袁金铠让张作霖真正懂得了智囊的重要性,掌握奉天政权后,他更加极力延揽人才。凡袁金铠所介绍和推荐的奉天知名人士,尽被他罗致于自己府中担任秘书,其秘书数量之多,超过了自徐世昌至段芝贵以来的历任奉督。
有一天,张作霖与袁金铠闲谈,突然问道:“奉天人才以谁为最出色?”在张作霖想来,袁金铠可为人选,即便自谦,也定会推说是幕府里的其他同僚,不料袁金铠的回答却是:“我们这些人中哪一位也赶不上王岷源。”
袁金铠提到的这个王岷源,原名叫王永江,岷源是他的字。王永江的样子粗粗大大,颇像个军人,但他其实是个文人。袁金铠说王永江有才也绝非虚言,清代制度,每三年要从各省选拔成绩特别优秀的秀才,进入国子监(古代最高学府)进行深造,这叫作优贡。王永江在清末时考中过优贡,其国学功底可见一斑。
袁金铠推重王永江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优贡身份,毕竟在那个时代,前清留下的秀才举人不少,但很多人早已完全隔膜于时代,成了死在沙滩上的“前浪”。王永江厉害就厉害在中外兼通,当新的大浪涌来时,照旧能在其中担当弄潮儿角色。
大耳如何慢凤雏
王永江深明医理,最早时曾开过一家中药店。日俄战争爆发后,日商侵入东北,东北的工商业不同程度受到冲击,王永江的药店也因此亏损停业。以后日本人在东省创立书院,慕其文名,曾聘王永江为书院的汉文教员。可是这座日本人开的书院虽然也教汉文,却不准学生课余阅读中国书籍,王永江对此很是不满,于是愤而辞职,自己砸掉了自己的饭碗。
与那些喜欢口头发泄或诉诸非理智行为的愤青不同,王永江是个崇尚“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实干家。药店关张和书院的遭遇在给他造成强烈刺激的同时,也促使他开始投入精力对日本进行关注与研究。在研究过程中,他对于日本的村屯制度、警察制度最感兴趣,且深得其旨。
袁金铠很早就认识王永江,两人有不错的私谊。有一段时间,袁金铠奉命在辽阳试行警政,那时警察在中国还是新生事物,大家都不了解。袁金铠知道王永江对此有研究,就写信给他,委托其调查日本在租界实行警政的具体做法。
王永江经过一番考察,写出报告交给袁金铠。袁金铠看后大加赞许,遂正式邀请王永江到辽阳警务学堂当教员。教学期间,王永江参照日本警政制度,并结合中国的社会情况,编出了包括警政法规、章程、制度在内的十几种讲义和教科书,很受校方肯定。
因教学有成,王永江不久就被擢升为辽阳警务所长。转入警政实战后,他同样成绩斐然,当时的东三省总督锡良特予嘉奖,称其为“奉省办警政的第一人”。
王永江的医术在其仕途中也起到过作用,辛亥革命爆发的前一年,东三省流行鼠疫,王永江凭借胸中所学组织防疫,成效很大。经辽阳知州推荐,他被提升为候补知县。清代有官员籍贯回避制度,一般情况下,本省籍官员不能在本省为官,王永江是奉天人,按理也不能入奉天官场,但在锡良的奏请下,他仍然被按特例调进奉天省城,入总督府民政司、礼学司参预机要。
武昌起义后,铁岭爆发革命党起义,继锡良之后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调他率部前往镇压。经三天激战,起义军不支退走。书生亦能带兵,文官也会打仗,这是王永江很为之得意的一段经历,他在自己的诗集中曾专门记述此事。
王永江自此在省城逐渐崭露头角,赵尔巽和锡良一样,对他器重有加。可是王永江与袁金铠不同,他不但不喜欢钻营、谄媚这一套,而且身上还有一股文人的倨傲和清高。当初张作霖在省城初掌大权,人人趋之若鹜,以能见其一面为荣,唯独王永江从不主动上门奉迎,他每天处理完公事后,最喜欢做的事只是回家闭门品读《易经》而已。
《易经》中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王永江不可能对张作霖的上升势头视而不见,他也希望能通过为张作霖出谋划策来施展平生抱负,可是因为不像其他人那样会看眼色和投其所好,张作霖对他不是很重视。王永江很失望,便写了一首诗,诗中道:“士元竟以酒糊涂,大耳如何慢凤雏?才得荆襄宁志满,英雄通病是轻儒。”
“士元”指的是三国谋士庞统庞士元,他与诸葛亮齐名,诸葛亮号卧龙,他号凤雏,“大耳”指的则是刘备。按照《三国演义》的说法,刘备占据荆襄后张榜招贤纳士,庞统前去投奔,可是刘备因为他颜值低,长得丑,起初只给了一个县令干。
庞统赴任后闷闷不乐,整天以喝酒为乐,不理政事,刘备闻讯派人前去督责。庞统当着来人的面现场办公,不到半天时间,便将所积公务全部处理完毕,至此,刘备方知他是个大才。这段故事还被民间编成歇后语,叫作“刘备轻看庞统——以貌取人”。
王永江以诗言志,借三国故事狠狠地讥讽了一下张作霖。张作霖听闻后,却只认为王永江是未得升迁,所以乱发牢骚。他那时对智囊的作用认识得还不是很清楚,想想你要升官也不是不可以,来我家跟我赌,给我送够银子,我不就能给你官做了吗?为什么要酸不拉叽地在下面嘀咕我,毁我名誉?
未几,赵尔巽欲任命王永江为署理奉天民政司使。张作霖逮着机会,就故意问赵尔巽:“王永江是什么人?他能胜任民政司使一职吗?”赵尔巽见他脸色不好看,赶紧说:“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追问了。”
张作霖并没有就此放过出语讥讽他的人,回去后便扬言:“如果王某敢就职,我一定让他好看!”
王永江听到知道自己得罪了张作霖,只得干脆向赵尔巽称病告假,暂回家乡避祸。不久,赵尔巽重又授之以别的职务,但都不是很得意。
直到赵尔巽离奉,给张作霖开列的人才名单中,都还把王永江列了进去。张作霖倒也不是不知道王永江才堪大用,他就是受不了王永江的那句“英雄通病是轻儒”——我“轻儒”怎么了,你一玩玩笔杆耍耍嘴皮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就是不用你!
公来何迟
《史记》中说,有头戴儒生帽子的人求见刘邦,他会把人家的帽子摘下来,往里边撒尿。不过那说的是起兵初期,等到他立定取天下的志向,想往“汉高祖”的目标进军的时候,人家可是把有才的儒生当神一样供着的。
同样,张作霖也经历过这样的心理变化,最早他不但曾轻视王永江这样的“大儒”,还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法律是人造的,怎能约束我呢?”一副浑不吝、我行我素的模样。后来他就知道这样不行了,也明白“儒”是个好东西,他用刘邦式的口吻对手下亲信们说:“我这个位置(指督奉)是得自马上,然而马上得之,却不可以马上治之。如果地方上有贤俊之士愿替我效劳的,我们应当不辞卑辞厚币以招之。”
正是了解张作霖态度的变化,所以袁金铠才会再一次在幕主面前引荐自己的老友:“岷源(王永江)乃天下奇才,将军幕下诸君无出其右者。将军应直释小嫌,以就大业。”
张作霖本来也有要起用王永江的念头,只是因为原先轻慢和威胁过对方,怕王永江记恨在心,不肯投于麾下,当下就笑着说:“我哪是不愿意用岷源,主要是岷源不屑来屈就罢了。”他知道袁金铠与王永江的关系,因此又试探着追问道:“人家肯到咱们这里来吗?”
