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冉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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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四堵墙中的战争

    一 圣安托万城郊区的旋涡,神庙城郊区的险礁

    观察社会疾病的人所能列举的最值得纪念的两座街垒,并不在本书所讲故事发生的时期。1848年6月那场不可避免的起义,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巷战。当时从地下冒出的那两座街垒,虽然以两种不同的面貌出现,却都是天下汹汹的象征。

    广大的下层民众陷入绝境,陷入深深的惶恐、气馁、贫困、焦灼、痛苦、疾病、愚昧和黑暗中,有时就会冲出这种绝境,奋起抗争,甚至反对道德原则,反对自由、平等和博爱,甚至反对普选,反对全民做主的政府;刁民、群氓有时会向人民开战。

    穷鬼攻击普通法;群氓政府起来反对民主政府。

    那种日子非常凄惨,因为,即使在疯狂的暴乱中,总还存在几分人权,在这种决斗中,还有自杀的成分;况且,穷鬼、刁民、群氓、贱民等这些侮辱性的字眼,表明过错主要在统治者而不是在受难者,过错主要在特权阶层而不是在穷苦阶层。

    至于我们,我们总是怀着沉痛和敬意,讲出这些字眼;要知道,哲学要是探测与这些字眼相应的事实,常常发现卑贱旁边有伟大。雅典曾是群氓政府;穷鬼创建了荷兰;贱民屡次拯救了罗马;刁民则追随耶稣—基督。

    思想家无不观赏过底层的壮观景象。

    “城市的渣滓,世界的法则”[833],圣热罗姆讲这句神秘难解的话时,心中想的无疑是这种群氓,无疑是出了使徒和殉道者的所有受苦受难的人。

    这些受苦受难、流汗流血的民众怒不可遏,便横行不法,违反了构成他们生命的道德原则,侵犯了人权,这种暴力行为是民众的政变,应当加以制止。正直的人为此献身,正是由于爱民众,才同他们进行斗争。然而,在同他们对抗中,他又感到他们多么情有可原!在抵制他们时,他又多么敬佩他们!这种时刻真是罕见,人在尽职尽力时又感到为难,几乎感到适可而止;你坚持下去,也是应该的,然而良心得到满足却又悲哀,完成了职守却又痛心。

    让我们痛快说吧,1848年的事件非同寻常,几乎不可能列入历史哲学的范畴里。这场特殊的暴动,我们从中感到劳工争取权利的神圣忧虑,因此谈及的时候,就应当排除上面提到的那些字眼。应当镇压暴动,这是职责,因为它打击共和。然而,归根结底,1848年6月是怎么回事呢?是人民反抗自己的一次暴动。

    只要主题没有离开视线,就绝不会扯到题外去,因此之故,请允许我们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那两座街垒,停留片刻,而我们说过,那两座绝无仅有的街垒,显示了那次起义的特征。

    一座堵塞了圣安托万城郊大街的入口,另一座阻断进入神庙城郊大街的通道。在6月光辉灿烂的碧空下,那两处内战的惊人杰作高高耸立,谁亲眼目睹,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圣安托万街垒是个庞然巨构,有四层楼高,七百尺宽,从一个拐角到另一个拐角,堵死了这条城郊街的开阔路口,即堵死三条街道。街垒起伏不平,各部位衔接重叠,犬牙交错零乱堆砌,一个大豁口上筑了一排雉堞,起加固作用的大土堆,本身就构成一个个棱堡,各处向外伸出突角,背后则牢牢依着类似岬角的插入街口的两座大楼,犹如一道高大的堤坝,出现在目击过7月14日的广场底部。在这母垒后边纵深几条街,还排列着十九座街垒。只要望一望这母垒,就会感到这城郊街区民不聊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形势一触即发,每种疾苦都要化作一场灾难。这街垒是由什么构成的呢?有人说特意拆毁了三座七层楼房,取材构筑的。还有人说,是由众怒所创造的奇迹构筑的。它具有仇恨的一切建筑——废墟的那种惨相。可以这样问:“这是谁建造的?”也可以这样问:“这是谁毁坏的?”它是激情沸腾的即兴之作。咦!这扇门!这扇铁栅门!这段披檐!这个门框!这口裂了璺的铁锅!什么都拿来!什么都投上去!推呀,滚动呀,挖呀,拆毁呀,砸烂呀,全都推倒!这是一场大协作:铺路石、碎石块、木柱、铁条、破布片儿、烂砖头、坐垫裂开的椅子、白菜根、破衣烂衫,以及诅咒,全都参加进来。既伟大又渺小。这是由混沌就地模仿的深渊。原子旁边的庞然大物;一堵断壁和一只破碗;所有残骸具有威胁性的亲善;西绪福斯[834]把他的岩石投上去,约伯[835]将他的陶片投上去。总之极为可怕。这是赤脚汉的卫城。一辆辆翻倒的小车布列在斜坡上;一辆巨型平板货车车轴朝天,横卧在街垒杂乱的正面,仿佛大脸盘上一道伤疤;一辆公共马车由起哄的众人抬到垒堆顶上,就好像这种野蛮的建筑师要给恐怖增添点戏谑,而那指向空中的辕木,不知等待什么行空的天马。这一高大的垒堆,是暴动的冲积层,令人想起历次革命,犹如将奥萨山摞到皮利翁高原[836]上,1793年摞到1789年上,热月9日摞到8月10日[837]上,雾月18日摞到1月21日[838]上,葡月摞到牧月[839]上,1848年摞到1830年上。这片广场堪当重任,而这座街垒,出现在巴士底狱的旧址上,也当之无愧。如果海洋要筑堤坝,就应当这样筑法。狂涛恶浪在这畸形堆积物上留下痕迹。什么波涛?民众。人们好像看见化为石头的喧嚣,好像听见神秘的激进大蜜蜂,在蜂巢似的街垒上方嗡鸣。这是一片荆丛吗?这是一次酒神狂欢节吗?这是一座堡垒吗?这仿佛是由眩晕鼓翅建造而成。这棱堡中有垃圾堆,而这破烂堆上又有几分庄严。在这充满绝望的混杂之物堆上,可以看到房顶人字架带有印花壁纸的阁楼棚板、插在瓦砾堆中等待大炮的带玻璃的窗框、拆开的壁炉烟囱、衣橱、桌子、条凳,以及连乞丐都不屑一顾的各种破烂,无不包含激愤和虚无。看这情景,真好像圣安托万城郊大街居民用一把大扫把,将自己的破烂:朽板断柱、破铜烂铁和砖石瓦块,全部扫地出门,用自己的苦难建造了街垒。像砍头木砧的大木块、一段段铁链、好似绞刑架的带撑条的木架、从乱堆中露出来的平卧的车轮,这些拼凑混杂而成的无政府主义建筑,就有一副折磨百姓的古老刑具的阴森面貌。圣安托万街街垒把什么都变为武器;内战中所能用来砸烂社会脑袋的东西,全都搬出来了;这不是战斗,而是冲天的怒火;守卫这座棱堡的卡宾枪中,有大口径的,就发射陶器片、小骨头、衣服纽扣儿,甚至发射床头柜脚下的小滚轮,因为是铜制品,也都能伤人。这座街垒气冲牛斗,无以名状的喧嚣直达云霄;有时,它向官兵挑战,上面就覆盖着人群和雷鸣,冠以如火焰攒动的万头,又像爬满了蚁群,只见垒脊尖刺林立,那是高举的枪支、战刀、棍棒、大斧、长矛和刺刀;还有一面巨幅红旗,迎风啪啪作响;指挥员的口令声、进攻的战歌、咚咚的军鼓声、妇女的啼哭和饿汉的狞笑,都处处可闻。街垒又巨大又活跃,好似带电的神兽,从脊背射出雷电火花。革命精神的战云笼罩,民众在街垒顶上的怒吼,酷似上帝的声音;一种奇异的庄严,从这如山的乱石堆里飘逸出来。说这是一堆垃圾可以,说这是西奈山[840]也可以。

    上面讲过,街垒以革命的名义进攻,可是攻击什么呢?攻击革命。它,这街垒,是偶然,是混乱,是惊愕,是误会,也是未知,它面对着立宪议会、人民的主权、普选、国家、共和制;这是《卡尔玛纽拉》[841]向《马赛曲》挑战。

    狂妄而又勇敢的挑战,只因这老街区是个英雄。

    老街区和棱堡互为援手。老街区依靠棱堡,棱堡也凭借老街区。这巨大的街垒横亘在那里,犹如一道悬崖峭壁,粉碎了从非洲凯旋的将军们的战术。它的岩穴、瘿瘤、赘疣和驼背,构成一副怪态,仿佛在烟雾中做鬼脸来戏弄嘲笑。霰弹在这怪物体内消失了;炮弹钻进去被吞没,如沉渊底;圆炮弹也只能打个洞;况且,轰击乱石堆又有什么意义呢?身经百战的那些团队,都战战兢兢地注视着这座堡垒,看似猛兽,鬃毛直竖像野猪,巍巍然又像高山。

    离此四分之一法里,到北塔附近,即神庙街与大马路的拐角,有人若是胆敢从达勒马涅商店的突角探出头去,就会远远望见运河那边,在美丽城上坡街道的最高处,有一堵墙十分怪异,高达三层楼,连接左右两侧的楼房,就好像这条街道的上端卷回来,突然封闭起来似的。那堵墙是用铺路石垒成的,笔直、规范、冷峻、垂立,建造时显然用角尺取平,用墨线拉直,用铅坠线码齐。看来没用水泥,但是,像罗马建筑的一些墙壁那样,无损于严谨的建筑体。见其高,则知其厚。顶部和根基完全是平行的。在那灰色的壁面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枪眼,好似黑线,几乎看不出来。那些射击孔都按等距离排列。一眼望去,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儿。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顶头那里起了一道屏障,这条街就变成死胡同了。高墙静立不动,上面不见人影儿,也听不见一点声音,没有叫喊,没有声响,也没有气息。一座坟茔。

    这个可怕的怪物,沐浴在6月耀眼的阳光里。

    这就是神庙城郊大街的街垒。

    一到现场,一面对这神秘的造物,最胆大的人也不免犯寻思。这街垒建造时取齐校准,严丝合缝儿,按迭瓦状排列,既笔直又对称,而且阴森可怕,同时体现了科学和黑暗,令人感到这街垒的首领是个几何学家,或者是个幽灵。看着这街垒,说话也要把声音压低。

    时而有个人,士兵、军官或人民代表,冒险穿越这僻静的街道,就只听一声尖厉而细微的呼啸,那过街的人应声倒下,非死即伤,他若是幸免于难,就会看见一颗子弹射进关闭的百叶窗,射进墙壁的石缝里或灰泥中。有时则是火铳的实心弹。要知道,街垒人将两截煤气生铁管制成两个火铳,一端用废麻和火泥堵死,丝毫也不浪费火药,几乎弹不虚发。街面有几处卧着尸体,有几摊血泊。我还记得,一只白蝴蝶在街上飞来飞去,夏天不会撤走。

    附近的几个门洞里挤满了伤员。

    人一到这里,就感到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瞄准了,而且也知道,整条街都举枪严阵以待。

    神庙城郊大街的入口因运河拱桥而隆起,进攻队伍的士兵就集结在隆起地段的后面,一个个神态沉思而严峻,观察这座阴森森的堡垒,这个屹立不动、无动于衷的庞然大物,知道从里面走出来的是死神。有几名士兵匍匐前进,爬到桥的拱顶,十分小心,连军帽也不敢暴露。

    勇敢的蒙泰纳尔上校对这街垒赞叹不已,他对一个人民代表说:“建得真棒!没有一块石头突出,就跟陶瓷一样平滑。”这时,一颗子弹飞来,打烂他胸前的十字勋章,他也随即倒下了。

    “胆小鬼!”有人说,“有本事就出来呀!让人瞧瞧嘛!他们不敢!他们藏起来!”殊不知神庙城郊大街街垒,由八十人守卫,顶住一万人进攻,坚守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头,进攻部队采用夺取扎阿恰和君士坦丁[842]的办法,即在楼房凿洞,从房顶攻进去,才算攻克了街垒。八十名胆小鬼没有一个打算逃命,除了头领,全部遇难了。关于头领巴泰勒米,下面还会谈到。

    圣安托万街垒咆哮如雷,神庙街垒哑然无声。两座堡垒有狰狞和阴险之别:一个就像血盆大口,另一个却似假面具。

    巨大而又神秘的六月起义,如果说是由愤怒和谜合成的话,那么我们感到头一个街垒里有条龙,第二个街垒后边是斯芬克司。

    这两座堡垒是由两个人指挥建造的,一个名叫库尔奈,另一个叫巴泰勒米。库尔奈[843]造起圣安托万街垒,巴泰勒米修筑了神庙街垒。两座街垒分别呈现建造者的形象。

    库尔奈人高马大,膀阔腰圆,一副红脸膛,拳头赛似大锤,天生勇猛,为人忠诚,目光坦率而有威力。他无所畏惧,特别有毅力,不过脾气暴躁,动辄大发雷霆,但又是最热诚的人,最勇猛的战士。战争、搏斗、厮杀,全是他的拿手好戏,一上场就精神抖擞。他曾是海军军官,从手势和声音可以判断出,他来自海洋和风暴。他将飓风的特点贯彻到战斗中。抛开天赋,库尔奈颇似丹东,正如抛开神性,丹东略像赫拉克勒斯。

    巴泰勒米身体瘦弱,脸色苍白,总是沉默寡言,就像凄苦无依的流浪儿。他曾挨过一名警察的一记耳光,于是就窥视等待时机,终于干掉那个警察,因而十七岁就入了狱。从监狱里出来,他就建造了这座街垒。

    后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二人都被放逐到伦敦,在一场悲惨的决斗中,巴泰勒米打死了库尔奈。时过不久,巴泰勒米又卷入一桩离奇的命案里,其中有情杀的因素,这类灾祸如在法国,法庭就会考虑减罪的情节,而英国司法只认定死刑,于是把他送上绞架。阴暗社会结构就是这样:这个不幸者肯定聪颖过人,也许不乏大勇大智,只因物质匮乏和道德蒙昧,就在法国以牢狱为开端,到英国以绞刑架为收场。在这种情况下,巴泰勒米只打一面旗:黑旗。

    二 深渊中不交谈,又有什么可干?

    暴动,经历十六年的地下教育,到了1848年,就远比1832年6月那时老练多了。因此,比起上述两座巨大的街垒来,麻厂街的街垒不过是一张草图,一个雏形,然而在当时,它已相当吓人了。

    马吕斯什么也不闻不问了,起义者在安灼拉的带领下,充分利用夜间,不仅修好了街垒,而且加高了两尺。插进石头缝里的铁条,仿佛驻守的长矛。杂品废物从各处搜罗来,堆在垒上,使外观更加纷乱无序。街垒布局很巧妙:里侧修成墙壁,外面呈乱石荆丛状。

    他们修复了用路石砌的台阶,登上去,就像登上城堡的一面城墙。

    街垒内部也清理了,将楼下厅堂腾出来,把厨房改为战地医院,包扎好了所有伤员,收起散落在地上和桌上的火药,熔化了一些弹头,制造了一些子弹,理出了绷带,分发了失落的武器,又清扫了堡垒内部,集中堆放残余物品,也把尸体运走了。

    尸体运到还控制在他们手中的蒙德图尔小街。那里的路面殷红的血迹,很长时间没有褪掉。有四具尸体是城郊国民卫队士兵。安灼拉吩咐人将国民卫队制服收放起来。

    安灼拉建议睡两小时觉。安灼拉的提议就是命令,但是只有三四个人接受了。弗伊利用这两小时,在酒楼对面的墙上刻了这样的铭文:

    人民万岁!

    这几个字是用铁钉刻在砾石墙上的,直到1848年还清晰可辨。

    三位妇女趁着黑夜停火的时机,逃得不知去向了,这倒让起义者松了一口气。

    她们设法躲到别的楼房里了。

    大部分伤员还能够,也愿意继续作战。在改为战地医院的厨房里,有五名重伤员躺在床垫和草铺上,其中二人是保安警察。起义者先给保安警察包扎了伤口。

    楼下厅堂里只剩下盖着黑布的马伯夫,以及绑在柱子上的沙威。

    “这是停尸间。”安灼拉说了一句。

    这间厅堂光线昏暗,只是靠里端点着一支蜡烛,位于柱子后面的停尸台好像一根横梁,看上去,站立的沙威和平卧的马伯夫,恰好构成一个大十字架的轮廓。

    那辆公共马车的辕木,虽被密集的射击打断,但是仍然立在那儿,还可以挂一面旗帜。

    安灼拉说到做到,具有首领的作风,他将牺牲的老人有弹洞的血衣挂了上去。

    饭是不可能吃上了,既没有面包也没有肉。五十号人,在街垒守了有十六小时,很快就把酒楼里有限的食品吃光了。到了一定时候,坚守的整个街垒就变成美狄斯号的木排了。肚子饿也得挺着点。6月6日,在斯巴达式这个日子的凌晨,在圣梅里街垒,雅纳对围住他要面包的起义者说:“还要吃!有什么必要呢?现在是三点钟,到四点钟我们就死了。”

    由于没有食品了,安灼拉就禁止大家喝酒:不准喝葡萄酒,只定量供给些烧酒。

    他们在酒窖里发现封存完好的十五满瓶酒。安灼拉和公白飞一瓶瓶检查了。公白飞从酒窖上来,说道:“这是于什卢老伯的老底,起初他开过食品杂货店。”“那一定是真正的好葡萄酒。”博须埃插言道,“幸好格朗太尔在睡大觉。他若是站在这儿,那几瓶酒就很难保住了。”安灼拉不管大家的议论,运用否决权,不准碰这十五瓶酒,并且吩咐人放在停放马伯夫老人的桌子下面,当作圣品保存起来。

    将近凌晨两点,清点一下人数,还有三十七人。

    东天开始泛白了。他们刚熄灭重新插在石笼里的火把。街垒内部,这座在街道上围起来的小院子,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透过令人惊悚的惨淡曙光,看上去就像一般破损航船的甲板。战士来来往往,犹如移动的黑影。在这幽暗可怕的巢穴上方,寂静无声的楼房开始现出青灰色的轮廓,而楼顶的烟囱则呈现灰白色。天空若白若蓝,色调朦胧悦目。飞鸟畅快地鸣叫。街垒背后那幢高楼东向,楼顶映上淡粉色的反光。在四楼的一个天窗上垂着一个死人头,灰白头发在晨风中飘拂。

    “熄了火把我真高兴!”库费拉克对弗伊说,“这火把在风中惊慌摇曳,我一看就心烦,那样子就像害怕了。火把的光芒类似懦夫的智慧,因为总颤抖,所以什么也照不亮。”

    拂晓唤醒鸟儿,也唤醒了人的精神;大家闲聊起来。

    若李望见猫在房顶雨槽上游荡,就引出一套哲学。

    “猫是什么东西?”他高声说道,“猫是一种矫正物。仁慈的上帝创造了老鼠,就说:哎呀,我干了一件蠢事。于是,他又创造出来猫。猫是老鼠的勘误表。老鼠和猫,就是造物主校阅的清样。”

    公白飞被几名学生和工人围住,在谈论死去的人,谈到了若望·普鲁维尔、巴奥雷、马伯夫,甚至谈到卡布克,以及安灼拉深切的忧伤。他说道:

    “哈尔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844]、布鲁图斯、舍雷阿斯[845]、斯特法努斯[846]、克伦威尔、夏洛蒂·科尔代[847]、桑德[848],事后,他们全经历了惶恐不安的时刻。我们的心十分脆弱,人的生命又极为神秘,因此,即使出于公民责任,即使为了解放事业进行谋杀,如果有这类谋杀的话,杀了人的愧疚心情,总要超过为人类效了力的欣喜。”

    闲聊东拉西扯,话题常变,一分钟之后,公白飞从若望·普鲁维尔的诗谈到《农事诗》的翻译,比较罗的译文和库尔南的译文,又比较库尔南和德利勒的译文,还指出马菲拉特的几段译文,尤其关于能杀死恺撒的奇迹;一提起恺撒,话题又回到布鲁图斯。

    “恺撒倒下,也是合理的。”公白飞说道,“西塞罗对恺撒的态度很严厉,他也做得对。那种严厉绝非谩骂。要知道,佐伊勒[849]辱骂荷马,马维乌斯[850]辱骂维吉尔,维泽[851]辱骂莫里哀,弗雷隆辱骂伏尔泰,无不遵循一条古老的规律:忌妒和仇恨使焉;人有才华总要招致谤毁,伟人难免要听几声犬吠。然而,佐伊勒和西塞罗,不可同日而语。西赛罗用思想来审判,布鲁图斯则用剑来审判。至于我,我谴责这后一种,剑的审判方式,但是古代却允许。恺撒越过了鲁比肯河[852],他把人民给予的高官显位当作他应得的,元老们入场时也不起立,正如欧特罗庇厄斯[853]所说:国王所为,颇类暴君,‘像暴君一样统治’[854]。他是一代伟人,遭此下场,说活该,或者说好极了,总之,教训还要深刻。他受了二十三处伤,也不如耶稣—基督额上遭唾沫令我动心。恺撒被元老们刺死,基督挨了奴仆的巴掌。遭受更大的侮辱,才能令人感知上帝。”

    博须埃手握卡宾枪,站在一堆路石上,居高临下,对聊天的人高声说:

    “西达特纳乌姆啊,米里努斯啊,普罗巴兰特啊,爱安蒂德的美惠啊!噢!谁能让我朗诵荷马的诗,像拉夫里翁和埃达普台翁那儿的希腊人那样!”

    三 明与晦

    安灼拉前去侦察,他沿着楼房的墙根拐弯抹角,从蒙德图尔小街出去。

    应当说,起义者满怀希望,他们打退了夜晚的进攻,几乎事先就蔑视凌晨的进攻,都以笑脸等待。无论对于自己的事业还是对于成功,他们都毫不怀疑。况且,肯定会来援军。他们指望援军到来。这种预见胜利的乐观性,是法兰西战士的一种力量,他们将面临的一天分成三个明显的阶段:早晨六点钟,他们“做过策反工作”的一团部队就会倒戈;中午,巴黎全面起义;落日时分,革命爆发。

    从昨天晚上起,圣梅里教堂的警钟一刻也没有停止,这表明另一座街垒,那个大街垒,雅纳他们始终坚守着。

    所有这些希望,从一堆人传到另一堆人,那种愉快而可怕的窃窃私议,听似一个蜂巢里作战的嗡鸣。

    安灼拉回来了。刚才他像老鹰一样夜游,到外面黑暗中侦察一番,回来后就叉着胳膊,一只手按在嘴上,听了一会儿这种愉快的议论。继而,在渐白的曙光中,他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朗声说道:

    “巴黎所有军队都出动了,有三分之一的兵力压在你们这座街垒上。此外还有国民卫队。我认出正规军第五团的军帽、第六宪兵队的军旗。再过一小时,你们就要遭到攻打。至于老百姓,昨天他们闹腾一阵,今天早晨却不动了。什么也等不来,什么也期望不上。无论一个街区,还是一团部队,都不会来支援。你们被人抛弃了。”

    这番话,句句落在几堆人的嗡嗡议论上,那效果就像暴风雨的第一滴雨点打在蜂群中。大家哑然无声,一时陷入难以名状的惶恐,仿佛听见死神飞临。

    但是这一刻很短暂。

    一个声音,从人群最隐蔽的后面,冲安灼拉喊道:

    “就算这样吧。那我们就把街垒加高到二十尺,大家都守在这里。公民们,让我们用尸体来抗议吧。让我们表明,即使人民抛弃共和党人,共和党人也不会抛弃人民。”

    在每个人惴惴不安的愁云中,这几句话道出了大家的思想,受到热烈欢呼。

    讲这话的人叫什么名字,始终不得而知。那是个身穿劳动服的默默无闻的人,一个陌生者,一个被遗忘的人,一个过路英雄,而这种无名的伟人,总是参与人类的危险和社会的初创,在关键时刻,以至高无上的方式,讲出决定性的话,好似一道闪电,刹那间代表了人民和上帝,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在1832年6月6日的空气中,弥漫着这种不可动摇的决心,几乎在同时,圣梅里街垒的起义者,也发出这一意义重大而载入史册的呼声:“来不来支援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拼死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

    由此可见,两座街垒虽然隔绝,却声气相通。

    四 减五加一

    一个不知名的人宣布“用尸体来抗议”,表达了共同的心声,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高呼:

    “死亡万岁!我们大伙全留在这儿!”

    这声高呼十分奇异,既称心又可怕,语意凄惨,而声调却像欢呼胜利。

    “何必全留下?”安灼拉说道。

    “全留下!全留下!”

    安灼拉又说道:

    “地势有利,街垒也很坚固,有三十人守卫就够了,何必要牺牲四十人呢?”

    众人回答:

    “因为没有一个人肯离开。”

    “公民们,”安灼拉喊道,他那洪亮的声音有几分恼火,“在人才方面,共和国并不富有,不能作无谓的消耗。虚荣就是浪费。对一些人来说,如果职责就是离去,那么履行这一职责,也应当像履行其他职责一样。”

    安灼拉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对同道来说,他有一种由绝对产生出来的无上权威。然而,不管这种权威有多么绝对,大家还是窃窃私议。

    安灼拉是个彻头彻尾的首领,他见大家有异议,便坚持己见,又高傲地问道:

    “谁害怕只剩下三十人,请讲出来!”

    议论声变本加厉了。

    “要知道,”人群中一个声音指出,“离开,说说容易。街垒被包围了。”

    “菜市场那边没有合围,蒙德图尔街还自由通行,而且,由布道修士街,就能走到圣婴市场。”

    “到那儿就会给人抓住,”人群中另一个声音也指出,“会碰到正规军或城郊国民卫队的前哨。他们看见一个穿劳动服戴鸭舌帽的人走过,就会盘问他:‘喂,你从哪儿来?你别是街垒的人吧?’再让你伸出手来瞧瞧,闻出你手上有火药味。枪毙。”

    安灼拉不忙回答,他拍了一下公白飞的肩膀,二人走进楼下厅堂。

    不大工夫,他们俩又出来。安灼拉双手抱着他吩咐放起来的四套军服,公白飞拿着皮带和军帽跟在后面。

    “穿上这样军服,”安灼拉说道,“就能混进队伍里再逃脱。这至少够四个人的。”

    他将四套军服扔在剥掉铺路石的地上。

    这些视死如归的听众没有一个动摇。公白飞接着讲话。

    “好啦,”他说道,“总要有点怜悯之心。现在的问题是什么,你们知道吗?问题是妇女。想一想吧。妇女到底存在不存在?孩子到底存在不存在?有没有母亲用脚推着摇篮,身边还围着一帮孩子?你们当中,谁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喂奶女人的奶头,请举手。好啊!你们都不想要命了,我也一样,我敢讲这话,可是,我就不愿意感到,女人的阴魂在我周围呼天抢地。你们决心一死,可以,但是,别连累别人也丧命。这里要进行的自杀是高尚的,不过,自杀的面很窄,绝不能拓宽。自杀一旦影响到你亲近的人,就叫作谋杀了。想一想那些金发孩子吧,想一想白发老人吧。听我说,刚才,安灼拉跟我讲了一件事,他在天鹅街的拐角,看见一扇窗户有光亮,那是六楼穷苦人家的一扇窗户,点着一支蜡烛,照出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婆的头影,她好像在等人,通宵未眠。她可能是你们中间哪位的母亲。那么,这个人就应当走,赶紧回去对他母亲说:‘妈,我回来啦!’他只管放心走,这里的事还是能做好。一个人要是靠劳动养活亲人,他就没有权利牺牲了,否则,他就是家里的逃兵。那些有女儿的人、有姐妹的人!你们想到这一点没有?你们让人打死,一死倒好了,可是明天呢?女孩子没有面包吃,那就可怕了。男人可以要饭,女人就得卖身了。啊!那些可爱的人,多么优雅,多么温柔,头戴着插花的软帽,又爱说又爱唱,让家庭充满贞洁的气氛,如同化为人形的香魂。人间这些处女的纯洁,说明天上确有天使存在,这个雅娜、这个莉丝、这个咪咪,这些招人喜欢的正经姑娘,得到你们的祝福,也是你们的骄傲。噢,上帝呀,她们要挨饿啦!还要我对你们说什么呢?有一个人肉市场,而你们成为幽灵,仅凭发抖的双手,是阻挡不了她们进去的!想一想那些街道,想一想行人熙熙攘攘的马路,想一想那些商店吧,那些袒胸露肩、掉进泥坑的女人,在商店橱窗前走来走去,她们当初也是纯洁的。有姐妹的人,想一想你们的姐妹吧。穷困、卖淫、保安警察、圣拉扎尔监狱,这就是娇嫩美丽的女孩沦落的境地,那些脆弱的奇葩,娇羞、秀雅、美丽,比5月的丁香还鲜艳。哼!你们倒是让人打死啦!哼!你们倒是不在人世啦!这很好,你们要使人民摆脱王权,却把你们的女儿交给了警察。朋友们,当心啊,要有同情心。妇女,不幸的女人,大家没有多为她们着想的习惯。指望女人没有接受男人的教育,阻止她们看书,阻止她们思考,阻止她们关心政治;可是今天晚上,你们能阻止她们去停尸房,辨认你们的尸体吗?好啦,有家室的人还是乖点,同我们握握手就离开吧,让我们单独处理这里的事情。我完全清楚,离开这里要有勇气,这是很难的;不过,越难就越值得赞扬。有人说:我有一支枪,我属于街垒,活该,我留下。活该,说得倒轻巧。朋友们,还有明天呢,明天你就不在世上了,可是你的家庭还在。还要遭多少罪呀!对了,一个好看的孩子,身体健康,脸蛋儿像红苹果,他还咿呀学语,总是叽叽喳喳,总是格格笑,你亲吻时感到他细皮嫩肉,一旦他被遗弃了,你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吗?我见过一个,一点点大,就这么高矮。他父亲死了。几个穷人好心收留他,可是,他们自己都没有面包吃。孩子总挨饿。那还是冬天,他一声不哭。有人看见他走到火炉跟前,那火炉从来不生火,你们知道,炉筒子上抹了黄黏土;那孩子用小手指抠下点黄土,放到嘴里吃。他那呼吸声音嘶哑,脸色惨白,两条腿软绵绵的,肚子胀得很大。他一声不吭,问他话也不回答。他死了。要死的时候,才把他送到奈凯救济院,我就是在那儿见到他的,当时我是住院部大夫。现在,你们中间,如果有人当了父亲,当父亲的就有这种乐趣,星期天去散步,粗大和善的手握着孩子的小手;请每个当父亲的都想象一下,那孩子就是自己的。那可怜的娃娃,我还记得,仿佛就在眼前。当时,他光着身子躺在解剖台上,肋骨都把皮肤支起来,好似墓地里杂草下的坟穴。在孩子的胃里发现泥土,他牙齿缝儿里有灰渣。好了,让我们拍拍良心,问问我们的心吧。据统计,被遗弃儿童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五。我再说一遍,这里的问题是妇女,是关系到母亲、少女和孩子。难道是说你们了吗?都清楚你们是什么人,都清楚你们个个勇敢,当然啦!也清楚你们为伟大的事业献身,人人都由衷地感到欣慰和光荣,还清楚你们都觉得是最合适的人,要死得有益而壮烈,每人都要为胜利贡献自己一份力量。这很好啊。然而,你们在世上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其他人需要考虑,不应当自私啊。”

    大家都苦着脸低下头去。

    在最崇高的时刻,人心会产生多么奇特的矛盾?公白飞虽然这么讲,他自己也并不是孤儿。他想起别人的母亲,却忘记自己的母亲。他要献出生命,他是“自私的人”。

    马吕斯饥肠辘辘,情绪狂躁不安,所有希望相继破灭,陷入痛苦中,陷入最凄惨的绝境,感情饱尝了强烈的震撼,感到末日即将来临,越发沉陷在幻觉引起的痴呆中,这是轻生者临终前常有的状态。

    一个生理学家若是研究他的状态,就能发现已为科学所确认并归类的狂热性痴迷,其症状越来越明显,而这种由痛苦引起的痴迷,极似从欢乐产生的快感。绝望也能让人销魂。马吕斯正处于这种状态,他目睹一切,却仿佛局外之人,正如我们说过的,眼前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十分遥远,能看到总体情况,却根本无视细节。他透过一片火光看见人来人往,听到人语也恍若来自深渊。

    然而,这一情景却令他怦然心动。这一场面中有一点极富穿透力,一直触及到他,把他唤醒了。本来,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死,不愿意再分心;不过,他在阴惨惨的梦游中忽一转念,自己要死也不妨救救别人。

    他提高声音说:

    “安灼拉和公白飞说得对,不要无谓牺牲。我赞成他们的主张,要赶快行动。公白飞向你们讲的事,全是至关重要的。你们中间,有人有家庭、有母亲、有姐妹,有妻子儿女。这些人都站出来。”

    谁也没有动一动。

    “已婚男子和支撑家庭的人,全都站出来!”马吕斯重复道。

    他的威望很高。安灼拉固然是街垒的首领,但马吕斯却是救星。

    “我命令你们!”安灼拉喊道。

    “我请求你们。”马吕斯说道。

    这些英勇无畏的人,被公白飞的话所触动,被安灼拉的命令所摇撼,也被马吕斯的请求所感动,于是开始相互揭发。一个青年对一个中年人说:“对了,你是一家之长,你走吧。”那人回答:“还是你应该走,你要养活两个妹妹呢。”这就爆发了一场前所未闻的争论。大家都争着别让人赶出墓门。

    “要快,”库费拉克说,“再耽误一刻钟就来不及了。”

    “公民们,”安灼拉接着说道,“这里是共和制,要由全民公决。你们自己指出应该走的人吧。”

    大家服从了。大约过了五分钟,大家一致指定的五个人出列了。

    “有五个人!”马吕斯高声说了一句。

    而军服只有四套。

    “看来,得有一个人留下。”五个人都说。

    于是,重又展开一场舍己为人的争论,看该谁留下,都争着找理由说别人不该留下来。

    “你呀,你有个老婆非常爱你。”“你呀,你有个老母亲。”

    “你呀,你无父无母,三个小兄弟怎么办呢?”“你呀,你可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你呀,你有权活着,才十七岁,还太早了。”

    这种伟大的革命街垒,是英雄主义的约会之地。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这里极为寻常。这些人彼此都不会感到惊奇。

    “快点决定。”库费拉克重复说。

    人群里有人冲马吕斯喊:

    “您就指定谁该留下吧。”

    “对,”五个人齐声说,“由您选定,我们听从。”

    马吕斯不相信自己还会冲动。然而,一想到要选一个人去送死,他周身的血液就全涌上心头。他的脸若能再苍白的话,这时肯定要刷地变色。

    他走向那五个人;他们都冲他微笑,每人的眼中都燃着熊熊烈火,映现出历史上温泉关的英雄,大家都冲他喊:

    “我!我!我!”

    马吕斯怔忡地数了数:他们始终是五个人!接着,他垂下目光,瞧了瞧四套制服。

    恰巧这时,第五套制服好像从天而降,落到这四套上。

    那第五个人得救了。

    马吕斯抬眼一看,认出割风先生。

    冉阿让刚走进街垒。

    可能探明了情况,也可能由本能指引,或许是偶然,他沿着蒙德图尔小街,便来到这里。他能顺利通过,也多亏那身国民卫队制服。

    起义者设在蒙德图尔街的前哨,没有因为一名国民卫队员就发出警报信号。哨兵放他进入街道,心想:可能是来增援的,大不了是个囚犯。这种时刻生死攸关,哨兵决不可玩忽职守。

    冉阿让走进街垒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五个人选和四套制服上。冉阿让全看到,也全听见了,于是他不声不响,脱下自己的制服,扔到那堆制服上。

    激动的场面无法描摹。

    “他是什么人?”博须埃问道。

    “他是来救别人的人。”公白飞回答。

    马吕斯郑重地补充一句:

    “我认识他。”

    有这一保证,大家就无话可说了。

    安灼拉转身对冉阿让说:

    “公民,我们欢迎您。”

    他又补充说:

    “您知道大家要死的。”

    冉阿让没有应声,只顾帮着他救下的那个起义者穿上他的制服。

    五 街垒顶上放眼望

    在这一危难时刻,在这种绝地,安灼拉无可比拟的忧伤,是众人处境导致的结果,也是最高的体现。

    安灼拉体现了革命的完整性;然而,他并不完美,正如绝对也可能不完美那样;他学圣鞠斯特有余,像阿纳卡尔西·克洛斯[855]不足。不过,在ABC朋友会上,他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终究接受了公白飞思想的同化;近来,他渐渐走出信条的狭路,不由自主地踏上人类进步的大道,他开始承认,法兰西共和国,经过宏伟壮丽的演进,最终要变成人类大同的共和国。至于眼下所应采取的手段,既然形势凶险残暴,他也就主张使用暴力;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改革,始终信奉那史诗般的可怕学派,一言以蔽之:93年。

    安灼拉站在铺路石砌成的台阶上,一个臂肘靠着他的枪筒,独自沉思默想,有时战栗一下,就好像穿堂风吹过。死亡所在的地点,总给人以三脚祭台[856]的印象。他那内视反省的眸子,射出了压抑的火焰。突然,他一扬头,金发往后一甩,犹如驾着由星辰构成的四马黑战车的天神长发,又像惊狮竖成火红光环的鬃毛。这时,安灼拉朗声说道:

    “公民们,你们是否展望过未来?城市的街道沐浴着阳光,家家户户门前绿树成荫,各族人民都亲如兄弟,人人都讲公道正义,老人为孩子祝福,往昔也喜爱现世,思想家完全自由地思考,各种信徒完全平等,上天就是宗教,上帝直接当教士,人的良心变成祭坛,没有仇恨了,工厂和学校都友好和睦,名望高低就是赏罚,人人都有工作,人人都享有权利,人人都过着安宁生活,再也不流血了,再也没有战争了,母亲都非常幸福。要控制住物质,这是第一步;再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大家想一想,现在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从前,在远古时代,九头蛇妖兴风作浪,恶龙喷火,鹰翼虎爪的怪鸟在天空盘旋,人类看到就惊恐万状,感到受那些可怕的怪物的威胁。然而,人布下了陷阱,用智慧布下神圣的陷阱,终于捕获了那些怪物。

    “我们降伏了九头蛇妖,那就是轮船,降伏了恶龙,那就是火车头;降伏了怪鸟,已经抓住了,那就是气球。普罗米修斯开创的事业,有朝一日,人类终于完成了,可以随意驾驶九头蛇、恶龙和怪鸟这三种古老的怪物,也就是说,成为水、火和空气的主宰。那么,人在其余生物中的地位,就像古代天神在人心中的地位。勇往直前吧!公民们,我们走向哪里?走向成为政府的科学,走向变成唯一公共力量的物力,走向赏罚分明、自行颁布的自然法则,走向和旭日同升的真理。我们走向各民族的大团结,走向人的一体化。再也没有空幻,再也没有寄生虫了。由真理统御事实,这就是目的。文明将在欧洲的峰巅举行会议,然后就在各大陆的中心,召开智慧的大议会。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过了。古希腊的近邻同盟会议,每年要举行两次,一次在诸神之地德尔斐,一次在英雄之地温泉关。将来,欧洲也要召开近邻同盟会议,全球也要召开近邻同盟会议。法兰西正孕育着这种光辉灿烂的未来。这就是19世纪的怀孕期。古希腊的始创,要由法兰西来完成。听我说,弗伊,你是勇敢的工人,是人民之子,也是各国人民之子。我敬重你。对,你清楚地望见了未来的岁月,对,你有道理。弗伊,你没有父母,就认人类为母亲,认正义为父亲。你在这里捐躯,就是在这里胜利。公民们,不管今天发生什么情况,不管是失败还是胜利,我们进行的都是一场革命。大火照亮全城,同样,革命会照亮全人类。我们进行的是一场什么革命呢?就是我刚才说的,一场求‘真’的革命。政治上只有一个原则,即人的自主。所谓自己做主,就叫作自由。两个或多个自我做主的人合作的地方,就出现了国家。不过,参加这种合作并不放弃任何东西。自主的权利,每人让出来一份,就组成了公法。每人让给全体的部分都相等,这种等量就叫作平等。所谓公法,无非是保护所有人,照耀每个人的权利。所有人保护每个人就叫作博爱。人人自主的聚合点则称为社会。这种聚合即是结合,这一点即是纽结。所谓社会关系就是由此而来的。有人称为社会契约,这是一回事,契约这个词最初形成就有联系的意思。我们要弄清平等的涵义,因为,如果说自由是顶峰,那么平等就是基础。公民们,平等,并不意味所有植物都长得一般高,并不意味社会要由高大的青草和矮小的橡树构成,也不意味相互阉割的各种忌妒比邻并立,而是在公民方面,各种才能都能同样施展;在政治方面,每个人的投票都有同样分量;在宗教方面,各种信仰都有同样权利。平等是一种机制:无偿义务教育。读书的权利,应当从这方面动手。强迫所有人接受初等教育,而中等教育向所有人敞开大门,这就是法律。同等教育产生平等的社会。对,教育!光明!光明!一切来自光明,一切回到光明。公民们,19世纪是伟大的,但20世纪将是幸福的。到那时,再也没有类似旧历史的东西了;人再也不必像今天这样害怕征服、侵略、窃国篡权,再也不必害怕国家之间的武装对抗,王室之间通婚而文化中断,世袭专制诞生一个暴君,再也不必害怕因议会分歧而民族分裂,因王朝崩溃而国土四分五裂,不必害怕两种宗教狭路相逢,就像两只影子山羊在无限的独木桥上相遇;人再也不必害怕饥荒、剥削、因穷困而卖淫、因失业而穷困,不必害怕断头台、利剑、战事,以及无数变故的强暴。几乎可以说到那时,再也不会有变故了。到那时,人人都会幸福,人类将同地球一样,实现自己的法则,心灵和天体之间又恢复和谐。心灵将围着真理运行,如同星辰绕着太阳旋转。朋友们,我们所处的时刻,我向你们讲话的时刻,正是黑暗之际,但这是为获取未来的惊人付出。每场革命都是一笔通行税。啊!人类将得到解放,站立起来,并得到安慰!我们站在街垒上,向人类做出这种保证。如果不是在牺牲的高峰上,我们又能从什么地方发出这种爱的呼声呢?弟兄们啊,这里就是思考的人和受苦的人相会合的地方;这街垒既不是铺路石、梁柱,也不是由废铜烂铁造起来的,而是由两大堆,即思想堆和苦难堆筑成的。在这里,苦难和理想相遇。在这里,白昼拥抱黑夜,并对黑夜说:‘我和你一道死去,而你和我一同复活。’拥抱所有的苦痛,并从拥抱中迸发出信念。痛苦在这里垂死挣扎,而思想则在这里获得永生。这种挣扎和这种永生将要结合,合成我们的死亡。弟兄们,谁死在这里,就是死在未来的光辉中,我们要走进一座充满曙光的坟墓。”

    安灼拉停下了,他不像结束,而是中止发言,只见他嘴唇翕动,仿佛自言自语,还在继续,因此,大家都聚精会神望着他,想听他接着讲下去,大家没有鼓掌,但是低声议论了很久。议论的话语好似清风,智慧的颤动,犹如树叶刷刷作响。

    六 马吕斯怔忡,沙威干脆

    现在谈谈马吕斯的思想活动。

    回想一下他当时的心态。刚才我们又提到,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幻觉了。他的判断力已经混乱。我们再强调一遍,马吕斯处于笼罩着垂死者的巨大黑暗翅膀的阴影下,觉得进入坟墓,已经置身于墓壁之内,完全用死者的目光看活人的面孔了。

    割风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呢?他为什么前来?来干什么?这种种疑问,马吕斯根本没有在心里提出来。况且,绝望有这样一个特点,它也像裹住我们一样裹住别人;马吕斯觉得,所有人也都必死无疑。

    不过,他想到珂赛特,却心如刀绞。

    再说,割风先生不同他讲话,也不瞧他一眼,那神情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吕斯高声说的话:“我认识他。”

    至于马吕斯,他见割风这种态度,倒松了一口气,甚至说颇为高兴,如果能用这样的字眼形容这种感觉的话。他始终觉得,这个谜一般的人既暧昧又威严,绝不可能与之交谈。况且又很久没见面了,马吕斯天生腼腆而稳重,更不可能搭话了。

    五个指定的人完全像国民卫队员,临行前拥抱了所有留下的人,他们从蒙德图尔小街走出街垒,有一个人还边走边哭。

    送回生路上的人走了之后,安灼拉想起判了死刑的那个人。他走进楼下厅堂,见绑在柱子上的沙威在沉思默想:

    “你需要什么?”安灼拉问他。

    沙威回答:

    “你们什么时候处死我?”

    “等一等。眼下,我们所有子弹还有用处。”

    “那就给我一点水喝吧。”

    安灼拉亲手倒了一杯水,由于沙威手脚捆着,就送到嘴边喂他喝下。

    “不需要别的啦?”安灼拉又问道。

    “我捆在这柱子上很难受,”沙威回答,“你们就让我这样过夜,心肠也太硬了。你们怎么捆绑都行,总得让我像那一位,躺在桌子上啊。”

    他说着,朝马伯夫先生的尸体扬了扬头。

    我们还记得,厅堂里端有一张大长桌案,本来在上面用熔化的弹头做子弹,火药用光,子弹全做好之后,桌案就空出来了。

    四名起义者按照安灼拉的命令,给沙威解开绳索,从柱子上放下来,而第五个人则用刺刀抵住他的胸膛。他的双手始终反绑着,再用一根结实的细鞭绳捆住他的脚脖子,只容他迈尺半小步,就像上断头台的死犯那样,让他走到厅里端的长案旁边,把他㨄上去,再拦腰捆个结实。

    为了保险起见,按照监狱里所说的马颔缰,又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从颈后拉到腹部,再分叉从双腿掏到身后,连在反绑的手上,这样捆绑就万难逃走了。

    就在捆绑沙威的时候,有一个汉子站在门口,格外注意端详他。沙威看见那人的影子,不禁扭过头去,抬眼一看,认出是冉阿让,他身子甚至没有抖动一下,只是傲慢地垂下眼睑,说了一句:“这是显而易见的。”

    七 形势严重

    天很快就亮了。但是,一扇窗户也没有打开,一扇门也没有推开一条缝儿;这是黎明,还不是苏醒。正如我们说过的,部队从街垒对面麻厂街的尽头撤走了;那里似乎向行人开放,畅通无阻,但是一片沉寂中隐藏着杀机。圣德尼街就像底比斯城的斯芬克司大道,静悄悄的,十字街头阒无一人,只见白晃晃的阳光。这种亮堂堂的无人街道,比什么都凄凉。

    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到动静。一种神秘的运动在远处进行,显然紧急时刻到了;又像昨晚那样撤回哨兵,这回全部撤回来了。

    街垒比初次遭受攻击时更牢固。那五人走后,大家又把街垒加高了。

    安灼拉采纳监视菜市场一带的前哨的意见,担心背后遭到袭击,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让人将一直能通行的蒙德图尔小街堵死。为此又掀起长达几间屋子的铺路石块。这样一来,街垒的三个通口:前面的麻厂街、左侧的天鹅街和小丐帮街、右侧的蒙德图尔街,全部堵死,确实难以攻破了。不过既已封死,大家就得同归于尽。街垒三面临敌,却没有一条退路。“是堡垒,也是捕鼠笼。”库费拉克笑着说道。

    安灼拉让人把三十多块石头堆在酒楼门旁。“是多掀起来的。”博须埃这么说。

    要发动进攻的那个方向,现在一片死寂,安灼拉就吩咐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每人按定量分了一份酒。

    一座准备迎击进攻的堡垒,比什么都新奇。就像看演出那样,每人选好自己的位置。有的斜靠着,有的用肘撑着,有的用肩偎着,有的甚至用石块垒了一个单座。碰到一处墙角碍事就避开,找见一处可防身的梯形壁就躲进去。左撇子就更难得了,可以拣别人觉得不顺手的地方。不少人安排好坐着战斗。大家要舒舒服服地杀敌,安安逸逸地死去。在1848年6月那场伤亡惨重的战争中,有个起义者射击特别可怕,他是把伏尔泰式的扶手椅搬上屋顶平台,坐在上面战斗,后来在密集射击中被打死。

    首领一发出准备战斗的命令,一切乱说乱动立即停止了,大家不再东拉西扯,不再扎堆,不再窃窃私语,也不再三五一伙离队,人人都全神贯注,等待敌人的进攻。一座街垒,在面临危险之前,一片混乱,一遇危险,就纪律整束。危难能整顿秩序。

    安灼拉一操起双响卡宾枪,进入战斗岗位,守住他为自己保留的枪眼,大家就肃静下来。继而,一阵清脆的声音,沿着路石堆起的墙壁隐隐回响。这是在给枪上子弹。

    而且,他们的姿态格外自豪,格外自信;誓死献身,也就义无反顾了;他们没有希望了,但是还有绝望。绝望这件最后的武器,有时会带来胜利;维吉尔就这样讲过。拼死一搏,往往绝处逢生。登上死亡之船,或可逃脱翻船的危险;棺材盖能变为一块救命板。

    他们又像昨晚那样,全部注意力转向,几乎可以说盯住街道的另一头:现在,那里阳光照耀,看得一清二楚了。

    没有等待多久,圣勒那个方向就清晰地传来骚动的声音,但是这次行动不像第一次进攻那样,只听铁链的哗啦声、庞然大物令人不安的颠簸、青铜物体在铺石路上跳动,汇成隆隆的声响,宣示狰狞钢铁之物逼近了。古老而宁静的街道五脏六腑都为之震动,须知当初修建这些街道,只为了利货和思想的流通,绝不是为了战车巨轮的滚动。

    大家注视街道另一端的目光变得凶狠了。

    一门大炮出现了。

    炮兵推着炮身;拖车已经卸下,炮身安进了射击架;两人扶着炮架,四人推着轮子,另一些人跟随弹药车;只见点燃的导火线在冒烟。

    “开火!”安灼拉一声令下。

    整个街垒一齐射击,枪声大作,一片浓烟吞没了大炮和士兵。过了一会儿,等硝烟散去,大炮和士兵重又显现。炮兵们不慌不忙,缓慢地前进,准确地把大炮推到街垒对面。他们无一伤亡。接着,炮长用力压低炮后座,抬高炮口,像天文学家调整望远镜那样,认真地瞄准炮口。

    “棒极啦!炮兵们!”博须埃嚷道。

    街垒里的人都鼓起掌。

    不大工夫,大炮就跨着水沟,稳稳地安放在街道正中,张着巨口对着街垒。

    “喂,真开心!”库费拉克说道,“野蛮的家伙上阵了。先弹弹手指头,再来挥拳头。军队的大爪子伸向我们啦。这里街垒可要剧烈地摇晃了。火枪探路,大炮攻打。”

    “这是一门八磅重弹的新型铜炮,”公白飞接口说,“这种炮,一旦锡的用量超过铜的百分之十就会爆炸。锡的比例大了就太软。有时火门里还会有砂眼和气孔。要避免这种危险,并能加强火力,也许还要回到14世纪的老办法,给炮筒加箍,用一连串的无缝钢环,从炮门一直箍到炮耳。眼下,只能尽量弥补缺陷,有人用‘猫’探测炮筒里的砂眼和气孔。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就是用格里博瓦尔的运动星[857]。”

    “16世纪,炮筒里就有来复线。”博须埃指出。

    “是啊,”公白飞答道,“这样就增加了弹道的强力,但也降低了准确性。此外,射程短时,弹道就达不到要求的板直,抛物线过大,弹道就不大直了,难以击中射程之内的所有目标,而这正是战斗的需要,敌人越迫近,发射越快,这一点也就越发重要。16世纪那种有来复线的炮,发射的炮弹缺乏这种直接打击力,就因为火力弱;对这种炮来说,火力弱,完全是由弹道学所规定的,比如说要保持炮架的稳固。总之,大炮这个独裁者,还不能为所欲为。威力本身就是一大弱点。一颗炮弹时速只能达到六百法里,而光速每秒就有七万法里。这就是耶稣—基督比拿破仑高超之处。”

    “重压子弹!”安灼拉说道。

    炮弹打来,街垒的保护层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打出个缺口呢?这倒是个问题。起义者这边重上子弹,炮兵那边也在装炮弹。

    堡垒里的人深为焦虑。

    轰隆一声,大炮发射了。

    “到!”一个欢快的声音喊道。

    炮弹击中街垒,伽弗洛什也同时跳了进来。

    他是从天鹅街那边赶来的,敏捷地跨越正对小丐帮街的那道辅助街垒。

    伽弗洛什闯进街垒,比炮弹击中的反响更大。

    炮弹消失在碎石烂瓦堆里,多说不过摧毁那辆公共马车的一个轮子、安索那辆旧板车。街垒里的人见状哄然大笑。

    “接着来呀!”博须埃冲炮兵们喊道。

    八 炮手引起重视了

    大家围住伽弗洛什。

    但是,马吕斯没容他说什么,就颤抖着将他拉到一边。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咦!那您呢?”孩子回答。

    他极为放肆地直视着马吕斯,那双睁大的眼睛射出由衷自豪的光芒。

    马吕斯声调变得严厉了,接着问道:

    “是谁让你回来的?起码,你把我的信送到地方了吧?”

    提起这封信,伽弗洛什倒有点心虚,他急着要赶回街垒,就匆忙脱手,而没有直接交给收信人,心里不得不承认,他是有点轻率,连面孔还没有看清,就把信交给了那个陌生人。诚然,那人没戴帽子,但是仅凭这一点还不够。总之,在这件事上,他有几分内疚,害怕马吕斯责怪,就以最干脆的办法脱身,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公民,我把信交给看门的了。那位夫人睡下了,睡醒了会看到信的。”

    马吕斯写这封信有两个目的:向珂赛特诀别并救出伽弗洛什。现在,他的心愿只满足了一半。

    他的信送到,割风先生来到街垒,他在头脑里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就指着割风先生问伽弗洛什:

    “你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伽弗洛什回答。

    的确,我们刚才提过,伽弗洛什是在黑夜里见到冉阿让的。

    马吕斯混乱而病态的头脑萌生的猜测,就这样消除了。况且,他了解割风先生的政见吗?割风先生可能是共和派,那么前来参加战斗,也就极其自然了。

    这工夫,伽弗洛什已经窜到街垒的另一头,嚷道:“我的枪呢?”

    库费拉克让人把枪还给他。

    伽弗洛什告知他所称呼的“同志们”,街垒已经被包围了,他费了很大周折才进来。小丐帮街有一营兵力,枪支都架在那里,监视天鹅街的方向;市国民卫队则占据布道修士街,与之遥相呼应。街垒正面是主力部队。

    伽弗洛什介绍完情况,又补充一句:

    “我准许你们袭击,给他们一排枪。”

    安灼拉一边听着,一边从枪眼往外窥视。

    放了一炮,进攻部队显然不大满意,就没有再放。

    一连步兵开来,占据这条街的另一头,布在大炮的后面。他们掀起马路石块,正对着街垒筑成掩体似的矮墙,约有十八寸高。通过这道掩体的左角,可以望见纵队的排头,那是集结在圣德尼街的一营城郊国民卫队。

    安灼拉一直在瞭望,他仿佛听见特殊的声响,好像从弹药箱里取出霰弹,还望见那炮长调整目标。将炮口略微朝左边移了移。接着,士兵开始装炮弹,炮长亲手操起点火棒,伸向火门。

    “低下头,快回到垒壁!”安灼拉喊道,“沿着街垒全俯下身子!”

    刚才,起义者看见伽弗洛什回来,就离开了战斗岗位,三三两两聚在酒楼门前,一听安灼拉呼唤,就乱哄哄地冲向街垒;还未来得及执行命令,大炮就发射了,只听噪音一声巨响,像是霰弹,也的确是一发霰弹。

    大炮瞄了堡垒的豁口,弹片霰子反弹到垒壁,杀伤力极大,当即两死三伤。

    照此下去,街垒就守不住了。霰弹能打进来。

    街垒里一阵慌乱。

    “无论如何也得阻止第三炮。”安灼拉说道。

    于是,他压下卡宾枪,瞄准此时正缩向炮门最后校正方位的炮长。

    那名中士炮长是个英俊的青年,一头金发,面目非常和善,那副聪明的样子,正适合使用这种劫数命定的可怕武器。而这种武器越来越完善,威力越来越猛,最终要消灭战争本身。

    公白飞站在安灼拉身旁,注视那个青年。

    “真可惜!”公白飞说道,“这样杀戮,多么丑恶啊!好了,将来没有了国王,也就没有战争了。安灼拉,你瞄准那个中士。但是不要看他。想象一下,那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英勇无畏,看得出来他有思想,那些年轻的炮兵都很有知识;他有父亲,有母亲,有家庭,他很可能在恋爱,多说才二十五岁,可以做你兄弟。”

    “他就是我兄弟。”安灼拉答道。

    “对呀,”公白飞又说道,“他也是我兄弟。算了,别打死他了。”

    “不要管我。行所当行。”

    一滴眼泪,沿着他那大理石般的面颊缓缓流下。

    与此同时,他一钩卡宾枪的扳机,就喷出一道火光。那炮手身子转动两下,伸出双臂,仰起头来,好像要深呼吸,接着侧身瘫到大炮上不动了,只见他后背正中冒出一股鲜血。子弹打穿他的胸膛。他死了。

    将他抬走,再换上一个人来。总归争取了几分钟的时间。

    九 运用偷猎者的古老技巧和这种百发百中的枪法影响了1796年的判决

    街垒里众说纷纭。那门炮又要射击了。这样炮击,不用一刻钟就完蛋了。无论如何要削弱霰弹的威力。

    安灼拉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豁口必须放上一张床垫。”

    “床垫没了,”公白飞说道,“上面全躺着伤员。”

    冉阿让单独一人,坐在酒楼拐角的护墙石上,步枪夹在两腿中间,直到这时为止,他没有参加任何行动。他似乎也没有听见旁边的战士说:“这儿有支枪闲待着。”

    听到安灼拉的命令,他却站起来。

    想必还记得,一个老太婆看见麻厂街来了一帮人,为防备流弹,就把床垫遮在窗前。那是靠街垒外面一点的七层楼的一扇阁楼窗户,床垫横放在两根晾衣杆上,用两根绳子拉住,拴在窗框上的两根铁钉上。那绳子远望像两根线,看得很清楚,仿佛吊在空中的发丝。

    “谁能借给我一枝两响的卡宾枪?”冉阿让问道。

    安灼拉将刚上好子弹的枪递给他。

    冉阿让瞄准阁楼,放了一枪。

    床垫的一根吊线打断了。

    现在,床垫只有一根绳子拉着了。

    冉阿让又放第二枪。第二根绳子断时抽了一下窗玻璃,床垫从两根杆子中间滑落,掉在街道上。

    街垒里的人都鼓掌叫好。

    大家齐声喊道:

    “有个床垫啦!”

    “对呀,”公白飞说,“可是,谁去拿回来呢?”

    不错,床垫掉在街垒外边,正是攻守双方夹击的地方。而那个炮兵中士被打死激怒了部队,这阵工夫,步兵就在石砌的掩体后面卧倒,朝街垒放枪,以便填补大炮因重新组织炮手而沉默的空隙。起义者为了节省弹药,不予反击。那排枪打在街垒上,街道中间枪弹横飞,十分危险。

    冉阿让从豁口冲到街上,冒着弹雨奔向床垫,拾起来背回街垒。

    他又亲手将床垫立在豁口,紧靠住墙壁,不让炮兵看到。

    放好床垫,大家就等待霰弹轰击了。

    没用等多久。

    大炮一声怒吼,发射霰弹,但是霰子并没有反弹,让床垫破坏了。达到了预期效果,街垒保住了。

    “公民,”安灼拉对冉阿让说,“共和国感谢您。”

    博须埃笑着高声赞叹:

    “一张床垫威力这么大,也太邪门啦。这就是柔韧战胜雷霆。不管怎么说,光荣属于床垫,大炮在它面前也失灵啦!”

    十 曙光

    这时,珂赛特睡醒了。

    她的卧室狭小、整洁而幽静,朝东一扇长窗正对着楼房的后院。

    巴黎发生的情况,珂赛特一无所知。昨天晚上她已经离开那里了,而且早早回卧室,没有听见都圣说的那句话:“好像闹起来了。”

    珂赛特只睡了几小时,但是睡得很香,而且做了甜美的梦,这可能同她那张小床非常洁白有点关系。她梦见一个人,是马吕斯,出现在光亮中。她醒来时阳光耀眼,恍惚还在梦境流连。

    她从梦中醒来,头一个念头是喜悦的。珂赛特感到完全放下心来。几小时之前,她同冉阿让一样,心灵起而抗争,绝不接受不幸。不知为什么,她又不顾一切地燃起希望,继而只觉得一阵揪心。——已经有三天没见到马吕斯了。不过又一转念,他一定收到了她的信,知道了她的住址,而他那么聪明,肯定有办法找来。——毫无疑问就在今天,或许就在今天早晨。天已大亮,但是阳光平射进来,她觉得时间还太早,不过为了迎接马吕斯,也就该起床了。

    她感到没有马吕斯,就活不下去了,仅此一点,马吕斯就会赶来。任何异议都是不能接受的。这一点确切无疑。已经苦熬了三天,这就够残忍的了。仁慈的上帝啊,马吕斯三天没露面,这实在可怕!上天这样残酷的戏弄是一场考验,现在总算通过了。马吕斯就要到来,还会带来好消息。青春年少就是这样;她很快擦干了眼泪,认为用不着痛苦,也不肯接受这种痛苦。青春,就是未来冲着本身这个陌生者的微笑。她觉得幸福是自然而然的,就连她的呼吸也是由希望构成的。

    再说,珂赛特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马吕斯对她说是去干什么事要离开一天,他是怎么对她解释的了。大家都注意到一个现象,一枚钱币滚落到地上,会多么巧妙地隐藏起来,以何等技巧让人找不到。有些意念也跟我们搞同样的恶作剧,忽然缩在我们头脑的角落里,完了,丢失得无影无踪,根本想不起来了。珂赛特稍微努力回想一下,可是徒然,心里不免嘀咕,她这样很不好,简直是罪过,居然把马吕斯讲过的话遗忘了。

    她起了床,即进行心灵和身体的双净:祈祷和梳洗。

    我们带领读者,顶多能进洞房,而不能进闺房。诗歌只敢窥探一下,而散文就不该妄为了。

    闺房是含苞待放的花心,是暗影笼罩的洁白,是闭合未开的百合花内室,只要太阳还未观看,人就不应该窥视。花蕾女子是神圣的。那掀开的纯洁的床铺、那甚至怕见自己的半裸的美妙肢体、那藏匿在拖鞋里的雪白的芳足、那在镜子前也遮掩起来的胸脯,仿佛镜子是个眸子,那稍有动静就拉上盖住肩头的衬衫,不管是家具咯的一声,还是一辆车驶过;还有,那些系结的缎带、搭起的纽钩、拉紧的束带、那种微颤、由于凉爽的羞怯的那种抖动、一举一动的那种美妙的惊慌神态、在无需害怕的地方几乎要惊飞的那种不安、赛似曙天云彩一样绚丽的衣着打扮的那种千变万化,凡此种种,本不宜讲述,在此略一提及,就已经有饶舌之嫌了。

    人的目光面对晨起的一位少女,应比面对初跃的一颗星辰还要虔敬。万一触及了,也要转而倍加尊重。桃子上的绒毛、李子上的白霜、雪花的荧光晶体、蝴蝶的粉翅,比起这种甚至还不自知的贞洁来,就全是些俗物了。少女仅仅是梦的幽光,还未成为雕像。她的闺房隐蔽在理想的暗影中。目光贸然窥探,就是唐突这种朦胧幽微。如若仔细观赏,那就是亵渎了。

    因此,我们决不描绘珂赛特起床时小小忙乱的整个妙景。

    一则东方故事讲,由上帝造的玫瑰是白色的,可是,它开放时让亚当瞧见了,就害羞变成粉红色。我们认为少女和花儿是可敬的,一见到少女和花儿就要目瞪口呆。

    珂赛特很快穿好衣裙,梳头发,当时女子的发式很简单,发鬈和贴鬓长发并不用垫子和卷筒衬起,也不加硬衬布。梳妆完毕,她打开窗户,游目四望,期望发现街上哪处墙角,哪处角落,能窥见马吕斯在那里,可是户外什么也没有瞧见。后院的围墙相当高,只从空隙间望见几座小花园。珂赛特断定那些花园很丑陋,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鲜花难看,还不如十字街头一小段水沟那么可意。她干脆仰望天空,就好像以为马吕斯会从天而降。

    忽然,她泪如泉涌,倒不是情绪变化无常,而是一时沮丧扼断了希望,这就是她的状态。她隐约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的确,看着天上飘走的东西,就想到她什么也没有把握,从眼前消失,也就等于消失,马吕斯可能从天而降这个念头,现在觉得不是吉而是凶了。

    继而,如同那些云彩,她心情平静下来,又恢复希望。脸上不由得泛起依赖上帝的微笑。

    楼里的居民还都在睡觉。周围一片寂静,仿佛在外省。一扇窗板也没有推开。都圣没有起床,珂赛特自然以为父亲仍在睡觉。那时她一定十分痛苦,现在还忧心如焚,只因她想父亲心太狠了;不过,她可以指望马吕斯,而这样一线光明绝不可能消失。于是她祈祷。远处不时传来低沉的震动声响,她心中暗道:“好怪呀,这么早就打开又关上走车的大门。”其实,那是攻打街垒的炮声。

    珂赛特窗下几尺远有个雨燕巢,筑在污黑的旧墙檐上,往外突出一点,因而俯视能看见这个小天堂的内部。母燕在巢里展开扇状翅膀护着雏燕,那公燕在飞旋,不断往返,喙上叼来食物和亲吻。初升的太阳给这安乐窝镀上金黄色。“繁衍”这一伟大法则,在这里显示其欢笑和庄严,这种温馨的神秘在朝阳的灿烂光辉中展现。珂赛特,头发淋浴着阳光,心灵耽于幻想,内心由爱情,外面由曙光照耀,她不由自主地俯瞰,同时想到马吕斯,但是心里几乎不敢承认,她怀着处女见到鸟窝时荡漾的春心,注视这些燕子,这个家庭,注视这只雄燕和这只雌燕,这个母亲和这些幼小。

    十一 弹无虚发,却不伤人

    部队继续以火力进攻,轮番发射排枪和霰弹,但实际上并没有造成多大破坏。只是科林斯上半部门脸遭了殃,二楼窗户和阁楼被霰子和枪弹打得百孔千疮,慢慢变了形。把守在那里的战士只好避开了。其实,这是攻打街垒的一种战术,长时间射击,旨在消耗起义者的弹药,如果他们判断错误而回击的话。一旦发现他们火力缓慢下来,没有弹药了,部队就可以发起攻势。然而,安灼拉并不上当,街垒根本不回击。

    每射来一排枪,伽弗洛什就用舌头顶起腮帮子,表示极大的藐视。

    “好哇,”他嚷叫,“扯开床垫的布,我们正需要绷带呢!”

    库费拉克质问霰弹那么不中用,他冲大炮嚷道:

    “伙计呀,你变得松散啦!”

    战场上就像舞会上,彼此虚虚实实。攻方见堡垒没有动静,大概担起心来,害怕发生变故,认为有必要弄清石堆后面的情况,了解那道只挨打不还击的冷漠大墙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起义者忽然望见毗邻楼顶上,有一顶头盔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那是一名消防队员靠在高烟囱上,仿佛在那儿站岗。他的视线正投落在街垒里。

    “来了个碍事的监督员。”安灼拉说道。

    冉阿让已将卡宾枪还给了安灼拉,但是他还有自己的步枪。

    他并没应声,只是瞄准那消防队员,一秒钟之后,那头盔中了一弹,叮叮当当滚落到街上。那士兵也惊慌躲开了。

    第二名观察哨来接岗,这回来了个军官。冉阿让装上子弹,又瞄准新来的人,送那军官的头盔去会那士兵的头盔了。军官不敢久留,赶紧撤走。这回,他们明白了这种警告,再也没人上房顶了,放弃这样侦察街垒的办法。

    “您为什么不击毙那人?”博须埃问冉阿让。

    冉阿让不予回答。

    十二 混乱维护秩序

    博须埃对着公白飞的耳朵,低声说道: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他是个用枪行善的人。”公白飞答道。

    那个时期已经相当遥远了,还留有记忆的人都知道,在同起义者作战中,城郊国民卫队相当勇敢。尤其在1832年6月那几天,他们表现得特别英勇无畏。庞丹、力天使或小排水沟[858]等地方和善的小酒店老板,看到暴动搅了他们的“生意”,看到酒馆舞厅没人了,一个个就变成狮子,舍命维护由郊区小酒店代表的秩序。在这兼有市侩气和英雄气概的时期,每种思想都有各自的骑士,每种利益都有各自的勇士。动机平庸,丝毫也不减损行动的勇敢。银币堆降低了,银行家就唱起《马赛曲》。他们为了钱柜慷慨流血;为了保卫小店铺这个无限缩小的祖国,他们表现出了斯巴达人的热忱。

    这一切说到底,绝无半点不严肃的成分。这是社会各阶层进行的纷争,直至达到平衡的那一天。

    那个时期还有一种特色,就是无政府主义同唯政府主义(正统派的怪名)相混杂。维护法纪又横行不法。国民卫队某一上校一声令下,就突然敲起集合鼓;某一上尉灵机一动,就冲上火线;某一卫队受“主义”指挥,去为个人战斗。在危急的时刻,在那些“日子”里,大家不去问长官,主要凭本能的反应行事。在治安部队中,存在名副其实的游击队员,有人像法尼科那样拿起武器作战,还有人像亨利·封弗雷德[859]那样拿起笔战斗。

    那个时期的不幸,代表文明的,主要是各种利益的一种杂糅,而不是道德原则的一种组合。文明面临或者自以为面临危险,就惊叫起来;于是各自为政,各行其是,守卫、援救并保护文明;于是拯救社会,匹夫有责。

    这种狂热有时还会导致屠戮。国民卫队的一个支队,就私自组成军事法庭,用五分钟审判并处决被俘的一名起义者。正是这样一种临时机构杀害了若望·普鲁维尔。残酷的私刑,哪一方也无权责怪对方,因为这种私刑,欧洲的君主政体实行,美洲的共和政体也实行。私刑又因误会,事情就越发复杂了。在一场暴动的日子里,有一个叫保罗—埃梅·加尼埃[860]的年轻诗人,在皇家广场被人挟刺刀追逐,逃到6号的门洞躲起来。追赶的人喊:“又发现一圣西门信徒!”要抓住杀掉他。当时,他不过是腋下夹了一本圣西门公爵的回忆录。一名国民卫队员瞧见书皮上有“圣西门”的字样,就高喊:“打死他!”

    1832年6月6日,城郊国民卫队一个连,由上边提到的法尼科[861]上尉指挥,就是任性妄为,在麻厂街造成大量伤亡。这一事件尽管十分特殊,还是在1832年起义之后,由司法预审记录在案了。法尼科上尉是个性情急躁、胆大妄为的市民,类似维持秩序的雇佣兵角色,具有我们上面描绘的特征,既是狂热的唯政府主义者,又无法无天,总是按捺不住要提前开火,野心勃勃想独自夺取街垒,也就是说只靠他一连的兵力。他望见红旗倒下,又树起他当作黑旗的旧衣衫,简直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那些将军和各部队长官;他们还在开会研究,认为总攻的时刻还未到,借他们之间一个人的名言说:“让起义在原汤里煮熟。”然而,法尼科却认为街垒已经“熟”了,熟了的东西就该落地,因此他要试一把。

    他率领一伙同他一样坚决的人,按照一个见证人的说法,他率领“一群疯子”,正是杀害诗人若望·普鲁维尔的那一连,即部署在街拐角的那个营的第一连。就在谁也想不到的时刻,上尉率人向街垒发起攻击。这一行动只凭良好愿望,却不讲战略战术,使一连人伤亡惨重。这条街还没有走到三分之二,他们就遭到街垒所有火力的射击。四个最大胆的士兵跑在前头,冲到堡垒脚下被击毙了。国民卫队那帮人群威群胆,非常勇敢,但是毫无军人那种顽强精神。一遭到迎头痛击,便迟疑了一下,又不得不退却,在街道上丢下十五具尸体。起义者趁他们犹豫,就抓紧时间重新装上子弹,又第二次射击,杀伤力很大,打中了还未来得及撤到街拐角掩蔽所的连队。有一阵,那个连处于两颗霰弹的夹击中,因为没有接到停火的命令,大炮还继续轰击。那个英勇无畏而又冒失的法尼科,也是中霰子死掉的一个。他被炮火击毙,也就是说被当局击毙。

    这次气急败坏而不严肃的进攻,激怒了安灼拉。

    “这帮蠢货!”他说道,“他们打死自己人,还白白消耗了我们的弹药。”

    安灼拉这样讲,不愧是领导暴动的一位名副其实的将军。起义一方同镇压一方作战,力量相差悬殊。起义者弹药有限,人力有限,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一个子弹盒空了,一个人战死,都不可能补充。镇压一方拥有大军,不计较人员,还拥有万森兵工厂,也不计较弹药。他们拥有的团队,等于街垒的人数,他们拥有的兵工厂,等于街垒的子弹数,因此,这是以百对一的战争,最后总能摧毁街垒,除非革命突然爆发,将它那天神的火焰剑投在天平上。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一切都起来,街道全部沸腾,民众的街垒如雨后春笋。巴黎受到极大的震动。“某种神迹”[862]显现,空中飘浮着一个8月10日,飘浮着一个7月29日,出现一道奇异的光。张着血盆大口的暴力后退了,而军队这只猛狮,会看见对面泰然伫立着这个先知:法兰西。

    十三 掠过的希望之光

    在保卫街垒的民众里,各种感情和各种情绪相混杂,无不具备,有英勇无畏,有青春意气,有荣誉感、激情、理想、信念,还有赌徒的执迷,尤其有断断续续的希望。

    就在这样一个间歇,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这样一种模糊的希望,忽然颤动着穿过麻厂街街垒。

    “你们听啊。”始终警戒的安灼拉突然叫起来,“我觉得巴黎醒来了。”

    6月6日清晨,在一两个小时期间,起义确实得到了声援。圣梅里教堂警钟长鸣,催促一些决心不大的人行动起来。梨树街和格拉维利埃街那里也筑起了街垒。在圣马尔丹门前,一名青年独自作战,用卡宾枪射击一个骑兵连;他就在大马路上,完全暴露自己,单膝跪下,枪抵着肩膀射击,打死了小队长,回头说道:“又少了一个,他再也不能残害我们了。”那青年被马刀砍死。圣德尼街有一名妇女,在放下的百叶窗里面,朝保安队射击,只见她每放一枪,百叶窗帘就颤动一下。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科索纳里街被捕,搜查发现他几个兜装满了子弹。好几处哨所遭到袭击。在贝尔坦—普瓦雷街路口,由卡维尼亚克·德·巴拉涅将军[863]率领的铁甲骑兵团,遭到猛烈的枪击,完全出乎意料。在米勃雷木板街,居民从房顶往经过的部队头上扔破盒烂罐,真是不祥之兆;苏尔元帅,拿破仑这位老副将,听人报告了这种情况,不免陷入沉思,他想起苏舍元帅[864]在萨拉戈萨讲的一句话:“什么时候老太婆往我们头上倒尿壶,我们就完蛋了。”

    就在人们认为暴动的势头已经控制住的时候,各处又出现肇事的苗头,怒火重又燃起,火花又在所谓巴黎城郊区的大柴堆上飞舞,整个形势令军事长官们忧虑。急于要扑灭刚刚起势的火灾,扑灭各处的火星儿,进攻莫布埃街、麻厂街和圣梅里几处街垒的行动就推延了,到时候好全力对付,一举攻占。有些部队派往酝酿闹事的街区,扫荡大街,探测左右小巷,时而小心翼翼缓慢行进,时而突击快速行动。见到有的房舍射击,官兵就破门而入。与此同时,骑兵则驱散聚集在大马路上的人群。这种镇压的行径,不免激起众怒,引起军队和百姓的冲突。安灼拉在枪炮间歇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种喧闹嘈杂之声。此外,他还望见那边路口有伤员的担架抬过去,就对库费拉克说:“那可不是我们打伤的。”

    希望没有持续多久,光亮很快就消失了。不过半小时,空中飘浮的东西就无踪无影了,好似没有雷声的闪电,起义者感到这种铜罩重又落到头上,是由冷漠的民众扔到这些被抛弃的顽强者身上的。

    普遍行动的局面,仿佛已经隐约形成,不料又流产了。国防大臣的注意力和将军们的战略战术,现在能集中到三四座仍然屹立的街垒上了。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一名起义者质问安灼拉:

    “这儿的人都饿了,我们真的什么也不吃,就这样死了吗?”