袁金铠等的就是这句话,赶忙回答:“只要咱们对他优礼相待,言听计从,他也能来。”
张作霖一听大喜。这时王永江正充任辽康税捐局局长,张作霖先让袁金铠写封信给他解释原委,继而又将王永江调到奉天任税捐局局长。
为了充分做到“优礼相待”,王永江一到奉天,张作霖就派人上门邀请他到府中做客。虽然有袁金铠预先做了铺垫,但王永江对张作霖如此高规格的接待仍有措手不及之感,也不免疑心张作霖会在门口做点文章,为难为难他什么的,于是就对来人说:“张公门前戈戟森列,我这样的小官到了门口,万一门卫不让我进去,那该怎么办?”
使者回禀张作霖。张作霖就像是那个已发现庞统是大才的刘备,早就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对方了,他立刻让使者转告王永江:“不要担心,我已经预先跟门卫讲过,你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既然张作霖诚心诚意,王永江便放下顾虑,收拾整齐后前来将军署拜会。当他走到门口时,果然有人主动上前迎接,刚刚进入中门,等候多时的张作霖急步走下台阶,对王永江说:“公来何迟?”
张作霖一边说,一边亲切地握着王永江的手,就像是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一样。随后,他又把王永江拉进内室,密谈了一天。虽然外人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所有内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两人已尽释前嫌,王永江正式加入了张作霖的核心智囊团。
当时由于张作霖所属军队很大一部分出自绿林,所以经常有不法军人胡作非为,欺行霸市。城内虽有警察,但根本不敢管或管不了,比如段芝贵督奉时期,汤玉麟的士兵公然抢劫,警察出动抓住劫犯,而汤玉麟竟然会亲自带人把劫犯又给抢回去。长此以往,导致奉天的治安状况十分混乱。
取得奉天省的军政大权后,张作霖即宣布军人不能干政,军队应严守军纪,不准扰民害民,如果有谁敢故意违反,就以军法惩治。问题是再严的制度,最终都得靠人来执行。原省警察厅厅长宋文郁虽与张作霖是亲戚,又支持张作霖多年,但他与军队的高级军官大多认识,在维持省城秩序和纠察军队风纪方面,难免碍于情面,不能严格执行命令,汤玉麟士兵抢劫案即典型例子。
王永江初到奉天,张作霖就明确说明,请他到奉天不是专办税务,而是办理一切政治。鉴于王永江在警政方面既有理论又有实绩,张作霖很快做出决定,用王永江替换宋文郁,主抓全省警务。
王永江甫一上任,就将他在辽阳试行警政的经验推广于全省,开始在省城各处设立警务分驻所。警务分驻所相当于现代的派出所,原先军人横行街市已成习惯,自从有了“派出所”,他们的行动便处处受到限制和干涉。这些出身绿林的军人对此十分反感,他们骂警察为“巡警狗”,将“派出所”称之为“西瓜棚”,军警冲突事件因此一再发生。与此同时,以冯麟阁为首,一些军官也纷纷要求张作霖取消“派出所”,有人因此劝张作霖说:“你犯不上为王某得罪很多的人,请把王某调开吧。”
张作霖在跟冯麟阁争“奉天王”时可以百般忍让,但在这件事上却不肯让步,尤其是看到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理,省城治安情况已得到极大改善后,他反而对王永江更加信任。反对者们见状,也就只好把反感情绪都咽到肚子里,暂时敢怒不敢言了。
在张作霖的支持下,王永江一面对不法军人采取严厉惩处措施,一面对奉天省各县警务长的职权重新做了规定,并且要求认真执行,不得敷衍了事。
王永江不徇私情的强硬态度最终让张作霖的那些老部下们坐不住了。在他们看来,军警是一家,警务处长、警务厅长都应该由军人担任,况且天下原本也是军人用枪杆子换来的,王永江凭什么功劳可以高高在上地来管辖军人?
你们懂得什么
所有老部下里面,要说最不服气的还得数汤玉麟。作为张作霖患难时期的结义兄弟,汤玉麟为张家立下了汗马功劳:金寿山进攻中安堡,他先是替张作霖解围,接着在金寿山的人马突入堡内时,又背着张作霖的大女儿逃出;辽西剿匪,无役不从,特别是剿灭陶克陶胡,张作霖两次被困,都是由他率敢死队舍生忘死给救了出来;奉天告急,又是他率马队跟着张作霖星夜赶到省城,从而为张作霖夺得大权奠定基础……
正因为倚仗着是张作霖的老兄弟和大功臣,汤玉麟一向有恃无恐。他曾屡次向省内各行政机关强行荐人,大有效法张锡銮督奉时代张作霖“大吃县局”的作风,行政机关的主官们又不敢向张作霖报告,致使其越发无法无天。只有王永江完全不理会他那一套——你想往我的警厅塞人,弄个某某县警察所长的职务?对不起,门都没有!
汤玉麟的要求得不到满足,自然十二万分的不爽。同时他当时身兼奉天省城密探队长一职,与王永江的职权有些重叠,因此他除了认为王永江态度傲慢、目空一切、不买自己的账外,还视之为是与自己争权,两人之间的矛盾变得越来越激烈。
汤玉麟这人从好了说,叫作心地宽厚,他对部下很少谩骂,带兵三十年更是从未杀过一官一兵。部下犯了错误,他最大的责罚不过是驱逐,过了些日子,被驱逐的部下重返军营,仍然会照旧录用(宋文郁任省警察厅长时,他抢去并声称枪毙的那名士兵,自然也不可能是真被枪毙了)。汤玉麟如此放纵,致使部下扰民事件层出不穷,各处发生的劫案,要么不查,一查几乎全都是他手下官兵干的,有知情者批评他是“有奖无罚,最误事”。
汤玉麟有一个部下公开在省城设赌抽头,原先谁都不敢管,王永江断然下令将其逮捕送警务处关押。汤玉麟闻讯气势汹汹地来到警务处要人,王永江不予理睬,汤玉麟竟派兵包围了警务处。王永江大怒说:张作霖叫我整顿警政,我就要秉公办理,汤玉麟要包围我的警务处,我就和他拼!
王永江随即命令警察荷枪实弹,准备进行反击。汤玉麟这时候还只想吓王永江就范,没想到对方敢来真的。他之前已经多次向张作霖进言,想搞掉王永江,但每次都遭到拒绝,而且总要挨上一顿臭骂。这次因为骑虎难下,他只好又硬着头皮去找张作霖告状,坚决要求撤王永江的职。
王永江知道后,自忖汤玉麟与张作霖关系至深,为了不让张作霖为难,便以到温泉地休养为由,向张作霖递交了辞呈。见王永江要走,张作霖着急了,他一边对王永江极力挽留,一边大骂汤玉麟:“枪杆子能打天下,不会治天下,你们懂得什么?给王岷源(王永江)牵马扶镫都不配!”
张作霖这句过了头的气话让张景惠、张作相、孙烈臣等一众高级将领都不淡定了——居然骂我们给人牵马扶镫都不配,那你当年被仇敌追杀,需要我们舍命辅佐时,为什么不说?
汤玉麟更是气炸了肺。有一天,他去军署请张作霖赴宴。张作霖正和王永江等几个人打牌,于是头也没抬地对汤玉麟说:“你们先走,回头我和岷源(王永江)晚点去。”
汤玉麟横了王永江一眼,说:“谁他妈请他。”
张作霖不听则已,一听怒不可遏,他一把将牌桌掀翻,咣咣咣地就和汤玉麟大吵起来。王永江见情形不对,赶紧悄悄溜走了。
一直到1917年春节,按照惯例,二十七师和二十八师都要请省城文武长官们吃年茶。初五这天,二十八师做东,张作霖前去赴宴,他在席上没看到王永江,心里很不高兴,但二十八师是冯麟阁的部队,又正值年关,也就没有说什么。
初六是二十七师请客,还是没请王永江。张作霖忍不住了,说:“我为地方考虑,才用了王处长,诸位对王处长不敬,就是对我不敬。”
话说完无人吭声,张作霖情知众人不服,更加来气,当下便厉声质问道:“为什么没有请王处长?”仍然没人搭腔,张作霖接着又说:“二十八师不请王,我不说什么,怎么你们也不请呢?”
见场面尴尬,孙烈臣赶紧出面对张作霖说:“我们把王漏掉了,改日再请他吧,您甭生气。”
有孙烈臣这句话,张作霖本来可以找台阶下了,未料张作霖反倒来了劲,他愤愤地训斥道:“我看上的人你们就反对。我用定这个姓王的啦,谁反对谁辞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汤玉麟腾地跳了起来,对张作霖说:“你甭骂街,辞职那算不了什么。要是姓王的这狗东西不去掉,我们不敢奉命。”
从来是只有张作霖训别人,没有别人朝着他吼的,汤玉麟此举惹得张作霖勃然大怒,顿时就拍着桌子骂了起来:“这么说,你们是反对我呀!”
众人一看不妙,赶紧上前劝解,宴会不欢而散。
分道扬镳
知道因自己秉公执法,已经惹了众怒,为了缓和与武将们的紧张关系,王永江特地预备丰盛宴席,邀请省城高级官吏联欢,可是汤玉麟、孙烈臣等人谁都不去,让他大丢脸面。张作霖知道后又头疼又恼火,他把汤玉麟等人找来,除了痛骂不止外,还要求这些人向王永江道歉。
汤玉麟等人退下来一起商议,没人肯向王永江道歉。他们拟了一张呈文,内容是要求将王永江撤职,否则的话,就全体一致,都辞职不干回老家去。
诸将公推孙烈臣为代表发言,一起去找张作霖请愿。可是见到张作霖后,还没等他们开口,张作霖先妈长爹短地骂了他们一通。众人面面相觑,自己不敢说,都指着孙烈臣说。关键时刻,孙烈臣也了,他把头扭过去,别说发言了,连正眼都不敢看张作霖。
汤玉麟憋不住了,催促孙烈臣:“赞尧(孙烈臣的字),你倒讲话呀!你手里拿的呈文呢?”
孙烈臣仍然说不出话来,但好歹还有勇气把呈文掏出来,交到张作霖手里。张作霖那暴脾气,呈文接到手里,略扫了一眼,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呈文撕了个粉碎。他刚刚见汤玉麟鼓动孙烈臣,便猜到肯定又是汤玉麟带的头,于是把火都发到了汤玉麟身上。只见他一边用手指着汤玉麟的脸,一边破口大骂,差不多把汤玉麟的祖宗三代都掘了出来。
汤玉麟哪里能够忍受,当即与张作霖对骂,张作霖骂他什么,他就回骂什么,之后张作霖跳起来,他也一蹦三尺高。
看到汤玉麟一点没有肯让步的样子,张作霖愈加暴跳如雷,举起拳头就要揍他。一同前来请愿的人顿时全都变成了拉架的,你推我搡,好不容易把汤玉麟给拉出了门外。汤玉麟都已经出了门,还听见张作霖在背后不依不饶地骂他,让他滚蛋,说:“没你有这个鸡子,我也能做出槽子糕。”(槽子糕是流行于中国北方的一种传统糕点,以鲜鸡蛋为主原料烘烤而成,也称鸡蛋糕。)
听到这句话,汤玉麟回过头放开喉咙叫道:“你叫干,老子也不干了,哪里都能吃饭。”
在此之前,得知张作霖、汤玉麟公开在宴席上大吵大闹,一直与张作霖面和心不和的冯麟阁就已派人联系过汤玉麟。来人劝汤玉麟不要辞职,并且对他说:“一切有冯帮办给你做主,将来奉天的天下不定是谁的呢!”回到自己的军营,汤玉麟越想越气,加上倚仗冯麟阁的支持,就真的有了和张作霖从此分道扬镳乃至发生兵谏的打算。
汤部全部驻扎于省城,同时又是张作霖所有部队中军纪最坏的一部分,与警察发生直接冲突的概率自然也最多。汤部官兵都害怕汤玉麟真被张作霖给骂得不敢动弹,从而导致自己以后也栽在“巡警狗”手里,或者被关进“西瓜棚”,因此他们纷纷撺掇汤玉麟脱离张作霖单干。
汤玉麟本来就是个没多少头脑的莽汉,给众人一激,果然就冲动起来。一次王永江下令整肃风纪,逮捕了汤部的一名不法士兵。汤玉麟乘机挑衅,枪杀了两名执法法警,酿成了“军警冲突案”,以此向张作霖施压。
又有一次,汤玉麟亲率数十人,利用晚间突袭警务处,打算生擒王永江。王永江在无准备的情况下急忙从后墙逃出,跑到张作霖处进行报告。张作霖听后当即给汤玉麟打电话,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并让他速来军署相见。可是汤玉麟这回一反常态,表现得就像个犟驴一样,不但不服,而且死活不肯出来见面,两人的关系立刻出现僵持状态。
张作霖脾气暴躁专断,过去同他的几个拜把子弟兄之间发生意见分歧,也是轻则动嘴,重则动手。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原配赵氏尚可以起到调解作用,每当张作霖发火动怒时,赵氏总会第一个出来劝解他的那些兄弟们:“他(指张作霖)那个熊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好兄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三天别理他就好啦。”
像汤玉麟这样绿林好汉出身的人,大多吃软不吃硬,被赵氏这么一说,肚子里再有气往往也就平息下去了。汤玉麟因此对赵氏赞不绝口:“老嫂子贤惠,雨亭兄(张作霖)多少大事,都多亏了老嫂子啊!”
如果赵氏还在,可以想见大家绝不会闹到这一步,可惜的是,赵氏早已不在了。
此风万不可长
赵氏与张作霖是患难夫妻,嫁给张作霖后一度过着颠沛流离、惊险动荡的生活,后来日子渐渐安定下来,可是随着张作霖陆续娶进其他妻妾,对她也逐渐疏远起来。
赵氏一直带着子女住在新民府,有一年带着二儿子张学铭来奉天探亲。其他家人对她都很尊重,唯有五太太寿夫人言语怠慢,不亲自来问候,而以自己的母亲王老太太代替。王老太太以前在妓院做老鸨,她倚仗着女儿受到张作霖宠爱,言语上没规没矩,令赵氏很是生气,感觉自己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正室身份也受到了挑战。
在几个儿女中,张作霖又特别不喜欢张学铭。那还是张作霖做统领的时候,有一年,张府的看门人午睡做梦,突然梦见一个小喇嘛跑进院里。看门人醒来后将梦境当成真的,就跑到院里面去追,正好遇见了张作霖。张作霖问他:“你跑进来做什么?”看门人就说如此如此,张作霖骂道:“胡说,你做梦吧!”