    安灼拉臂肘撑在枪眼处,始终注视着街道另一端,只是点了点头。

    十四 安灼拉的情人留名处

    库费拉克坐在安灼拉旁边的石块上,还继续笑骂那门大炮;每次大炮一声巨响,发射所谓霰弹的一片弹子乌云,就招他一通讥讽。

    “可怜的老畜生呀,你又声嘶力竭。你吼不响啦,真叫我替你难受。这哪儿像雷鸣,就是咳嗽啊!”

    他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英雄气概的快活情绪,在库费拉克和博须埃身上,与危势同时增长,既然没有葡萄酒了,他们就给大家的杯子斟满欢乐,就像斯卡隆夫人[865]那样,用开心话代替食品。

    “我敬佩安灼拉,”博须埃说道,“他那么沉着勇敢,真叫我赞叹不已。他过着独身生活,可能因此有点忧伤;安灼拉抱怨把他系于鳏居的这种伟大。而我们这些人,谁都多多少少有些使我们发狂,也就是说使我们勇敢的情妇。一个人恋爱时像猛虎,那么作战时至少像狮子;这也是我们的一种报复方式,回敬那些妞儿夫人给我们的姿色。罗兰[866]战死,就是要让安琪莉嘉烦恼。我们的英勇精神,全是我们的女人激发起来的。一个男人没有女人,就好比一支枪没有扳机;是女人把男人发射出去的。安灼拉没有女人,没有恋情,却设法具有大无畏精神。真是前所未闻,一个人冷若冰霜,又能猛如烈火。”

    安灼拉似乎没有听人讲话,然而,有人若是在他身边,就会听见他喃喃自语:“祖国。”[867]

    博须埃还在说笑,库费拉克忽然喊道:

    “又有新花样!”

    他又模仿执达吏通报的声调,补充一句:

    “在下名叫八磅炮。”

    果然,一名新角色登场,那是第二门火炮。

    炮兵动作麻利,卖劲地操作,将第二门炮安放在第一门的旁边。

    这是来收场的。

    不大工夫,两门炮都迅速上了炮弹,并排向堡垒发射,同时,一队正规军和城郊国民卫队用火力支持炮兵。

    别处也传来炮声。就在两门炮轰击麻厂街街垒的同时,另外两门炮,一门对准圣德尼街,一门对准欧伯里屠户街,将圣梅里街垒轰得千疮百孔。四门大炮此呼彼应,凄厉的声响在空中回荡。

    阴森的战犬狂吠应答。

    现在,两门大炮轰击麻厂街街垒,一门发射霰弹,一门发射实心弹。

    实心弹炮口调得高些,瞄准街垒顶端,以便削平,将垒顶的石块击碎,变成霰子击伤起义者。

    这种炮击法旨在将垒顶上的战士赶下去,迫使他们蜷缩在街垒里面;这就表明要总攻了。

    实心弹将战士赶下街垒,霰弹再把起义者从酒楼窗口赶开,这样,进攻部队就可以大胆冲到街上,不会遭到射击,也许还不会被人发现,像昨天晚上那样,突然登上街垒,谁说得准呢?或许偷袭成功,一举拿下堡垒。

    “无论如何得压一压那两门炮的骚扰,”安灼拉说道,随即又喊了一声,“向炮兵开火!”

    大家都严阵以待。街垒沉默了这么久,这时便拼命射击,接连打出七八排枪,以逞一时之快;只见街上硝烟弥漫。叫人睁不开眼睛。过了几分钟,透过蹿着火苗的烟雾,隐约望见三分之二的炮兵倒在炮轮旁边。剩下的几名炮兵还不慌不忙,继续装炮弹发射,不过势头缓慢下来。

    “干得好!”博须埃对安灼拉说,“成功啦!”

    安灼拉摇了摇头,答道:

    “这种成功再持续一刻钟,街垒里连十粒子弹也剩不下了。”

    伽弗洛什好像听见了这句话。

    十五 伽弗洛什出击

    库费拉克忽然发现,有个人在街垒外墙脚下,在街道上,冒着弹雨。

    原来是伽弗洛什,他从酒楼操了一个装酒瓶的篮子,从街垒豁口走出去,挨个拜访击毙在街垒斜坡上的国民卫队员,从容不迫将他们弹盒里满满的子弹倒进篮子里。

    “你到那儿干什么?”库费拉克问道。

    伽弗洛什扬起鼻子:

    “公民,我要把篮子装满。”

    “你没看见打来霰弹吗?”

    伽弗洛什回答:

    “是啊,下起弹雨。那又怎么样呢?”

    库费拉克喊道:

    “回来!”

    “一会儿的。”伽弗洛什答道。

    他纵身一跃,到了街上。

    我们还记得,法尼科连退却时,丢下了一长趟尸体。

    二十来具尸体,零乱地躺在整条街的路面上,对伽弗洛什来说是二十个子弹盒,对街垒来说是一大批弹药。

    街上的硝烟好似迷雾。谁见过一块乌云落入高山峡谷的峭壁之间,就能想象出这片烟雾,拥挤在两排阴森森的高楼之间,仿佛浓缩了。烟雾缓缓上升,又不断生成补充,渐渐遮蔽阳光,大白天也昏黑黝黯了。这条街虽短,可是据守两端的交战双方,彼此几乎瞧不见。

    这种烟幕,也许是攻打街垒的指挥官有意布下的,但也给伽弗洛什提供了方便。

    伽弗洛什个子矮小,又有烟幕遮掩,能在街上走出挺远而未被发现,他倒空七八个子弹盒,也没有遇到多大危险。

    他贴着地面,用牙咬住篮子,四肢快速往前爬行,身子像蛇一般摇摆蠕动,从一个死人爬到另一个死人,倒空子弹盒和子弹夹,真像一只剥核桃的猴子。

    街垒里的人见他离开相当远,怕引起注意,又不敢喊他回来。

    他从一名下士的尸体上,发现一个火药壶。

    “到时候用得着。”他说着就揣进口袋里。

    他总往前爬行,终于到了烟雾稀薄的地段。

    这样一来,排列在石块掩体后面的部队射手,以及聚在街拐角的城郊国民卫队的狙击手,都突然指指点点,发现烟雾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伽弗洛什正从倒在石桩旁边的一名中士的弹盒里取子弹,忽然一颗子弹打中尸体。

    “好家伙!”伽弗洛什说,“他们还要打死我这些死人。”

    第二颗子弹打在他旁边的石头路面上,迸出了火星。第三颗子弹打翻了他的篮子。

    伽弗洛什张望一下,看见枪是城郊国民卫队打来的。

    他干脆站起来,身子挺得直直的,头发随风摆动,双手叉腰,眼睛盯着那些射击的国民卫队员,开始唱道:

    南地人是丑八怪,

    这事全怪伏尔泰;

    帕来索人是蠢货,

    这事还要怪卢梭。

    接着,他扶起篮子,将翻出来的子弹一粒不落地捡进去,又朝射击的方向继续前进,去解另一个子弹盒。这时,射来第四颗子弹,又打偏了。伽弗洛什唱道:

    公证人我干不来,

    这事全怪伏尔泰;

    小小鸟儿才是我,

    这事还要怪卢梭。

    第五颗子弹,也只是打出了他的第三节歌词:

    我的性格乐天派,

    这事全怪伏尔泰;

    我的生活是穷果,

    这事还要怪卢梭。

    这种情况还延续了一会儿。

    这情景又恐怖又迷人。伽弗洛什成为射击的目标,却嘲笑射击。他那神情简直开心极了,就像小麻雀儿追着鹐猎人。每次射击,他就唱一段回敬。射手不断瞄准他,但总是打偏。国民卫队员和部队士兵一边瞄准,一边哈哈大笑。他忽而趴下,忽而起来,忽而躲到门的角落,忽而跳出来,总之忽隐忽现,忽而逃开,忽而回来,冲着枪弹做鬼脸,同时还抢劫子弹,倒空子弹盒,装满他的篮子。起义者目光追随他,一个个担心得屏住呼吸。整个街垒都为他发抖。而他还在唱歌。他不是个孩子,也不是个大人,而是精灵似的奇异的流浪儿,真像混战中刀枪不入的侏儒。他比追逐他的枪弹还灵活,不知跟死神玩什么骇人的捉迷藏游戏;每次追魂的鬼脸逼到眼前,这流浪儿就一手指头给弹开。

    然而,有一颗子弹比其他的要准,或者说比其他的要险诈,终于打中这磷火似的孩子。只见伽弗洛什打了个趔趄,随即瘫倒了。街垒里的人都惊叫一声;不过,这小小躯体里有安泰的神通[868],这孩子一接触路面,就像那巨人接触大地一样,刚倒下去,就又抬起身,坐在原地,脸颊流下一长条鲜血,他举起双臂,注视射来子弹的方向,又唱起来:

    我一跤跌倒尘埃,

    这事全怪伏尔泰;

    鼻子偏往水沟落,

    这事还要怪……

    他没有唱完。又一颗子弹,还是同一个枪手射来的,戛然打断他的歌声。这次他脸朝地倒下,不再动弹了。这孩子的伟大灵魂飞升了。

    十六 长兄如何成父亲

    人间悲剧的目光应当无所不在。正是在这段时间,有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走在卢森堡公园里。一个约有七岁,另一个约有五岁。他们全身给雨淋透了,大的领着小的,走在向阳一边的路径上;他们衣衫褴褛,面无血色,那样子就像两只小野鸟儿。小的说:“我饿得慌。”

    大的已经有点保护人的架势,左手拉着弟弟,右手拿着一根棍子。

    公园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二人。由于起义,警方采取措施,公园关闭。在里边宿营的部队已经调去战斗了。

    两个孩子是怎么到那儿去的呢?也许是从哪处栏杆宽缝儿钻进来的;也许是从附近,地狱城关、天文台广场,或门楣挂着“拾到襁褓裹着一个婴儿”[869]的牌子的十字街头,从卖艺的木棚里逃出来的;也可能是昨天晚上公园关门时,他们趁看门人不注意溜进来,在阅报亭里过了一夜吧?其实他们在流浪,好像自由自在。人一旦流浪并显得自由自在,那就完蛋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也确实无望了。

    读者想必还记得,他们正是伽弗洛什惦念的那两个孩子,正是德纳第的孩子,也正是马侬借来充当吉诺曼先生的儿子的那两个孩子,如今成为无根断枝的落叶,随风在地上飘转了。

    住在马侬家的那段时间,他们衣服整洁,好让吉诺曼先生看得过去,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了。

    这些孩子从此由警方列入“弃儿”名单,被收容,又走失,在巴黎大街上又让人发现踪迹。

    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也是碰到这样动乱的日子,才能待在公园里。看门人若是发现,就会把小叫花子赶走,须知穷孩子是不能进公园的,不过应当想一想,他们是孩子,也有权欣赏鲜花呀。

    这两个孩子能待在公园里,也多亏铁栅门关闭了。他们违章溜进公园,还待在里边不走。铁栅门关闭,检查人员并不放假。按规定,还要继续巡视,但执行起来松懈了,往往停歇;巴黎人心浮动,检查人员的情绪也受到感染,关注园外远胜于园内,他们不再视察公园,也就没有看到两个轻罪犯人。

    昨天夜晚下了雨,今天早晨还淅淅沥沥。不过,6月阵雨根本不算什么。一阵雨过后一小时,人们就觉不出金灿灿的响晴天还哭过。夏天地面好似孩子脸蛋儿,泪水很快就干了。

    夏至这种时节,正午的太阳可以说是火辣辣的,什么都烧灼,阳光紧紧贴在地面上吮吸。太阳好像渴极了,一阵大雨不过是一杯水,一下子就喝干。早晨到处还湿漉漉的,下午就尘土飞扬了。

    草木青翠的叶子由雨打湿,再由阳光拭干,比什么都赏心悦目,这是炎热中的清爽。花坛和草坪,根须吸饱了水,花间充满阳光,就变成了香炉,一齐吐放芬芳。万物都在欢笑,歌唱,都在奉献。人人感到微醺。春天是暂时的天堂,太阳助人增长耐心。

    有些人别无奢求,只要有蔚蓝的天空,他们就说:“这就足够啦!”他们耽于奇妙的幻想,崇拜大自然,反而对善恶采取冷漠的态度;那些人畅想宇宙,超尘拔俗,根本不考虑人,头脑安谧而可怕,只求心满意足而冷酷无情,他们实在不明白,人既然能在树下玄想遐思,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些人的饥饿、那些人的干渴呢?为什么还要关心冬天衣不蔽体的穷人、因淋巴体质而脊椎佝偻的孩子呢?为什么还要关心什么破床、阁楼、地牢和冻得发抖的衣裙褴褛的姑娘呢?怪事,有无限的太虚,他们就满足了,而人的大需求,能实现博爱的这种有限,他们却不闻不问。能实现进步,能完成这卓越任务的有限,他们却连想也不想。这种不定限,即无限和有限的神人结合的产物,他们同样一无所知。只要面对茫茫天宇,他们就露出笑容,总那么心驰神往,却从来谈不上喜悦。沉溺其中,这便是他们的生活。在他们看来,人类的历史不过是局部,这一环节不能包容万有;真正的万有在此之外,人何必为这局部环节焦虑呢?人在受苦,这有可能,那就望望那颗升起的亮星吧!母亲没有奶水了,新生婴儿要饿死,这我一无所知,还是看看显微镜下杉木断面那奇妙的圆形花案吧!拿最精美的花边来比一比!思想家们把爱置于脑后。他们的眼睛盯着黄道十二宫,就看不见啼哭的孩子。上帝遮住了他们的灵魂。这种类型的思想家,既伟大又渺小。贺拉斯如此,歌德如此,也许拉封丹也如此。崇拜无限的非凡自私者,冷眼旁观人间痛苦,只要天气晴朗就看不见暴君尼禄,因为太阳遮住了火刑台;而他们观赏断头台行刑时,还在寻觅阳光的效果,根本听不见呼喊、号啕和咕噜的倒气声,也听不见警钟;对他们来说,只要有5月时节,一切都美好,只要头顶还有绛紫和金灿灿的彩云,他们就心满意足,乐此不疲,直到星光消逝,鸟儿不鸣为止。

    他们是光辉灿烂的黑暗,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可怜虫。毫无疑问,他们就是可怜虫。没有怜悯的眼泪,眼睛就一无所见。他们既值得赞颂,又实在可怜,正如兼为昼夜的人,眉毛下没有眼睛,额头正中有一颗星,也是既值得赞颂,又值得可怜。

    有人认为,思想家的冷漠,是一种超等的哲学。就算这样吧,然而,这种超等中却有残缺。一个人可以不朽又是跛子;伏尔甘[870]就是明证。一个人既能高人一头,又能矮人半截。大自然中这种不完整层出不穷。谁说得准太阳就不是瞎子呢?

    这样说来,又该信赖谁呢?“谁敢指控太阳为虚假?”[871]这样说来,就是一些天才,一些高人,一些神人,也可能失误?那个高高在上者,在极顶、高峰、上天者,向大地发射多少光明,它究竟看见多少,看不清还是看不见呢?这难道不让人气馁吗?不见得。那么太阳之上还有什么呢?还有上帝。

    1832年6月6日上午,约莫十一时,卢森堡公园寂无游人,景色非常美。布成梅花形的树木、各处花坛,在阳光下竞吐芬芳,争艳斗丽。近午阳光通明透亮,树枝欣喜若狂,仿佛相互拥抱。埃及无花果树丛里,莺群一片鸣啭,鸣禽高唱凯歌,而啄木鸟则攀缘栗树啄树洞。花坛拥戴百合花为王;最高贵的芳香,自然出于洁白色。康乃馨香气馥郁。玛丽·德·梅迪契的小嘴老鸦,在高树冠中谈情说爱。在阳光的照耀下,郁金香一片金黄紫红,仿佛在燃烧,而五颜六色的火焰化作鲜花。蜜蜂围着郁金香花坛飞舞,正是这些火焰花迸出的火星儿。万物都是那么曼妙而欢快,甚至包括欲来的阵雨;骤雨一再来犯也不足惧,连铃兰和忍冬都能受益;燕子低飞,来势汹汹,姿态又那么优美。谁在这里都会感到幸福,生命显得多么美好;自然万物焕发出纯真、救护、接援、慈爱、抚慰、曙光。天上降下来的思想就是温存,好似我们吻的孩子小手。

    树下的雕像裸露而洁白,穿着斑斑光洞的绿荫长袍;这些女神全都披着褴褛的阳光衣衫,只见条条光线从她们身上披散下来。大水池四周地面已经晒干,甚至有点滚烫了。风还相当猛,从几处卷起一点灰尘。去年秋天残留的几片黄叶,欢快地相互追逐,好像流浪儿在戏嬉。

    阳光灿烂,令人感到莫大安慰。生命、汁液、暑热、气息无不漫溢;我们感到万物下面的巨大源泉。在浸透爱的所有这些气息里,在回光反射的这种往返中,在阳光的这种肆意挥洒中,在流金的这种无限倾泻里,我们感到挥霍着用之不竭的东西;而在这辉煌的后面,如同在火焰的幕后,我隐约望见拥有亿万星辰的上帝。

    多亏沙子,地面没有一点泥迹;也多亏雨水,空中没有一粒灰尘。花簇刚刚洗过,从地里钻出来的所有丝绒、所有绸缎、所有彩釉和所有黄金,都呈花状,都完美无瑕。这种华美是纯粹的。幸福的大自然的无边寂静笼罩着花园。上天的静谧,同万籁,同鸟巢的咕咕、蜂群的嗡嗡、风的刷刷相得益彰。这个季节万象和谐,汇成一个优美的整体。春天的物候嬗变更替有序;丁香谢了,茉莉花开;有些花开得迟,有些昆虫来得早;6月红蝶的前锋队,同5月白蝶的后卫队亲如兄弟。梧桐换上新装。和风在英挺纷华的栗树林吹起涟漪,景象十分壮观。附近兵营的一名老兵,隔着铁栅栏观赏,赞了一句:“这真是全副武装的春天!”

    整个自然界在会餐,万物已经就座,到了开筵的时间。天空铺上了巨幅蓝台布,大地铺上了巨幅绿台布;太阳照得通明透亮。上帝邀请天地万物用餐。每个客人都有自己的食品和糕点。野鸽找到大麻籽,燕雀找到粟籽,金翅鸟找到繁缕,知更鸟找到虫子,蜜蜂找到花朵,苍蝇找到纤毛虫,翠雀则找到苍蝇。物种之间不免相互吞噬,这是善恶混杂的神秘现象,但是没有一个动物空着肚子。

    两个弃儿走到大水池岸边,被灿烂的阳光一照不免慌乱,就打算躲起来,绕到天鹅亭的后面;这是穷人和弱者的本能,见到豪华宏伟,即使见到自然的豪华宏伟,也要畏葸退缩。

    上风头时而隐约传来喊叫、喧闹、嘈杂的枪声和隆隆低沉的炮响。菜市场那一带房顶浓烟滚滚。远处传来仿佛召唤的钟声。

    两个孩子似乎没听见那喧声。那个小的不时轻声说一句:

    “我饿了。”

    还有一对人,几乎和这两个孩子同时走近大水池。那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家伙,手里拉着一个六岁的小家伙。大概是父子俩。六岁的小家伙拿着一大块奶油蛋糕。

    那个时期,夫人街和地狱街的一些临街住宅,居民掌握卢森堡公园的钥匙,关门后也能进去,后来这种特许就取消了。这对父子大概就从那种住宅前来的。

    两个穷孩子瞧见那位“先生”走来,就藏得更隐蔽些了。

    那是个有钱的主儿,也许正是马吕斯在热恋时,在大池旁听见教训自己儿子“凡事不要过分”的那个人。那人神态又和蔼又高傲,嘴唇合不拢,总在微笑。这种机械的笑容,是因为小嘴唇包不住过大的颌骨,但露出来的是牙齿而不是心灵。孩子好像吃得太饱,手里拿着咬剩的蛋糕。儿子因为动乱而换上一身国民卫队服,而父亲出于谨慎则仍然一身市民打扮。

    父子二人停在两只天鹅戏水的大池旁边。这个有产者看来特别欣赏天鹅,连走路的姿势都像天鹅。

    这工夫,天鹅在游泳,这是它们的专长,那姿态简直优美极了。

    两个穷孩子若是注意听,并且到了能听懂的年龄,他们就会记取一个严肃人的话。父亲对儿子说:

    “智者有少许东西,生活就满足了。瞧瞧我吧,我的儿子。我就不爱奢华。别人从来没有看见我披金挂银,满身珠宝;这种虚假的光彩,我让给那些心灵不健全的人。”

    这时,菜市场那一带,钟声和喧嚣变本加厉,远远传到这里。

    “那是怎么回事?”孩子问道。

    父亲回答:

    “那是胡闹呢。”

    猛然,他瞥见绿色天鹅亭后面,一动不动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这不开始了。”他说道。

    他沉吟一下,又补充说道:

    “无政府势力进入公园了。”

    这时,儿子咬了一口蛋糕,又吐出来,忽然呜呜哭了。

    “你哭什么呀?”父亲问。

    “我不饿了。”孩子回答。

    父亲的笑口咧得更大了。

    “用不着非等饿了才吃蛋糕。”

    “这块蛋糕我讨厌,不新鲜了。”

    “你不想要啦?”

    “不想要了。”

    父亲指了指天鹅。

    “那就抛给那些带蹼的鸟儿吧。”

    孩子犹豫起来。不想要蛋糕了,但这也不是白送给人的理由。

    父亲接着说:

    “要人道一点。应当可怜动物。”

    说着,他从儿子手里拿过蛋糕,扔进水池。

    蛋糕掉在离岸不远的水面上。

    天鹅在水池中央,离岸较远,正忙着捕捞食物,既没有看见这个有产者,也没有瞧见蛋糕。

    此公感到蛋糕有点白扔的危险,未免痛惜无端的损失,于是他手舞足蹈,传出焦急的信号,终于引起天鹅的注意。

    天鹅望见水面上漂着什么东西,就像帆船转舵一般,缓缓驶向蛋糕,那怡然自得的高贵神态,正是白色动物所特有的。

    “天鹅理解天囮[872]。”这个有产者说道,他因说了这句话而得意扬扬。

    这时,远处市中心喧嚣突然又加剧了,这回变得可怖了。几阵风送来的汹汹之声更加清楚,而此刻一阵风更清晰地送来战鼓声、聒噪、齐射的枪声,以及警钟和大炮凄厉的呼应。恰巧这时,一块乌云蓦地遮住太阳。

    天鹅还没有游到蛋糕那里。

    “回家吧,”父亲说,“他们在攻打土伊勒里宫。”

    他抓住儿子的手,又接着说道:

    “从土伊勒里宫到卢森堡宫,只有从王位到元老[873]这段距离,相隔并不远。枪弹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他望望乌云。

    “雨也可能真的要落下来,老天也来凑热闹;王室的旁支[874]完蛋了。快回家吧。”

    “我要看天鹅吃蛋糕。”孩子说。

    父亲回答:

    “这可太冒失了。”

    说着,他把小有产者拉走了。

    孩子恋恋不舍,还频频回头望水池里的天鹅,直到梅花形林荫道的一处拐角遮住视线为止。

    这工夫,与天鹅同时,两个流浪儿也朝蛋糕凑过去。蛋糕一直漂在水面上。小的那个注视着蛋糕,大的那个则盯着走开的有产者。

    父子二人走进纵横交错的林荫小径,那里通向夫人街那边树木密集的大坪台。

    等他们一走没影儿了,大孩子就急忙趴在圆形水池边上,左手抓住边沿儿,身子俯向水面,几乎要掉下去,伸出右手拿棍子去够蛋糕。天鹅发现来了敌手,就加快速度,速度一加快,前胸冲起波浪,反而对小渔夫有利了,只见荡起的一圈圈波纹,将蛋糕慢慢推向孩子那根棍子。等天鹅赶到,棍子也够着蛋糕了。孩子拿棍子用力一拨,既吓走天鹅,又拨过来蛋糕,一把抓住,就站起身。蛋糕泡湿了,但是他们又饥又渴。大孩子将蛋糕掰开,一大一小,小块儿留给自己,大块儿给弟弟,对他说:

    “塞进你的枪管里吧。”

    十七 死去的父亲等待将死的儿子[875]

    马吕斯冲出街垒,公白飞也跟出去。可是太迟了。伽弗洛什已经死去。公白飞拎回那篮子弹药,马吕斯抱回孩子。

    唉!他心中暗道,这孩子的父亲为他父亲所做的,他只能报答给这孩子;然而,德纳第救活了他父亲,而他只抱回一个死孩子。

    马吕斯抱着伽弗洛什走进堡垒时,脸上跟孩子一样鲜血淋淋。

    刚才他弯腰去抱伽弗洛什,脑门让一颗子弹擦伤了,而他却没有觉察。

    库费拉克解下自己的领带,给马吕斯包扎了额头。

    大家把伽弗洛什抬到停放马伯夫的那张桌案上,用同一块黑纱巾盖上,刚好盖住这一老一少两具尸体。

    公白飞将拎回篮子里的子弹分发给大家。

    每人分得十五发子弹。

    冉阿让坐在护墙石上,一直没动窝儿。当公白飞送给他十五发子弹时,他却摇摇头。

    “这个怪人,真少见!”公白飞小声对安灼拉说,“他来到街垒,还想法儿不作战。”

    “这不妨事,他照样保卫街垒。”安灼拉答道。

    “有英雄精神的人,都有点怪癖。”公白飞回答。

    库费拉克听见这话,就加了一句:

    “他是另一类人,跟马伯夫老爹不一样。”

    有一种情况应当交代一下:向街垒射击,几乎骚乱不到街垒内部。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类战争旋涡的人,就想象不出在这种战乱中还有特别宁静的时刻。大家走来走去,随便聊天,插科打诨,还有人懒懒散散。我们认识的一个人,就在霰弹轰击中听见一个战士对他说:“我们在这儿,就像单身汉会餐。”我们再重复一遍,麻厂街街垒内部似乎很平静。所有波折和各个阶段都已完结或即将结束,处境由危急转为凶险,也许危在旦夕了。虽然形势越来越暗淡,可是英雄的光芒越来越映红街垒。安灼拉神情严峻,掌握全局,那姿势好似一个斯巴达青年,拔出剑来,为可怜的守护神埃庇陀塔斯效命。

    公白飞围着围裙,给伤员包扎;博须埃和弗伊在造子弹,用的是伽弗洛什从一个下士尸体取下的一壶火药。博须埃对弗伊说:“不久我们就要乘坐驿车去另一个星球了。”库费拉克将全部武器,摆放在他在安灼拉身边保留的几块铺路石上,有他的杖剑、步枪、两支马枪和一支手枪,那细致的样子就像整理针线盒的一位少女。冉阿让沉默不语,凝视对面的墙。一名工人戴了于什卢大妈的大草帽,用线绳系上,说是“怕中暑”。艾克斯的库古尔德社几个青年正谈得高兴,就好像最后一次机会,要赶紧讲讲家乡话。若李将于什卢寡妇的镜子摘下来,检查自己的舌苔。几名战士从一个抽屉里翻出几块面包皮,差不多发霉了,还是贪婪地吃下去。马吕斯担心父亲会对他说什么。

    十八 秃鹫变成猎物

    应当强调指出街垒所特有的一种心理状态。凡能标举这种惊人的街垒战特征的,都不该遗漏。

    这座街垒,正如我们提到的,不论内部安宁得多么出奇,在里面的人看来,仍然是一种幻象。

    内战中有难以理解的征象,未知的各种迷雾,同这种熊熊大火搅在一起,革命成为斯芬克司,谁经历一场街垒战,谁就以为做了一场梦。

    在谈到马吕斯的时候,我们就提出人在这种地方的感觉,我们还会看到其后果既超出又不及人生。人一走出街垒,就不知道所目睹的景象了。在街垒里,人变得可怕而不自知。在街垒里,包围人的战斗思想具有人的面孔,人的脑袋举到未来的光明中。那里尽是躺着的尸体和站立的鬼魂。时间漫长,仿佛度过永恒的时刻。人生活在死亡中。鬼影憧憧。是什么呢?看到的是沾满鲜血的手,听到的是震耳欲聋的声响,但有时又一片死寂;张开的大口,有的呼号,有的却不出声;人在烟雾中,也许还在黑夜里,真以为触摸到了未知深渊的凶险的湿壁;事后只看到自己的指甲里有红色的东西,经历的事却一概想不起来了。

    扯回话题,还是谈麻厂街。

    在两阵枪炮的齐射中间,忽听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

    “到中午了。”公白飞说道。

    未等十二响敲完,安灼拉就霍地站起来,从街垒顶上,声音如雷,发出号令:

    “将铺路石块搬上楼,码在窗台和阁楼上。一半人持枪守卫,一半人搬运石头。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街口出现一队消防队员,肩上扛着大斧,排成战斗队列。

    那只能是大队人马的排头,什么人马呢?显然是进攻队伍。消防队奉命先拆毁街垒,然后大队人马才冲上来,一举攻占。

    此刻面临的行动,显然是1822年德·克莱蒙—托奈尔[876]先生所称的“加把劲儿”。

    大家快速准确地执行安灼拉的命令,这是战舰和街垒所具有的特点,因为,唯独这两种阵地没有退路。不到一分钟,安灼拉吩咐堆在科林斯门口的石块,就有三分之二搬上二楼和阁楼了;第二分钟还未过完,石块都整齐地码起来,堵住二楼的半截窗户和阁楼的天窗。以弗伊为主建造,他精心设计,留了几个缝隙,能让枪筒探出去。霰弹停止发射,窗口这样部署就更容易办到了。现在,两门炮放实心弹,轰击垒壁中心,要打出大洞,如有可能就打个缺口,以利攻取。

    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石块布置完毕,安灼拉命令将置放在马伯夫停尸案下的瓶酒搬上二楼。

    “这酒给谁喝?”博须埃问道。

    “给他们。”安灼拉回答。

    接着,大家又动手堵死楼下的窗户,还把夜晚酒楼从里面插门的大铁杠准备好。

    这是名副其实的堡垒:街垒是城墙,酒楼是堡垒主塔。

    余下的石块,就用来砌死街垒的豁口儿。

    守卫街垒的战士必须时刻注意节省弹药;围攻者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们调动人马,部署兵力,显得悠闲自在,令人气恼,往往提前就暴露在火力之下。然而这是表面现象,其实,他们从容不迫,总是有条不紊地部署进攻,接着,就是疾雷闪电。

    敌方缓慢地部署,安灼拉就有时间全面检查,全面改善。他感到这里的人既然要捐躯,那就应当死得壮烈。

    他对马吕斯说:“我们二人是首领。我进楼去最后布置几件事,你留在外面观察敌情。”

    马吕斯坐在街垒顶端观望。

    安灼拉让人将厨房门钉死,我们记得厨房改为战地医院了。

    “不能再让弹片打中伤员。”安灼拉说道。

    他到楼下作了最后指示,说话简短,语气十分镇定;弗伊听着,并代表大家回答:

    “二楼,要准备好斧子砍断楼梯。斧子有没有?”

    “有。”弗伊答道。

    “有多少把?”

    “两把大斧、一把砍柴斧。”

    “好。我们活着的,还有二十六名战士。枪有多少支呢?”

    “三十四支。”

    “多出八支。这八支也装好子弹,放在手边。战刀和手枪,全别在腰上。二十人在街垒,六人埋伏在阁楼和二楼窗口,从石缝里向进犯者射击。一个人也不要闲着。等一会儿,一敲起冲锋战鼓,安排在下面的二十人就奔向街垒,先到就占好位置。”

    布置完了,他又转向沙威,说道:

    “我没有忘记你。”

    他把手枪放在桌子上,补充说道:

    “最后离开这里的人,要一枪把这密探脑袋打烂。”

    “就在这儿吗?”有人问道。

    “不,这死尸不能跟我们的混在一起。蒙德图尔小街的街垒只有四尺高,一跨就能出去。这人捆得很结实,可以押到那儿去,执行枪决。”

    此刻,有谁比安灼拉还镇定,那就是沙威。

    恰好这时,冉阿让出现了。

    他原在起义者人堆里,现在站出来,对安灼拉说:

    “您是指挥吗?”

    “对。”

    “刚才,您向我表示感谢。”

    “以共和国的名义。街垒有两位救星:您和马吕斯·彭迈西。”

    “您认为应该奖赏吗?”

    “当然了。”

    “那好,我就要求一个。”

    “什么奖赏?”

    “让我亲手打死这个人。”

    沙威抬起头,瞧见冉阿让,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咕哝道:

    “这样公道。”

    安灼拉给卡宾枪重新压上子弹,这时他环视周围,问道:

    “没有异议吗?”

    他随即转向冉阿让:

    “将密探带走吧。”

    冉阿让坐在桌子一端,确实把沙威掌握在手心里了。他拿起手枪,只听咔嗒一声,表明子弹上了膛。

    几乎同时,他们又听见军号声。

    “准备战斗!”马吕斯在街垒上喊道。

    沙威笑起来,那种无声的笑是他特有的,同时眼睛盯着起义者,说道:

    “你们的身体状况并不见得比我好。”

    “大家都出去!”安灼拉喊道。

    起义者乱哄哄往外冲,后背挨了沙威这句,恕我实录:

    “回头见!”

    十九 冉阿让报复

    冉阿让等到只剩下他和沙威了,他就摸到桌子下面的绳结,将拦腰捆绑犯人的绳子解开,然后示意让沙威站起来。

    沙威照办了,但是他脸上那种难以描摹的微笑,集中表现了虎落平原的高傲神态。

    冉阿让揪住沙威的腰带,就像抓住干活的牲口的肚带那样,拖着他慢慢走出酒楼,因为沙威的两腿有绳索绊着,只能迈极小的步子。

    冉阿让握着手枪。

    他们穿过街垒里的梯形空场。起义者都已转过身去,集中对付即将发生的攻势。

    马吕斯单独守在街垒的左端,看见他们走过去。这受刑人和刽子手一组形象,是由他灵魂中的阴森光亮照见的。

    冉阿让费了很大劲,才把绊住双腿的沙威拖过蒙德图尔小街的街垒,但是他一刻也不松手。

    他们跨过这道街垒,来到小街,就只有他们二人了,又让楼房的拐角遮住,谁也望不见了。前面几步远,就是从街垒里抬出来的一堆可怕尸体。

    死人堆里能分辨出一个半裸女人的惨白的脸、披散的头发、一只打穿的手和胸脯,那就是爱波妮。

    沙威侧着打量那具女尸,又极为平静地小声说:

    “我好像认识那个姑娘。”

    接着,他又转向冉阿让。

    冉阿让把枪夹在腋下,目光盯着沙威,分明表示这种意思:“沙威,正是我。”

    沙威回答:

    “你报复吧。”

    冉阿让从坎肩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打开。

    “刀子!”沙威叫了一声。“你做得对。你用这个更合适。”

    冉阿让却割断套住他脖子上的绳子,又割断绑他手腕的绳子,再弯腰割断他腿上的绳子,直起身说道:

    “您自由了。”

    沙威不轻易大惊小怪,然而,他再怎么善于控制自己,这回也难免为之一震,一时呆若木鸡。

    冉阿让接着说:

    “看来我从这里出不去了。不过,万一出去,告诉您,我住在武人街7号,化名为割风。”

    沙威像老虎似的皱了皱眉头,扯开一点嘴角,他咕哝一句:

    “小心点。”

    “走吧。”冉阿让说道。

    沙威又问道:

    “你说化名为割风,住在武人街?”

    “7号。”

    沙威低声重复一遍:“7号。”

    他重新扣好礼服纽扣,双肩一端,又恢复军人笔挺的姿态,转过身去,叉起双臂,用一只手托住下颏,朝菜市场方向走去。冉阿让目送他。沙威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冲冉阿让喊道:

    “您真叫我厌烦了,干脆打死我吧。”

    沙威自己都没有觉察,他对冉阿让不再直呼“你”了。

    “您走吧。”冉阿让又说道。

    沙威缓步走开,片刻之后,他就拐进布道修士街。

    等沙威不见踪影了,冉阿让便朝空中放了一枪。

    继而,他回到街垒,说了一句:

    “完事了。”

    而这工夫又发生了一个情况。

    马吕斯更关注外面,而不大了解酒楼里的情况,没有仔细瞧一瞧楼下厅堂里侧捆绑的密探。

    刚才在阳光下,他看见密探跨过小街垒去送死时,才认出来了,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记忆,想起蓬图瓦兹街的那个警探,以及警探交给他的两把手枪,这正是他马吕斯在街垒里使用的;他不仅想起那人的相貌,还想起那人的姓名。

    然而,这段记忆模糊不清,同他所有的意念一样。他不能肯定,而是产生一个疑问:“他是不是那个对我说叫沙威的警探呢?”

    出面替那人说个情儿,也许还来得及吧?不过,先得弄清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沙威。

    马吕斯招呼刚回到街垒另一端的安灼拉。

    “安灼拉?”

    “什么事?”

    “那人叫什么名字?”

    “谁呀?”

    “就是那个警察。你知道他姓名吗?”

    “当然知道,他告诉我们了。”

    “他叫什么?”

    “沙威。”

    马吕斯霍地站起来。

    这里传来一声手枪响。

    冉阿让回来,嚷了一句:

    “完事了。”

    一股阴森的寒气透进马吕斯的心。

    二十 死者有理,活人无过

    街垒就要进入临终状态。

    一切都助长这最后时刻的悲壮。空中回荡着千百种神秘的声响:大部队在望不见的街上行动的喘息、骑队断断续续的奔驰、炮队行进的沉重震动、齐射的枪声和炮声在迷宫似的巴黎的交织、房顶上升起的金黄色战云、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什么人的可怕呼号、到处迸发的危险的火光、圣梅里已变为呜咽的警钟、温和的季节、飘着白云的蓝天阳光灿烂、美丽的日子和房舍恐怖的寂静。

    要知道,从昨天晚上起,麻厂街的两排楼房变成两堵墙,两堵拒人之外的墙,楼门紧闭,窗户紧闭,窗板紧闭。

    那个时期同现在大相径庭。那时,一旦民众要结束一种持续过久的局面,要结束国王恩赐的宪章或享有的政治权利,一旦众怒扩散到大气中,城市同意掀起路石,一旦起义者对市民耳语传告口令而引起他们微笑,那么暴动就深入人心,可以说居民就会协助起义战士,而民宅也会同靠着民宅临时建造的堡垒亲密无间。然而,只要形势还未成熟,只要起义还未得到民众的认同,广大群众否认这场运动,那么起义战士就注定完蛋,起义周围的城区将化作沙漠,人心化作冰雪,避难所全部堵死,街道成为掩蔽地带,有利于军队攻取街垒。

    我们不能出其不意,硬推老百姓加快步伐。谁强迫老百姓谁就要倒霉!老百姓绝不任人摆布。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老百姓就会抛弃起义者,把他们看成鼠疫患者。一幢房子就是一面峭壁,一扇门就是一种拒绝,一个住宅的门脸就是一堵墙。这堵墙看得见,听得清,却不肯通融,本来它开个缝儿就能把你救了,但是它不肯。这堵墙就是法官,它注视你并判你死刑。门窗紧闭的房舍,是多么暗淡的景象!那房舍仿佛死了,却还活着,里面的生命暂时停止,但仍然坚持。二十四小时以来,没有一个人走出门,但是一个人也不缺少。在这岩石内部,居民走来走去,睡觉,起床,全家聚在一起,又吃又喝,大家提心吊胆,这真是可怕的事!因恐惧而采取不好客的可怕态度,是可以谅解的,恐惧中夹杂着惊慌失措,更加情有可原了。有时甚至还会出现这种情况:惧怕变为义愤,惊恐变为震怒,同样,谨慎变为疯狂,从而引出这种极为深刻的说法:“温和的人发疯。”极端恐惧的烈焰中,会冒出一股凄惨的黑烟,那就是怒气:“那帮家伙要干什么?他们就没有满意的时候,还连累过安宁日子的人,就好像革命还不够多似的!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让他们自己想法脱身吧。他们活该倒霉,自作自受,怪他们自己。这同我们毫不相干。我们可怜的街道打得净是枪眼。他们是一群无赖,千万可不要开门啊。”于是,住宅就像一座坟墓。起义者在住户门前奄奄一息,他们眼见霰弹打来,刺刀逼近;他们知道如果喊叫,就会有人听到,可是谁也不会来救;这些墙壁可以保护他们,这里的人也可以救他们,然而,墙壁即使长了有血有肉的耳朵,人却是一副副铁石心肠。

    怪谁呢?

    不怪任何人,又怪所有人。

    怪我们生活在不完善的时代。

    乌托邦转化为起义,哲学的抗议转化为武装抗议,密涅瓦转化为帕拉斯[877],总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乌托邦明明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也要急躁冒进,转化为暴乱,几乎总是操之过急,结果无可奈何,看不到胜利,只好以隐忍的态度接受灾难。乌托邦为否认它的人们效命,毫无怨言,甚至还为他们辩解;它的崇高就在于能接受遗弃,它无坚不摧,却和蔼地对待忘恩负义的人。

    况且真就是忘恩负义吗?

    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就是。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不是。

    进步是人的生存方式。人类总的生活称为进步,人类的集体步伐称为进步。进步在向前跨越,所做的是世人走向天上和神圣的伟大旅行,有时停一停,等候落伍者赶上来,在间歇站思考,面对赫然展现远景的某个光辉灿烂的迦南[878];它也有睡眠的夜晚,而思想家在黑暗中摸索,看到阴影蒙住人的灵魂,又呼唤不醒酣睡的进步,就不禁焦急万分。

    “也许上帝死了。”有一天,杰拉尔·德·奈瓦尔[879]对本书作者这样说道,他将进步和上帝混为一谈,将进程中止认作上帝之死。

    谁丧失希望都是错误的。进步必然要醒来,甚至可以说它在睡梦中还前进,因为它长大了。等它再站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它长高了。进步犹如江河,想永远静止都不可能;大家不筑一座街垒,不往河中投一块石头,遇到障碍水流照样激荡,人类照样沸腾,从而出现混乱局面。然而,混乱局面过后,我们就会看到事实上又前进了。进步总是以革命划分阶段,直到建立天下太平的秩序,直到和谐统一主宰世界的时候为止。

    进步是什么?我们刚才说过,进步是人民持久的生命。

    然而,个人暂时的生命,有时却抗拒人类的永久生命。

    我们无需沉痛地承认,每人都有私利,谋求并保卫这种利益也无损大局;现时总有理由图点私利;有限的人生自有权利,不必为了未来不断地牺牲自己。现时这一代人该从尘世走一趟,不能为了后代就被迫缩短自己的路程,归根结底,各代人都是平等的,将来自然会轮到后代到尘世走一遭。“我活在世上,”一个叫作大家的人咕哝道,“我还年轻,正在恋爱,我老了,想要休息,我是一家之长,我要干活,我要生财发达,我要生意兴隆,我有房子出赁,我有钱投放给国家,我生活幸福,我有妻室儿子,我爱这一切,我渴望活下去,别来打扰我。”基于这种种原因,大家对人类高尚的先锋队,有时态度就极端冷淡。

    此外我们也得承认,一旦开战,乌托邦就走出它那光灿的境界。它是明天的真理,却向昨天的谎言借用了战争的手段。它是未来,却像过去一样行动。它是纯洁的思想,却变成粗暴的行为。它在自己的英勇行为中,搀杂了它理应为之负责的一种暴力;这种暴力虽是权宜之计,却违反原则而难逃惩罚。起义战斗式的乌托邦,手中拿的还是老军事法典:它枪毙密探,处死叛徒,取缔活人,将其投入陌生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这情况就严重了,乌托邦似乎对光明丧失了信念,而光明才是它无往不胜并永不腐变的力量。它挥剑砍杀,殊不知没有单锋刃的剑,而每把剑都是双锋刃,一面锋刃伤对手,另一面锋刃则伤自己。

    对十分严肃的态度陈述了这种保留之后,我们不能不赞赏未来事业的光荣战士,乌托邦的忏悔师,不管他们成功与否。纵然失败,他们也是值得敬佩的,或许未获成功而尤其显得崇高。一次符合进步的胜利,值得人民欢呼;然而,一场英勇的失败,也同样值得同情。胜利则辉煌,失败则壮烈。我们更敬佩殉难者而不是成功者,认为约翰·布朗[880]比华盛顿伟大,皮萨卡纳[881]比加里波的伟大。

    总得有人站在败者一边。

    对待为实践未来而失败的这些伟人,世人的态度是不公正的。

    世人指责革命者散播恐惧。每座街垒都好像在行凶。世人诋毁他们的理论,怀疑他们的目的,唯恐他们居心叵测,揭露他们的信念。世人责备他们反对占主导的社会现状,筑起,垒起,堆起如山的贫穷、痛苦、罪恶、怨恨和绝望,责备他们从底层掘出黑暗的石块,筑起雉堞来战斗。世人冲他们喊:“你们掀起了地狱的铺路石!”他们可以回答:“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街垒是由良好愿望造的[882]。”

    自不待言,最好还是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总之我们要承认,人们一看见路石,就会联想到那只熊,而社会为之不安的正是一种好愿望。然而,社会应当自救,我们呼唤的也正是社会本身的良好愿望。不必使用任何猛药。要以和善的态度诊断,确定并治好病痛。我们也正是敦促社会这样做。

    不管怎么说,这种人分布在世界各个角落,都在注视着法兰西,他们遵循理想的不可动摇的逻辑,为伟大的事业而奋斗,即使倒下,尤其倒下的时候,确实令人敬佩。他们为了人类的进步,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体现了天意,作出了宗教的举动;时候一到,他们就像演员接台词那样,丝毫也不考虑自己,完全服从上天安排的剧情走进坟墓。这种毫无希望的战斗、这种视死如归的消泯,他们都能接受,以便推动1789年7月14日开创的所向披靡的人类壮阔运动,最后在普天下结出美不胜收的果实。这些战士是传教士。法兰西革命是上帝的一个举动。

    我们在另一章已经指出差别,此外还应当补充一点:有的起义为人接受,称为革命;有的革命被人拒绝,则称为暴动。一场起义爆发了,也就是接受人民检验的一种思想。如果人民让黑球掉下来,那么这种思想就成为枯果,起义也就成为轻举妄动了。

    老百姓并不像乌托邦所期望的那样,一声号召就投入战争。随时当英雄和烈士,并不是所有民族都有这种气质。

    他们讲求实际,对起义特别反感,一是起义造成的灾难还记忆犹新,二是起义的出发点总那么抽象。

    献身的人固然值得赞美,但总是为理想,也仅仅为理想献身。一场起义就是一股激情,而激情却可以化为激愤,于是拿起武器。不过,凡是针对政府或政体的起义,总要瞄准更高的目标。譬如,我们再强调一下,1832年起义的领袖,尤其麻厂街的这些热血青年,要打倒的主要不是路易—菲力浦。在坦率交谈中,对于这位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间的国王的优点,大多数人倒能给予公允的评价,谁也不憎恨他。其实,他们在路易—菲力浦身上攻击的,是世袭神权的旁支,正如早先他们在查理十世身上,攻击的是这种神权的长房。我们已经解释过,他们在法国推翻王朝,旨在全世界推翻人对人的窃夺、特权对人权的窃夺。巴黎一旦没有了国王,世界上就相应除掉独裁。他们是这样推论的。他们的目标肯定很遥远,也许还很模糊,越奋斗就越远离;但目标却是伟大的。

    情况就是这样。这些人为幻象献身,而在献身者看来,这种幻象几乎总是幻想,总之是搀杂人类信念的幻想。起义者总给起义镀金并赋予诗意。他们投身到这类悲惨事件中,并沉醉于他们即将实现的壮举。谁知道呢?也许会成功呢。他们只有一小撮,却抗拒一支大军;但是,他们保卫人权、自然法则,保卫每个人都不能放弃的主权,保卫正义、真理,必要时就像那三百名斯巴达人一样战死。他们想到的不是堂吉诃德,而是莱奥尼达斯。他们勇往直前,一旦投身进来,就决不后退,而是低着头往前闯,希望取得空前的胜利,也就是完成革命,恢复进步的自由,使人类更高尚,解放全世界;最糟也不过成为温泉关式的烈士。

    为了进步的这类武装斗争往往失败,上面也谈了失败的原因。民众不肯受这些勇士的驱动。沉滞的民众,正因为滞钝而脆弱,他们害怕冒险,而理想恰恰有冒险的因素。

    况且,我们也不能忘记,还有利益摆在这儿,同理想和感情不大投机。肠胃有时能麻痹心脏。

    法兰西伟大和美丽,正在于她不像其他民族那样大腹便便,扎腰就方便得多。她总是头一个醒来,最后一个睡觉。她往前走,还不断探索。

    这正因为她是艺术家。

    理想无非是逻辑的顶点,同样,美无非是真的顶点。艺术的民族,也必然是始终不渝的民族。爱美,就是寻求光明。因此,欧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最早是由希腊举起来,再传给意大利,又传给法兰西。充当先锋队的神圣民族!“他们传递生命的火炬。”[883]

    事情妙就妙在,一个民族的诗歌是它进步的因素。文明的量是以想象的量测定的。不过,一个文明的民族应当保持刚强的性格。像科林斯,很好;像锡巴里斯[884],不行。性格柔弱,就要衰退。既不要当业余爱好者,也不要当演奏高手,要当艺术家。在文明方面,应当追求的不是精妙,而是高尚。在这种条件下,向人类提供的楷模则是理想。

    现代理想从艺术中找到样板,从科学中找到手段。人们通过科学,就能实现诗人的这种神圣幻象:社会的美。用A+B,就能重建伊甸园。文明发展到现在这样高度,精确就成为辉煌的必不可少的一种要素,科学手段不仅辅佐,而且充实艺术情感;梦想必须计算。作为征服者的艺术,必须以善于行进的科学为支点。坐骑是否稳固至关重要。现代精神,就是以印度天才为车驾的希腊天才,就是乘坐大象的亚历山大。

    在教条中僵化或受利欲腐蚀的民族,不宜领导文明。面对偶像或金钱顶礼膜拜,行走的肌肉要萎缩,进取的意志也要衰退。一国人民沉迷于宗教或商业,光彩就渐趋暗淡,视野逐渐缩小,水平也逐步降低,从而丧失能使民族肩负使命,并以世界为目标的那种人神兼备的智慧。巴比伦没有理想,迦太基也没有。雅典和罗马才有文明的光环,并通过多少世纪的重重黑暗保存下来。

    法兰西和希腊、意大利是同样优质的民族。论美,她是雅典,论伟大,她又是罗马。此外,她还善良,乐于奉献。比起其他民族来,她更容易情绪高涨,乐于献身牺牲。不过,这种情绪时来时去。因此,当她只想走进谁偏要跑,或者当她要停下时谁偏要走,谁就冒极大的风险。法兰西也有过唯物是求的失误;在某种时刻,这颗杰出的头脑里充斥的思想,再也没有一丝一毫能令人想起法兰西的伟大,而只有米苏里州或南卡罗来纳州那么小的范围了。有什么办法呢?巨人装矮子;泱泱法兰西也好任性,充充蕞尔小国,事情不过如此。

    这一点无可厚非。人民同星辰一样,也有暂时隐没的权利。只要还会重现光明,只要隐没不是转化为黑夜,那么一切就好。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光明的再现和“我”的持续是同一的。

    让我们冷静地对待这些事实。战死在街垒还是进入流放的坟墓,这对于献身者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一种后果。献身的真正名称,就是无私。遭人遗弃就遗弃吧,流放就流放吧,我们只求伟大的人民后退时不要退得太远。不应当借口恢复理智,就在下坡路上滑过了头。

    物质存在,时光存在,利益存在,肚子也存在;然而,不要把肚子看成唯一的明哲。短暂的人生有其权利,我们承认这一点,但是永久人生也有其权利。唉!升高了也难免跌下来。这种现象,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一个民族极盛一时,品尝到理想,继而又陷入泥潭大啖污泥,还觉得这样很好;如果问他们何以抛弃苏格拉底而看好法斯托夫[885],他们就这样回答:“因为我们喜欢政客。”

    回到混战之前,再讲几句。

    我们在此讲述的这样一场战争,无非是趋向理想的一阵痉挛。受到阻遏的进步呈现病态,于是这种可悲的癫痫症就发作了。进步的这种疾病,内战,我们在途中不免遭遇。这也是一出戏中必然的一个阶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间休息,而这出戏的主角是社会的受苦人,真正名称叫:“进步”。

    进步!

    我们经常发出的这一呼喊,体现了我们的全部思想。这场悲剧发展到这一点,包含的思想虽然还要不止一次地经受考验,但是也可能允许我们拉起幕布,至少要让它的光亮清晰地透出来。

    此刻读者展阅的这部书,无论存在怎样的间歇、例外或欠缺,但是从头至尾,从整体到细节,全是讲述人从恶走向善,从非正义走向正义,从假走向真,从黑夜走向光明,从欲望走向良心,从腐朽走向生命,从兽性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上帝。起点是物质,终点是灵魂。始为九头蛇,终成为天使。

    二十一 英雄们

    冲锋的战鼓突然敲响。

    攻势好似飓风。昨夜在黑暗中,街垒仿佛觉得有一条蟒蛇逼近。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街道空荡荡的,根本不可能偷袭,况且大部队已经暴露了目标,大炮已经开始怒吼,官兵朝街垒冲来。现在,猛烈的气势就是技巧。强大的步兵纵队之间,按平均距离穿插了国民卫队和保安队,并有看不见却听得见的大队人马作后援,擂着战鼓吹着军号,跑步进入这条街,全端着刺刀,由工兵开路,冒着枪林弹雨勇往直前,冲向街垒,就像一根大铜柱重重地撞击墙壁。

    这堵墙顶住了。

    起义者猛烈开火。竞相攀登的人,给街垒披上电光石火的鬃毛。攻势极为迅猛,进攻队伍一时如潮水一般;不过,街垒甩掉士兵,就像狮子摆脱狗群;街垒被进攻的潮水淹没,但是一阵浪涛之后,重又显露那悬崖峭壁,黝黑而巨大。

    进攻队列被迫后撤,聚集在街上,没有物体掩护,但是很凶,他们以猛的齐射回击街垒。看过放花的人就能想起,有一种叫作大花篮的交叉烟火。试想这束花不是冲上,而是横向,每束火花的顶端都有一颗子弹、一颗大粒霰或一颗霰子,携着隆隆响雷撒播着死亡。街垒正处于下风头。

    双方都同样坚定不移。在这里,勇敢近乎野蛮,英雄行为带几分残忍,而出发点就是置生死于度外。这个时期,国民卫队打起仗来就像朱阿夫兵[886]。部队想尽快结束战斗,而起义者还要坚持斗争。年轻力壮的人要拼命,就能把无畏变成疯狂。在这场混战中,每个人都具有临终时刻的高大形象。街上堆满了尸体。

    街垒一端有安灼拉,另一端有马吕斯。安灼拉关注整个街垒,善于保存实力,也善于隐蔽;三名士兵连看都没有看到他,就相继倒在他的枪眼之下。马吕斯作战却毫不隐蔽,从堡垒顶端探出大半截身子,成为射击的目标。一个吝啬鬼一旦发狂,不惜一掷千金,比谁挥霍得都厉害;同样,一个沉思者一旦行动,比谁都要可怕。马吕斯非常勇猛,又若有所思。他作战如同做梦,真像一个鬼魂在打枪。

    被围困的人子弹逐渐打完,而他们的嘲笑却没个完。他们卷入坟墓的旋风中,还在嬉笑怒骂。

    库费拉克光着脑袋。

    “你的帽子哪儿去啦?”博须埃问他。

    库费拉克答道:

    “他们总开炮,到底把我的帽子给打飞了。”

    有时,他们还谈起一些傲慢的东西。

    “莫名其妙,”弗伊提高嗓门,辛酸地说道(他列举姓名,有的知名,甚至大名鼎鼎,有些是旧军界人士),“他们答应来参加,并发誓帮助我们,还以荣誉保证,他们是我们的将军,却把我们抛弃啦!”

    公白飞只严肃地微微一笑,答道:

    “有些人遵守荣誉的信条,就像观望[887]星体,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

    街垒里满地弹片,真像下了一场雪。

    攻方人多势众;守方地势有利,起义者守在高墙上,看着士兵在尸体和伤员之间踉踉跄跄,攀登时跌跌撞撞,等靠近了才开枪。这道街垒如此构筑,支撑得十分牢固,令人赞叹,可以说固若金汤,少数人坚守,就能击退一个军团。然而,尽管枪林弹雨,突击队不断补充兵员,还是无情地迫近了,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而且胸有成竹,官兵逼近街垒,就像压榨机在拧紧螺丝。

    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场面也越来越可怖了。

    就在这铺路石堆上,在这条麻厂街道上,这时展开一场搏斗,比得上特洛伊一道城墙的保卫战。这些人一天一夜没吃饭,也没睡觉,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全都精疲力竭,只剩下几发子弹,还摸索空了的子弹袋,差不多全受伤了,头和胳臂缠着血污发黑的破布条,衣服的弹洞还涔涔流血,他们的武器只有几杆破枪,几把带豁口儿的旧马刀,这时都变成巨人泰坦了。敌军十几番攻打,冲击,攀登上来,但是始终未能占领街垒。

    对这场战斗要有个概念,就得想象一大群猛士身上全点着火,再来观看熊熊烈火的场面。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个大炉膛:每张口都吞吐火焰,每张脸都异乎寻常,完全丧失人形了,战士们浑身烧成火球,而这些混战的火蛇在红色硝烟中游来游去,看着真是惊心动魄。大规模杀戮的场面,既同时发生又连续不断,我们在此就不描述了。只有英雄史诗才有权用一万两千行诗来叙述一场战役。

    这场景就像婆罗门教描绘的地狱,是十七个深渊中最可怕的一个,《吠陀》[888]里称剑林渊。

    现在展开肉搏战,短兵相接,有手枪的射击,拿刀的就砍,手无寸铁就抡拳头,远处,近处,上面,下面,到处阻击,还有的人从房顶,从酒楼的窗口射击,还有几个人钻进地窖,从通风口射击。他们以一对抗六十。科林斯酒楼门脸毁损过半,惨不忍睹。窗户弹痕累累,玻璃和木框都已打飞,只剩下畸形的窗洞,用铺路石块胡乱堵死。博须埃打死了,弗伊打死了,库费拉克打死了,若李打死了;公白飞去扶一个伤员时,胸口挨了三刺刀,只翻眼望一下天空就断气了。

    马吕斯还继续战斗,他浑身受伤,尤其头部,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仿佛盖了一块红手帕。

    唯独安灼拉没有受伤。武器没了,他向左右伸手,一名起义者随手塞给他一把刀。他用的四把剑只剩下一截儿,比弗朗索瓦一世[889]在马里尼亚诺还多用坏一把。

    荷马说:“狄俄墨得斯击倒了阿克苏洛斯,家住幸福的阿里斯贝的丢斯拉斯之子;墨西斯泰的儿子欧鲁阿洛斯杀了德瑞索斯、俄菲尔提俄斯、埃塞波斯和裴达索斯,即溪泉女神阿芭耳芭拉给勇武的布科利昂生的两个子;俄底修斯杀了来自裴耳科忒的皮杜忒斯;安提洛科斯干掉阿伯勒罗斯;波鲁波伊忒斯杀掉阿斯图阿洛斯;波鲁达马斯杀掉库勒奈的俄托斯、丢克罗斯杀掉阿瑞塔昂。墨岗西俄斯死在欧鲁普洛斯的长矛之下。阿伽门农,英雄之王,放倒了厄拉托斯,家住波涛滚滚的萨特尼俄埃斯河畔、陡崖峭壁的裴达索斯。”[890]

    在我们古代的英雄史诗中,埃斯普朗狄安[891]用喷火的大斧,袭击巨人斯汪蒂波尔侯爵,而侯爵为了自卫,就连根拔起塔楼,掷向那个骑士。我们古老的壁画表现布列塔尼和波旁两位公爵,都全副武装,带有徽章和盔顶图案,戴着铁面罩,足登铁靴,戴着铁手套,在马上举着战斧,其中一匹披着白鼬皮马衣,另一匹则披着蓝呢马衣;布列塔尼公爵战盔两角之间有狮子图案,而波旁公爵铁盔脸甲上装饰一朵硕大的百合花。要有一番辉煌,其实不必像伊翁那样戴上公爵高顶盔,不必像埃斯普朗狄安那样挥舞喷火的兵器,也不必像普鲁达马斯的父亲潘苏斯那样,从厄芙拉[892]带回欧菲忒斯王的礼物——一副好盔甲,只需为了信仰或为了忠诚,献出自己的生命就行了。这名天真的小士兵,昨天还是博斯或里摩日的农民,腰上别着砍菜刀,在卢森堡公园看孩子的保姆周围打转,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学生,专注解剖的一个部位或一本书,是个用剪刀修胡须的金发青年,把这两个人弄到一起,向他们鼓吹一点天职,再把他们面对面置于布什拉十字街头,或米勃雷木板死巷里,让其中一个为自己的旗帜而战,让另一个为理想而战,并让双方都认为是在为祖国而战,那么二人就会拼命搏斗;这名小兵和这名外科学生相搏,投在人类相搏的大战场上的影子,比得上虎国吕基亚王梅加里翁同赛似天神的大埃阿斯搏斗所投的影子。

    二十二 步步进逼

    现在,还幸存的首领,只剩下安灼拉和马吕斯了,分别守在街垒的两端;由库费拉克、若李、博须埃、弗伊和公白飞坚守很久的中段,终于抵抗不住了。炮火轰击,虽然没有打开畅通的缺口,却将中段削出一个大洼儿。垒顶被炮弹摧毁,碎石杂物塌落下来,时而倒向里侧,时而倒向外面,在屏障内外堆成两个大斜坡,而外面的斜坡则有利于攻打了。

    敌军发动了最后的攻势,终于得手。大队人马,刺刀如林,小跑冲上来,势不可挡;在硝烟中,密集的突击队登上街垒。这回大势已去,守卫中段的起义者乱哄哄地退却了。

    这时,求生的欲望,在一些人的心中朦胧醒来。面对着枪林弹雨,好几个人不想死了,于是,保命的本能发出嗥叫,人又恢复了兽性。他们被逼退至街垒所依傍的一幢七层楼前。这楼房可以救命,它从上到下门窗紧闭,好似砌成的高墙。在敌军冲进堡垒之前,还来得及,楼门只需突然一开一关,一眨眼的工夫就够了,这些陷入绝境的人就能得救。这楼房后面临街,有空场,可以逃跑。于是,他们又喊又叫,用枪托砸门,用脚踢门,还合拢手掌哀求,就是没有人来开门。只有那个死人头,从四楼窗口望着他们。

    这时,安灼拉和马吕斯,以及聚拢来的七八个人,都冲过去保护他们。安灼拉冲官兵喊:“不要往前走!”一名军官不听这一套,被安灼拉一枪撂倒。现在,他在堡垒的小小内院,背靠着科林斯酒楼,一手持剑,一手拿枪,将酒楼门打开,并阻击进攻的队伍。他向那些绝望的人喊道:“只有一扇门开着,就是这一扇。”他用身体掩护,独自对付一营兵力,让自己人从身后过去。所有人都冲进楼里。安灼拉以马枪当棍抡起来,耍起棍棒行家所说的“玫瑰罩”的招数,挡开左右和正面的刺刀,最后一个进门。这一时刻惨不忍睹:士兵要冲进去,起义者要关门,门扇关得十分迅猛,关严之后,只见门框上挂着一个抓着门不放的士兵的五根断指。

    马吕斯还在外面,他刚挨了一枪子,锁骨打碎,只觉得要昏倒,眼睛已经闭上,忽然感到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要昏过去的当儿,最后念起珂赛特,同时也搀杂着这种念头:

    “我被俘了,要被枪毙。”

    安灼拉在逃进酒楼里的人群里不见马吕斯,也产生了同样想法。然而此刻,人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生死。安灼拉搭上门闩,插上插销,门钥匙拧了两圈,又加挂锁,而这工夫,外面猛烈砸门,士兵用枪托,工兵用斧子。官兵集在门外,开始围攻酒楼了。

    应当说,士兵们都怒气冲天。

    炮兵士官之死,早就把他们激怒了,尤为糟糕的是,在这次进攻前的几小时里,他们中间传说起义者残害俘虏,据说酒楼里就有一名士兵的无头尸。这种引起恶果的谣言,通常总伴随着内战;也正是这种无中生有的谣传,后来造成特朗斯诺南街的灾难[893]。

    楼门关死之后,安灼拉对大家说:

    “我们不能便宜了他们。”

    接着,他走向停放马伯夫和伽弗洛什的桌案。大家看到黑纱巾下面两个挺直僵硬的形体,一大一小,隐约辨出殓单冷纹下两张面孔。一只手从单子探出来,垂向地面,那是老人的一只手。

    安灼拉俯下身,吻了这只可敬的手,一如昨天晚上,他吻了老人的额头。

    他一生给予的吻仅此两个。

    长话短说。街垒守卫战好似底比斯城门守卫战,酒楼守卫战,又好比萨拉戈萨的巷战。这种抵抗英勇顽强。绝不饶恕战败者,也毫无谈判的余地。苏舍说:“投降吧!”帕拉福克斯[894]则回答:“炮战之后肉搏战!”攻打于什卢酒楼,也无所不用其极:铺路石块从窗口和屋顶像冰雹一般,砸到围攻者头上,士兵伤亡惨重,越发气急败坏,从地窖和阁楼不时打冷枪,攻打凶猛,抗击也激烈,最后楼门攻破,又逞疯狂,赶尽杀绝。冲进酒楼的士兵,被打烂倒地的破门板绊住脚,却找不到一个起义战士,螺旋楼梯被大斧破断,躺在楼下厅堂中央,几个伤员刚刚断气;没有被打死的人全上了二楼,从天棚上原来的楼梯口向下猛烈射击。这是他们最后的子弹。等子弹用尽,这些临死不屈的勇士既没有火药,也没有枪弹了,每人操起两个易碎的瓶子,对付攀登者。前边交代过,这是安灼拉保存的瓶子,里面装着镪水。我们如实地叙述这种残杀的可悲情景。唉!被围困的人,把什么东西都变成武器。希腊火硝并未损害阿基米德的声誉,滚沸的树脂也没有损害巴雅尔[895]的名望。战争无不恐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攻打的士兵从下往上射击,虽然不大方便,但是齐射杀伤力很大。不大工夫,天棚上的楼梯口周围就有一圈死人头,长长的血流还冒着热气。喧嚣之声无法形容;滚烫的硝烟憋在楼里,像黑夜笼罩了战斗。恐怖达到如此程度,就不是语言所能描绘了。现在已入地狱,不再是人之间的搏斗,不再是巨人对巨人的搏斗。这场面不像荷马史诗,而像弥尔顿[896]和但丁的诗篇了。恶魔进攻,鬼魂顽抗。

    这是超群绝伦的英雄主义。

    二十三 俄瑞斯忒斯[897]挨饿,皮拉得斯大醉

    二十多进攻的人,有士兵、国民卫队和保安警察,他们叠起人梯,利用半截楼梯,顺墙往上爬,抓住天花板,劈伤最后几个在洞口顽抗者,终于冲上二楼;他们在可怕的攀缘中,大多面部受了伤,血流满面,迷住眼睛,一个个火冒三丈,野性大发。可是,二楼大厅里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就是安灼拉。他既无子弹,又无利剑,手里只握着一根枪筒,那枪托早已在入侵者的头上砸断了。他退到屋角,用弹子台挡住进攻者,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眼睛放射自豪的光芒,手中握着枪筒,那样子还很凶,谁也不敢轻易靠近。突然有人嚷道:

    “他是头。正是他打死了炮手。他主动站到那儿了,还真不错。别动弹了,就地枪决。”

    “打死我吧。”安灼拉说道。

    他把枪筒一扔,叉起双臂,把胸膛挺过去。

    英勇就义的行为总能打动人心。一旦安灼拉叉起双臂,只待一死,大厅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嘈杂声便戛然而止,顿时出现一种阴森的肃穆气氛。手无寸铁而又岿然不动的安灼拉,显示出威严的气势,似乎震住了这乱哄哄的场面;这个唯一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却满身是血,神态高贵,形容可爱,就像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对周围无动于衷,单凭他那沉静目光的威力,就似乎迫使这群穷凶极恶的人,怀着敬畏的心情枪杀他。他那容貌,因为高傲的神态尤显英俊,此刻神采奕奕,经过二十四小时恶战,就好像不会受伤,也不知疲倦,脸色仍然那么红润鲜艳。事后在军事法庭上,一个证人谈到的人大概就是他:“有一个暴乱分子,我听大家叫他阿波罗。”一名国民卫队员举枪瞄准安灼拉,然后又把枪垂下去,说道:“我就觉得是要枪杀一朵花。”

    在安灼拉角落的对面,十二名士兵排成一列,一声不响地上好子弹。

    然后,一名中士喊了一声:“瞄准。”

    一位军官干预进来:

    “等一下。”

    他问安灼拉:

    “您要不要蒙上眼睛?”

    “不要。”

    “真的是您打死了炮手吗?”

    “是的。”

    格朗太尔已经醒来一会儿了。

    我们还记得,从昨天晚上起,格朗太尔就醉卧酒楼,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酣睡。

    他竭尽全力实现了古老的比喻:醉死。可恶的春药苦艾—黑啤—烧酒,将他投入醉乡。他的桌子太小,街垒用不上,也就给他留下了。他始终保持同一姿势,胸脯折在桌面上,脑袋平枕着胳膊,周围玻璃杯、啤酒杯和酒瓶摆了一圈儿。他睡得很死,就跟冬眠的熊和吸足血的蚂蟥。无论排枪齐射,炮弹轰击,还是从窗口打进来的霰弹,甚至连攻打的喧嚣声,对他都丝毫不起作用。有时,他只以鼾声呼应炮声。他好像在那儿等待飞来一颗子弹,就免得醒来了。周围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乍一看,他同这些死亡的沉睡者并无区别。

    一个醉汉,喧嚣吵不醒,寂静反而会醒来。这种怪现象,我们多次观察到。周围全都坍塌坠毁,格朗太尔在摇晃中睡得更加深沉。可是,那些人面对安灼拉突然停止喧嚣,对这个沉睡者倒不失为一种摇撼,其效果颇似飞驰的车辆戛然停下,车里昏睡的人就会猛不丁醒来。格朗太尔惊抖一下,直起身子,伸伸胳臂,揉揉眼睛,瞧了瞧周围,打了个哈欠,这才省过神儿来。

    醉意消失,就好比一下子撕开帷幕,只要扫视一眼,就全部看清幕后隐藏的东西。一切都赫然浮现在记忆中;这个醉汉根本不知道这二十四小时发生了什么情况,可是他刚睁开睡眼,就全明白了。他的意识又蓦然清醒,原来犹如雾气的醉意充塞头脑,现在一消散,就让位给清晰真切的现实来困扰了。

    士兵们的目光,都盯着退至墙角仿佛用弹子台掩护的安灼拉,居然没有瞧见格朗太尔。中士正要重复发命令:“瞄准!”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在他们身边喊道:

    “共和国万岁!也有我的份儿。”

    格朗太尔已经站起来。

    他错过的整个战斗的无限光辉,此刻在这醉时改观的明眸中闪耀了。

    他重复喊着:“共和国万岁!”以坚定的步伐穿过大厅,面对一排枪站到安灼拉身边。

    “你们一次打死两个人吧。”他说道。

    他扭过头,声音柔和地对安灼拉说:

    “你允许吗?”

    安灼拉微笑着握住他的手。

    未等笑完就枪声大作。

    安灼拉中了八枪,仍然靠墙站立,仿佛被子弹钉住,只是脑袋耷拉下来了。

    格朗太尔被击毙,瘫倒在他脚下。

    过了一会儿,士兵就把躲在楼上的最后几名起义者赶出来。他们在阁楼隔着板条栅壁打枪。双方在顶楼上搏斗,把人从窗户扔出去,有几个是活活扔下去的。两名轻骑兵想㨄起打坏了的公共马车,却被阁楼里射出的两枪打死了。有一个穿劳动服的人,肚子挨了一刺刀,被人扔了出来,还倒在地上呻吟。一个士兵和一名起义者拼死搏斗,扭在一起,从瓦顶斜坡滑下,摔到地上还不放手。地窖里也展开同样的战斗。呼号、枪声、仓皇的脚步。继而沉静下来。街垒被攻占了。

    士兵开始搜查周围的楼房,追捕潜逃者。

    二十四 俘虏

    马吕斯确实被俘,成了冉阿让的俘虏。

    当时,他正要摔倒并失去知觉,忽然感到被一只手从背后揪住,而那正是冉阿让的手。

    冉阿让并不投入战斗,只是冒着生命危险留在街垒。况且,在这最危难的阶段,除了他,谁也想不到伤员。在这屠杀场上,他就像天神无处不在,幸亏有他救护,倒下的人得以扶起来,送进楼里包扎。他趁战斗间歇,修补街垒。不过,类似放枪、打击,甚至自卫的动作,都不会出自他的手。他默不作声,一心救护别人。再说,他仅仅稍许擦破点皮。子弹不愿意沾他。他来到这座墓地,如果是怀着自杀的梦想,那么他绝没有成功。但是我们怀疑他会想到自杀,会有这一违反宗教的行为。

    战斗的硝烟很浓,冉阿让好像没有瞧见马吕斯,其实他的目光始终盯着他。当一枪打倒马吕斯的当儿,冉阿让立刻来个饿虎扑食,敏捷地蹿过去,把他当猎物抓走了。

    那工夫,进攻的风暴十分猛烈,但是集中在酒楼门口和安灼拉身上,也就没人看见冉阿让。冉阿让抱着昏过去的马吕斯,穿过剥去路石的街垒战场,拐过科林斯酒楼不见了。

    我们还记得,酒楼突向街口所形成的岬角,既能挡住子弹和霰弹,也能挡住人的视线,护住几尺见方的一块地盘。这种现象常见到:在火灾中,一间屋完全幸免;在惊涛骇浪的大海,在岬角的另一边或暗礁脚下,却有一个平静的小角落。街垒里这个梯形隐蔽所,也正是爱波妮咽气的地方。

    冉阿让走到这儿便收住脚步,将马吕斯轻轻放到地下,他靠着墙四下观察。

    形势万分危急。

    眼下,也许还有两三分钟,这扇墙还算隐蔽,然而,如何从这屠戮场逃出去呢?他想起八年前,在波龙索时多么惶恐,又是怎样逃脱的;当年逃脱很难,如今则根本不可能。对面矗立一幢无情的七层聋哑楼,仿佛只住着那个趴在窗口的死人,右边是堵死小丐帮街的低矮街垒,这道障碍跨过去似乎容易,但是垒顶一排刺刀尖赫然可见,那是部署埋伏在街垒外侧的军队。显然,跨越街垒,必遭排枪射击,谁敢从路石堆起的墙上探探头,谁就要成为六十发枪弹的靶子。左边又是战场,这墙角后面便是死亡。

    怎么办?

    除非鸟儿才能逃脱。

    必须当机立断,想个办法,打定主意。几步开外正在战斗,幸而所有人都激烈争夺一个点,即酒楼的门;然而,万一有个士兵,哪怕有一名士兵,想到绕过酒楼或从侧面攻打,那就全完了。

    冉阿让望望对面的楼房,看看旁边的街垒,又瞧瞧地面,心急如焚,一筹莫展,简直要用目光挖出个地洞。

    他极力注视,在这穷途末路上,还真的隐约抓住点什么东西,就在脚旁边显现成形了,好像是目力将所需要的东西给逼出来了。只离几步远,在那道从外面严厉监守的矮垒脚下,他看见有一扇安在地面上、被塌下来的路石部分覆盖的铁栅门。那扇门约有两尺见方,是用粗铁条造的。石砌的框子已经拆毁,铁栅门也好像分离了。从铁条空隙看下去,只见一个幽暗的洞口,类似烟道或水槽管道。冉阿让急忙冲过去。他那越狱的老本领像一道亮光,突然照亮脑海。他搬开石块,掀起铁栅,扛起死尸一般一动不动的马吕斯,驮着这个重负,用肘臂和膝盖支撑用力,慢慢滑落,降到这口幸而不深的井里,再让头上沉重的铁栅盖落下来,而石堆受震动又坍落在铁栅盖上。冉阿让下到三米深的铺石地面,他就像人发狂时那样,以巨人的力量、雄鹰的敏捷,只用几分钟,就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冉阿让和一直昏迷的马吕斯,进入一种地下长廊。

    这里极度宁靖,一片死寂,是黑沉沉的夜。

    从前,他由大街翻墙进入修院的印象,又浮现在眼前。不过,他今天背负的不再是珂赛特,而是马吕斯。

    现在,那攻占酒楼的沸反盈天的喧嚣,他在下面只能隐隐听见,就好像窃窃私语。

    第二卷 利维坦[898]的肚肠

    一 大地富了海洋

    巴黎每年要向大海排掉两千五百万法郎。这并不是修辞的隐喻法。怎么会这样,又以什么方式呢?日夜不停。目的何在?毫无目的。有什么想法?想也没想。为了什么呢?也不为什么。通过什么器官?通过它的肠子。它的肠子是什么?就是它的下水道。

    两千五百万,这是专业人员最低的估算。

    经过长期摸索,如今科学确认,肥效最高的肥料就是人的粪便。说来实在惭愧,中国人比我们早知道。据埃克贝尔说,中国农民进城,无不用竹扁担满满挑两桶我们所说的秽物回家。多亏人肥,中国的土地还像亚伯拉罕时代那样,富有青春活力。中国的小麦,一粒种子能收获一百二十倍。任何鸟粪的肥效,都不及一座京城的垃圾肥。一座大都市,就是一个最大的肥源。利用城市给田野施肥,肯定会大获成功。如果说我们的黄金是粪土,那么反之,我们的粪土就是黄金。

    如何处理这黄金粪土呢?全部清除,倒入深渊。

    我们耗费大量的钱财,派船队去南极,搜集海燕和企鹅的粪便,却把手头不可估量的富源奉送给大海。世上的人畜肥如不流失到水中,而全部归还给土地,那么全世界就会丰衣足食了。

    护墙石角落这一堆堆垃圾、半夜在街道上颠簸的一车车淤泥、垃圾场的这些不堪入目的运载车、隐藏在铺路石下面恶臭的污泥流,你可知道这都是什么吗?这是鲜花盛开的牧场,是碧绿的青草,是百里香、麝香草、鼠尾草,是野味,是家畜,是傍晚饱食后哞哞叫的牛群,是散发清香的饲草,是黄灿灿的麦子,是你餐桌上的面包、你脉管中的血液,是健康,是欢乐,是生命。神秘的造物就是这样:大地沧海桑田,天空瞬息万变。

    把这些还给大熔炉,就会富裕丰赡。田野营养充足,就能向人类提供食粮。

    你们抛弃这种财富,还觉得我可笑,悉听尊便。然而,这正是你们无知的真正嘴脸。

    据统计,仅仅法国,每年就由河流向大西洋倾注五亿法郎。请注意:有这五亿法郎,就能支付四分之一的国家预算开支。可是,人实在聪明透顶,宁肯将这五亿法郎投进水沟里。我们的阴沟一点一滴带入江河,再由江河大量向海洋倾泻的,正是民众的养分。阴沟每打个嗝逆,就耗费我们一千法郎。由此产生两个后果:土壤贫瘠,河流污染。饥饿出自田垄,疾病来自河流。

    举例来说,泰晤士河毒害伦敦,这是尽人皆知的。

    至于巴黎,绝大多数地下排水道出口,近来不得不改到下游最后一座桥的下方。

    有一种双管设施,配以阀门和放水闸门,能引水又能排水,这种引流的基本系统像人肺呼吸一样简单,在英国许多村社都已经完全采用,既把田野净水引到城市,又把城市的肥水送往田野。这样容易的一往一返再简单不过,却可以保住扔掉的五亿法郎。然而,人们总想别的事。

    现在的做法,就是好事办成坏事。动机好,事情结果却可悲。以为使城市清洁,却令民众孱弱。一条明渠就是一个误解。越冲越穷的简单阴渠,一旦换成具有两种功能、吸收又归还的排水系统,再配以新社会经济的全套原则,那么田地的产量就会增长十倍,穷困问题也能大大缓解;如再消灭所有寄生虫,那么问题就完全解决了。

    目前,公共财富流进河里,不断流失。用“流失”一词恰如其分。欧洲就是因为这样消耗而破产。

    至于法国,上面讲过数字。算起来,巴黎占全国人口的二十五分之一,而巴黎的排粪沟却是最富有的,因此法国每年五亿的损耗中,巴黎占两千五百万还是低于实际的估计。这两千五百万,若是用于救济和享受,巴黎就会倍加繁华。可惜,这座城市却花费在下水道里,可以说巴黎的最大挥霍、它最盛大的节日、它的富丽堂皇、盛宴、它挥金如土、它的豪华、它的奢侈、它的铺张扬厉,就是它的排污管道。

    人们跟随一种拙劣的政治经济学一道盲目,让公众的福利淹没,付之流水,消失在无底深渊。为了保护公众财富,还应拉上圣克卢[899]那样的网才好。

    从经济角度看,事情可以这样概括:巴黎是个漏筐。

    巴黎这个城市典范,各国人民竞相效仿的这个美丽京城的表率,这个理想的大都市,这个富于创举、冲动和尝试的圣地,这个精神的中心之所,这个城市之国,这个创造未来的摇篮,这个巴比伦和科林斯的奇妙结合体,若从我们所指出的角度看,会招致一个福建农民耸肩嘲笑。

    效仿巴黎吧,你们全要破产。

    此外,更糟糕的是,在这久远而荒谬的挥霍方面,巴黎本身还仿效别处。

    这种令人咋舌的愚蠢并非新鲜事,也绝非新近产生的。古人的做法和今人大同小异。李比希[900]曾说:“罗马的下水道吞噬了罗马农民的全部福利。”罗马农村让下水道毁掉之后,罗马又连累意大利凋敝,将意大利投入下水道里,又相继把西西里、撒丁和非洲投进去。罗马的下水道把世界都吞没了。阴沟给罗马城和世界带来覆没。罗马城和世界[901]。永恒的城市,测不到底的下水道。

    在这件事情和其他事情上,罗马做出了表率。

    巴黎亦步亦趋,追随这个榜样,表现出了富有才情的城市所特有的十足傻气。

    为了实施上面解释的计划,我们需要了解巴黎下面的另一个巴黎,一个下水道网的巴黎;地下巴黎也有街道、十字路口、广场、死巷、动脉和循环,即污泥的循环,只是缺少人的形影。

    要知道,绝不能恭维,即使对一个伟大的人民也不要恭维;这里一应俱全,雄伟壮丽的旁边,还有卑琐龌龊。诚然,巴黎包含光明之城雅典、强盛之城提尔[902]、道德之城斯巴达、奇异之城尼尼微[903],但是也包含污泥之城吕代斯[904]。

    况且,这也是巴黎强大的标志,而在雄伟的建筑中,巴黎的巨大排污肠道正在实现人类通过诸如基雅弗利、培根和米拉波等人实现的奇特理想:宏伟壮阔的龌龊。

    如果目光能透视地面,那么巴黎地下就会呈现巨大的石珊瑚状。周边有六法里的这片土地,上面坐落着伟大的古城,下面的洞穴和通道纵横交错,比海绵孔还要多。这还不算另一种地窖的墓穴,不算错综复杂的煤气管道,不算庞大的一直通到放水笼头的饮用水管道系统,单单布列在塞纳河两岸的下水道,就构成巨大的黑暗网,这座迷宫的引路线就是坡道。

    在那潮湿的雾气中,出现了硕鼠,就仿佛是巴黎分娩出来的。

    二 下水道的古代史

    想象一下,巴黎就像揭开了盖子,鸟瞰下去,只见两岸地下排水道网,好似嫁接在河流上的粗树枝。右岸总管道为主干,次要管道为枝桠,而死巷则为小枝杈。

    轮廓极其粗略,似是而非;这种枝枝杈杈往往呈直角,这在植物中是罕见的。

    再设想一下,看到的是黑底上平衬出打乱了的古怪的东方字母表,怪模怪样的字母随意排列,表面上看杂乱无章,有的是弯勾嵌连,有的是字尾衔接,这种奇特的几何平面图,恐怕更接近实际些。

    在中世纪,在东罗马帝国时代,在古老的东方,污水井和下水道起过很大作用。瘟疫从那里发生,暴君在那里葬身。民众几乎怀着宗教式的敬畏,注视这腐烂的温床、死亡的巨大摇篮。贝拿勒斯[905]的害虫坑,同巴比伦的狮子坑一样,令人目眩神摇。根据犹太士师书记载,特格拉—法拉查尔[906]就以尼尼微污水坑发誓。约翰·德·莱德[907]正是从曼斯泰的下水道里引出假月亮。跟他酷似的东方人莫卡纳,蒙面纱的呼罗珊[908]先知,也是从凯邪泊的污水井里引出假太阳。

    人类的历史映现在下水道的历史中。暴尸场讲述罗马的历史。巴黎的阴渠是个了不起的老东西,曾经当作墓穴,也曾当作避难所。罪恶、聪明、社会抗议、信仰自由、思想、盗窃,凡是法律追捕过或仍在追捕的,都藏匿在这洞里;14世纪的木槌帮[909]、15世纪的剪径强人、16世纪的胡格诺教派、17世纪的莫兰幻象派[910]、18世纪的烧足匪徒[911],都藏匿在里面。一百年前,歹徒夜间从那里出来持刀行凶,窃贼遇到危险便溜进那里。树林里有洞穴,巴黎有阴渠。丐帮,即高卢无赖,就把地下排水道当作奇迹宫,他们又狡猾又凶狠,到了晚上,就回到摩布埃街排水口,就像回到内室一样。

    每天在掏兜死巷和割喉街作案的人,晚上自然以绿径小桥或于尔普瓦天篷为家。因此,那里留下许多传说。各种魑魅魍魉,都出没在幽静的长廊;到处充斥腐烂和疫气;时而也有个通气孔,维庸和拉伯雷一里一外在那儿聊天。

    巴黎老区的下水道,汇聚了所有走投无路和铤而走险的人。政治经济学把这视为垃圾,而社会哲学把这看成渣滓。

    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集中在这里对质。在这青灰色的地方,存在黑暗,但不存在秘密了。什么东西都现了原形,至少现出最终形态。垃圾堆的特点,就是毫无虚谎。其中隐藏着天真。巴西尔[912]的假面具也在其间,但是看见了硬纸板和线绳,里外都如此,尤其明显糊上了一层诚实的污泥。旁边就是司卡班[913]的假鼻子。人类文明的一切肮脏东西,一旦没用了,就全掉进这真相的阴沟里,即社会全面堕落的归宿;不过,肮脏的东西既沉没下去,又展示出来。这些混杂的东西都混同了,再也没有假相,没有粉饰,污秽脱掉外衣,赤裸裸,光溜溜,不容一丝幻想和幻景,只剩下原形,显出终结的狰狞面目。存在和消失。这儿一个瓶底供认酗酒,一个篮子柄讲述仆役生涯;那儿发表过文学见解的苹果心,又恢复为苹果心;一个大铜钱儿满身绿锈,该亚法的痰液同法斯塔夫的呕吐物相遇;一枚从赌场出来的金路易,碰到挂过上吊绳索的铁钉;一个灰白的胎儿裹成一卷,用的是这次狂欢节在歌剧院跳舞穿的装饰金箔的戏装;一顶审判过人的法官帽子,躺在玛格东[914]穿过的腐烂了的衬裙旁边,这何止是友爱,简直就是亲密无间。一切涂脂抹粉的东西都模糊一片了。最后的面纱扯下来。一条阴沟就是个恬不知耻的家伙,什么都讲出来。

    这种污秽的坦率能平复灵魂,正是我们喜欢的。我们在尘世长期忍受,看够了堂而皇之的国家利益、宣誓、政治明智、人类正义、职业道德、紧急状态法、腐蚀不了的法官,等等,现在再走进阴沟,瞧瞧污泥浊水的供认,确是一件开心事。

    同时也受益匪浅。刚才说过,阴沟是历史的必经之路。圣巴托罗缪惨案的鲜血,一点一滴从街道石缝儿渗入阴沟。大量的谋杀、政治和宗教的屠戮,无不通过这文明的地道,丢下一具具尸体。在沉思者的目光看来,历史上的所有凶手都在这里,都跪在丑恶不堪的幽暗中,用他们当作围裙的一角裹尸布,凄惨地揩去他们所干的勾当。这里,路易十一和特里斯唐[915]同在,弗朗索瓦一世和杜普拉[916]同在,查理九世和他母亲同在,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同在,卢浮瓦[917]、勒泰利埃[918]、埃贝尔[919]和马雅尔[920]都在,他们抠着石头,想抠掉他们的劣迹,拱形坑道里传来这些鬼魂的扫帚声。在这里也能闻到社会灾难的恶臭,在一些角落里还看到淡红的反光。这里骇人的水流曾洗过血腥的手。

    社会观察家应当走进这阴暗的地方,这是他们实验室的组成部分。哲学是思想的显微镜。都想逃避它的显示,然而无一逃脱。推诿搪塞都是徒劳。推诿会暴露自己哪一面呢?可耻的一面。哲学以正直的目光追究罪恶,绝不允许它遁入虚无。有些事情即使正在模糊泯没,正在淡化消失,哲学也都能辨认出来。它根据一块破袍襟能复制出王袍,根据一片烂裙边能复制出那女人。它利用污水道就能再现一座城市,利用烂泥就能再现一个时期的风俗,只凭一块碎片,就能推断出是双耳尖底瓮还是水罐,只凭羊皮纸上一个指甲印,就能确认犹当迦斯犹太族和盖托犹太族的差异。通过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恢复事情的原貌,是恶,是善,是假,是真,是宫中的血斑,是洞穴的墨迹,是妓院的油点,是经受的苦难,是欢迎的诱惑,是呕出的盛宴,是品格降低所留下的褶纹,是灵魂因粗俗而变节的痕迹,还是放荡女人在罗马脚夫褂子上留下的肘印。

    三 勃吕纳梭

    巴黎的下水道,在中世纪有传奇色彩。到了16世纪,亨利二世想派人探测,结果计划流产。迈尔西埃证实,下水道干脆弃置不管,任其变迁,这情况还不足百年。

    古老的巴黎正是如此,一味争吵不休,举棋不定,总在摸索,结果长期处于蒙昧状态。直到后来,1789年才表明城市怎么有了智慧。然而在古代,我们的京城没有什么头脑,无论精神上的事还是物质上的事,都不大会办,不会清除流弊,也不会清除垃圾。什么都成为障碍,什么都成为问题。譬如下水道,往哪儿引导都不行。地下的网络把握不住方向,就像上面城里人不能沟通一样;上面沟通不了,下面也纠缠不清;上面语言混乱,下面坑道混乱,巴别塔又给代达罗斯迷宫添乱。

    巴黎下水道有时还泛滥,就好像这条被埋没的尼罗河突然发怒了。说来真丢人,下水道居然发大水。这文明的肠胃有时消化不良,浊物反胃回流到城市的喉头,巴黎就有污秽的回味。污水倒流就跟后悔一样,还是有益处的;这正是警告,但是遭受白眼,污泥浊水竟如此大胆,巴黎城义愤填膺,绝不允许污秽再返回,必须驱逐干净。

    1802年的污水灾,现在八十岁的巴黎人还记忆犹新。在路易十四雕像耸立的胜利广场,污泥浆呈十字形向外漫溢;污泥浆从香榭丽舍两个下水道口溢出,流进圣奥诺雷街,从圣弗洛朗丹下水道口溢出,流进圣弗洛朗丹街,从钟声街下水道口溢出,流进鱼石街,从绿径街下水道口溢出,流进波潘库尔街,从拉普街下水道溢出,流进拉罗凯特街,而香榭丽舍大街的明沟已经没到三十五公分。在城南,塞纳河的主排水道起了反作用,倒流的泥汤侵入马扎然街、松糕街、沼泽街,长达一百零九米,距拉辛故居几步远停止了:在17世纪,它敬重诗人超过国王。圣彼得街脏水涨得最高,比排水沟石板盖高出三尺。在圣沙班街,污水漫延长达二百三十八米。

    本世纪初叶,巴黎的下水道还是个神秘场所。污泥向来名声不佳,而在这里名声尤其坏,简直谈泥色变。巴黎隐约知道,地下还有可怕的坑道,谈起来就像底比斯的大泥坑;那泥坑可以充当比希莫特[921]的浴盆,里面有许多十五尺长的大蜈蚣。阴沟清理工的大靴子,从来不敢冒险越过几个熟悉的地点。当时距使用带挡板的垃圾清运车的时代还不远,只见挡板上圣福瓦和克雷基侯爵友好相处,而垃圾就直接倒进排水沟。至于疏通的任务,就只好交给暴雨了,有时暴雨起不到清扫作用,反而造成堵塞。罗马留下一些有关污水沟的诗,把污水沟称作暴尸场。巴黎则辱骂自己的下水道,称之为臭洞。科学和迷信两方面都认为它很可怖。臭洞既讨厌卫生,也讨厌传奇。穆夫塔尔街阴沟的臭拱顶下生出鬼魅。马尔穆塞团[922]的尸体全抛进木桶厂街阴沟里。1685年大规模流行的那场恶性热病,法贡[923]归咎于沼泽区阴沟的大敞口,而且直到1833年,在圣路易街[924]还依然大敞着口,几乎正对着“艳情使者”的那块招牌。莫太勒里街阴沟的敞口是有名的瘟疫发源地,它那带刺的铁栅盖仿佛长了一排牙齿,张着巨大的龙口,向那倒运的街道居民吹送地狱的气息。民众富有想象力,把巴黎幽暗的排水道,说成不知是什么丑恶的无限大杂烩。下水道是无底洞。下水道是地狱。去探测这种麻风病区,连警察署都未予考虑。探测这陌生之地,测量这黑暗区域,去察看这深渊,谁有这个胆量啊?这实在骇人听闻。然而却有一个人自告奋勇。污水沟也有它的克里斯托夫·哥伦布。

    那是1805年的事,有一天,是皇帝难得蒞临巴黎的日子,一个叫德克雷或克雷泰[925]的内务大臣,在主子晨起时晋见。伟大共和国和伟大帝国的非凡士兵拖带战刀的声响,从骑兵竞技场传来;拿破仑宫门口簇拥着各路英雄,分别来自莱茵河、埃斯科河、阿迪楞河和尼罗河各部,有茹贝尔、德塞、马尔索、奥什和克莱伯各位将领的战友,有弗勒吕斯的气球驾驶员、美因茨的榴弹兵、热那亚的架桥工兵、在金字塔观过战的轻骑兵、带有朱诺炮弹弹痕的炮兵、勇夺停泊在须得海[926]的舰队的铁甲兵;有些人曾追随拿破仑到过洛迪桥,还有些人曾在曼图亚[927]的战壕里陪伴过缪拉,另一些人曾赶在拉纳部队之前到达蒙特贝洛[928]低洼路。当时各种人马都聚在土伊勒里宫廷院里,由一分队或一小队代表,守卫着安寝的拿破仑。这是辉煌时期,大军已赢得马伦戈战役的胜利,还要在奥斯特利茨大败敌军。

    “陛下,”拿破仑的内务大臣说道,“昨天我见到帝国中最英勇无畏的人。”

    “他是什么人?”皇帝粗暴地问道,“他干了什么事?”

    “他想干一件事,陛下。”

    “什么事?”

    “视察巴黎的下水道。”

    确有其人,名叫勃吕纳梭。

    四 鲜为人知的细节

    视察进行了。这是一场可怕的战役,是黑夜里进攻瘟疫和窒息性瓦斯的战斗,同时也是有新奇发现的旅行。这次探险的幸存者之一,当时很年轻,是个聪明的工人,几年前他还谈起一些有趣的细节,而当年勃吕纳梭向警察总署署长呈递报告时,认为这种细节不合公文体而删除了。那时消毒手段很简陋。勃吕纳梭率领二十人下到地下坑道网,刚走了几条支管,就有八名工人不肯再往前走了。这次行动十分复杂,要视察就得疏通,必须清除污泥,同时还必须丈量,标明污水入口处,计数铁栅门和道口,摸清各支管线,标出水流的分叉点,确定各贮水池的范围,探测主管道分出的小管道,从拱心石点测量每条管道的高度,测量从拱顶起始处到底脚的不同宽度,最后,确立与每个入水口呈直角的水位坐标,有从沟底算起,或从街道地面算起两种。往前行进十分艰难。扶梯往往陷入三尺深的稀泥中。灯笼在沼气中奄奄欲熄。不时就得抬走一个昏迷的清泥工。有几处简直就是绝壁。地层下陷,石板塌毁,坑道变成陷阱,找不到实处立足。一个人突然失踪,大家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出来。按照福克卢瓦的建议,他们在基本清理出来的地点,隔一段距离就放一个装满浸透树脂的废麻的大笼子,点燃起来照明。有些地段的壁上长满赘生物,奇形怪状,就像肿瘤一样。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石头也都仿佛生病了。

    勃吕纳梭从上游往下游视察探险。走到大吼者街两条水道分岔口,他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辨出1550这个日期。这块石头标明,菲力贝尔·德洛姆奉亨利二世之命,视察巴黎下水管道到此停止。这块石头也是16世纪留在坑道里的记号。勃吕纳梭在蓬索管道和神庙老街管道中,还发现17世纪所施的工程,于1600年至1650年间加固的拱顶;在集流管道西段,他也发现了18世纪的工程,1740年开凿的拱顶水道。这两条管道,尤其是1740年较近期开凿的那一条,比1412年开凿的环城下水道工程还要破损陈旧,当年梅尼蒙当清水溪擢升为巴黎下水主管道,好比一个农夫忽然升迁,当上国王的第一侍从,又好比乡巴佬摇身一变而成将军。

    有几个地点,尤其在法院的下面,他们发现在坑道壁开出的密室,认为是古老的地牢。丑陋的“静室”[929]。一间地牢里挂着一副铁枷。地牢全部砌死了。还有一些奇特的发现,其中有1800年植物园走失猩猩的骸骨;18世纪最后一年,在圣贝尔纳会修士街无可争议的有名闹鬼事件,大概同走失的猩猩有关。这个倒霉鬼最后在下水道里淹死了。

    有一条拱顶长水道通向玛丽容桥,通道里有一个保存完好的拾破烂的背篓,引起识货的人啧啧称赞。清沟工人也豁出去了,下到泥潭里到处摸,知道里面有金银首饰、珠宝、金币等大量贵重物品。一个巨人若是将污泥过滤一遍,筛子里就能留下几世纪的财宝。在神庙街和圣阿乌瓦街两条支道的分岔口,拾到一枚胡格诺教派古怪的铜质纪念章,一面图案是一头猪戴着红衣主教冠,另一面图案是一只狼头戴教皇三重冕。

    最惊奇的发现是在大水道入口处。这个入口当初有铁栅栏,现在只剩下铰链了。其中一个铰链上挂着一块不成形的肮脏破布片,在黑暗中飘动,无疑是当初经过时挂下来的,年深日久而不成样子了。勃吕纳梭移近灯笼,仔细察看破布片,原来是极细的麻布,比较完整的一角绣有一个纹章的冠冕,下方还绣有七个字母:LAVBESP。这是一顶侯爵的冠冕,七个字母意味:洛贝斯平。他认出这是马拉的一块裹尸布。马拉年轻时有过风流韵事。当年,他在阿尔图瓦伯爵府当兽医,同一位贵妇私通,留下这条床单,这事经过了历史考证。残迹还是纪念。他遇害后,由于这是他家唯一的细布,便用来给他裹遗体。老妇人用这有过情欢的襁褓,裹起结局悲惨的人民之友,葬于坟墓。

    勃吕纳梭看罢就算了,还让破布片留在原地。是蔑视还是尊敬呢?这两种态度,马拉都受之无愧。况且,命运在这上面留下相当明显的印迹,寻常人轻易不敢触碰。况且,既是墓中之物,就应留在它所选择的地方。总之,这遗物十分奇特。一位侯爵夫人在上面睡过觉,马拉在里面腐烂。它穿过先贤祠,最后落到下水道的鼠口。这条床单,从前华托曾愉快地画出所有褶纹,如今落得只配但丁的注目了。

    全面视察巴黎地下排污水道,从1805到1812年,历时七年。勃吕纳梭边视察边指示,领导施工,完成了巨大的工程。1808年,他加深了蓬索沟槽,还到处开通了新管道。到1809年,他把圣德尼街的地下排水道一直延长到圣婴水池,1810年在冷大衣街和硝石库下面,1811年在小神父新街、槌球场街、披巾街和王宫广场下面,1812年在和平街和昂丹街下面,都开通了排水道。同时,整个管道网,他也采取了清毒净化措施。从第二年起,勃吕纳梭就添了助手:他的女婿纳尔戈。

    在本世纪初叶,古老的社会就这样疏浚了它的双重底,清了下水道。不管怎样,这总归是一次清扫。

    回头看看巴黎古老的下水道,真是弯弯曲曲,到处龟裂开缝,沟底没有铺石头,形成许多泥潭,线路莫名其妙地七扭八歪,无缘无故升高降低,而且恶臭不堪,又粗鄙又野蛮,一片黑暗,铺石板累累疮疤,墙壁道道刀伤,看着十分可怖。沟道枝枝杈杈,向四面八方伸展,纵横交错,构成鹅掌状、星形坑道、盲肠道和死巷,还有硝石拱顶、放毒的污水坑、渗出脓水的墙壁、往下滴水的沟顶,整个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这地下墓穴似的古老排水道更可怕的了,这是巴比伦的消化系统,是洞穴,是沟渠,是凿出街道的深渊,是无比巨大的鼹鼠洞,而我们的精神似乎看到,往昔这只巨大的瞎鼹鼠,穿过黑暗,在昔日荣华而今粪土的垃圾堆上徘徊。

    我们再说一遍,这就是从前的下水道。

    五 现时的进步

    如今的下水道,又清洁又凉爽,又笔直又规整,几乎达到了理想程度,即英国人所谓的“体面”。也确实得体,呈浅灰色调,都是拉线划直的,可以说板板正正,就好比一名供货商当上了行政法院法官。进里面看看几乎是明亮的,污泥浊水也都温文尔雅。初看真像“民众爱戴国王”的远古时代,供君主和王公逃跑的极寻常的地道。如今的下水道是美观的沟渠,风格纯正;被逐出诗苑的典雅的亚历山大体,仿佛来到这座建筑物中避难,附着在幽暗灰白的长拱廊的每块石头上;每个排水口都是一个拱门,里沃利街就连阴沟也都提供效法的榜样。还可以说,几何线条如果在什么地方合适的话,那肯定在一座大都市的排粪道里。那里一切都服从最短距离。如今,在一定程度上,下水道有了官方的面目,甚至警方有时在报告中提到它,也不再有不逊之言。在官方语言中,用以描述它的字眼也是高雅严肃的。从前叫作肠子,现在称作长廊;从前叫作地洞,现在称作眼孔。维庸再世,也认不出他的临时故居了。这地下坑道网,自然还有久远难考时期的啮齿类居民,而且繁衍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不时就有一只老须鼠,从下水道口冒险探探头,瞧一瞧巴黎人;不过,这种寄生物也驯化了,相当满意自己的地下宫殿。排污沟渠没有一点当初那种狰狞相了。雨水从前污染,现在清洗下水道了。可是也不能太大意,疫气还在里面盘踞。它看似无可挑剔,实则虚伪。警察总署和卫生委员会也都无可奈何,什么清毒净化的方法都用了,阴沟里照样散发难以辨别的可疑气味,就跟忏悔后的达尔杜弗一样。

    不管怎样,我们还得承认,清扫是阴沟向文明致敬,比起奥革拉斯的牛棚来,达尔杜弗的良心是个进步,毫无疑问,巴黎的下水道改善了。

    何止是进步,简直就是改观。从老阴沟到今天的阴沟,经历了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是谁干的?”

    正是我们提起而为世人遗忘的勃吕纳梭。

    六 未来的进步

    挖掘巴黎下水道,绝非一项小工程。已经进行了十个世纪还未完成,就像未能完成巴黎的建设一样。巴黎城市扩展,势必波及下水道。那是地下一种长着无数触须的黑暗水蝗,随着上面城市扩展而在下面长大。每当城市开辟一条街道,阴沟就伸出一条手臂。旧王朝只修造了两万三千三百米排水道,这是截止1806年1月1日巴黎的状况。从那时开始,不久我们还会谈及,就采取了有效措施,大力修复和扩建下水道工程。拿破仑建了四千八百零四米,真是个奇特的数字;路易十八建了五千七百零九米;查理十世建了一万零八百三十六米;路易—菲力浦则建了八万九千零二十米;1848年的共和国建了两万三千三百八十一米;现政权建了七万零五百米。到目前为止,总共二十二万六千六百一十米,合六十法里长的下水道,构成巴黎庞大的肠道。幽暗的分支一直在施工,鲜为人知的巨大工程。

    比起本世纪初,巴黎的地下迷宫如今扩大了十倍多,这是有目共睹的。很难想象,要把阴沟修到现在这样相对完善的程度,必须做出何等努力,表现出何等锲而不舍的精神。旧王朝的巴黎市政府,以及18世纪最后十年的革命市府,勉强开凿了五法里,即1806年前所存在的下水道。这一工程障碍重重,有的是土质问题,有的是巴黎劳动人民的偏见。巴黎城建在特别难对付的矿层上,刨不动,锄不松,也钻不进。再也没有比这地质结构更难钻探打通的了,而上面却耸立着称为巴黎的历史性的奇思妙构。不管以什么方式,只要工程一开始,一冒险进入这冲积层,地下阻碍就层出不穷:有稀黏泥、活水泉、坚硬的岩石、又软又深的淤泥——科学专门名称是芥末酱。尖镐刨起来很吃力,石灰岩夹着极薄的黏土层,以及镶嵌史前海牡蛎壳的岩叶。有时,一条暗河突然冲破刚开凿的拱顶,淹了干活的工人,或者一股泥石流像奔腾的瀑布,冲断最粗的支柱,就跟打碎玻璃一样。最近在维莱特,要让集管道从圣马尔丹运河下面通过,既不停航,又不抽干运河水,不料河床出现裂缝儿,水猛地灌进施工现场,超出了水泵的抽水能力,只好派一名潜水员去寻找大水槽狭口处裂缝,费了好大劲儿才堵住。在别处,靠近塞纳河,甚至离河床相当远的地方,譬如在美丽城,在大街和吕尼埃尔通道下方,还碰到无底的流沙,能眼看着一个人沉没下去。此外,还有令人窒息的有毒气体,还有把人埋住的塌方,还有突如其来的地陷;还有,工人会慢慢染上斑疹伤寒。如今,在克利希地下十米深处施工,开了一条长廊,为安装乌尔克运河输水主管道,还砌了一条通道;在另一处,在经常塌方,经常碰到腐烂泥层的情况下,借助探测和支撑木施工,从济贫院大街到塞纳河一段,修了比埃夫尔地下道拱顶;为使巴黎免遭暴雨时蒙马特的激流冲击,并给殉教士城关附近九公顷的大水塘开个泄水口,在地下十一米深处日夜修建,从白城关到欧贝维利埃路,四个月就开了一条下水道;还有一件前所未见的事,在鸟喙横杠街地下六米深,没有开沟就建造了一条下水管道,然而,指挥完成这些工程之后,莫诺也去世了。

    从圣安托万横街到卢尔辛街的城区各点,建成三千米长的拱顶阴沟;利用弩弓街的支管,排出贡吏街和穆夫塔尔街十字路口积聚的雨水;又在流沙上灌注碎石块和水泥,建成圣乔治街的下水道;还指挥纳扎雷圣母院街支线可怕的降低工程,完成这些工程之后,杜洛工程师也去世了。比起战场上愚蠢的屠杀来,这种英勇的功绩要有益得多,却没有战报表彰。

    1832年,巴黎下水道远非今天这样的规模。勃吕纳梭推动了一步,但是大规模的重建工程,还要等流行了霍乱之后才确定下来。说来实在惊人,例如像威尼斯那样称为大运河的主干道,到1821年,酒葫芦街那段还露天敞着。直到1823年,巴黎城才从自己口袋里找出二十六万六千零八十法郎十生丁,用来覆盖那段污水沟。战斗城关、居内特街和圣芒德街三处排泄口,包括各种装置、污水渗井和净化管道等,直到1836年才齐备。正如我们说的,这二十五年来,巴黎下水道修缮一新,而且扩大了十倍多。

    三十年前,在6月5日至6日起义那个时期,许多地段还是老阴沟。大多数街道,现在中线隆起,而当年却一劈为二。这样,街道或十字路口呈斜面,最洼处往往看到一块方形大铁栅盖,由于人畜行走而磨得锃亮,又滑又危险,车辆经过时马容易失蹄。桥梁道路的术语,给这种低点和栅盖起了个生动的名称,叫作“路沟”。在1832年,许许多多街道,诸如星辰街、圣路易街、神庙街、神庙老街、纳扎雷圣母院街、梅里库尔游乐园街、鲜花河滨路、小麝香街、诺曼底街、牝鹿桥街、沼泽街、圣马尔丹城郊街、胜利女神圣母院街、蒙马特城郊街、船娘仓街、香榭丽舍、雅各布街、图尔农街,还是古老哥特式的排污水沟,毫无廉耻地张着肮脏的大嘴巴。那是带天篷的巨大石缝,有时还围着界石,嚣张到了极点。

    巴黎的下水道,1806年基本上还是1663年统计的数字:五千三百二十八图瓦兹。从勃吕纳梭之后,到1832年1月1日,总共四万零三百米。这就是说,从1806年到1831年,每年平均建造七百五十米。此后,每年建造八千米,甚至一万米,用混凝土打地基,以碎石和水泥搅拌构筑,每米造价二百法郎,目前巴黎六十法里长的下水道,共花费四千八百万法郎。

    除了我们开头就指出的经济进步之外,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也同巴黎下水道这一巨大问题有关。

    巴黎夹在水层和气层之间。水层沉积在相当深的地下,已为两次钻探所证实,是由夹在白垩纪层和侏罗纪石灰岩层之间绿砂石提供的。那片水可用一个大圆盘来表示,半径为二十五法里;无数江河溪流的水渗到那里。我们从格雷奈勒街的井中打出一杯水,就能喝到塞纳河、马恩河、约纳河、瓦兹河、埃纳河、谢尔河、维埃纳河和卢瓦尔河的水。那片水先是由天而降,再由地下抽出,因此是卫生的。这层空气可不卫生,是从阴沟里溢出来的,将污水道的各种腐味臭气全搀进城市的呼吸中,气味实在难闻。从粪土堆上取点空气样,经过科学检验,比在巴黎上空取的空气样还要纯净。再过一定时间,借助于进步,机械设备渐趋完善,问题明朗了,巴黎就会利用水层净化空气层,也就是说冲洗地下道。众所周知,冲洗阴沟,就意味着污泥归还给土壤,粪肥归还给田地。仅此一举,整个社会就会减少贫困而增加健康。

    巴黎的疾病,以罗浮宫为疫区中心点,现在已扩散到方圆五十法里。

    可以说十个世纪以来,污水道是巴黎的病源。阴沟就是这座城市血液中的病毒。在这方面,民众本能的反应绝不会有误。从前,修建阴沟这一行,就跟屠宰牲口这一行同样危险并令人厌恶,人人畏惧,因此长期推给刽子手去干。要让泥瓦匠下到臭沟里,就必须付很高的工钱;挖井工人也轻易不肯把梯子放下去;俗话说得好:“下阴沟,就是进墓穴”。前面说过,各种骇人的传说,给这庞大的坑道蒙上恐怖的色彩。这个可怖的渊薮,既有地球变迁,又有人类革命的痕迹,从中能找到一切天灾人祸的遗物,从洪水泛滥时期的贝壳,一直到马拉的一块破布片。

    第三卷 出污泥而不染

    一 阴沟及其惊人处

    冉阿让正是进入巴黎的下水道。

    这是巴黎和大海又一相似之处。如同在大洋中,潜水者也能在下水道里消失。

    这种转移前所未闻。冉阿让就在市区,却离开了城市。只是眨眼间,掀起又关上盖子的工夫,他就从光天化日进入沉沉黑暗,从正午进入半夜,从尘嚣进入死寂,从滚滚风雷进入停滞的坟墓,从凶险的绝境进入绝对的安全,这比波龙索街那次遽变还要神奇。

    陡然掉进地窖,在巴黎的地牢里销声匿迹;离开布满死亡的这条街,躲进这能活命的坟墓里,这真是奇异的时刻。他一时目眩神摇,愕然地倾听一会儿。这救命的陷阱忽然在他脚下打开。在一定程度上,仁慈的上苍仿佛诱捕了他。这绝妙的埋伏是天意!

    不过,这个伤者还是一动不动,冉阿让也说不准,他背到阴沟里来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他头一个感觉是双目失明,猛然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也似乎聋了一分钟,什么也听不见了。残杀的风暴扫荡他头上几尺远的地方,正如前面所说,由于隔着厚厚的土层,声音传到他这里,就止息而模糊不清了,听似从深深的地下传上来的。他感到脚下是实地儿,仅此而已,但这就足够了。他伸出一条手臂,又伸出一条手臂,摸到两侧的墙壁,由此判断巷道极窄;他脚下一滑,又发现石板很湿,便小心地走了一步,怕碰到地洞、小井或深坑什么的;他往前探探,确认石板路向前伸延。一股恶臭袭来,他明白身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恢复视力。一点光线从他滑落的通风口射进来,他的眼睛也开始适应了地道,能辨别出一点东西了。他藏身之处,没有别的词儿能更好表达这种处境,是一条坑道,身后有墙,显然是条死巷,即术语所称的支线。前面还有一堵墙,即黑夜之墙。通风口射进的光线,仅能往几米长的阴沟湿壁上投射点惨淡的光,冉阿让往里走十来步就消失了,再往前便黑洞洞的,好像吞噬人的大口,钻进去很可怕。然而,人还是能冲破这道迷雾的墙,形势所迫,甚至刻不容缓。冉阿让想到,铺路石下面的铁栅盖被他瞧见,也可能被士兵发现,一切都系于这种偶然。他们也可能下到这口井里搜查。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刚才他把马吕斯撂在地下,现在又拾起来。这样讲也很恰当,他又拾起马吕斯,扛在肩上,举步向前,决意走进黑暗。

    冉阿让以为他们得救了,其实不然。另一种危险也许在等待他们,而且不可小视。经历疾雷闪电的战斗场面之后,现在又落入疫气弥漫并布满陷阱的洞穴,经历了大混乱之后,又落入这污水道。冉阿让从地狱的一层掉进另一层。

    他走出五十步,不得不站住。出现一个问题,这条巷道接着一条横向管道,两条路摆在面前,选择哪一条呢?向左拐还是向右拐?迷宫一片漆黑,如何定向?我们已经指出,这座迷宫有一条导引线,就是坡度。走下坡路,就是走向塞纳河。

    冉阿让当即明白了这一点。

    他估摸是在菜市场的下水道,若是选择左边下坡路,不用一刻钟,就会走到河边交易所桥和新桥之间的排水口,这就等于说,在大白天出现在巴黎人口最稠密的街区,很可能闯到聚着闲人的十字路口。看见两个血淋淋的人从他们脚下地里钻出来,行人该有多么惊愕,警察会赶来,附近的保安队也会出动。这样,还未出洞口,他俩就给人抓住了。还不如干脆深深地钻进迷宫,依赖这黑暗,至于出路,那就听天由命了。

    他向右拐,走上坡路了。

    他一拐进横向坑道,远处通风口的光亮就消失了,眼前又落下黑幕,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他仍然往前走,而且尽量加快脚步。马吕斯两条胳膊搭在他脖子周围,两条腿耷拉在他身后。他一只手抓住这两条手臂,另一只手摸着墙壁。马吕斯的脸贴着他的脸,还在流血,微温的液体流淌到他身上,浸入他的衣衫,他都有所感觉。然而,挨着他耳朵的受伤者的嘴里,仍吐出一股潮乎乎的热气,说明人还呼吸,还活着。冉阿让这时走的坑道要比头一条宽些。他走路相当吃力。昨夜的雨水还未排尽,在坑道中间形成一条小激流。他必须紧贴着墙,免得趟水走。他这样在黑暗中前进,好似黑夜生物在看不见的地方摸索,消失在地下黑暗的脉管里。

    不过,也许远处通气口将一点浮动的光亮送进这浓雾中,也许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慢慢地,他又影影绰绰能看见点什么,隐约意识到时而触摸的是墙壁,时而经过一道拱门。在黑夜里,瞳孔极为放大,最终能找到光亮;同样,在不幸中,灵魂极力扩展,最终也能找到上帝。

    很难辨别方向。

    下水道的线路,可以说呼应着重叠在上面的街道线路。当时,巴黎有两千二百条街道。想象一下,名为阴沟的这黑暗的坑道网吧!那时已有的下水道系统连接起来,有十一法里长。前面也已提到,多亏近三十年的特殊施工,目前的网络不会少于六十法里长了。

    冉阿让判断开始错了,以为来到圣德尼街下面,糟糕的是并不对。圣德尼街下面,有一条路易十三朝代石砌老管道,直通称为主管道的集水道;老管道只有一个肘弯,位于右侧旧奇迹宫下面,也只有一条支管,即圣马尔丹沟,它的四臂交叉成十字。小丐帮街细管道的入水口挨近科林斯酒楼,根本就没有接通圣德尼街下水道,而是通向蒙马特下水道,也就是冉阿让所在之处。这里处处都会迷路。蒙马特下水道的古老管网堪称最复杂的迷宫,所幸冉阿让已经过了菜市场,那下面的阴沟水道无数条横竖错杂交织,平面图好似鹦鹉栖架。不过,他前行何止一处难以定夺的岔道,何止一条在黑暗中打了问号的街道拐角——因为,这些的确是街道。其一,左首石膏窑街庞大的下水道,就叫人伤脑筋,横七竖八的支道呈T字形和Z字形,从邮政大楼和麦市场圆亭地下,一直通到塞纳河,末端呈Y字形;其二,右首钟盘街的曲巷水道有三条分岔,都是死巷;其三,右首那边槌球场街分道也很复杂,几乎在进口处就像支长柄叉,七折八拐,伸展到卢浮宫地下大排水道,这大排水道枝枝杈杈伸向四面八方;最后,右首那边守斋者街下水道是条死巷,这还不算到达主道之前各处的小管道;唯有主道引向较远的出口才可能安全。

    冉阿让对我们指出的这一点若是有点概念,他只要摸摸两边的墙壁,就会立刻明白他不在圣德尼街的下水道里。他摸摸就会感到是现代的便宜货,是经济用料,是混凝土地基、粗磨石岩加水泥砂浆的壁道,造价一米二百法郎,即所谓“小料”的资产阶级式构体,而不是凿出来的老石料,不是那种建下水道也华贵的古式建筑,地基用花岗岩和肥石灰砌成,造价每一图瓦兹八百利弗尔。然而这一切,冉阿让根本不知道。

    他往前走,心中焦急不定,但还是保持镇定,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清楚,完全撞大运。换句话说,就是听天由命了。

    应当说,有种恐惧逐渐袭上心头。黑暗包围他,也侵入他的头脑。他走在谜中。这排污渠道实在可怕,交叉错乱让人头晕目眩。困死在黑暗的巴黎中是很悲惨的事。即使看不见,冉阿让也必须找到,甚至闯出一条路来。在这陌生的地方,他每冒险走一步,就可能是最后一步。如何走出去呢?能找到出路吗?能及时找到吗?这个庞大的地下海绵有无数石孔,能让人钻进来又冲出去吗?会不会意外碰到黑暗的死结呢?会不会陷入无法逾越的绝境呢?马吕斯会流血过多,而他也因饥饿,二人就死在这里呢?难道他们二人就迷失在这里,最后把两副尸骨留在这黑夜一角呢?不得而知。他心中产生这种种疑问却无法回答。巴黎的肚肠是无底深渊。他就像先知一样,在魔鬼的腹中。

    突然出现一个意外的情况。他径直朝前走,就在最出乎意料的时刻,他发觉不是上坡路了。水流不是冲击脚尖,而是撞击脚跟了。现在水道是下坡。怎么回事呢?会突然走到塞纳河边吗?这样危险很大,可是后退风险更大。他还是继续往前走。

    他根本不是走向塞纳河。巴黎右岸区有一处地势呈驴背形,两面斜坡,一边的污水泻入塞纳河,另一面流入主管道。驴背的脊岭变化不定,最高点是过了米歇尔伯爵街,在圣阿乌瓦管道,还有靠近大马路的卢浮宫管道,以及菜市场附近的蒙马特管道。冉阿让正是到了这个最高点,他走向主管道,路走得对,然而他根本不知道。

    每遇到一根支管,他就伸手摸摸拐角,如果发觉口径比他所走的巷道狭窄,就不拐进去,还按原路走。他认为窄道通向死胡同,只能远离目标,即远离出口,这种判断相当准确。我们列举的四座迷宫在黑暗中给他设下的四个陷阱,他就这样避开了。

    他走在下面,有一阵就觉得,已经出了因暴动而惊愕的巴黎、街垒阻断交通的巴黎,回到富有生气的正常的巴黎。他忽然听到头上隆隆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但是持续不断。那是行驶的车辆。

    大约走了半小时,他心里这样估计,他还没有考虑歇一歇,只是把抓着马吕斯的手换一下。幽暗越发深邃,这样深邃他反而放心。

    猛然,他看见前面有自己的影子,是由几乎分辨不清的微弱红光衬托出来的;这种微弱的红光,把他脚下的沟底和头上的拱顶映成隐约的紫红色,并在巷道黏糊糊的左右壁上游动。

    他不禁愕然,回头望去。

    在身后他刚经过的巷道里,看似很远很远,有一颗可怕的星,穿透重重黑暗,仿佛在注视他。

    那是在阴沟里升起的警察昏暗的星。

    那星光后面,隐约晃动着十来个模糊不清、挺直而可怕的黑影。

    二 说明

    6月6日白天,当局下令搜索下水道,担心那里成为战败者的避难所,搜索隐秘的巴黎由警察总署署长吉斯凯负责,而扫荡公开的巴黎则由布若将军指挥。这两套行动相互配合,军事当局就采用两种战略,地下派警察部队,地面派正规军。由警察和下水道工人组成的三支分队搜查巴黎下水道,河右岸一队,河左岸一队,城心岛一队。

    警察装备有卡宾枪、棍棒、刀和剑。

    此刻射向冉阿让的光,正是右岸巡逻队的灯笼。

    这支巡逻队刚刚搜索了钟盘街下面弯水道和三条死巷道。他们举灯察看死巷里端时,冉阿让已经走过了这几个巷口,认为比主道狭窄而未进入。警察走出钟盘街下水道时,仿佛听见主巷道那边传来声响,那正是冉阿让的脚步声。巡逻队长举起灯笼,小队的人就朝传来声响的迷雾方向张望。

    这一时刻,对冉阿让真是难以名状。

    幸而他看得见灯笼,灯笼却照不见他。灯是光而他是黑影。他离得很远,同周围的黑色融为一体。他紧贴着墙壁站住。

    再说,他不明白身后移动的是什么东西。没有睡觉,也没有进食,情绪又紧张,他同样进入了幻视的状态。他望见一个火球,围着妖魔鬼怪。那是什么呢?他弄不明白。

    冉阿让一站住,响动也就戛然而止。

    巡逻队的人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们引颈张望,却什么也没有望见。于是,他们一起商议。

    当时,蒙马特下水道这一段有一种十字路口,叫作“勤务处”,后来取消了,因为下暴雨时,雨水汇成的急流涌入,积成水塘。巡逻队能在这个十字路扎成一堆。

    冉阿让望见那些妖怪围成一圈,那些獒犬的头凑到一起,低声说话。

    商议的结果,那些警犬以为听错了,根本没有声响,也没有一个人,不必再钻进主管道,这是浪费时间,要赶到圣梅里那边去,如果说有什么事可干,有什么“不善哥儿”[930]要追踪,那也应当是在那里。

    党派不时给詈辞换上新装。1832年,“不善哥儿”是个承上启下的词,前承已经过时的“雅各宾”,后启当时还不大使用、后来大行其道的“得骂哥哥”。[931]

    小队长下令左拐走向塞纳河边。他若是灵机一动,分成两组,朝两个方向搜索,那就会抓住冉阿让。这真是一发千钧。警察总署可能有指示,估计到暴动者人数多,会有遭遇战,不准巡逻队分散行动。巡逻队就这样走了,将冉阿让丢在后面。冉阿让只见灯笼猛一掉头就消失了,而对这一行动却一无所知。

    小队长临走时,为了尽到警察的责任心,还朝丢下的冉阿让那方向打了一枪。枪声在这地下墓穴里回音不断,好似巨人提坦的肠鸣。一块灰泥掉进细流中,在冉阿让几步远的地方溅起水花,这就向他表明,子弹打到他头上的拱顶。

    整齐而缓慢的脚步声,在下水道里回响了一阵,渐远而渐弱下去。那群黑影越钻越深,一点亮光摇曳浮动,将拱顶照成淡红色的圆筒状,也渐弱而消失了。于是,周围又恢复幽深的寂静、完全的黑暗,失明和失聪重新拥有黑暗。冉阿让还不敢动弹,久久靠在墙上,竖着耳朵,睁大眼睛,目送那鬼魂巡逻队化为乌有。

    三 跟踪

    说句公道话,即使局势十分严峻,当时的警察也尽心尽责,管理道路并监视警戒。警方认为,一次暴动绝不能成为任由坏人为非作歹的借口,也绝不能因为政府岌岌可危就疏忽社会治安。在执行特殊任务的过程中,日常勤务也不能乱,要按部就班地完成。一场难以逆料的政治事变,可能演变成一场革命,爆发起义并筑起街垒,就在这种压力下,一名警察还在跟踪一个窃贼。

    6月6日下午,在残废军人院桥下游一点的右岸河滩,恰恰发生这样一种情况。

    如今河滩已不复存在,那一带面貌完全变了。

    在那段河滩上,有两个人相隔一段距离,仿佛相互注视,一个躲避另一个。走在前边的那人总想拉开距离,而跟在后面的那人则极力靠上去。

    那好像在远处默默下一盘棋。两方走得都很慢,似乎哪个也不匆忙,怕走得太快会引起对方加快脚步。

    就像一只饥饿的猛兽跟踪一个猎物,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猎物也很鬼,一直提防着。

    被追捕的石貂和猎犬的大小个头,也都合乎比例。力图躲避的那个瘦小枯干,要捕获的那个人高马大,相貌凶悍,看来很不好惹。

    头一个觉出强弱悬殊,就极力摆脱第二个,但那逃避的神情十分恼火,如有人观察就会发现,他虽然逃窜,但是他的眼神阴沉中含着敌意,恐惧中含有威胁。

    河滩僻静,没有一个行人;几处停泊的驳船上,既没有船夫,也没有装卸工人。

    只能站在河对岸,才容易望见那两个人;隔着河观察,就会发现前边那人毛发倒竖;罩衫褴褛不堪,身子歪斜,又抖瑟不安;另一个像个传统的公务人员,穿着一直扣到领口的制服。

    读者若是靠近仔细看,就可能认出他们俩。

    后面那人目的何在呢?

    大概要让前边那人穿得暖一些吧。

    一个身穿国家发的制服的人,去追捕一个身穿破衣烂衫的人,就是要让那人也穿上国家发的制服,只是问题全在于颜色:身穿蓝色制服者为荣,身穿红色制服者为耻。

    还有一种下等的紫红服。

    前边那人要逃避的,大概就是这种耻辱和这种紫红服。

    另外那人跟在后面,还没有抓他,很可能要跟到重要的碰头地点,希望捕到一窝大的;这种巧妙的行动就叫作“放长线钓大鱼”。

    有一个情况表明这种推测可能完全对,就是制服扣得整齐的那人看见一辆空车,沿河滨路驶来,就向车夫打了个手势;那车夫会意,显然明白对方的身份,就掉转马头,开始跟随那两个人,在高高的河滨路上缓缓行驶。这一情况,前边那个衣衫褴褛的可疑的人并未看见。

    那辆公共马车沿着香榭丽舍的一排排树木行驶,只见车夫举着鞭子,半截身子从护墙上边往前移动。

    警署给警察的秘密指令中有一条:“身边常有一辆公共马车,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二人各自实行一套无懈可击的战略,走到一条直通河滩的下坡路,须知从帕西驶来的公共马车,可以从这里下河边饮马。后来为了两岸对称,这条坡道就取消了:只要美观悦目,马渴死也没关系。

    穿罩衫的人可能要从这条坡道上去,钻进香榭丽舍树林中;不过,那里也布满警察,跟踪他的人很容易找到帮手。

    这里河岸不远处,便是1824年勃拉克上校从莫雷移来的府邸,称为“弗朗索瓦一世宅”。附近就有一个哨所。

    不料,被追捕的人没有沿饮马的坡道上去,而是顺河滩岸边继续往前走。

    显然他的处境岌岌可危。

    他去干什么呢?除非投塞纳河。

    再往前走就再也上不去了,既没有坡道,也没有台阶,这里是河弯,就要到耶拿桥了,河滩越来越窄,最后成为一条细线没入水中。他不可避免地走入绝境,右有陡壁,左边和前方是河流,后面又有警察追赶,可以说插翅难逃。

    诚然,这段河滩尽头,有一个六七尺高的瓦砾堆遮住视线,不知是拆毁什么建筑物堆在那里的。可是,那人真的以为绕到瓦砾堆后面,就能藏身了吗?这种应付办法未免幼稚可笑。他肯定不是这样打算。再天真的窃贼也不至于如此。

    小丘一般的瓦砾堆,从水边延展到河岸陡壁,形成一个岬角。

    被跟踪的那人到了小丘便绕过去,避开了另外那人的目光。

    后面那人看不见对方,也不会被对方看见,他就趁机抛开一切掩饰,转瞬间飞步跑到小丘,绕了过去,一看却傻了眼,惊愕地站住:他追赶的人不见了。

    穿罩衫的人踪影皆无。

    从瓦砾堆起这段河滩还不到三十步长,就没入冲击岸墙的河水中了。

    无论潜逃者投进塞纳河,还是爬上河岸,跟踪的人不可能看不到。他究竟哪儿去了呢?

    身穿礼服扣得齐整的人一直走到河滩尽头,沉吟片刻,握紧两个拳头,定睛搜索。忽然,他拍了拍脑门,发现土岸与河水相交处有一扇拱顶铁栅门,又矮又宽,带有三个粗铰链,安了一把厚实的大锁。这种铁栅门开在河岸下方,半露水面半没水中,只见从里面流出一股浊水,泻入塞纳河。

    透过栅门粗铁条,能分辨出一条幽暗的拱顶长廊。

    这人叉起双臂,以责备的目光注视铁栅门。

    仅仅注视还不济事,他又用力推,用力摇晃,铁栅门却牢牢不动。这道门,刚才可能被人打开,但它锈成这样却没有发出声响,真是怪事,但是肯定又重新锁上了。这表明开这道门用的不是撬锁钩,而是一把钥匙。

    摇撼铁栅门的人恍然大悟,随即发出这样一句愤慨的话:

    “太不像话啦!竟然拿一把政府的钥匙!”

    他又立刻平静下来,内心许多想法,只发出一连串单音词,加重讽刺语调表达出来:

    “妙!妙!妙!妙!”

    说罢,不知还抱有什么希望,或是等那人出来,或是等别人进去,他就躲在瓦砾堆后边守望,那种恼怒和耐性赛似猎犬。

    那辆公共马车按照他的一举一动行事,这时停在他头顶的护墙旁边。车夫料想会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就给马嘴套上装有水发燕麦的麻袋;顺便讲一句,这种饲料袋,巴黎人非常熟悉,历届政府有时给他们的嘴套上。耶拿桥上行人寥寥,他们走远之前,还回头望一望两处不动的景物:河滩上的汉子、河滨路上的马车。

    四 他也背负十字架

    冉阿让又往前走,就不再停下了。

    路越走越吃力。拱顶的高度时有变化,平均约五尺六尺,是按一个人的个头设计的。冉阿让必须弯着腰,免得马吕斯撞着拱顶。他时时弯腰,再直起身子不断摸索墙壁。石壁湿漉漉的,沟槽黏糊糊的,都很滑,这种支撑点手抓不牢,脚踏不稳。他是在城市的污秽中艰难跋涉。通风口相距很远,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变得十分惨淡,好似月光了;其余地方一片迷雾、疫气、污浊、昏黑。冉阿让又饥又渴,尤其渴得要命;然而,这里像在海上一样,到处是水却不能喝。我们知道,他力大无比,多亏一生贞洁简朴,年纪大了,膂力也只是稍许减弱,但是现在,他渐渐不支了。他感到疲惫不堪,体力大减,负重大增。马吕斯可能死了,也像不会动的躯体那样沉重。冉阿让尽量托住他,使他胸部不致受压,呼吸始终通畅。他不时感到老鼠从他两腿之间蹿过去,其中一只受惊,甚至还咬了他一口。阴沟圆口也不时吹来一股新鲜空气,令他精神一振。

    大约下午三点钟,他到达主管道。

    道口忽然扩大,他不免诧异,走进大巷道里,伸手触不到两边的墙壁,脑袋也碰不到拱顶了。要知道,大阴沟有八尺宽、七尺高。

    蒙马特下水道通到大阴沟的位置,另外还有两条沟道:一条是普罗旺斯街的,一条是屠宰场街的,形成一个十字路口。面对四条路,头脑稍微迟钝的人就会举足不定。冉阿让选择最宽大的,也就是主道。选择主道还有个问题:下坡还是上坡?他想形势紧迫,不管多么危险,现在也必须赶到塞纳河边,换句话说,就是取下坡路。于是他朝左拐去。

    幸而如此。若是按照名称以为,大阴沟就是右岸巴黎地下主管道,有两个出口,一个在贝尔西附近,一个在帕西附近,那就大错特错了。应当回想一下,这条大阴沟,无非是原先的梅尼蒙当小河,溯流而上便通到死巷,即当初的起点,在梅尼蒙当小丘脚下的源头,它并不直接通汇集从波潘库尔区流来的巴黎水系的支管道。那条支管道的污水,经由原卢维耶岛上的阿姆洛沟道泻入塞纳河,它是与集管道分开的辅助管道,在梅尼蒙当街下面由一块高地分成上水和下水。冉阿让若是走上水沟道,那么经过千辛万苦,到力尽气绝之时,在黑暗中碰到的是一堵死墙,他也就完蛋了。

    万不得已,还可以退回几步,拐进受难会修女街的下水道,走到布什拉十字街头地下的鹅掌形道口,只要毫不犹豫地取道圣路易沟道,走一段再拐进左首圣吉尔街支线,然后再向右拐,避开圣塞巴斯蒂安长廊道,就能抵达阿姆洛沟道,从那儿到了巴士底广场下面,只要不在F形的沟道里迷路,就能走到兵工厂附近的塞纳河出口。不过,这样一来,就必须完全熟识这个巨大珊瑚状的下水道所有枝枝杈杈。可是,还应当强调指出,冉阿让走在可怕的线路中,却一无所知;如果有人问他身在何处,他就可能回答:“在黑夜里。”

    他的本能帮了他大忙。走下水,确有可能是生路。

    他径直走过右侧拉菲特街和圣乔治街分成指爪尖的两条下水道,又走过昂丹街有支管的长廊道。

    又过了一条水流,大概是马德兰教堂下面的支管,走了几步便停下了,他疲惫不堪。有一个相当大的通风孔,大概是昂儒街的洞眼,射进一道颇为明亮的光线。冉阿让就像对待受伤的兄弟那样,将马吕斯轻轻地放在沟坡上。马吕斯双目紧闭,头发粘在鬓角上,好似干了的红色画笔,双手垂下不动,肢体冰冷,嘴角凝着血块。他的领结上也凝聚一个血块,衬衫挤进伤口里,外套呢布擦着翻出来的鲜肉。冉阿让用指尖轻轻解开他的衣衫,手掌放在他的胸脯上,觉出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冉阿让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一条,尽量包扎好伤口,止住流血;然后,他借着半明不暗的光亮,俯下身子,怀着难以表述的仇恨,注视昏迷不醒、几乎断气的马吕斯。

    刚才他给马吕斯解衣服,发现兜儿里有样东西:昨天忘记吃的面包和马吕斯的笔记本。他吃下面包,又打开笔记本,在头一页上发现马吕斯写的几行字。我们还记得是这样写的:

    “我叫马吕斯·彭迈西。请把我的尸体运到我外祖父家:沼泽区受难会修女街6号吉诺曼先生。”

    冉阿让借通风口的光线念了这几行字,发了一会儿呆,若有所思,喃喃重复:“受难会修女街6号,吉诺曼先生。”他把笔记本放回马吕斯的兜儿里,吃了面包,恢复了体力,就又背上马吕斯,小心地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右肩,沿着沟道继续朝下水走去。

    这条大阴沟是沿着梅尼蒙当的谷底线修建的,约有两法里长,大部分沟道都铺了石块。

    我们将巴黎街名当作火炬,为读者照亮冉阿让在地下行走的路线,但是冉阿让并没有这支火炬。他无从知晓他正穿行的是哪个城区,走了什么线路。不过,他每走一段距离遇到透下来的光渐渐暗淡,便明白阳光正撤离街面,不久天就要黑了;头顶隆隆不断的车轮声变得时断时续,现在几乎停止了,从而得出结论,他离开了巴黎市中心,走近偏僻的地方,可能临近外马路或城边堤岸。这一带房舍少,街道少,阴沟通风口也就少了。周围越来越黑暗,冉阿让还照样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猛然间,这黑暗变得异常可怕。

    五 流沙阴险似女人

    他感到进入水中,脚下不再是石块,而是淤泥了。

    在布列塔尼或苏格兰海边常有这种情况:一个人,旅行者或渔夫,在退了潮的海滩上行走,远离岸边,他猛然发觉几分钟以来,他走路吃力了。脚下海滩就像沥青,直粘鞋底,这已不是细沙,而是胶泥了。海滩倒完全是干的,但是每走一步拔起脚来,脚印里就灌满了水。可是眼前毫无变化,一望无边的海滩平展展、静悄悄的,沙子全是一个样,分辨不出哪儿是实地哪儿空陷;成群的海蚜虫还在行人的脚上活蹦乱跳。那人继续往前走,走向陆地,力图靠近海岸。他并不担心。担心什么呢?不过他有一种感觉,每走一步,抬脚就沉重一分。突然,他陷下去了。陷下两三寸。显而易见,这条路不对;他停下来辨别方向。突然,他看看脚下,双脚不见了,被沙子埋住。他从沙中拔出脚来,想退回去,掉过头,可是陷得更深了。沙子没到脚腕儿,他拔出来,冲向左边,沙子又半埋到小腿,他冲向右边,沙子却埋到腿肚子。于是,他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明白自己困在流沙中,他下面是可怖的地域,人不能走,鱼不能游。他拿着重东西就会扔掉,如同遇难的船减轻负载一样,可惜为时已晚,沙子已经过了膝盖。

    他呼叫,挥动帽子或手帕,他在沙中越陷越深。如果海滩渺无人迹,如果陆地离得太远,如果这是有名的险恶的流沙层,如果附近没有见义勇为的人。那就完了,他就注定被埋葬。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埋葬十分漫长,毫不间断,也毫不容情,既不可减缓也不可能加快,要持续几小时,无休无止,将一个站立的人,一个自由而完全健康的人抓住,拉住你的脚,你每挣扎一下,叫喊一声,就往下沉陷一点,就好像用更紧的搂抱来惩罚你的抗拒,让你慢慢入土,又给你充分的时间眺望天边、树木、绿油油的原野、平原上村庄的炊烟、海上的船帆、飞舞欢唱的鸟儿、太阳和天空。葬入流沙,就是坟墓化为海潮,从沉沉的地下升起来吞没一个活人。残酷无情的埋葬,每分钟都不停止。这个倒霉的人试图坐下,躺倒,爬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埋葬自己,他身子往上挺,却往下陷;他感到自己在沉没;他呼号,哀求,向云天呼救,扭动双臂,求生无望了。流沙没到腹部,继而又达到胸口,只剩下小半截上身了。他举起双手,愤怒地呻吟,指甲痉挛地抓沙土,想用臂肘撑着挣脱这软套子,号啕痛哭;沙子升高,抵达肩膀,又埋到脖子;现在,只能看得见一张脸了。嘴还叫喊,就让沙子给堵死,沉寂;眼睛还观望,就让沙子给迷住,黑夜。继而,额头渐渐消失,只有一绺头发在沙上颤动,一只手穿过沙层伸出来,抽搐摇晃,接着也消失了。一个人就这样惨遭吞噬。

    有时,骑手同马匹一道沉下去;有时,车夫同大车一道沉下去;全部葬于沙滩之下。这是在江河湖海之外沉船,是大地淹没了人。大地浸透了海洋,就变成陷阱,看上去像一片平野,又能像波涛一样张开。这深渊就是如此背信弃义。

    发生在海滨的这类惨事,三十年前,也完全可能在巴黎下水道里出现。

    1833年重大工程开始实施之前,巴黎地下沟道有时会突然塌陷。

    水渗入特别容易破裂的地层,无论石块铺底的老沟道,还是混凝土的新沟道,一旦失去支撑就折下去了。这种沟道板打个折,就是一道裂缝;一道裂缝,就意味沉陷。有的沟道有很长一段陷下去。这种裂缝,即泥潭的间隙,专业术语称为“地陷”。何谓地陷?就是海滨流沙突然沉入地下,是阴沟里的圣米歇尔山海滩。土壤浸透了水,就像溶解一般,成为稀软状态,所有分子都悬浮着,既不是土壤,也不是水。有时很深,走到这种地段无比凶险。如果水占的比例大,那么死得就快,一下子就沉没了;如果沙土占的比例大,那么死得就慢,渐渐埋葬。

    这种死亡,我们能想象得出来吗?沉陷发生在海滩上很可怕,在阴沟里又如何呢?在海滩旷野,晴空一片清亮,阳光灿烂,万籁齐鸣,悠闲的云彩下生机勃勃,远处望得见船帆,也许会有过路人,会有各种各样的希望,直到最后一分钟还有得救的可能;然而,在阴沟里,这些就不复存在,在这里耳朵失聪,眼睛失明,只有黑压压的拱顶、已然完工的墓穴,上有顶盖,死在污泥中!被污秽之物慢慢窒息,在石椁中,窒息的污泥张开利爪,抓住你的喉咙,临终倒气尽是恶臭,泥潭取代沙滩,硫化氢取代暴风,垃圾取代海洋!呼号,咬牙切齿,身躯扭动挣扎,慢慢死去,而你头顶上的大都市却一无所知!

    这样丧命的恐怖难以名状!死亡,有时还能以某种崇高精神抵赎其残酷性。在火刑柴堆上,在遇难的船里,人可能显得伟大,无论在火中还是在水里,有可能表现出高风亮节,在死难的过程中面貌一新。然而,在阴沟里绝不可能。死在这里不洁净,在这里咽气非常屈辱,最后浮动的幻象也是龌龊的。污泥和侮辱是同义词,既渺小,又丑恶、卑鄙。像克拉朗斯[932]那样,死在一大桶葡萄美酒中,那还说得过去;如果像艾斯库勃洛[933]那样,死在垃圾坑里,那就太可怕了。在这里挣扎惨不忍睹,临终还得在污泥浊水中打滚。这黑暗如地狱,积污成泥潭,要死的人却不知会变成幽灵还是癞蛤蟆。

    什么地方的坟墓都凄惨,而这里的坟墓却是畸形的。

    地陷的深度、长度和密度,随着土质恶劣的程度而不同,有时下陷三四尺,有时下陷七八尺,有时则深不着底。淤泥在这里几乎变硬了,在那里差不多还是稀汤。吕尼埃尔沉陷地带,吞没一个人需要一整天,而菲利波泥潭,五分钟就能吞噬一个人。污泥的负载力随其密度大小而异。一个孩子幸免于难的地方,成人却会丧命。保命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扔掉所有负担。扔掉工具袋,扔掉背篓或篮子,任何下水道工人,一感到脚下地面软下去,就会立刻这样做。

    地陷的起因不同:土质酥脆;在人难以掌握的深层发生塌陷;夏季的暴雨;冬季的阴雨天;连绵的细雨。有时,灰泥岩或沙土地段上的楼房重压,使沟道的拱顶变形,甚或使沟底断裂。一百年前,先贤祠下陷,就这样堵塞了圣日内维埃芙山底下的部分沟管。一条沟道在楼房的压力下坍塌了,有时上面街道也出现错位,即齿状裂缝。这条裂缝蜿蜒伸展,与沟道拱顶开裂的长度相对应,坏损也就显而易见,必须迅速抢修。也有这种情况,地下阴沟毁坏,没有一点痕迹显露到地面上。下水道工碰到这种情况就倒霉了,他们毫无防备,进入透了顶的沟道,就很可能送命了。旧档案材料记载,好几名挖井工人就这样在地陷中葬身,还列出姓名,其中有一个叫勃莱兹·普特兰的下水道工人,就因为拱顶坍塌,埋葬在克雷姆—卜勒南街的阴沟里。他哥哥尼古拉·普特兰,就是1785年取消的圣婴公墓最后一个掘墓工。

    还有我们刚刚提过的德·艾斯库勃洛子爵,一个可爱的青年,是围攻莱里达城的英雄,当年攻城时,那些英雄都穿着丝袜,用小提琴开路。有一天夜里,德·艾斯库勃洛同他表妹德·苏尔迪公爵夫人幽会,被人发现,他为了躲避公爵,就藏到博特雷伊阴沟泥坑里淹死了。德·苏尔迪夫人听人叙述这一惨死的情景,就赶紧要嗅盐瓶,连连嗅醒盐而顾不上哭了。发生这种情况,就谈不上忠贞不渝的爱情了;爱情被污泥浊水淹没了。海洛拒绝给利安得[934]的尸体洗身。西斯贝从皮拉姆斯[935]的面前经过,还要捂上鼻子,说一声:“呸!”

    六 地陷

    冉阿让面临塌陷的地段。

    当时,在香榭丽舍下面,这类塌陷经常发生,对下水道工程极为不利,由于土层流动性太大,所建的沟道难于保存完好无损。这里流动的土层,比圣乔治街区地下的流沙还不稳固,也不比殉道士街区地下散发沼气的恶臭黏土层牢固;用石块混凝土浇灌地基,才能克服流沙,而殉道士街区的下水道,因黏土层太稀薄,只好用一条铸铁管连通。1836年,拆除并重建圣奥诺雷郊区街石砌旧下水道,那正是此刻冉阿让所在的地方。当时,从香榭丽舍到塞纳河,地下层是流沙,阻碍工程进展,工期将近半年,招致河岸住户,尤其河岸有公馆和马车的住户的抗议。施工条件很不便利,而且还危险。当然,又正赶上连续降雨四个半月,塞纳河三次涨水。

    冉阿让碰到的地陷,正是头一天暴雨造成的。铺石马路的地基是沙子,支撑力差,街面下陷,便积聚雨水。积水渗过路石,造成下水道拱顶坍塌,沟槽开裂破碎,沉入泥潭。沉陷的地段有多长呢?无法说清。这里黑暗厚重,任何地方都不能比拟。这黑夜洞穴中的一个泥坑。

    冉阿让感到走进了泥浆,脚踏不着沟底石了。上面是水,沟底是淤泥。无论如何得过去,走回头路断然不可。马吕斯奄奄一息,冉阿让也精疲力竭。况且,还能往哪儿去呢?只能往前走。再说头几步,冉阿让也觉得,泥坑并不深,不料越走双脚陷得越深了。时过不久,泥浆就没到小腿肚子,水则过了膝盖。他继续往前走,胳臂尽量抬高点,不让马吕斯沾到水。现在,泥浆到了膝下,而水则没腰了。退回去根本不可能了,可是越陷越深。泥浆很稠,能负载一个人的体重,却显然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假如马吕斯和冉阿让单独走,两个人就可能脱险。冉阿让举着的垂死的人,也许是具尸体,但是他照旧往前走。

    水到了腋下,他感到身子往下沉,深深陷入淤泥中,很难移动。泥浆稠厚,既是支撑,也是障碍。冉阿让一直举着马吕斯往前走,因此消耗体力超乎寻常;他还往下陷,现在水面只露一个脑袋了,双手仍高举着马吕斯。在表现大洪水的古画中,母亲就是这样举着孩子。

    他还往下沉,只好仰起头,避开水面好呼吸。在这种黑暗中,有人若是看见他,准以为漂浮着一个面具。冉阿让影影绰绰地看见上面马吕斯垂下的头和青白的脸,他拼力向前跨了一步,脚不知触到什么硬东西。有个立足点。差点就一命呜呼。

    他挺一下身子,又扭动腰身,拼命在这立足点上扎稳,就好像绝处逢生、踏上救命楼梯的第一级。

    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在泥潭中碰到的立足点,正是沟道另一面斜坡的起始:这一段沟道虽弯未断,在水下呈弧形,像一块木板弯下去,但还是一整块。砌好的石头沟槽,也像拱顶一般坚固。这段沟槽,部分淹没在泥水中,但是还牢固,构成名副其实的坡道,一旦踏上这面坡,也就得救了。冉阿让登上这面斜坡,抵达泥潭的彼岸。

    他走出水洼,绊到一块石头,便顺势跪下去。他认为理应如此,就跪了一会儿,灵魂面向上帝,不知沉浸在什么祈祷中。

    他又抖瑟着站起来,只觉浑身僵冷,恶臭,直淌泥汤,弓着腰背负这个垂死的人,但心灵却充满奇异的光芒。

    七 有时以为到岸却搁浅

    冉阿让又上路了。

    不过,他过了泥潭,即使没有丢下命,也丢下了体力。现在,他确实精疲力竭了,每走三四步,就不得不靠墙喘口气。有一次他不得不坐在沟坎上,以便改换一下背负马吕斯的姿势,还以为再也站不起来了。然而,他就算体力耗尽,毅力绝未丧失。他重又站起来。

    他拼命往前走,速度还相当快,就这样走了一百米,没有抬头,几乎没换气儿,忽然撞到墙上。原来到了沟道的拐弯,他只顾低头走,到拐弯处便撞了墙。他抬头一看,只见前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沟道的尽头有亮光。这回可不是凶光,而是祥和的白光。那是天光。

    冉阿让望见了出口。

    一颗灵魂入了炼狱,在熊熊炉火中突然瞧见地狱的出口,就会有冉阿让此刻的感受。这颗灵魂要鼓起烧残的翅膀,拼命朝光辉灿烂的大门飞去。冉阿让不觉得累了,也不觉得马吕斯的分量了,他又恢复了强健的腿力,简直一路小跑起来,越近出口越清晰了。那是一道圆拱门,比逐渐降低的拱顶要矮,也比逐渐收缩的沟道要窄。沟道收口成漏斗状,这种紧口很糟糕,就像监狱的小角门,然而用在监狱合理,用在下水道就不合适了,后来得到纠正。

    冉阿让到达出口。

    他到了出口站住了。

    不错,这是出口,但出不去。

    圆拱出口关着一道粗铁栅门,看来这扇门铰链已锈住,难得开一开,而且还有一把锈成红砖的大锁,把铁栅门牢牢锁在石头门框上。看得见钥匙孔、深深卡进横头的粗锁舌。这把大锁显然锁了两道,是监狱里用的一种锁,也是老巴黎最常见的。

    铁栅门外面是大自然,是河流和阳光,河滩极窄,但足可以过人,那远处的河岸、巴黎——极好藏身的深渊、辽阔的天地、自由。往右边河下游望去,能认出耶拿桥,左边上游则是残废军人院桥;这地点很有利,等天一黑就能逃走。这是巴黎最僻静的地点,河岸对面是巨石教堂。苍蝇从栅门铁条之间飞进飞出。

    这时大约晚上八点半,天快黑了。

    冉阿让拣沟道墙脚干的地方,将马吕斯放下,然后走到铁栅门前,两只手紧紧抓住铁条,拼命摇撼,根本动不了。铁栅门一动不动。他又挨根抓住铁条,期望能拔下一根最不牢的,好用来撬门或撬锁,然而一根铁条也不活动,就是老虎牙也没有这么牢固。搞不到撬棍,就不能硬撬开。克服不了这个障碍,就无法打开门。

    就得死在这儿吗?怎么办呢?会落到什么地步呢?掉过头去,沿着他走过的可怕路线再返回去,他没有这份力量了。况且,如何再过那个泥潭呢?刚才靠奇迹才脱险的呀!就算过了泥潭,不是还有那支巡逻队吗?第二次遭遇就肯定逃不脱了。再说,往哪儿走呢?走哪个方向呢?沿着下坡走,也根本到不了目的地。即使抵达另一个出口,还是有盖子或铁栅门隔住而出不去。毫无疑问,所有出口都是这样封闭的。进来时是碰巧铁栅盖开着,可是显而易见,其他所有下水道口都关闭了。他只有越狱的成功记录。

    大势已去。冉阿让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益。上帝拒绝了。

    他们二人落入幽暗而巨大的死亡蛛网,冉阿让感到,在黑暗中,可怖的蜘蛛在颤动的黑丝上奔跑。

    他转身背向铁栅门,扑倒在地,不是坐下而是瘫在那里,靠近一直不动弹的马吕斯,他的头垂到两膝之间。没有出路。这是整个惶怖焦虑的最后一滴苦汁。

    在这无比颓丧的时刻,他想到谁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马吕斯,他念起珂赛特。

    八 撕下的一块衣襟

    他正陷入万念俱灰的状态,忽然感到一只手搭到他肩头,一个轻轻的声音对他说:

    “对半儿分。”

    这黑暗中还会有人?绝境比什么都更像梦境。冉阿让真以为是做梦,他一点也没有听见脚步声。怎么可能?他抬头一看。

    一个男子站在他面前。

    那人身穿劳动服,光着脚,鞋在左手拎着。他脱了鞋走近前,显然是不想让冉阿让听见。

    冉阿让一刻也没有犹豫。此人虽然突如其来,但是并不陌生,他正是德纳第。

    可以说,冉阿让猛然惊醒,不过,他对险情早就习以为常,久在意外的打击中磨练,能够立刻镇定下来,恢复整个随机应变的能力。况且,局面也不可能再恶化,困境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再升级,就是德纳第也不可能让这夜色再黑几度。

    双方等待了片刻。

    德纳第右手举到额头遮光,接着皱起眉头,连连眨眼睛,又微微噘起嘴唇,这种表情显示一个精明人在注意辨识另一个人。他一点也没有认出来。刚才说过,冉阿让背着光,又满脸污泥和血迹,面目全非,就是大白天,也不会有人认出来。反之,德纳第迎着铁栅门的光,固然那像地窖的光一样惨淡,但却很清晰,正如一句生动的俗语比喻的那样,“一下子就跳到冉阿让的眼睛里”[936]。两种境况和两个人之间,即将展开这种神秘的决斗,但因双方所处位置不同,这就足以确保冉阿让占了上风头。遮住面孔的冉阿让和原形毕露的德纳第,在这里狭路相逢。

    冉阿让当即发觉,德纳第没有认出他来。

    他们在半明不暗中相互审视片刻,就好像彼此在较量。德纳第首先打破沉默:

    “你打算怎么出去?”