就在此时,赵氏生下了张学铭。这使张作霖吃了一惊,原来他早年办“保险队”时,曾枪杀过一个充作喽啰的小喇嘛。张作霖是个比较迷信的人,他认为是死去的小喇嘛要进行报复,所以投胎转世变成了自己的儿子,于是便恨恨地骂道:“这小子,找我算账来了。”
那一年赵氏携子来奉天,母子住外间,张作霖住里间。张学铭晚上哭闹,把张作霖吵醒了。张作霖就从里间跑出来,把张学铭给打了一顿。赵氏触景生情,气恨交加,她对张作霖说了一句:“我的孩子我会管!”第二天便赌气带着儿子返回新民府,回去后没过多久就病死了,死时年仅三十八岁。
赵氏性格异常刚烈。病危时,张作霖前去探望,赵氏只是在看到儿子张学良时掉了几滴眼泪,但至死都不肯原谅丈夫,也不开口和他说一句话。
没了赵氏这个贤内助,张作霖和他的结义兄弟一旦闹僵,便再无人可以从中转圜了。张作霖这时也已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几次派自己的夫人和张学良到汤处请汤,但汤都避而不来。
在对待王永江一事上,张景惠、张作相、孙烈臣等人原本都和汤玉麟穿一条裤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也反对张作霖。现在一看,汤玉麟真的要拉起架子和张作霖干了,又都齐刷刷地站到了张作霖一边。就在张作霖和汤玉麟吵翻的第二天,孙烈臣主动对张作霖说:“我打算找阁忱(汤玉麟字阁忱)打打圆场。”张作霖求之不得,连忙说:“可以。”
孙烈臣见到汤玉麟后,竭力劝说他打消辞职的念头,与张作霖重归于好。汤玉麟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辞不辞职都不能找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谈话间,孙烈臣从怀中掏烟盒。汤玉麟一看,还以为他是要取枪对自己不利,当即喝问道:“你打算怎的?”而后发现孙烈臣只是掏烟盒,汤玉麟这才放松下来,但仍不肯听从规劝。
孙烈臣不得要领,继他之后,吴俊升、马龙潭也来调停,不过依旧归于无效。
听说张作霖为了他和汤玉麟闹得天翻地覆,“家务”不和,王永江深感内疚和无奈,便直接回了家乡,同时派他的秘书将一封辞呈送交张作霖。
张作霖的态度是立场不变,维护王永江到底,他让秘书许泮香转告王永江:“王处长要辞职不成问题,但是现在绝对不准。此端万不可开,此风万不可长。如果我部下的武将看谁不顺眼就闹,一闹我就把人家去掉,那太不像话。”
见许泮香还要替王永江请辞,张作霖不由分说:“说什么我也不准王处长辞职,快请他回来。事过之后,随他尊便。”
事实上,此时张作霖所面临的形势极其严峻。为防患于未然,他不得不调集部队,远远地对汤玉麟的第五十三旅旅部进行包围监视,汤玉麟不甘示弱,也在门前筑起了防御工事,随时准备与张作霖硬拼。奉天城里由此谣言四起,人人为之惶恐不安。地方团体急忙派代表求见张作霖,请求不要在省城内打仗,以免殃及池鱼。
身为一省之长,张作霖没有理由拒绝代表的要求,于是他点头应允,随后便下令包围部队撤去一面,让五十三旅部移防新民。
在与张作霖相持不下之际,汤玉麟的外甥、营长刘景双曾给他出主意,说如果张作霖不让步,就先出兵打日本的车站,惹起中日外交纠纷,从而使张作霖在现在的位置上干不成。
汤玉麟尽管没多少头脑,但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没有同意。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汤玉麟与张作霖的争执主要还是出于意气用事,而没有明确的政治图谋。现在张作霖让他到新民去,汤玉麟考虑一者可以免受包围,二者还能依托北镇的冯麟阁作为后盾,所以也就依言带着随从离开奉天,到新民去了。
四面楚歌
汤玉麟一走,省城人心安定下来。当然只要汤玉麟一天不改变态度,张作霖的心还是不安,他决定用多少的兄弟情谊来打动汤玉麟,给对方写一封信。
张作霖的嘴皮子利索,给军士们讲话常常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中间滔滔不绝,言之成章。可是要让他把这些口水大白话整理成有腔调的白话文,那就作了难,所以一般情况下,张作霖都是口述大意,然后由文案执笔。在他的授意下,秘书给汤玉麟写了一封长达千余字的信,信中说他和汤玉麟作为十余年患难与共的老弟兄,千万不要因为几句不投机的话便割袍断交。
信写得可谓是真情意切、感人至深,但汤玉麟最想了解的信息,即如何处置王永江,却一个字都未提及。汤玉麟也不傻,知道张作霖还是要死保王永江,一想到这个,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对张作霖的信来了个置之不理。
事态不但没有平息,反而往更棘手的方向发展。见汤玉麟率部出走新民,人在北镇的冯麟阁认为有机可乘,遂由暗助转向明帮,他全力支持汤玉麟的对抗行动,并向张作霖提出,由他本人兼任奉天省长(袁世凯死后,巡按使已改称省长),由汤玉麟任第二十七师师长。冯麟阁还威胁张作霖,说如果不答应这些条件,他将采取自由行动。有冯麟阁撑腰,汤玉麟气势大增。他也假借第二十七师全体官兵的名义,致电北京政府,对张作霖提出了控告。
处于如此四面楚歌的困境之下,张作霖被迫使出以退为进的策略,他宣称会将省长和二十七师师长让出,只担任督军(袁世凯死后,各省将军也都改称督军)。可是这种表面的让步并没能如其所愿地换来妥协。汤玉麟在新民的驻兵为刘景双营,营长刘景双的火气比汤玉麟还大,他对汤玉麟说:“我帮助您干,将来万不得已咱们再进山。”汤玉麟听从其言,除派刘景双到彰武、阜新一带招募“胡子”外,又派人潜入省城四处捣乱。
冯麟阁所部集中于北镇,留在省城的人不多,但他们也暗中策动二十七师的人反张,而且策反了好几个人。当时张作霖已经掌握了被策反者的名单,有人建议将这几个人监视起来,张作霖反而镇静下来,他说:“用不着,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张作霖在督军署召集全师营以上将领会议。身为团长的张景惠首先发言说:“我们今天开会,对于这种局面要表明个人的态度。”炮兵第二营营长阚朝玺随后站起身问道:“我们营长级的小官能否说话?”
大家说:“凡出席的人皆可随意发言,你说吧。”于是阚朝玺说:“卫国保民是我们军人职责,若是因为闹意见彼此对立,打起来不但殃民,而且误国,是我们军人莫大的耻辱。”由此出发,他认为:“张将军没有做误国殃民的事,我们应该拥护他,况且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在汤玉麟这件事的态度上,阚朝玺主张:“至于汤旅长辞职不辞职,是个人的事,没有多大问题。如他有轨外行动,或者有人借此活动牵及大局,就应绳之以法,我就请命讨伐他!”