    冉阿让不回答。

    德纳第接着说:

    “这门锁没法撬开,可是,你得从这儿出去。”

    “对。”冉阿让应了一声。

    “那就对半儿分。”

    “这话什么意思?”

    “你杀了人,好哇。可是我呢,我有钥匙。”

    德纳第指了指马吕斯,继续说道:

    “我不认识你,但是愿意帮你,你得讲交情。”

    冉阿让开始明白,德纳第把他当成了杀人凶手。

    德纳第又说道:

    “听我说,伙计。你不会不看衣兜里有什么,就把人给杀了。给我一半儿,我把门给你打开。”

    他从满是破洞的劳动服的下面,拉出一把大钥匙的半截儿,又补充一句:

    “要不要见识一下,田野的钥匙[937]是什么样子的吗?就在这儿。”

    冉阿让“惊呆了”,这里借用老高乃依的说法,他甚至怀疑眼前所见是真事。这是化为丑恶形象的天主,是以德纳第的形体从地下钻出来的善良天使。

    德纳第把拳头塞进劳动服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根绳索递给冉阿让,说道:

    “拿着,我还饶你这根绳子。”

    “绳子,干什么用啊?”

    “你还需要一块石头,外面能找到,那儿有一个瓦砾堆。”

    “石头,干什么用啊?”

    “笨蛋,你要把这短命鬼丢进河里,就得有一块石头和一根绳子,要不就会漂起来。”

    冉阿让接过绳子,任何人都会这样机械地接受东西。

    德纳第用手指打了个响儿,就像猛然想起什么事那样:

    “哦,对了,伙计,你是怎么过那儿的泥坑的?我可不敢冒那个险踏进去。呸!你身上的味好难闻。”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

    “我问你话,你不回答也对,这是学会对付预审法官盘问那难熬的一刻钟。还有,一声不吭,就没有说话声音太高的危险。无所谓,反正我也没看见你的脸,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你若是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想干什么,那可就错了。会知道,你干掉了这位先生,现在想把他塞到什么地方,要找一条河,那是最大藏污的地方。我来帮你摆脱困境。一个好人有难处,我倒乐意帮一帮。”

    他一方面赞许冉阿让缄默,另一方面又显然要引他开口,推推他肩膀,想从侧面端详他,就是叫嚷也始终保持不高不低的声音:

    “提起那个泥坑,你这家伙可真棒。你干吗不把这人扔在里边呢?”

    冉阿让默不作声。

    德纳第当作领带的破布条一直提到喉结,这一举动就补充完整了一个严肃的人的神态。他又说道:

    “其实,你这样干也许是明智的。明天工人来填坑,肯定会发现扔在那儿的巴黎人,警方就会连起一条条线索,顺藤摸瓜,摸着你的踪迹,一直追到你面前。有人经过这条阴沟。是谁呢?是从哪儿来的呢?有人瞧见他出去了吗?警察可机灵得很。阴沟能出卖人,告发人。能找到这种地方的人不同寻常,这足以引起注意,很少人利用下水道作案,而河流则人人都可以利用。河流是真正的墓穴。一个月后,有人在圣克卢的河网上把这人捞上来。那又怎么样呢?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哼!这人是谁杀的?巴黎。法院连调查都不调查。你做得对呀。”

    德纳第话越多,冉阿让越不吭声。德纳第又摇了摇他的肩膀。

    “现在,这桩生意该拍板了。二一添作五,平分吧。我的钥匙你看见了,你的钱也亮给我看看。”

    德纳第像野兽一样,惶恐不安,又鬼鬼祟祟,那样子还带点威胁,但始终很友好。

    有个情况很怪:德纳第的言谈举止很不自然,神态一点也不自在;尽管没有装出神秘的样子,他说话却把声音压低,还不时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嘘”一声,叫人猜不出其中的缘故。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别人。冉阿让不免猜想,可能还有盗贼藏在哪个角落,离不大远,德纳第不打算同他们分赃。

    德纳第又说道:

    “赶快了结。这个短命鬼兜里有多少?”

    冉阿让便搜自己的兜儿。

    大家记得,他身上总习惯带着钱。他晦暗的生活总要应付意外,这已经成为他的一条准则。然而这次,他却措手不及。昨天夜晚,他情绪沮丧,神不守舍,换上国民卫队制服时,竟然忘了带钱包。现在,只有坎肩兜里装少许零钱,凑起来约三十法郎。他把浸透泥水的衣兜翻出来,拣出一枚金路易、两枚五法郎钱币和五六个铜钱,放到下水道的沟坎上。

    德纳第伸出下嘴唇,意味深长地歪了一下脖子,说道:

    “杀了人,就为这点钱。”

    他开始放肆地摸索冉阿让和马吕斯的口袋。冉阿让由他做去,只注意自己背着光就行了。在翻马吕斯的衣服时,德纳第以扒手的灵巧,设法撕下一片衣襟,掖进自己的劳动服,却未让冉阿让瞧见,想必以为凭着这片衣襟,日后能认出被害者和凶手。

    “不错,”德纳第说道,“你们只有这么点。”

    他全部装进自己腰包,忘记他说的“对半儿分”的话了。

    对几枚铜钱,他略显犹豫,想了想,还是收了去,同时嘴里咕哝着:

    “算啦!这么便宜就把人干掉了。”

    他收了钱,又把大钥匙从劳动服里面拉出来。

    “朋友,现在你得出去了。这里就像集市那样,付了钱才能出去。你付了钱,就出去吧。”

    他嘿嘿笑起来。

    他用钥匙帮助一个陌生人,让一个外人从这道门出去,动机是否很纯,要无私地救一个凶手?这是值得怀疑的。

    德纳第帮着把马吕斯㨄到冉阿让肩上,然后踮着赤脚走到铁栅门前,并招手叫冉阿让跟上来。他往外张望一下,将手指放在嘴上,仿佛迟疑几秒钟,察看之后,他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锁舌滑出,铁栅门转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吱吱咯咯的声响。极轻极轻,显然这道门的铰链仔细上了油,谁也想不到开得这样频繁。这样悄然无声倒挺瘆人,让人感到一些夜猫子,踏着罪恶的轻轻脚步,偷偷地来来往往,悄悄地进进出出。这阴沟显然是哪个秘密团伙的同谋。这道不声不响的铁栅门就是个窝主。

    德纳第半打开门,刚刚能让冉阿让通过,随即又关上,钥匙在锁眼里拧了两圈,然后就隐没在黑暗里,轻如一阵微风。他的脚步就像老虎毛茸茸的爪子。这个可怕的天主,一忽儿就隐于无形了。

    冉阿让来到外面。

    九 行家看马吕斯似已殒命

    他来到河滩,轻轻放下马吕斯。

    他们出来啦!

    腐烂的臭味、黑暗、恐惧,统统丢在身后。沐浴到纯净、新鲜、欢快而有益于健康的空气中,可以畅快地呼吸了。周围一片寂静。这是碧空落日后迷人的寂静。暮色沉沉,夜晚来临;夜晚是大救星,是朋友,能帮助所有要以黑暗为外衣的人摆脱惶恐。天空辽阔静谧。脚边河水汩汩,声如接吻。听得见香榭丽舍榆树上的鸟巢互道晚安的应答。淡蓝色的苍穹隐隐显现几颗星,在无垠中荧光微渺,难以捕捉,唯独沉思者才看得见。在冉阿让的头顶,夜晚铺展茫茫宇宙的全部温馨。

    这半明半晦的时刻,又暧昧又美妙。暮色已相当浓,几步之外就不见踪影,但是还有足够的天光辨识眼前的事物。

    这庄严而柔和的宁静沁人心脾,有几秒钟冉阿让不由得沉浸其中;人人都有这种忘情的时刻,痛苦不再折磨苦难者,一切思虑都从头脑里消失;静谧像夜色一样笼罩沉思者,在暮晚余晖之下,灵魂效仿明亮的天空,也布满了星辰。冉阿让情不自禁,仰望头上明亮的夜空,他若有所思,边瞻仰边祈祷,沉浸在永恒天宇的庄严寂静中。继而,他好像又想起一种责任,突然俯身瞧瞧马吕斯,又用手心舀上点河水,往他脸上轻轻洒几滴。马吕斯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微张的嘴还有气儿。

    冉阿让又把手伸进河里,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别扭,就像身后有人而未看见的那种感觉。

    我们在别处已经指出过,这种感觉人人都有体验。

    他回头一看。

    如同刚才在阴沟里那样,身后果然有个人。

    一条大汉,身穿长礼服,叉着胳臂,右拳握着一根看得见铅头的短棍,站在后边,离蹲在马吕斯身旁的冉阿让只有几步远。

    在沉沉暮色中,真像一个幽灵。因为昏黑时刻,寻常人见了会害怕,一个审慎的人则会因为见了短棍而害怕。

    冉阿让认出那是沙威。

    想必读者已经猜出,跟踪德纳第的人正是沙威。在街垒里,沙威想也未敢想,居然逃脱了,他就赶到警察总署,在短暂的接见中,向总署署长口头汇报了情况,然后又立即去执勤;从他身上搜出的字条我们还应当记得,他的勤务包括监视河右岸香榭丽舍一带河滩,近来那里引起警方的注意。他到了那儿,发现了德纳第,便跟踪追捕。其余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

    我们也明白,那道铁栅门能那样殷勤地为冉阿让打开,也是德纳第的一步妙棋。德纳第感到沙威一直守在那儿。被盯梢的人,都有一种准确无误的嗅觉,必须给那条警犬丢一根骨头。提供个凶手,该是多么意外的收获啊!送上个替罪羊,也绝不会拒绝。德纳第让冉阿让替他出去,放出一个猎物,就会把警察引开,让沙威守候有所得,去追查一个更大的案件,这样一来,既让警探满意,自己又白赚三十法郎,还可以趁机溜走。

    冉阿让过了一个暗礁,又撞到另一个暗礁。

    接连两次狭路相逢,从德纳第的手又落入沙威的手,这打击的确沉重。

    我们说过,冉阿让已面目全非,沙威没有认出来,他放下手臂,并以不易觉察的动作握紧短棍,以短促而平静的声音问道:

    “您是谁?”

    “是我。”

    “是谁,您?”

    “冉阿让。”

    沙威用牙叼住短棍,屈膝俯身,两只强有力的手掌按在冉阿让的双肩上,像铁钳似的紧紧抓住,定睛端详,终于认出他来。他们的脸几乎贴上。沙威的目光很凶。

    冉阿让一动不动,任由沙威抓着,就像狮子容忍猞猁的爪子。

    “沙威探长,”他说道,“您抓住我了。其实,从今天早晨起,我就认为是您的犯人了。当时我把住址告诉您,就绝无逃走的打算。您逮捕我吧,不过,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沙威仿佛没听见,他还定睛看着冉阿让,下颏噘起,把嘴唇顶向鼻子,是一副沉思的凶相。他终于放开手,忽地站起身,又一把抓住短棍,问了一句话,喃喃如同梦呓:

    “您在这儿干什么?这又是什么人?”

    他始终不用“你”称呼冉阿让了。

    冉阿让回答,他的声音似乎能把沙威唤醒:

    “我正想同您谈谈他的事。您先帮我把他送回家,然后随您怎么处置我。我只求您这一件事。”

    沙威皱起面孔,他每次让人以为会让步,就有这样表情。他并没有回绝。

    他又俯下身,从兜里掏手帕,放进水中浸湿,拭去马吕斯额头的血迹。

    “这人原来在街垒里,”他轻声说,仿佛自言自语,“就是别人叫他马吕斯的那个人。”

    真是头等警探,认为自己必死的时候,还什么都观察,什么都倾听,什么话都听到,什么情况都搜集,临死还在侦察,臂肘撑在坟墓的第一级台阶上还在记录。

    他抓起马吕斯的手摸脉息。

    “他受伤了。”冉阿让说道。

    “他死了。”沙威说道。

    冉阿让则回答:

    “不,还没有死。”

    “您从街垒把他背到这儿?”沙威指出。

    他一定心事重重,一点也没有顾上追问从阴沟救人的令人不安的事实,甚至没有注意他问了之后,冉阿让却默然不答。

    冉阿让好像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又说道:

    “他住在沼泽区受难会修女街,他外祖父家中……姓名我不记得了。”

    冉阿让摸马吕斯的衣兜,掏出笔记本,翻到马吕斯用铅笔写的那一页,递给沙威。

    空中还有浮光,足能看清字迹,况且,沙威的眼睛像夜鸟,有猫眼那种磷光。他辨读了马吕斯写的几行字,咕哝道:“吉诺曼,受难会修女街6号。”

    接着,他叫了一声:

    “车夫!”

    要知道,那辆马车还停在那儿听候调遣。

    沙威留下马吕斯的笔记本。

    不大工夫,马车就顺着饮水坡道驶下来,停到河滩。马吕斯安置在后排座椅上,沙威和冉阿让并排坐在前座。

    车门一关上,马车就驶离河滩,沿河滨路朝上游巴士底方向飞驰。

    马车离开河滨路,驶进大街。只见车夫在座上的黑黑的侧影,鞭打着两匹瘦马。车中是冷冰冰的沉默:马吕斯身子靠在后座角上,一动不动,头垂到胸前,胳臂耷拉着,两腿僵直,似乎只等待一口棺材了;冉阿让仿佛鬼影;沙威好像石雕。车内夜色弥漫,每经过一盏路灯,就如一道闪电射进来,照成灰白色,照出这个阴森的场面:尸体、鬼魂和石像,三个静止不动的悲惨形体,偶然在此聚首。

    十 不要命的孩子回来了

    马车在路石上颠簸一下,马吕斯头发中就掉下一滴血。

    马车行驶到受难会修女街6号,天就完全黑了。

    沙威头一个下车,望一眼大门上面的门牌,就拉起饰有公羊和林神角力像的老式沉重的熟铁门锤,重重地敲了一下。门打开一条缝儿,让沙威一把推开。门房举着蜡烛,只见他露出半截身子,打着哈欠,还睡眼惺忪。

    楼里住户全睡觉了。住在沼泽区的人都睡得早,尤其在动乱期间。这个老区的善良百姓被革命吓坏了,干脆躲进睡梦中,就好像孩子听见妖怪来了,就把头缩进被窝里一样。

    这工夫,冉阿让托住马吕斯的腋下,车夫抱住他的腿,把他从车里抬出来。

    冉阿让一面托着马吕斯,一面把手伸进撕开的衣服里,摸摸他的胸口,确认心脏还在跳动。而且,心脏跳得不像先前那么微弱了,就像经车子颠簸,又恢复了几分生机。

    沙威对门房说话的声调,正合乎官方对待一名叛乱分子的门房。

    “有个叫吉诺曼的人吗?”

    “就是这儿。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们把他的儿子送回来了。”

    “他儿子?”门房目瞪口呆,重复道。

    “人死了。”

    冉阿让衣衫又破又脏,跟在沙威后面,他向门房摇头;可是,门房有点讨厌他。

    门房似乎没有听懂沙威的话,也不明白冉阿让摇头的意思。

    沙威接着说道:

    “他去了街垒,这不弄回来了。”

    “去了街垒?”门房惊叫。

    “他去找死。去把他父亲叫醒。”

    门房不动。

    “快去呀!”沙威又催一声。

    他又加了一句:

    “明天这儿要送葬了。”

    沙威认为,大街上经常发生的事件要严格分类,这是预防和监督的第一步;每种意外的情况都有各自的栏目,在一定程度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放在抽屉里,到时根据具体情况抽出来多少;大街上有闹事、暴动、狂欢节、送葬。

    门房只叫醒巴斯克。巴斯克再叫醒妮珂莱特,妮珂莱特又去叫醒吉诺曼姨妈。至于外祖父,还是让他睡觉,认为什么事他都早早就知道了。

    他们把马吕斯抬上二楼,安置在吉诺曼先生前厅的旧长沙发上,没让楼里其他住户听到一点动静。巴斯克去请大夫;妮珂莱特打开衣橱找衣裳;这时,冉阿让感到沙威拍拍他肩膀,心下便明白,就跟随沙威下楼去了。

    门房望着他们离开,就像看着他们到来一样,始终处于惊恐的梦游状态。

    他们又上了马车,车夫也回到座位。

    “沙威探长,”冉阿让说道,“请再允许我一件事。”

    “什么事?”沙威气势汹汹地问道。

    “让我回家一趟,然后,随您怎么处置我。”

    沙威沉默片刻,下颏缩进衣领里,继而,他放下前面的玻璃,说道:

    “车夫,武人街7号。”

    十一 于绝对中动摇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

    冉阿让要干什么呢?做事有始有终:通知珂赛特,告诉她马吕斯现在什么地方,也许还给她一些有益的指点,如果可能的话,再作最后几点安排。至于他,至于关系他本人的事,已然定死了:他被沙威逮住,并不抗拒;这种情况换个别人,可能就会隐约想到德纳第给他的绳子,想到他要进入的头一间牢房的铁窗,然而,我们要强调指出,自从见了主教之后,冉阿让面对任何残害行为,哪怕是残害自己,总有一种基于宗教信仰的由衷的迟疑了。

    自杀,这种对未知事物施暴的神秘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可能还包含灵魂的死亡,对冉阿让是绝不可取的。

    马车驶到武人街口便停下,街道太窄,进不去车。沙威和冉阿让便下来。

    车夫恭敬地向“警探先生”指出,车里的丝绒被遇害者的血和凶手的泥浆弄脏了。他就是这样理解的。他说应当付给他一笔赔偿费,当即从兜里掏出小本,请警探先生费神写上“一点证明什么的”。

    沙威推开车夫递过来的小本子,说道:

    “连同等候和跑路的费用,总共该给你多少?”

    “一共七小时一刻钟,”车夫回答,“还有车上的丝绒,本来是全新的。要给八十法郎,警探先生。”

    沙威从兜里掏出四枚拿破仑金币,将马车打发走了。

    冉阿让心想,沙威大概打算步行带他去白斗篷街哨所,或者档案馆哨所,两处都很近。

    小街跟平常一样寂静无人,冉阿让和沙威一前一后走进去,到了七号门。冉阿让敲门,楼门打开了。

    “好吧,您上去吧。”沙威说道。

    他表情奇特,好像很吃力地补充了一句:

    “我在这儿等您。”

    冉阿让瞧瞧沙威。这种做法不大符合沙威的习惯。不过,冉阿让既已决心自首并了断,那么现在沙威向他表示一种傲慢的信任,如同猫给予小耗子一爪子长那点自由的信任,他是不会感到十分意外的。他推开门,走进楼里,对躺在床上拉门拴绳的门房嚷了一声:“是我!”就上楼去了。

    他登上二楼,歇了一下。所有痛苦的道路都有间歇站。楼道有一扇吊窗开着。同许多老式楼房一样,楼梯对着街道,能采光,而街上的路灯正巧在对面,能给楼梯照点亮,上下楼省得再点灯了。

    冉阿让不是为了喘口气,就是机械地朝窗外探探头。他俯瞰街道,这条街很短,从头至尾都在路灯光照下。冉阿让一阵惊喜,不禁愣住了:街上不见人影了。

    沙威已经离去。

    十二 外祖父

    马吕斯刚到时安置在长沙发上,毫无知觉,继而又被巴斯克和门房抬进客厅。去请的医生赶来了。吉诺曼姨妈也已起床。

    吉诺曼姨妈吓坏了,她合拢双手,来回走动,做不了什么事,只会叨咕:“上帝呀,这怎么可能!”时而还加上一句:“到处都要沾上血啦!”一阵恐惧过后,她头脑里又产生一种现实的哲学态度,以这种感叹表达出来:“准是这种结果!”好在还没有按这种场合的习惯讲:“我早就说过啦!”

    遵照医生吩咐,在长沙发旁边支了一张帆布床。医生检查马吕斯的伤势,确认脉搏还在跳动,胸部没受重伤,嘴角的血是从鼻腔流出来的,然后吩咐人把伤员在床上放平,不用枕头,让他的头和身体躺在一个平面,甚至略低些,上身脱光,以利呼吸。吉诺曼小姐看见有人给马吕斯脱衣裳,就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间开始念经。

    马吕斯上身没有一点内伤;有一颗子弹打中,却被皮夹子挡了一下,偏向肋骨,划了一道大口子,但并不深,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倒是在阴沟里长途跋涉,使受伤的锁骨脱了臼,这处伤才真正麻烦。胳膊有刀伤,但没有破相伤着脸,只是头顶刀痕累累。头顶伤势如何呢?仅仅伤着头皮吗?伤着头盖骨没有呢?现在还很难说。一种严重的症状,就是伤口引起昏迷,而一旦昏迷,不是人人都能苏醒的。还有,伤者流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当时有街垒遮护,从腰带起下半身没有受伤。

    巴斯克和妮珂莱特撕床单做绷带。妮珂莱特用线连起布条,巴斯克则把布条卷起来。医生没有堵伤口止血的纱团,就暂用绵长卷儿代替。帆布床旁边的桌子上点着三支蜡烛,排好外科手术的器械。医生用凉水清洗马吕斯的脸和头发。不大工夫,一桶水就染红了。门房举着蜡烛给照亮。

    医生满面愁容,仿佛在考虑。他不时摇一下头,好像在回答内心提出的问题。医生在内心这种隐秘的对话,对伤病者来说是不祥之兆。

    医生正给马吕斯擦脸,用手指轻轻触碰始终紧闭的眼皮,客厅里侧的门打开,探出一张苍白的长脸。

    那是外祖父。

    这两天来,吉诺曼先生让暴动闹得又不安,又气愤,又担心,前天夜晚睡不着觉,次日发了一天烧,昨晚早早睡下,吩咐人把窗户关严,房门插上,而他实在太疲倦,就矇眬入睡了。

    老人都睡不安稳;吉诺曼先生的卧室连着客厅,大家再怎么小心,也弄出点动静把他惊醒了。他望见门缝里透进烛光,不免诧异,就下床摸黑走过来。

    他停在半开的门口,一只手抓着门把手,头摇晃着,稍微向前探,身子紧紧裹着白色睡袍,直挺挺的没有皱纹,就像穿着殓衣,而那惊讶的神态,又像一个鬼魂在窥探坟墓。

    他看见了床,看见了床垫上躺着的血淋淋的青年,只见他脸色蜡白,双目紧闭,嘴张开,嘴唇发青,上身赤裸,满身是紫红色的伤口,在明亮的烛光下一动不动。

    骨瘦如柴的老人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那因高龄而角膜发黄的眼睛罩了一层透明的闪光,整张脸登时变成土灰色,棱角跟骷髅一般,双臂耷拉下来,就跟断了发条似的,两只颤抖的老手叉开指头,表明他内心万分惊愕。他的膝盖向前弯曲,从顶开的睡袍里露出竖起白毛的两条可怜巴巴的腿,他咕哝一句:

    “马吕斯!”

    “先生,”巴斯克说,“有人把先生送回来,他去了街垒,而且……”

    “他死啦!”老人凶狠地嚷道,“哼!这个强盗!”

    这位百岁老人像青年一样挺起身子,忽然变得阴森可怕了。

    “先生,”他说道,“您就是医生,先告诉我一个情况,他死了,对不对?”

    医生极度担心,没有应声。

    吉诺曼先生绞着双手,哈哈大笑,笑声特别瘆人。

    “他死啦!他死啦!他到街垒去,让人给杀啦!就是因为恨我!他跟我作对才这么干!哼!吸血鬼!他就这样回来见我!我一生的灾星,他死啦!”

    他走到窗前,把窗户大敞开,就好像他感到气闷,他面对黑暗伫立,开始向街上夜色讲话:

    “让子弹打穿,让刀砍了,割断喉咙,干掉,撕烂,剁成肉酱!瞧瞧吧,这无赖!他明明知道我等他回来,知道我让人把他的房间收拾好,而我的床头放着他小时候的画像。他明明知道他只要回来就行了,知道多少年来我呼唤他,晚上总守着火炉,双手放在膝上,无事可干,人都变得痴呆啦!你明明知道这些,明明知道你只要回来说一声‘是我’,你就会成为家里的主人,怎么摆布你这傻瓜老外公,我都会百依百顺!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你还说:‘不,他是保皇派,我不去见他!’于是你就跑到街垒去,黑着良心去送死!因为谈到德·贝里公爵时我对你说了那几句话,你就这样来报复!这样实在太卑鄙!您就睡吧,安心睡觉吧!他已经死了,我却大梦初醒。”

    医生开始为两方面担心了,他离开马吕斯一会儿,来看看吉诺曼先生,挽起他的胳臂。老人回过头来,瞪大了充血的眼睛注视医生,平静地对他说道:

    “先生,谢谢您,我很平静,我是个男子汉,见过处决路易十六的场面,我能够经得起事变。有一件事特别可怕,就是想到全部危害都是你们的报纸造成的。拙劣的作者、能言善辩的人、律师、演说家、法庭、辩论、进步、知识、人权、新闻自由,这些你们应有尽有,结果就是这样把你们的孩子送回家!哼!马吕斯!这太可恶啦!让人打死,死在我之前!什么街垒!噢!强盗!大夫,我想,您就住在这个街区吧?唔!我认得您。我在窗口望见您的马车驶过。我要告诉您,您若是以为我动了气就错了。对一个死者总不至于发火。若发火就太愚蠢了。他是我抚养大的孩子。那时我就上年纪了,他还很小呢。他带着小铲子和小椅子,在土伊勒里宫花园里玩耍,他在前边用小铲挖坑,我在后面就用手杖填上,免得受管理人员斥责。有一天他喊了一句:‘打倒路易十八!’抬脚就走了。这不能怪我呀。当时他脸蛋儿红扑扑的,满头金发。他母亲已经过世。所有小孩的头发都是金黄色的,您注意到了吗?怎么会这样呢?他是卢瓦尔河一带强盗的儿子。父辈有罪,同孩子并无关系。我还记得,他就这么一点高,发不清d字的音,说话特别柔和,也特别含混,真像个小鸟儿。还记得有一次,在法尔内塞的赫拉克勒斯雕像前,好些人围着他惊叹赞美,这孩子长得真漂亮。他的相貌就像画中人。我对他高声嚷,举手杖吓唬他,可是他完全明白那是闹着玩。早晨,他跑进我的卧室,我嘟嘟囔囔抱怨。可是,他好像给我带来阳光。这样孩子,简直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揪住你,缠住你就不放开。老实说,没有像这样可爱漂亮的孩子了。你们的什么拉法耶特,什么邦雅曼·贡斯当,什么蒂尔居伊·德·科塞勒,现在你们怎么看呢?是他们杀害了我的孩子。不能这样就算了。”

    老人和医生回到马吕斯跟前,老外公见他脸色苍白,始终一动不动,就又绞起手臂,没有血色的嘴唇重又机械地蠕动起来,仿佛临终倒气似的吐出一些话语,几乎听不清,也难以分辨:“哼!丧尽天良!哼!阴谋集团分子!哼!十恶不赦!哼!九月大屠杀的凶手!”一个垂死的人,低声责备一具死尸。

    内心的怒火总要爆发出来,老人又渐渐絮叨起来,但又似乎连讲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声音极度低沉微弱,仿佛来自深渊的彼岸:

    “无所谓,反正我也要死了。真想不到,巴黎没有一个风流女人,不乐意让他成为一个幸运的家伙!可是这坏蛋非但不寻欢作乐,享受生活,却要去打仗,像野蛮人一样,在枪弹下送命!这是为了谁,又究竟为什么呢?为了共和政体!不像青年人那样所作所为,不去茅屋别墅那里跳舞!白白活了二十岁。共和,多么美妙的蠢事!可怜的母亲,生下俊秀的孩子吧!这下可好,他死了。这真是双丧临门。你这样安排自己,就是为了拉马克将军那双美丽的眼睛。这个拉马克将军,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军人!一个耍嘴皮子的家伙!为了一个死人去拼命!怎不把人气疯啦!要明白这一点!才二十岁!也不回头望望,身后留下什么东西没有!现在可好,可怜的老人只得孤苦伶仃地死去。老猫头鹰,就死在你的角落里吧。其实,这样好极了,我正求之不得,能让我死个痛快。我太老了,已经一百岁了,十万岁了。我早就有权死去。这次打击,大功告成。终于到头了,多叫人高兴。何必还给他闻阿摩尼亚,还给他准备一大堆药呢?您这是白费劲儿,傻医生!算了,他死了,完全死了。这情况我清楚,我也是死的人了。他这次干得很彻底。对,这年头真可恶,可恶,可恶,我就是这样看待你们,看待你们的思想、你们的制度、你们的主子、你们的谕示、你们的医生、你们的无赖作家、你们的流氓哲学家,我就是这样看待六十年来,惊飞土伊勒里宫一群群乌鸦的所有那些革命!既然你无情无义,故意去送死,那么你死就死,我一点也不悲痛,你听见了吗,凶手!”

    这时,马吕斯缓缓睁开眼睛,但是从昏迷中刚刚醒来,目光还蒙着惊讶的神色,停在吉诺曼先生的身上。

    “马吕斯!”老人叫道,“马吕斯!我的小马吕斯!我的孩子!我心爱的儿子!你睁开眼睛了,你在看我,你又活了,谢谢!”

    他随即昏倒了。

    第四卷 沙威出了轨

    沙威缓步离开武人街。

    有生以来,他走路头一回低着头,也是头一回背着手。

    时至今日,沙威只采用拿破仑这两种姿势:一种双臂抱在胸前表示决断,一种双手搭在背后表示犹豫;但是这后一种,他因不用而生疏。现在完全变了,他整个人都显得迟缓沉郁,有一种惶惶不安的神色。

    他拐进僻静无人的街道。

    然而,他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抄最近的路走向塞纳河,到了榆树码头,又顺着河沿走过河滩广场,距夏特莱广场哨所不远,在圣母院桥的拐角停下来。塞纳河流经这里,纵向在圣母桥和货币兑换所桥之间,横向在鞣革工场码头和花市码头之间,形成一个水流湍急的方形湖面。

    这是水手们畏惧的塞纳河段,这段急流比哪处都危险,只因桥头磨坊打了一排木桩,如今已拆除,但当年却逼窄江流,水势湍急,更加上两座桥相距甚近,危险倍增,河水流经桥洞汹涌奔泻,大浪翻滚。河水在方湖中聚积猛涨,波涛冲击桥墩,用流动的粗绳索要将桥墩连根拔走。人掉进去就再也浮不上来了,游泳能手也要淹死在里面。

    沙威两个臂肘撑着桥栏杆,双手托住下颏,指甲机械地抠进浓密的颊髯里,一副沉思的样子。

    一个新情况,一场革命,一场灾难,刚刚在他内心里发生,这就有必要反省一下。

    沙威痛苦万分。

    几个小时以来,沙威不再那么单纯了,他心慌意乱;这颗头脑在盲目中十分清澈,现在却浑浊了;这块水晶里生了云雾。沙威的良心感到,他的职责一分为二,也不能向自己掩饰这一点了。他在塞纳河滩十分意外地碰到冉阿让,当时的心情既像狼抓到了猎物,又像狗找到了主人。

    他面前有两条路,都同样笔直,然而,两条路他全看到了,就不免惊慌失措;他平生只认得一条直路,而现在令他万分苦恼的是,这两条路完全相反,相互排斥,究竟哪一条是正路呢?

    他的处境难以描摹。

    一个坏人成了救命恩人,欠了这笔债要偿还,这就是违心地同一名惯犯平起平坐,还要还这个人情。听对方说一声:“走吧”,然后自己再还一句:“你自由了”;为了个人动机而牺牲职责,牺牲这种普遍的义务,同时又感到这种个人动机也包含着普遍的意义,可能还要高出一等;背叛社会而忠于良心;这种种荒谬的事都出现了,都堆积在他身上,令他目瞪口呆。

    有件事令他惊诧不已,就是冉阿让宽恕了他;还有一件事更加令他愕然,就是他沙威也宽恕了冉阿让。

    他究竟怎么啦?他寻找自己却找不见了。

    现在怎么办?交出冉阿让,这样干不好;放了冉阿让,这样干也不好。前一种情况,执法的人堕落到比苦役犯还卑劣的程度;而后一种情况,苦役犯上升到法律之上,将法律踩在脚下。这两种情况,都有损于沙威的荣誉。采取什么决定都难免堕落。在不可能的路上,命运也会遇到陡峭的极限;越过极限一步,生命就化作一个无底深渊。沙威就到了这样一种极限。

    他深为焦虑的一点,就是被迫思考。所有这些矛盾的情绪越强烈,就越迫使他思考。思考,沙威不习惯这种事,因而感到特别痛苦。

    在思考中,内心总有一定程度的反叛,而沙威特别恼火这情况发生在他身上。

    在他公务的狭小圈子之外思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思考什么事,对他来说都是无益而耗神的;尤其思考刚刚过去的这一天,更是一种折磨。经受了这样的震撼之后,必然要扪心自问,向自己做一个交代。

    想想刚才的所作所为,真是不寒而栗。他,沙威,全然不顾警察的条例,不顾社会和司法机构以及整个法典,竟然决定放掉一个人,还认为做得对,符合自己的心愿,以私事充公事,这种行径不是卑劣透顶吗?他每次面对自己的这种没有名称的行为时,就从头到脚发抖。如何决断呢?只有一个办法可采纳:立刻回到武人街,将冉阿让抓起来。显而易见,他应当这么做,但是他又不能这么做。

    朝这方向走,却有什么东西挡道。

    什么东西?什么?这世上除了法庭、执行的判决、警察和职权,难道还有别的东西吗?沙威不禁意乱心烦。

    一名神圣的苦役犯,一个不受法律制裁的苦役犯,而这恰恰是沙威一手造成的。

    沙威和冉阿让,一个天生肆虐者,一个天生逆来顺受者;两个人都是法律的产物,而现在,他们却高踞法律之上,难道这不可怕吗?

    怎么,发生了这样荒谬绝伦的事,竟然没有人受到惩罚!冉阿让比全社会的秩序还强大,就要获取自由了,而他沙威,还要继续吃政府的面包!

    他的思索越来越可怕了。

    他在沉思过程中,关于把那个暴乱分子送回受难会修女街一事,本来也可以自责,但是他连想也没有想。小错隐没在大错中。况且,那个暴乱分子肯定死了,法律并不追究死者。

    冉阿让才是他精神上的重负。

    冉阿让令他惊愕。支撑他一生的所有原则,在这个人面前全垮掉了。

    冉阿让对他沙威的宽宏大量态度,却把他置于难堪的境地。他想起另外一些事,当初认为是虚假荒诞的,现在看来全都真实可信了。冉阿让之后出现马德兰先生,两个形象重叠起来,就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可敬的人了。沙威感到有种可怕的东西侵入心灵,即对一名苦役犯的敬佩。敬重一名苦役犯,这怎么可能呢?他不寒而栗,但又摆脱不掉。他徒然抗争一阵,最后不得不在内心里承认,这个坏蛋品质高尚。这情况实在恨人。

    一个行善的恶人,一名苦役犯,却富有同情心,既和蔼,又乐于助人,心肠宽厚,总以德报怨,以恕道化仇恨,重怜悯而轻报复,宁愿断送自己也不肯毁掉敌手,救助打击过他的人,跪在美德的高高的神坛上,超脱凡尘而接近天使!沙威不得不承认,这个怪物确实存在。

    这种状况不能延续下去了。

    当然,我们再强调一遍,面对这个怪物,这个无耻的天使,这个可恶的英雄,他愤慨和惊愕几乎参半,并不是毫无抵抗就投降了。他同冉阿让面对面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法律的老虎就在他身上怒吼。多少次他要扑向冉阿让,抓住并吞掉他,也就是说逮捕归案。其实,这不是轻而易举吗?只要经过一个哨所,喊一声就行了:“这儿有一名潜逃的惯犯!”把警察喊来,就对他们说:“这个人交给你们了!”把这家伙一丢下,自己就扬长而去,管他是什么下场,再也不闻不问了。这人将永生成为法律的囚犯,任由法律处置。这不是非常公正吗?这些话,沙威全在心里念叨过,他想象原先那样行事,抓住这个人,然而,他却像此刻这样,难以下手了;他的手每次痉挛地举向冉阿让的领子,又像给重负拉下来了。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奇特的声音,从思想深处对他喊道:“有你的。出卖你的救命恩人吧,再让人将蓬提乌斯·彼拉多的水盆端来,好洗洗你的爪子[938]。”

    继而,他又想到自身,在逐渐高大起来的冉阿让旁边,他看见他沙威变得渺小了。

    一名苦役犯居然成为他的恩人!

    然而,他又为什么接受这个人放自己一条生路呢?他在街垒里有权被杀害,他也应该运用这一权利,向其他起义者呼救,挫败冉阿让,迫使别人把自己枪毙,这样就更好些。

    他最为惶恐不安的,就是丧失了信念。他感到自身连根给拔起来了。法典在他手中也成了一截断木。他要对付一种陌生的顾虑。他心中情感的顿悟,和他始终奉为唯一尺度的法律判断截然相反。还保持以往的正直已经不够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实出现,令他信服了。一个新天地在他心灵里展现:受恩图报,为人忠诚、仁慈、宽厚,出于怜悯而违犯严纪,接受不同的人,不再一棒子把人打死,不再把人打入地狱,法律的眼睛也可能流下一滴泪,一种莫名的上帝的正义,恰好同人的正义背道而驰。他望见黑暗中骇然升起一颗陌生的道义太阳,他感到恐惧,而且目眩神摇。猫头鹰被迫换上雄鹰的目光。

    他思忖道,这的确是真的。总有例外情况,政权也可能不知所措,条例在一件事实面前一筹莫展,法典的条文不可能把什么都框进去,总有意外的情况迫使人遵从,一名苦役犯的美德,就能给一名公务员的品德设下陷阱,魔怪的可以冲淡神圣的,命运中就有这类埋伏。而他沉痛地想道,他本人也未能幸免,碰到一件万难意料的事。

    他不得不承认,人世存在善良。这名苦役犯早就是善良的,而他沙威也刚刚变善了,这真是天下奇闻。他从而也就堕落了。

    他感到自己懦弱,开始讨厌自己了。

    在沙威看来,理想,并不是讲人道,也不是追求伟大崇高,只求无可指责。

    然而,他却失误了。

    怎么会到这一步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他无法向自己交代。他双手捧头,怎么解释也不能自圆其说。

    自不待言,他一直打算再度将冉阿让交给法律:冉阿让是法律的囚徒,而他沙威则是法律的奴隶。他一刻也没有认为,他抓住冉阿让时有过放走他的念头。可以说,他在不知不觉中张开手,把人放走了。

    各种各样的新情况,在他眼前像半开的谜团。他自问自答,而对自己的回答又十分震悚。他心中发问:“这个苦役犯,这个走投无路的人,我那么追捕甚至迫害他,不料反落到他的脚下,他本来可以报复,无论出于仇恨还是从安全考虑,他都应当报复,可是却饶恕了我,他做了什么呢?尽他的职责。不对。还有别的东西。而我也同样饶恕了他,我又做了什么呢?尽我的职责。不是。还有别的东西。除了职责,难道还有别的东西吗?想到这里,他心惊胆战,他的天平脱了节,一端秤盘跌入深渊,另一端秤盘举到天上;无论对举到天上的还是对跌入深渊的,沙威都同样感到恐怖。他绝不是所谓的伏尔泰主义者、哲学家或者无神论者,恰恰相反,他本能地敬重确立起来的教会,但是把它认作社会整体的一个神圣部分;公共秩序才是他的信条,对他来说也就足够了;自从成年任了公职,他就几乎把警察当作他的全部宗教,他当警探,就像别人当教士一样,我们使用这种字眼毫无讽刺意味,而是取其最严肃的含义。他有个上司,即吉斯凯先生;迄今为止,他没有想到另外那个上司:上帝。

    上帝,这位新上司,他忽然感到了,一时不免心慌意乱。

    上帝意外地出现,令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对待这位上司,因为他深知下级必须永远俯首听命,不能违背,不能指责,也不能争辩,如果上司出事令他过分诧异,那么下级别无选择,只能辞职不干了。

    然而,他又如何向上帝递交辞呈呢?

    转来转去,他总要回到这点上来,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一个事实:他极其严重地违法了。他闭目不看一名潜逃的惯犯。他放走了一名苦役犯,夺走一个应由法律制裁的人。他干出这种事,对自己简直不理解了,不敢确信还是他本人。他只感到眩晕,却找不出这样干的原因。时至今日,他生活中奉行这种盲目的信念,产生了黑暗的正直。如今,这种信念离去,他的这种正直也不复存在了。他的整个信仰烟消云散。他不肯接受的事实真相,现在无情地困扰他。从今往后,他必须成为另一个人。他感受的痛苦非常奇特,就像良心的眼睛忽然摘除白内障那样。他看到了他讨厌看的东西。他感到自身空虚了,变得无用,同过去的生活脱离了,被撤了职,整个解体了。职权在他心中死去了。他没有理由活在世上了。

    受感化,这种境况多么可怕!

    本是花岗岩,却又怀疑!完全由法律模子铸造出来的惩罚像,忽又发现铜乳房下有个不驯顺的怪东西,差不多像一颗心!竟会以德报德,尽管内心里至今还认为这种德就是恶!本是看门狗,却又舔人家!本是冰块,却又融化了!本是铁钳,忽又变成一只手!突然感到手指张开了!放了手,这种事真是骇人听闻!

    赛似枪弹向前直冲的人迷途而返啦!

    内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万无一失并不绝对可靠,教条可能出错,一部法典也不是包罗万象,社会并不尽善尽美,职权也可能摇摆不定,永恒不变的法则可能开裂,法官也同样是人,法律也可能出现差错!望见苍穹的无垠蓝玻璃上有一道裂璺!

    沙威身上所发生的,是一个正直良心的极大震动[939],是一颗灵魂出了轨,也是一种正直被无法抗拒的笔直抛出去,撞到上帝而粉碎了。毫无疑问,这实在出奇。社会秩序的司炉、政权的司机、骑上直线的盲目铁马,竟让一道光给掀下来!不可转移的、直向的、准确的、呈几何方圆的、被动的、完美的,竟然弯折了!火车头也有一条通往大马士革之路[940]。

    上帝,永远是人的内心,是真正的良心,抵制虚伪的良心,防止火星熄灭,命令光记住太阳,每逢心灵面对虚假的绝对时,它就指导心灵识别真正的绝对,必胜的人性、不灭的人心,这种光辉灿烂的现象,也许是我们内心最壮丽的奇迹,沙威能理解吗?沙威能参透吗?沙威能领悟吗?显然不能。不过,在这种不容置疑又不可理解的现象的压力下,沙威感到他的头颅裂开了。

    面对这种奇迹,他非但没有改观,反而受害了。他接受这一奇迹时恼羞成怒,把这一切仅仅看成在世的巨大艰难。他觉得从今往后,他的呼吸就永远困难了。

    他头上出现陌生的事物,对此他很不习惯。

    在此之前,他在头上所见的是一个清晰的平面,既简单又透彻,毫无未知和模糊的成分,毫无不确定的成分,全部井然有序,连成一体,既分明确切,又有范围,全部是圈定封闭的;一切都预见到了;职权是一个平整的东西,本身绝不会倾覆,在它面前也绝不会晕头转向。沙威在下面才见过陌生的东西。不规则的、出人意料的东西、通向混乱的不规则的敞口、滑入深渊的可能性,这些现象标识底层区域,标识叛乱分子、坏人和卑贱者。现在,沙威仰起头,不禁大吃一惊,他望见闻所未闻的景象:上面也有个深渊。

    怎么!从上到下垮掉啦!陷入绝对困惑的境地!还有什么靠得住呢!确信无疑的东西却土崩瓦解啦!

    什么!社会盔甲的缺陷,竟然让一个宽宏大量的卑贱者找到啦!什么!法律的一个忠实仆人,突然发现自己夹在两种罪恶之间:放一个人有罪,逮捕这人也有罪!政府向公务员下达的命令,并不完全确定无疑了!在职责的大道还有死胡同!什么!这一切竟是真的!从前的一个歹徒,屡次判决,被压得直不起腰,竟然又挺起胸膛,最终占了理,难道这是真的吗?在改悔的罪恶面前,法律还要后退并连声道歉,难道会有这种情况吗?

    不错,是有这种情况!沙威看到了!沙威也触摸到了!他不仅不能否认,而且还参与了。这是事实。确凿的事实,竟达到如此程度的畸形,这实在骇人听闻。

    事实若是履行本身的职责,那就只限于充当法律的证据;而各种事实,正是上帝派遣来的。现在,无政府状态,也要从天而降吗?

    痛苦逐渐夸大,而惊愕又产生了错觉,本来可以抵消和纠正他这种印象的一切,诸如社会、人类和宇宙,都统统消失,从此在他眼里只剩下简单而丑恶的轮廓了,这样一来,刑罚、已然审判的事物、借助于法律的势力、最高法院的判决、司法界、政府、羁押和镇压、官方的明智、法律的万无一失、权力的原则、政治和公民安全所依据的全部信条、主权、司法权、由法典引出的逻辑、社会的绝对性、公众的真理,所有这一切,统统变成一堆瓦砾,一堆废物,一片混乱;而他沙威,作为秩序的守卫者、不可腐蚀的警察、保卫社会的猛犬,也败下阵来;然而,在这一片废墟上,却站立着一个人,只见他头戴绿囚帽,额头罩着光环;沙威的头脑就是混乱到这种程度,他的灵魂中就是出现了这样可怕的幻象。

    这能容忍吗?不能。

    处境窘迫,这便是一例。只有两种摆脱的办法。一种就是坚决去找冉阿让,将这苦役犯投入监狱。另一种……

    沙威离开桥栏杆,现在他扬起头,步伐坚定地走向夏特莱广场的一角,那里有灯笼为标记的哨所。

    他走到哨所,从玻璃窗望见一名警察,便推门进去。在警卫哨所,单凭推门的方式,警察之间就能认出同道。沙威报了名字,拿出证件给警察看,便在点燃一支蜡烛的桌子旁坐下。桌上放着一支笔、一个铅制墨水缸和纸张,以备做夜巡笔录和开具寄存物品的收执之用。

    按规定,这张桌子总配上一把草垫椅子,每个哨所都如此。桌子还一成不变地放一个装满木屑的黄杨木盘、一个装满用于封印的红面团的硬纸盒。这是下级公务员的格式,国家的公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沙威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道:

    改进公务的几点意见:

    第一,我请求署长先生过目。

    第二,被拘留者从预审处到来时,要脱掉鞋子,赤脚站在石板地上接受检查,不少人回到牢房就咳嗽了。这就增加了医疗开支。

    第三,跟踪疑犯时,隔一段距离布置接替的警探,这样安排很好,但是遇到重大案件,在视线之内至少要派两名警探,万一出于某种原因,一名警探失职,另一名便可监视并取代他。

    第四,无法解释为什么,马德洛奈特监狱实行特殊规定,禁止给囚犯配备一把椅子,即使付钱也不准。

    第五,马德洛奈特监狱食堂窗口只有两根栏杆,这样,女炊事员的手就难免让犯人触碰到。

    第六,称作狗叫的犯人,负责叫其他犯人去探监室,他们要收两苏钱才肯把犯人的名字喊清楚。这是抢劫行为。

    第七,在织布车间,断一根纱要扣犯人十苏钱,这是工头滥用职权。其实,断纱无损于布的质量。

    第八,到强力监狱探监,要穿过孩子院,才能进入埃及圣玛利亚探监室,这情况极为不妥。

    第九,在警察总署的庭院里,每天都肯定能听到法警讲述法官审问嫌疑犯的情况;法警应当是神圣的,传播他在预审室里听到的话,是一种严重的违纪行为。

    第十,亨利太太是一位正派的女人,她管理的食堂十分清洁;不过,让一名妇女掌管秘密监狱的小窗口就不好了。这同一个文明大国的监狱是不相称的。

    沙威写的这一行行字,笔体沉稳工整,一个逗号也不遗漏,有力的笔把纸划得沙沙作响。他在最后一行下方签了名:

    沙威

    一级警探

    于夏特莱广场哨所

    1832年6月7日

    沙威吸干纸上的墨迹,将信纸折好封上,在背面又写上“呈交当局的报告”,放在桌子上,便离开哨所。镶了玻璃的铁栏门在他身后重又关闭。

    他又斜插着穿过夏特莱广场,走到河边,回到一刻钟之前离开的地点,像机械一样准确。他以同样的姿势,臂肘撑在原来桥栏杆的石板上,仿佛他就没有动弹过。

    现在昏天黑地,正是过了午夜的阴森时刻。乌云遮住星辰,可怖的天空黑沉沉的。城岛人家没有一点灯火了,也不见一个行人。望得见的街道与河岸,全都空荡荡的;圣母院和司法部钟楼犹如黑夜的轮廓。一盏路灯映红了河边的石栏。一座座桥前后排列,透过迷雾的影子变了形。雨后河水上涨了。

    我们还记得,沙威凭栏的位置,正是塞纳河急流的上方,垂直下面正是可怕的漩涡,像无休止的螺旋不断地旋转开合。

    沙威低头瞧瞧,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听得见滚滚浪涛之声,但是看不见河流。令人眩晕的幽深之处,偶尔显现一道微光,隐约蜿蜒:水就有这种效能,在漆黑的夜里,不知从哪儿采来一点光,就把它变成水蛇。光亮隐没了,周围又变得朦胧。无限的天地仿佛在这里张开,下面不是河水而是深渊。河坝陡峭,好似无限空间的峭壁,影影绰绰,混同水汽而忽然隐逝了。

    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能感到河水逼人的冷气和潮湿石头的乏味。一股凉风从深渊吹上来,河水上涨虽看不见,但能猜得出,波涛悲鸣,桥拱高大而阴森,可以想象坠入这幽暗虚空的情景,这整个阴影充满了恐怖。

    沙威一动不动,呆了几分钟,凝望着这黑暗世界的洞口,什么也看不见,他却好像十分凝注。流水訇然有声。突然,他摘下帽子,放到石栏边上。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石栏上,迟归的人远远望见就会以为是鬼怪,那人影俯身向塞纳河,继而又挺起身子,接着便笔直地坠入黑暗,只听低沉的咕咚一声,朦胧的身影消失在水中,唯有这黑洞知道这场激变的秘密。

    第五卷 祖孙俩

    一 旧地重游,又见钉有锌皮的大树

    上述的事件过后不久,布拉驴儿老头有一次奇遇,激动不已。

    布拉驴儿老头是蒙菲郿的养路工,多次出现在本书黑暗的部分。

    大家也许还记得,布拉驴儿干各种见不得人的营生,既打碎修路的石块,也截道抢劫行客,既是挖土工,又是强盗。他有个梦想,相信在蒙菲郿森林里埋藏了财宝,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在树下的土里挖出金银,眼下,他还是先搜索行人的腰包。

    不过,现在他谨慎多了。上次他也是侥幸脱险,我们知道,在容德雷特的破屋里,他和一伙强盗被一网打尽。一种恶癖也有用处:他因酗酒而得救了。警方始终未能查明,他在犯罪现场究竟是强盗还是受害者。鉴于抢劫的那天夜晚,他处于沉醉状态,也就不予追究,无罪释放了。他又溜回去,重操旧业,在当局监视下,保养从加尼到拉尼的一段公路,换上一副垂头丧气、冥思苦索的样子,对于险些毁了他的抢劫的营生稍微冷淡了,但是转而更爱救了他一命的酒。

    至于他回到养路工的茅草棚之后不久,有一件令他激动不已的奇遇,情况是这样:

    一天清晨,布拉驴儿像往常一样去上工,也许是去他的隐匿点,当时天刚亮,他在树林里发现一个人的背影,虽然晨曦曚昽,又隔着一段距离,但是看那人外表,他觉得并不完全陌生。布拉驴儿虽是醉鬼,却有清晰准确的记忆——这种自卫的武器,是一个同法治秩序有点冲突的人所必备的。

    “见鬼,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心中暗道。

    可是,他找不到一点答案,只觉得这人颇像给他留下一点模糊印象的一个人。

    布拉驴儿想不起这人是谁,就作了一些比较和计算。这汉子不是本地人,是外地来的,显然是步行来的。这段时辰没有一趟驿车经过蒙菲郿。他走了个通宵。是从哪儿来的呢?不远。因为他既无行囊也无包裹。肯定是从巴黎来的。干吗到这树林里来呢?为什么挑这种时候呢?来这里干什么呢?

    布拉驴儿想到了财宝,他极力搜索记忆,才模模糊糊想起好多年前,他也有类似的奇遇,可能就是这个人。

    在思索的沉重压力下,他边想边低着头,这姿势很自然,但是不机灵。他再抬起头来,却不见人影了。那人消失在晨光熹微的树林里。

    “活见鬼,”布拉驴儿说道,“我一定能找见他,一定能发现那个教民所属的教区。咪老板夜游总有个缘故,我要弄明白。在我的树林里有秘密,甭想抛开我。”

    他操起尖利的十字镐。

    “有这家伙,”他咕哝道,“既能挖地下,又能搜人身。”

    就好像一条线要连上另一条线,他钻进密林,尽量踏上那人可能走过的线路。

    走出百步左右,天色大亮了,正好帮他认路。沙地上留下的几个脚印、刚遭践踏的青草、折断的欧石南枝,犹如美妇睡醒时伸展手臂那样,灌木丛中碰弯的嫩枝又缓缓而优美地挺起来,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踪迹。他跟上踪迹,继而又丧失。时间倏忽过去,他深入密林中,走到一座小丘。一个早起的猎人经过远处的一条小径,边走边打口哨吹着吉耶里的小调。布拉驴儿受了启发,想到上树[941]观望。他虽然上了年纪,手脚却很灵活。恰巧有一棵高大的山毛榉,配得上蒂蒂儿[942]和他布拉驴儿。于是,他爬上山毛榉,而且尽量爬高些。

    这主意不错。布拉驴儿极目搜索树林中偏僻的那部分,在纷披杂乱的树丛中,突然发现那个人。

    刚刚望见,又没影儿了。

    那人走进,说得确切些,他溜进相当远的一块林间空地。那块空地被一片高树挡住,但是布拉驴儿很熟悉,他早就注意到在一大堆磨盘石旁边,有一棵钉着锌皮牌的病栗树。那地方从前叫勃拉吕空地。那堆大石头不知派何用场,三十年前就见到,现在肯定还在原地。除了木栅栏之外,再也没有比石堆更长寿的了。本来临时堆放,有什么理由延续下去呢?

    布拉驴儿心头一喜,急速从树上滑落下来。找到巢穴了,现在是如何抓住那只野兽了。那夜思梦想的财宝,大概就藏在那里。

    要去那片空地并不容易,要走踏出的小径,曲里拐弯特别恼人,得足足用上一刻钟。如果直插过去,要穿过利刺伤人的极为茂密的荆丛灌木,就得用大半个钟头。布拉驴儿错在不明白这一点,他相信直线;这种视错觉诚然可贵,却也断送了许多人。荆丛遍布尖刺,不管多么难行,他也认为是捷径。

    “还是走狼群的里沃利街。”他说道。

    布拉驴儿习惯走斜路,这次错在直插过去了。

    他毅然冲进交错勾连的荆丛。

    他要对付冬青、荨麻、山楂树、野蔷薇、飞帘和极好发怒的树莓,皮肤不知划破了多少处。

    到了丘谷,他又不得不蹚过一条溪水。

    四十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全身都湿透了,遍体鳞伤,又气势汹汹,终于赶到林间空地。

    空地一个人影儿也不见。

    布拉驴儿跑过去,石堆还在,没人把它搬走。

    可是,那汉子却消失在林子里,跑掉了。跑哪儿去了呢?哪个方向?钻进哪片荆丛?实在无法判断。

    而令他痛心疾首的是,石堆后面那棵钉有锌皮的大树前边,有一堆刚翻动的土,一把遗忘或丢弃的十字镐,还有一个土坑。

    坑里空无一物。

    “强盗!”布拉驴儿举起两个拳头,冲天吼叫。

    二 马吕斯走出内战,准备家战

    马吕斯长期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连续几周发高烧,神志昏迷,而且脑部症状相当严重,主要不是头部受伤,而是受伤时震荡所致。

    他在高烧的呓语中,有时整夜呼唤珂赛特的名字,声调凄惨,表现出垂死之人那种可悲的固执。几处大伤口很危险,一旦化脓,往往由自身吸收,如受某种气候影响,就可能致命。因此,每逢天气变化,尤其来点暴风雨,医生就很担心。“病人千万不能受到一点刺激。”医生一再叮嘱。包扎伤口既复杂又困难,当时,还没有发明用胶布固定夹板和绷带的方法。妮珂莱特撕了一条床单做绷带,“一条像天花板一样大的床单”,她说道。使用氯化洗剂和硝酸银,好不容易才治好了坏疽。外孙病危时,吉诺曼先生就守在床前,也像马吕斯那样神志不清,半死不活了。

    一位白发老人,照门房的描述,穿戴相当讲究,每天都来探望病情,有时一天来两趟,还放下一大包纱布绷带。

    自从那天痛苦的夜晚,这垂危的人被人送到外祖父家之后,到了9月7日,一天不差整整过了四个月[943],医生才终于明确说他脱离危险了。又开始了康复期。然而,由于锁骨断裂所引发的症状,马吕斯还得在长椅上躺两个多月。往往有这种情况:最后一个伤口迟迟不愈合,害得伤员长期包扎,烦恼极了。

    不过,这次久病,康复期又长,倒使他免遭追捕了。在法国,任何愤怒,即使公愤,不过半年也就平息了。社会处于那种状态,暴动是所有人的过错,大家都有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应当补充一句,吉斯凯那道卑劣的通令,要求医生告发伤员,激怒了舆论,不仅激怒了舆论,首先激怒了国王;这样一来,伤员就受到义愤的庇护了。除了在战斗中当场俘获的之外,军事法庭不敢再骚扰任何伤员。这样,马吕斯才得以安宁。

    吉诺曼先生先是饱尝焦虑的折磨,后来又欣喜若狂。他要整夜陪伴病人,很难劝阻。他吩咐把他的太师椅搬到马吕斯的病榻旁边,又叫女儿将家中上等细布单子撕了做纱布绷带。吉诺曼小姐是个年长理智的人,她千方百计省下细布单子,又让老外公以为是照他的话办的。若解释裹伤用粗布比细布好,用旧布比新布好,吉诺曼先生连听都不要听。每次包扎伤口他都在场,而吉诺曼小姐则害羞地回避了。当医生用剪刀剪掉死肉时,老人却在一旁叫:“哎哟!哎哟!”慈祥的老人哆里哆嗦递给病人一杯汤药时,看那情景比什么都感人。他总缠住医生问个不停,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总重复同样一些问题。

    医生宣布马吕斯脱离了危险的那天,老人简直乐疯了,他赏了门房三枚金币,晚上回到卧室,还用手指打响儿,跳起加沃特舞,同时唱着这样的歌曲:

    雅娜生在蕨草丛,

    牧羊女的好窝棚;

    我真爱她小短裙,

    多撩人。

    爱神活在她心中,

    因为你将神箭筒,

    放在她的明眸里,

    好讽刺!

    我爱雅娜歌颂她,

    胜过猎神狄安娜,

    爱她布列塔尼型,

    双乳峰!

    歌舞一番之后,他又跪到一张椅子上,巴斯克从虚掩的门缝儿窥视,认为他肯定在祈祷。

    在此之前,他是不大相信上帝的。

    伤势明显地日益好转,每次进入起色的新阶段,外祖父就有出格的举动。他喜不自胜,手脚就闲不住,无缘无故楼上楼下乱跑。有位女邻居长相挺漂亮,一天早晨收到一大束鲜花,十分诧异;那是吉诺曼先生送给她的。丈夫吃了醋,大吵一架。吉诺曼先生还试图把妮珂莱特抱在膝上。他称马吕斯为男爵先生,还高呼:“共和国万岁!”

    他动不动就问医生:“没有危险了,对不对?”他用祖母的目光注视马吕斯,看着他一口一口把饭吃下去。他判若两人,不把自己当回事了,马吕斯才是一家之主;他的快活中包含让位的意思,他成了自己外孙的外孙。

    他这样喜气洋洋,就变成了最可敬的孩子。他怕初愈的人累着或心烦,就待在身后冲病人微笑。他满心欢喜,乐不可支,显得又可爱又年轻。他那满头白发,又给他脸上喜悦的容光增添了温柔的庄严之色。优美的仪态一连上皱纹,就变得尤为可爱了。在心花怒放的老年人身上,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曙光。

    至于马吕斯,他由着别人包扎护理,心中只有一个固定的念头:珂赛特。

    他高烧退下,从谵妄状态醒来,就不再念叨这个名字了,真让人以为他不再想了。他保持缄默,正因为他的全部心思放在上面。

    他不知道珂赛特的情况如何,麻厂街的整个事件,在他的记忆中好似一片云雾;模糊不清的人影在他脑海中飘浮,爱波妮、伽弗洛什、马伯夫、德纳第一家人,还有悲惨地隐没在街垒硝烟中的他那些朋友;而在这场流血事件中割风先生短暂的逗留十分奇怪,给他的感觉是这场风暴的一个谜团;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捡了一条命,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又通过什么办法救了他,周围的人也全不知晓,只能告诉他那天夜晚,是一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到受难会修女街来的;过去、现在、将来,在他的头脑里全混在一起,形成一片朦朦胧胧的迷雾,不过,在这迷雾中却有一个静止不动的点,一个清晰真切的线条,某种坚如岩石的东西,一个决心,一种意志,即找到珂赛特。在他的念头里,生命和珂赛特是分不开的;他已然决定,不能接受一个而失去另一个,不管外公、命运还是地狱,无论谁强迫他活下去,他就要求先恢复他失去的乐园,这是不可动摇的决心。

    有障碍,他并不隐讳。

    谈到这里,我们要着重指出一点:外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并没有感动他,也丝毫没有赢得他的心。首先,他并不知道所有这些表现的内情,其次,也许余烧未退,他还处于病态的梦幻中,怀疑这种甜言蜜语是一个新的奇招儿,要软化他,使他就范。因此,他始终反应冷淡。外祖父可怜的老脸白白堆笑了。马吕斯心下暗想,只要自己不开口,由人做去,那么一切就好,一旦提起珂赛特,他就看到另一副面孔,老外公就会丢掉假面具,露出真相。于是就要出现僵局,重又提出一大堆家庭问题,态度对立,什么挖苦话、挑剔质疑全来了,什么割风先生,切风先生,什么家产、穷苦、卑贱,什么往脖子上吊石头、将来日子,全都搬出来。激烈反对,结论:断然拒绝。马吕斯事先就采取强硬态度。

    随着他的身体渐渐复原,他的宿怨重又冒头了,记忆中的旧伤疤重又裂开,他又想起过去,彭迈西上校又插进吉诺曼先生和他马吕斯之间。他心想,对他父亲极不公正又极为狠毒的人,绝不可能真正发善心。身体既已康复,他对外公又采取一种粗暴的态度了。而老人却逆来顺受,总那么温和。

    马吕斯回到家中,自从恢复知觉之后,从不叫他一声外公,但也不称他先生,说话时尽量避开这两种称谓;吉诺曼先生注意到这一点,但是不动声色。

    显而易见,危机迫近了。

    马吕斯想试试自己的实力,较量之前先小试锋芒;这种情况常有,叫作探虚实。一天早晨,吉诺曼先生提起偶尔看到的一份报纸,轻率地谈论国民公会,随口讲出保王派给丹东、圣鞠斯特和罗伯斯庇尔下的结论。“93年的人是巨人。”马吕斯严厉地说道。老人戛然住口,而且一整天也没有再讲一句话。

    外公早年那种顽梗死硬的形象,马吕斯还记忆犹新,就认为这种沉默掩饰内心聚积的怒火,预示着一场激烈的斗争,因此他在思想深处越发积极备战。

    他已经横下一条心,一旦遭到拒绝,他就拆掉夹板,让锁骨脱臼,把其他伤口也暴露出来,拒绝一切食物。他的创伤,就是他的武器装备。不得到珂赛特就去死。

    他怀着病人的鬼心眼,耐心地等待有利时机。

    这种时机终于到来。

    三 马吕斯进攻

    有一天,在女儿清理大理石柜橱面上的药瓶杯子时,吉诺曼先生俯下身,以特别温柔的声调对马吕斯说:

    “要知道,我的小马吕斯,我要是你,现在就多吃肉少吃鱼。在康复的初期,吃油炸鳎目鱼有好处,可是,病人要想站起来,就得吃一大块排骨。”

    现在,马吕斯差不多恢复了元气,他集中全身的力量,从床上坐起来,两个握紧的拳头抡在被单上,他直视外公的脸,摆出一副凶相说道:

    “提起排骨[944],倒让我想起要对您谈件事。”

    “什么事?”

    “我要结婚。”

    “早有所料。”老外公说着,哈哈大笑。

    “怎么,早有所料?”

    “对,早有所料。那小姑娘,你会得到的。”

    马吕斯愣住了,他不胜惊喜,浑身颤抖起来。

    吉诺曼先生接着说:

    “对呀,那美丽漂亮的小姑娘,你一定能得到。每天她都让一位老先生来打听你的情况。自从你受了伤,她总哭泣,还做纱布。我打听好了,她住在武人街7号。嘿,不出所料吧!唔!你想要她,那好,就娶来吧。说到你心眼儿里去了吧。你还策划个小阴谋,心里盘算着:‘这事,我要直通通地告诉这个老外公,告诉这个摄政时期和督政府时期的木乃伊,这个当年的花花公子,这个变成吉伦特的多朗特[945];他也有过风流事,有他的小相好、小女人,有他的珂赛特;他也炫耀过,有过翅膀飞行,也吃过春天的面包,他总还记得吧。’走着瞧吧。开战。啊!你抓住了金龟子的触角。好哇。我让你吃排骨,你却回答我:‘提起这个,我就要结婚。’抓个话头就扯到这上面来!哼!你就想吵一架!可你不知道,我是个胆怯的老家伙。这回你有什么可说的?你一肚子火气,却万万没有想到,发现你外公比你还傻,你要讲给我听的那一大套话白准备了,律师先生,这太逗人了。好吧,随便,要发火就发一通。你想怎样我都依你,这让你大吃一惊,傻瓜!听我说,情况我了解了,我也是好搞鬼名堂。她很可爱,也很贤淑,枪骑兵的事不是真的,她做了许多许多纱布,她真是个小宝贝,她深深地爱你。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们三个就一道走,她的灵柩会陪伴我的。我早就想好了,等你一好转,就干脆让她到你床头来,不过,将年轻姑娘立刻带到她所关心的受伤的美男子床前,这种事只有在小说里才会有。不能胡来。你姨妈又会怎么说呢?我的小家伙,大部分时间你都赤身露体。妮珂莱特一直守着你,你问问她吧,有没有办法在这儿接待一位女子。还有,医生又会怎么说呢?一个美丽的姑娘,并不能治好高烧。总而言之,就这么办,不要再说了,说定了,成了,就这样干,娶她吧。这就是我的残暴。喏,我看出来你不爱我,我就说:我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小畜生爱我呢?我又说:对,小珂赛特掌握在我的手里,送给他就是了,他总会爱我一点吧,要不然就得说出个道理来。哼!你原以为,老家伙又要大发雷霆,大吼大叫,说不行,还要举起手杖威胁披着曙光的这代人。其实不然。珂赛特,行啊;爱情,行啊。我还求之不得呢。先生,劳驾,您就结婚。祝你幸福,我心爱的孩子。”

    老人说完这番话,放声痛哭。

    他捧起马吕斯的头,用手臂紧紧搂在年迈的胸口,于是祖孙二人全哭了。这是极度幸福的一种表现。

    “我的父亲!”马吕斯高声叫道。

    “啊!你还是爱我的!”老人说道。

    这一时刻难以描绘,他们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人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行啦!他总算开窍了,他叫我:父亲。”

    马吕斯把头从老外公怀抱里挣脱出来,柔声说道:

    “可是,父亲,现在我身体康复了,我看可以同她见面了。”

    “这也想到了,明天你就能见到她。”

    “父亲!”

    “什么事?”

    “何不安排今天呢?”

    “好吧,今天就今天。你叫了我三声‘父亲’,这么做也值得了。我安排一下,让人把她给你送来。跟你说,全想到了。这些都写成诗了。这就是安德烈·舍尼埃的哀歌《年轻病人》的结尾,安德烈·舍尼埃,就是让十恶不……让93年的巨人砍头的那个。”

    吉诺曼先生仿佛看见马吕斯微微皱了一下眉;其实,我们应当指出,马吕斯不再听外公说话了,他已经心驰神往,一心想珂赛特,顾不上1793年了。此刻提起安德烈·舍尼埃实在杀风景,老人胆战心惊,又急忙说道:

    “砍头这个字眼不恰当。其实,那些革命巨人并无恶意,这是不容置疑的,他们是英雄,当然啦!他们只是觉得安德烈·舍尼埃有点碍事,就把他送上断头……也就是说那些伟人,为了公众的利益,在热月7日,请安德烈·舍尼埃前往……”

    吉诺曼先生不能自圆其说,结束也不是,收回也不是,说不下去了。老人情绪十分激动,趁女儿在马吕斯身后整理枕头的时候,就不顾年迈,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卧室,随手把门带上,只见他脸色紫红,喉咙梗塞,口吐白沫,眼珠几乎鼓出来;他在候客厅正好撞见在擦皮靴的忠仆巴斯克,一把揪住巴斯克衣领,怒冲冲地劈面对他嚷道:“我向十万长舌魔鬼发誓,那些强盗把他杀害了。”

    “谁呀,先生?”

    “安德烈·舍尼埃!”

    “是的,先生。”巴斯克万分惶恐地答道。

    四 吉诺曼小姐终于不再小视割风先生腋下夹来的东西

    珂赛特和马吕斯久别重逢。

    这场考验,我们就不描述了。有些事物就不应该试图描绘,太阳即属其列。

    珂赛特进来时,连同巴斯克和妮珂莱特在内,全家人都聚在马吕斯的卧室里。

    她出现在门口,仿佛罩在光环里。

    恰巧这时,老外公要擤鼻涕,一下子愣住,用手帕捂着鼻子,从手帕上面注视珂赛特:

    “可爱极了!”他高声说道。

    接着,他才噗噗大声擤鼻涕。

    珂赛特一脚踏入天堂,她满面春风,心花怒放,又有点畏怯。人逢喜事容易惊慌,她也一样,讷讷讲不出话,脸白一阵红一阵,想投入马吕斯的怀抱而又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示爱未免害羞。一般人不会体谅幸福的恋人;当他们最渴望单独在一起时,别人却守在旁边,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别人。

    陪同珂赛特并随后进来的是一位白发男子,他神态庄重,但面带微笑,不过那淡淡的笑容有点伤感。他就是“割风先生”,他就是冉阿让。

    正如门房所讲,他的“衣着很讲究”,身穿一套黑色新礼服,扎着白领带。

    门房万万想不到,这个体面的有产者,这位可能是公证人的先生,就是6月6日夜晚登门的那个可怕的运尸工;那天夜晚,他衣衫破烂,满身污泥,脸上尽是泥点血迹,架着昏迷的马吕斯,一副惊慌而可憎的样子。然而,门房的嗅觉很快苏醒,他看见割风先生和珂赛特到来时,就禁不住悄悄对他女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见过这张脸。”

    在马吕斯的房间里,割风先生靠门待着,仿佛要避开别人。他腋下夹一个小包,看似一部八开本的书,外面包的纸发绿了,就好像发了霉。

    “这位先生是不是总这样,胳膊下夹着书本?”吉诺曼小姐一向不喜欢书,低声问妮珂莱特。

    “不错,”吉诺曼听见她的话,也低声答道,“他是位学者。怎么啦?这有什么错呢?我认识一个布拉尔先生,他也一样,出门总带本书,就像这样抱在胸前。”

    接着,他又提高声音打招呼:“削风先生……”

    吉诺曼老头并不是故意这样讲:不大注意别人的姓名,这是他的一种贵族派头。

    “削风先生,我荣幸地为我的外孙彭迈西男爵向小姐求婚。”

    “削风先生”躬身首肯。

    “就这样定了。”老外公说道。

    他随即转向马吕斯和珂赛特,举起双臂,嚷着祝福他们俩:

    “允许你们相爱了。”

    他们无需别人重复,管不了那许多!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二人说话声音很低,马吕斯臂肘支在躺椅上,珂赛特立在他身边。“噢!上帝啊!”珂赛特轻声说道,“总算又见到您了。真是你呀!真是您呀!就这样去打仗啦!究竟为什么呢?太可怕了。整整四个月,我就像死了一样。噢!跑去打仗,太狠心啦!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呢?这回我原谅您,不过,今后再也不要这么干了。刚才有人去叫我们来时,我还以为自己非死了不可呢,不过那也是乐死的。原先我多伤心啊!我都来不及换换衣服,一定难看死了。我这衣领皱皱巴巴,您的家长会怎么看呢?喂,您倒是说话呀!别总让我一个人讲。我们一直住在武人街。听说您的肩膀伤得很厉害,有人跟我说伤口能放进去一个拳头。还有,好像要用剪子把肉剪掉。这太可怕了。我痛哭流涕,眼睛都哭肿了。也真怪,人能痛苦到这种地步。您的外祖父看样子非常和善。您别动,不要用臂肘撑着,要当心,这样会弄疼的。哦!我真幸福!看来,不幸的日子结束啦!我简直傻透了,本来要对您说的话全忘了。您还一直爱我吗?我们住在武人街,那儿没有花园。我从早到晚做纱布;喏,先生,您瞧瞧,这全怪您:我手指头磨出老茧了。”

    “天使!”马吕斯说道。

    “天使”是语言中唯一用不旧的词,任何别的词都经不住恋人的滥用。

    等有人在旁边了,他们就住口,一句话也不讲,只有手指相互轻轻地触摸。

    吉诺曼先生转过身,对屋里的人高声说:

    “你们说话都大点声,大家都弄出点响动。好啦,吵闹一点嘛,见鬼!好让这两个孩子痛快聊聊。”

    他又走到马吕斯和珂赛特跟前,小声对他们说:

    “你们就相互称你吧,不要拘束啊。”

    吉诺曼姨妈惊愕地看到,光明突然拥进她陈旧的家中。这种惊愕毫无逼人之势,绝非枭鸟注视两只野鸽的那种气恼而忌妒的目光,而是一个五十七岁的可怜老妇呆笨的眼神,也是虚度的一生注视爱情的这种胜利。

    “吉诺曼大小姐,”父亲对她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会看到的。”

    他沉默片刻,又补上一句:

    “瞧瞧别人的幸福。”

    他又转向珂赛特:

    “她真美!长得真美!是克勒兹一幅画上的美人。怎么,你要一个人独占,你这坏蛋!哼!调皮鬼,算你走运,混过我这关,假如我年轻十五岁,我们俩就得斗剑,看谁能赢得她!真的!小姐,我可爱上您了。这事极其自然,您有这种权利。哈!要举行小小的婚礼,又可爱又美丽又漂亮!我们教区是圣体圣德尼教堂,不过,我能搞到许可证,让你们到圣保罗教堂去举行婚礼。那座教堂更有气派,那是由耶稣会教士修建的。那座教堂更俏丽,正对着比拉格红衣主教喷泉。耶稣会建筑的杰作在那慕尔,名叫圣路教堂。你们结了婚,应当去参观一下,值得去一趟。小姐,我完全站在你这一边,赞成所有女孩子都结婚,她们天生就是为了这件美事。有那么一个圣卡特琳,但愿她永远不戴上帽子[946],总当处女,说起来不错,可是太冷清了。《圣经》上说:你们要繁衍。为了搭救百姓,需要贞德,要繁衍百姓,却需要季戈涅妈妈[947]。因此,美丽的姑娘们,你们都结婚吧。我真不明白,总做处女有什么好处呢?我也知道,在教堂里单独有个礼拜室,还可以集中到圣母会里;然而,真是活见鬼,嫁给一个英俊的丈夫,一个正派的小伙子,一年之后,就会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大胖小子,快活地吃你的奶,他的两条腿肥嘟嘟的,粉红的小爪子乱抓你的乳房,那张笑脸就跟朝霞一样,这不比举根蜡烛做晚祷,歌颂《象牙塔》[948]强多啦!”

    九旬的老外公用脚跟作轴转了个身,像上足的发条又说道:

    阿西帕,从此别再胡乱想,

    是真的,不久你要入洞房。

    “哦,对了,想起件事!”

    “什么事,父亲?”

    “你不是有个密友吗?”

    “对,叫库费拉克。”

    “他现在怎么样?”

    “已经死了。”

    “那就算了。”

    他坐到他们旁边,也让珂赛特坐下,将他们四只手抓在他皱巴巴的老手里。

    “这小妞儿,真是个妙人。这个珂赛特,真是个尤物。她是个非常小的姑娘,又是非常高贵的妇人。她只能当男爵夫人,未免有点委屈了,她天生是个侯爵夫人。瞧她这睫毛!孩子们,你们要牢牢记住,你们这样做得对。相亲相爱吧,要又痴又傻。爱情,是人干的傻事,又体现上帝的智慧。相互崇拜吧。只不过,”他忽又神色黯然,补充说道,“真不幸啊!现在我才想到,我拥有的钱财,大半是终身年金。我只要活着,生活还过得去,等二十年后我一死,噢!我可怜的孩子,你们就一无所有啦!到那时候,男爵夫人,您这双漂亮的白手,就不得不赶着去拉魔鬼的尾巴[949]了。”

    这时,只听一个严肃而沉静的声音说:

    “欧福拉吉·割风小姐有六十万法郎。”

    这是冉阿让的声音。

    他还未讲过一句话,也一动不动,站在这些幸福的人身后,大家都好像不知道他在这里。

    “您提到的欧福拉吉小姐是谁?”外祖父惊愕地问道。

    “是我。”珂赛特回答。

    “六十万法郎!”吉诺曼先生重复道。

    “可能少一万四五千法郎。”冉阿让说道。

    他将吉诺曼姨妈以为是书本的纸包撂到桌上。

    冉阿让亲手打开纸包,里面原来是一叠现钞。清点一下,一千法郎面值的有五百张,五百法郎面值的一百六十八张,共计五十八万四千法郎。

    “这真是一本好书!”吉诺曼先生说。

    “五十八万四千法郎!”姨妈咕哝一句。

    “这就解决了许多问题,对不对,吉诺曼大小姐?”老人又说道,“马吕斯这小魔头,他在梦乡的树上找来一个阔小姐。看来,现在要放心让年轻人谈情说爱去。男学生找到拥有六十万法郎的女学生!小天使比罗思柴尔德[950]还能干。”

    “五十八万四千法郎!”吉诺曼小姐低声重复道,“五十八万四千就等于六十万呀!”

    然而,这阵工夫,马吕斯和珂赛特相互注视,没有怎么注意这件小事。

    五 现金存放在森林远胜交给公证人

    无需再多解释,大家无疑明白了,在尚马秋案件之后,冉阿让趁第一次越狱数日的机会赶到巴黎,及时从拉斐特银行取出他在海滨蒙特伊用马德兰先生的名字存的款,即他的经营所得,他怕再次被捕,而且不久之后果如所料,就跑到蒙菲郿的树林里,将现金埋藏在所谓勃拉吕空地。六十三万法郎现钞,好在体积不大,一个盒子就放下了;但为防止受潮,他又将盒子装入橡木小箱,箱里塞满栗木屑,他还把另一件宝物,主教的银烛台也放进去。我们还记得,他从海滨蒙特伊逃跑时带走了那对银烛台。在一天傍晚,布拉驴儿第一次见到的那人正是冉阿让。后来,冉阿让每次缺钱时就前往那片空地去寻取。前面提过他几次外出,就是为了这事。他有一把十字镐,藏在唯独他知道的灌木丛隐秘处。近来,他见马吕斯逐渐康复,感到不久就要用钱,便取了回来。布拉驴儿在树林里瞧见的还是他,但这次是在清早而不是在黄昏。布拉驴儿只继承了那把十字镐。

    实数为五十八万四千五百法郎。冉阿让抽出五百法郎自己用。“以后看看再说吧。”他心中暗道。

    当初从拉斐特银行取出六十三万法郎,同现在这个款数的差额,就是从1822年到1833年这十年间的花费,在修女院待五年,只用了五千法郎。

    冉阿让将一对闪闪发亮的银烛台放到壁炉台上,都圣见了赞叹不已。

    此外,冉阿让也得知终于摆脱了沙威。有人在他面前讲述过,他也从《通报》发的消息上得到证实:警探沙威淹死在货币兑换所桥和新桥之间的洗衣船下。这个无可指责并深受上级器重的人留下一张字条,令人猜想他是因为神经错乱而自杀的。“其实,”冉阿让心想,“他抓住我又放了我,必是已经疯了。”

    六 二老各以不同方式为珂赛特幸福尽力

    全面准备这桩婚事,并征询大夫意见,大夫说2月份可以举行婚礼。现在是12月份,几周幸福美满的快话日子倏忽而过。

    外祖父同样乐不可支,有时他久久端详珂赛特。

    “美丽的姑娘真招人喜欢!”他赞道,“她的样子多温柔,多善良!真没得说,我的心肝咪咪,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等以后,她的美德就和香堇一样芬芳。不错,她是优美的化身。跟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只能过一种高尚的生活。马吕斯,我的孩子,你是男爵,又富有,求求你,别去干律师那行当了。”

    珂赛特和马吕斯从坟墓一步登上天堂,连点过渡都没有,他们俩即使没有眼花缭乱,也要头晕目眩。

    “怎么会这样,你能明白一点吗?”马吕斯问珂赛特。

    “不明白,”珂赛特回答,“但是我觉得,仁慈的上帝在看着我们。”

    冉阿让不遗余力,铺平道路,什么都调理好了,使之顺利进行。他跟珂赛特同样急切地盼望大喜的日子,而且从表面上看,也跟她怀着同样欢乐的心情。

    珂赛特身世的秘密,唯独他知晓,他当过市长,懂得如何解决这一棘手问题。原原本本说出她的身世,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有可能阻止这桩婚事。他为珂赛特一一排除困难,给她安排一个父母双亡的家庭,这样才保险,不会提出任何异议。珂赛特是一个孤儿,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另一个割风的骨肉。割风兄弟二人在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当过园丁。前往修道院了解情况,得来大量极好的材料、极受赞扬的证明;善良的修女不大热衷探究别人父亲的身份问题,看不出这里耍了什么花样,她们始终说不准小珂赛特究竟是哪一个割风的女儿。她们提供了别人需要的情况;讲得语气十分诚恳。一份证明书开出来了。珂赛特法定为欧福拉吉·割风小姐,确认为孤儿。冉阿让又一番策划,他以割风的名字被指定为珂赛特的监护人,而吉诺曼先生则是监护人的代理人。

    至于那五十八万四千法郎,则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留给珂赛特的遗产。当初的数额为五十九万四千法郎,其中一万法郎用于珂赛特的教育,有五千法郎付给了修女院。这笔遗产由第三者保管,规定等珂赛特成年时或结婚时移交给她。整个这种安排,看来还是相当合情合理,尤其还有五十多万遗产这一有力的旁证。当然也有几处显得怪异,但是没人看到。与此相关的人,一个被爱情蒙住了眼睛,其余的全被六十万法郎遮住了视线。

    珂赛特现在得知,长久以来她叫父亲的这位老人,并不是她生父,而只是一个亲戚;另一个割风才真正是她父亲。换个时候,她会十分难过。然而现在,她正处于无比幸福的时刻,心头只掠过一点阴影,脸上泛起一点愀然之色,但她毕竟欣喜若狂,阴云很快就消散。她有了马吕斯。年轻人一到面前,老人就退隐了。人生不过如此。

    再者,常年来,珂赛特看惯了周围一个个谜团;童年有过神秘经历的人,往往不愿深究一些事情。

    她还继续管冉阿让叫父亲。

    珂赛特心花怒放,特别喜欢吉诺曼外公。固然,老人对她讲了许多赞扬话,也送给她大量礼物。冉阿让那边在给珂赛特营造一个正常的社会地位、一笔无可指责的财富,吉诺曼先生这边在给她装点婚礼的花篮[951],没有什么比追求华丽更令他开心的了。他送给珂赛特一条班什[952]花边的衣裙,是他的祖母留下来的。“这种式样又时髦了,”他说道,“老古董又风行起来。我年老时的少妇,跟我童年时的老妇穿得一样。”

    科罗曼德尔漆的凸肚式古老五斗柜,多年没有打开了,现在他又翻起来,说道:“让这些老祖宗忏悔一下,看看大肚子里都装着什么东西。”他稀里哗啦,将满满的大肚抽屉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有他妻子、情妇和老辈女眷的衣物:北京宽条子绸、大马士革锦缎、厚锦缎、印花绉绸、图尔产的双烧横棱绸衣裙、能下水洗的印度金丝绣帕、几块不分正反面的王妃绸[953]、热那亚和阿朗松的挑花、老式的金银首饰、精雕战斗图案的象牙糖果盒,还有各种旧衣裳、缎带,他全送给珂赛特了。珂赛特惊喜交集,一方面对马吕斯爱得发狂,另一方面也对吉诺曼先生感激不尽,她梦想用绸缎和丝绒装饰起来的无边的幸福。在她看来,她的婚礼花篮是由大天使托着,她的灵魂鼓着马林[954]花边翅膀,在蓝天里飞翔。

    我们说过,这对情人如醉如痴的程度,只有外公的兴高采烈能与之相提并论。受难会修女街仿佛来了铜管乐队。

    每天早晨,外公都送给珂赛特一件古董。珂赛特的周围,花边衣饰应有尽有,像鲜花一样争奇斗艳。

    有一天,不知由什么话头引起来,在幸福中喜欢严肃话题的马吕斯说道:

    “那些革命者太伟大了,就像卡通[955]和福基翁[956]都拥有几世纪的威望,每人似乎都是世代相传的古名。”

    “古绫!”老人高声说,“谢谢,马吕斯,这正是我要想的主意。”

    于是,第二天,珂赛特的婚礼篮里,又增添一件漂亮的茶色古绫衣裙。

    老外公从这堆古物中引出一段高论:

    “爱情,当然很美,但必须有陪衬。幸福也需要一些无用的东西。幸福,仅仅是必需品,要用大量不必要的东西调味。一座宫殿和一颗心。一颗心的罗浮宫。爱情的心和凡尔赛的大喷泉。请把牧羊女交给我,竭力让她成为公爵夫人。请把头戴矢车菊花冠的牧羊女菲莉领来,给她加上十万利弗尔的年金。在大理石的柱廊下,请向我展现一望无际的田园。我赞赏田园,也赞赏大理石和黄金的仙苑。干干巴巴幸福好似干面包,能饱肚子,但不是美宴。我需要浮华的、无用的、奇异的、多余的、毫无实用价值的东西。记得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见过一座报时钟,有四层楼那么高,它好意报时,但又不像为报时而造的,它报午时或午夜,报太阳的正午或爱情的午夜,也报其他任何你想听的时辰,向你报月亮和星辰、大地和海洋、鸟儿和鱼儿、福波斯[957]和福柏[958],从那窝里还钻出无数玩意儿:有十二门徒,有查理五世,有爱波妮和沙宾努斯[959],此外,还有许多镀金小人吹喇叭。这还不算那美妙的钟乐,不知为什么,动不动就响彻云霄。一个简陋的光秃秃的钟盘虽也报时,但能同它相提并论吗?我呢,我赞赏斯特拉斯堡的大钟,认为它胜过模仿黑森林杜鹃叫的报时钟。”

    吉诺曼先生信口开河,对婚礼发表一通怪论,连18世纪的丑陋老妇,也都纳入他的赞歌中。

    “你们不懂节庆的艺术。当今时代,你们不会欢乐地过一天。”他高声说道,“你们的19世纪特别乏味,缺乏激情,不知何为富有,不知何为高贵。无论什么事,它都剃成光头出现。你们的第三等级平淡无奇,毫无味道,是畸形的。你们成家立业的资产阶级妇女的梦想,拿她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用红木家具和细布帘子,新装饰起一间漂亮的小客厅。让开!让开!吝啬鬼先生要娶守财奴小姐。真是富丽堂皇!一支蜡烛上还贴着一枚金币。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但愿我能逃到比萨尔马特人[960]更远的地方。哼!在1787年,我就预言一切全完了,预言那天我看见罗昂公爵,即莱翁亲王、夏博公爵、蒙巴宗公爵、苏比慈侯爵、元老院元老图瓦尔子爵,乘坐两辆马车去龙尚[961]!这些全产生了后果。到本世纪,大家都做起生意,在交易所投机,大发横财,却变成了吝啬鬼!他们打扮修饰,外表弄得很漂亮,衣服笔挺,脸洗得干干净净,上过肥皂,刮了脸,刮了胡子,梳好头发,上了发蜡,弄得光溜溜的,又是擦,又是刷,外表非常整洁,无可指责,就跟石子一样光滑,态度审慎,极有分寸,同时,我以我的情妇贞操发誓,他们内心深处全是粪土和污泥浊水,肮脏极了,连用手擤鼻涕的牛倌见了也要退避三舍。我向这个时代献上这样一句格言:肮脏的洁净。马吕斯,你别生气,让我讲一讲,你看到了,我可没讲老百姓的坏话,还总把你的百姓挂在嘴边,不过,对资产阶级,请容我敲打敲打。我也是其中一分子嘛。爱得越深,责打也越狠。说到爱,我要明确地讲,如今,人也结婚,可是不晓得如何结婚了。噢!老实说,我真怀念从前那种温文尔雅的习俗,失去那一切真遗憾。当年,人人都那么文雅,具有骑士风度,举止彬彬有礼,可爱可亲,那种豪华赏心悦目,音乐是婚礼的组成部分,交响乐在楼上,鼓乐在楼下,大家跳舞,宴席上一张张脸喜笑颜开,讲的赞扬话早已深思熟虑,歌声四起,焰火五颜六色,大家笑得非常开心,花样多极了,举不胜举,那绸带的大花结,我也缅怀新娘的吊袜带。新娘的吊袜带和维纳斯的腰带是表姊妹。特洛伊战争是在什么上面进行的?当然是在海伦的吊袜带上进行的。他们为什么拼杀呢?为什么神圣的狄俄墨得斯打烂了墨里奥涅[962]头上的十角青铜巨盔呢?为什么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用长矛相互刺杀呢?就因为海伦让帕里斯拿走了她的吊袜带。荷马以珂赛特的吊袜带为题,还能创作出一部《伊利亚特》。他会把我这个爱唠叨的老头写进他的诗中,起名为涅斯托耳。朋友们,从前,在那可爱的从前,结婚特别讲究:先要签好一份婚约,接着是一顿丰盛的宴席。居雅斯[963]前脚出去,加马什[964]后脚就进来。嘿!没得说,胃是一只可爱的畜生,也要求该给它的一份儿,也要有它的婚礼。桌上有美酒佳肴,身边坐着一位不戴修女巾、半露出胸脯的美人!哈!大家都开怀大笑,那时候真快活呀!青春就是一束鲜花;每个青年,到头来都要捧上一枝丁香或一束玫瑰;即使当了战士,也还是牧羊人;如果碰巧成为龙骑兵上尉,那也设法取名叫福罗里昂[965]。每个人都力求漂亮些,满身绣花,披红挂紫。一个有产者也像一朵花,一位侯爵像一颗宝石。谁也不穿扣绊鞋,谁也不穿长筒靴,人人都打扮得那么漂亮,油光锃亮,金光闪闪,舞姿翩翩,风情十足,显得非常优雅,而侧身仍不妨带着佩剑。蜂鸟总得有喙又有爪。那是《风雅的印度》[966]的时代。那个世纪有文雅的一面,又有豪华的一面。嘿,老天见证!那时候真开心。可是今天,人总板着面孔。有钱的男人那么吝啬,女人又那么假正经;你们这个世纪太不幸了。因为衣领开得太低,美惠女神也会被赶走。唉!本来是美的东西,却当作丑的东西遮掩起来。从那场革命之后,人人都穿起长裤,连舞女也不例外;一名滑稽舞女演员必须一本正经,你们跳轻快舞蹈也得一板一眼。要显得威严才行,就差把下巴颏也塞进领带里。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举行婚礼,追求的理想就是打扮成鲁瓦耶—科拉尔[967]那样。你们可知道,追求这种威严,结果如何吗?结果变得渺小。要知道,欢乐并不单纯是快活,还是伟大的。因此,你们要欢快地相爱,见鬼!你们结婚时要搞得火爆,搞得昏头昏脑,要喧闹,闹翻天,尽情表达出幸福!在教堂里要严肃,这可以。可是,弥撒一结束,就全丢开!要制造出一种梦幻,围着新娘旋转。结婚典礼既要有气派,又要有梦幻的情调。婚庆的队列,要从兰斯大教堂走到香德炉宝塔[968]。我特别憎恶小里小气的婚礼。见鬼!至少婚礼这天,要登上奥林匹斯神山,当当神仙。啊!你们可以成为气精、游戏之神和欢乐之神,可以成为神兵天将!朋友们,哪个新郎都应当是阿道勃朗第尼王子[969]。这一生仅有的千金一刻,要及时享乐,飞上云霄同天鹅和雄鹰一起遨游,哪怕第二天又掉下来,回到资产阶级青蛙群里。决不要在结婚上节俭,绝不要损害其光辉,绝不要在你们辉煌的日子吝惜钱财。婚礼不是平常过日子。哦!婚礼如果按照我的想象去操办,准会搞得妙趣横生。可以到树林里听小提琴演奏。我安排演出的节目:天蓝色和银白色。我要把田野各路神仙请来祝贺,还要把山林仙女和海上仙女统统请来。要办成安菲特里特[970]的婚礼,有一片彩霞、一群梳好美发的裸体山林水泽仙女、一位向女神献四行赞歌的学士院院士、一辆由海怪拉着的华车。

    特里同[971]吹螺壳,快步走在前边,

    听这仙乐者,无不快活成了仙!

    这才是婚礼的节目,这才像个样。要不然算我外行,信口开河!”

    老外公满怀激情,滔滔不绝地讲给自己听,而这工夫,珂赛特和马吕斯则尽情地相互凝视。

    吉诺曼姨妈以她一贯平和的心情,冷静地看待这一切。近五六个月以来,她接连受了不少刺激:马吕斯回来,马吕斯满身血污被人送回来,马吕斯被人从街垒送回来,马吕斯死了,随后又活过来,马吕斯同家里和解,马吕斯订婚,马吕斯要和一个穷苦的姑娘结婚,马吕斯要和一个非常富有的姑娘结婚。那六十万法郎是最后一件令她惊讶的事。继而,她又恢复初领圣体时的冷漠态度。她还按时去做礼拜,还拨动念珠念经,还念她的瞻礼祈祷书,当别人在角落里窃窃说I love you时,她就在另一个角落轻声诵《圣母颂》。在她看来,马吕斯和珂赛特隐隐约约,好似两个影子,而其实,影子正是她本身。

    有一种苦修的滞钝状态,灵魂已经麻木不仁,同所谓的生活世事格格不入,只能感知地震和大灾大难,毫无一般人的感觉,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这种虔诚,”吉诺曼老头对女儿说,“就好像患了大脑炎。你对生活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既闻不到臭味,也闻不到香味。”

    不过,六十万法郎倒把老姑娘的犹豫不决固定下来。她父亲一贯拿她不以为然,在马吕斯的婚事上没有征求她的同意。老人行事单凭一股激情,原先的暴君一变而为奴隶,一心要让马吕斯满意。至于姨妈存在不存在,有没有看法,老头子连想都没有想,老姑娘再怎么温顺,也不免被这种态度刺伤了。她内心有不平之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中盘算:“父亲不同我商量就决定了这桩婚事,我解决遗产问题也不同他商量。”她确实富有,而她父亲则相反。因此,她在这个问题上保留了决定权。如果他们是穷苦的结合,那么也就让他们穷苦下去。外甥先生活该倒霉!他娶个女叫花子,那他就当叫花子去。然而,珂赛特拥有六十万的财富,便讨姨妈喜欢了,使她改变了对这对情侣的看法。六十万法郎值得重视。显而易见,她别无选择,只能把她的财产留给这两个青年,原因无非是他们并不需要这笔财产。

    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新婚夫妇就住在外公家里。吉诺曼先生的卧室是家中最漂亮的屋子,他非要让出来不可。“这样会使我年轻,”他说道,“我早就有这种打算,我一直打定主意,要把我的卧室变成洞房。”他用许多高雅的老古董布置新房,还用他认为是乌德勒支[972]产的名贵缎子装饰墙壁和天棚,缎底金毛莨花图案上,有起绒的熊耳花。他说道:“昂维尔公爵夫人在拉罗什吉永时,就是用这种缎子做床罩的。”他将一个萨克森瓷人摆在壁炉台上,那瓷人在裸露的肚子上捧着一个手笼。

    吉诺曼先生的书房,改为马吕斯需要的律师办公室,大家还记得,这是应律师公会的要求设立的。

    七 幸福萦绕依稀梦

    这对情侣天天见面。珂赛特同割风先生一道前来。“事情完全颠倒了,”吉诺曼小姐说道,“这不,未婚妻送上门来让人家追求。”养成这种习惯,一来是马吕斯需要疗养,二来是比起武人街的草垫椅来,受难会修女街的沙发椅更适于促膝交谈,也就把她拴住了。马吕斯和割风先生见面并不交谈,这好像成了惯例。少女都需要年长的人陪伴。没有割风先生陪着,珂赛特就来不了;对马吕斯来说,割风先生是珂赛特来访的条件,他也就接受了。有一次,他们笼统地提起改善全民命运的政治因素,虽然没有深入探讨,但总算多说几句话,不局限于“是”和“不”了。还有一次提起教育问题,马吕斯主张实行免费的义务教育,要以各种形式向所有人提供教育,如同大自然提供空气和阳光那样,总之,要让全民都能接受教育,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看法完全吻合,差不多还交谈起来。马吕斯这时才注意到,割风先生很善言谈,措辞也相当高雅;不过,他好像还缺少点什么。比较上流社会人士而言,割风先生缺少点什么,但也多出点什么。

    围绕这位对他一味既和气又冷淡的割风先生,马吕斯在心里默默提出各种疑问。有时,他甚至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的记忆有空洞,有个黑暗场地,有四个月垂危所掘下的深渊。许多事情都消失在那里面。有时他甚至思忖,他在街垒里是否真的见过割风先生这样一个十分严肃、十分平静的人。

    况且,过去出现并消失的人和事物,给他头脑留下的不只是惊愕。不要以为他完全摆脱了记忆的困扰,须知这种困扰,即使在我们快乐的时候,在我们心满意足的时候,也要迫使我们忧伤地回顾往事。一个人不回首已经消失的视野,就没有思想,也没有爱心。有时候,马吕斯两手托腮,模糊的往事就乱哄哄地穿过他脑海中的暮色。他又看见马伯夫倒下去,听见伽弗洛什在枪林弹雨中唱歌;他又感到嘴唇下爱波妮冰冷的额头;安灼拉、库费拉克、约翰·普鲁维尔、公白飞、博须埃、格朗太尔,他所有朋友在他面前站起来,继而又无影无踪。所有这些亲爱的、痛苦的、勇敢的、可爱的或可悲的人,难道都是梦中之影吗?是否确实存在过?暴动的硝烟席卷了一切。这些壮志凌云的人都有凌云的梦想。马吕斯心中发问,暗自摸索;所有那些烟消云散的事实令他目眩。他们究竟在哪儿呢?难道真的全部消亡了吗?黑暗中一次陨落,除了他将一切都带走了。在他看来,那一切仿佛消失在幕布后面。生活中常有这种幕落的场景。上帝又转入下一幕。

    他本身还确是同一个人吗?他这个穷苦青年,现在富有了;他这个被抛弃的人,现在有个家了;他这个痛苦绝望的人,现在要和珂赛特结婚了。他觉得自己穿过一座坟墓,走进去时是黑的,走出来时变白了。那座坟墓,其他人都留在里面了。可是,所有从前那些人,有时又回来,站立在面前,将他团团围住,令他心情黯然;于是,他就想想珂赛特,便又恢复宁静;唯独这一幸福能抹掉这场灾难。

    割风先生几乎也在那些消逝的人之列。马吕斯始终不敢相信,街垒中的那个割风先生,就是这个有血有肉、极为庄重地坐在珂赛特身边的割风先生。那个割风先生,可能是昏迷状态给他送来又带走的一场噩梦。此外,二人的性情相差悬殊,马吕斯绝不可能当面问割风先生,甚至连这种念头也没有产生。我们已经指出这一特有的细节。

    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秘密,并达成某种默契,都不言及这个问题,而这种情况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罕见。

    只有一次,马吕斯试探了一下。在谈话中,他有意提到麻厂街,并转身问割风先生:

    “您熟悉那条街吧?”

    “哪条街?”

    “麻厂街啊?”

    “这个街名,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割风先生回答,语气极其自然。

    他的回答仅指街名,并未涉及街道本身,但是马吕斯认为这更能说明问题。

    “毫无疑问,”他想道,“我做了一场梦,产生了一种幻觉,那个人只是有点像他,割风先生并没有去那里。”

    八 两个无法寻到的人

    马吕斯不管多么大喜过望,心头的思虑也绝难抹去。

    婚期已定,就在筹办婚事期间,他开始对往事进行艰难而精细的调查。

    要报答几方面的恩情:替他父亲报恩,也要为他自己报恩。

    一个是德纳第,一个是把他马吕斯送回吉诺曼先生家中的那个人。

    马吕斯决意要找到这两个人,他绝不愿意结了婚,过上幸福日子,却把他们忘掉;他担心欠下的恩情如不偿还,会在他此后光辉灿烂的生活中投下阴影。他绝不愿意拖欠恩情债,要在愉快地走进未来的生活之前,先偿清过去的债务。

    德纳第是个恶棍,这丝毫改变不了他救过彭迈西上校一命的事实。德纳第在所有人眼里是个强盗,在马吕斯眼里则不然。

    马吕斯不了解滑铁卢战场的真情实况,不知道那种特殊性:在那种异乎寻常的境地,德纳第救了他父亲一命,却不是恩人。

    马吕斯雇请了好几名侦探,哪个也没有摸到德纳第的踪迹。这方面的线索好像全部消失了。德纳第婆娘在预审期间死在狱中。德纳第和他女儿阿兹玛,是那伙可悲的人中幸存的两个,也已潜入黑暗中。社会这个不为人知的深渊,将他们吞没之后又悄悄合拢了。水面上不见一点动荡,一点波纹,而那种一圈圈隐约扩展的水纹,恰恰表明有东西掉进去,可以进行探测。

    德纳第婆娘死了,布拉驴儿与此案无关,囚底失踪了,主要被告都已越狱潜逃,戈尔博破屋的绑架案差不多流了产。案情始终没有调查清楚。刑事法庭只好拿两个胁从犯开刀,一个是邦灼,别号春天,又名比格纳伊,另一个是半文钱,又名二十亿,二人对席分别判处十年苦役。在逃同谋犯均判处终身苦役。主犯德纳第则缺席判处死刑。这一判决,是唯一留下来有关德纳第的事,犹如灵柩旁边的一支蜡烛,阴惨惨的光投在这个埋葬了的名字上。

    再说,德纳第本来就害怕重新逮捕归案,深藏起来,这一判决更把他赶入最深处,又给覆盖这个人的黑暗加厚一层。

    至于寻找另外那个人,救了马吕斯的那个陌生人,开头还有点收获,后来就停滞不前了。6月6日夜晚把马吕斯送到受难会修女街的那辆出租马车,倒是设法找到了;车夫说,6月6日那天,他奉一名警察之命,从下午3时到夜晚,“停车守在”香榭丽舍的河边,就在大阴沟出口处的上方,约莫晚上9点钟,对着河边的阴沟铁栅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汉子,肩上驮着一个仿佛死了的人;守候在那儿的警察逮捕那活人,抓住那死人,而他这个车夫,按照警察的命令,让“那伙人”上了车,先到了受难会修女街,将那死人撂下;他说那死人就是马吕斯先生,“这一次”虽然活了,他还是能认出来;然后,他们又上了车,他挥鞭赶马,到了离档案馆不远的地方,又叫他停车,在大街上付清了车费就分了手,警察将那人带走了;此外,他就一无所知了,那天夜晚非常黑。

    我们已经说过,马吕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仰身要倒在街垒里的当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从后面抓住,后来的事就没有一点印象了,等苏醒过来,已是在吉诺曼先生家中了。

    他越推测越找不出头绪。

    他总不能怀疑他本人的身份。然而,他分明昏倒在麻厂街,怎么又会在残废军人院桥附近的塞纳河边,让一名警察给收了?难道有人从菜市场街区,把他背到香榭丽舍,怎么走的呢?通过下水道。这种献身精神真是闻所未闻!

    有个人?是谁?

    这正是马吕斯要寻找的人。

    关于这个人,他的救命恩人,一点消息也没有,无影无踪,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马吕斯调查这方面的事,虽然必须格外谨慎,但他还是一直查到警察总署。然而那里也不比别处强,了解的情况无助于弄清真相。警察总署还没有出租马车夫了解得多,他们根本不知道6月6日在大阴沟铁栅门那里逮捕过人,也没有收到警察任何有关的报告,认为这事纯属编造,只能是车夫编造出来的寓言故事,而车夫为了一点小费,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不惜胡编乱造。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马吕斯不能怀疑,除非像我们刚才讲的,怀疑他本人的身份。

    这一切无法解释,不出这怪诞的谜圈。

    这个人,这个神秘的人,车夫看见他背着昏迷的马吕斯,从大阴沟的铁栅门里出来,因抢救一个暴动者而被埋伏的警察当场逮捕,他后来怎么样了呢?那名警察又去哪儿了呢?这人逃脱了吗?那警察为什么保持沉默呢?他受贿了吗?马吕斯的这个救命恩人,为什么不给他一点音信呢?这种慷慨的态度,同献身精神一样,都是超群绝伦的。这个人为什么不露面了呢?也许他不图报吧,但是谁也不能超越感激之情。难道他死了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副什么长相呢?谁也说不清楚。车夫回答说:“那天夜晚太黑了。”巴斯克和妮珂莱特当时吓傻了,眼睛只顾盯着满面血污的少主人。唯独门房,在举着蜡烛照着一副惨相归来的马吕斯时,倒是注意看了这人一眼,他提供这样的特征:“这人的样子太可怕了。”

    马吕斯回到外祖父家时穿的血衣保存起来,期望对他的寻找有所助益。他仔细察看血衣时,发现下摆有一处撕破,很是蹊跷,而且还缺了一块。

    有一天晚上,马吕斯因珂赛特和冉阿让在一起,他谈到这场奇特的险遇,说他屡次查询而徒劳。他见“割风先生”那张始终冷淡的面孔,便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激动地提高声音,几乎怒冲冲地说道:

    “是的。这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的所为也是高尚的。您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先生?他像个大天使那样出现,他是冲进战火中,才能把我抢出去,还打开下水道门,将我拖进去,再背着我!在那可怕的地下长廊里,他必须弯下腰,屈着膝,在黑暗中,在污泥浊水中,走了一法里半多路,先生,背上还背个死尸!抱着什么目的呢?唯一的目的,就是抢救这个死尸。而这个死尸正是我。他心里想:‘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为了这一点可怜的火星,我要冒生命危险!’他拿生命冒险,可不止一次,而是无数次。一步一个险。有事实为证:他一走出下水道就被捕了。先生,这人所做的这一切,您知道吗?不希图任何报酬。当时我是什么人?一名暴乱分子。当时我是什么人?一个战败者。啊!珂赛特那六十万法郎如果是我的……”

    “那钱是您的。”冉阿让插了一句。

    “那好,”马吕斯接着说,“我愿意以这笔钱为代价,找到这个人!”

    冉阿让沉默不语。

    第六卷 不眠之夜

    一 1833年2月16日

    1833年2月16日的夜晚是降福之夜。夜色上空天堂打开了。这是马吕斯和珂赛特的新婚之夜。

    这是兴高采烈的一天。

    这并非外公所梦想的蓝色佳节,既不是有一大群小天使和小爱神在新婚夫妇头上飞旋的仙境,也不是能装饰在门楣上的那种婚礼的图景,而是一次又甜美又欢乐的婚礼。

    1833年那时结婚,仪式和今天的不同。法国还没有向英国借鉴抢妻的那种雅人深致:新婚夫妇一出教堂就逃匿,怀着幸福的羞惭躲藏起来,以破产者的行径表达《雅歌》中的那种狂喜。那时大家还不懂得,将自己的天堂放在驿车上颠簸,让咯吱咯噔的声响频频打断自己的神秘,把乡村客栈的床当作婚床,将自己一生最神圣的记忆留在按夜计费的普通客房里,并同跟驿车的车夫和客栈女招待的交谈相混杂,这一切该有多么贞洁,多么美妙,又多有雅趣。

    在我们生活的19世纪下半叶,市长及其绶带、神父及其祭披、法律和上帝,都已经不够了,还要补充上龙朱莫驿站的车夫:上身穿红翻袖口、铃铛纽扣的蓝外套,饰着金属片的臂章,下身穿一条绿色皮裤,咒骂着马尾扎起的诺曼底种马,总之假饰带、漆布帽子、扑粉的粗头发、大马鞭和大皮靴。法兰西的文雅,还没有推进到英国贵族的那种程度:等新婚夫妇登上驿车,后跟磨损的拖鞋和旧鞋,便像雨点似的砸在他们头上,以纪念丘吉尔[973],后来他又叫马尔勃路格或马尔布路克。婚礼那天,姑妈用怒火给他带福运。旧鞋和破拖鞋还没有投入到我们的婚礼中;不过别着急,高雅的趣味总要继续扩展,将来必有那一天。

    从1833年回溯一百年,那时结婚可不疲于奔命。

    说来也怪,大家还能想象出来,那时代举行婚礼,既是私人的喜事,也是社会的节庆,大家族的喜宴无损于小家庭的隆重,欢乐即使过分,只要是正当的,就绝不会妨害幸福;总而言之,两个人的命运在家族里开始结合,从而产生一个家庭,而且,新房从此证明二人结为夫妻,这一切都是可敬而有益的。

    他们在家中结婚并不感到羞耻。

    因此,还按照现已过时的方式,在吉诺曼先生家中举行婚礼。

    结婚虽是极为自然又极为普通的事,可是要张贴布告,办理结婚证,要跑市政厅,还要去教堂,总不免费些周折,在2月16日之前无论如何准备不好。

    16日碰巧是星期二,封斋节的前一天;我们指出这一细节,纯粹是力求准确。大家都犹豫不决,顾虑重重,尤以吉诺曼姨妈为甚。

    “封斋节前的星期二!”老外公高声说,“棒极了。有一句谚语说:

    封斋节前成了亲,

    儿女没有不孝心。

    “就这么办,定在16日!你呢,马吕斯,你还想延期吗?”

    “当然不想啦!”热恋中的人回答。

    “那就结婚吧。”老外公说道。

    就这样,婚礼在16日举行,尽管那还是狂欢的日子。那天下雨了,不过,一对新人总能看到贺喜的一角蓝天,至于天地万物都在雨伞之下,也就无所谓了。

    婚礼前夕,冉阿让当着吉诺曼先生的面,将那五十八万四千法郎交给马吕斯。

    夫妻实行财产共有制,这样,婚书也就非常简单了。

    从此以后,冉阿让就用不着都圣了,珂赛特便接收过来,把她提升为贴身女仆。

    在吉诺曼家中,还给冉阿让辟出了间漂亮的卧室,特意为他布置好了,珂赛特则央求他:“爸,我求求您了。”恳切的语气万难拒绝,差不多使他答应搬到一起来住了。

    婚期的前几天,冉阿让出了一点事,右手拇指砸伤了。伤得并不严重,他不让别人照顾,自己包扎,也不让人看伤处,连珂赛特也不例外。伤虽不重,但是手要缠上绷带,手臂要吊着,这样他就不能签字了。吉诺曼先生是代理监护人,便代替他行事。

    我们带领读者既不去市政厅,也不去教堂。跟随一对情侣去那种地方的人寥寥无几,而且一看见新郎的翻领饰孔插上一束花,便习惯扭头不观赏这出戏了。我们只是略提一句,从受难会修女街去圣保罗教堂的途中碰到的一个情况,而参加婚礼的人并没有瞧见。

    当时,圣路易街北口正在翻修,从王宫花园街起就不通行了。婚礼的彩车不能直接驶往圣保罗教堂,必须改道,最简单的就是从大马路绕过去。宾客中有人提醒说,这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可能会堵车。“为什么?”吉诺曼先生问道。“因为有假面游行队伍。”“那好极了,”外祖父说道,“就从那儿走。这两个青年一结婚,就要进入严肃的生活,让他们瞧瞧假面的场景,好有个思想准备。”

    他们就走大马路。第一辆婚礼彩车坐着珂赛特和吉诺曼姨妈、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按照习俗,马吕斯还同未婚妻分开,只乘坐第二辆车。婚礼的车队从受难会修女街驶出,就加入那车水马龙的队列:队列从马德兰教堂到巴士底广场,又从巴士底广场到马德兰教堂,连成没头没尾的长链。

    大马路上全是戴假面具的人,不时下雨也驱不散那些滑稽人物、小丑和傻瓜形象。在这1833年冬季的舒畅气氛中,巴黎化装成了威尼斯。那种狂欢节如今已见不到了。狂欢节扩展到整个生活,也就没有狂欢节了。

    大马路两侧挤满了行人,居民也都在窗口看热闹。剧院柱廊的平台上满是观众。除了观赏各种各样的假面具,还观看封斋节前狂欢节的特有的车队,就像在龙尚那样,车辆形形色色,有出租马车、市民轻便马车、大篷车、带篷的两轮小车、单驾双轮车等等,列队行驶,秩序井然,一辆辆相连接,严格遵守交通法规,仿佛行进在铁轨上。列队车辆上的人,无不既是观众又是演员。络绎不绝的车辆形成方向相反的两条平行线,由警察控制在大马路两侧偏道,不让这两条车流遇到一点阻遏,保持一条流向下游,一条流向上游,一条流向昂丹大街,一条流向圣安托万城郊大街。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带有徽章的车辆、外国使节的车辆,则可以在大马路中央自由往来。还有欢快的彩车队,尤其是肥牛车,也有这种特权。英国也挥响马鞭投入巴黎的欢乐;西摩勋爵招摇过市,乘坐一辆有贱民绰号的旅行车。

    保安队像一群牧羊犬,沿着这两行车流来回奔跑。队列里有正派人家的大轿车,坐满了姨婆和祖母,车门站着肤色鲜艳的化装儿童,七岁的男小丑、六岁的女小丑,小家伙特别喜人,他们感到正式参加了公众的欢乐,深深意识到他们所扮的滑稽角色的尊严,便像政府官员那样一副严肃相。

    游行的车队不时在某处堵塞了,侧道的一列就得停下,等疙瘩解开再运行;一辆车受阻,就足以使全线瘫痪,排除障碍再继续行进。

    婚礼的车队沿大马路的右侧队列,驶向巴士底广场,行进到白菜桥街时停了片刻。而对面朝马德兰教堂行进的车队,几乎也同时停下来,其中有一辆车载满戴假面具的人。

    那种车辆,更确切地说,那种装满假面具的大车,巴黎人相当熟悉。如果哪年封斋节前狂欢节或封斋节的狂欢日[974],不见那种车辆,大家就会以为在搞什么鬼,就议论说:“这里边有什么名堂。很可能内阁要换人了。”那辆车装了一大堆老丑角、滑稽丑角和女仆角色,在行人的头上颠簸,看上去奇形怪状,丑态百出,从土耳其人到野人,有搀扶侯爵夫人的大力士、能使拉伯雷捂上耳朵的满口粗话的泼妇,也有能让阿里斯托芬垂下眼帘的母老虎,麻丝做的假发、玫瑰色的汗衫、讲究的帽子、扮鬼脸的眼镜、带个戏蝶的滑稽丑三角帽。他们冲着行人怪叫,双拳撑在大胯上,袒露双肩,戴着假面具,摆出肆无忌惮的姿态,显得那么厚颜无耻,真是一大堆乌七八糟的丑类,由头戴花冠的车夫拉着示众。车上就是这样一群东西。

    希腊需泰斯庇斯[975]大戏车,法国则需要瓦德[976]的出租马车。

    什么都可以拿来滑稽地模仿,甚至模仿滑稽的模仿。农神节这种古代美的滑稽相,越扩越大而终于演变成为封斋节前的星期二。酒神节,古代的酒神头戴葡萄藤冠,沐浴在阳光下,袒露神奇的半截身子和大理石般的双乳,如今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身穿北方湿漉漉的破衣衫,最后就改名叫狂欢节假面人了。

    假面人车这种传统,始于最古的王朝时代。路易十一拨给宫廷大法官的费用“二十苏图尔币,租用三辆车戴假面人上街”,如今,这帮喧闹的人一般乘坐老式双轮公共马车,挤在上层车厢里,也有乱哄哄的一伙人挤上四轮公共马车上,将车篷放下,六人坐席挤二十多人。有的在车椅上,有的在折叠加座上,还有的在放下的车篷侧面和辕木上,甚至还骑在马车的灯笼上。有站立的、卧倒的、坐下的、蹲着的、吊着腿的。女人则坐在男人的膝上。那伙狂人攒动的头叠成的金字塔,从远处就能望见。这种满载假面人的车辆,在车水马龙中间是欢腾的高山。等到科莱、帕纳尔和皮龙[977]一出世,黑话就满天飞了。车上的假面小丑,向老百姓满口喷出一套套粗话。这辆公共马车载人过多,看上去特别庞大,带有一种征服的气势。车前沸反盈天,车后一片混乱,车上叫骂,吊嗓子,呼号,狂笑,高兴得前仰后合。快乐在咆哮,讽刺在喷火,欢快的情绪展示出来,像展开的一块大红布。两个瘦长干瘪的女人演一出闹剧,演到了高潮,这是满载欢笑的胜利战车。

    然而,这种笑实在厚颜无耻,算不上爽快。这种笑也实在可疑,显然肩负一种使命,要向巴黎人证明这是狂欢节。

    这种粗俗下流的车辆,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黑暗,也能引起哲学家深思。这其中有执政的意味,能触摸到公职人员和公娼的神秘的相似。

    种种卑劣丑恶拼凑起一个欢乐的整体,堕落和无耻相加用来诱惑民众,为卖淫充当广告的大肆侦察既凌辱又愉悦众人,而群众也爱看四轮大马车载着一堆活妖怪驶过,爱看那堆妖怪穿着饰了金箔的破衣烂衫,半污秽半闪光,又号叫又歌唱,并为各种羞耻合成的胜利而热烈鼓掌。如果警察不让这二十颗头的欢乐蛇妖在人群游弋,那么群众就认为算不上节庆。这种情况固然可悲,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车车饰着彩带和鲜花的污秽,受到公众笑声的辱骂和宽恕。大众的笑声是普遍堕落的同谋。一些不健康的节庆活动,引导民众堕落为群氓无赖,而群氓同暴君一样,都需要小丑。国王有罗克洛尔,民众有帕亚斯滑稽丑。巴黎每当丧失卓越大都市的身份,就沦落为疯狂的大城。在这里,狂欢节是政治的组成部分。应当承认,巴黎心甘情愿让无耻的东西大肆表演。它只向大师要求一件事——如果它有大师的话:“替我给这污泥涂脂抹粉吧。”罗马也有同样的习性,专门喜爱尼禄。尼禄是运送丑类的巨人。

    刚才提到的那辆大轿车,满载着奇形怪状的假面男女,停在大马路的左偏道,当时婚礼车队正巧停在右侧偏道。假面人的大车隔着大马路,瞧见了新娘的彩车。

    “咦!”一个假面人说,“办喜事。”

    “假喜事,”另一个接口说,“我们才是办喜事。”

    隔得太远,没法儿招呼婚礼的车队,又怕警察干预,两个假面人就观望别处了。

    过了一会儿,一车假面人就忙乱起来,众人开始喝倒彩,这是向假面人表示的亲热。刚才对话的两个假面人就和同伴一起回击,搜集菜市场的全部枪弹,对付众口的猛攻还嫌火力不足。假面人和公众之间你来我往,用隐语黑话激烈交火。

    这时,同车的另外两个假面人:一个是老家伙,鼻子奇大,黑胡子特别浓密,模样像个西班牙人;另一个是干瘦的小丫头,戴着半截面具,一副骂街的小泼妇的样子,他们二人也注意到了婚礼彩车,就在同伴和行人对骂时,他们则低声交谈。

    他们的窃窃私语淹没在喧嚣声中。几场阵雨将这辆敞篷车淋透了,2月的风又不温暖,袒胸露怀的小泼妇浑身颤抖,一边笑一边咳嗽。

    这就是他们的对话:

    “咳!”

    “什么呀,达龙[978]?”

    “你看见那老家伙了吗?”

    “哪个老家伙?”

    “就那儿,在婚礼的头辆车上,靠我们这边。”

    “那个扎黑领带,吊着手臂的?”

    “对。”

    “怎么啦?”

    “我肯定认识他。”

    “嗯!”

    “我若是不认识这个庞丹佬[979],就让人割我的脖子,就算我一辈子没讲过‘您’、‘你’和‘我’。”

    “今天巴黎就是庞丹。”

    “你弯下腰,能看见新娘吗?”

    “看不见。”

    “新郎呢?”

    “这辆车上没有新郎。”

    “啊!”

    “除非是另外那个老头。”

    “你尽量往下弯弯腰,瞧瞧那新娘。”

    “不行啊。”

    “没关系,反正爪子缠了东西的老家伙,我肯定认识。”

    “认识又有什么用?”

    “不知道。万一有用呢。”

    “我对老家伙可不感兴趣。”

    “我认得他!”

    “认得就认得吧。”

    “见鬼,他怎么参加婚礼?”

    “我们不是也参加了吗?”

    “这婚礼车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怎么知道?”

    “听着。”

    “什么呀?”

    “你得干一件事。”

    “什么事?”

    “下车去,跟上这辆婚礼车。”

    “干什么?”

    “弄清车去哪儿,是些什么人。赶快下车,快跑,我的仙女[980],你人年轻。”

    “我不能离开车。”

    “怎么不能?”

    “我是雇来的。”

    “哎呀,糟糕!”

    “我要给市政府干一天泼妇。”

    “真的。”

    “我一离开车,哪个警探见了都会抓我。这个你清楚。”

    “对,我清楚。”

    “今天,我让法螺丝[981]买下了。”

    “不管怎么说,这老家伙叫我心烦。”

    “老家伙叫你心烦,你又不是个少女。”

    “他在头一辆车上。”

    “那又怎么样呢?”

    “在新娘车上。”

    “那又怎么样呢?”

    “看来他是父亲。”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说他是父亲。”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父亲。”

    “听我说。”

    “什么呀?”

    “我不行,我只能戴上面具出来。我在这儿也是隐藏身份,别人不知道我在这儿。可是,明天就不能戴面具了。星期三就是斋期了,我再出来就要跌跟头[982],必须钻回我的洞里。你不一样,是自由的。”

    “不太自由。”

    “总比我自由点。”

    “你想说什么呀?”

    “你要想法儿弄清婚礼车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

    “对。”

    “我知道。”

    “去哪儿?”

    “蓝钟盘街。”

    “首先,方向就不对。”

    “那就是去酒糟街。”

    “也许去别的地方。”

    “人家是自由的。婚礼的队列是自由的。”

    “说这些都没有用。跟你说,你要想法儿给我弄清,那是什么人家的婚礼,怎么有那个老家伙,新婚夫妇住在哪儿。”

    “难说!这事可不好办。等一周之后,再去找星期二狂欢节经过巴黎大街的婚礼车,就那么容易?真是草棚里找别针!怎么能办得到呢?”

    “不管怎样,总得试试。明白吗,阿兹玛?”

    两列车队在大马路两侧偏道又开始反方向移动,假面车看不见新娘车了。

    二 冉阿让总吊着手臂

    实现自己的梦想。让谁实现梦想呢?上天肯定要有所选择;殊不知我们全是候选人,天使在投票。珂赛特和马吕斯中选了。

    在市政厅和教堂里,珂赛特光彩夺目,楚楚动人。这是都圣和妮珂莱特协助给她穿戴起来的。

    珂赛特穿一条白色塔夫绸衬裙,外面套了班什产的镂花边连衣裙,再罩上英国针织花薄头纱,戴一条精美珍珠项链,戴一顶橘花冠;全是洁白色,她在这身洁白色中光艳照人。这种美妙的天真无瑕,在明光中焕发而升华,就好像一位贞女正在化为天仙。

    马吕斯一头美发又光亮又芳香。在浓密的发鬈下,仍能看到街垒给他留下的几条浅色伤痕。

    外祖父神采飞扬,高昂着头,那身穿戴和举止,越发显示了巴拉斯[983]时期的文雅。他挽着珂赛特的手臂,代替因吊着绷带而不能搀扶新娘的冉阿让。

    冉阿让身穿黑礼服,笑呵呵跟在后面。

    “割风先生,”外公对他说,“今天真是大好日子,我投票赞成结束忧伤和悲痛!从今以后,任何地方都不应再有伤心的事。老天见证!我宣布快乐!痛苦没有资格存在了。不错,世上还有受苦人,这是青天的耻辱。痛苦不是人造成的,人性说到底还是善良的。人类全部苦难的首府和中央政府,就是地狱,换句话说,就是魔鬼的土伊勒里宫。行啊,现在,我也讲起哗众取宠的话来啦!其实,我也没有政治观点了;但愿所有人都富裕,也就是说生活快乐,我只有这一点主张了。”

    在市长和神父面前不知回答多少回“是”,又在市政厅和教堂的登记簿上签了字,二人交换了结婚戒指,在香烟缭绕中罩着白云纹婚纱并排跪下。所有仪式都结束,他们才手拉着手,来到众人面前,接受贺喜和赞美。马吕斯穿一身黑礼服,珂赛特则一身洁白,前边由戴上校肩章的教堂警卫用戟跺响石板开道,他们穿过两排啧啧称赞的宾客,走出敞开的教堂两扇大门。一切都已结束,又准备上车了。珂赛特还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她瞧瞧马吕斯,看看众人,又望望天,好像害怕从梦中醒来似的。她那又惊讶又隐隐不安的神情,为她增添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返回时,马吕斯和珂赛特同上一辆车,并肩而坐。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坐在他们对面。吉诺曼姨妈则降了一级,乘坐第二辆车了。“孩子们,”外祖父说道,“现在你们是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了,享有三万利弗尔年金。”于是,珂赛特紧靠过去,对着马吕斯的耳朵,以天使的美妙声音说道:“原来这是真的。我也叫马吕斯,是你的夫人。”

    两个人神采奕奕,他们正逢一去便难追寻的一刻,正处于整个青春和全部欢乐的光辉灿烂的汇合点。他们实现了约翰·普鲁维尔的诗句:“二人相加,还不到四十岁。”这是无比崇高的结合,两个孩子就是两朵百合花。他们相互虽不注视,却彼此瞻仰。珂赛特看见马吕斯在一片荣光之中,马吕斯则看见珂赛特在圣坛上。既在圣坛上,又在荣光中,这两个神化了的人,不知怎么内心已经交融了,对珂赛特看来是在一片云彩后边,在马吕斯看来是在一片烈焰中,有一件理想的东西,实实在在的东西,亲吻和梦幻的约会,新婚的枕席。

    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回忆起来也令他们陶醉,仿佛忧伤、失眠、泪水、惶恐不安、惊慌失措、痛苦绝望,都变成了爱抚和光明,使临近的美好时刻更加美好,而往日的悲伤全变成了女仆,来给欢乐梳洗打扮。经历过痛苦,该有多好啊!他们的不幸成为他们幸福的光环。他们的爱情长期经受磨难,结果升华了。

    两颗灵魂都同样欣喜若狂,不过,马吕斯搀杂一点欲念,珂赛特含两分羞怯。他们喃喃说:“咱们再去普吕梅街,看看咱们的小花园。”珂赛特衣裙的长褶裥搭在马吕斯身上。

    这样的一天难以形容,是梦想和坚信的杂糅。既拥有,又要假设。眼前还有时间猜测。是一种无法描摹的冲动,在这天,刚到中午却想半夜。两颗心灵洋溢出来的喜悦,感染得行人也都兴高采烈了。

    行人纷纷停在圣安托万街圣保罗教堂门前。要隔着马车玻璃窗,观赏珂赛特头上颤动的橘花。

    继而,他们回到受难会修女街,回到家中。马吕斯容光焕发,得意扬扬,同珂赛特肩并肩,登上他那次奄奄一息被人拖上去的楼梯。穷人聚在门口,都得到一份施舍,并祝福新婚夫妇。家里到处摆满鲜花,就跟教堂一样芳香弥漫。焚香之后,便是玫瑰花香。他们恍若听见天宇悠扬的歌声;他们心中有上帝;他们的命运就像展现的星空;他们望见一束阳光从头上升起。突然时钟敲响了。马吕斯注视珂赛特的迷人的手臂,以及透过上衣的花边隐约可见的粉红部位;珂赛特发觉了马吕斯的目光,便羞得满面通红。

    吉诺曼家的许多老友应邀前来贺喜,他们围住珂赛特,都竞相叫他男爵夫人。

    军官特奥杜勒·吉诺曼,现在是上尉了,他从沙特尔驻营地赶来参加表弟彭迈西的婚礼,珂赛特没有认出他来。

    而他呢,早已听惯了女人称他美男子,根本不记得珂赛特,也不记得别的女人。

    “当时我没有听信这个枪骑兵的鬼话,做得太对啦!”吉诺曼老头暗自说道。

    珂赛特对冉阿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体贴。也赞成吉诺曼老人的主张,在老人把欢乐奉为格言准则的时候,她就像散发香气一样,散发着爱心和友善。幸福的人愿人人幸福。

    她同冉阿让说话,又恢复小姑娘时的语气,用微笑爱抚他。

    一桌酒宴摆在餐室。

    亮如白昼的照明,给大喜日子制造必不可少的氛围。欢乐的人绝不接受迷雾和昏暗,绝不同意变成黑影。夜晚,不错;黑暗,不行。没有太阳了,那就得制造一个。

    餐室成了各种美味物品的大烤炉。在雪白明亮的餐桌的上方正中,吊着一盏威尼斯产的金属片大彩灯,四周一圈多枝烛台,上面有蓝紫红绿各色鸟儿,栖息在蜡烛中间,墙壁镶着三折和五折反光镜。玻璃杯、水晶器皿、玻璃器皿、餐具、陶器、瓷器、金银器皿,全都闪闪发光,其乐融融。烛台之间插了鲜花,这样一来,没有烛光的地方就有花朵。

    门厅里有三把小提琴和一支长笛,正轻声演奏海顿的四重奏曲。

    冉阿让在客厅里,坐在门背后的一把椅子上,几乎被敞开的门扇遮住。入席前还有片刻时间,珂赛特头脑一热,便过来用手拉开婚礼裙,向他施了个屈膝大礼,以温柔顽皮的目光注视他,问道:

    “父亲,您高兴吗?”

    “高兴啊。”冉阿让回答。

    “那就笑一笑呀。”

    冉阿让就笑起来。

    几分钟之后,巴斯克请大家入席。

    吉诺曼先生让珂赛特挽上手臂先行,宾客随后鱼贯进入餐室,按排好的位置入座。

    新娘左右首摆了两张安乐椅,第一张是吉诺曼先生的座位,第二张是给冉阿让预备的。吉诺曼先生入了座,另一张椅子还空着。

    大家都用目光寻找“割风先生”。

    他人不见了。

    吉诺曼先生问巴斯克:

    “你知道割风先生在哪儿吗?”

    “先生,我正要说呢,”巴斯克回答,“割风先生让我转告先生,他的手有点疼,不能陪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用餐了。他请大家原谅,明天早晨他再来。他是刚才走的。”

    这张安乐椅空着,喜宴的气氛一时冷下来。割风先生缺席,但是席上有吉诺曼先生,老外公兴高采烈,一个顶俩。他断言割风先生既然不舒服,那还是早点休息为好,还说不要紧,只是轻微“疼痛”。有这种解释就足够了。况且,一个阴暗的角落又算什么,不是要淹没在一片欢乐中吗?珂赛特和马吕斯正处于新婚祝福的自私时刻,只有能力感受幸福了。这时吉诺曼先生又灵机一动:“对了,这椅子空着,过来,马吕斯。你姨妈虽然有权跟你坐在一起,但是她会准许你坐过来的。这椅子归你了。既合法,又合情。幸运之神坐到快乐之神身边。”宴席上的人都鼓起掌来。于是,马吕斯便取代冉阿让,坐到珂赛特身旁。珂赛特因冉阿让缺席,开头怏怏不乐,事情这样一安排就高兴了。既然马吕斯成了替身,就是上帝缺席,珂赛特也不会遗憾了。她把穿着白缎鞋的柔软小脚放在马吕斯的脚上。

    椅子有人坐了,割风先生就一笔勾销,什么也不欠缺了。五分钟之后,宴席上的宾主便把这事置诸脑后,一个个笑逐颜开,兴致大发了。

    最后上甜食的时候,吉诺曼先生起立,举起大半杯香槟,毕竟九十二岁高龄的人,怕手颤晃酒而未斟满杯,他向新婚夫妇祝酒:

    “你们躲不掉两次训诫,”他朗声说道,“早晨,你们接受了神父的训诫,晚上还要接受老外公的。听我说,我要劝告你们一句:你们相亲相爱吧。我可不会讲一大堆陈词滥调,要一语道破:你们幸福吧。万物中最聪明的,要算斑鸠了。哲学家说:要节制你们的欢乐。而我却说:放开手脚,尽情欢乐吧。要像魔鬼那样热恋,要爱得疯狂。哲学家总弹老调。我真想把他们的哲学塞回他们的腔子里。能说芳香过分,玫瑰花蕾开得太多,歌唱的黄莺太多,绿叶太多,生活中的曙光太多了吗?难道人相爱还能过头吗?难道人相互愉悦还能做得过火吗?当心,爱丝泰勒,你太美丽啦!当心,奈莫兰,你太漂亮啦!这都是十足的蠢话!两个人彼此吸引,彼此爱抚,彼此迷恋,难道还能过分吗?还能说人太活跃,太幸福吗?节制你们的快乐!哼,呸!打倒哲学家!理智,就是欢畅。你们要欢畅,让我们大家都欢畅吧!我们幸福是因为我们善良,或者,我们善良是因为我们幸福吗?桑西钻石叫桑西钻石,是因为它曾属于阿尔莱·德·桑西[984],还是因为它有一百零六克拉重呢?这方面我一无所知;生活中充满了这类难题;关键是得到桑西钻石,得到幸福。你们幸福吧,无需诡辩。要盲目地服从太阳。太阳是什么?就是爱情。谁说爱情,就是说女人。啊!啊!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女人。问问这个煽动者马吕斯,是不是珂赛特这个小暴君的女奴。这个懦夫,他是心甘情愿的!女人!没有挺得住的罗伯斯庇尔,还是女人掌大权。我仅仅是这个王国的保王党人。亚当是什么?就是夏娃的王国。对夏娃来说,不存在什么1789年。君主权杖上,有的加百合花,有的镶个地球,查理曼大帝的权杖是铁的,路易十四的是金的。革命用拇指和食指,一下子就把那些权杖折断了,就像折断两文钱的麦秸一样:全完了,全折断了,全丢在地上,没有权杖了。然而,你们搞搞革命,试试反对这块香罗帕!我倒想看看你们敢不敢。试试看。为什么这样牢固?因为这是块布头。哦!你们是19世纪的人吧?那又如何呢?我们是18世纪的人,但是跟你们同样愚蠢。你们不要以为管散发性霍乱叫流行性霍乱,奥弗涅布雷舞叫卡米砂舞,就大大地改变了宇宙。其实,应当永远爱女人。我就不信你们能逃脱。这些魔女就是我们的天使。是的,爱情、女人、亲吻,是个圈子,我就不信你们能逃脱出去。拿我来说,我还想往里钻呢。你们当中,谁见过维纳斯之星[985]在苍穹升起,俯视波涛,像凡尘的女子安抚一切;维纳斯之星是这深渊的最风流的女郎,海洋中的塞利曼娜。海洋,就是粗暴的阿尔赛斯特[986]。海洋不满嘟囔也没用,等维纳斯一露面,他就得满脸堆笑,这只野兽立刻驯服了。我们男人都是如此:愤怒,咆哮,暴跳如雷,怒气冲天,只要一个女人上场,一颗星升起,就全俯首帖耳啦!六个月前,马吕斯还去打仗,今天他却结婚了。做得好哇。对,马吕斯,对,珂赛特,你们做得好。你们彼此大胆地为对方存在吧,彼此亲亲热热吧,要气死那些不能这样做的人。你们彼此崇拜吧!你们要用鸟喙叼起人世所有幸福的小草,搭一个生活的小窝。啊!恋爱,被人爱,青春年少时的美好奇迹。不要以为这是你们发明的。我也梦想过,幻想过,叹息过,我也有过一颗月光似的灵魂。爱神是个六千岁的孩子。爱神有权长出长长的白胡子;玛士撒拉[987]在丘比特面前,还只是个小孩子。六十个世纪以来,男人和女人相爱,才摆脱了困境。魔鬼很狡猾,憎恨起男人;男人更狡猾,爱上了女人。这样一来,他尝到的甜头,超过魔鬼给他吃的苦头。自从有了人间天堂,就存在这种精灵了。朋友们,这种发现已经陈旧,但是又崭新。你们要充分利用,先当达佛尼斯和克洛埃[988],然后再成为菲利门和波息司[989]。你们只要厮守在一起,就什么也不缺了,珂赛特就是马吕斯的太阳,马吕斯就是珂赛特的宇宙。珂赛特,你的晴朗天空就是马吕斯的微笑;马吕斯,你的凄风苦雨就是珂赛特的眼泪。但愿你们夫妻生活永远不下雨。你们抽了好签,得到宗教祝福的爱情;你们中了头彩,要好好保存,锁起来,千万不要挥霍,你们要互敬互爱,其余的事不要管。相信我说的话,这是常识。常识就不可能有假。你们彼此要把对方当作宗教信仰。每人都有崇拜上帝的方式。见鬼!崇拜上帝的最佳方式,就是爱自己的妻子。我爱你,这就是我的教义。谁爱,谁就是正教派。亨利四世这句粗话将神圣置于宴饮和沉醉之间:‘腹—圣—醉!’我可不信仰这句粗话,这其中把女人忘掉了。我实在惊诧这句粗话居然是亨利四世讲的。朋友们,女人万岁!据说,我老了;真奇怪,我却觉得越活越年轻。我真想去树林里听人吹风笛。两个孩子将美丽和欢悦聚于一身,这使我陶醉。千真万确,我也想结婚,如果有人肯嫁给我的话。无法设想上帝创造出我们是为了别的缘故,而不是为热恋,谈情说爱,精心打扮,当小鸽子,当小鸡,从早到晚啄食爱情,把亲爱的妻子当作镜子照自己,得意扬扬,神气活现,趾高气扬,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请不要见怪,这就是我们那时代青年的想法。哦!我发誓,那个时代,可爱的女人还真多,花容月貌,处女娇娃!我让她们一个个神魂颠倒。因此,你们相爱吧。如果人不相爱,那我就不明白要春天干什么。至于我,我请求仁慈的上帝抓紧向我们出示的所有美的东西,收回鲜花、鸟儿和美丽的姑娘,重新放进他的盒子里。孩子们,请接受一个老人的祝福吧!”

    婚礼夜晚过得又亲热又欢快。外祖父兴致极高,为这大喜日子定了调子。年过百岁的老人这样乐和,大家也都捧场凑趣,跳跳舞,尽情欢笑,过了一个特别快活的婚礼。真可以邀请“昔日好先生”[990]参加。不过,吉诺曼先生绝不亚于这个角色。

    欢闹之后便安静下来。

    新婚夫妇不见了。

    午夜刚过,吉诺曼先生的住宅就变成一座庙宇。

    到此我们也该止步。有一名天使站在洞房门口,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面对这欢庆爱情的圣地,灵魂进入静观的状态。

    洞房的屋顶一定有闪光。新婚的喜悦之光,一定能穿透墙壁的石头,隐隐划破黑暗。这种天经地义的神圣喜事,不可能不向苍穹发射圣洁的光芒。爱情,这是男女融合的神妙坩埚;一人体、三人体、最终人体,凡人的三人一体即由此产生。两颗灵魂合一的诞生,一定能感动幽灵。情人是教士;处女心醉神迷又恐慌不安。这种欢乐多少会传向上帝。真正的婚姻,即有爱情的地方,就有理想的成分。婚床在黑暗中是一角曙光。如果凡胎肉眼能看见可畏而又可爱的神灵,我们在熠熠闪光的房舍周围,就可能看见黑夜的形体,长着翅膀的陌生者,无形世界的蓝色过客,一群黑影的头俯下去,满意地祝福,相互指看处女新娘,微露惊异之色,神灵的面孔映现人间幸福的反光。新婚夫妇在极度销魂的情欢时刻,以为新房中没有旁人,他们若是倾耳细听,就可能听见噗噗的鼓翅声响。完美的幸福总有天使的关切。这间黑暗的小屋以天空为棚顶。二人的嘴唇被爱情所圣化,为了创造而接近,在这难以描摹的亲吻之上,布满繁星的神秘苍穹不会没有一点震颤。

    这类幸福是实实在在的。除了这类欢乐就没有欢乐。唯独爱能销魂。其余则可悲可泣。

    爱或曾经爱过,此生足矣。无需再有所希求。在生活的黑暗皱褶里找不到别的珍珠。爱就是完满。

    三 形影不离

    冉阿让去哪儿了呢?

    他接受珂赛特亲热的指令,笑了笑之后,乘人不备立刻起身,走到前厅。八个月前,他满身泥土灰尘和血迹,就是来到这间候客厅里,将外孙给外祖父送回来。老式镶木墙围有花叶饰雕;琴师坐在从前安放马吕斯的长沙发上。巴斯克穿着黑色号服和短裤、白袜子,戴着白手套,已给每盘要上席的菜肴罩上玫瑰花环。冉阿让指了指自己吊着绷带的手臂,请巴斯克代他说明他缺席的缘故,便离去了。

    餐室的窗户临街。冉阿让走到灯火辉煌的窗户下,在黑地里一动不动,伫立了几分钟。他侧耳谛听。酒宴上的喧闹声传到他的耳畔。他听见外祖父铿锵有力的声音、小提琴乐声、杯盘的叮当响、朗朗的笑声,在一片欢乐的喧闹声中,他能辨别出珂赛特温柔而欢快的声音。

    他离开受难会修女街,回到武人街。

    他回家取道圣路易街、圣卡特琳园地街和白斗篷街,这条路线远一些,不过近三个月来,他每天带珂赛特从武人街去受难会修女街,就走这条路线,以便避开拥挤泥泞的神庙老街。

    这是珂赛特走过的路,对他而言,就排除了任何其他路线。

    冉阿让回到家中,点亮蜡烛上楼。人去室空,连都圣也不在了。冉阿让走在房中脚步要比往日响些。所有柜橱门都敞着。他走进珂赛特的房间,只见床单没有了,枕套和花边也没有了,剩下的枕心和叠好的被套一齐放在床垫脚下,而床垫则露出麻布套子,显然不会有人来睡了。珂赛特喜爱的所有妇女用的小物品全带走了,只剩下大件木器家具和四堵墙壁。都圣床上的用品也搬空了。只有一张床铺好了,仿佛等候一个人,那就是冉阿让的床铺。

    冉阿让扫视墙壁,关上几扇柜橱门,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

    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蜡烛放在桌子上。

    他胳膊早已从绷带里抽出来,用右手做事,好像一点也不疼痛。

    他走近床铺,究竟是偶然还是有意呢?他的目光落在珂赛特曾经妒忌的东西,那只总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的小箱子。6月4日那天,他一搬到武人街,就把它放在床头旁边的一张独脚圆桌上。现在他急忙走向圆桌,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小箱子。

    他缓慢地从箱里拿出十年前珂赛特离开蒙菲郿时穿的衣服,先后取出黑色小衣裙、黑头巾、粗笨的童鞋,而珂赛特的双脚小得出奇,现在几乎还能穿进去;接着,他又取出厚厚的粗毛紧身衣、针织短裙、带有兜儿的围裙、毛线袜子。这双袜子还保留了孩子可爱的小脚形状,比冉阿让的手掌长不出多少。所有衣物都是黑色的。是他带到蒙菲郿,给珂赛特穿上的。他一件一件取出来,放到床上,一边回想追忆。那是冬天,是严寒的12月份,珂赛特衣衫褴褛,半裸的身子冻得直打战,可怜的小脚在木鞋里冻得通红。正是他,冉阿让,让她脱掉破衣烂衫,换上这身孝服。母亲在九泉之下,看见女儿给她戴孝,尤其看见女儿穿得暖暖和和,一定非常高兴。他想到蒙菲郿森林,他和珂赛特一道穿过去;想到那天的天气、没有叶子的树木、没有鸟儿的树林、没有太阳的天空;尽管如此,那一切还是非常美好。他把小衣服摆在床上,头巾放在短裙旁边,长袜放在鞋子旁边,紧身衣放在连衣裙旁边,一件一件细看。当时,她只有这么点高,怀里抱着大布娃娃,她把那枚金币放在围裙兜里,笑得合不拢嘴,二人手拉着手往前走,她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人。

    想到这里,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倒在床上,这个坚忍的老人心碎了,他的脸差不多埋在珂赛特的衣服里;此刻,谁若是经过楼梯,就会听见凄惨的哀号。

    四 “不死的肝脏”[991]

    以往剧烈的搏斗,我们目睹了几个阶段,现在重又开始。

    雅各和天使摔跤,较量了一夜。唉!我们见过多少回,冉阿让在黑暗中被自己的良心抱住,还拼命地同良心搏斗。

    闻所未闻的搏斗!有时脚下打滑,有时地面塌陷。这颗狂热向善的良心,多少回把他抱紧并压倒!毫不容情的真理,多少回用膝盖压住他的胸膛!有多少回,他被光明打翻在地,高声讨饶!主教在他身上和内心点燃的这无情的强光,多少回在他希望闭目不视的时候,把他的眼睛晃花!他在搏斗中,多少回重又站起来,抓住岩石,依靠诡辩,在尘埃中滚打,时而将良心压在身下,时而又被良心压住!有多少回,他含糊其词,从自私的心理出发,进行似是而非的狡辩之后,便听见良心在他耳边怒斥:耍阴谋!无耻之徒!他这倔强的思想,面对明显的职责,有多少回气急败坏地挣扎!抗拒上帝。凄惨的冷汗。有多少处暗伤,唯独他自己感到在涔涔流血!他悲惨的一生受了多少创伤!有多少回,他受了致命伤,被摧垮了,鲜血淋淋,可是他重又站起来,得到启示,内心痛苦绝望,灵魂却沉静安宁!他虽然战败,却感到胜利了。他的良心百般折磨,把他搞得筋断骨折之后,就踏在他身上,显得无比威严,光芒四射,平静地对他说:“现在,去过安宁日子吧!”

    经过这样一场凄苦的搏斗,唉!这是多么悲惨的安宁!

    然而这一夜,冉阿让却感到这是最后一场搏斗。

    出现一个令人肝肠寸断的问题。

    天命并不是笔直的,在一个命定的人面前,不会像一条溜直的林荫路那样伸展,还有不通的支线、死胡同、幽暗的弯道、令人不安的好几条路的岔道口。此刻,冉阿让停在一个最危险的岔道口上。

    他来到最关键的善恶交叉路口。幽暗的交叉点就在他眼前。这回同从前碰到的痛苦波折一样,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诱人,一条吓人。走哪条路呢?

    吓人的一条路,我们每次注视黑暗,就能见到一根神秘的手指在指引。

    一边是可怕的避风港,一边是喜人的陷阱,冉阿让再次面临选择。

    据说,灵魂可医治,命运则不行,果真如此吗?一种命运不可救药!这事真可怕!

    面临的问题是这样:

    冉阿让以什么态度对待珂赛特和马吕斯的幸福呢?这一幸福是他的意愿,也是他一手促成的,是他整个心血的产物;此刻,他审视这个成果,所能感到的满意程度,恰如一名铸剑师从胸口拔出的血气腾腾的刀上,认出自己铸造的标记。

    珂赛特拥有马吕斯,马吕斯拥有珂赛特。他们什么都有了,甚至有了财富。这是他的成果。

    不过,这种幸福既已存在,既已摆在面前,他冉阿让又如何对待呢?他要把自己强加给这幸福吗?要把这幸福看成是属于他的吗?自不待言,珂赛特已归属另一个人,但是他冉阿让,还维系他同珂赛特所能保持的全部关系吗?时至今日,他被视为父亲,受到尊敬,现在他还能保持这种身份吗?他能心安理得地进入珂赛特家中吗?他能只字不提,将他的过去带进这种未来生活吗?他是否认为有这种权利,戴着面具,前去同这个光明的一家坐在一起呢?他能含笑拉起两个纯洁孩子的手,握在他悲惨的双手中呢?他能把拖着受法律惩罚的阴影的双脚,坦然地放在吉诺曼家客厅壁炉的柴架上吗?他能前去同珂赛特和马吕斯分享好运吗?难道他要加厚自己额上的黑影,也加厚他们额上的乌云吗?难道他要把他的灾难搀入他们二人的幸福中吗?他还继续保持沉默吗?一言以蔽之,他能在这两个幸福的人身边,扮演着哑默的厄运的角色吗?

    这些可怕的问题一旦赤裸裸地摆在面前,除非习惯于这种命运和这类遭遇,我们才敢正视这类问题。这严厉的问号后面便是善恶。你打算怎么办呢?斯芬克司这样问道。

    冉阿让已久经考验,他定睛看着斯芬克司。

    他从方方面面审视这个残酷的问题。

    珂赛特,这个可爱的生命,是这个溺水者能抓住的木筏。怎么办?紧紧抓住,还是放开手呢?

    他若是抓住不放,就能脱离绝境,重又浮起来,再见天日,让衣服和头发上的苦水淋干净,他就得救,就能活下去了。

    他若是放开手呢?

    那就是深渊。

    他就是这样痛苦地扪心自问。更确切地说,他展开搏斗,他愤怒地冲入内心,时而对付自己的意愿,时而对付自己的信念。

    能哭出泪来,对冉阿让来说倒是一种幸福。哭一哭,心里也许能亮堂一点,然而来势凶猛。一场暴风雨在他内心突然爆发,比起将他推向阿拉斯的那场暴风雨还要猛烈。过去的经历又回来面对现在,他一比较今昔,便失声痛哭了;眼泪的闸门一打开,这个悲痛欲绝的人便哭得直不起腰来。

    他感到进退维谷。

    我们在私心和责任感的这场激烈搏斗中,在我们坚定不移的理想面前步步后退,便失去理智,因后退而气急败坏,又寸土必争,渴望逃脱,寻求一条出路。唉!在这种情况下,背后却是一堵墙,退无可退,这该是多么突然而凶险的阻碍啊!

    他感到神圣的影子在阻碍!

    无形而又无情,这是何等困扰!

    因此,天地良心,永不完结。布鲁图斯,死了这份儿心吧;卡通,死了这份儿心吧。良心无底,因为良心是上帝。一生的事业,都要投进这深井,家产投进去,财富投进去,成就投进去,自由或祖国投进去,享乐投进去,安逸投进去,快乐投进去。还有!还有!还有!把罐子倒空!把壶倾倒!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心投进去。

    在古老地狱的迷雾中,某个角落就有这样一只桶。

    最后采取拒绝的态度,难道就不可原谅吗?永无止境,难道就不能有一种权利吗?无休无止的长链,难道不是超越人力吗?如果西绪福斯和冉阿让说:够啦,谁会谴责他们呢!

    物质服从外力,要受摩擦的限制,要灵魂服从,难道就没有一个限度吗?如果说永恒的运动不可能,难道可以要求永久的忠诚吗?

    第一步不算什么,最后一步才最难。比起珂赛特的出嫁及其后果来,尚马秋案件又算什么呢?比起进入虚无状态,重入牢房又算什么呢?

    要迈下的头一个台阶,你多昏暗啊!第二个台阶,你多黑暗啊!

    这一次,怎么能不回头望望呢?

    殉难者是高尚的化身,是一种能侵蚀的高尚。这是让人圣化的一种磨难。开头还可以忍受;继而,要坐烧红的铁宝座,戴上烧红的铁王冠,接受烧红的铁地球,拿起烧红的权杖,此外,还要穿上火焰外套,难道就没有那么一刻,悲惨的肉身起而反抗,从而免除刑罚吗?