阚朝玺一番慷慨之词,立即得到了与会者的随声附和:“阚子珍(阚朝玺字子珍)说得好说得对。”
按照阚朝玺的提议,会上形成了决议案,每个参加会议的人都在决议案上签名盖章。签名盖章的人里面中有许多是汤玉麟五十三旅的团营长,这表明汤玉麟因为行动过激,已失去多数军官的支持。而后,张景惠、张作相又联系全师官兵向北京政府发去电报,揭露以前给中央发去的所谓控告张作霖的电报,均系汤玉麟所捏造,现全师官兵一致拥护张作霖。张作霖以一个近似于冒险的举动(召开全师会议),重新团结了内部,使汤玉麟在二十七师中陷入孤立。
这时吴俊升也赶到奉天,他向张作霖表示:“若大帅想打,俊升带队打前敌,我去揍这些兔羔子去。”张作霖闻言大喜过望:“大哥,您把队伍集中候命吧。”
形势转瞬之间便发生了变化,汤玉麟一看处境不利,马上决定离开新民去北镇投奔冯麟阁。张作霖接到情报后,忙派张景惠等人去做最后一次努力,试图劝冯麟阁不要离开新民,但当张景惠等人赶到新民时,冯麟阁已经到达了北镇。
汤玉麟直接与冯麟阁合流,对张作霖而言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急派邹芬团和阚朝玺炮兵营进驻新民,以加强对北镇方面的防卫,也就在这个时候,总统黎元洪派出的一名特使也来到新民,要求面见冯麟阁。
密电
自从和张作霖有了隔阂后,冯麟阁即派白运昌充任二十八师驻北京办事处处长,专事联络北京政府高层。白运昌常给冯麟阁发电报,报告各方面的接洽情形,冯麟阁也常有复电给白运昌。
北京没有直达北镇的通信线路,这些往来电报都须由奉天电报局转拍给北镇电报局,而奉天电报局局长吕永恩乃张作霖所派,也就是说是张作霖的人,他总是先将这些电报译出,拿给张作霖看过之后再拍转。正是通过这些电报,张作霖了解到冯麟阁与黎元洪的关系比较密切,对此早就留了心眼。
黎元洪支持冯麟阁,当然也想拉拢汤玉麟。只是他对于汤玉麟退出新民一事并不知晓,所以才会派特使带着自己的亲笔信来新民找汤玉麟。
邹芬、阚朝玺知道特使来新民的目的,又得知他先前并没有见过汤玉麟,于是临时决定设个圈套,将黎元洪的亲笔信骗到手。编排好之后,阚朝玺就对特使说:“我带您去见我们的汤旅长。”
假称的“汤旅长”由邹芬冒充,他装模作样地接见特使,并收下了信件。特使当面转达了黎元洪的意思:“大总统将来要借重您,二十七师的事情请您多负点责任。”“汤旅长”顺着他的话回答:“一切事我会随时与冯帮办(冯麟阁)联系,请您回去转禀大总统放心。因恐沿路检查与您不方便,我不写回信啦。”
特使走后,阚朝玺连夜把黎元洪的信件送到奉天交给张作霖。张作霖写了一封信,连同黎元洪的信件一齐送给自己的驻京代表曾有翼,并让曾有翼赶紧在中央进行周旋。
曾有翼另有一个身份是国会议员。在当时的国会中,东北籍国会议员占有六十六席,若集体发力,在政治上能够起到相当大的影响。张作霖很早就授意曾有翼以同乡名义,将他们组织起来。曾有翼于是奉命成立了一个叫尚友会的党派,主要用于吸纳东北籍议员。
张作霖每月给尚友会发一千元经费,负责会内事务的曾有翼很快就感到经费不足。正好国务总理段祺瑞对国会各党各派很重视,多有经费补助,而发放经费的负责人是段祺瑞的幕僚靳云鹏。曾有翼便通过中间人介绍与靳云鹏结识,从而又从段祺瑞那里得到了每月五百元的补助款。从此,尚友会或者说是张作霖就与段祺瑞发生了关系。
接到张作霖的指示后,曾有翼立即拜访靳云鹏,向靳云鹏详细说明了汤旅“叛变”以及冯麟阁联合汤玉麟意图倒张的经过情形。当着靳云鹏的面,曾有翼表示张作霖绝对服从中央,但现正处于危难之中,还得请中央设法消弭战端。
靳云鹏听完后说事关重大,需要请示段祺瑞裁决,结果如何,只能明天再来听信。
原来那时北京政府内部也分成对立的两派,即所谓的“府院之争”,其中“府”是指黎元洪的总统府,“院”是指段祺瑞的国务院。两派在各方面都不对付,下面一有事就对着干。段祺瑞听了靳云鹏的转述,尤其是读完张作霖送往北京的那两封信后,果断决定支持张作霖。
第二天,靳云鹏即向曾有翼报喜:政府已经电令张作霖、冯麟阁各守原防,不准擅自行动。如有争执事件,应呈报中央,听候解决。
靳云鹏信心满满地向曾有翼保证,有了这个政府电令,冯麟阁的二十八师绝不敢轻动,而冯麟阁不动,汤玉麟也就不成问题了。
事实上,段祺瑞在下发电令的同时,还动员了归其控制的第九师、第十三师,要求协助张作霖戡乱。此事很快传到白运昌耳中,他急忙向北镇冯麟阁发去十万火急的密电,谓:“段助张两师已动员,我方对汤事千万勿加入,千万勿加入为要。”
这封密电和以前的电报一样,首先被奉天电报局送交张作霖,张作霖看后又让电报局照常转发给冯麟阁。冯麟阁看到电报傻了眼,如果说对于政府电令他尚可以阳奉阴违,那两个协助戡乱的师他可不敢小觑。在明知已失去胜算的情况下,他赶紧中途取消与汤玉麟合谋驱张的计划。
诚如靳云鹏所言,冯麟阁不动,汤玉麟也就不成问题。张作霖传令撤销汤玉麟五十三旅旅长一职,由邹芬代理,被其带走的部队听候改编。
汤玉麟在北镇也待不下去了,只能去徐州投奔张勋。他的外甥、部下中最有力的支持者刘景双带着数十人准备到南方投奔革命党,结果还未登船,就在营口被张作霖的部队逮捕,之后全部被解至省城处死。
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一场可能让张作霖阴沟里翻船的特大风波终告平息,企图与张作霖作对的两个人,一个在成为光杆司令后远走他乡,另一个虽然实力未受损伤,但也已偃旗息鼓,暂时不再能够与张作霖继续角力。
遭遇此次挫败后,冯麟阁一度心情沮丧,意志消沉,长期蜗居于北镇无所作为。其间,北京政府曾拟定他为黑龙江省督办,但又因时局不稳而作罢。
1917年6月,张勋密谋复辟。张勋与张作霖本是老朋友,两人还结成了儿女亲家,但张作霖认为张勋的复辟计划风险太大,一直持观望态度。这时袁金铠给他出主意,说为什么不让冯麟阁替咱们去蹚这趟浑水呢?