    冉阿让十分沮丧,终于平静下来。

    他斟酌,思考,衡量光和影的神秘天平的起落。

    将他的苦役强加给这两个光辉夺目的孩子,或者独自完成他这不可挽回的沉沦。一方面牺牲珂赛特,另一方面牺牲自己。

    他采取什么解决办法?他做出什么决定?他在内心里,最终如何回答命运不可动摇的审问?他决定打开哪扇门呢,他决定关闭封死他生活的哪一边呢?陷入所有这些深不可测的绝壁的围困,他究竟如何选择呢?他能接受什么样的极端呢?这些深渊,哪一个他首肯呢?

    他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他还保持原来的姿势:佝偻着身子,匍匐在床上,唉!也许被巨大的命运压垮,紧握着两个拳头,两臂伸成直角,就好像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一个人,面孔朝地给扔在那儿。他足足待了十二小时,十二小时的漫长冬夜,浑身冻得冰冷,没有抬一下头,也没有说一句话,纹丝不动,犹如一具死尸。可是,他却思潮翻腾,时而在地上打滚,时而升空飞翔,时而像九头蛇,时而像雄鹰。看他这不动的姿势,真像个死人。猛然,他惊抖一下,贴在珂赛特衣服上的嘴唇连连吻起来,这时,别人才会看到他还活着。

    别人?谁?冉阿让独自一人,旁边不是谁也没有吗?

    这“人”是在黑暗中。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一 七重天和天外天[992]

    婚礼的次日很冷清,大家都尊重幸福之人的静思,因此都起来晚一点。来客贺喜的喧闹声要稍微靠后。2月17日刚过中午,巴斯克腋下夹着抹布和鸡尾掸子,正忙着打扫“他的候客厅”,忽听有人轻轻敲门。来人没有拉门铃,在这种日子,这样做相当知趣。巴斯克打开门,见是割风先生,就把他引进客厅。客厅里一片狼藉,就像昨晚欢乐的战场。

    “天哪,先生,”巴斯克赶紧说明,“我们起床晚了。”

    “您的主人起床了吗?”冉阿让问道。

    “先生的手怎么样?”巴斯克反问道。

    “好多了。您的主人起床了吗?”

    “哪一位?老的还是新的?”

    “彭迈西先生。”

    “男爵先生?”巴斯克挺直身子说道。

    男爵头衔,对他的仆人尤为看重。有些东西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拥有哲学家所说的头衔的余晖,为此得意扬扬。顺便说一句,马吕斯是共和斗士,并以行动证实这一点,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做起男爵来。在这一头衔上,家里也发生一场小小的革命,现在是吉诺曼先生坚持,马吕斯反倒不以为然了。不过,彭迈西上校既有遗言:“吾儿理应继承我的爵衔”,马吕斯也就听命了。再说,珂赛特开始转为少妇,也乐得当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巴斯克重复道,“我看看去。我去告诉他,割风先生来了。”

    “不,不要告诉他是我来了,只对他说,有人要单独同他谈谈,不必报姓名。”

    “啊!”巴斯克诧异道。

    “我要给他个出其不意。”

    “啊!”巴斯克重复道,这第二个“啊”似乎是头一个的诠释。

    于是他走出客厅。

    冉阿让独自留下。

    刚才说过,客厅里一片狼藉。如果侧耳细听,恍惚还能隐隐听见婚礼的喧闹声。地板上有各色花朵,是从花冠和头饰上掉下来的。燃尽的蜡烛,给水晶吊灯增添了蜡质的钟乳石。没有一把椅子摆在原来位置。几个角落里,都有三四把椅子拢成一圈,仿佛有人还在继续聊天。整个场景是欢快的。逝去的节庆还留下几分美意。这是曾经尽情欢乐的场面。搬乱的座椅、枯萎的花朵、熄灭的蜡烛,都令人想到欢乐。阳光接替大吊灯,欢快地进入客厅。

    几分钟过去了,冉阿让没有动弹,仍在巴斯克离去时他所待的位置。他脸色惨白,双眼因一夜未眠而深陷,几乎埋藏起来了。他那黑礼服因穿着过夜而起了皱纹,臂肘呢子同床单摩擦沾了绒毛而发白了。冉阿让望着太阳在他脚下地板上画出来的窗框。

    门口有响动,他抬头望去。

    马吕斯走进来,他高昂着头,嘴角挂着微笑,满面春风,脸上焕发特殊的光彩,目光充满得意的神色。他也一样,通宵未眠。

    “是您啊,父亲!”他见是冉阿让,便高声叫道,“巴斯克这个蠢货,还装出一副诡秘的样子!您来得太早了,才十二点半,珂赛特还睡着呢。”

    马吕斯叫割风先生一声“父亲”,表明幸福到极点。要知道,他们之间一直隔绝、冷淡和拘谨,存在要打破或融化的坚冰。马吕斯陶醉在幸福中,致使隔绝削平,坚冰消融,他也像珂赛特那样,把割风先生视为父亲了。

    他有满腹话要讲,这是圣洁的喜悦达到顶峰的特点,他继续说道:

    “见到您真高兴!您哪儿知道,昨晚我们多渴望您在这儿啊!早安。父亲。您的手怎么样啦?好些了吧?”

    他给自己的问话一个恰当的回答,颇为满意,又接着说道:

    “我们两个净谈论您了。珂赛特多爱您啊!您不要忘记,这儿有您的卧室。用不着武人街了,根本用不着了。当初,你们怎么会搬到那样一条街去住呢?那条街病恹恹的,总发怨言,又丑陋不堪,一头还有铁栅栏堵死,那里又冷,简直没法儿进去。您住到这儿来吧,今天就搬来。否则,您怎么向珂赛特交代。我可事先告诉您,她要牵我们所有人的鼻子走。您见到您的卧室了?紧挨着我们的房间,窗户对着花园,门锁已经叫人修好了,床也铺好了,什么都齐备,只等您来住了。珂赛特还在您床前摆了一张老式安乐椅,是乌得勒支丝绒包面的,她对椅子说了一句:‘向他伸出双臂!’每年春天,您窗前的槐树丛中,总要飞来一只夜莺。过两个月就见到了。夜莺的巢在您的左边,而我们的小窝则在您右边。夜晚莺唱歌,白天珂赛特说话。您的卧室朝正南方向。珂赛特会把您的书摆进去,有您那部库克上尉旅行记,还有旺库维的游记,您的物品全放进去。我想,您还有一个特别珍视的小提箱,我也安排了一个好位置。您赢得了我外祖父的好感,很对他的脾气。我们一起生活吧。您打惠斯特牌吗?您若是会打,就更合外祖父的心意了。我去法院的日子,您就带珂赛特去散步,让她挽着您的胳臂,您知道,就像从前去卢森堡公园那样。我们可下定了决心,要生活得非常幸福。您要分享我们的幸福,听见了吗?父亲?哦,对了,今天,您同我们共进午餐吧?”

    “先生,”冉阿让说道,“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从前我是苦役犯。”

    尖利的声音,对思想和耳朵一样,都可能超过限度。“从前我是苦役犯”这几个字,从割风先生口中讲出来,进入马吕斯的耳朵,却超过了可能听到的限度。马吕斯没听见。刚才好像对他说了什么话,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他一时目瞪口呆。

    这时他才发现,同他说话的人神态可怕。他在幸福中心醉神迷,直到这时才注意对方脸色惨白得吓人。

    冉阿让解下吊着右胳膊的黑领带,打开包扎手的布条,露出拇指给马吕斯看。

    “我的手一点事也没有。”他说道。

    马吕斯注视这根拇指。

    “这手指根本就没有受伤。”冉阿让又说道。

    手指上确实没有一点伤痕。

    冉阿让继续说:

    “我不宜参加你们的婚礼,因此尽量回避。我推说受伤,以免做假,以免往婚约里搀进无效的东西,以免签字。”

    马吕斯结结巴巴地问: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我服过苦役。”冉阿让答道。

    “您简直让我发疯!”马吕斯惊恐地嚷道。

    “彭迈西先生,”冉阿让说道,“我在苦役场关了十九年。因为偷窃。后来,我被判无期徒刑。因为偷窃。因为累犯罪。现在,我是潜逃犯。”

    在事实面前,马吕斯徒然逃避,无视真相,拒不承认明显的事情,最后还得投降。他开始明白了,而且明白过了头,碰到这种情况总有这样反应;他颤抖一下,内心掠过一道丑恶的闪电,一个令他颤抖的念头穿过他的思想。他隐约望见他的未来是一种畸形的命运。

    “全说出来吧!全说出来吧!”他嚷道,“您是珂赛特的父亲!”

    他向后退了两步,那动作表现出了无以名状的憎恶。

    冉阿让又扬起头,神态无比庄严,形象仿佛一下子拔高到了天棚。

    “先生,在这一点上,您必须相信我,尽管我们这种人的誓言,法律并不承认……”

    说到这里,他沉吟一下,继而,他阴沉的,以至高无上的权威口吻,每字都加重语气,缓慢地补充道:

    “……您会相信我的。我,珂赛特的父亲!在上帝面前起誓,不是。彭迈西先生,我是法夫罗勒那地方的农民,靠修剪树木为生。我不叫割风,而叫冉阿让。我同珂赛特毫无关系。您就放心吧。”

    马吕斯讷讷问道:

    “谁能向我证明?……”

    “我。既然我这样说了。”

    马吕斯注视这个人,只见他那神情惨然而又沉静。如此平静,绝不可能说谎。冰冷的神态是真诚的。这坟墓般的冷峻,令人感到真实。

    “我相信您。”马吕斯说道。

    冉阿让点了点头,仿佛记下这一点,他继续说道:

    “我是珂赛特什么人呢?一个过路人。十年前,我还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不错,我爱她。自己老了,看见一个小孩子,总是喜爱的,觉得是所有孩子的爷爷。这样看来,您尽可以推想,我还有类似一颗心的东西。她无父无母,她需要我。这就是为什么我喜爱上她了。孩子,那么弱小,随便什么人,甚至像我这样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她们的保护人。我对珂赛特尽了这种天职。我并不认为,这点小事真的能叫作善举,但如果是善举的话,那么就算我做出来了。请您记下这一减罪的情节。今天,珂赛特离开我生活,我们两条路分开了。从今往后,我同她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她成为彭迈西夫人。她的保护人换了。而她也从替换中获益。万事如意,至于那六十万法郎,您不提起,我却想在您的前头。那是寄放的一笔钱。寄放的钱如何到了我手里?这还有什么关系?我把钱交出来。别人就不该再要求我什么了。我交出这笔钱,并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道出姓名,这还是我个人的事,是我执意要您知道我是谁。”

    说罢,冉阿让直视马吕斯。

    此时,马吕斯只觉得心乱如麻,感慨万端。命运之风有时骤起,在我们的心中卷起这样的惊涛骇浪。

    我们每人都经历过这种时刻:思绪纷乱,全都支离破碎,而我们说出最先想到的话,又不见得正是我们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些事情突然揭示出来,叫人难以承受,就像毒酒一样令人昏迷。他一时惊愕,不知如何对待这突如其来的新局面,因此说起话来,就好像要怪罪这个人供出真相。

    “可是,您究竟为什么要全告诉我呢?”他高声问道,“有什么逼迫您这样做呢?您完全可以把这秘密埋藏在心里。您不是没人告发,没人跟踪,也没人追捕吗?您一定有什么原因这么做,从心里乐意披露出来,把话说完,还有别的缘故。您供认这件事是何用意?究竟出于什么动机?”

    “出于什么动机?”冉阿让回答,不过,他的声音十分低沉,真像自言自语,而不是对马吕斯说话,“是啊,这个苦役犯要来说:我是个苦役犯,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呢?是啊,不错,动机太怪了。这是出于诚实。要知道,有一根线紧紧牵着我的心,该有多么痛苦。人尤其老了的时候,这些线特别牢固,周围的生活全垮了,这些线却扯不断。这条线,假如我早能扯去,拉断,解开疙瘩或者斩断,走得远远的,我就得救了;我一走,就一了百了,布洛瓦街有驿车。你们过幸福日子,我走开。这条线,我试图割断,我使劲拉,非常结实,怎么也拉不断,几乎把我的心拉出来。于是我想道:‘我只能留在这儿,到别处活不下去。我必须留下来。’不错,就是这样,您问得有理,我是个愚蠢的人,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留下来呢?您在这家里给我准备一间卧室,彭迈西夫人很爱我,她对这张安乐椅说:‘向他伸出双臂’,您那外祖父也巴不得有我陪伴,我合他的心意。我们住在一起,同桌吃饭,我让珂赛特……对不起,说顺嘴了,让彭迈西夫人挽上我的手臂……我们同住在一个房顶之下,同桌吃饭,同守一炉火,冬天围着同一个壁炉,夏天一同散步,这就是快乐,这就是幸福,这就是一切。我们像一家人那样生活。一家人!”

    说到这几个字,冉阿让变得粗暴了,他叉起胳臂,凝视脚下的地板,仿佛要挖出一个深渊,他的声音也响亮起来:

    “一家人!不对。我根本没有家。我也不是你们家的人。我不属于人类的家庭。在每家每户的住宅里,我是多余的。世上有多少家庭,但是没有我的。我是不幸的人,流离失所。当初,我有父亲有母亲吗?我几乎有点怀疑。我把这孩子嫁出去的那天,这一切就结束了。我看见她幸福,看见她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这里还有一位慈祥的老人,一对天使共同生活,美满快乐,这样很好,于是我告诫自己:‘你呀,不要进去。’不错,我可以说谎,欺骗你们所有人,继续当割风先生。只要是为了她,我就能说谎,而现在是为我自己,这就不应该了。不错,只要我不讲,整个就还会照旧。您问我,是什么迫使我讲出来?说起来也怪,是我的良心。闭口不说,其实这很容易。一整夜我都力图说服我自己;您要我和盘托出,而我来对您讲的这些极不寻常,您确实有权了解;是的,我一整夜都在为自己找理由,甚至找出非常充足的理由,唔,我已经竭尽全力了。然而有两件事我办不到:即割不断拴住我的一条线,这条线把我拴在已经固定、拢岸并在这里得到确认的一颗心上,又封不住一个人的口,每当我独自一人时,那人就轻声对我说话。因此,今天我来向您承认一切。一切,或者近乎一切。还有的只牵涉我一个人,讲出来没什么意义,我就存在心里了。主要的,您了解了。就这样,我操起自己的秘密,给您送来了。我在您面前剖开我这隐私。不容易下这样的决心。我搏斗了一整夜。哦!您以为我没有想到,这根本不同于尚马秋案件,我隐姓埋名并不损害任何人。而割风这个姓名,也是割风本人为了报答我才给我的,我完全可以保留,我住在您提供给我的房间,会生活得很快活,我待在自己的小小角落里,什么也不妨碍,您拥有珂赛特,而我也总想着跟她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各得其所,享受相应的幸福。继续当我的割风先生,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是啊,只差我的灵魂。我的全身哪儿都快活,但灵魂深处仍然黑暗。这样的快活还不够,必须心满意足才行。这样一来,我继续当我的割风先生,这样一来,我的真面目,我就得掩饰起来,这样一来,你们心花怒放的时候,我在面前却藏着一个谜,这样一来,在你们的正大光明之中,我还要保留着黑暗,这样一来,我也不警告一声,贸然将苦役监牢引入你们家中,而我和你们同桌用餐,心里却要嘀咕:你们一旦知道我是什么人,一定会把我赶走;我让仆人侍候我,他们一旦知道我是什么人,也准会说:太不像话啦!我的臂肘要碰着您,而您有权避免这种情况,我还可以骗取您的握手!可敬的白发和枯萎的白发,在这家中分享你们的敬重;在你们最亲热的时刻,人人都以为相互敞开了心扉,当我们四个人,您外公、你们二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这中间就有一个陌生人!我要在你们身边生活,唯一的思虑,就是千万别掀开我那可怕的井盖。这样一来,我一个死人,却硬要挤进你们活人堆里。而你们的生活,我就把它终身判给我。您、珂赛特和我,我们三人就要同戴一顶绿色囚帽!难道您不发抖吗?我无非是压到最底层的人,因此,本来也可以成为最凶恶的人。这种罪行,我天天就要重犯!而这种谎言,我天天就要重复!还有这副黑夜面具,我天天就要戴上!总之,我的耻辱,我天天就要分给你们一部分!天天!给你们,我亲爱的人;给你们,我的孩子;给你们,我的纯洁的人!绝口不提不算什么?保持沉默很简单?不对,这并不简单。有一种缄默就是说谎。我的谎言、我的作弊行为、我的卑劣、我的懦弱、我的背叛、我的罪过,我就要一滴一滴喝下去,我还要吐出来,吐出来再吞下去,半夜吞完,中午再周而复始,我道早安就是说谎,我道晚安也是说谎,这就得睡在谎言上,将谎言和面包一起吃下去。我就要面对面看着珂赛特,用囚徒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那么,我就成为十恶不赦的大骗子!为什么这样做?为了幸福。为了我的幸福!难道我有权得到幸福吗?我被排除出生活了,先生!”

    冉阿让住了口,马吕斯一直听着。这样连续不断的思虑和忧惧,是不宜打断的。冉阿让又压低嗓门,但不再是低沉的声音,而是凄厉的声音。

    “您问我为什么要说出来?您说,我没人告发,没人跟踪,也没人追捕。不对!我被告发啦!不对!我被跟踪!不对!我被追捕!被谁呢?被我自己。是我挡住自己的去路,我拖住自己,推着自己,抓住自己,处决自己,一个人若是自己抓住自己,那是绝对跑不掉的。”

    说着,他抓住自己的衣服,朝马吕斯拉过去。

    “瞧瞧这个拳头,”他继续说道,“您不觉得,它这样一揪住领子,就不会放开吗?没错!良心,也是一个拳头!先生,一个人若想幸福,就永远也不要领悟天职;因为一旦领悟了,天职就决不容情。就好像因为您领悟而惩罚你;其实不然,它是酬劳你,把你打入地狱,让你感到上帝就在身边。人刚一尝到撕肝裂胆的痛苦,同自己也就相安无事了。”

    接着,他又以惨痛的声调补充道:

    “彭迈西先生,这不合常理,我是个诚实的人。我在您的眼前贬低自己,是要在我的眼中抬高自己。这情况我碰到过一次,但是没有这样痛苦,那还不算什么。对,一个诚实的人。假如因为我的过错,您还继续敬重我,那么我就不是个诚实的人了。现在,您鄙视我,我才是诚实的。这是命里注定,我只能骗取别人的尊重,而在我内心,这种尊重令我自卑,令我沮丧,因此,我要自尊,就得承受别人的蔑视,这样我才能重新挺立起来。我是个讲良心的苦役犯。我完全明白,这不大令人信服。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事情就是这样。我对自己许下诺言,就要履行诺言。有些机遇将我们拴住,但又有些偶然事件将我们拖到责任上。您看到了,彭迈西先生,我一生遭遇的事情可真多呀。”

    冉阿让又停顿一下,用力咽了咽唾液,就好像这番话留下了苦味,他继续说道:

    “一个人背负这样可怕的经历,就无权让别人在不知情时来分担,无权将自身的瘟疫传染给别人,也无权让别人在毫无觉察中从他的绝壁滑下去,无权把自己的红囚衣给别人穿上,也无权偷偷用自己的苦难去妨碍别人的幸福。自身带着无形的痈疽,暗中靠近并接触别人,这种行径多么丑恶啊。割风把姓名借给我也无济于事,我还是无权使用。他能给我,我却不能接过来。一个名字,就是本人。您瞧,先生,我尽管是农民,还是考虑点事,读过点书,明白点事理。您也看到了,我表达思想还算得当。我是自学的。是啊,骗取一个名字,放在自己头上,这就不诚实了。字母也像钱包或怀表那样可以窃取。签一个有血有肉的假名,当一把有生命的假钥匙,撬开门进入正派人家,再也不敢正视别人,只能侧目斜视,从内心感到自己可耻,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还不如受罪,流血,痛哭,用指甲抠破自己的皮肉,整夜惶恐不安,捶胸顿足,噬食自己的灵魂。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把这事全告诉您。正如您说的,从心里乐意。”

    他呼吸困难,又抛出最后一句话:

    “从前,为了生活,我偷了一块面包;今天,为了生活,我不愿意窃取一个名字。”

    “为了生活!”马吕斯接口说道,“您生活不需要这个名字吧?”

    “啊!我明白自己要说什么。”冉阿让回答,他缓慢地抬头又低下,反复数次。

    一时冷场。二人都默然,每人都陷入沉思。马吕斯坐在桌子旁边,蜷曲一根指头顶着嘴角;冉阿让则来回踱步,最后停在一面镜子前,半晌未动,他视而不见自己在镜中的影子,仿佛在回答内心的推理,说道:

    “然而现在,我如释重负!”

    他又开始踱步,走到客厅的另一端,回头发现马吕斯在注视他走路,就用难以形容的声调对他说:

    “我走路有点拖着腿,现在您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接着,他完全转向马吕斯:

    “现在,先生,您可以想象一下:我什么也没有讲,还是割风先生,我搬到您家来住,成为你们家一员,睡在我的卧室,早晨,穿着拖鞋来用餐,晚上,我们三人一同去看戏,我陪彭迈西夫人到土伊勒里宫花园和王宫广场散步,我们在一起,您以为我和你们是同类人;可是有一天,我在这儿,你们也在这儿,我们谈笑风生,突然,你们听见一个人喊这个名字:冉阿让!接着,警察这只可怕的手从暗地里伸出来,一把摘下我的假面具!”

    他又住口了。马吕斯颤抖着站起来。冉阿让又问了一句:

    “您觉得如何?”

    马吕斯默然不答。

    冉阿让继续说道:

    “您现在明白了,我没有保持沉默是有道理的。好吧,愿你们过幸福的日子,待在天堂里,当一个天使的天使,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就此满足吧,不要管一个可怜的受苦人如何敞开胸怀,履行职责。在您面前的,先生,是一个悲惨的人。”

    马吕斯缓慢地穿过客厅,走近冉阿让,并向他伸出手去。

    冉阿让却不伸出,只是听任他握住自己的手;马吕斯觉得握住的是大理石雕像的手。

    “我外祖父有些朋友,”马吕斯说道,“我争取赦免您。”

    “没必要,”冉阿让答道,“别人以为我死了,这就足够了。死人就不受监视了,让人以为在慢慢地腐烂。死了,同赦免是一回事。”

    他把手从马吕斯的手里抽回来,以凛然难犯的尊严补充一句:

    “况且,尽天职,天职才是我应当求救的朋友。我只需要一种赦免,就是我的良心的赦免。”

    这时,客厅另一端那扇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儿,探进来珂赛特的头。只能看得见她那张温柔的面孔,头发蓬松得美妙,眼皮还饱含着睡意。她做了个小鸟从巢里探头的姿势,先瞧瞧丈夫,再望望冉阿让,那粲然的微笑像从玫瑰花心飘逸出来的,她对他们高声说:

    “打赌看看,你们准在谈论政治!太傻了,不和我待在一起!”

    冉阿让打了个寒噤。

    “珂赛特!……”马吕斯结结巴巴地说。他随即又住了口,他们真像两个罪犯。

    珂赛特却喜气洋洋,继续轮番看他们二人,她眼里闪着天堂透出来的光芒。

    “你们让我当场抓到了,”珂赛特说道,“刚才我从门外听见我父亲割风说:‘良心……’尽他的天职……这就是政治呀,我可不要听。总不能第二天就开始谈政治,这不公平。”

    “你弄错了,珂赛特,”马吕斯说道,“我们在谈生意。我们在谈你那六十万法郎,如何投放最好……”

    “不光是这个,”珂赛特接口说道,“我来了,要我在这儿吗?”

    她说着,干脆进门到客厅里。她穿一件白色宽袖百褶便袍,从脖子一直垂到脚面。在哥特古老绘画的金光闪闪的天空,就有这种能装进天使的美丽宽袍。

    她走到一面大镜子前,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然后喜不自胜,突然高声说道:

    “从前,有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哈!我太高兴啦!”

    说罢,她就向马吕斯和冉阿让行个屈膝礼。

    “好吧,”她说道,“我就挨着你们坐在长沙发上。再过半小时就吃饭了,你们想谈什么就谈什么,我就知道男人要谈事情,我会老老实实地待着。”

    马吕斯拉住她的手臂,深情地对她说:

    “我们在谈生意。”

    “对了,”珂赛特回答,“刚才我打开窗户,看见园子里飞来一大群麻雀。那些小丑不戴假面具。今天开始封斋,可是小鸟也不过封斋节呀。”

    “跟你说了,我们谈生意,去吧,我的小珂赛特,给我们点时间。我们谈数字,你听了会厌烦的。”

    “你今天打的领带真漂亮,马吕斯。您还挺爱打扮,大人。不对,我不会厌烦的。”

    “我敢肯定,你会厌烦的。”

    “不会的。这可是你们谈话。我听不懂也听着。听见自己所爱的人的声音就行了,没必要明白讲的是什么。待在一起,我就这点要求。哼!我留在你们身边。”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珂赛特!不行。”

    “不行!”

    “对。”

    “好吧,”珂赛特又说道,“本来,我要告诉您新闻。本来要告诉你们,您的外祖父还在睡觉,您的姨妈去做弥撒了,我父亲割风卧室的炉子冒烟了,是妮珂莱特找来通烟囱工修好的,还有,都圣和妮珂莱特已经开始争吵了,妮珂莱特嘲笑都圣说话结巴。好吧,您什么也不会知道。噢!待在这儿不行?我也要说,您瞧着,先生,我也要说:这不行。瞧瞧哪一个会上当?求求您了,我的小马吕斯,让我同你们俩待在这儿吧。”

    “我向你保证,我们必须单独谈话。”

    “那么请问,我是外人吗?”

    冉阿让一声不吭,珂赛特转向他:

    “首先,父亲,我要求您过来吻我。您在这儿怎么一言不发,干吗不帮我说话?是谁给我这样一个父亲?您瞧见了,我在这家里很不幸。我丈夫打我。好了,马上过来吻我吧。”

    冉阿让走近前。

    珂赛特转向马吕斯。

    “对您么,我给您个鬼脸。”

    接着,她把额头伸给冉阿让。

    冉阿让朝她走一步。

    珂赛特却后退。

    “父亲,您的脸色这么苍白,是您的手臂疼吗?”

    “伤治好了。”冉阿让答道。

    “您没有睡好觉?”

    “不是。”

    “那么您伤心啦?”

    “不是。”

    “吻我吧。如果您身体健康,如果您睡得好,如果您高兴,那么我就不责备您了。”

    她再次把额头伸给他。

    冉阿让在这映现上天光彩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您笑笑。”

    冉阿让服从了,但这是一个幽灵的微笑。

    “现在,帮助我对付我丈夫。”

    “珂赛特……”马吕斯说。

    “您对他发火吧,父亲。对他说我必须留下来。你们在我面前尽可以交谈。难道您觉得我就那么愚蠢吗?你们谈的事就那么惊人!生意,把钱存入银行,这可真是大事。男人动不动就鬼鬼祟祟的。我就要待在这儿。今天我非常美丽,瞧瞧我呀,马吕斯。”

    她看着马吕斯,美妙地耸了耸肩膀,那种赌气的神态妙不可言。二人之间好像有一道闪电。有人在旁边,但也顾不了这许多。

    “我爱你!”马吕斯说。

    “我更爱你!”珂赛特说。

    于是,二人不由自主地抱在一起。

    “现在,”珂赛特拉拉便袍的一道裙纹,得意地噘着小嘴说,“我就留下了。”

    “这可不行,”马吕斯以恳求的口气回答,“有点事,我们必须谈完。”

    “还不行呀?”

    马吕斯声调严肃起来:

    “我向你保证,不行就是不行。”

    “噢!您拿出男子汉的腔调来了,先生。好吧,人家走开。您呢,父亲,您也不帮我说说话。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们都是暴君。我去告诉外公。你们若是以为我还会回来跟你们说好话,那就完全错了。我可有自尊心。现在,我等着你们求我。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没有我在,你们要烦闷的。我走了。是你们自找的。”

    她果然走了。

    可是,过了两秒钟,门又打开了,她那鲜艳红润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两扇门之间,她冲他们嚷了一句:

    “我非常生气。”

    门又关上了,客厅里重又一片黑暗。

    好似一束迷途的阳光,无意之中,突然穿过黑夜。

    马吕斯过去看了看,门确实关严了。

    “可怜的珂赛特!”他喃喃说道,“她若是知道了……”

    冉阿让听了这话,不禁浑身发抖,他那惊慌的眼神注视马吕斯。

    “珂赛特!哦,对了,这件事,您当然要告诉珂赛特了。这是正常的。咦,我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人有勇气做一件事,却没有勇气做另一件事。先生,我请求您,我恳求您,先生,向我做出最神圣的许诺,不把这事告诉她。您知道了,难道还不够吗?没人强迫,我能主动说出来,告诉全世界,告诉所有人,我都觉得无所谓。然而她,她一点也不懂,一听这事会吓坏的。一个苦役犯,什么!还得向她解释,对她说:就是一个在苦役场服刑的人。有一天,她看见锁在长链子上的一伙囚犯经过。噢,上帝啊!”

    他一下倒在圆椅上,双手捂住脸。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看他双肩抽搐就知道他在哭泣。无声的泪,断肠的泪。

    他哭得喘不上来气,一阵痉挛,仰身靠着椅背,好像要喘口气,胳膊垂下去。马吕斯看见他泪流满面,还听见他说:“噢!真不如死啦!”但是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来自深渊。

    “放心吧,”马吕斯说道,“我一定保守您这秘密。”

    马吕斯动了心,也许还没有产生应有的怜悯,但是一小时以来,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可怕的意外情况,看到一个苦役犯在他眼前,逐渐同割风先生重合,一点点被这悲惨的现实所打动,并且顺着形势的自然斜坡滑下去,确认他和这个人之间刚刚产生的距离,于是他补充道:

    “关于那笔款子,您如此忠实地保管,又如此诚实地交出来,我不能不向您提一句,这的确是非常正直的行为,理应给您报偿。您自己说个数目,一定点给您,不要害怕把数定得很高。”

    “谢谢您,先生。”冉阿让轻声答道。

    他沉思片刻,机械地将食指尖放到拇指的指甲上,接着提高嗓门说:

    “事情差不多完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冉阿让似乎犹豫到极点,几乎无声无息地说道:

    “现在您既然知道了,您可以做主,先生,您认为我不该再来看望珂赛特了吗?”

    “我想最好不要见了。”马吕斯冷淡地回答。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冉阿让咕哝一句。

    他朝门口走去。

    他的手放到球状门把手上,已经拧动,门开了一条缝儿,只够身子挤过去的,可是,冉阿让停住了,随即又把门关上,转身面对马吕斯。

    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了,眼中没了泪光,只有一种凄惨的火焰。他的声音又变得异常镇静。

    “这样吧,先生,”他说道,“如果您同意,我就来看看她。老实说,我非常渴望见她。要不是坚持同珂赛特见面,我就一走了之,不会跑来向您承认这件事了;既然要留在珂赛特居住的地方,继续同她见面,我就不能不全部如实地告诉您。你能理解我的考虑,对吧?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您想啊,她在我身边生活了九年多。起初住在大马路旁的破房里,后来进了修女院,再往后搬到卢森堡公园附近。您就是在那儿头一次见到她的。您还记得她戴着蓝色长毛绒帽子。后来,我们又搬到残废军人院街区,那儿有一道铁栅栏,有座花园,就在普吕梅街。我住在小后院,从那儿听得见她弹钢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们从不分离。这种日子持续了九年零几个月,我就跟她父亲一样,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能否理解我,彭迈西先生;不过,现在就离开,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同她说话,什么也没了,这就太难为人了。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我就每隔些日子来看看珂赛特。我不会常来的,来了也不会待多久。您可以安排在楼下小屋接待我。就在一楼。我也可以从仆人走的后门进来,不过,这样也许会叫人奇怪。我想,最好还是从大家走的正门进来吧。真的,先生,我还是渴望能见见珂赛特。可以照您的意思,次数尽量少些。您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只有这么一点了。再说,也应当注意。如果从此我不再来了,会引起不良后果,别人会觉得奇怪。比方说,我能做到的,就是傍晚来,等天色要黑了。”

    “您每天晚上来吧,”马吕斯说道,“珂赛特会等着您的。”

    “您是好人,先生。”冉阿让说道。

    马吕斯向冉阿让鞠躬送客,两个人分手,幸福将绝望送出门。

    二 披露中的模糊处

    马吕斯心乱如麻。

    他看到是珂赛特身边的人,但总有一种疏远之感,从此得到解释。他接受本能的警告,觉得这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谜。这个谜,就是最见不得人的耻辱:苦役。割风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在自己的幸福中猛然发现这样一个秘密,就好比在斑鸠窝里发现一只蝎子。

    马吕斯和珂赛特的幸福,难道从此注定要伴随这个秘密?难道这是既成事实吗?接纳这个人,难道是缔结这桩婚姻的组成部分?是不是无可挽回啦?

    难道马吕斯也同时娶了这名苦役犯?

    头上戴着光明和欢乐的冠冕,尝到一生最得意的时刻——美满的爱情,也是徒然,碰到这种震撼,即使狂喜中的大天使,即使辉光中的神人,也都要不寒而栗。

    凡是情况发生急剧变化,人总要反思,马吕斯也不免考虑是否应当自责?他是否缺乏预见性?是否有失谨慎?是否鲁莽行事还不自觉?也许有那么一点。他是否考虑不周,没有把方方面面的情况了解清楚,就坠入情网,终于同珂赛特结婚呢?他观察到,须知人正是通过一系列的自我观察,才逐渐在生活中矫正自己,他观察到他天性中梦想和虚幻的一面,而这种云山雾罩的状态,是许多人机体的内在特点,当恋情和痛苦达到极点时,这种云雾就弥漫,改变灵魂的温度,侵占全身,把人完全变成一种飘浮在云雾中的意识。我们不止一次指出马吕斯个性中的这一特质。他回想在普吕梅街那六七周,他沉醉在爱情中,简直神魂颠倒,竟然没有向珂赛特提起戈尔博破屋那件惨案,而那惨案是个谜,受害者行为十分古怪,在搏斗中一声不喊,后来还潜逃了。他是怎么回事,一个字也没有向珂赛特提起呢?而那凶案刚刚发生,又十分可怕!他是怎么回事,连德纳第的名字都没有向她提起,尤其是他遇见爱波妮那天?现在,他几乎无法解释他当时的缄默。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回想当初,他迷恋珂赛特,心醉神迷,什么都围着爱情转,彼此把对方劫持到理想境界中,心灵这种痴情的美妙状态,也许还搀杂一点不易觉察的理智成分,即一种隐隐约约暗中萌动的本能,想隐瞒并从记忆中消除这一可怕的遭遇,他害怕触及,只想逃避,不愿在这事件中担当任何角色,心知无论当叙述者还是证人,他都不可避免地成为控告者。况且,几周时间犹如闪电,一晃就过去了,他们一心相爱,无暇他顾。他全面衡量,反复检查思考之后,还是认为,即使他把戈尔博老屋的绑架案告诉珂赛特,对她讲出德纳第这姓名,又会有什么后果呢?即使他发现冉阿让是个苦役犯,这会改变他马吕斯吗?会改变珂赛特吗?他会退缩吗?就会不这么爱她吗?就可能不娶她吗?不会。所做的事情会有什么改变吗?不会。因此,无需后悔,也无需自责。一切都很正常。人称恋人的这些醉鬼有个保护神。马吕斯盲目走的路,也是他清醒时所要选择的路。爱情蒙住他的双眼,要把他引到哪里?引上天堂。

    然而,这个天堂又连着地狱,从此有了累赘。

    对这个由割风变为冉阿让的人,马吕斯从前只是疏远,现在又增加了厌恶情绪。

    不过也应当指出,这种厌恶中有怜悯的成分,甚至包含某种惊奇。

    这个窃贼,这个惯犯,交出一笔托管的款项。多大的款项啊?六十万法郎。他是唯一知道这笔秘密款项的人。他本可以据为己有,但是他全部交出来了。

    此外,他还主动披露了自己的身份。根本没有迫于什么压力。如果有人知道他是谁,那也是他本人透露的。这样透底,不仅要承受耻辱,还要冒巨大危险。对一个判了刑的人来说,一副假面具就不止是假面具,还是一个避难所。一个假姓名就意味安全。然而,他抛掉了这个假姓名。他这个苦役犯,本可以在这清白人家永远藏身,他却抵制住了这种诱惑。出于什么动机呢?顾忌良心。他本人解释了这一点,那真情实语的声调是不容置疑的。总而言之,不管冉阿让是什么人,但毫无疑问,他有一颗觉醒的良心。那里似乎开始一种恢复名誉的神秘行动;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种顾忌早已主宰了这个人。如此向善并崇尚正义,绝非普通人所能为。良心的觉醒,便是灵魂的伟大。

    冉阿让是坦诚的。这种坦诚看得见,摸得到,也无可怀疑,它给他造成的痛苦就是明证,无需调查,可以完全相信这个人所说的每句话。说来也怪,在马吕斯看来,这时位置颠倒过来了。割风先生给人什么印象?怀疑。从冉阿让身上又得出什么结论?信任。

    马吕斯冥思苦索,给这神秘的冉阿让做个总结,看到他的正面和负面,力图达到一种平衡。然而,这一切又似乎席卷在一场风暴里。对这个人,马吕斯极力要形成一个明确看法,可以说一直追踪到冉阿让的思想深处,在命定的迷雾中,那踪影又失而复得。

    托管的钱如数交出,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的身世。这是好的一面,是乌云中露出的晴空,继而乌云又弥合成一片漆黑了。

    马吕斯的记忆虽然十分混乱,但还是能浮现一些影像。

    容德雷特破屋的那场历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警察一到,这个人非但不控告,反而潜逃了呢?现在,马吕斯找到了答案:原来此人是在逃的累犯。

    另一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来到街垒?要知道,马吕斯现在又清清楚楚看见当时的场景,这种记忆在人激动时,就像隐形墨迹靠近火那样,重又显现出来。这人来到街垒,却没有参加战斗。他干什么来了呢?面对这个问题,一个幽魂站起来,给予回答:沙威。冉阿让将捆着的沙威拖出街垒的惨景,现在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又听到蒙德图尔小街拐角那边可怕的手枪声。这密探和这苦役犯之间大概有仇,一个妨碍了另一个。冉阿让来到街垒是为了复仇。他来得晚,可能是得知了沙威已经被囚在这里。科西嘉式的复仇在社会底层深入人心,成为他们行为的准绳。这种复仇极为自然,就连那些五分向善的人也不会引以为奇;这类人的心天生如此,虽然走上悔罪之路,对于盗窃可能有所顾忌。但是要报仇就会放开手脚。冉阿让打死了沙威。至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但这次没有答案,马吕斯感到这个问题像把钳子。冉阿让怎么会同珂赛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让这个孩子同这个人接触,这是上天开的一场什么可悲的玩笑?难道上界也铸造了双人链,上帝就高兴将天使和下地狱的人锁在一起?一种罪恶和一种纯洁无瑕,难道就可以同室为友,在苦难的神秘牢狱中相伴?在所谓人类命运的刑徒长列中,一个天真的人和一个可怕的人,一个披着曙色的神圣白光,另一个则被永恒的闪电照成青灰白,难道这样两个额头可以挨得如此近?谁能决定这样莫名其妙的搭配?这个圣洁的女孩和这个老罪犯,二人的共同生活是以什么方式确定的?又是什么奇迹所引起的后果?谁把羔羊拴在狼身上?更加令人不解的,又是谁把狼拴在羔羊身上?须知狼爱这羔羊,须知这野蛮人宠爱这弱小生灵,须知九年间,这天使的生活依靠的是这魔鬼。珂赛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无论出世,还是向着生活和光明发育成清纯少女,都依赖这畸形人的忠忱护佑。想到这里,问题可以一层一层剥开,化作无数的谜,深渊敞开,底下又出现深渊,而马吕斯俯视冉阿让,不能不产生眩晕。这个一生呈现为悬崖峭壁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创世记》中的古老象征是永恒的;在现存的人类社会中,总有两个人,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向善的亚伯,一个是从恶的该隐,这情况要持续到巨大的光明改变人类社会的那一天。然而,怎么会有这样温情的该隐呢?怎么会有这样虔诚地宠爱一个贞女的强盗呢?这个强盗不但看护她,抚养她,守卫她,赋予她尊严,而且他这本身不洁的人,却用纯洁将她包裹起来。怎么会有这样满身污秽的人,尊重这洁白无瑕的人,没有给她留下一个污点呢?怎么会由冉阿让教育珂赛特呢?怎么会由这个黑暗的形象一心排除乌云和阴影,保证一颗星辰的升起呢?

    这就是冉阿让的秘密;这也是上帝的秘密。

    面对这双重秘密,马吕斯退却了。可以说,一个秘密使他对另一个秘密放了心。在这场奇遇中,上帝和冉阿让一样显而易见。上帝有自己的工具,可以随意使用哪件器物,无需对人负什么责任。我们能了解上帝的做法吗?冉阿让在珂赛特身上尽了心,也多少塑造了她的灵魂。这是毋庸置疑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工匠狰狞可怕,但作品却巧夺天工。上帝创造奇迹也是随心所欲。他创造出这个可爱的珂赛特,为此使用了冉阿让。他高兴挑选这个奇特的合作者。我们有什么可责问他的呢?粪肥帮助春天催放玫瑰花,难道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吗?

    马吕斯自问自答,并且自认为答得好。在我们所指出的每一点上,他都不敢过分深究冉阿让,但是内心又不敢承认。他迷恋珂赛特,拥有珂赛特,而珂赛特的纯洁又那么超群绝伦。他应当心满意足,还需要弄清什么呢?珂赛特就是一种光辉,难道光辉还需要照清楚吗?他什么都有了,还能渴望什么呢?应有尽有了,难道还不够吗?冉阿让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要俯瞰这个人的不幸阴影,就可以紧紧抓住这个不幸者的庄严声明:“我同珂赛特毫无关系,十年前,我还不知道有她这个人。”

    冉阿让是个过路者。这是冉阿让亲口对他讲的。好哇,他走过去了。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他的角色演完了。从今往后,该由马吕斯在珂赛特身边起保护作用了。珂赛特来到天空,找见她的同类,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在天上的男性。珂赛特长出翅膀蜕变了,飞上天空,地面上丢下冉阿让、她那丑恶的空壳儿。

    马吕斯无论在什么思想里转圈子,总要回到对冉阿让一定程度的厌恶上。也许是搀杂着神圣色彩的厌恶,因为他在此人身上感到“某种神圣”[993]。然而,他无论怎样考虑,无论找出什么减罪的情节,最后还要落到这一点:这是个苦役犯,即处于最后一级之下,在社会等级中连个位置都没有的人。末等人之后,才轮到苦役犯。可以说,苦役犯不是世人的同类了。在苦役犯身上,法律已将人格剥夺殆尽。马吕斯虽是共和派,但在刑罚问题上,他还维护严酷的制度,头脑里还装满法律的全部思想,并以此对待法律所打击的人。说到底,他还没有走完进步的全过程。他还不能区分人的决定和上帝的决定、法律和人权。他根本没有审视和掂量一下,人处理不能挽回和不能补赎之事的权利。他也没有起而反对“制裁”一词。他认为违反成文法的某种行为,自然要受到终生的惩罚,因此,他把社会将人打入地狱视为文明的手段。他还停留在这一步,不过以后必然还要前进,因为,他天性善良,内心孕育着进步。

    一进入这个思想范畴,他就觉得冉阿让变态而讨厌了。这是被排除社会的人,是苦役犯。他一听到这个词,就像听见末世大审判的号角;他长时间审查了冉阿让,最后的动作是扭过头去:“撒旦,离开我的身。”[994]

    应当承认,甚至应当着重指出,就在冉阿让对他说“您在让我招认”的时刻,马吕斯虽在盘问他,但并未提出那两三个关键问题。这些问题,并不是没有过他脑子,而是他害怕提出来。容德雷特破屋?街垒?沙威?谁知道事情会透露到什么地步?冉阿让不像个好退缩的人,谁知道马吕斯追问之后,是不是又希望煞住冉阿让的话头呢?在一些性命攸关的场合,提出一个问题,又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回答,我们每人不是全碰到过这种情况吗?这种懦弱行为,在恋爱期间尤为常见。过分追究不祥的境况是不明智的,尤其牵连到我们自己生活中万难割舍的一面。冉阿让在痛苦绝望时所作的解释,很可能露出点可怕的亮光,谁知道这丑恶的光会不会反射到珂赛特身上呢?谁知道在这天使的额头上,会不会留下这种地狱之光呢?一道闪电溅出的火星,还是霹雳。这种关联乃是天数,由于染色反光律的负作用,清白本身会染上罪恶的色彩,最纯洁的面孔也可能永远留有近恶人的映象。不管对错,当初马吕斯确实害怕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现在只想睁只眼闭只眼,不想弄清楚了。他在神魂颠倒时抱走珂赛特,闭眼不看冉阿让。

    这个人属于黑夜,属于活生生可怖的黑夜。怎么敢追究他的底细呢?盘问黑影是一种恐怖的事。谁知道黑影要回答些什么?曙光可能永远被它玷污。

    马吕斯处于这种思想状态,一想到这人今后还要同珂赛特接触,就不免惊慌失措,忧心惨切。这些可怕的问题,很可能毫不容情地导致一个彻底的决定,但是他退却了,现在几乎责备自己没有提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肠太善,也太软,说穿了,就是太软弱。正是这种软弱的性情拖着他贸然让步。他听人一讲心就软了,实在冒傻气,本应当机立断,抛掉冉阿让。这个家必须摆脱这个人,就好像在火灾中,为了保全周围,冉阿让是应当舍弃的部分。他怪罪自己,也怨感情冲动的这场旋风来得太突然,他被卷进去,脑袋发昏,眼睛完全蒙蔽了。他很不满意自己。

    现在怎么办呢?冉阿让前来看望,引起他内心深处的反感。这个人何必到他家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昏头胀脑,不愿深挖,不愿深究,不愿探测自己的内心。他已经许诺,他不由自主地答应了;冉阿让得到他的许诺;即使对一名苦役犯也不能食言,尤其对这名苦役犯更不能食言。然而,他的首要责任还是珂赛特。总而言之,他的厌恶情绪在支配一切。

    思绪纷乱,在他头脑里翻腾流转,搅得他意乱心烦。由此产生内心的烦恼,在珂赛特面前不容易掩饰,不过,爱情富有才华,马吕斯终于做到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装作无心,向珂赛特提了几个问题;珂赛特天真无邪,像白鸽一样纯洁,始终毫无察觉。他问起她的童年和青少年,越听越深信,一个人所能具有的善良、慈爱和可亲可敬,这名苦役犯都倾注到珂赛特身上了。马吕斯隐约看出和推测的全是真实的。这棵凶险的荨麻疼爱并保护了这朵百合花。

    第八卷 人生苦短暮晚时

    一 楼下房间

    次日黄昏时分,冉阿让去敲吉诺曼家的大门。迎进他的是巴斯克。巴斯克这时待在院子里,仿佛按指示办事。这是常有的事,主人吩咐仆人:“某某先生要到了,您去迎候一下。”

    巴斯克未等冉阿让走近前,就问道:

    “男爵先生叫我问问先生,是要上楼还是待在楼下。”

    “待在楼下。”冉阿让回答。

    巴斯克倒十分恭敬,打开楼下厅室的门,说道:“我去禀报夫人。”

    冉阿让走进的这间一楼厅室,有时当酒窖用,里面潮湿昏暗,天棚呈拱顶,虽然临街,却只有一扇安了铁栏的红玻璃窗透进点光线。

    这间屋不是拂尘、掸子和扫帚经常光顾的地方。灰尘在这里静静地积累,也没有组织剿灭蜘蛛的行动。一张镶饰着苍蝇的精致的大蛛网,堂而皇之地铺展在一块窗玻璃上。房间又小又矮,墙角有一大堆空酒瓶。墙壁刷成赭黄色,灰皮大片大片剥落。里端有一个漆成黑色的木架壁炉,炉台极窄;炉中生了火,显然已经料到冉阿让必定回答:“待在楼下。”

    壁炉两角放了两张安乐椅,椅子中间铺了一块床前脚垫,权作地毯,但是垫子的绒毛几乎磨光,露出粗绳了。

    房间的照明,是借壁炉的火光和窗户透进来的暮色。

    冉阿让疲惫不堪,一连几天,他不吃也不睡,进来便仰倒在椅子上。

    巴斯克又返回,将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壁炉台上,又退出去了。冉阿让脑袋垂到胸前,既没有瞧见巴斯克,也没有瞧见蜡烛。

    突然,他仿佛受了惊吓,忽地站起来。珂赛特就在身后。

    他没有看见进来人,但是他感到珂赛特进来了。他回过身端详她。珂赛特真是光艳照人。不过,冉阿让以深邃的目光注视的是灵魂,而不是美貌。

    “好啊,”珂赛特高声说道,“真想得出来!父亲,我知道您古怪,可也万万没料到会来这一手。马吕斯对我说,是您要我在这儿接待您。”

    “不错,正是我。”

    “我就料到这种回答。您准备好了,先说下,我可要同您大闹一场。从头开始来,父亲,先吻我吧。”

    说着,她把脸蛋儿伸过去。

    冉阿让一动不动。

    “您不动弹。我看到了,这是有罪的姿态。不过算了,我饶过您。耶稣—基督说过:‘把另一边脸蛋儿伸过去。’给您。”

    冉阿让还是不动,双脚仿佛钉在地面上。

    “这可严重了,”珂赛特说道,“我怎么得罪您啦?我宣布闹翻了。您得来主动同我和解。您得同我们用晚餐。”

    “我吃过了。”

    “这不是真话。我要让吉诺曼先生来训斥您。祖父在世就是为了训斥父亲。好了,跟我上楼去客厅。这就走。”

    “不行。”

    这时,珂赛特沉不住气了,她收住命令的口气,转而提问了:

    “究竟为什么呀?您挑选这楼里最丑陋的房间来同我见面。这里真不堪入目。”

    “你不知道……”

    冉阿让立即改口道:

    “您知道,夫人,我这人特别,有些怪念头。”

    珂赛特连连拍小手:

    “夫人!……您知道!……又出来新鲜事!这是什么意思呀?”

    冉阿让冲她苦笑笑,有时不得已,他就往往挤出这种笑脸。

    “您要当夫人,现在是了。”

    “在您面前不是,父亲。”

    “别再叫我父亲了。”

    “怎么?”

    “叫我让先生吧,直呼让也行。”

    “您不是父亲啦?我也不再是珂赛特啦?让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呀?这简直是闹了革命!究竟出什么事啦?您倒是正面瞧瞧我呀。您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您也不肯要我给您准备的房间!我怎么得罪您啦?我怎么得罪您啦?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那又为什么?”

    “什么都跟往常一样。”

    “您干吗改名字?”

    “您不是也改了吗?”

    他又苦笑了一下,补充道:

    “既然您能叫彭迈西夫人,我也可以叫让先生。”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些全是蠢话。我要问我丈夫,是否准许我叫您让先生,我希望他不同意。您叫我好难受啊。有怪念头可以,但是总不该让小珂赛特伤心呀!这样可不好。您多么善良,没有权力变凶狠了。”

    他不回答。

    她猛地抓起他的双手,以不可抗拒的动作,将那双手拉向自己的脸,按在自己下颏底下的脖子上,这是极为深情的一种举动。

    “噢!您还是好一点吧!”她对他说道。

    她又接着说:

    “我所说的好,是指要和气,搬到这儿来住,恢复我们小小愉快的散步,这里同普吕梅街一样有鸟儿,要同我们一起生活,离开武人街的那个洞,别让我们猜谜了,要同所有人一样,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同我们一起吃午饭,做我的父亲。”

    冉阿让将手抽回去。

    “您有了丈夫,不需要父亲了。”

    珂赛特发火了:

    “我不需要父亲啦?这种话真不近人情,简直信口胡说!”

    “都圣若是在这儿,”冉阿让又说道,他那口气似要搬来权威吓人,抓住救命稻草,“她会头一个承认,我确实总有自己的一套做法。什么情况也没有。我一直喜爱我那黑暗的角落。”

    “这儿挺冷的,又看不清楚。还要当什么让先生,真是讨厌极了。我也不愿意您总用‘您’来称呼我。”

    “刚才来的路上,”冉阿让答道,“我在圣路易街看见一样家具。是在木器店里。我若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就买下那件木器。那是个非常精致的梳妆台,新式样的。我想,就是你们所说的香木。上面镶嵌了花。一面相当大的镜子。有抽屉。很好看。”

    “呜!老狗熊!”珂赛特回敬一句。

    她又拿出十分娇嗔的神态,咬牙咧嘴朝冉阿让吹气。这是美惠女神在模仿一只小猫。

    “我恼火极了!”她又说道,“从昨天起,你们全叫我火冒三丈。您不保护我,去对付马吕斯,马吕斯也不帮助我对付您。我完全孤立了。我精心布置了一间卧室,如果能把仁慈的上帝请进去,我也会把他安置在里面。可是,你们却把那间屋丢给我。我的房客逃走了。我吩咐妮珂莱特做一顿可口的晚餐。‘人家不用您的晚餐,夫人。’我父亲割风要我叫他让先生,还要我在这不堪入目的破旧地窖里接待您,这里发了霉,墙壁长了胡子,空酒瓶充当水晶器皿,蛛网充当窗帘!就算您古怪吧,这是您的个性,但是对待刚结婚的人,总得暂时休战啊。您真不应该马上就古怪起来。您居然还愿意住在那可恶的武人街。可我在那里,曾经痛苦绝望过呀!您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您给我造成多大烦恼。呸!”

    突然,她又敛容正色,定睛看着冉阿让,补充一句:

    “您这么怨恨,是不是因为我幸福了?”

    无心说出来的天真话,往往能鞭辟入里。这个问题,珂赛特看似简单,对冉阿让却意味深长。珂赛特本想搔搔皮肤,未曾想揪心挖肝了。

    冉阿让脸色惨白,一时无言以对,继而才以无法形容的声调,仿佛自言自语那样咕哝道:

    “她幸福了,这本来是我的生活目的。现在,上帝可以把我打发走了。珂赛特,你幸福了,我这辈子也就过完了。”

    “啊!您对我称呼‘你’啦!”珂赛特叫起来。

    她随即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冉阿让一时忘情,狂热地将她紧紧搂在胸口,几乎觉得她失而复得了。

    “谢谢,父亲!”珂赛特对他说。

    在冉阿让身上,这样欣喜若狂又要转为肝肠寸断。他缓慢摆脱珂赛特的手臂,拿起帽子。

    “怎么啦?”珂赛特问道。

    冉阿让回答:

    “我走了,夫人,他们在等您。”

    他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

    “刚才我对您称了‘你’。去告诉您丈夫,我再也不会这样了。请原谅我。”

    冉阿让走了,而珂赛特愣在原地,对这种告别简直莫名其妙。

    二 又退几步

    第二天,冉阿让又在同一时刻来了。

    珂赛特不再问他,不再表示惊讶,不再叫嚷她发冷,也不再提去客厅了。她避免叫他父亲,但也不称让先生,而且随他怎么称“您”或“夫人”。不过,她欢乐的情绪减了几分,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还会显得忧伤的。

    很可能她同马吕斯谈过,而在这种谈话中,爱人满足了爱妻,讲了想讲的话而不作任何解释。相爱之人的好奇心,离开爱情不会走多远。

    楼下这间屋稍微清扫了一下。巴斯克将空酒瓶搬走了,妮珂莱特则把蛛网清除掉。

    从这往后,冉阿让天天按时前来,但是完全照马吕斯的话去做,没有勇气稍微违拗。马吕斯则设法总在冉阿让来时出门。对割风先生的这种新做法,一家人也渐渐习以为常。都圣帮着解释,一再说:“先生从来就是这样。”外祖父做出这样判决:“这是一个怪人。”一语道尽。况且,九旬老人,不可能再有什么交往,什么都格格不入,一个外来人就增添不便,各种习惯都已养成,再也没有空位置了。什么割风先生、切风先生,吉诺曼老头巴不得摆脱“这位先生”。他还说:“这种怪人太常见了。他们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事情。什么目的,毫无目的。德·卡纳普勒侯爵还要怪,他买了一座公馆,自己却住在阁楼上。这类人就有这种怪诞的表现!”

    谁也没有看出一点这可悲的谜底。况且,谁又能猜到这种事情呢?印度就有这类沼泽,水面好像很特别,解释不通,无风却生涟漪,该平静时却起波浪。人们但见水面无故翻腾,却看不到水底有九头蛇游动。

    许多人都如此,有一个秘密的怪物,有一种他们喂养的病疾,有一条噬食他们的恶龙,有一种盘踞在他们黑夜的绝望。这样一个人跟普通人一样,来来往往;别人不知道他有可怕的痛苦,这不幸的人身上寄生着致命的千齿怪物。别人不知道这人是个深渊,看似静止的死水,但是深极了。水面时而骚动,令人莫名其妙;忽然荡起一圈神秘的波纹,平复了又出现;升上来一个气泡破灭了。事情不大,但很可怕;那是不为人知的怪物在呼吸。

    有些习惯很奇特:在别人走的时候到来,在别人炫耀时隐避,无论什么场合,总穿着所谓墙壁色外衣,专走僻静无人的小路,专去没有行人的街道,决不参与别人的交谈,躲避人群和节庆,看似富裕又过穷日子,不管怎么富有也总把钥匙揣在兜儿里,烛台交给门房,从角门进去,走隐蔽的楼梯,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古怪行为,好似涟漪、气泡、水面瞬间的波纹,往往发自可怕的深处。

    几周时间就这样过去。新生活渐渐支配了珂赛特:婚后建立起来的社交关系,拜访、操持家务、娱乐等,这些都是大事。珂赛特的娱乐并不费钱,主要体现为一种,就是和马吕斯在一起。同他一道出门,同他厮守在家里,这是她生活的最大营生。他们常乐常新的一项活动,就是挽着手臂上街,单独两个人,又不躲避,走在大街上,迎着太阳,迎着所有人。珂赛特只有一件事不顺心:都圣同妮珂莱特合不来就走了。要让两个老处女融合是不可能的。外祖父身体康泰;马吕斯有时接接案子,出庭辩护;吉诺曼姨妈在新婚夫妇身边平静地生活,满足于配角的地位。冉阿让每天来一趟。

    “你”的称呼消失了,只用“您”、“夫人”、“让先生”。由于这种变化,他在珂赛特心目中也成了另一个人。他让珂赛特疏远他的苦心已见成效,她的快乐日益增加,而温情却日趋减少。然而,她一直非常爱他,他也能感觉出来。有一天,珂赛特忽然对他说:“原先您是我父亲,现在不是了,原先您是我叔叔,现在不是了,原先您是割风先生,现在是让先生了。您究竟是谁呢?我可不喜欢这样。我若是不知道您特别善良,见了您还真会害怕呢。”

    他一直住在武人街,还下不了决心远离珂赛特居住的街区。

    起初,他只和珂赛特一起待上几分钟就走了。

    后来,他探望的时间由短渐长,而且养成了习惯,就好像借着白昼延长的机会,他早来点晚走点也是正当的。

    有一天,珂赛特脱口叫了他一声父亲。冉阿让那张忧郁苍老的脸上,掠过一道快乐的闪光,但他立刻制止:“还是叫让。”“哦!对了,”她格格笑着回答,“让先生。”“这样才好。”他说道。他随即转过身去,免得珂赛特瞧见他擦眼睛。

    三 他们忆起普吕梅街花园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道闪光掠过,就彻底熄灭了。再也没有亲热的表示,见面问好再也不伴随亲吻,再也听不到“父亲!”这一深情的称呼了。他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同自己串通好,陆续把自己从他所有这些幸福旁边赶走。他经历这场苦难,不但一日之间整个丧失珂赛特,而且还要再一点一点失去她。

    久而久之,眼睛也习惯了地窖的光线。总之,每天能见上珂赛特一面,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全部生活就集中到这一时刻。他坐在珂赛特身边,默默地凝视她,或者对她讲从前的岁月,讲她的童年、修道院、她当年的小朋友。

    有一天下午,时值4月初,早晚虽然还有点凉,但是天气转暖了,阳光十分明媚,马吕斯和珂赛特窗外的花园已经苏醒,欣欣向荣。山楂花即将放蕾,紫罗兰在老墙头展示宝石,粉红的狼嘴花在石头缝儿里打哈欠,小白菊和金毛莨开始在芳草中搔首弄姿,今年的白蝴蝶刚刚出世,春风,这个永恒婚礼的吹鼓手,在树木间试奏曙光大交响乐,即老诗人所称的“万象更新曲”。马吕斯对珂赛特说:“我们说过,要去普吕梅街,看看我们的花园。说去就去,可不该忘恩负义啊。”于是他们就飞去,犹如飞向春天的两只燕子。在他们心目中,普吕梅街那座花园好似他们的黎明。他们身后已经留下类似他们爱情春天的东西。普吕梅街那个宅院租期未满,还属于珂赛特。他们到了花园,进了小楼,二人旧地重游,流连忘返了。傍晚,冉阿让又按时来到受难会修女街。“夫人同先生出门了,还没有回来呢。”巴斯克对他说。他默默坐在那里等了一小时,珂赛特还未返回。他只好低下头走了。

    这次“他们的花园”之行,珂赛特心醉神迷,能“一整天生活在她的过去中”,她简直乐不可支,第二天也不谈别的事情,甚至没有发觉她没见到冉阿让。

    “你们是怎么去的?”冉阿让问她。

    “走去的。”

    “怎么回来的呢?”

    “乘出租马车。”

    一段时间以来,冉阿让注意到年轻夫妇的日子过得挺紧巴,他不禁为之烦恼。马吕斯节俭很严格。冉阿让觉得这个词有其绝对意义,他试探着问一句:

    “为什么你们不自备一辆马车呢?你们租一辆漂亮的轿车,每月只花五百法郎。你们有钱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珂赛特回答。

    “还有都圣这件事,”冉阿让又说道,“她走了,你们也不找个人替她。为什么呢?”

    “有妮科莱就够了。”

    “可是,您应当有个贴身女仆呀。”

    “我不是有马吕斯吗?”

    “你们应当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仆人、一辆马车、剧院里的包厢。对您来说,什么东西也不过分。你们富有,为什么不享用呢?财富,能增添幸福啊。”

    珂赛特默不作声。

    冉阿让来探访的时间没有缩短,反而拖长了。一颗心从斜坡滑下去,中途是不会停下的。

    冉阿让想延长探望,并让人忘记时间,他就对马吕斯赞不绝口,认为他是美男子,神态高贵,又勇敢,又有智慧,口才也好,心肠也好。珂赛特再往上加码儿。冉阿让又周而复始。你言我一语,有说不完的话。马吕斯这个名字,就是取之不尽的话题;阐发这几个字,足能写出几大部头著作。这样一来,冉阿让就能多留一会儿。看到珂赛特,在她身边忘记一切,这对他来说无比甜美!这等于包扎他的伤口。有好几次,巴斯克来请示两回:“吉诺曼先生派我来提醒男爵夫人,晚餐已经摆好了。”

    这些日子,冉阿让回到家里心事重重。

    马吕斯曾想到蛹壳,看来这个比喻相当准确吧?冉阿让果真是一个蛹壳,还执意来探望从这蛹壳生出的蝴蝶吗?

    有一天,他比往常待得还要久一些。次日,他注意到壁炉里没有生火。“咦!”他心中暗道,“没生火。”他又向自己做出这种解释:“这非常自然。都4月份了,天不冷了。”

    “上帝呀!这儿真冷啊!”珂赛特一进来就嚷道。

    “不冷啊。”冉阿让说道。

    “是您不让巴斯克生火的吗?”

    “对,马上就到5月份了。”

    “可是我们直到6月份还生火呢。在这地窖里,炉火终年都不能断。”

    “我原以为不用生火了。”

    “怪不得,又是您的主意!”珂赛特又说道。

    次日,炉火倒是又生了,但是两把扶手椅却移到屋子另一端,摆在门口。“这是什么意思呢?”冉阿让思忖道。

    他又把椅子搬到火炉旁边。

    重新燃起的炉火又给他增添勇气。他的话多起来,交谈的时间又比平常拖长了一点。他起身要走时,珂赛特对他说:

    “昨天,我丈夫向我提起一件怪事。”

    “什么事?”

    “他对我说:‘珂赛特,我们共有三万利弗尔年金,你有两万七千,外公给我三千。’我回答:‘加在一起正好三万。’他又说:‘你有勇气只靠三千法郎生活吗?’我回答说:‘有啊,只要和你在一起,没有钱也行。’后来我又问他:‘你干吗对我说这个?’他就回答我:‘随便问问。’”

    冉阿让哑口无言。大概珂赛特想让他解释解释,而他却神色黯然,只管默默地听着。他回到武人街,还凝神想这事,竟然走错了门,进入旁边的一栋楼,登上三楼才发现错了,又返身下来。

    他陷入各种猜测,精神非常苦恼。马吕斯显然怀疑这六十万法郎来路不正,怕是不义之财,谁知道呢?也许他已经发现,这笔钱财原是他冉阿让的,既然可疑,他就有所顾虑,不愿意接收,宁肯和珂赛特一起过穷日子,也不愿接受这不义之财。

    此外,冉阿让也开始隐约感到,主人有逐客之意了。

    第二天,他走进楼下那间屋,不禁打了个寒噤。安乐椅不见了,甚至一把普通座椅都没有。

    “怎么,”珂赛特一进屋就嚷道,“扶手椅没啦?扶手椅搬到哪儿去啦?”

    “搬走了。”冉阿让答道。

    “这太过分啦!”

    冉阿让讷讷说道:

    “是我让巴斯克搬走的。”

    “总有个原因吧?”

    “今天我只待几分钟。”

    “只待一会儿,也没有理由站着啊。”

    “我以为巴斯克需要将扶手椅搬到客厅去。”

    “为什么?”

    “今天晚上,你们一定有客人。”

    “一个客人也没有。”

    冉阿让再也无话可说了。

    珂赛特耸耸肩膀。

    “叫人把座椅搬走!那天还叫人熄掉炉火。您也太古怪啦!”

    “别了。”冉阿让咕哝一句。

    他没有说:别了,珂赛特。但他也没有勇气说:别了,夫人。

    他心情沮丧,走了出去。

    这回他领悟了。

    次日他没有来。到了晚上,珂赛特才发觉。

    “咦,让先生今天没有来。”她随口说了一句。

    她心中微微有点怅然,但是感觉并不明显,让马吕斯一个亲吻就给排解了。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珂赛特并没有留意,晚上该做什么做什么,该睡觉就睡觉,一如既往,早晨醒来才想起这件事。也难怪,她太幸福啦!她急忙打发妮珂莱特去让先生家,看他是不是病了,昨晚为什么没有来。妮珂莱特转达让先生的答复,他一点病也没有,他很忙,很快就会去的,尽早前去。再说,他要有一趟短途旅行。夫人想必还记得,他隔段时间就要出趟门,这是他的习惯,不必担心,也不必挂念他。

    妮珂莱特走进让先生家时,向他重复了女主人的原话,说是夫人派她来问一问:“昨晚让先生为什么没有来?”“我有两天没有去了。”冉阿让轻声说道。

    然而,他婉转纠正的这一点,妮珂莱特根本没有向珂赛特转达。

    四 吸力和止息

    1833年春夏之交,沼泽区寥寥的行人、店铺商人、站在门口的闲人,都注意到有个身穿整洁黑礼服的老人,每天一到黄昏时刻,就从武人街靠布列塔尼里圣十字架街一侧出来,经过白斗篷街、圣卡特琳园地街到达披巾街往左拐,再走进圣路易街。

    到了圣路易街,他就放慢脚步,脑袋往前探,什么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睛总直勾勾地凝视一点,对他来说仿佛是明显的那一点,无非是受难会修女街的拐角。他离那街角越近,眼睛就越亮,眸子里射出喜悦的光芒,犹如内心升起的曙光,他那神态仿佛受了迷惑并十分动情,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就好像在对一个他看不见的人说话,他隐隐现出笑容,而脚步却尽量放慢,就好像他既盼望到达,又怕走到近前的那一刻。再过几栋楼房,就走到似乎吸引他的那条街,他的脚步十分缓慢,有时好像不走了。他的头晃悠,而眼珠却不动,酷似在寻找两极的指南针。他再怎么拖延时间,最终也走到了;一到受难会修女街,他就站住,浑身抖起来,一副忧伤而胆怯的样子,探头眺望最后一栋楼房的角落那边,而他张望那条街的凄惘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色,类似对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的赞叹,也类似关闭了的天堂的反光。继而,他眼角慢慢聚积一滴泪水,积大了就掉下来,顺着腮流到嘴角,有的还在嘴角停留片刻。老人尝到了泪水的苦味。他就像石头雕像一样,在那里伫立几分钟,然后又以同样的步伐原路返回,越走越远,目光也黯淡下来了。

    久而久之,老人不再走到受难会修女街的拐角,在圣路易街的中途就停下,有时多走几步,有时少走几步。有一天,他停在圣卡特琳园地街的拐角,远远眺望受难会修女街,继而默默地左右摇摇头,仿佛拒绝内心的一点要求,又沿着原路回去了。

    又过不久,他连圣路易街也走不到了,只到铺石街,摇了摇头,就往回走了;后来不越过三亭街,最后连白斗篷街也不越过了,好比没有上发条的挂钟,钟摆的摆幅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停止。

    每天他还按时出门,走同一路线,但是不再走到头,也许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断缩短距离。他脸上的神情完全表达这唯一的想法:何苦来呢?眼睛没神了,脸上没有光彩了。就连泪水也枯竭了,不再聚积在眼角上,这沉思的目光是干涩的。老人的头还总往前探,下颏有时摆动,脖子瘦得皮打褶,叫人看着难受。在天气不好的日子,他有时腋下夹把雨伞,但是从不打开。那个街区的老太婆都说:“他是个傻子。”孩子们跟在他后面哄笑。

    第九卷 最终的黑暗,最终的曙光

    一 怜悯不幸者,宽宥幸福人

    有了幸福是件可怕的事!他们多么心满意足!他们多么美滋滋地觉得这已足够!他们达到幸福这一人生的虚假目的,又多么容易忘记天职这个真正目的!

    不过,平心而论,也不应责怪马吕斯。

    我们解释过,马吕斯结婚之前,没有问过割风先生,后来又怕追问冉阿让。他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事后又反悔了,心里总嘀咕他不该因对方痛不欲生就作此让步,只好逐渐地把冉阿让从他家打发走,尽量把他从珂赛特的思想上抹掉。他总是有意地插在珂赛特和冉阿让之间,确信她既看不到冉阿让,也就不再想了。这是遮蔽覆盖,比抹掉还有效。

    马吕斯所做的,是他认为必要而正当的事情。他排除冉阿让,没有采取强硬的态度,但是也不手软,他认为有重大理由这样做,有些前面已经讲了,还有一些下面会谈到。在审理一桩他担任辩护律师的案件中,他偶然遇到从前在拉斐特银行干事的一名职员。他没有进行调查,就了解到一些秘密情况,而这些情况,他也确实不可能进一步追究,一则他要恪守保密的诺言,二则也要顾忌到冉阿让的危险处境。当时,他认为必须尽一项重大责任,就是极其谨慎地寻找原主,归还那六十万法郎。首先,他绝不动用这笔款。

    至于珂赛特,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秘密,要责备她,也同样太苛求了。

    从马吕斯到珂赛特,有一种极强的磁力,由于这种磁作用,她总是本能地、几乎机械地按照马吕斯的心愿行事。她感到对“让先生”那一边,马吕斯有一定之规,她顺应就是了。她丈夫不用对她说什么,他那未言明的意图对她产生的无形压力也很明显,她就盲目地服从了。这里所说的服从,就是不去回忆马吕斯忘却的事情。她无需费力就做到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什么可指责马吕斯的,须知她的心灵已经化为她丈夫的心灵了,马吕斯的思想出现阴影,她的思想也要随之黯淡下来。

    然而,我们也不能说得过头;关于冉阿让,这种忘却和消除只是表面现象。她是一时疏忽,而不是遗忘。其实,她还深深爱着她长久称作父亲的那个人。不过,她更爱自己的丈夫。这就有点偏向了,这颗心的天平向一边倾斜。

    有时,珂赛特提起冉阿让,不免感到诧异。于是,马吕斯就劝她放心:“我想他出门了。他不是说过要去旅行吗?”“不错,”珂赛特心想,“他是有这种习惯,时而出门一趟。可是,不会走这么久啊?”她也打发妮珂莱特到武人街去过两三趟,问问让先生旅行回来了没有。每次冉阿让都让她回复说还未回来。

    珂赛特没有再问什么,她在世上唯一需要的人,就是马吕斯。

    还应补充一句,马吕斯和珂赛特也出过远门,他们去过维尔农。马吕斯带珂赛特去给他父亲上坟。

    马吕斯一点一点让珂赛特摆脱冉阿让,珂赛特则任其摆布。

    话又说回来,在某些情况下,所谓子女忘恩负义,未免过分苛责,其实并不总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值得责备。这是自然的忘恩负义。我们也说过,自然,就是“向前看”。自然把世人分为到来者和离去者。离去者转向阴暗,到来者面向光明。从而产生间隔,这种状态,在老人一边是命中注定,在青年一边则是无意识的。这种间隔,起初不显眼,后来逐渐扩展,如同树木分杈。枝杈不离同一个树干,却越长相距越远。这不是他们的过错。青年趋向欢乐、节庆、五光十色和爱情。老人则趋向终点。相互还见见面,但是不再拥抱了。年轻人感到生活的炎凉,老年人感到坟墓的炎凉。不要怪罪这些可怜的孩子。

    二 最后闪亮灯油尽

    有一天,冉阿让下楼,在街上走了几步,便坐到石桩上;6月5日那天夜晚,他正是坐在这个石桩上沉思,让伽弗洛什碰到了。他只待了几分钟就回楼上了。这是钟摆的最后一下摆动。次日他没有出屋,第三天他没有下床。

    门房老太婆给他做点简单的饭菜:一点白菜或几个土豆加点猪油,她回头来瞧瞧棕色瓷盘,叫道:

    “怎么,昨天您没有吃饭,可怜的好人!”

    “怎么没吃呢。”冉阿让回答。

    “盘子里还满满的。”

    “瞧瞧水罐,已经空了。”

    “这说明您喝了水,并不说明您吃了饭。”

    “那么,我要是只想喝水呢?”冉阿让说道。

    “这叫作口渴,如果不同时吃饭,这就叫作发烧。”

    “我明天吃。”

    “或者等到三圣节再吃。干吗今天不吃呢?就说一声:我明天吃!连碰也不碰,一盘菜全给我留着!我煮的嫩土豆香极啦!”

    冉阿让抓住老太婆的手:

    “我答应您吃掉。”他和蔼地对她说道。

    “我可对您不满意。”女门房回了一句。

    除了这个老太婆,冉阿让也见不到什么人。巴黎有些街道从来没人经过,有些房屋从来没人拜访。他就住在这样一条街上,住在这样一座房屋里。

    他还能出门的时候,到锅匠那里,花几苏钱买了一个铜十字架,回来挂在床头钉子上。看看这个绞刑架总有裨益。

    一周过去,冉阿让没有在屋里走动一步,一直卧床不起。女门房对她丈夫说:“楼上那老头不起床了,也不吃东西了。看样子活不久了。他那是伤心。我总觉得,他女儿嫁得不好。”

    门房则以丈夫的权威口气答道:

    “他有钱就请大夫来,没钱就请不来大夫。请不来大夫,他就等死吧。”

    “如果请来大夫呢?”

    “那他也得死。”

    看门的女人用一把旧刀,蹲到她称为她的铺石路上,开始将石缝儿中的杂草抠出来拔掉,她边干边咕哝:

    “真可惜,多好一个老人!他就像子鸡一样洁白。”

    她瞧见本街区的一名医生经过街口,就自作主张请他上楼去。

    “就在三楼,”她对医生说,“您只管进去。那老人躺在床上动不了,钥匙就插在门上。”

    医生瞧了冉阿让,问了问情况。

    等他下楼来,门房女人问道:

    “怎么样,大夫?”

    “您这病人病得很厉害。”

    “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都有,又什么病也没有。看样子,他失去了一个亲人。这是要命的事。”

    “他对您说些什么?”

    “他说他身体很健康。”

    “您还来吗,大夫?”

    “还来,”医生回答,“不过,应当回来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三 割风马车当年扛得起,羽毛管笔如今也嫌重

    一天傍晚,冉阿让艰难地用臂肘支撑起身子,自己把把脉,却找不到脉息。他呼吸短促,不时停顿,这才承认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这时,他无疑受最后心事的催促,强打精神坐起来,穿上衣裳。这回他穿上旧工装,反正不出门,就重新换上他所喜欢的劳动服。他穿件衣服也不得不停下好几次,仅仅伸袖子就累得额头流下汗水。

    他独自生活以来,就把床搬到前厅,以便尽量少占用这套空荡荡的房间。

    他打开手提箱,从里面拿出珂赛特的旧衣物。

    他把这些衣物摊在床上。

    主教的两支烛台仍摆在壁炉台上。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两根蜡烛,插进烛台里,并且点燃,尽管这是夏季,天还大亮。只有在停尸的房间,有时会看到大白天还这样点着蜡烛。

    他从一件家具到另一件家具,每迈一步都耗尽全身力气,不得不坐下来。这绝非一般的疲劳,消耗的体力能再恢复,而这是仅余的一点能动力,是衰竭的生命,正一点一滴耗散在不能复始的撑持中。

    他挪到镜子前,便倒在一把椅子上。这面镜子,对他是不祥之兆,而对马吕斯则是天赐之物;他曾在镜子里认出印在珂赛特吸墨纸上的反体字迹,现在却认不出自己的相貌了。他年已八旬,但是在珂赛特和马吕斯结婚之前,他看上去也只有五十岁,这一年就等于过了三十年。额上已不是年岁的皱纹,而是死亡的神秘印迹,令人感到那抠进去的无情指甲。他两肋塌下来,面如埋进土里的颜色,嘴角向下撇,酷似古人刻在坟墓上的面具;他的目光凝望半空,流露出责备的神色;他那样子,真像一个悲剧主角在怨恨一个人。

    他停留在这种状态,颓丧到了极点,痛苦不再泻动,可以说已经凝结了,绝望在心灵上凝聚成硬块了。

    夜色降临。他十分吃力地将桌子和旧扶手椅拖到壁炉旁边,又将纸笔和墨水放到桌子上。

    他干完这些事,便一阵昏迷,等苏醒过来,又感到口渴。他提不起水罐,就非常艰难地将水罐搬倾斜了,对嘴喝了一口水。

    接着,他转回床铺,因为站不住了,就一直坐着注视黑色小衣裙和所有心爱之物。

    这样静观持续几小时,但恍若过了几分钟。突然,他打了个寒战,感到寒气袭来;他两个臂肘撑着桌子,有主教烛台的烛光照亮,他拿起笔。

    但是很久没写字了,羽毛管笔尖弯了,墨水也干了;于是,他又要起来,往墨水缸里添几滴水,他这要停几停,坐下两三次,拿起笔只能反用笔尖写字,还不时擦擦额头的汗。

    他的手发抖,缓慢地写了以下数行文字:

    珂赛特,我祝福你。我要向你解释。你丈夫示意我该离去,是有道理的,做得对,但有点误会。他是个杰出的人。等我死后,你要永远爱他。彭迈西先生:你也要永远爱我心爱的孩子。珂赛特,你会发现这张纸的,下面就是我要向你说的话。你会看到数字,如果我还能想起来的话,听我说,这笔钱的确是你的。整个事件是这样:白墨玉产自挪威,黑墨玉产自英国,人造墨玉产自德国。天然墨玉较轻,更珍贵,成本也高。我们法国也能像德国那样仿造。只要一个两寸见方的铁砧,一盏酒精灯用来熔化蜡质。这种蜡从前是用树脂和黑烟灰制成的,成本要四法郎一市斤。我发明一种制法,用虫胶和松脂作原料,成本就降到一个半法郎了,而质量却大大提高了。扣环是紫玻璃用这种蜡胶镶在黑色小铁托上。铁托配紫玻璃,金托配黑玻璃。这类饰品,西班牙大量进口,而那是墨玉的国度……”

    写到这里就断了,笔从他手指间滑落,他再次从心底发出悲痛欲绝的长嚎,可怜的人双手抱住头,陷入沉思。

    “噢!”他在内心中号叫(这种凄惨的哀号,唯独上帝听得见),“这回完了。我再也见不到她的面了。她是在我脸上掠过的一丝微笑。我未能再看她一眼就进入黑夜。噢!哪怕见一分钟,一刹那,哪怕听听她的声音,摸摸她的衣裙,哪怕瞧这天使一眼,然后死了也甘心!死也无所谓,可怕的是,死之前不能见她一面。她会冲我微笑,会对我说两句话。难道这会损害什么人吗?唉!这回完了,永远见不到了。我孤单单一个人。上帝呀!上帝呀!我再也见不到她啦!”

    恰巧这时,有人敲门。

    四 墨水却还人清白

    就在这同一天,说得更准确些,在这同一天晚上,吃罢晚饭,马吕斯刚回到办公室要审阅一份案卷,巴斯克就送来一封信,并说:“写这封信的人就在候客室。”

    珂赛特挽着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园里散步。

    信如其人,也会有恶俗的外表。纸张粗糙,折叠笨拙,这类信一看就令人反感。巴斯克拿来的就是这样一封信。

    马吕斯一接近信,就闻到一股烟叶味,一种气味,比什么都更能唤起人的回忆。马吕斯记想起这种烟味,再看封面上写的:“呈送先生,彭迈西男爵先生启。他的公馆。”他辨认出烟味,也就认出笔迹了。可以说,惊诧能闪光。就是这样一道闪光,马吕斯豁然开朗。

    嗅觉,这神秘的备忘录,一下子就在他身上唤起一个天地。正是这种纸张、这种折信方式、这样淡淡的墨水,正是这熟悉的笔迹,尤其是这烟味,他眼前就出现了容德雷特的破屋。

    这真是天缘凑巧!他百般寻找的两条线索之一,近来还花了大力气,以为永无踪迹了,现在却自动送上门来。

    他急不可待,拆开信念道:

    男爵先生:

    如果上帝给我才能,我本可以成为克(科)学院院士、德纳男爵[995],然而我不是。我仅仅和他同姓,提起此人,我如能得到你的照佛(拂),那就不剩(胜)心(欣)喜。您对我的会(惠)顾必得回报。我掌握一个人的秘密。此人又与您有关。我打算将这秘密提共(供)给您,希望能有幸对您有所帮助。我向您提共(供)这一简便方法,将此人从贵府赴(赶)走,此人无权住在贵府,男爵夫人出身高贵,道德的圣地长期和罪恶共处,就不能不糟(遭)受捐(损)害。

    我在候客宫(室)等侍(待)男爵先生的命令。

    恭颂

    大安

    这封信署名为“德纳”。

    署名不假,只是缩短了。

    此外,信中不知所云,又别字连篇,终于暴露无遗。身份证已经齐备,无可怀疑了。

    马吕斯异常激动。他先是一惊,后又一喜。但愿现在能找见他所寻觅的另一个人,他马吕斯的救命恩人,他就别无希求了。

    他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几张钞票,推上抽屉就拉铃。巴斯克将门打开一条缝儿。

    “让他进来。”马吕斯说道。

    巴斯克便通报:

    “德纳先生。”

    一个男子走进来。

    马吕斯又是一惊:进来的人完全是陌生的。

    此人不仅年老,还长了个大鼻子,下巴插在领带里,戴一副绿色眼镜,还加上双层绿绸的遮光檐儿;头发光滑,直齐眉梢儿,颇似英国“上流社会”[996]车夫的假发。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色穿戴,相当破旧,但是很干净;一条带小装饰物的链子从坎肩兜里出来半截,令人猜想兜里装着怀表。他手里拿着一顶旧帽子,走路驼着背,深深一躬下去,背弯得更厉害了。

    一照面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人衣服太肥大,虽然整齐扣上了纽扣,还是不合他的身。

    这里有必要讲几句题外话。

    巴黎博特莱伊街兵工厂附近,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旧宅子,当时住着一个精明的犹太人,他的行业就是将一个坏蛋化装成好人。不用花多长时间,否则坏蛋会感到难堪。换上一套类似体面人的服装,外表明显变了,可以乔装打扮一两天,每天付三十苏钱。这个出租服装的人名叫“变换商”,巴黎扒手们不知他的真名实姓,就送给他这个绰号。他的化妆室服装相当齐全,给人乔装打扮的衣裳也还像样,适合各种职业和等级,分别挂在店铺的钉子上,虽然已经破旧了,却能代表一定的社会地位:这儿是行政长官的服装,那儿是神父的教袍,那儿又是银行家的服装,在一个角落里挂着退伍军人的便服,而另一处则是文人的服装,再远一点有政界人士的服装。此人是骗子在巴黎演出的大型戏剧的服装师。他的破屋正是窃贼和骗子上下场的后台。一个衣衫褴褛的坏蛋走进来,放下三十苏,按照他今天要扮演的角色,挑选一套服装换上,再下楼时,坏蛋摇身一变而成为人物了。第二天,一套行头又原物送回。这个“变换商”什么都可以交给窃贼,却从来没有被拐跑过。这些服装有一个缺陷,大小都“不合身”,既然不是定做的,穿上不是太瘦就是太肥,没有一个人穿着合身的。凡是比普通身材高大或矮小的坏蛋,穿上“变换商”的衣服都感到不舒服。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变换商”只考虑普通身材,他随便找一个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高也不矮的乞丐来量体裁衣。因此,要求合身有时很难,“变换商”的那些主顾就只能尽量将就了。特殊身材,那就活该倒霉!就拿政界人士的服装来说,上下一身衣,倒是合乎规矩,然而皮特[997]穿上嫌太肥,加特尔西卡拉[998]穿上又嫌太瘦。在“变换商”的目录中,称作政界人士服装的说明,我们照录如下:“黑呢上衣一件、黑呢皮裤一条、丝绸坎肩一件、皮靴和衬衣。”旁边还注明:“从前的大使。”还有说明,我们也照录出来:“在另外一个盒子里,装有一副烫得整齐的假发、一副绿色眼镜、一条带小饰物的表链、两根裹着棉花的羽毛寸管。”这一套行头符合政客,从前大使的身份。可以说,这套服装相当旧了:线缝儿已发白,臂肘有个扣子大小的破洞,隐约可见,而且,胸前还缺一颗扣子;不过,这是小小不言的事,须知政客的手总放在胸前,就是要遮住礼服上缺扣子的地方。

    如果马吕斯熟悉巴黎的这种神妙的变身术,他就会当即看出,巴斯克带进的客人那身政客装束,正是从“变换商”挂钩那儿租来的。

    马吕斯看见来者并非他所期待的人,不禁感到失望,态度便转而冷淡了。就在来客深深鞠躬的时候,马吕斯从头到脚打量他,口气生硬地问道:

    “您有什么事?”

    那人要回答先咧咧嘴媚笑一下,酷似鳄鱼的谄笑:

    “我觉得在社交界,我已经同男爵先生幸会过,不可能无此荣幸。我想,尤其应当提到几年前,在巴格拉西翁王妃府上,以及在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唐勃雷子爵大人的沙龙里见过面。”

    这是无赖惯用的伎俩,装作认识一个不相识的人。

    马吕斯注意听这人讲话,捕捉他的口音和动作,但是越发失望了:这浓重的鼻音,同他预料的尖刻的嗓音截然不同。他如坠云里雾中。

    “我既不认识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认识唐勃雷先生。”他说道,“我从未踏进过这两位的府门。”

    回答没有好气儿。那人仍然媚态可掬,坚持说道:

    “那就是在夏多布里盎的府上,我见过先生!我同夏多布里盎过从甚密。他非常和气,有时对我说:德纳,我的朋友……您不想同我干一杯吗?”

    马吕斯的神情越来越严峻:

    “受到夏多布里盎先生的接待?我从来没有这份儿荣幸。简单说吧,您有什么事?”

    那人听这口气更加生硬,就更加深鞠一躬。

    “男爵先生,请耐心听我说。在美洲巴拿马附近的地方,有个叫若雅的村子。全村只由一座房子构成。一座四层的方形大楼房,用太阳晒干的土坯建造的,每一边五百尺长,每上一层缩进十二尺,这样,每层周围都有平台,正中是内院,囤积粮食和武器,没有窗户,但有枪眼,也没有门,但有梯子,爬梯子从地面上到二层平台,再从二层上到三层,从三层上到四层,然后再顺着梯子下到内院;房间没有门,只有翻板,房子里没有楼梯,只有梯子;夜晚关死翻板,撤走梯子,土枪和马枪都架在枪眼上,根本无法进入;白天是一座房子,晚上是一座堡垒,全村八百居民,就是这样生活。为什么这样小心呢?因为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有许多吃人的人。那么,人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呢?因为那是宝地,能开采出黄金。”

    “您究竟要说什么?”马吕斯从失望到失去耐心,打断他的话。

    “是这样,男爵先生。我这个干累了的老外交官,厌恶了陈旧的文明,想过过野蛮人的生活。”

    “这又怎么样?”

    “男爵先生,自私是人世的法则。无产的雇农看见驿车驶过,就要回头望去,而在自己田里干活的农妇就不回头张望。穷人的狗对富人叫,富人的狗对穷人叫。人人为己嘛。财货是人追求的目的。黄金,就是磁石。”

    “还有什么?快点收尾。”

    “我很想到若雅那里去落脚。我们一家三口,我妻子和女儿,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旅途很长,旅费又贵。我缺点钱。”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马吕斯问道。

    陌生人从领带里探出脖子,极像秃鹫的动作,他又加倍微笑回答道:

    “怎么,男爵先生没有看到我的信吗?”

    这话说中了几分。信的内容,还真从马吕斯眼前滑过去了,他只顾注意笔迹,却忽略了写的什么,几乎想不起来了。这会儿,一个新情况又唤醒他,引起他的注意:我妻子和女儿。他以敏锐的目光审视这个陌生人,比法官看得还仔细,简直不放过一丝一毫,他只是回答一句:

    “说明白点。”

    那陌生人将两手插进坎肩兜里,抬起头来,但是并不挺起脊背,他那透过眼镜的绿目光也在端量马吕斯。

    “好吧,男爵先生,我说明一下。我有个秘密向您出售。”

    “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

    “同我有关?”

    “有点关系。”

    “什么秘密?”

    马吕斯听那人说话的时候,越来越注意观察他了。

    “我先无偿提供点情况,”陌生人说,“看看能不能引起您的兴趣。”

    “说吧。”

    “男爵先生,贵府上有个盗贼和杀人凶手。”

    马吕斯惊抖一下。

    “在我家里?不会。”他说道。

    陌生人镇定自若,用臂肘掸掸帽子,接着说道:

    “杀人凶手和盗贼。要注意,男爵先生,我在这里说的不是过时的、失效的旧事,不是在法律面前一宣布,在上帝面前一忏悔,就能一笔勾销的,我说的是近来的事,目前的事,此刻还没被司法发现。我说下去。这个人溜进您的信任圈儿里,几乎溜进您的家庭。他用的是假名,真名我可以告诉您,而且分文不取。”

    “我听着呢。”

    “他叫冉阿让。”

    “我知道。”

    “我还要无偿告诉您他是谁。”

    “说吧。”

    “他是个老苦役犯。”

    “我知道。”

    “您是因为我荣幸地告诉您才知道的。”

    “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马吕斯冷淡的口气,两次“我知道”的回答,话语简短而显得不愿交谈,这不免煽起陌生人的一点暗火。他那悻悻的目光偷偷瞥了马吕斯一下,随即又熄灭了。这种目光不管多么短促,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能认出来,自然也没有逃过马吕斯的眼睛。某种光火只能发自某些灵魂,而思想的通风口——眼珠就会烧红,眼镜根本遮掩不住,无异往地狱门前放一块玻璃。

    陌生人微笑着又说道:

    “我不敢驳斥男爵先生。不管怎么说,您应当明白,我是了解内情的。现在我要告诉您的情况,唯独我知道。这事关系到男爵夫人的财产。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秘密,准备出售。首先找您这个买主。价钱便宜,两万法郎。”

    “这秘密同其他秘密一样,我全知道。”

    那人感到有必要降点价:

    “男爵先生,给一万法郎吧,我就说出来。”

    “再说一遍,您没有什么可告诉我的。您要说什么我知道。”

    那人眼里又掠过一道闪光,他高声说道:

    “今天我总得吃晚饭啊。跟您说,这是个异乎寻常的秘密,男爵先生。我说了,给我二十法郎吧。”

    “我知道您这异乎寻常的秘密,就像我早就知道冉阿让这个名字,也像我知道您的名字一样。”

    “我的名字?”

    “对。”

    “这并不难,男爵先生,我已荣幸地在给您的信中署上,还当面对您讲了:德纳……”

    “第。”

    “什么?”

    “德纳第。”

    “这是谁?”

    碰到危险,箭猪会浑身竖起尖刺,金龟子会装死,老看守会拉开架势,而那人却哈哈大笑。

    接着,他又用手指弹去衣袖上一点灰尘。

    马吕斯继续说:

    “您也是工人容德雷特、戏剧家法邦杜、诗人尚弗洛、西班牙人唐·阿尔瓦雷兹,又是妇人巴利扎尔。”

    “什么妇人?”

    “您曾在蒙菲郿开过小客栈。”

    “小客栈!绝没有那事!”

    “我对您说,您就是德纳第。”

    “我否认。”

    “您还是个无赖!拿着!”

    马吕斯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摔到他脸上。

    “谢谢!对不起!五百法郎!男爵先生!”

    那人大惊失色,急忙鞠躬,抓住钞票看个仔细。

    “五百法郎!”他惊讶地又说道,随即又结结巴巴地咕哝一句:“一张真的大票子!”

    继而,他突然又提高嗓门:

    “好吧,我们就放松放松吧!”

    说着,他像猴子一样灵活,头发往后一抛,摘下眼镜,从鼻孔里拔出两根羽毛管,收了起来;这两根羽毛管,我们在本书的另一页已经见到。他就像摘下帽子一样摘下面具。

    他的眼神亮起来,起伏不平,疙里疙瘩的额头也露出丑陋的皱纹,鹰钩鼻子又恢复原状,这个悍匪便现出凶残狡诈的真面目。

    “男爵先生真是明察秋毫,”他说道,而声音当即清晰,毫无鼻音了,“我就是德纳第。”

    他那驼背也伸直了。

    确实是德纳第,他诧异到了极点,如果可能的话,他还会惊慌失措。他前来是要让人大吃一惊,不料自己却吃了一惊。他丢了面子,也得到五百法郎的补偿,不管怎样他认栽了,但他还是大惑不解。

    他尽管化了装,还是头一次见到彭迈西男爵,却让彭迈西男爵认出来,而且让人家完全掌握了底细。这位男爵不仅了解德纳第,似乎还了解冉阿让的情况。这个还没有怎么长胡子的青年,究竟是什么人?他如此冷淡,又如此慷慨,他知道别人的名字,知道别人所有名字,能够慷慨解囊,痛斥骗子俨如法官,而赏给他们钱又像上当的傻瓜。

    我们还记得,德纳第虽然曾与马吕斯为邻,却从未见过他,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当初,德纳第恍惚听女儿提起过,楼里还住着一个很穷的青年,名叫马吕斯;我们知道,他还给那青年写过信。然而在他的思想里,怎么也不可能将那个马吕斯和这个彭迈西男爵扯在一起。

    至于彭迈西这名字,我们还记得在滑铁卢战场上,德纳第只听到最后两个音,他一直轻蔑这简单的一声道谢[999],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2月16日那天,他让阿兹玛跟踪新娘夫妇,还亲自搜索,终于了解不少情况,从他那黑暗的深处不止抓住一条秘密线索。他耍尽手腕才发现,至少极尽推理才推测出,那天他在大阴沟里碰到的是什么人。他从那人很容易推测到名字。他知道彭迈西男爵夫人就是珂赛特,但在这方面,他还是要谨慎从事。珂赛特是谁呢?他还说不准,仿佛是个私生女。他总觉得芳汀的身世可疑,可是何必讲出来呢?他保持沉默希图报酬吗?这算什么,他掌握,或者自以为掌握卖价更高的秘密。可想而知,毫无证据就跑来向彭迈西男爵披露:“尊夫人是私生女”,这样的告密者,只能招来那位丈夫的一顿拳脚。

    德纳第认为,他同马吕斯的谈话还没有开始。刚才他不得不退却,改变战略,放弃一个阵地,换个战线;其实,主力还没有损失,他兜里已经有五百法郎垫底了。再者,他还有举足轻重的话要讲,即使对付深知内情又全副武装的彭迈西男爵,他也感到自己是强者。在德纳第这类人看来,任何对话都是一场较量。在即将展开的这场较量中,他的处境如何呢?他不知道谈话的对手是谁,但是知道自己要谈的事情。他在心中迅速地检阅了自己的力量,说了一句“我就是德纳第”,便等待对方的反应。

    马吕斯还在思考。他终于抓到了德纳第。他万分渴望找到的这个人,现在就在眼前。他可以履行彭迈西上校的遗嘱了。这位英雄欠了这个匪徒的情,马吕斯感到耻辱,而且至今没有兑现他父亲从坟墓里给他开出的汇票。他面对这个德纳第,思想也处于复杂的状态,他认为上校不幸被这样的坏蛋所救,在报恩的同时也应为上校雪耻。不管怎样,他还是高兴的,终于能使上校的幽魂摆脱这个卑鄙的债权人,他也觉得能将对父亲的怀念从债务的牢笼里解救出来了。

    除了这一职责,他还有一个责任,如果可能的话,要弄清珂赛特财产的来源。机会似乎摆到面前。也许德纳第了解一点内情。有必要探探这个人的底。就从这里下手。

    德纳第将“大票子”深藏到坎肩兜里,几乎带着几分温情注视马吕斯。

    马吕斯打破沉默:

    “德纳第,我说破了您的姓名。您掌握的秘密,您来告诉我的事情,现在要我对您说一说吗?我也有我的情报。您马上就会看到,我了解的情况比您多。冉阿让,正如您讲的,是个杀人凶手和盗贼。说他是盗贼,是因为他抢劫了一个富有的厂主马德兰先生,把人家弄破产了。说他是杀人凶手,是因为他杀了警察沙威。”

    “我不明白,男爵先生。”德纳第说道。

    “这就让您明白。听着。大约在1822年,在加来海峡省的一个地区,有个叫马德兰先生的人。从前同司法机构有点过节,后来改过自新,恢复了名誉。这个人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义人。他靠技艺生产人造墨玉,使整个城市富起来。当然,他本人也发了财。但这是附带的,可以说是偶然的。他是穷人的衣食父母。他创建医院,开办学校,探望病人,给姑娘嫁妆钱,救济寡妇,收养孤儿,他就像那地方的监护人。他谢绝了授给他的勋章,他被任命为市长。一个刑满释放的苦役犯知道这个人从前判过刑的隐私,便揭发了他,并让人把他抓起来,然后乘机来到巴黎拉斐特银行——这是出纳员本人向我提供的情况——,模仿签字,冒名取走了马德兰先生的五十多万法郎的存款。窃取马德兰先生钱财的苦役犯,正是冉阿让。至于另一件事实,您也没有什么可向我提供的。冉阿让杀了警察沙威;他是用手枪把人打死的。我敢对您说这话,当时我在场。”

    德纳第瞥了马吕斯一眼,那神气就像一个战败的人又抓住胜利的机会,转眼间把丧失的地盘夺回来。而且,他又立刻恢复笑脸,但是像下级对上级那样,得意的神情有所节制,德纳第只对马吕斯说了一句:

    “男爵先生,咱们走入歧途了。”

    他要强调这句话,特意将饰物链抡了一圈。

    “什么?”马吕斯又说道,“您想反驳吗?这可是事实。”

    “这是幻象。我有幸得到男爵先生的信任,就有责任指出这一点。首要的是真相和正义。我不愿意看见不公正地指控别人。男爵先生,冉阿让根本没有窃取马德兰先生的钱财,冉阿让也根本没有杀害沙威。”

    “岂有此理!怎么这么说呢?”

    “这么说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说吧。”

    “第一,他没有劫夺马德兰先生,因为,冉阿让本人就是马德兰先生。”

    “您说什么呢?”

    “第二,他并没有杀害沙威,因为,杀死沙威的人,正是沙威自己。”

    “您要说什么?”

    “我要说,沙威是自杀的。”

    “拿出证据!拿出证据!”马吕斯怒不可遏地嚷道。

    德纳第又一字一顿说了一遍,就像朗诵十二音节的古诗:

    “警——察——沙——威——被——发——现——溺——死——在——兑——换——所——桥——一——条——船——下。”

    “拿出证据来!”

    德纳第从外套大兜里掏出一个灰色大信封,里面好像装有一些折叠成大小不等的纸张。

    “我也有材料。”他平静地说道。

    他又补充说道:

    “男爵先生,为了您的利益,我深入调查了我那位冉阿让。我说冉阿让和马德兰是同一个人,还说沙威除掉了他自己,没有别的杀害他的人,我这样说,全有证据。不是手写的证据,手写的材料是可疑的,是为了帮忙特意定的,我这证据是印刷品。”

    德纳第边说边从信封里掏出两份破旧发黄、有刺鼻的烟草味的报纸。其中一份显得更旧,折纹全断裂,还往下掉碎片儿。

    “两件事实,两个证据。”德纳第说着,就把两份打开的报纸递给马吕斯。

    这两份报纸读者都知道。一份更旧的,是1823年7月25日的《白旗报》,我们在本书第三卷第148页[1000]看到的报道,证实了马德兰先生和冉阿让是同一个人。另一份是1832年6月15日的《公报》,上面登了沙威自杀的消息,还援引了沙威向警察署长所作的口头汇报,说他在麻厂街街垒里被俘,只是多亏一个暴动者的宽宏大量才保住命,那人把他押出去执刑,并没有瞄准他的头,而是朝天开了一枪。

    马吕斯看了报。事情很明显,日期确切,证据也确凿无疑,这两份报纸印出来,并不是特意为了证明德纳第的说法;而且,《公报》上所刊登的消息,又是警察总署官方提供的。马吕斯不能怀疑。那个出纳员所提供的情况是假的,他本人也弄错了。冉阿让赫然变得高大起来,高出云端。马吕斯禁不住欢叫一声:

    “这么说来,这个不幸者是个令人敬佩的人!这笔财富的的确确是属于他的!他就是马德兰,是一方的保护人!他就是冉阿让,是沙威的救命恩人!他是个英雄!一个圣徒!”

    “他既不是圣徒,也不是英雄!”德纳第说道,“他是杀人凶手,是盗贼!”

    德纳第讲话带点权威的语气了,还补充一句:“咱们得冷静下来。”

    盗贼、杀人凶手这些字眼,马吕斯以为消失了,不料又卷土重来,好似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怎么又来啦!”他说道。

    “躲不开,”德纳第又说道,“冉阿让没有劫夺马德兰,但照样还是盗贼;他没有杀害沙威,但照样还是杀人凶手。”

    “您是不是指四十年前那件可悲的偷窃案?”马吕斯问道,“就从您这报纸也能看出,他一生痛悔,克己利人,修德赎罪了。”

    “我说杀人和抢劫,男爵先生;我再重复一遍,我指的是近来的事。我要向您透露的情况,绝对没人知道,也从未听说过。也许您能发现,冉阿让以高明的手段赠给男爵夫人财产的来源;我说手段高明,就是因为他通过这样的赠款,就钻进一个高贵的家庭里来享福,享受抢来的钱,隐藏起自己的罪恶,隐姓埋名,为自己建起一个家庭,这种做法不能算太笨拙。”

    “我本可以在这里打断您的话,”马吕斯指出,“不过,您还是讲下去吧。”

    “男爵先生,我全告诉您,酬劳多少全凭您赏赐了。这个秘密可值大量黄金呢。您会问我:‘为什么你不去找冉阿让?’这原因很简单,我知道他放弃了这笔钱财,转交给您了。我觉得这事策划得很巧妙,可是他一个铜子也没有了。我去找他,也只能看到一双空手,然而,我前往若雅需要旅费,找他还不如找您,他一无所有,而您什么都有了。我有点累,请允许我坐一坐。”

    马吕斯坐下,并示意他也坐下。

    德纳第坐到一张软垫椅子上,拿起那两份报纸,又装回信封里,同时用指甲敲着《白旗报》,小声咕哝道:“这一份,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接着,他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这种姿势正是说话把握十足的人所特有的,然后才进入正题,一本正经又字字加重语气地说道:

    “男爵先生,大约一年前,1832年6月6日,在暴动的那天,在巴黎大阴沟里,就是在残废军人院桥和耶拿桥之间,大阴沟在塞纳河的出口处,有那么一个人……”

    马吕斯突然把椅子往德纳第这边靠了靠。德纳第注意到这个动作,于是他慢条斯理,就像一个能言善辩的人抓住对方,并感到对方听着他的话时的悸动。

    “这个人不得不躲藏起来,但不是政治原因,他把阴沟当作住所,并且还有一把门钥匙。我再说一遍,那天是6月6日,大约晚上8点钟,这人听见阴沟里有响动,他十分诧异,便蜷缩在角落里窥伺。听似脚步声,黑暗中有人朝他这边走来。怪事,这阴沟里除了他,另外还有一个人。阴沟出水口的铁栅门离此不远,他借着从门口射进来的一点亮光,看见来人背着东西,弯着腰往前走。弯腰走路那人从前是苦役犯,他肩头背的是一具死尸。一个不折不扣的现行杀人犯。至于抢劫,那是不言而喻的,谁也不会无故行凶。那个苦役犯要将尸体投进河里。有一点需要说明:那苦役犯是从阴沟远处来的,肯定遇到了可怕的泥坑,才来到这铁栅门口,因此,他本可以将尸体丢进泥坑里,可是第二天,工人疏通阴沟,就可能在泥坑里发现遇害者,凶手不愿意发生这种情况,宁肯背着重负蹚过泥坑,他一定卖了死力气,冒了极大的生命危险;至今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从那里活着出来的。”

    马吕斯的椅子又靠近一点。德纳第趁机长出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

    “男爵先生,一条阴沟可不是演武场,那里什么都缺,连地方都缺。两个人在里面,就得狭路相逢。这情况果然发生了。住户和过路人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彼此问好。过路人对住户说:‘你瞧,我背着东西,总得出去,你有钥匙,给我用一用。’这个苦役犯力大无比,可不敢拒绝他。不过,拿钥匙的人讨价还价,只为了拖延时间;他察看死者,但是看不清楚,只能看出那是个青年,穿戴讲究,像个富人,满脸是血,面目模糊了。他一边谈话,一边设法撕下死者外衣的一块后摆,而没有让凶手觉察。一个物证,您明白吧,用这可以重新抓住线索,证明凶手有罪。他将那个物证揣进兜里,然后打开铁栅门,放出那人及其背上的重负,又关上门就逃开了,不想进一步牵连到这个案件中,尤其不想在凶手往河里扔尸体时成为目击者。现在您应当明白了,背死尸的人,正是冉阿让,而有钥匙的人,此刻正在同您谈话,撕下来的那片衣襟……”

    德纳第说完这番话,便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从衣兜里掏出布满暗斑的黑呢布片,举到眼睛一般高。

    马吕斯站起身,他脸色苍白,几乎停住呼吸,一言不发,眼睛盯住黑呢布片,一步步退至墙根,右手伸到身后,摸索墙壁,寻找壁炉旁边柜橱锁眼上插的钥匙,摸到钥匙便打开柜橱门,不用看就伸进手臂,而他惊愕的目光始终不离德纳第抖开的布片。

    这时,德纳第继续说: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理由认为,那个遇害的青年人是个外国阔佬,携带巨款,被冉阿让诱入圈套。”

    “那青年就是我,衣裳就在这里!”马吕斯嚷道,把一件血迹斑斑的黑色旧衣服扔到地板上。

    接着,他一把夺过德纳第手里举着的布片,蹲下来,将布片拼在衣摆的缺口上,裂缝儿完全吻合,正好拼成一件完整衣服。

    德纳第呆若木鸡,他心中暗道:“这下我赔了老本儿。”

    马吕斯站起来,他浑身颤抖,既汗颜无地,又喜形于色。

    他气愤地走向德纳第,同时伸手摸衣兜儿,抓出一把五百和一千法郎的票子,握成拳头举到他面前,几乎碰到他的脸:

    “你这无耻的家伙!你说谎,诽谤,无恶不作。你来诬告这个人,反而为他洗脱罪名;你要陷害他,反而赞扬了他。你才是盗贼!你才是凶手!我见过你,德纳第·容德雷特,就在济贫院环城大道的那间破屋里。关于你,我所了解的情况,足以把你打发到苦役场,甚至更远的地方,如果我愿意的话。这是一千法郎,拿着,你这恶棍!”

    他说着,就把一千法郎的钞票掷给德纳第。

    “哼!容德雷特·德纳第,你这狗东西!这回让你好好受一次教训,出卖机密的旧货贩子,兜售秘事的奸商,专门搜寻黑暗东西的家伙,无耻之徒!拿着这一千五百法郎,从这儿滚出去!滑铁卢保了你。”

    “滑铁卢!”德纳第咕哝一声,他将五百和一千法郎揣进兜里。

    “对,杀人凶手!你在那儿救了一位上校的命……”

    “是一位将军。”德纳第说着,又扬起头来。

    “一位上校!”马吕斯又怒气冲冲地说,“若是一位将军,我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你来这里,专门血口喷人!告诉你,什么罪行你都犯过。滚!滚得远远的!但愿你能幸福,这是我的全部希望。哼!魔鬼!这儿还有三千法郎,全拿着。明天你就动身,带你女儿去美洲,其实你老婆死了,可恶的骗子!我要监视你启程,强盗!到那时,我再给你两万法郎,滚到别的地方找死去吧!”

    “男爵先生,”德纳第一躬到地,说道,“一生感谢不尽。”

    德纳第告辞出来,心中莫名其妙,身子受这金钱的甜美压力,头顶受这钞票的轰击,他真是又惊又喜。

    他真像遭了雷击,晕头转向,但也心甘情愿,如果头上有个避雷针,他反倒深感遗憾了。

    还是马上把这人的事情交代完毕。上述事件发生之后两天,在马吕斯的安排下,他更名改姓,揣上到纽约兑现的两万法郎的汇票,带着阿兹玛启程到美洲去了。德纳第这个失意的资产者道德沦丧是不可救药的。他从欧洲到美洲,还依然故我。同一个恶人打交道,好事往往办成坏事。德纳第用马吕斯这笔钱去贩卖黑奴了。

    等德纳第一走,马吕斯就跑到花园,见珂赛特还在散步。

    “珂赛特!珂赛特!”他喊道,“来!快来!一道出去。巴斯克,叫一辆马车!珂赛特,来呀,噢!上帝啊!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快戴上你的头巾。”

    珂赛特以为他疯了,但还是顺从了。

    他喘不过气来,用手捂住心口,要抑制心跳。他大步走来走去,抱住珂赛特亲吻:“噢!珂赛特!我真是个不仁不义的人!”他说道。

    马吕斯万分激动,他恍惚看见,冉阿让变成无比高大的悲苦形象。一种前所未闻的美德在他眼前显现,至高无上而又十分温和,高大中又透出谦卑。这名苦役犯圣化为基督了。马吕斯被这奇迹弄得眼花缭乱,他说不准看见了什么,只知道非常伟大。

    不大工夫,出租马车来到门前。

    马吕斯扶珂赛特上了车,自己也跟着跳上去。

    “车夫,”马吕斯说道,“武人街7号。”

    马车出发了。

    “啊!太叫人高兴啦!”珂赛特说道,“我都不敢向你提这事了。我们去看望让先生。”

    “是你父亲,珂赛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应该是你的父亲。珂赛特,我猜想出来了。你对我说,你根本没有收到我派伽弗洛什给你送的那封信。信肯定落到他手中了。他去街垒就是为了救我。他既然发愿要修成天使,也就顺便救了别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从深渊里拖出来交给你。他背着我走过可怕的阴沟。噢!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珂赛特,他保护了你,然后又保护了我。想想看,那阴沟有一段可怖的洼地,有上百条命都可能淹死在泥水中,珂赛特,他却把我背过去了。当时我昏迷不醒,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危险境地。我们去接他,接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愿意不愿意,也不能再离开我们了。但愿他在家里!但愿我们能找到他!从今往后,我要终生敬重他。对,事情就应该这样,明白吗,珂赛特?伽弗洛什把信交到他手里了。全都弄清楚了。你明白了吧!”

    珂赛特一句也没听明白。

    “你说得对。”珂赛特对他说。

    这工夫,马车继续行驶。

    五 黑夜后面有光明

    冉阿让听见有人敲门,就转过头去。

    “进来。”他声音微弱地说道。

    房门打开了,珂赛特和马吕斯出现在门口。

    珂赛特冲进屋。

    马吕斯站在门口,身子靠着门框。

    “珂赛特!”冉阿让叫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直起身,颤抖着张开双臂,只见他神情惶恐,脸色惨白,样子可怖,但是那目光却充满无限的喜悦。

    珂赛特因激动而透不过气来,她倒在冉阿让的怀里。

    “父亲!”她叫了一声。

    冉阿让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说:

    “珂赛特!是她!是您,夫人!是你呀!上帝啊!”

    他被珂赛特紧紧抱住,高声说道:

    “是你呀!你来啦!你原谅我啦!”

    马吕斯垂下眼睑,防止眼泪流下来,他上前一步,嘴唇因强忍哭泣而抽动,只是轻轻叫了一声:

    “我的父亲!”

    “您也同样,原谅我啦!”冉阿让说道。

    马吕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冉阿让则补充一句:“谢谢。”

    珂赛特拉下披肩,连同帽子扔到床上。

    “这东西碍事。”她说道。

    她坐到老人的膝上,以娇憨的动作将他的白发分开,亲吻他的额头。

    冉阿让精神恍惚,任由她摆布。

    珂赛特加倍亲昵爱抚,就好像要替马吕斯还债,但她只是模模糊糊明白一点。

    冉阿让讷讷说道:

    “人多傻呀!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呢。您想想看,彭迈西先生,就在你们进楼的时候,我还在想:完了。这就是她的小衣裙,我真是个不幸的人,再也见不到珂赛特了。我这样想的时候,你们正上楼梯。我有多愚蠢!人就是这么愚蠢!考虑问题不想着慈悲的上帝。慈悲的上帝说:你以为别人都把你抛弃了,傻瓜!不会的,不会的,事情不会是这样。喏,这里有位可怜的老人需要天使。天使就来了,又见到自己的珂赛特,又见到自己的小珂赛特!噢!这段时间我真痛苦啊!”

    他说不下去了,停了半晌才继续说道:

    “我真的需要隔段时间看看珂赛特。一颗心,总得有点寄托。然而,当时我又感到我是多余的人。我找理由说服自己:他们并不需要你,还是待在你的角落里吧,谁也没有权利总赖着不走。啊!感谢上帝,我又见到她的面啦!珂赛特,你丈夫很漂亮,你知道吗?嘿!你这绣花领子很美,好极了,我喜欢这种花案。是你丈夫挑选的,对吗?还有,你应当多预备几条开司米围巾。彭迈西先生,请让我称她‘你’吧,这不会有多久了。”

    珂赛特接口说:

    “您就这样丢下我们,也太狠心啦!您究竟去哪儿啦?为什么走这么久?从前您每次出门顶多三四天。我打发妮珂莱特来问,回去总是这句话:他不在,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您知道您变化很大吗?噢!讨厌的父亲!他生了病,还不让我们知道!喏,马吕斯,摸摸他的手,有多凉啊!”

    “你们总算来啦!彭迈西先生,你原谅我啦!”冉阿让重复道。

    马吕斯又听见冉阿让这样说,心中汹涌的话语便找到个出口,奔泻出来:

    “珂赛特,你听见了吗?他到了这种程度!还要我原谅他。珂赛特,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的吗?他救了我的命。不仅如此,他还把你给了我。他救了我之后,把你给了我之后,珂赛特,他又是怎么处理自己的呢?他牺牲了自己。他就是这样的人。而对我这样一个知恩不报的人,忘恩负义的人,无情的人,有罪的人,他还要说:谢谢!珂赛特,我一辈子匍匐在这人脚下,也报答不完。那街垒、那阴沟、那熔炉、那污泥坑,他全闯过去了,为了我,也为了你,珂赛特!他背着我,通过所有那些绝地,他冒着生命危险,将死神从我身边推开。所有勇敢、所有美德、所有英雄精神、所有圣洁,他无不具备!珂赛特,这个人,就是天使!”

    “嘘!嘘!”冉阿让悄声说,“为什么要提这些呢?”

    “可是您呢!”马吕斯怀着敬重的心情生气地说,“为什么您不提这些呢?这也是您的过错。您救了人家的命,却瞒着人家!您尤其不应该借口揭露自己,就大肆诽谤自己。这太过分啦!”

    “我讲了真话。”冉阿让回答。

    “不对,”马吕斯又说道,“要讲真话,就得讲全部真话,而您没有做到。您就是马德兰先生,为什么没有讲呢?您救了沙威,为什么没有讲呢?您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什么没有讲呢?”

    “就因为我同您想到一处。当时我认为您有道理。我确实应该离开。您若是知道了阴沟这件事,就肯定要把我留在你们身边;因此我应当缄口不言。我若是讲出来,就全妨碍了。”

    “妨碍什么!妨碍谁?”马吕斯反驳道,“难道您还想留在这里吗?我们要把您带走。噢!上帝啊!真想不到,我还是偶然得知这些情况的!我们要把您带走。您是我们家的一员。您是她的父亲,也是我的。在这破屋里,您一天也不能多待。不要以为明天您还会在这里。”

    “明天,”冉阿让说道,“我不会在这里,但是也不会在你们那里。”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吕斯问道,“告诉您,我们不允许您再去旅行,不让您再离开我们。您是我们的人,我们绝不放您走。”

    “这回呀,可是说到做到,”珂赛特帮腔说,“我们雇的车就在楼下。我要把您劫走,必要的话,我就动用武力。”

    她笑着张开手臂,做出要抱起老人的动作。

    “家里一直给您留着房间,”她继续说道,“您哪儿知道,现在花园有多美!杜鹃非常喜欢来到园里。小径都铺上了河沙,沙中有紫色小贝壳。您能吃到我的草莓,那是我浇水侍弄的。再也没有什么夫人,再也没有什么让先生了,我们生活在共和国,大家都以‘你’相称,对吧,马吕斯?生活的规则改变了。您可不知道,父亲,我有过一件伤心事:一只红喉鸟在墙洞做了窝,不料被一只凶狠的猫吃掉了。我那可怜的美丽红喉小鸟,还把头伸在窗口望着我!我为它流了不少泪,真想杀了那只猫!不过,现在谁也不哭了,大家都欢笑,大家都幸福。您同我们一道回家。外祖父该有多高兴啊!花园里给您留一小块地,由您管理,看您的草莓是否跟我的长得一样好。还有,我事事都依从您,还有,您得好好听我的话。”

    冉阿让听而不闻。他只听见她美妙的声音,却未听出她这番话的意思;只见他眼里慢慢漾出一大颗泪珠,那正是灵魂的幽暗珍珠。他喃喃说道:

    “事实证明,上帝是仁慈的,她这不来了。”

    “父亲!”珂赛特叫他。

    冉阿让继续说:

    “一点不错,在一起生活该有多好。树上落满了鸟儿。我可以和珂赛特去散步。活在世上,相互问好,在园子里相互召唤,这有多甜美啊。一早起来就能见面。我们每人侍弄一块园地。她摘了草莓给我吃,我也让她折我的玫瑰花。这该有多美呀。只不过……”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道:

    “真可惜。”

    泪珠没有滚落,又吸收回去,冉阿让代之以微笑。

    珂赛特握住老人的双手。

    “上帝啊!”她惊问道,“您的手更凉了,您病了吗?您不舒服吗?”

    “我吗?没有病,”冉阿让回答,“我感觉很好。只不过……”

    他又停下了。

    “只不过什么?”

    “等一会儿我就死了。”

    珂赛特和马吕斯都猛然一抖。

    “死了!”马吕斯惊叫。

    “对呀,但是这不算什么。”冉阿让说道。

    他喘了口气,笑了笑,又说道:

    “珂赛特,刚才你对我说话,接着说,再说点,看来,你的小红喉鸟儿死了,说话呀,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马吕斯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老人。

    珂赛特凄惨地叫了一声:

    “父亲!我的父亲!您要活下去,您一定要活着。我要您活下去,明白吗?”

    冉阿让抬起头,以崇拜的目光望着她:

    “哦,对,禁止我死吧。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听从。你们到来时,我正要死去;人一来就把我叫住。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

    “您充满活力和生机,”马吕斯高声说,“难道您想象人就能这样死去吗?您有过忧伤,今后不会再有了。是我请求您原谅,还要跪下请求!您要活下去,和我们一起生活,要活很久。我们这就接您回去。从今以后,我们两个在世上只有一个念头:您的幸福!”

    “您明白了吧,”珂赛特泪流满面,又说道,“马吕斯说您不会死的。”

    冉阿让微笑着继续说:

    “彭迈西先生,您接我回去,难道就能改变我的身份吗?不能。上帝所想的,同您和我一样,不会改变想法;我最好还是离去。一死了之,也不失为一种妥善的解决办法。我们需要什么,上帝比我们更清楚。现在你们幸福了,彭迈西先生有了珂赛特,青春同清晨结合了,现在,我的孩子,你们周围有了香花和黄莺,你们的生活,好似阳光下赏心悦目的草坪,你们的灵魂充满天堂的喜悦,现在,我没有什么用处了,应当死去,毫无疑问,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喏,大家要理智一些,现在已无可挽回了,我感到自己彻底完了。一小时前,我昏过去一阵。还有,昨天晚上,我喝完了那一罐水。珂赛特,你丈夫真好!你跟着他比跟我强多了。”

    房门吱咯一声打开,医生走进来。

    “早安,别了,大夫,”冉阿让说道,“这两个就是我可怜的孩子。”

    马吕斯走到医生面前,只说了一声“先生?……”但那声调足以表达一个问题。

    医生以眼色示意,代替回答。

    “不能因为讨厌这种事,”冉阿让说道,“就有理由对上帝不公正了。”

    大家默默无言,每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冉阿让转向珂赛特,开始凝视她,仿佛要带往永生永世。他已深深坠入黑暗中,但是还能出神地凝望珂赛特,苍白的老脸映出她那温柔面孔的光彩。坟墓也可能显露惊奇之色。

    大夫给他诊脉。

    “哦!原来他是想念你们啊!”他望着珂赛特和马吕斯,轻声说道。

    他又对着马吕斯的耳朵,小声补充说:

    “太迟了。”

    冉阿让几乎目不转睛地望着珂赛特,也沉静地审视一下马吕斯和大夫,只听他嘴里极轻微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死不算什么,最惨的是不能活了。”

    他忽然站起身。体力再现往往是临终的信号。他推开要搀扶他的马吕斯和医生,稳步走向墙壁,摘下挂在墙上的耶稣受难小铜像,返回来又坐下,动作灵活,就像完全健康的人。他把受难像放到桌上,高声说道:

    “这就是伟大的殉难者。”

    继而,他胸脯塌陷,头摇晃起来,仿佛醉醺醺地要进坟墓,那双手放在膝上,指甲抠进布裤里。

    珂赛特扶住他的双肩,泣不成声,想同他说话又说不出来,声音伴随着悲凄的口水和泪水,只听她念叨中有这样两句话:“父亲!不要离开我们。我们又见到您,怎么能又马上失去您呢?”

    可以说,垂危状态犹如蛇行,折来折去,接近坟墓,又返回生命。在命赴黄泉的路上也要摸索。

    冉阿让昏昏沉沉了一阵,重又打起精神,他摇了摇额头,仿佛要抖掉幽冥,差不多又完全清醒了。他拉过来珂赛特的袖口吻了一下。

    “他缓过来啦!大夫,他缓过来啦!”马吕斯嚷道。

    “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冉阿让说道,“我这就告诉你们,是什么事令我痛苦。令我痛苦的是,彭迈西先生,您不肯动用那笔钱。那笔钱确实是您妻子的。孩子们,我来向你们解释,可以说正是为了这一点,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们。墨玉产自英国,白玉产自挪威。事情全写在这张纸上了,到时候你们看一看。在手镯工艺上,我发明了金属搭扣,取代焊接的金属扣环。这样既美观,质量又好,成本又低。你们明白这能大量赚钱。因此,珂赛特的财富确是属于她的。我把这些具体情况告诉你们,就是要让你们放心。”

    看门的女人上楼来,扒开门缝儿往里瞧。大夫让她走开,却未能阻止那个热心的老太婆走之前向垂危的人嚷了一句:

    “您需要神父吗?”

    “我有了一个。”冉阿让回答。

    他说着,手指往脑袋上方指了指,就好像他看见那里有个人。

    那位主教大概真的来给他做临终圣事。

    珂赛特轻轻地往他后腰垫了个枕头。

    冉阿让又说道:

    “彭迈西先生,我恳求您,不必担心。那六十万法郎确是珂赛特的。如果你们不享用,那么我这一辈子就白过啦!我们非常成功地制造出玻璃墨玉,同所谓的柏林首饰竞争。比方说现在,就不能同德国的黑玻璃抗衡。一罗有一千二百粒打光的珠子,成本只有三法郎。”

    我们在所爱的人要去世的时候,目光就死死盯着,想把人留住。马吕斯握着珂赛特的手,站在垂危的人面前,两人悲痛欲绝而浑身颤抖,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冉阿让渐渐衰竭,越来越弱,越来越接近昏天黑地。他的气息时断时续,喉中发生咕噜咕噜的阻断之声。他的手臂移动艰难,双脚一点动不了,而随着四肢麻木,躯干也越发委顿,灵魂的全部庄严往上升,在他额头展现。未知世界的光亮,在他的眸子里已隐然可见了。

    他的脸渐呈灰白色,同时笑容可掬;脸上有了别的东西,生命却不存在了。他的气息逐渐微弱,眼睛逐渐张大。这是一具尸体,但令人感到长出翅膀了。

    他招手让珂赛特靠近,又让马吕斯靠近;显然这是最后时刻的最后一分钟。现在,他对他们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来自远处,中间隔了一道高墙。

    “你过来,两个都过来。我非常爱你们。哦!这样死了也瞑目!你也一样,你爱我,我的珂赛特。我完全清楚,对你这老人,你一直是有感情的,刚才给后腰放靠垫,就多么体贴啊!你会哭一哭,对吧?但是也别太伤心。我不愿意你真的难过。我的孩子,你们应当多多享乐。我还忘记对你们说了,不用扣针的搭扣,这项工艺最赚钱了。十二打的成本只有十法郎,却能卖六十法郎。这确实是一桩好买卖。因此,彭迈西先生,赚了六十万法郎你不要奇怪。这是正路来的钱。你们享用这笔财产,可以心安理得。自己应当有一辆车,隔三差五定个包厢去看看戏,做几身漂亮的舞会服装,我的珂赛特,举行盛宴招待你们的朋友,日子要过得非常快活。刚才我给珂赛特写了封信,等一会儿会看到的。壁炉台上的两支烛台,我就留给珂赛特。烛台是白银的,但对我来说是黄金,是钻石的。蜡烛插上去就变成圣烛了。我不知道把烛台送给我的那一位,在天上对我是否满意。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的孩子,你们不要忘记我是个穷苦人,随便找个角落埋了我就是了,只放一块石板当标志。这是我的遗愿,石板上不要刻名字。珂赛特能去看望几次,会让我高兴的。您也如此,彭迈西先生。我应当向您承认,我并不是一直对您有好感,在此请求您原谅。现在对我来说,她和您,已经合为一体。我非常感谢您。我觉得出来,您使珂赛特幸福了。要知道,彭迈西先生,她这美丽粉红的脸蛋儿,就是我的快乐;一发现她脸色有点苍白,我心里就忧伤。在五屉柜里有一张五百法郎的票子,我没有动用。那是要给穷人的。珂赛特,你的小衣裙放在床上,你看见了吧?你还认得吧?算来,也只有十年的光景。时间过得多快呀!那时我们有多幸福。已经结束了。孩子们,不要哭,我走不多远。从那儿我会看见你们的。等天黑的时候,你们只要望一望,就会看到我在微笑。珂赛特,你还记得蒙菲郿吗?你走在树林里,非常害怕。我抓住水桶的梁儿,你还记得吗?那是我头一回接触你可怜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噢!小姐,您的双手,那时候冻得红红的,现在这么白了。还有那个大布娃娃!你还记得吧?你叫她卡特琳。你后悔没有把她带进修女院!我的温柔的天使,你常常逗我笑!下雨的时候,你就把草茎放进水沟,看着漂走。有一天,我给你买了一把柳条拍子、一个黄蓝绿三色羽毛球。这事你忘了。你小时候真调皮!特别爱玩;你将樱桃塞进耳朵里。都是过去的事了。一个人带着他的孩子经过的森林、散步的林荫路、藏身的修道院、各种游戏、童年的开心笑脸,这些全进入黑暗中了。我原还以为这些是属于我的呢。我的想法愚蠢就表现在这里。德纳第那家人非常恶毒。应当原谅他们。珂赛特,时候到了,我该把你母亲的名字告诉你了。她叫芳汀。牢牢记住这名字:芳汀。你每次提到这名字,就应当跪下。她受尽了磨难。她非常爱你。她的不幸同你的幸福成正比。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在天上,他看得见我们所有人,该在他的大星球上做什么,他也胸有成竹。我要走了,我的孩子,你们要永远相爱。世上除了相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你们时而想想在这里死去的可怜老人。我的珂赛特啊!这段时间我没有见你,心都碎了,真的,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一直走到你那条街的拐角,看见我走过的人,一定觉得我是个怪人,我就像个疯子,有一次出门连帽子也不戴。我的孩子,我看不大清楚了。我还有话要说,不过,算了吧。稍微想念我一点。你们是上天保佑的人。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看见光明。再靠近些。我幸福地死去。我最亲爱的,你们的头伸过来,让我把手放在上面。”

    珂赛特和马吕斯不知所措,双双跪下,掩啼哽咽,每人都贴着冉阿让的一只手。可是,这双可敬的手不再动弹了。

    在两支烛光中,他仰面躺倒,苍白的脸望着上天,任由珂赛特和马吕斯频频吻他的手:他死了。

    黑夜沉沉,没有一点星光。肯定有一个展开双翼的大天使,站在黑暗中等待这颗灵魂。

    六 荒草掩蔽雨冲洗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这座墓城里,远离豪华区,远离那些向永恒展示死亡丑态的所有怪异坟墓,在普通区一个荒僻的角落,沿一道老墙走去,到一棵爬了牵牛花蔓的高大紫杉树下,就会看到荒草和青苔之间有一块石板。这块石板也不例外,受到岁月的侵蚀,斑斑剥痕,覆盖着霉绿苔藓和鸟粪。雨水使它发绿,空气把它染黑。它不靠近任何路径,周围草高容易湿鞋,因此没人愿意走近。太阳露点面的时候,蜥蜴却来光顾。四周野燕麦在风中沙沙作响。春天时节,莺儿在树上鸣唱。

    这块石板光秃秃的。当初石匠只考虑凿一块墓石,长宽够盖住一个人的就行了。

    石板上没有刻名字。

    不过,在许多年前,不知谁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四句诗,但是经雨水冲刷,尘土掩蔽,如今字迹大概已经消失了。四句诗复录如下:

    他活着,尽管命运离奇多磨难;

    他安息,只因失去天使才合眼。

    生来死去,是人生自然的规律;

    昼去夜来,也同样是这种道理。

    注释

    [1]指1789年爆发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2]1793年是革命达到高潮的一年。

    [3]拿破仑于1804年12月2日称帝加冕,1805年称拿破仑一世。

    [4]利弗尔:法国计算收入的货币单位,相当于法郎。

    [5]五百人院是根据1795年宪法由两级选举产生的议会。

    [6]卞福汝为法文“受欢迎”一词的近似音译。

    [7]约瑟夫·德·迈斯特尔(1753-1821):法国神学家。在《圣彼得堡晚会》一书中,他谈到刽子手的神圣职责。

    [8]恺撒·德·贝卡里亚(1738-1794):意大利刑法学家,著有《论犯罪与刑罚》。

    [9]见《圣经·创世记》第一章第二节。

    [10]弗拉维乌斯·约瑟夫(37-100):犹太历史学家。

    [11]翁克洛斯:古代著名犹太法学家。

    [12]查理—路易·雨果(1667-1739):曾任古城普托勒马伊斯的主教,但并不是本书作者的曾祖叔父。

    [13]马卡伯家族:犹太爱国家族,公元前167年曾发动反对希腊化政策的全国起义。

    [14]巴鲁克:先知耶利米的门徒兼秘书。

    [15]约瑟夫—彼通·德·图尔纳福尔(1656-1708)。

    [16]贝尔纳·德·朱西厄(1699-1777)。

    [17]查理·德·利内(1707-1778)。

    [18]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圣诗》。

    [19]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希腊哲学家,主张享乐主义。

    [20]比戈—勒布朗(1753-1835):法国作家。

    [21]德·阿尔让侯爵(1704-1771)、雅克—安德烈·内戎(1738-1810):法国两名二流作家,在这里与大哲学家皮朗和霍布斯并列,以表明这位元老的品位。

    [22]在《哲学辞典》中,伏尔泰曾讽刺尼达姆(1713-1781)力图调和自然繁殖理论和对造物主的信仰。

    [23]在《创世记》第一章第三节中,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这句话成为一切伟大发现的格言,从黑夜到白昼,从无到有。

    [24]爱西丝:古埃及神话中司婚姻的女神。

    [25]泰尔图林(155-222):基督教卫道士。

    [26]萨丹纳帕路斯:约公元前8世纪,传说中的亚述的昏君。

    [27]万森·德·保罗(1581-1660):法国天主教教士。

    [28]迦东(前95-前46):罗马政治家,信奉禁欲主义,先后反对庞培和恺撒,失败后自杀。

    [29]圣艾蒂安:基督教的头一个殉道士。

    [30]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31]忒勒玛科斯: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人物。

    [32]国民公会:1792年9月21日组建,法国革命时期的议会。

    [33]1793年:法国革命进入高潮,处死国王的一年。

    [34]原文为拉丁文,是耶稣对不许孩子听道的门徒讲的,全句话为:“让小孩子们到我这儿来。”

    [35]巴拉巴斯:煽动者,犹太人要求释放他而处死耶稣。希律大帝(前73-前14):犹太国王。

    [36]原文为拉丁文。

    [37]马拉(1743-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群众领袖,人称“人民之友”。

    [38]博须埃(1627-1704):大主教,法国教会的实际领袖。

    [39]若望—巴普蒂斯特·卡里埃(1756-1794):国民公会代表,在南特曾下令溺死贵族。

    [40]蒙特维尔侯爵(1636-1716):曾残害新教徒。

    [41]富吉埃—丹维尔(1746-1795):巴黎革命法庭公诉人。

    [42]拉莫瓦尼翁—巴维尔(1648-1724):曾残害新教徒。

    [43]马雅尔(1763-1794):9月大屠杀事件的参加者。

    [44]索勒—塔瓦纳(1509-1573):元帅,屠杀新教徒的策划者。

    [45]《杜谢纳神父》:是极端分子埃伯尔出版的报纸。

    [46]勒泰利埃神父(1648-1719):基督教士,路易十四的忏悔师。

    [47]砍头匠儒尔当:马蒂厄·儒夫(1749-1794)的绰号,因策划一场屠杀而闻名。

    [48]卢乌瓦侯爵:路易十四的大臣,曾命令焚烧莱茵伯爵领地。

    [49]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吕狄亚王,因触怒天神宙斯,被罚永远站在水中,头上有果树;他口渴想喝水,水就下降,肚子饿想吃果子,树枝就升高。

    [50]墨洛维王朝:法兰克人建立的王朝,约始于460年,终于751年。

    [51]红帽子:法国革命党人的一种标志。

    [52]法国天主教中主张独立的称法国教派,主张依附教皇的称罗马教派。

    [53]拿破仑于1814年4月6日被迫逊位,被流放到厄尔巴岛。1815年3月初他在南方戛纳登陆,重返巴黎,至6月下旬再次逊位,史称“百日政变”。

    [54]指红衣主教联席会选举教皇的投票。

    [55]佩莱特:拉·封丹寓言《卖牛奶的女人和牛奶罐》中的人物。她幻想卖了牛奶买一百只鸡蛋,孵出鸡养大,卖了钱买猪,卖了猪再买牛,牛生牛犊,想得高兴,不小心把牛奶罐摔到地上。

    [56]尤维纳利斯(约60-约130):拉丁文诗人。

    [57]塔西佗(约55-约120):拉丁文历史学家。

    [58]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自我欣赏,恋上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憔悴而死,变为水仙花。

    [59]穆斯克东:大仲马小说《三剑客》中波尔托斯的仆人,相貌粗俗。

    [60]克洛狄乌斯(公元前10-54):罗马帝国皇帝。

    [61]原文为拉丁文。

    [62]原文为拉丁文。

    [63]格列高利十六世(1765-1846):1831年至1846年为罗马教皇。

    [64]斯威登堡(1668-1772):瑞典神智学家。

    [65]帕斯加尔(1623-1662):法国哲学家、作家和科学家。

    [66]以利亚:犹太先知。事见《圣经·旧约》。

    [67]卢克莱修(约前98-前55):拉丁诗人。

    [68]摩奴:印度神话中的人类始祖,据说有十四世。古印度著名的《摩奴法典》,即假托其名。

    [69]瑞安海湾位于戛纳附近,拿破仑登陆时曾发表宣言。

    [70]错马罗德: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区方言,意为“偷东西的野猫”。

    [71]品脱:法国旧制容量单位,一品脱合0.93升。

    [72]拿破仑生于科西嘉岛,该岛原属意大利,波拿巴的姓按意大利文写法为布奥拿巴。

    [73]1680年创建的法国一个基督教团体的绰号。

    [74]普杰(1620-1694):法国雕塑家、画家和建筑师。

    [75]进监狱。

    [76]路易十八是被处死的国王路易十六的兄弟,于1814年拿破仑逊位时登上王位。他不承认法国革命和帝国时期,认为他的统治应从1795年路易十七死于狱中时算起,故曰“二十二年”。

    [77]布吕吉尔·德·索苏姆(1773-1823):因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而出名,但那是在1826年了。

    [78]1814年3月,反法同盟的英国军队从西班牙入侵法国,路易十八的侄儿昂古莱姆公爵随英军进入波尔多城。

    [79]佩勒格里尼其时还在那不勒斯,1819年才到巴黎唱歌。比戈蒂尼小姐在巴黎歌剧院跳舞。波蒂埃是巴黎杂耍剧院的演员,后来同奥德里同台演出。

    [80]萨基夫人和法里奥索都是走钢丝演员。

    [81]查理—弗朗索瓦—路易·德拉洛(1772-1842):法国法学家。1814年发表《论法兰西君主制宪法和基本法》。

    [82]普列尼埃等被指控为作乱犯上,处以这种刑罚。

    [83]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各城市建立联盟,1790年7月14日为联盟节。

    [84]5月集会实际是1815年6月1日举行的,是拿破仑“百日政变”时的一次军民大集会。

    [85]即演武场,法文中的“三月”和“战神”是一个词。

    [86]《伏尔泰—图盖》:即图盖上校1821年出版的伏尔泰选集。这位上校于1820年还出售刻有宪章的鼻烟壶。

    [87]美狄斯号于1816年7月2日沉没,船长寿马雷是率先逃命的人。杰里科以沉船为题的绘画于1819年展出。

    [88]塞尔夫上校:帝国旧军官,1816年定居埃及,改信伊斯兰教,当上将军,人称苏里曼—巴沙。

    [89]梅西埃(1730-1817):路易十六时期海军天文官。

    [90]杜拉斯公爵夫人(1778-1828):她的作品《乌里卡》于1824年发表。

    [91]拿破仑的开头字母,是他的徽志。

    [92]马图兰·布鲁诺是鞋匠,曾冒充路易十七,在局部地区一时得逞。

    [93]贝拉尔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任巴黎检察长。雅克—尼古拉·德·勃罗(1790-1840)于1818年任代理检察长,1821年宣读指控保罗—路易·库里埃的公诉状。

    [94]夏多勃里昂(1768-1848):法国著名浪漫主义作家。马尚吉:研究法国诗歌的作者,发表《诗情的高卢》等作品。阿兰库尔:庸俗作家。

    [95]科坦夫人(1770-1807)于1799年发表小说《克莱珥·达尔伯》。

    [96]菲尔南·帕埃尔(1771-1839):歌喜剧作者。

    [97]路易·皮埃尔·卢威尔(1783-1820):制马鞍工匠,1820年他刺杀了路易十八的侄儿贝里公爵,被处以绞刑。

    [98]斯达尔夫人(1766-1817):法国浪漫主义作家,1817年7月14日去世。

    [99]马尔斯小姐(1779-1847):原名安娜·布代,法国演员,以扮演罗马贵妇著称,因在“百日政变”时公开拥护拿破仑,1815年7月10日演出时被人喝倒彩。

    [100]《密涅瓦报》:即《智慧女神报》。

    [101]雅克—路易·大卫(1748-1825):法国著名画家。

    [102]阿尔诺:帝国时期官方的剧作家。

    [103]加尔诺:“百日政变”时期任内政大臣。

    [104]苏尔特(1769-1851):法兰西元帅,屡建战功。

    [105]笛卡儿并没有被放逐,他主动到荷兰居住二十年。

    [106]让—皮埃尔·皮埃(1763-1864):右翼议员,他曾纠集二百来人密谋。

    [107]巴柯男爵:极端派议员。

    [108]路易十八的兄弟阿尔图瓦伯爵。

    [109]黑别针社:波拿巴派的秘密结社。

    [110]德卡兹公爵从1815年起为警务大臣,而到1818年德索勒组阁时,他才真正控制局面。

    [111]《依照宪章的君主制》于1816年发表。

    [112]查理·诺地埃(1780-1844):法国作家,他的小说《泰蕾丝·欧贝尔》于1819年出版。

    [113]拿破仑一世和玛丽—路易丝所生的儿子拿破仑二世(1811-1832),他一出世就被宣布为罗马王。

    [114]指阿尔图瓦伯爵夫人,贝里公爵的母亲,她在防范王室旁支奥尔良公爵。

    [115]德·特兰克拉格作为右翼代表,于1816年和1817年两度竞选议会议长而失败。

    [116]《两个菲力贝尔》于1816年在奥德翁剧院首演。皮卡尔是个平庸的剧作家。

    [117]库涅·德·蒙塔洛:“睡狮社”秘密集团的成员。

    [118]法布维埃上校因参与极右翼阴谋而于1819年被判决。

    [119]巴武:巴黎法学院讲师,因讲课不合当局要求而被辞退。

    [120]法语中卢瓦宗与小鹅同音。

    [121]这是汝拉山脉的一条山谷,1815年由维也纳议会决定划归瑞士,争端持续到1863年,瑞法两国签订伯尔尼条约,分管这条山谷。

    [122]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在世时几乎鲜为人知”。

    [123]傅立叶男爵(1768-1830):于1817年选入科学院。查理·傅立叶(1772-1837):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家,当时默默无闻。

    [124]皮埃尔·让·大卫(1788-1856):法国雕塑家,生于昂热。当时他已非新手。

    [125]加隆神父(1760-1825)于“百日政变”期间在英国遇见拉梅内。拉梅内(1782-1854)是法国作家。

    [126]1816年8月20日,儒夫鲁瓦·达邦侯爵在塞纳河试验一只汽船,后因筹款失败而停止。

    [127]德·沃布朗伯爵(1756-1845):任内政大臣,于1816年3月清洗了法兰西学士院。

    [128]马尔桑公馆是阿尔图瓦伯爵府邸。德拉沃于1821年出任警察署长。

    [129]雷加米埃和杜比特林属于同代的著名外科医生。雷加米埃是生机论者,而杜比特林并无理论,作者可能把他和唯物主义论者医生布鲁塞弄混了。

    [130]居维叶男爵(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

    [131]弗朗索瓦·德·讷夏多(1750-1828):政治家,诗人,农学家,法兰西学士院院士。

    [132]原文为英文。

    [133]奥斯卡(1799-1859):瑞典和挪威国王,生于巴黎。

    [134]阿瑟(1829-1886):美国政治家,美国总统(1881-1885)。

    [135]莪相:公元3世纪爱尔兰说唱诗人。莪相歌谣对欧洲浪漫派文学影响极大。其影响的高峰到1815年才结束,故曰“走出莪相”。

    [136]喀里多尼亚:苏格兰的古称。

    [137]少女峰: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一座山峰。雨果把少女峰当作纯洁的象征。

    [138]原文为意大利文。

    [139]费冈是诺曼底地区的港口,濒临英吉利海峡。

    [140]宠姬识字不多,原文中将清早和快活两词用反。

    [141]指希腊神话中妩媚、优雅和美丽三位女神,是主神宙斯的女儿。

    [142]该拉忒亚:希腊神话中的海中女神,爱上一个青年牧人,在山洞幽会,被独眼巨怪发现,用石头将牧人砸死。她把牧人变成河流,又顺流回归大海。

    [143]埃里戈涅:罗马神话中酒神巴克斯的情人。

    [144]埃伊纳岛:希腊的岛屿,1811年出土大批塑像,其中有多尊朱诺像。朱诺是罗马神话中的天后,主神朱庇特的妻子。

    [145]库斯图(1658-1733):法国著名雕塑家。

    [146]普绪喀: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的形象出现。她和爱神厄洛斯相爱,后来几经磨难而结为夫妻。

    [147]瓦托(1684-1721):法国画家。

    [148]朗克雷(1690-1743):法国画家。

    [149]于尔飞(1567-1625):法国小说家。

    [150]普里阿普斯:希腊罗马神话中男性生殖力和阳具之神。

    [151]杜卡莱:18世纪法国作家勒萨日的同名喜剧中的人物,原为仆人,以欺诈手段而成为富翁。

    [152]贝尔尼(1715-1794):诗人、外交家,历任大主教和红衣主教。他赞美过的栗树在孔蒂亲王府的园中。

    [153]格勒兹(1725-1805):法国画家。

    [154]指流亡在比利时根特城的路易十八。

    [155]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攻入王宫,逮捕国王。

    [156]公元前321年,萨姆尼特人在卡夫丁峡谷击败罗马军队,迫使他们通过侮辱性的轭形门。1839年,巴贝斯和布朗基在格列内塔街举行起义。

    [157]《卡马尼奥拉》:法国大革命时代歌曲,讽刺路易十六和王后。

    [158]格里莫·德·拉雷尼埃:法国烹调名家,著有《美食家年鉴》(1803年)。

    [159]绷巴达是酒家,绷邦斯是盛宴的意思,邦博斯是欢宴的意思。

    [160]文字游戏,在法文中,“我的平静”与“平静山”同音。

    [161]“我呢,对你说你是石头(彼得),在这石头上,我将建起我的教堂……”(《马太福音》第十五章)。

    [162]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前525?—前456)的剧作《七将攻忒拜》中的人物,波吕涅刻斯意味“极好争吵的人”。

    [163]克娄巴特拉(前69-前30):埃及女王,先后得到恺撒和安东尼的爱。奥克塔夫是恺撒用过的名字,公元前30年,他率罗马舰队,在亚克兴角打败安东尼。

    [164]安菲阿拉俄斯:古希腊传说中阿耳戈斯城的先知,他预言攻打忒拜必遭失败。战事果如他的预言。

    [165]原文为拉丁文,引自贺拉斯(前65-前8)的《讽刺诗集》。

    [166]苏拉(前138-前78):罗马将军、政治家。他当上执政官,在权力达到极盛时,突然宣布引退。奥利金(约185-252或254):神学家,《圣经》注释者,希腊教会神父,据传他自阉了。

    [167]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前70-前19)的《农事诗》。巴克科斯是酒神。

    [168]卡斯蒂利亚、阿利坎特、加那利群岛、巴利阿里群岛,都是西班牙的地区名。拉罗伯等都是西班牙、葡萄牙曾用或沿用的容器名称。

    [169]名字有误,应是公元前6世纪陶瓷画家厄弗罗尼奥斯。

    [170]利埃日是比利时的城市,意为“软木”。

    [171]波城是法国西南部城市,与“皮”同音。

    [172]罗慕路斯:传说是罗马城的创建者(前753)。

    [173]威廉(1028-1087):诺曼底公爵(1035-1087),英国国王(1066-1087)。

    [174]“容易消化”和“学说汇纂”拼写相同。

    [175]查士丁尼(482-565):拜占庭皇帝,著有《查士丁尼法典》《学说汇纂》等。

    [176]埃勒维乌(1769-1842):法国歌喜剧著名演员。

    [177]马克—安托万·戴索吉埃(1772-1827):法国民谣歌手。

    [178]法国旧长度单位,1图瓦兹合1.949米。

    [179]贝尔甘(1747-1791):法国作家。

    [180]贝尔舒:19世纪法国著名食谱的作者。

    [181]阿普累(125-约180):拉丁作家,他的作品《金驴》中有古代美食学的资料。

    [182]原文为拉丁文。

    [183]原文为拉丁文。

    [184]佩里克利斯(前495-前425):雅典著名政治家。阿斯帕茜是他的伴侣,以美貌和智慧著称。

    [185]法国作家普莱服神父(1697-1763)的作品,是《一位贵族的回忆》中的第七卷,后来独立成书。

    [186]歌利亚:《圣经》中菲利士勇士,身材高大,所向无敌,后被大卫王所杀。

    [187]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神。

    [188]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中的妖怪。

    [189]《洛道伊斯卡》:1791年演出的歌剧名字。

    [190]玛德琳·斯居德黎(1607-1701):法国著名的女才子,出版不少小说,《克莱莉》即是其中一种。

    [191]巴特勒米·哈陀夫人(1763-1821):法国作家,出版许多历史小说。

    [192]拉法耶特夫人(1625-1697):法国作家,著有《克莱芙王妃》。

    [193]布尔农—马拉姆夫人(1753-1830):法国作家,发表三十余种小说。

    [194]比戈—勒布朗(1753-1835):法国庸俗作家。

    [195]杜克雷—杜米尼勒(1761-1819):法国作家,著有小说《维克托,森林的孩子》。

    [196]斯提克斯:希腊神话中的冥河女神。

    [197]布鲁图斯(前85-前42):罗马政治家,密谋刺杀了恺撒。

    [198]维道克:当时的著名警探,曾因行骗入狱,后来当上警察队长。

    [199]梅斯特(1753-1821):法国作家,反对革命的极端神学家。

    [200]玻利瓦尔(1783-1830):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和玻利维亚的解放者。

    [201]莫里洛:西班牙将军,当时率殖民军同玻利瓦尔作战。

    [202]拉埃内克(1781-1826):法国医生,发明肺病听诊法。

    [203]干柴指从前的苦役犯。

    [204]括号里这句话是冉阿让加的。

    [205]法国革命时期日历,共和2年即1794年。

    [206]墨尔波墨涅:希腊神话中的缪斯之一,主管悲剧。

    [207]贝尼涅·博须埃(1627-1704):法国大主教,他在安娜·德·贡查格的悼词中称“一只变为母亲的母鸡”。典出自《马太福音》,耶稣以母亲以翼护自喻,要集拢耶路撒冷的民众。

    [208]德拉门(前450-前404):古希腊雅典政治家。

    [209]勒诺特尔(1613-1700):法国建筑师和园林学家,创造法兰西园林风格。

    [210]图瓦兹:法国旧长度单位,1图瓦兹等于1.949米。

    [211]即瓦尔特·司各特、拉马丁、伏拉贝勒、沙拉、基内、梯也尔(雨果原注仅此六人)。

    [212]萨尔瓦托·罗查(1615-1673):意大利画家。

    [213]格里博瓦尔(1715-1789):法国将军,炮兵指挥。

    [214]原文为拉丁文。

    [215]冯·德·默伦(1634-1690):佛兰德画家。

    [216]佛拉尔(1669-1752):法国军事作家。

    [217]波利伯:公元前2世纪希腊历史学家。

    [218]沙拉斯著有《1815年战史》。

    [219]塔拉韦拉—德拉雷纳、萨拉曼卡和维克多利亚,都是西班牙城市,威灵顿率军先后于1808年、1812年、1813年在此三地战胜法军,并将法军驱逐出西班牙。

    [220]原文为拉丁文。帝国第十二军团号称雷霆军团。

    [221]原文为拉丁文。引自维吉尔的《农事诗》。

    [222]碑文如下:

    [223]贝雷西纳是俄国的河名,1812年拿破仑出征,在此受挫。1813年,拿破仑与同盟军会战莱比锡失利。1814年,拿破仑在巴黎郊区枫丹白露宫被迫逊位。

    [224]法军在这些战役都曾败北。

    [225]1800年在马伦戈,拿破仑大败奥军。阿金库尔是加来海峡省的一个乡,在英法百年战争中,1415年,英方亨利五世战胜法方军队。

    [226]圣赫勒拿岛:拿破仑战败后囚禁之地。

    [227]内依被元老院判处死刑,1815年10月7日执行枪决。

    [228]原文为拉丁文。

    [229]指滑铁卢纪念墩上的铁狮子。

    [230]勒欧尼达斯:公元前5世纪斯巴达王,与波斯作战阵亡。

    [231]埃斯库勒斯:公元前5世纪,希腊悲剧之父。

    [232]克莱伯(1753-1800):法国将军,曾屡建战功。

    [233]原文为拉丁文。

    [234]原文为英文。

    [235]指缪拉。但他是乡村客栈老板的儿子,并没有当过驿站车夫。1808年封他当那不勒斯王时,他已经是元帅了。

    [236]指贝纳道特。他在1789年是上士,1810年被瑞典国遴选为王权继承人,1818年才成为瑞典和挪威国王。

    [237]伏瓦(1775-1825):法国将军,在滑铁卢战役中是第十五次负伤。1819年进入议会,成为自由派的主要发言人。

    [238]指路易十八。“爱丽舍神父”是他的外科医生的绰号。

    [239]1815年7月8日,路易十八第二次返回巴黎。

    [240]指路易十八。

    [241]在尼姆城制造白色恐怖的雅克·杜蓬的绰号。

    [242]原文为拉丁文。作者把路易十八的箴言稍作改动,实际是:“非同一般”。

    [243]原文为拉丁文,是维吉尔一首讽喻诗的起句。

    [244]图雷纳是法国元帅,死于1675年,显然不会参加1693年帕拉蒂纳城的烧杀行为,但他纵容部下抢掠占领的地方却是事实。

    [245]贺什和马尔索均为法国革命时期的将领。

    [246]引自伏尔泰的诗《可怜鬼》(1758),前一句为:“诚实孩子更可爱”。

    [247]罗杰·培根(1214-1294):英国神学家和哲学家,在声学和光学上很有建树。

    [248]这是俄奥普法四国王室进行武装干涉西班牙的战争,旨在打击掌握政权的自由派力量,恢复西班牙的专制制度和天主教统治。当时,赴西班牙的法军统帅是路易十八的侄儿昂古莱姆公爵。