“冯麟阁因大帅升任奉天将军,时有不平之色,久恐生变,须早为计,”袁金铠认为现在就到了设计的时候,“莫若令其(指冯麟阁)入京,暗中参加复辟,事成大帅不失戴翌(即襄助复辟)之功,不成则以冯当之。”
在袁金铠看来,这样做有百利而无一害:彻底的话,可使卧榻之侧从此免去他人酣睡,即便就眼前来讲,亦可起到调虎离山的作用。
张作霖认为袁金铠所言极是,于是就同冯麟阁商量,拟委任他为奉天驻京全权代表,与张勋接洽办理奉军问题,也就是允许他打着驻京代表的旗号,暗中从事复辟活动。
同一时期,张勋实际已派人运动冯麟阁参加复辟,并答应事成之后升其为东三省总督。这边张作霖不反对还支持,那边张勋又提出了丰厚的条件,冯麟阁想都没仔细想一想,就高兴地答应下来。
6月20日,在三十名卫士的护送下,冯麟阁以奉天全权代表的身份进京。进京后,他立即拜见张勋,支持复辟并表示愿为其效忠,接着又下令调二十八师部分官兵进京“赞襄复辟,保卫皇室”。
在入宫进谒复辟的小皇帝溥仪时,冯麟阁对溥仪行三拜九叩大礼,溥仪赏赐他“穿黄马褂,紫金城内骑马,御卫大臣头衔”。虽然都是虚衔,但也已经让冯麟阁乐得合不拢嘴了。
在此期间,张作霖一直是见机行事,随风转舵。张勋复辟后封他为奉天巡抚,他不仅来者不拒,表示谢恩,还通令奉天省城各机关一律悬挂龙旗,以庆祝溥仪登基。与此同时,他仍在往来公文中继续沿用“中华民国”的字号,以便万一复辟失败可以留有余地。
就在张勋、冯麟阁等人踌躇满志、飘飘然的时候,风云突变,已经下野的段祺瑞通电全国,打起了反对复辟、兴师讨逆的大旗。自段祺瑞在马厂誓师后,云集在京津一带的约五万讨逆军,迅速对张勋形成了两路夹击的态势。
一看这个情况,张作霖料定张勋必败无疑,于是一边立刻通电支持讨逆,一边竭力为自己之前拥护复辟的一些言论举止洗白。他后来曾一再对外界声称:“说我要复辟,那全是报纸放屁!我张作霖在前清是个小小的武官,并没有受过什么样浩荡皇恩,我又何必复辟?而且就算前清于我有恩,世界的潮流也不能不看一看,现在世界政治的趋势,还允许由共和变为君主吗?报纸上的浑诌胡扯,不可听信。”
被张作霖骂为“放屁”的报纸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盛京时报》就讽刺说,张作霖“以高骑墙头为其本领,嗣见何方强盛,转而去彼就此”。
不过结果也正如张作霖所料,张勋的“辫子军”根本就顶不住讨逆军的进攻,这场复辟闹剧才演了十二天便狼狈收场。冯麟阁傻了眼,他原先的算计是,自己若能在这个时候参加复辟,是立了勤王救驾之功,值得干一下,但唯独忘了这背后的风险会有多大——若论当年闯荡江湖的资历,冯麟阁足称张作霖的前辈,但要比观察时局的能力,张作霖这个晚辈可就要甩他好几条街了。
预感到一场厄运即将到来,冯麟阁只好厚着脸皮向张作霖求救。张作霖复电:“永居北京甚为危险,速从陆路沿长城单骑来归,当于适当地点出迎,乘火车归来危险。”
张作霖脾气暴躁、杀伐果敢,但他对昔日兄弟同人乃至部下,又有着很温情感性的一面,所以张景惠、张作相、孙烈臣这些人才会至死不渝地跟随着他,这就是所谓的“人畏其威而怀其惠”。对于冯麟阁,他也没有因为对方曾是苦苦相逼的政敌而落井下石,复电中所设计的逃跑路线,都是真心实意地在替冯麟阁考虑。
可是冯麟阁的左右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张作霖的话应该反着看,比如张作霖说陆路安全,可能陆路反而不安全,张作霖说乘火车危险,可能乘火车反而不危险。
听左右的,还是听张作霖的?冯麟阁选了前者。他和旅长张海鹏及下属官兵两百多人穿上便服,乘火车出京东行。当火车行驶至天津车站时,被讨逆军的侦缉人员发现,冯麟阁随即落网。
张作霖接到北京电报,得知冯麟阁被捕,赶紧联名二十七师、二十八师军官,致电段祺瑞,集体为冯麟阁求情。冯麟阁因此获得赦免,但原先所有的官职和勋位都已被剥夺,可谓从天上一下子跌到了地上。
奉天王
沦落为平民的冯麟阁暂时住在北京棉花胡同,生活非常贫困。后来经过老部下的斡旋,他才与张作霖重归于好,并得以重返奉天。张作霖保他做了三陵的副都统,专司奉天三家皇陵的守护以及有关地亩管理等事宜,虽无实权,但颜面上算过得去,而且每年收入也非常可观,晚年生活可以无忧。
冯麟阁仍然很少去奉天见张作霖,不过只要去了,一定会事先在长袍马褂的袖子中藏一支枪。有一次,枪从袖子里掉了下来,被张作霖看到了,他愣了愣神,然后对冯麟阁说:“大哥,你到我这还带这个?”经过那次之后,冯麟阁就不好意思再带枪了。
除冯麟阁外,汤玉麟也已与张作霖言归于好。在暂无实缺的情况下,汤玉麟被任命为军署高等顾问,每月可以得到五百大洋的津贴。以后直皖战争爆发,张作霖身边急需人才,又特别提拔他为奉军侦察队长,并派往北京活动,为其重新在军界担当实职做铺垫。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置身于利益场中,张作霖和他这些江湖老兄弟免不了要为此争夺,但他们终究都不会置对方于死地。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说是当年绿林生涯留给他们的印迹——就算做不到“江湖中人,义气为重”,也得遵守“万事留一线,江湖好相见”的规矩。
冯麟阁是张作霖在奉天境内的最大也是最后一个强敌,在其落马后,张作霖先是任命孙烈臣为第二十七师师长,自兼第二十八师师长。后来因为风闻有些人要运动冯麟阁复职,他又将冯麟阁的老部下、旅长汲金纯升为二十八师师长。
汲金纯尽管原来在冯麟阁帐下效力,但对冯麟阁并不服气,还在冯麟阁栽跟头之初,他就已向张作霖靠拢。张作霖做此职务安排,也就意味着冯麟阁完全没有复职的可能了。
在与冯麟阁角力的过程中,吴俊升表面标榜中立,实际始终在为张作霖鞍前马后地效力。为了对他进行酬谢,张作霖特将吴俊升的后路巡防营与骑兵第二旅进行合并,创立第二十九师,以吴俊升为师长。吴俊升非常感激张作霖的提拔,当着面对张作霖表示“虽不能同生,但愿同死”,心甘情愿为张作霖继续舍命打拼。
至此,奉天军政大权为张作霖所一手包揽。有史家评论道:“作霖以一匹夫,起于草泽,啸聚十数不逞之徒,振臂一呼,竟得据辽东……不可谓非豪杰之士也。”
往前追溯,和张作霖情况相似的,仅有东汉末年的公孙度和明末的李成梁。后者也均为辽东土著,不过公孙度属于完全的封建割据,且占据的地域也较小,只有李成梁以臣子身份完全据有辽东,“隐然如一强藩”,和张作霖最为接近。有人甚至做出假设,认为如果当初袁世凯破格封张作霖为公侯,使之代段芝贵节制东三省,则可大得其助,洪宪帝制也许就不会失败得那么快了。还有人说,要是张勋复辟时也以东三省总督一职授予张作霖,充分满足其愿望,那么他的复辟之举也不至于昙花一现。这些假设是否成立姑且不论,但至少说明了张作霖在政坛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身为“奉天王”,在奉天省这块地方,可以说已无人能与张作霖争锋,能让他伤神的只剩下了财政问题。说起奉天财政,其实也就是赵尔巽出任盛京将军时好过两年,至赵尔巽二次督奉,出任东三省总督时,连他都得从日本银行借钱度日了。接下来的两任奉督,无论张锡銮还是段芝贵,面对这个问题同样都是一筹莫展,拿不出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整个奉天省负债累累,每况愈下,除负外债一千万元外,每年还要再亏损二三百万元,开支方面完全靠继续借外债补充。
1916年当张作霖就任盛武将军兼巡按使时,奉天财政已困难至极,当年全省收入一千万元,财政赤字却高达一千三百万元,净亏三百万元,这还没有算欠的那一千万元外债。为此,张作霖在自己就职一个多星期后,即任命幕僚王树翰为奉天财政厅长,对财政进行整顿。
约法一章
危乱之邦偏多人才,从清末到民国,东北动荡不安,但同时期人才也大批涌现,他们与活跃于中原政坛的那些厉害角色相比,可谓毫不逊色。王树翰即为其中之一,他是书吏也即普通文书人员出身,记忆力超强,文章看过一遍之后就能背诵下来,因此很早便以“长于案牍”著称。张作霖督奉之初选贤举能,王树翰自然而然就进入了他的首批幕僚行列。
前东三省总督锡良曾设立奉天清理财政局,王树翰历任科员、科长,从中积累了一定的理财知识和经验。他出任财政厅长后,召集有关部门成立财政研究会,针对财政危机提出了“筑堤叠坝”的应急办法。
当时奉天省通行的货币是“现小洋”(一种小面额银币,与被称为“现大洋”的银元相对),与此同时,东三省官银号和奉天省官商合办的兴业银行还发行一种小洋纸币,称为奉票,二者可以随时兑现。由于市场上银价高涨,一些小钱庄看准有便宜可占,便以低价收买奉票,然后再到银号兑换“现小洋”,以便从中渔利。
发现这一情况后,官府赶紧严令取缔,不准商民持票挤兑。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些不法商人自己不敢明目张胆出头搞,就买通或与日本人合伙,让日本人代替他们去进行兑换,从而掀起了新的挤兑风潮。
当挤兑风潮爆发时,官银号和兴业银行紧急设法,委托驻天津官银分号在当地收购“现小洋”,运到奉天来应付这种兑换,但仍然供不应求,紧张得很。几次一来,官银号穷于应付,纸币与银币之间的差价也越拉越大,奉票价格已跌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
王树翰认为,只有首先稳定奉票价格,财政危机才有缓解的可能。从1916年6月12日起,他按照“筑堤叠坝”之法,对奉天金融市场实施行政干预,下令奉票每日公兑以四万元为限。这样一来,就算是日本人来挤兑,忙上一天,也只能零零散散地兑到几万元。
哪怕是一日兑几万元,那也还是挤兑,何况日本人几乎个个都是劳碌命,人家积少成多,不嫌麻烦。张作霖于是亲自上阵,他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派人暗中对兑换“现小洋”的日本人进行跟踪调查,结果查明有好些日本人都是由银钱庄事先买通的。让张作霖感到震惊的是,兴业银行副经理刘鸣岐也是参与者之一,这哥们儿三天两头向本银行挂借两三万元纸币,随后就拿去让日本人替他兑换“现小洋”,得利后再把借款还上。据说他本人从中得到的好处不下十几万元。
张作霖怒不可遏,马上把刘鸣岐叫来,对他说:“现在财政秩序混乱,外面流言四起,所以我想借先生一样东西用用。”
刘鸣岐不知东窗事发,还稀里糊涂地问要借什么,张作霖的一句话顿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今天要借你的脑袋用用!”