    [249]长裤党是法国1789年革命中的平民派;“赤臂汉”则指1820年发动西班牙革命的自由派。

    [250]卡里尼安王子曾参加拿破仑的御林军,也许为了求得宽谅,1823年又参加法军赴西班牙作战。1831年他当上庇埃蒙国王。

    [251]普鲁士城市,1792年,法国逃亡贵族在那里组织反革命军队。

    [252]1808年,拿破仑率军攻打西班牙,在萨拉戈斯城遇阻。守将巴拉弗斯克坚守七个月之久。

    [253]1812年拿破仑攻打俄国时,罗斯托普金任莫斯科总督。巴莱斯特罗是1823年西班牙将领。

    [254]1830年7月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

    [255]吕特伊尔(1607-1676):荷兰海军司令。

    [256]雷纳尔(1713-1796):法国历史学家和哲学家。

    [257]帕尔尼(1753-1814):法国诗人。

    [258]圣奥古斯丁(354-430):拉丁教会博士。

    [259]1818年,在法国开展签名活动,支持法国流亡者——那些自由派和波拿巴派流亡到美国,在德克萨斯州创建一块殖民地,称为“流亡营”。

    [260]反法同盟战败拿破仑之后,在维也纳开会制订法国赔款条例。卡斯特莱(1769-1822)勋爵是英国全权代表。

    [261]这是根据法国诗人拉封丹(1621-1695)的寓言诗《乌鸦和狐狸》改编的。

    [262]妇女救济院也收容精神病人;比塞特当时是巴黎南市郊的村子,有一个救济院,收容老年和患精神病的男子。

    [263]亲王大元帅指昂古莱姆公爵。1823年4月,他率法军进入西班牙,镇压那里的资产阶级革命。回国第一站便是临西班牙边境的小城巴约讷。

    [264]居鲁士大帝二世:前550-前530年在位,波斯皇帝。

    [265]阿提拉(395-453):匈奴王(434-453在位),曾攻打东罗马帝国皇帝马西安、西罗马帝国皇帝瓦伦提尼安。

    [266]汉尼拔(前247-前183):迦太基将领,曾率军攻陷罗马,一时在罗马东南的加普亚沉湎于酒色。

    [267]圣贝尔纳修会,是12世纪由圣贝尔纳(1091-1153)在法国北部小镇克莱尔伏创建的。

    [268]圣伯努瓦于6世纪创建本笃会。1098年在锡托创建的修道院信奉圣伯努瓦的教条。

    [269]萨拉曼卡和阿尔卡拉是西班牙城市。圣贝尔纳—本笃修女会是雨果杜撰的,并不存在。

    [270]原文中从“听到基督的声音”始,以下各分句,大多有同样意思的拉丁文,只有“未经特殊准许”,原作法文译文不够准确,应为“未经院长特殊准许”。

    [271]因其暗指耶稣在刑架上受难。

    [272]佩罗(1628-1703):法国作家,开创法国童话的文体。

    [273]赫卡柏:希腊神话传说中特洛伊城王后。

    [274]波利希奈勒:法国木偶戏中鸡胸驼背的丑角。

    [275]阿加多钥匙,音近于阿加多莱斯(约前361-前289,锡拉库萨的暴君)。

    [276]原文为拉丁文。

    [277]路易—弗朗索瓦—奥古斯特·德·罗安(1788-1833):1815年得莱翁亲王的名号,1816年继承父号德·罗安公爵,1829年成为贝桑松的大主教,1830年升任红衣主教。

    [278]德·让利斯夫人(1746-1830):教过奥尔良公爵,即后来的法国国王路易—菲力浦,她的小说创作极丰,也很成功。

    [279]达西埃夫人(1651-1720):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译者。纯洁嬷嬷的先人是雅克琳·德·勃勒默尔嬷嬷(1618-1696),《圣伯努瓦会圣徒传》的作者。

    [280]原文为拉丁文。

    [281]原文为拉丁文。

    [282]原文为拉丁文。

    [283]卡拉斯(1698-1762):法国新教商人,被诬告杀害要脱离新教的儿子而处以轮刑;死后三年,伏尔泰等为之昭雪,改判无罪。

    [284]拉巴尔和西尔旺,同卡拉斯一样,都因触犯天主教而被处死,伏尔泰为之申冤。

    [285]塔西陀(55-120):拉丁文历史学家,直书罗马暴君尼禄(54-68年在位)事。

    [286]犹滴是古代犹太侠烈女子,为拯救一城百姓,诱杀了敌将霍洛菲尔纳。事见《圣经·旧约》中的《犹滴传》。

    [287]原文为拉丁文。献祭的牛羊应是白色的。不过肠卜僧职能是占卜,同这种献祭毫无关系。

    [288]很可能指德国哲学家叔本华(1788-1860),他确实用“意志”的概念取代“力量”的概念。

    [289]马尔库斯—欧雷利乌斯(121-180):罗马皇帝(161-180),也是哲学家,信奉禁欲主义,有《论思想》传世。

    [290]该亚法:判处耶稣死刑的大司祭。

    [291]德拉孔:雅典立法官,公元前7世纪改革了司法。

    [292]特里马西翁:公元1世纪拉丁作家彼特罗尼乌斯的作品《萨特里孔》中的人物。

    [293]提比略(约前42-37):罗马皇帝(14-37),暴君。

    [294]泰勒斯(约前625-约前547):希腊数学家,哲学家,米利都学派的奠基者。

    [295]原文为拉丁文,刻在菲尔来教堂的门脸上。那座教堂是伏尔泰于1770年出资建造的。

    [296]原文为拉丁文成语。

    [297]让·马毕雍(1662-1707):法国本笃会修女。她致力于搜集手迹,发表了圣贝尔纳的著作。

    [298]祝圣祷词开头语,原文为拉丁文。

    [299]卡帕多基亚:土耳其地区名,6世纪末成为基督教的一个中心。

    [300]拉丁文,意为螨属类,如疥虫,寄生在人或动物体内。

    [301]阿奎拉:意大利城市名。

    [302]西班牙地区名,历史上曾为王国。

    [303]君士坦丁四世(654-685):拜占庭皇帝。

    [304]原文为拉丁文。

    [305]即路易七世(1120-1180),法兰西国王(1137-1180)。

    [306]圣巴西勒(329-379):希腊教会主教,他大大促进修会的发展。

    [307]以上数字全夸大了。修会创建于6世纪初,至19世纪初,仅有一千三百年历史。

    [308]恺撒·德·布斯(1544-1607):法国传教士,将天主教兄弟会引入法国。

    [309]贝吕勒、查理·德·孔德朗、弗朗索瓦·布尔果安、让—弗朗索瓦·色诺、圣玛尔特的父亲,是奥拉托利会自创建起直到17世纪末的历届会长。

    [310]法王亨利四世骂人时常说“我否认天主”,后来接受忏悔师戈东的建议,改说“我否认戈东”。戈东由此出了名。

    [311]迦伯里埃尔·布斯兰:17世纪本笃会作者。若望·特里泰姆(1462-1516):德国本笃会修士。摩罗利库斯:16世纪学者。堂·吕克·达什里:17世纪本笃会作者。

    [312]这多半是作者杜撰出的一个人。

    [313]查理五世(1500-1558):德国皇帝(1519-1556)。

    [314]拉伯雷的那著名的时刻,指困境。当年拉伯雷去巴黎,到里昂身无分文,便弄了三个小包,分别写明是给国王、王后和太子的毒药,放在住所旁边。密探发现,把他押到巴黎,呈报国王。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听了大笑,立即释放拉伯雷。

    [315]原文为拉丁文。

    [316]原文为拉丁文。

    [317]原文为拉丁文。

    [318]原文为拉丁文。

    [319]原文为拉丁文。

    [320]“遗失工卡”或“遗失证件”,意为不知所措。

    [321]教皇误把“割风”写成“割丰”。

    [322]票面上文字为:天主教军队 奉国王圣旨 拾利弗尔商业债券 专购军用物资 和平时期兑现

    [323]法国革命时期,保王派在旺岱地区组织力量顽抗,称为朱安党。

    [324]普劳图斯(约前254-前184):拉丁喜剧诗人。

    [325]塔列朗(1754-1838):法国政治家,给拿破仑和路易十八当过外交部长。

    [326]原文为拉丁文。

    [327]俗语,指巴黎街头的顽童。

    [328]马尔斯小姐(1779-1847):法国喜剧院著名演员。

    [329]普吕多姆:法国作家亨利·莫尼埃(1799-1877)所创作的喜剧中的人物,一种关注时事而又自以为是的市民典型。

    [330]伏义乌:法国文学中流浪儿的形象。

    [331]原文为拉丁文。

    [332]原文为拉丁文。语出拉丁诗人贺拉斯的《书简集》。优斯库斯即贺拉斯。

    [333]原文为拉丁文。语出拉丁诗人贺拉斯的《书简集》。弗拉库斯即贺拉斯。

    [334]全是巴黎城郊地名。

    [335]巴尔比埃(1805-1882):法国诗人。事见他的《日记》(1847-1856年发表)。

    [336]其实,这个词早就见于印刷文字。《无赖汉克罗德》是雨果的小说,1834年刊载在《巴黎杂志》上。

    [337]拉斯奈尔(1800-1835):法国诗人,是窃贼和凶手。1815年3月28日处决都屯时,他正是流浪儿。

    [338]巴巴乌瓦(1794-1825):杀害两名儿童的凶手。

    [339]火鸡和梨,都有“蠢物”的意思,讽刺当时的国王查理十世。国王的脸型像个梨,故讽刺国王画梨成风。

    [340]表示鄙视的动作。

    [341]波克兰:法国著名戏剧作家莫里哀的姓氏。

    [342]加米尔·德穆兰(1760-1794):法国政治家,1789年参加法国革命,持温和态度,被革命法庭逮捕并处以绞刑。

    [343]尚皮奥奈(1762-1800):法国革命时期的将军。

    [344]圣日内维埃芙:巴黎城的保护神。

    [345]圣让维埃:那不勒斯城的保护神,他殉教时留下的圣血装在瓶里,据说每年三次沸腾显圣。尚皮奥奈率法军到达时,听说不再显圣,他怕此事激起人民反对法军,就威胁神职人员,不显圣就轰炸城市。结果他的威胁收到效果。

    [346]约瑟夫·巴拉(1779-1793):参加共和军,中埋伏被俘,十四岁就英勇就义。

    [347]原文为拉丁文。

    [348]卡皮托利山:罗马周围七个山丘之一,古罗马发祥地,宗教中心。

    [349]阿文蒂诺山:罗马周围七个山丘之一,位于城南。

    [350]阿西纳驴路:雨果杜撰的词。罗马有一条驴路;索尔邦神学院是巴黎大学前身。

    [351]潘提翁神殿:古罗马的万神殿。

    [352]风塔:公元前1世纪在雅典建造的。

    [353]罗马卡皮托利山坡的暴尸台阶。

    [354]马若是西班牙语,法罗是法语,均有爱打扮的自命不凡的男人之意。

    [355]指隔着台伯河与罗马城相望地区的人。

    [356]哈马尔:阿拉伯国家的搬运工。

    [357]拉杂罗尼:那不勒斯的乞丐。

    [358]柯克内:伦敦市中心的时髦青年。

    [359]弗雅努斯:拉丁诗人贺拉斯书信中提到的斗士。弗里奥索是巴黎的著名杂技演员。

    [360]士兵特拉朋戈努斯:拉丁喜剧诗人普劳图斯的剧中人物。瓦德朋克尔:18世纪勇敢士兵的化身。

    [361]达马西普斯:贺拉斯在讽喻诗中的对话者。

    [362]万森:巴黎东部万森树林,有万森城堡。阿戈拉不是监狱,而是广场。

    [363]库尔提卢斯发明的不是烤刺猬,而是烤小熊。

    [364]阿普列乌斯(约125-170之后):拉丁作家,他的著名小说《金驴》的开头,就写到吞剑人。

    [365]拉摩的侄儿是狄德罗的同名小说。库尔库利翁是普劳图斯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

    [366]埃尔加西勒斯也是寄生虫,康巴塞雷斯十分好客。

    [367]这四人全是普劳图斯作品中的人物。

    [368]库尔蒂勒:巴黎东部的一个旧区名。封斋前的星期二狂欢节,戴假面具的人,就从美丽城经过库尔蒂勒进城。

    [369]孔格里奥是普劳图斯作品中的厨师,欧吕—惹勒在《雅典之夜》中谈过。诺地埃是19世纪初的法国作家。波利希奈勒是文学作品中的滑稽人物。

    [370]普劳图斯作品《卡西纳》中的奴隶。

    [371]两个人都是贺拉斯在《讽喻诗》中嘲笑的人物。

    [372]贺拉斯在《讽喻诗》中提到的歌手。

    [373]博贝什是巴黎神庙大街的小丑,在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很出名。至于特拉西乌斯,雨果可能记混:在奥维德著作中,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预言者,但不是乞丐。

    [374]原文为拉丁文。见普劳图斯《埃皮狄克》的第一句。

    [375]巴拉特龙:是说大话的通用名字,见贺拉斯的《讽喻诗》。德索吉埃(1772-1827):滑稽歌舞剧作家。

    [376]特罗弗尼乌斯:希腊古地区被俄提亚人信奉的神,住在地下,预言人间事。梅斯迈(1734-1815):德国医生,他自称发现动物磁性,从而找到包治百病的药方。

    [377]圣梅达尔公墓:影射18世纪冉森派新教徒。

    [378]马耶:漫画家特拉维埃创造的人物,同伊索一样是瞎子。

    [379]勒诺尔芒小姐(1772-1843):著名的算卦先生,连大人物都向她问卦。

    [380]德尔菲:希腊古城市名。

    [381]多多纳:希腊伊庇鲁斯著名宙斯神殿,但以鸟儿、橡树和神泉显灵,而不像德尔菲那样以三脚架显灵。

    [382]克劳狄(前10-54):罗马皇帝。梅萨琳死于公元48年,是克劳狄的皇后,生活淫荡,甚至充当妓女。

    [383]第欧根尼:希腊作家,公元3世纪初的人。

    [384]帕雅斯:闹剧中的丑角,愚蠢而可笑。

    [385]肖德吕克·杜克洛:王朝复辟时期的一个怪人,穿着奇装异服在王宫花园露面。

    [386]原文为拉丁文。格拉克库斯指罗马一个平民家族,这里泛指平民百姓。

    [387]霍屯都:非洲西部的部族。

    [388]巴西尔:博马舍剧本《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伪君子。

    [389]达尔丢夫:莫里哀剧本《伪君子》中的主人公。

    [390]引自贺拉斯的《讽喻诗》。

    [391]马比勒舞会是香榭丽舍公共跳舞的场所。雅尼古卢姆山是罗马周围的七山丘之一。波吕许尼亚:希腊神话中主管颂歌的缪斯。

    [392]斯塔菲拉、普拉内修姆都是普劳图斯作品中的人物。

    [393]萨盖大妈在巴黎蒙巴纳斯开饭馆。

    [394]阿多纳伊:希伯来语“天父”,上帝的另一称呼。

    [395]西勒诺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抚养者和伙伴。

    [396]朗波诺:巴黎著名酒馆老板。

    [397]锡巴里斯:意大利古地名。庞丹:巴黎街区名。

    [398]1789年6月20日,第三等级代表在巴黎网球厅宣誓,不完成宪法不解散。

    [399]柯斯丘什科(1746-1817):波兰军官和爱国者,反抗俄国和奥地利占领军,为国家独立而战。

    [400]玻利瓦尔(1783-1830):南美洲将军和政治家,反对西班牙殖民者,为南美独立而战。

    [401]博察里斯(1788-1823):希腊独立战争中的英雄。

    [402]里格(1785-1823):西班牙将军和政治家,先后率军反对拿破仑一世和波旁王朝。

    [403]贝姆(1795-1850):匈牙利将军,1849年率军起义反抗奥地利军。

    [404]马宁(1804-1857):意大利政治家,为反对奥地利占领军而鼓动共和议会,又参加1848年革命,驱逐奥地利军。

    [405]洛佩斯(1827-1870):巴拉圭总统,曾反抗阿根廷和巴西的干涉。

    [406]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农民起义领袖。

    [407]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政治家,1859年率军打败奥地利军。

    [408]波士顿是在1773年爆发起义,很快蔓延北美英国殖民地。

    [409]卡纳里斯(1790-1877):希腊独立战争的领袖人物。

    [410]基罗加(1784-1841):1820年西班牙自由运动的首领之一。

    [411]比萨卡纳(1818-1857):意大利革命者。

    [412]英国诗人拜伦前往希腊,投入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统治的独立战争,1824年死于迈索隆吉翁。法国医生马泽(1793-1821):1821年前往西班牙巴塞罗那研究鼠疫,染病而死。

    [413]康伯伦在滑铁卢战场上,面对英军宁死不降。事见本书第二部第一卷。

    [414]原文为拉丁文。

    [415]蒂沃利新区,如今改为“欧洲”街区。

    [416]伟大的世纪:法国人指17世纪。

    [417]柯罗曼德尔:印度地名。

    [418]约尔丹斯(1593-1678):荷兰德著名画家。

    [419]卡玛戈(1710-1770)、萨莱(1743-1816):巴黎歌剧院的舞蹈演员,确实因伏尔泰的一首小情诗而出名:啊!卡玛戈,照人的容貌多光艳!而萨莱,神明,又这么秀色可餐!

    [420]吉玛尔(1743-1816):巴黎歌剧院著名舞蹈演员。

    [421]科比埃尔: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内政大臣。于曼:路易—菲力浦在位时的财政大臣。卡西米尔·佩里埃:七月王朝初期的议会议长。

    [422]指1793年和九十三岁。1793年是法国革命进入高潮的一年。

    [423]苏格兰银行家约翰·劳(1671-1729)应法国朝廷的邀请,到法国创建印度公司,1716年创建总银行,设在巴黎甘康普瓦街,还创建存款贴现银行。后者改为发行银行,于1720年宣布破产,使买公债的人遭受损失。

    [424]昂古莱姆公爵,即查理·德·瓦卢瓦·奥弗涅伯爵,查理九世和玛丽·图什(1573-1650)的私生子,他于1644年七十一岁时,同二十三岁的弗朗索瓦丝·德·纳尔戈纳结婚。

    [425]原文为拉丁文,引自维吉尔的作品。此处只引半句话,前半句为:“如果我们歌颂森林。”

    [426]联盟军:指1815年拿破仑百日政变时组成的军队。

    [427]德索勒将军于1818年12月至1819年11月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德卡慈任内政大臣;德塞尔任司法大臣。

    [428]“更换土壤换温室和间格”,原文谐音意为:更换德索勒、德塞尔和德卡兹。

    [429]这三人都是元老院元老。元老院有两个叫达马斯的,都曾流亡国外,而古维雍·圣西尔曾是帝国军人。三个名字连句的意思为:“达马斯杀掉古维雍·圣西尔。”这是典型的极端保王党人的文字游戏。

    [430]《一切都会好》是法国1789年革命时期的革命歌曲,这里将“达官贵人”改为“布奥拿巴分子”。

    [431]弗阿代斯:帝国时期的司法官,因债务被若西翁二人杀害,这一案件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

    [432]项链事件:罗昂红衣主教想讨好王后,在拉莫特—华卢瓦伯爵夫人的怂恿下买了钻石项链,交给伯爵夫人的情夫,冒充王后侍卫官的军官。事败后,路易十六将此案交由巴黎高等法院公开审理。结果伯爵夫人被判杖刑和打烙印,关进监狱;王宫奢侈也引起公愤。

    [433]德·马里尼侯爵同元老院元老苏比兹亲王(1715-1787)过从甚密。

    [434]伏贝尼埃夫人即杜巴里伯爵夫人,路易十五的情归。她的教父若望·杜巴里也是她的大伯,他和黎塞留元帅共同斡旋,使她成为国王的情妇。

    [435]墨丘利:罗马神话中的商业神,即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主管商业等,乃至主管盗窃之神。故说神山也能接纳窃贼。

    [436]意大利地名。

    [437]华卢瓦:法国卡佩家族的一支,从1328年至1589年统治法国。

    [438]suspendu去掉sus,就变成处以“绞刑”的意思。

    [439]1815年巴黎沦陷之后,达乌部队撤到卢瓦尔河彼岸,半数不肯归顺波旁主朝而逃散。因此,激进保王党人称他们是“卢瓦尔的匪徒”。

    [440]苏朗日·博丹(1774-1846):法国一个园艺学派的创始人。

    [441]德国地名。

    [442]德国地名。

    [443]法国城市。

    [444]瑞士地名。

    [445]意大利城市。

    [446]埃及城市。

    [447]葡萄牙城市。

    [448]俄罗斯旧地名,今称巴格拉季奥诺夫斯克。

    [449]除别列津诺属俄罗斯,其余均为德国城市。

    [450]以上均为法国地名。

    [451]赫德森·洛(1769-1844):英国将军,看守拿破仑的典狱长。

    [452]弗拉米尼努斯:罗马将军,死于公元前175年。公元前197年任执政官。在第二次迦太基战争中,最后打败迦太基将军汉尼拔。

    [453]圣乔治节为4月23日,是彭迈西的本名节。

    [454]原文为拉丁文。

    [455]康比兹等全是历史或《圣经》中的人物。

    [456]德·贝里夫人是路易十八的侄媳。

    [457]法国革命时期,神职人员必须宣誓遵守新宪法。

    [458]特雷斯塔永:雅克·杜蓬的绰号,在尼姆城施行白色恐怖的主谋之一。

    [459]德·阿尔图瓦伯爵:路易十八的兄弟,继任后称查理十世。

    [460]评圣徒时,先审查著作和德行,然后由上帝的律师和魔鬼的律师争论,教皇最后裁决是否封为圣徒。

    [461]指拿破仑的拥护者归顺复辟的波旁王朝。

    [462]伯纽(1761-1835):在帝国时期任高级官员,是著名的“归顺者”。

    [463]德·龙格维尔公爵夫人(1619-1679)、德·舍夫勒兹公爵夫人(1600-1679),都积极参加投石党人运动,即权贵反对权倾朝野的宰相马扎然的斗争。

    [464]马图扎莱姆:意为老寿星,《旧约》中的犹太族,据传活了969岁。

    [465]埃庇米尼得斯:希腊克里特的公元前8世纪哲学家,据传他在山洞里睡了五十七年。

    [466]当时普鲁士,现在德国城市。1792年,法国流亡贵族在那里组织武装力量反对革命。

    [467]路易十七于1795年死于狱中。路易十八虽然到1814年才复辟,但他继承王位时间却从路易十七死的日子算起,到1817年也只有二十二年。

    [468]司卡班:莫里哀的剧作《司卡班的诡计》中的主人公,是个善用计谋的仆人。

    [469]马尔坦维尔(1776-1830):《白旗报》创办人,极端保王派的狂热鼓吹者。

    [470]菲耶维:法国平庸的小说家,狂热的极端保王派。

    [471]阿吉埃:在政治活动中,起初为保王派,但从1824年起,在议会中成为中间派首领。

    [472]柯尔奈:《法兰西报》的主编。

    [473]复辟时期,以基佐、库辛等为代表的一些思想家,试图从理论上建立第三党,介于保王派和自由派之间。

    [474]1815年7月8日,路易十八第二次返回巴黎,无双议院实行白色恐怖政策,迫害波拿巴分子。1816年9月5日解散无双议院。

    [475]布维讷之役:1214年7月27日,法国国王奥古斯特在法国北部布维讷城,打败日耳曼皇帝奥托四世。历史学家认为这次战役是法兰西民族的第一次胜利。

    [476]圣会:复辟时期创建的宗教团体,统治阶层的一些人参加,1830年解散。

    [477]提比略(前42-37):罗马皇帝,在历史上被视为暴君。

    [478]狄克推多:古罗马的独裁官。

    [479]英国1688年革命后,还拥护雅各二世和斯图亚特王朝的人,称雅各派。

    [480]伽尔图什(1693-1721):法国一个盗匪团伙的首领。

    [481]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奉天后之命看守被变成小母牛的伊娥。他睡觉时闭五十只眼睛,睁五十只眼睛。

    [482]法国古币名,一皮斯托尔相当于十利弗尔。

    [483]道德团:1808年德国爱国青年组成的团体。

    [484]苦古德社是一个小型的共和党人秘密组织;在普罗旺斯地区,意为“笨蛋社”。

    [485]ABC与法文词“身份低下”发音相似,故隐含“民众”之意。

    [486]原文为拉丁文。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527-565),曾派宦官纳尔雷斯出征。

    [487]原文为意大利文。17世纪,巴尔贝里尼家族为建府邸,在罗马拆毁古建筑。巴尔贝里尼与“野蛮人”读音相近。

    [488]原文为西班牙文。是西班牙自由派联合的口号。

    [489]原文为拉丁文。耶稣对彼得说的话。彼得意味石头,故说在石头上建教堂。

    [490]后改为埃德蒙·罗斯唐广场。

    [491]即今天的古雅街。

    [492]古希腊美少年,阿德里安皇帝的宠儿,130年溺死在尼罗河后被封为神。

    [493]阿文蒂诺山是罗马城外七山冈之一。格拉库斯兄弟二人先后是罗马护民官:兄蒂贝里乌斯(前162-前133)、弟卡伊乌斯(前154-前121),因主张土地改革而被大地主杀害。

    [494]爱娃德奈是古代传说中的钟情女子,她见人焚烧她丈夫的尸体,便跳进柴堆里。哈尔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是雅典人,他们合力杀了暴君希帕尔克(前527-前514在位),然后将凶器藏在爱神木枝叶下面。

    [495]博马舍的风流天使指他剧作的主人公费加罗。

    [496]孔多塞(1743-1794):法国数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家,法国革命中持温和态度,国民公会议员。

    [497]原文为拉丁文。

    [498]西班牙文“人”的书写。

    [499]阿拉戈(1786-1853):巴黎观象台台长。

    [500]若弗鲁瓦·圣伊赖尔(1772-1844):法国自然学家。

    [501]普伊塞古和德勒兹:帝国旧军官,磁学专家。

    [502]法语中的“牡蛎”,引申意思为“愚蠢的人”。

    [503]安德烈·舍尼埃(1762-1794):法国诗人。他先是参加革命运动,后又反对恐怖政策而被送上断头台。

    [504]1772年,列强第一次瓜分波兰。

    [505]1815年,拿破仑在滑铁卢失败后,被迫再次退位。俄、普、奥三国为战胜国,在维也纳开会制裁法国。

    [506]《密涅瓦》: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刊物。

    [507]参看本书第一部第三卷。

    [508]拉勒芒:1820年6月,巴黎自由派游行示威中被杀害的大学生。

    [509]法文为“鹰”,是拿破仑的徽志,因此路易十八听了不悦。

    [510]博须埃(1627-1704):是当时法国教会的实际领袖,曾任莫城的主教。

    [511]五路易等于一百法郎,又是“圣路易”的谐音。

    [512]若李的名字只有一个L,现在连发四个L,而法语这个字母的发音跟“翅膀”相同,故说“用四个翅膀飞翔”。

    [513]格朗太尔的发音与“大R”相同。

    [514]如今称曼恩林荫路。

    [515]水手鱼:用酒和洋葱烹调的鱼。

    [516]引自科来的喜剧《亨利四世出猎》。

    [517]据希腊神话传说,波吕丢刻斯和卡斯托耳是异父弟兄,合称狄俄斯库里。帕特洛克罗斯是阿喀琉斯的好朋友,在特洛伊战争中身穿阿喀琉斯的盔甲冲到城下,被赫克托耳杀死,阿喀琉斯为他报了仇。尼索斯:在维吉尔的叙事诗《伊尼德》中,他是厄里亚勒的朋友。厄达米达斯:在《托克萨里斯——友谊》中,他是阿雷特和夏里克萨纳的朋友。埃菲斯蒂翁是亚历山大的朋友。佩什梅雅是医生杜勃勒伊的朋友。

    [518]据希腊神话传说,皮拉得斯是俄瑞斯忒斯的朋友,并帮助他报了杀父之仇。

    [519]戏引布瓦洛《诗艺》中的话:“法兰西人,天生鬼精灵……”法语中的“鼻子”和“天生”同音。

    [520]原文为拉丁文。

    [521]同上。

    [522]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圣经》中《箴言》:“上帝的担心是智慧的初萌。”

    [523]卡利古拉(12-41):罗马帝国皇帝,因神经错乱而行为怪异。

    [524]原文为拉丁文。

    [525]第欧根尼(公元3世纪):希腊作家。

    [526]斯特隆吉利翁:公元前5世纪末希腊雕塑家。

    [527]彼得那:希腊城市名。公元前168年,罗马执政官保罗·埃米尔率军在彼得那战胜马其顿,结束了马其顿的独立。史称彼得那战役。

    [528]托尔皮亚克:高卢古地名、即今天的德国城市曲尔皮西。公元496年,法兰克人在此战胜日耳曼人。

    [529]原文为拉丁文。

    [530]福基翁(约前402-前318):雅典将军和政治家,因主张和平而被判处死刑。

    [531]加斯帕尔·柯利尼(1519-1572):海军元帅,因信奉新教而被朝廷杀害。

    [532]庇的斯特拉特(前600-前527):雅典暴君。

    [533]西拉尼翁:公元前4世纪希腊雕塑家。

    [534]阿尔比翁:英格兰的古称。

    [535]约拿单:美国人的贬称。

    [536]原文为英文。

    [537]原文为英文。

    [538]指法国和瑞士因1815年巴黎第二协定的条款所产生的边界争端:热克斯地区属于法国,但又位于法国海关之外。

    [539]席柏勒: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母。

    [540]伊娥:希腊神话中天后赫拉的首席祭司,因得到宙斯的爱,被赫拉变成小母牛。

    [541]由图盖刻印在鼻烟纸上的宪章。

    [542]宪章第十四款给国王保留为国家安全颁布法令的权力,从而引起自由派的怀疑,并成为1830年7月革命的导火线。

    [543]指路易十八,拿破仑下台后的法国国王;法国写年月日与中国顺序相反。共和8年雾月18(1799年11月9日-10日),拿破仑发动政变,上台执政。

    [544]原文为拉丁文。

    [545]当时俄国地名。

    [546]拉普拉斯(1749-1827):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

    [547]梅尔兰(1754-1838):法国政治家。

    [548]原文为拉丁文。

    [549]欧墨尼得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

    [550]西班牙革命党人的绰号。

    [551]《杜舍纳老爹》:埃贝尔从1790年至1794年出版的报纸,是宣传革命的主要报刊。

    [552]影射1793年的革命恐怖时期。

    [553]从两地出土的古代雕像。

    [554]从两地出土的古代雕像。

    [555]邦雅曼·龚斯当(1767-1830):法国政治家和作家。

    [556]西康伯尔族:属日耳曼族,一支在鲁尔盆地,一支进入高卢,与法兰克人同化。

    [557]帕尔特人:属西徐亚族的古民族,于公元前三世纪在伊朗东北部定居。

    [558]原文为拉丁文。

    [559]欧德里·德·庇拉伏: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和七月王朝时期的左派议员。

    [560]牧月:法兰西共和历9月,相当于公历5月20日至6月18日。

    [561]忒奥克里托斯(前310-前250):希腊诗人。

    [562]伊希斯:古埃及女神,是理想妻子和母亲的典型。

    [563]博马舍的戏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人物。霸尔托洛是个忌妒的老人,薛侣班是个多情的男孩。

    [564]索齐尼(1525-1562):意大利天主教异端的鼻祖,他否认耶稣基督的神性,否认圣灵的存在。

    [565]扬·胡斯(1369-1415):捷克改革家,布拉格大学校长。

    [566]巴贝夫(1760-1797):法国革命家。

    [567]原文为拉丁文。

    [568]乌格里诺:13世纪末意大利比萨暴君,被皇帝派成员控为叛国,将他同子孙关进塔中,他受不了饥饿,企图吃子孙的肉。但丁《神曲》中有一章叙述这个故事。

    [569]辛德汉:一伙盗匪的首领,于1803年处决。

    [570]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群岛上的白种人后裔。

    [571]维道克:当时著名的警探,原为囚犯。

    [572]原文为拉丁文。

    [573]马蒂厄·朗斯堡:17世纪比利时列日城司铎。

    [574]冲子:黑话中指警察。

    [575]原文为拉丁文。

    [576]拉瓦特尔(1741-1801):瑞士哲学家、诗人、神学家,“相面术”的创始人。

    [577]所罗门的原话是:“虚荣,虚荣,全是虚荣!”

    [578]赛丽曼娜:莫里哀《厌世者》剧中女主角,以此泛指演主角的女演员。

    [579]艾耳密尔:莫里哀《伪君子》剧中的角色,男主人公奥尔贡的续弦,此处泛指富有同情心的女人。贝利塞尔(500-565):东罗马帝国名将,屡建战功,为皇帝所妒,流落为乞丐。

    [580]原文为拉丁文。

    [581]舍瓦利埃:巴黎钟表河滨路的光学技师,著有《论玻璃物理仪器的艺术和技师》。

    [582]即布鲁塞尔。

    [583]邦伏努托·塞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金银首饰匠。

    [584]维庸(1431-1463):法国流浪汉诗人,好同贩夫窃贼混于酒肆。

    [585]本书初版每部有两卷。此处的第三卷,即第二部《珂赛特》中的第三卷《蒙菲郿的用水问题》。

    [586]普吕西亚斯:俾提尼亚国王,公元前183年,他要把兵败来投奔他的汉尼拔引渡给罗马人,汉尼拔被逼自杀。

    [587]伊夫托国王:法国童话中的滑稽人物。

    [588]护国公:英国17世纪共和国时期执政者克伦威尔的称号。

    [589]1588年5月12日,巴黎下层市民起义,筑街垒巷战。纪尧姆·德·维尔是政治活动家,在事件后发表演说。1589年,波旁家族的亨利四世登上王位。

    [590]伊图尔维德:墨西哥将军,1821年称帝,1823年被赶下台,次年被枪毙。

    [591]法国国王大多在兰斯城大教堂举行加冕典礼。

    [592]1832年,法国派一支远征部队,到意大利的安科纳抗击奥地利。

    [593]1832年,法军赶走拒绝将安特卫普交还比利时的荷兰军。

    [594]普里查德(1796-1883):英国传教士,在法国支持新教反对法国,1844年被法国当局逮捕。同年,在英国政府抗议下,法国政府赔偿普里查德二万五千法郎。

    [595]1834年4月14日,巴黎居民在特朗斯诺南街起义,遭政府军屠杀。

    [596]阿布德—埃勒—卡迪尔(1808-1883):阿拉伯酋长,曾抗击法国征服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军,1848年被迫投降,押往法国囚禁,1852年退隐到大马士革。

    [597]1832年,西蒙·德茨为十万法郎赏金,将贝里公爵夫人出卖给政府。

    [598]1836年9月颁布的刑事法规。

    [599]卡西米尔·佩里埃(1777-1832):法国银行家、政治家,1831年任内阁总理。

    [600]贝卡里亚(1738-1794):意大利经济学家、刑法学家。

    [601]菲埃斯齐(1790-1836):科西嘉阴谋分子,1835年企图暗杀路易—菲力浦未遂。

    [602]巴贝斯(1809-1870):法国政治家,激进共和党人,1839年被判处死刑,赦免后又屡次被捕并囚禁,后来流亡国外。

    [603]作者自谓,其时雨果流亡国外,自比游魂和已亡人。

    [604]公元前280年,希腊罗得岛上树起一尊巨大的太阳神像,脚踏港湾两岸,后毁于大地震。

    [605]波利尼亚克(1780-1847):法国政治家,1829年任查理十世的内阁总理,他在1830年7月25日签发的法令,导致了七月革命,革命后被判处终生监禁,1836年被赦。

    [606]孔代是波旁家族的支系,1830年,最后一个孔代亲王被吊死在郊野。

    [607]拿骚家族:12世纪前,在拿骚附近建立领地的家族,其孙曾为德意志王、荷兰国王等,为显赫家族。

    [608]费迪南德七世(1784-1833):西班牙国王(1808-1833在位)。

    [609]博洛尼亚和安科纳都是意大利的地区。

    [610]拉法耶特(1757-1834):1830年为国民卫队司令,倒向革命,成为七月王朝的创始人之一,但很快同路易—菲力浦分道扬镳。

    [611]邦雅曼·贡斯唐(1767-1830):法国政治家、作家。

    [612]卡西米尔·佩里埃(1777-1832):法国银行家、政治家。1831年任内阁总理,镇压了巴黎和里昂人民起义,帮助比利时驱逐拿骚,出兵安科纳阻击奥地利远征军。

    [613]德·贝里公爵夫人(1798-1870):1832年在旺岱鼓动起事反对路易—菲力浦未遂。

    [614]吉斯凯:1831年至1836年任警察局长。

    [615]雅克团:1358年法国农民大起义。

    [616]1793年1月21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判处死刑。

    [617]《没问题》是法国1789年革命时期的一首歌曲。

    [618]恩尼乌斯(公元前239-前169):拉丁诗人。

    [619]安根斯:出自维吉尔的长诗《伊尼德》,原义为“巨大的”,形容可怕的魔怪,即指独眼巨神波吕斐摩斯。

    [620]法国作家、漫画家亨利·莫尼埃(1799-1877)塑造的庸俗小市民的典型。

    [621]埃贝尔派:法国1789年革命雅各宾派的左翼。

    [622]艾斯库斯和利勃拉是巴黎的两个青年诗人。1831年,艾斯库斯十八岁,就创作两部诗剧并演出成功。1832年,两个朋友合作写出剧本《雷蒙》,演出失败就自杀了。

    [623]雷斯达尔(1628或1629-1682):荷兰风景画家。

    [624]1612年在巴黎出版,全称为《恶天使和魔鬼幻变图》。

    [625]据传,中世纪时期,巴黎沃维尔公馆闹鬼,故有俗谚“去见沃维尔魔鬼去吧”。比埃夫尔也是巴黎的街区名。

    [626]爱德华·甘斯和弗雷德里克—查理·德·萨维尼:德国法学家。

    [627]现在称乌迪诺街,位于巴黎七区。

    [628]旧时土地面积单位,1阿尔旁约合20至50公亩。

    [629]弗朗索瓦·芒萨尔(1598-1666):法国建筑师。

    [630]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

    [631]原文为拉丁文。

    [632]帕福斯:位于塞浦路斯,维纳斯之城。

    [633]吉约姆·德·拉姆瓦尼翁(1617-1677):法国司法官,曾任巴黎高等法院首席院长。

    [634]勒诺特尔(1613-1700):法国园林设计画家和建筑师。

    [635]穆罕默德不能把一座山唤来,就朝山走去。

    [636]马伯夫的法语发音类似“我的牛”。

    [637]普卢塔克(约50-125):原是古希腊作家,这里是借用。

    [638]《厄里安特》:卡斯蒂尔—布拉兹的歌剧,韦伯作曲,创作于1831年。

    [639]德·拉莫特—乌当库尔元帅夫人(1623-1709):法兰西儿童会总管,有三个女儿,均为公爵夫人。

    [640]那条街原名为“暗娼街”,作者故而调侃。

    [641]理发师绰号“鲭鱼”。

    [642]布罗肯峰:德国哈茨山最高峰,相传每年4月30日至5月1日的夜晚,巫婆在那峰上聚会。歌德在《浮士德》中有描述。

    [643]圣马尔丹(约315-397):图尔主教。据传他将大衣分一半给一个穷人。

    [644]约维斯人和博托库多人:美洲印第安人部族。

    [645]黑面包。——雨果原注

    [646]断头台。——雨果原注

    [647]密探,警察。——雨果原注

    [648]指小丑。小丑戴的假发尾上系着红缎带。

    [649]路易—菲力浦政府为纪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广场上建起圆形铜柱,高五十米,柱顶有自由女神像。

    [650]福马德发明的打火机,里面装硫酸,拿化学火柴往里蘸。

    [651]保罗·德·柯克(1794-1871):法国多产小说家。

    [652]如今的德·塞维尼街。

    [653]阿尔诺·贝尔干(1747-1791):法国诗人。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

    [654]“这是越狱的多好夜晚呀!”——雨果原注

    [655]“我们走吧。我们待在这儿干什么呀?”——雨果原注

    [656]“这雨下得能把鬼火给浇灭。再说,警察要过来,那边有个士兵在站岗,我们别在这里让人给抓住。”——雨果原注

    [657]“你跟我们说什么呀?那客栈老板很可能没有逃出来。他不懂行,怎么的!撕开衬衣,裁床单,好编一条绳子,把牢门打穿洞,制作假证件,配制假钥匙,砸断脚镣,拴牢绳子吊到外面,要躲藏,化装,必须有个机灵劲儿!那老家伙干不了,他不会干!”——雨果原注

    [658]“你那个客栈老板也许让人当场抓住了。非得有点机灵劲儿不可。他还是个小学徒。也许他上了警察的当,甚至上了一个冒充同伙的密探的当。听听,蒙巴纳斯,监狱一片喊声,你听见了吧?那些烛光你也看见了。算了,他又被抓住了!坐二十年牢才能把他放出来。我并不怕,我可不是胆小鬼,这谁都知道。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了,要不走,就得让人牵着鼻子走。别生气,跟我们走吧,一道去喝一瓶酒吧。”——雨果原注

    [659]“我跟你说他又给逮住了。到了这种时候,那个客栈老板一钱不值了。我们也毫无办法。还是离开吧。我觉得随时会来个警察,一把抓住我。”——雨果原注

    [660]一条绳子(神庙区黑话)。——雨果原注

    [661]我的绳子(城关黑话)。——雨果原注

    [662]一个汉子。——雨果原注

    [663]一个孩子(神庙区黑话)。——雨果原注

    [664]一个孩子(城关黑话)。——雨果原注

    [665]“像我这样一个孩子,就是条汉子,像你们这些汉子,就全是孩子。”——雨果原注

    [666]“这孩子嘴皮子真厉害!”——雨果原注

    [667]“巴黎的孩子不是湿草编的。”——雨果原注

    [668]“拴在墙头。”——雨果原注

    [669]“拴在窗户横木上。”——雨果原注

    [670]你女儿。——雨果原注

    [671]那儿没有什么搞头。——雨果原注

    [672]女儿可不傻。——雨果原注

    [673]原文为拉丁文,意为“懒惰”。

    [674]盗贼的总称。

    [675]《死囚末日记》。

    [676]观众给剧本喝了倒彩。——雨果原注

    [677]我的步枪。

    [678]我的马。

    [679]公证事务所的年轻送信员。

    [680]我的鞋匠。

    [681]巴黎丐帮的老巢。

    [682]在罗马神话中,福罗拉是花神,波莫那是果树女神,尼普顿为海神,柏洛娜为女战神。

    [683]芒德兰(1724-1755):法国著名的匪首。

    [684]法国诗人维庸(1431-1463)的诗《遗憾》中的名句。

    [685]应当指出在克尔特语中,mac意味儿子。——雨果原注

    [686]本意为“拧下椰子”。

    [687]本意为“扭来绞去”。

    [688]本意为“像(麦、稻)一样捆起来”。

    [689]本意为“耗子”。

    [690]本意为“面包师”。

    [691]面包。——雨果原注

    [692]马。——雨果原注

    [693]麦秸。——雨果原注

    [694]小孩。

    [695]破烂衣服。——雨果原注

    [696]教堂。——雨果原注

    [697]脖子。——雨果原注

    [698]野猪。

    [699]拉丁语,意为“贞洁”。

    [700]谐音“重新磨锋利的”。

    [701]小射箭手,指丘比特。——雨果原注

    [702]安德洛墨达:希腊神话中埃塞俄比亚公主,因她母亲夸她比海中仙女还美,触怒仙女,她们请海神波塞冬发洪水淹没全国,提出只有把她献祭给海怪,灾难才能解除。她父母只好把她绑在海边岩石上,碰巧珀耳修斯经过,杀死要吞噬她的海怪。

    [703]原文为黑话,雨果有注释,现将雨果注的译文移入正文。

    [704]相当于“巴黎公墓侯爵”。庞丹为巴黎公墓。

    [705]雷斯蒂夫·德·拉勃列东(1734-1806):法国作家,著有《尼古拉先生》和《狡诈的农民》。

    [706]布里亚柔斯:希腊神话中的百手巨人,是天神和地神的儿子。

    [707]英语是驾驶座在后面的双轮马车。

    [708]狗。——雨果原注

    [709]带来。从西班牙语演变而来。——雨果原注

    [710]吃。——雨果原注

    [711]用油灰贴住的办法敲碎窗玻璃,能吸住碎片并防止发出声响。——雨果原注

    [712]锯。——雨果原注

    [713]叫。——雨果原注

    [714]截断。——雨果原注

    [715]黑话:警察。

    [716]在这里要干事。——雨果原注

    [717]刀。——雨果原注

    [718]法郎、苏,还是里亚(法国古铜币名,合四分之一苏)。——雨果原注

    [719]引自贝朗瑞的歌谣:《我的祖母》。

    [720]犹太人。——雨果原注

    [721]庞丹:巴黎。——雨果原注

    [722]弗布拉斯:卢维·德·库夫雷的小说《弗布拉斯骑士的爱情》中的主人公。

    [723]布西里斯:古埃及传说人物。

    [724]加拉(1749-1833):处决路易十六时任司法部长。督政府时期(1795-1799),他是衣着奇特的风云人物。因此,雨果说吉诺曼与他相像。

    [725]贝里公爵在歌剧院前黎塞留广场(现在的卢乌瓦广场)被杀,复辟王朝给他立了个赎罪碑,后来拆毁,由维斯孔蒂设计建了喷泉,但那是1844年的事,而非雨果所叙述的时间。

    [726]法语sans-culotte指不穿短外裤的穷人,通常译作“长裤汉”。这里是文字游戏,不穿短外裤者也包括女人,故有这句俏皮话。

    [727]皮斯托尔:法国古币名,1皮斯托尔相当于10利弗尔。

    [728]佩潘是圣安托万城郊区店铺老板,莫雷是马具商,二人参加了费耶斯齐在1835年暗杀路易—菲力浦的行动,后被捕处决。不过,在1832年,雨果叙述的这个时期,他们不可能被警察追捕。

    [729]伏尔泰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730]译自意大利,作者莱翁·德·弗郎西亚。

    [731]1610-1611年在巴黎印行。

    [732]1603-1604年在巴黎印行。

    [733]提布卢斯(约前50-前19或前18):拉丁诗人,著有三部《哀歌》。马奴丘家族是15世纪和16世纪威尼斯的著名印书商。

    [734]拉埃尔特的第欧根尼:公元3世纪希腊作家,他搜集了不少古代佚文。但此处雨果可能弄混版本。

    [735]罗贝尔·艾蒂安(1503-1559):法国人文学家的出版商。

    [736]阿尔多:威尼斯出版世家马奴丘创始人名字的简称,全称为特奥巴尔多·马奴丘。

    [737]埃勒泽维尔:16、17世纪荷兰出版世家,其版本以字体秀美著称。

    [738]莫里哀剧作《愤世者》中两个人物。阿尔赛斯特爱憎分明,费兰特则极力调和。

    [739]菲力浦五世(1683-1746):西班牙国王(1700-1746年),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孙子,由路易十四扶持继承西班牙王位,从而引发同英国、奥地利、荷兰等国的战争。

    [740]1792年8月10日,巴黎公社领导的人民武装进攻国王路易十六所在的土伊勒里宫,瑞士雇佣军保卫王宫,向群众开枪。

    [741]应是共和四年葡月13日,即1795年10月5日,保王党人在巴黎暴动,向国民公会所在地土伊勒里宫进攻,拿破仑指挥革命部队粉碎了保王党人的图谋。

    [742]特雷是路易十六的财政总监,任期为1769年至1774年;1774年由杜尔哥接任,直至1776年。雨果的观点很明确:特雷维护特权,杜尔哥力求改革。

    [743]拉缪(1515-1572):人文学者,在圣巴泰勒米惨案中,即1572年8月23-24日夜间被杀害。

    [744]1765年,卢梭遭石块袭击,但不是把他赶出瑞士,只是把他赶出斜谷。卢梭从斜谷迁往圣彼得岛。

    [745]福基翁(约前402-前318):雅典将军、政治家,因主张和平政策而被处死。

    [746]西庇阿:有大西庇阿(前235-前183)和西庇阿(前185或前184-前129),二人均任过罗马执政官。

    [747]列举六条,后三条重申前三条,即在这三个惨案中,各举出一个著名的受害者。

    [748]米克莱:西班牙匪帮,1808年由拿破仑改编成法军米克莱,用以对付西班牙游击队。

    [749]绿徽章:保王党集团戴绿徽章,1794年7月27日热月政变之后和第二次波旁王朝复辟初期,在南方肆虐,实行白色恐怖。

    [750]辫子兵:原为留发辫的榴弹兵和轻骑兵,1794年热月政变后,发辫成为年轻的保王党的时髦。

    [751]热愚帮:热月政变后,在法国南方猖獗活动的反革命团体。

    [752]袖章骑士:1814年,昂古莱姆公爵进入波尔多城,扈从贵族左臂戴绿袖章。雨果给予他们这一讽刺性称呼。

    [753]尤维纳利斯(约60-约120):拉丁诗人,著有《讽刺诗集》,抨击罗马的腐化风俗。

    [754]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尤维纳利斯的一句诗:“缺少天赋,愤怒也能作诗。”

    [755]格拉库斯兄弟是罗马著名法官,主张土地改革,于公元前133年和前121年先后被大地主势力杀害。

    [756]据不可靠的传说,尤维纳利斯被放逐到埃及的赛伊尼,即现称的阿斯旺地区。

    [757]指塔西陀。参照夏多布里盎《墓外回忆录》中引录的1807年的文章:“尼禄徒然如日中天,塔西陀已经在帝国出生了。”塔西陀(约55-120),拉丁历史学家。

    [758]指圣约翰。他在希腊的帕特莫斯岛上撰写了《启示录》。

    [759]尼尼微:西亚(今伊拉克境内)古亚述国首都,公元前612年被毁,标志亚述帝国的灭亡。巴比伦(今伊拉克境内):西亚文明古城,始建于公元前24世纪至前22世纪,公元前323年以后衰落。塞多姆:古城(巴勒斯坦境内),位于死海南岸,公元前19世纪毁于灾难。《启示录》叙述其事,说是上帝的惩罚。

    [760]西塞罗(前106-前43):拉丁政治家和演说家,他将拉丁语的雄辩推上高峰。在西西里人控告总督威勒斯敲诈勒索的案件中,他作为原告律师,指控十分有力,使威勒斯受到应得的惩罚。

    [761]奇里乞亚地区位于土耳其南部,濒临地中海。

    [762]鲁比科内河是意大利和高卢的边界河流。公元前49年1月11日至12日夜间,恺撒未经元老院批准,就率军过河侵入高卢。

    [763]维特利乌斯(15-69):罗马皇帝,69年仅做一年皇帝就被民众杀死。

    [764]苏拉(前138-前78):罗马将军,政治家,公元前88年任执政官,至前79年,权力达到顶峰时,突然让位退隐。

    [765]克劳狄一世(前10-54):罗马皇帝(41-54在位)。

    [766]多米蒂阿努斯(51-96):罗马皇帝(81-96在位)。

    [767]卡拉卡拉(188-217):罗马皇帝(211-217在位)。

    [768]康茂德(161-192):罗马皇帝(180-192在位)。

    [769]埃拉加巴卢斯(204-222):罗马皇帝(218-222在位)。

    [770]马萨尼埃洛:1647年那不勒斯起义的首领。

    [771]比藏赛:位于法国中部的安德尔省。1847年,因粮食危机而在这里发生了流血事件。

    [772]马克西米连·拉马克(1770-1832):帝国将军,1815年百日政变时任巴黎军区司令,1815年至1818年遭放逐,1828年成为自由派议员,直至逝世。

    [773]伏瓦(1775-1825):帝国将军,1819年成为自由派议员,他的葬礼成为民众反对查理十世的抗议示威。

    [774]原文为意大利文。杰拉尔和德鲁埃·戴尔龙是由路易—菲力浦任命为元帅的。

    [775]赖希施泰特公爵(1811-1832):拿破仑的儿子,拿破仑于1815年第二次退位时,他被议会宣布为拿破仑二世,1818年成为赖希施泰特公爵。他患了肺结核,于1832年7月22日死去,离拉马克将军葬礼仅有几周。

    [776]费茨—詹姆斯公爵:元老院元老,极端保王党人。

    [777]高卢雄鸡是七月王朝的徽章。

    [778]有六十余名综合工艺学院的学生冲破禁令,在巴士底附近加入送葬行列。

    [779]格尼赛是圣安托万城郊大街的锯木板工人,1841年暗杀奥尔良公爵和欧马尔公爵未遂。

    [780]艾克塞尔曼(1775-1852):法国元帅,帝国骑兵英雄,1832年是巴黎市议会议员。

    [781]特伦顿和布兰迪万都是美国地名。这里指这个德国人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

    [782]卢维埃岛:又称爱情岛,于1843年与右岸连成一片,即如今莫尔朗大街(原莫尔朗河滨路)、运河和亨利四世河滨路之间的地段。

    [783]雅纳:起义工人,当时指挥圣马尔丹和圣梅里两条街拐角的街垒。

    [784]安娜·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女作家,发表许多描写犯罪的“黑色小说”。

    [785]夏尔·拉格朗日(1804-1857):在里昂领导进步社,积极参与组织了1834年的里昂起义,故人称“里昂人”。但雨果在此这样称呼他还为时尚早。

    [786]法语中狗和枪的扳机是同一个词。

    [787]麦克白是莎士比亚同名剧中的主角。这里的波拿巴指拿破仑三世。麦克白出征归国途中遇见三名女巫,她们说他将为王,于是他弑君自立,但大失民心。雨果借古讽今,抨击拿破仑三世。

    [788]拿破仑一世得子,便封为罗马王。

    [789]掌尺:意大利古长度,约合0.25米。

    [790]原文为拉丁文,是一句渎神的话,意为“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

    [791]拉丁文,意为“准备战争”,与法语“美男子”谐音,出自这句格言:“要争取和平,就准备战争。”

    [792]特奥菲勒·德·维钦(1590-1626):法国诗人。

    [793]这两句诗实出于另一位法国诗人圣阿芒(1594-1661)之手。

    [794]马图兰·雷尼埃(1573-1613):法国诗人。

    [795]在法语中,玫瑰花盆和粉红色柱子谐音。

    [796]查理—约瑟夫·纳图瓦尔(1700-1777):法国画家,但画风严谨,并非奇想画派大师。

    [797]科林斯:希腊历史名城。

    [798]前一种只是拼写错误,而被雨水冲掉两个字母,意思全变,为“抓住时光”,令人想起拉丁诗人贺拉斯的一句话,故说“引人深思”。

    [799]原文为拉丁文。

    [800]布伦努斯:古代高卢人的首领的名号。据罗马传说,大约在公元前390年,布伦努斯曾率高卢人攻占了罗马。

    [801]原文为拉丁文。

    [802]文字游戏,即“蒂姆布拉乌斯的阿波罗”,那地方有个礼拜堂供奉阿波罗。

    [803]来自英语,意为小侍从。

    [804]另一词义为“见习小水手”。

    [805]来自西班牙语,意为“青年侍从”。

    [806]普绪喀:又译普塞克,希腊神话中人的灵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现,与爱神厄洛斯相爱并结合。

    [807]原文为拉丁文。这是文字游戏,在拉丁文中,公共马车也有“公众”的意思,这句话是模仿贺拉斯由希腊文译成拉丁文的一条谚语。

    [808]皮格马利翁: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王,善雕刻,爱上了自己雕出的一个少女像。爱神见他感情真挚,就让少女像活了,同他结合。

    [809]提香(1488或1489-1576):意大利画家。

    [810]罗思柴尔德(1743-1812):德国银行家。

    [811]莱奥尼达斯:斯巴达国王(前490-前480在位),公元前480年他率领三百勇士,坚守温泉关,重创波斯军队。

    [812]德罗赫达:爱尔兰港口,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这座城市一度成为保王党抵抗的中心,1649年,克伦威尔率军攻占,下令焚烧城市并屠杀居民。

    [813]弗拉尔(1669-1752):法国军事作家。

    [814]拉姆奈(1782-1854):法国作家。

    [815]原句直译应为“卖掉了神圣的莎士比亚的宝贵画像”。

    [816]忒弥斯:希腊神话中掌管法律和正义的女神。

    [817]《巴黎圣母院》第三卷第二节为《巴黎鸟瞰图》,篇幅长得多。

    [818]蒙米赖和尚波贝尔两地位于法国北部,1814年2月,拿破仑曾在这两地打败普鲁士军。

    [819]德穆兰(1760-1794):法国政治家,1789年法国革命发动者之一。

    [820]莱奥尼达斯:斯巴达国王(前490-前480),保卫温泉关的英雄。

    [821]提莫莱昂(约前410-前336):参与除掉两个暴君,包括他的兄长,尔后又放弃权力。

    [822]艾蒂安·马塞尔(1316-1358):1355年任巴黎行政长官,公然对抗太子查理(后来成为查理五世)。

    [823]阿诺德:可能指争取瑞士独立的英雄温凯里德的阿诺德。

    [824]科利尼(1519-1572):新教领袖之一。

    [825]昂比奥里克斯:高卢人首领。

    [826]雅克·阿特威尔德(1290-1345):根特地方长官,率佛兰德人反对佛兰德伯爵。其子菲力浦继承父志,于1382年同法军作战丧命。

    [827]马尼克斯(1538-1598):领导荷兰反抗西班牙的统治。

    [828]佩拉吉娅:8世纪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国王,曾领导全国抵抗阿拉伯人的入侵。

    [829]阿里斯托吉通:雅典人,他同哈尔莫狄乌斯合力杀了暴君希帕尔克(公元前527-前514在位)。

    [830]色拉西布洛斯:公元前5世纪末,他驱逐了斯巴达强加给雅典的三十人寡头,重建民主政体。

    [831]高卢雄鸡是七月王朝的国徽。

    [832]马蒂厄·奥菲拉(1787-1853):毒物学家。

    [833]原文为拉丁文。

    [834]西绪福斯:希腊神话中的科林斯王,是个暴君,死后被罚在地狱反复把岩石推上山。

    [835]约伯:《圣经》中人物,极富有。神为试他的忍耐,夺走他的女儿和全部财产,仅剩下水罐。

    [836]奥萨山和皮利翁高原位于希腊,神话中巨人将山移到高原上以便上天。

    [837]热月9日即1794年7月27日,吉伦特党搞政变,处死罗伯斯庇尔等人。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民起义,推翻君主政体。

    [838]雾月18日即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发动政变,推翻督政府。1月21日即1793年1月21日,国民公会判处国王路易十六死刑。

    [839]葡月13日即1795年10月5日,保王党暴乱分子进攻国民公会,被拿破仑指挥的共和军击败。牧月1日即1795年5月20日,人民起义反对国民公会,要求肃清反动势力。

    [840]西奈山:位于埃及。据《圣经·旧约》记载,犹太人先知摩西奉神命,率犹太人逃出埃及。他在西奈山上受十戒,并颁布犹太教的教义。

    [841]《卡尔玛纽拉》:法国1789年革命时期流行的革命歌曲。

    [842]法军于1837年攻占阿尔及利亚的君士坦丁,但是扎阿恰绿洲,直到1849年才占领。而雨果讲的是1848年的事。

    [843]弗雷德里克·库尔奈(1808-1852):海军军官,因一个长官的敌视而退役。1847年12月2日事件之后,他逃至伦敦。1852年他同巴泰勒米决斗而丧命。巴泰勒米原是苦役犯,在英国因两个命案,于1854年被处以绞刑。

    [844]哈尔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在雅典娜女神节庆典上,他们二人暗杀了暴君希帕尔克(前527-前514)。

    [845]舍雷阿斯:罗马法官,杀死暴君卡利古拉。

    [846]斯特法努斯:可能指圣艾蒂安。

    [847]夏洛蒂·科尔代(1768-1793):刺死马拉的人。

    [848]桑德(1795-1820):德国爱国者,他于1819年刺杀了作家科策布。

    [849]佐伊勒:公元前4世纪希腊诡辩家,著有《荷马之祸》,是激烈而庸俗之文。

    [850]马维乌斯:被贺拉斯称为“腐臭”诗人。维吉尔在《牧歌》中抨击过他。

    [851]维泽(1638-1710):著有《妇人学堂的真正批评》一书。

    [852]公元前49年,恺撒违反同庞培和元老院达成的协议,率军越过鲁比肯河,向罗马挺进。

    [853]欧特罗庇厄斯:公元前4世纪拉丁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简编》。

    [854]原文为拉丁文。

    [855]阿纳卡尔西·克洛斯(1755-1794):流亡到法国的普鲁士人,投身法兰西革命,号称“人类的演说家”,1794年同雅各宾左派一起被处死。

    [856]三脚祭台:古希腊女祭司坐在三脚祭台上宣示神谕。

    [857]格里博瓦尔(1715-1789):他采用名为“运动星”探测器,能测量炮口的内径。

    [858]庞丹、力天使(即力天使圣母院,如今改称欧贝维利埃大街)位于巴黎东北郊,小排水沟是巴黎城关,位于左岸(如今帕西桥旁边)。

    [859]亨利·封弗雷德(1788-1841):波尔多记者,拥护七月王朝。

    [860]保罗—埃梅·加尼埃(1820-1846):滑稽歌剧作者。雨果将1834年4月暴动时的一段亲身经历,安在加尼埃头上。他在《目睹实录》中叙述此事,说他险遭杀害。

    [861]在1832年6月5日至6日事件中,司法预审的笔录确曾提到这个法尼科。

    [862]原文为拉丁文。

    [863]雅克—玛丽·德·卡维尼亚克:卡维尼亚克家族出了不少名人。他哥哥是国民公会成员,侄儿是民主党首领,另一侄儿也是将军,还同小拿破仑竞选总统。

    [864]苏舍(1772-1826):法国元帅,1808年至1809年,他率法军在西班牙作战,夺取了萨拉戈萨要塞。

    [865]斯卡隆夫人:路易十四的情妇。

    [866]罗兰:长诗《疯狂的罗兰》中的主人公,热恋着安琪莉嘉。作者为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1474-1533)。

    [867]原文为拉丁文。

    [868]安泰(又译安泰俄斯):希腊神话中海神和地神的儿子,他同人格斗,只要身不离地,就能从大地母亲身上吸取力量。

    [869]原文为拉丁文。

    [870]伏尔甘:罗马神话中的火神,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淮斯托斯,是宙斯和赫拉的儿子,天生瘸腿,相貌丑陋,是火和锻冶之神。

    [871]原文为拉丁文。引自贺拉斯的《农事诗》。

    [872]原文用谐音cygnes(天鹅)理解signes(信号),听着就像“天鹅理解天鹅”。此处变通,用诱鸟的“囮”(é)替代,以略传达原文的俏皮。

    [873]法国上议会,在1814年至1848年期间,称为“元老院”,又称“贵族院”,设在卢森堡宫。

    [874]路易—菲力浦是波旁家族的旁支。

    [875]原文为拉丁文。

    [876]德·克莱蒙—托奈尔:1822年任海军大臣。他多次接待过年轻的维克托·雨果。

    [877]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也是女战神。她误杀了海神特里同的女儿帕拉斯,便改名帕拉斯·雅典娜,以兹纪念。

    [878]迦南:上帝将迦南赐给亚伯拉罕,封他为多国之父。

    [879]杰拉尔·德·奈瓦尔(1808-1855):法国诗人、文学家。

    [880]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黑人起义领袖。

    [881]卡尔洛·皮萨卡纳(1818-1857):意大利爱国者。

    [882]法国有句俗谚:“地狱的路面是由良好愿望铺成的。”即好心办坏事也要下地狱。此处回答正是巧妙地运用这句俗谚。

    [883]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卢克莱修(前98-前55)的《物性论》。

    [884]希腊古城科林斯,人民性格慓悍。意大利古城锡巴里斯,人民性格柔弱。

    [885]约翰·法斯托夫(1378-1459):百年战争中的英军统帅。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等剧作中,以他为原型,塑造了一个爱吹嘘的粗野人物。

    [886]朱阿夫兵:法国轻步兵,先由阿尔及利亚人组成,1841年后则由法国士兵取代。

    [887]法语的“遵守”和“观望”是多义的同一个词。

    [888]《吠陀》:梵文典集,是印度最古的宗教和文学的文献总称。

    [889]弗郎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1515年至1547年在位。1515年,他在马里尼亚诺战役中战胜瑞士人。

    [890]这段概述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六卷,第12行至36行诗的内容。有些错误,例如:墨岗西俄斯应为墨朗西俄斯,等等。

    [891]埃斯普朗狄安:西班牙骑士小说中的英雄。

    [892]厄芙拉是科林斯的旧称。

    [893]1834年4月14日,政府军攻打特朗斯诺南街垒,一名军官被冷枪打伤,他们攻破街垒就大肆屠杀无辜。

    [894]帕拉福克斯(1776-1847):萨拉戈萨公爵,西班牙将军,1808-1809年,他率军英勇保卫萨拉戈萨城。

    [895]巴雅尔(1476-1524):法国军人,以作战勇猛著称,被誉为“无畏无瑕骑士”。

    [896]约翰·弥尔顿(1606-1674):英国诗人,他在破产并失明之后,口述长诗杰作《失乐园》(1667)和《复乐园》(1671)。

    [897]俄瑞斯忒斯:希腊神话中人物,阿伽门农之子。阿伽门农被其妻和奸夫谋杀,俄瑞斯忒斯被姐姐送至父亲生前好友斯特洛菲俄斯家避难,他长大后为父报了仇。皮拉得斯是斯特洛菲俄斯之子,俄瑞斯忒斯的好友,并帮助他报了杀父之仇。

    [898]利维坦:腓尼基神话中的海上恶兽,出现在《圣经》里,象征邪恶。

    [899]圣克卢:位于巴黎西郊,在此段塞纳河中置网,用以拦截漂流物。

    [900]李比希(1803-1873):德国化学家。

    [901]原文为拉丁文,是教皇祝福时的用语。

    [902]提尔:古代腓尼基港口,位于地中海东岸,历史上曾强盛一时,与迦太基抗衡。在今黎巴嫩境内,名为苏尔。

    [903]尼尼微:古代亚述帝国首都,当时以奇迹著称,公元前612年被毁。

    [904]吕代斯:巴黎古称。

    [905]贝拿勒斯:印度圣城,今称瓦拉纳西。

    [906]公元前8世纪和前7世纪,古亚述国有两名国王取这一名字。

    [907]约翰·德·莱德(1510-1536):在曼斯泰称锡永王。

    [908]呼罗珊:伊朗省名称。

    [909]木槌帮:1382年3月,巴黎持槌起义者。

    [910]西蒙·莫兰(约1623-1663):自称“人之子”,幻象派巫师,后被处以火刑。

    [911]烧足匪徒:匪徒以烧足之法,逼迫受害者拿出钱财。

    [912]巴西尔:15世纪传说人物,炼金术士。

    [913]司卡班:意大利喜剧中的仆人形象,莫里哀成功地借鉴到他的剧作中。

    [914]玛格东:指放荡的年轻女子。

    [915]特里斯唐:做过路易十一的饲马总管。

    [916]杜普拉(1463-1535):弗朗索瓦一世的掌玺大臣。

    [917]卢浮瓦(1639-1691):路易十四的大臣,下令焚烧德国的普法尔策尔。

    [918]勒泰利埃(1648-1719):耶稣会士,路易十四的忏悔师。

    [919]埃贝尔(1757-1794):法国革命时期激进派,被罗伯斯庇尔清除。

    [920]马雅尔(1763-1794):1792年9月2日至6日,参加了大屠杀。

    [921]比希莫特:《圣经》中提及的食草巨兽。

    [922]马尔穆塞团:查理五世和查理六世的顾问团,被勃艮第公爵处死或流放。

    [923]法贡(1638-1718):路易十四的首席医生。

    [924]圣路易街:即今图雷讷街,旧名相继为“下水道街”和“盖口下水道街”。

    [925]德克雷在帝国时期任海军大臣和殖民地大臣。克雷泰(1747-1809)于1807年8月被任命为内务大臣。1805年任内务大臣的是尚帕尼。

    [926]须得海:在荷兰,今称艾瑟尔湖。

    [927]曼图亚:意大利城市,今称曼托瓦。

    [928]蒙特贝洛:意大利乡村名。1800年6月9日,法军在此大败奥地利军。

    [929]原文为拉丁文。

    [930]不善歌:法国1830年革命后,鼓吹民主的青年。

    [931]得骂哥哥:意译为“蛊惑群众者”。

    [932]德·克拉朗斯(1449-1478):英国公爵,因阴谋反对他哥哥爱德华四世,而被判死刑,他请求溺死在马尔瓦桑葡萄酒桶里。

    [933]艾斯库勃洛:其事见本章末段。

    [934]海洛和利安得:希腊传说中一对受人称颂的情侣。青年利安得每夜泅过赫勒斯滂(今达达尼尔海峡),同美神的女祭司海洛相会。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海洛举的火炬熄灭,利安得溺死,海洛见其尸体,悲痛万分,跳水自杀身亡。

    [935]皮拉姆斯和西斯贝: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中讲述的一对恋人。二人相约在桑树下幽会,西斯贝先到,被母狮吼声吓跑,匆忙中丢掉的纱巾被母狮撕烂。皮拉姆斯见到纱巾,以为爱人被狮子吃掉便自杀。西斯贝回来,见爱人受致命伤,也自杀殉情。

    [936]法语俗语,意为“一眼便认出来”。

    [937]法语成语,“掌握田野的钥匙”,即“逃之夭夭”。

    [938]蓬提乌斯·彼拉多:罗马皇帝提比略派往犹太的巡抚,他向暴民让步,判处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事后又洗手,洗脱罪责。后来他改奉基督教。

    [939]原文音译是“芳普”,北方省铁路线的一个地点,1846年7月8日,这条线路开通不到一个月,就发生火车出轨事故,在公众里引起强烈震动。

    [940]大马士革之路:喻为改变信仰。源出《圣经》,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遇耶稣显圣而改信基督教。

    [941]如同歌曲《吉耶里伙计》中的那个小家伙。

    [942]维吉尔的牧歌第一首第一句就讲:蒂蒂儿躺在山毛榉树上。

    [943]作者差误:从6月6日夜晚至9月7日,只过了三个月。

    [944]据《圣经·创世纪》记载,上帝造出第一个人叫亚当,从亚当身上取下一条肋骨造出夏娃,作亚当的妻子。

    [945]多朗特:指风流男子。

    [946]圣卡特琳节在每年3月24日,到这天,凡年满二十五岁的处女要戴上“圣卡特琳帽”,表示进入老处女行列。

    [947]季戈涅妈妈:法国木偶戏中的人物,身材高大,从裙子里走出一大群孩子。引申意为多子女的母亲。

    [948]原文为拉丁文,是歌颂圣母的连祷文的一段。

    [949]拉魔鬼的尾巴:意为“生活艰难”。

    [950]罗思柴尔德(1743-1812):德国银行家,国际金融王国的奠基人。

    [951]里面装满新郎送给新娘的礼物。

    [952]班什:比利时城市,当时盛产镂空花边。

    [953]法国里昂产的名贵丝绸。

    [954]马林:比利时旧地名,今为梅赫伦。

    [955]卡通(前234-前149):罗马政治家,曾任罗马执政官,反对奢华和希腊风格。

    [956]福基翁(前402-前318):雅典政治家,将军。

    [957]福波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即阿波罗。

    [958]福柏: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即阿耳忒弥斯。

    [959]沙宾努斯:高卢头领,与妻子爱波妮率众反抗罗马人,争取高卢独立。

    [960]萨尔马特人:伊朗的一支流浪民族,北移至多瑙河(公元1世纪),后与日耳曼族同化。

    [961]龙尚:位于巴黎西郊布洛涅树林。当初有修女院,因屡出丑闻而于1790年取缔。后来建成跑马场。

    [962]狄俄墨得斯等固然是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但墨里奥涅这个人物却是雨果的杜撰。

    [963]居雅斯(1522-1590):法国法学家。这里象征法律程序。

    [964]加马什:《堂吉诃德》中的一个农民,举行极丰盛的婚宴。这里象征美餐。

    [965]福罗里昂(1755-1794):法国寓言作家。这名字无疑来自罗马神话中花神的名字福罗拉。

    [966]《风雅的印度》是法国音乐家拉莫(1683-1764)的歌舞剧,1735年在巴黎首演。

    [967]鲁瓦耶—科拉尔(1763-1845):法国政治家。

    [968]香德炉宝塔建在昂布瓦斯城附近的庄园里。

    [969]阿道勃朗第尼王子是教皇克列芒八世(1592-1605)家庭的成员,在其别墅发现古壁画《阿道勃朗第尼的婚礼》。

    [970]安菲特里特:希腊神话中海中女神,海神波塞冬的妻子。

    [971]特里同:安菲特里特和波塞冬的儿子。

    [972]乌德勒支:荷兰城市名。

    [973]约翰·丘吉尔(1650-1722):马尔勃路格公爵,英国将军。

    [974]封斋节又称四旬斋。封斋节前的星期二为狂欢节的最后一天;第三周的星期四为狂欢日。

    [975]泰斯庇斯(约前6世纪):希腊诗人,相传他开创悲剧,以大车为舞台巡回演出。

    [976]瓦德(1720-1757):法国戏剧和滑稽歌剧作家。

    [977]科莱(1709-1783):法国戏剧作家。帕纳尔(1674-1765):法国民谣和戏剧作家。皮龙(1689-1773):法国民谣和滑稽歌剧作家。

    [978]达龙:父亲。——雨果原注

    [979]这段话原是黑话。“庞丹佬”即巴黎人。

    [980]仙女:女儿。——雨果原注

    [981]法螺丝:政府。——雨果原注

    [982]跌跟头:被捕。——雨果原注

    [983]保罗·巴拉斯(1755-1829):法国政治家,国民公会成员,曾任督政府的执政官。

    [984]阿尔莱·德·桑西(1546-1629):法国政治家。1580年,他向葡萄牙国王购买了著名的钻石,故称桑西钻石,从17世纪末到1835年镶在法兰西王冠上。桑西与法语106发音相同,故有106克拉之说,实重53克拉。

    [985]维纳斯之星即汉语的金星。

    [986]阿尔赛斯特和塞利曼娜是莫里哀喜剧《恨世者》的男女主人公。

    [987]玛士撒拉:《圣经》中大洪水之前的族长,相传活了九百六十九岁。

    [988]达佛尼斯和克洛埃:希腊作家朗戈斯(公元2世纪-3世纪)创作的同名田园小说的主人公。

    [989]菲利门和波息司:希腊神话中人物,因款待宙斯而受赏赐,小屋变成宫殿,同时寿终,变成栎树和椴树。

    [990]法国作家穆尔杰的中篇小说《昔日好先生》改编成喜剧,1832年在巴黎法兰西喜剧院演出。

    [991]原文为拉丁文,是维吉尔《伊尼德》中一句诗的开头。诗人在一节中讲述提提俄斯被其父宙斯打入地狱,不停地由可怕的鹫啄食肝脏。古人认为肝脏是人感情的居所,犹如今日的“心”。故也可译为“不死的心”。

    [992]公元2世纪托勒密创立地心说,每个行星为一重天,最远的行星为七重天。第八层则为恒星天。

    [993]原文为拉丁文。

    [994]原文为拉丁文,是耶稣对诱惑者讲的一段话的开头。见《圣马可书》。

    [995]德纳男爵(1777-1852):实有其人,法国化学家,1810年当选为科学院院士。

    [996]原文为英文。

    [997]皮特(1708-1778):英国政治家。

    [998]加特尔西卡拉:那不勒王国驻巴黎大使,1832年死于霍乱。

    [999]“彭迈西”后两个音“迈西”,法文中与“谢谢”同音。

    [1000]这里指本书初版的页数。事见第二部第二卷第一章“24601号变成943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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