听到张作霖要杀他,刘鸣岐连喊冤枉。张作霖说:“如果你觉得冤枉,可以跟阎王爷那里告状去,反正要我饶了你是不可能的。”说完之后,即让人将刘鸣岐拉出枪毙。
其他几家涉案的银钱庄人员也全部被抓了起来,张作霖下令严加审讯,不得宽纵。作为前清的过来人,张作霖蹲过冤狱,深知官府办案方面的黑幕。当着文武官员的面,他告诫几个办案人员说:“汉高祖刘邦约法三章,我只有约法一章,那就是你们几个必须好好办事,否则的话,我一定送你们一个字。”张作霖虽没有明言是哪一个字,但大家都能听出是“毙”,一时人人为之悚然。
查证清楚后,文案把所有审讯记录抱到堂上,并请示张作霖处理意见。张作霖略加沉吟,就随手拿起笔,在上面批了“死”字。文案大惊,连忙争辩说这些人虽然犯了罪,但罪不至死。张作霖笑了笑:“我在军中杀人如麻,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们这些书生要是看到了,还不得吓死?此本常事,不要再啰唆了。”文案还想再说什么,秘书长连忙在旁边示意,让他不要说了。
最后涉案银钱庄的负责人被一律判处死刑,张作霖还特地让银钱庄的伙计以及在钱庄学习生意的人陪绑,在刑场亲眼看着他们的老板或掌柜被枪毙。
经过这次血腥味极重的压制,短时间内,各银钱庄皆噤若寒蝉,无人敢于以身试法,但在其中尝到甜头的日本人却选择了独自兑换“现小洋”,然后熔化成银块进行贩卖。涉及外交纠纷,对待他们又不可能像对待国人那样逮捕法办,为了进行遏制,经省公署批准,官银号和兴业银行遂按银块价格比例,采取多掺铜铸造“现小洋”的方法,以便减少日本人可得之利。
问题是利少不等于完全无利可图,就像肯积少成多地进行挤兑一样,日本人连这一点点薄利也不肯舍弃,致使挤兑活动照旧。张作霖对此很头痛,继王树翰之后,他请出了自己的另一个幕僚、高级顾问于冲汉。
你只管干
于冲汉系前清秀才,其特长是曾留学日本,不仅精通日、俄、朝三国语言,而且对日本的情况很了解,称得上是个“日本通”。张作霖和于冲汉商议对策,决定由侧面入手,通过与日方协商来解决此事。
于冲汉先与日本驻奉天总领事落合谦太郎约了个见面谈话的时间。见到落合后,于冲汉开口就说:“在奉天,有些贵国人太给你们强大的日本帝国丢脸了!”
接着,他便把一些日本人如何代中国商人挤兑,以及将“现小洋”化成银块贩卖的事叙述了一遍,最后表示:“此事不但伤及贵国体面,而且贻笑国际列强。张作霖阁下本想直接向贵总领事提出交涉,以取缔这些不法日本人,但怕损及贵国的体面,所以派我来同您协商。”
落合自然要站在其国民利益的立场上。他针锋相对地说,最近有一个“奉天居留民”(即东北的日本移民)某某向领事馆递了一封请愿书,上面写道,中国最近制造的“现小洋”在成色上与先前不同,铜质增多,实有损于日本人的利益。落合还提到,那人还列出了前后的成色化验表,以证明他没有说谎。
落合以此反过来向中方提出交涉。于冲汉听后忍俊不禁,他笑着对落合说:“给贵总领事馆上请求书的这位居留民,恐怕就是违犯中国法律的人。他若不是常常把‘现小洋’化成银块贩卖,怎么能知道这前后成分的不同呢?这无异于是自己在招供。”
落合顿时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于冲汉缓和语气,趁势又说道:“请您帮帮中国的忙,答应我的请求,这对中日亲善是有益的。”
落合也觉得没必要因为这件事把中日关系搞僵,从而影响日本在东北的长远利益。经过协商,双方最后达成协议,官银号和兴业银行向日本朝鲜银行存放三十万日元,作为兑换“现小洋”的准备金,而手中凡持有奉票的日本商民只要有证明书,可直接到朝鲜银行兑换金票(奉天流行的一种日本纸币,又称老头票,为朝鲜银行发行)。
经过此次协议后,便几乎再没有日本人去兑换“现小洋”了。念及于冲汉在办理此次交涉中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张作霖特委任他为东三省官银号总办,以酬其功。
挤兑没有了,原先混乱的金融秩序也得到整顿,但令人沮丧的是,这些措施手段有如扬汤止沸,都无法使财政危机得到根本解决。在王树翰任职期间,由于无法维持开支,只得仍向朝鲜银行奉天支店借了两次总共两百万元的款。
据说古代鲧治水时使用了堵塞河道、修筑堤防的办法,最后历时九年而以失败告终。“筑堤叠坝”似乎也与此类似,弄了个治标不治本,到头一场空的结果。王树翰深感自己理财无方,加上与张作霖出现了不同意见,遂向张作霖提请辞职。
收下王树翰的辞呈,张作霖也挺无奈,毕竟理财跟做“胡子”不是一码事,就算你再舍命再发狠,钱还是不会自动跳到你口袋里。一抬头,正好看到王永江站在面前,他嘀咕了一句:“东北这么大,为什么会穷得没钱花?你去接财政厅长,看看毛病在哪儿?”
说这句话,张作霖完全心中无底。王永江先前只是在警政方面富有经验并做出成绩,试想一下,如果连王树翰那样的理政专家都束手无策,你让一个新手把脉会诊,怎么可能马上就查出病因?
未料王永江脸上未露出丝毫难色,他对张作霖说:“我接财政厅长可以,只要巡阅使(指张作霖,虽然巡阅使已改为省长,但王永江仍沿用了旧称)信任我,二三年内,便可自给自足,外债亦可还清,只是怕有人说闲话。”
对王永江把话说到如此之满,张作霖颇感惊疑,然而在整理财政俨然成为烫手山芋的情况下,王永江敢于接过重任,已令他很是满意,于是很爽快地向王永江做出保证:“你只管干,我什么也不听。”
王永江虽没有在财政方面当差的履历,但他做过税捐局长,对税务利弊知之甚详,通过调查,他更认定财政紊乱的根子还是在税务环节出了问题,所以理财亦以整理税务为中心。由此入手,他对税务系统的吏治进行了大力整顿,将那些惯于浑水摸鱼、到处营私的税捐局长尽行撤换。
王永江同时下令清丈土地,针对各税捐局辖区的耕地面积、生产状况定出实征税额。对于占有土地的富户和一般农民而言,清丈土地是他们普遍不太愿意接受的,自然立刻引起了一片抱怨之声。曾有翼此时已从北京返回奉天任清丈局局长,他字子敬,便被依谐音骂为“整之净”,王永江本人字岷源,则依谐音被骂为“万民怨”。
尽管周围怨声四起,但既然事先得到了张作霖会鼎力支持的承诺,王永江便毫不动摇,顶着压力继续推行自己的改革。在清丈土地的过程中,少报的耕地面积均被一一查出,既增加了政府的税捐,也进一步杜绝了过去县知事(即县长)与税捐局长虚报贪污之弊。
报恩不报仇
在东北政界,人们将王永江、王树翰并称为“二王”,实际上王树翰尚视王永江为后起之辈,因为他任厅长时,王永江还是地方上的税捐局长,可以算作他的部属。然而终其一生,王树翰的成就却远不如王永江,这不能不说是性格使然。王树翰的长处是谨慎小心,且善于观察细枝末节,缺点是气魄不大,气象窘迫,不像王永江那样勇于任事,敢作敢为。换句话说,即便王树翰找对症结,他也不可能如此大刀阔斧,所以有人评价王树翰只是一个“吏才”,意谓他以吏起家,非宰辅之器。
王永江并不是只会用蛮力,他也善使巧劲,尤其知道如何调动人的积极性。他规定每个税捐局只要超额完成征收税额,就可以从超出部分中提出若干作为奖金,多收多提,从局长到科员人人有份,财政厅的人员亦有提成。在此政策的激励下,人人工作卖力,税捐局长也不用再偷偷摸摸虚报贪污了,因为只要干得出色,当年光奖金就可以拿好几万,而一个普通财政厅人员每年拿到的奖金也往往能超过他的一半薪水。
王永江除弊虽严,但只要哪一项规定有碍于政府收入,即便有人认为是陋规弊政,他仍然会网开一面。比如商人持税单将货品由甲地运至乙地,中间经过各税捐局的关卡时,要进行查验,查验完成后关卡人员要在税单上盖一个“验讫”的戳,并征收若干费用,这笔费用叫作验讫费。
验讫费不是税种,财政厅也有一些人主张按陋规废除,但王永江坚决反对,理由也十分简单明了:若是裁去此费,哪个关卡人员还肯在黑夜冬日跑出来,眼巴巴地等着商人的车辆通过并进行查验呢?
王永江认为税务系统环环相扣,相关人员稍有懈怠,偷漏必多,因此就算验讫费被指责为“弊政”,只要有存在的必要,“虽弊不除”。
捐税归根到底还是来自实业。王永江规定官有财产中凡有民营必要的,应速交民营,以免造成损失,在其任内,他废止了省内没有收益希望的官营事业,同时将收益情况良好的矿山开采权完全收归官营。除此之外,他还广开财源,一面奖励移民开垦荒地,一面扩张商业。至1917年,奉天省所拥有的商会、会董、会员数量都超过了吉黑两省,为东三省之冠。
张作霖以王永江接替王树翰,本来是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不料王永江居然还是一位理财能手。过去奉天省历任执政者几经努力,尚不能根本解决财政问题,他仅用数年就已大功告成。截至1920年冬,除将所有外债完全还清外,奉天省库尚存一千一百万结余。
奉天省大权在握和财务上的渐渐充裕,令张作霖离“称霸满洲”的梦想又进了一步。常言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发达之后的张作霖不止一次荣归故里,其中就包括回到曾随母亲一起生活过的赵家沟。
当年在赵家沟时,张作霖曾被官府冤枉为打劫官饷的大盗,差点人头落地。如今才知道这背后其实是还被人摆了一道,原来张氏兄弟那时在外经常打架斗殴,因此得罪了二道沟子村的李老恒,正是李老恒向官府控告,说张氏兄弟“通匪”,从而让张作霖蒙受了一场不白之冤。
听说张作霖又回到了赵家沟,李老恒深恐他翻起前账,记恨前嫌,于是赶紧带着老伴到张的行辕负荆请罪。见到李老恒,张作霖一笑置之,说:“我张作霖向来不记仇恨,你虽然告过我,但并未把我怎么样,反而使我发奋向上,才有了今天。”他又拿出两百元钱送给李老恒夫妇,并且安慰他们:“你们老两口不要害怕,好好回家过日子去吧。”
在张作霖的青少年时代,高坎对他影响甚大,也是他必回的“第二故乡”。听说张作霖要回来,由街上的头面人物牵头,高坎人便在凤凰甸村到高坎镇之间修了一条又宽又平的路。当天,张作霖率领一个卫队,一行三四十人踏上归乡之旅,当来到凤凰甸时,他特地命令随从下马,除他自己外一律步行进入高坎。他还不忘嘱咐:“到高坎不准碰一草一木,不准有任何不轨行为,这是我的第二故乡。”
张作霖来到高坎街上,众人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张作霖很客气地与大家一一相见,但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概因当年有很多高坎人得罪过他,他怕在公众场面突然提起别人会尴尬和为难。之后,他才单独把几个和他有过恩怨的高坎人请到自己的会客室,被邀的几个人中,有曾把他绑在大榆树上,准备晚上活活冻死的于六,有拎着口杀猪刀,追得他满大街乱跑的于二爷,还有因讨债不成扇过他两耳光的黄木匠。这些人被请去时个个心情忐忑,未料张作霖不咎既往,以诚相待,并且很恳切地对他们说:“咱们哥们儿,年轻时闹过摩擦,算个什么?早忘了,我早忘了。老实说,没你们打我,我还没有今天。”
仇早已忘,恩则始终牢记在心。张作霖这次回高坎,一一看望了那些曾帮助过他的干爹干妈及其乡亲。回忆在高坎开大车店的常掌柜几次救过自己的性命,直至最后离开高坎,也还是常掌柜送的行,张作霖专门让人赶到常家,把常掌柜请了过来。见面之后,他给老爷子敬了个军礼,表现得分外亲热。常掌柜看了半天,才把张作霖给认出来,于是急忙上前拉住张作霖的手:“老三(张作霖在家中排行老三),你还真出息了,我以为你早死了呢!”
回到奉天后,张作霖自己出钱,将街上的大客店和一家当铺一并买下来,让常掌柜做经理,常家因此拥有了长工三四十人,土地二百五十多亩,成了高坎一带的富户。考虑到常掌柜已经年迈,儿子又少不更事,张作霖就让自己岳父那边的人过来管事。常掌柜不用烦心,只需坐享股金即可,晚年生活十分安逸富足。
对待“漂母”孙老太太也是这样,张作霖为了让老太太安心,把老太太的儿子也带回奉天安排事做。后来老太太过世,他还派人专程赶回,为其送钱立碑。
张作霖回乡之行很受赞誉,人们都说:“张作霖有度量,报恩不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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