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珂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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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滑铁卢

    一 从尼维勒来时所见

    去年,即1861年,在5月的一个晴朗的上午,一位行客,本故事的叙述者,从尼维勒前往拉羽泊。他徒步,沿着两排树木夹护的一条铺石大道行进;一路丘岗连绵,时起时伏,犹如巨大的浪涛。他已经走过利卢瓦和我主伊萨克树林,望见西边勃兰拉勒的那座形若覆瓮的青石钟楼。他过了高岗的一片树林,到一条岔道口,看见一根虫蛀斑斑的立柱,上面写着:“古关卡四号”,旁边有一家酒店,门前招牌上写着:“爱煞伯四面风独家咖啡馆”。

    从那家酒店往前走八分之一法里,便进入一个小山谷;谷底一条小溪,流经土石填高的道路下的涵洞。树木青翠而疏朗,覆盖道路的一侧,在另一侧散布而悦目,朝勃兰拉勒方向延展。

    一家客栈坐落在这条路的右边,门前停着一辆轻便四轮车,戳着一大捆啤酒花杆儿,一把犁,靠绿篱有一堆干荆柴,一个方坑里的石灰正冒着热气,一架梯子横放在用麦秸作隔壁的破棚子的墙脚,一个大姑娘在田里锄草,田上随风飘动着一张大幅黄色广告,大概是什么集市上的野台戏。在客栈的斜角,靠近一群鸭子戏水的水塘一侧,有一条糟糕的石径没入荆丛。那行客走上石径。

    他沿着一道花砖尖脊的15世纪院墙,走了一百来步,便来到一扇拱形的大石门前。大门的拱墩笔直,两侧饰有圆形浮雕,表现出路易十四世纪庄重的建筑风格。大门上方,赫然显现楼房十分古朴的正面;一道与楼房正面垂直的墙,几乎伸延到门口,却突然折个直角。门前的草地上放着三把钉耙,耙齿中间,5月的各种野花混杂开放。大门关着,双合门扇已经破旧,上面的旧门锤也生了锈。

    阳光明媚;树枝5月间的这种微颤,仿佛由鸟巢传来,而不是风吹的。一只勇敢的小鸟,也许由于发情,在一棵大树上放声鸣唱。

    行客俯下身,仔细观察门右下脚左边这块石头,只见上面有一个类似洞穴的大圆坑。这时,两个门扇打开,走出一个村姑。

    她看见行客,看到他观察的东西。

    “这是法国一颗炮弹炸的。”她对行客说道。

    她又补充说:

    “您再往高看一看,大门上面,在一颗钉子旁边,有一个大火铳打的洞。大火铳没有把门板打穿。”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行客问道。

    “乌果蒙。”村姑答道。

    行客立起身,走了几步,又观看绿篱上面,目光越过树梢儿,望见一个土丘;土丘上有个东西,远远望去像头狮子。

    他来到滑铁卢战场。

    二 乌果蒙

    乌果蒙,伤心惨目的地方,是那个叫拿破仑的欧洲大樵夫在滑铁卢遇见的第一道障碍,遇到的初次抵抗;是大斧劈下时遇到的第一个树节。

    这原是一座古堡,现成为普通农舍了。对于好古者来说,乌果蒙应是“雨果蒙”。这座庄园,是索墨雷的乡绅雨果建造的。正是他资助维赖修道院的第六任院长。

    行客推开门,擦着停在门洞里的一辆四轮马车过去,走进庭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16世纪的门,仿造圆拱形,但四周已经坍塌了。宏伟的景象往往产生于废墟。在圆拱门不远的墙上另开了一个角门,门楣是亨利四世时代的拱顶石,从门里望出去是一个果园的树木。角门旁边有一个肥料坑,还放着几把锹和镐、几辆小车,还有一口有石沿和铁辘轳的古井;庭院里一匹马驹在蹦跳,一只火鸡在开屏,还有一座带小钟楼的礼拜堂,贴礼拜堂墙根儿长着一棵开花的梨树。就是这座庭院,当年拿破仑梦想攻破。这一隅之地,果真让他攻占,也许全世界就属于他了。一群母鸡觅食啄起尘土。忽然一阵狗叫,那是代替英国人的凶相毕露的一条大狗。

    当年把守此地的英国人值得称赞。库克的四连守军坚持七个小时,顶住大军的猛攻。

    乌果蒙,包括房舍和园子,看地图上的几何图形,是一个缺了一角的不规则长方形。南门就在这缺角上,紧贴着这道护墙。乌果蒙有两道门:南门是古堡正门,北门是农舍的门。当年,拿破仑派他兄弟杰罗姆攻打乌果蒙;吉勒米诺、伏瓦和巴什吕各师受阻,雷伊投入全部兵力仍归失败,凯勒曼的炮弹在那堵英雄墙上消耗殆尽。搏端旅增援攻打乌果蒙北面,也并不多余;索亚旅攻打南面,只能打个缺口而无法占领。

    农舍的几间房子从南侧围住庭院。北门被法军打破一块,至今还挂在墙上,那是由两条横木钉在一起的四块木板,上面还看得出弹痕。

    北门曾一度被法军攻破,后来补了一块门板,代替挂在墙上的那一块;这道虚掩着的门对着庭院,是在院子的北墙中间开出来的,而围墙下半截用石头,上半截用砖砌成的。每户庄稼院都有这种能通马车的便门,两扇门是粗木板做成的,门外边则是草地。当年为争夺这一入口,战斗十分激烈;门上斑斑血迹手印历久不褪,搏端就在这里阵亡。

    这庭院尚存战斗的腥风血雨,惨状历历,横尸喋血之迹化入景物,生死存亡,恍若昨日。墙垣垂危,砖石跌落,缺口惨叫,弹洞涔涔流血,树木倾斜抖瑟,仿佛竭力逃灾避难。

    这座庭院在1815年的营造,如今已多不见。当年的工事、凸角堡、地道犬牙交错,战后也都拆毁了。

    英军在这里设防,法军攻破而又难以立足。古堡的一翼,还屹立在礼拜堂旁边,这是乌果蒙古宅仅存的遗迹,但也倾坍,徒留四壁,仿佛剖膛破腹了。战时,古堡充作指挥部,礼拜堂当作掩避所。两军厮杀,伤亡惨重。法军受到各个方向火枪的袭击:从院墙后面,阁楼上边,地窖里,从每个窗口,每个通气窗,从每个石缝都射出子弹;于是,他们就搬来一捆捆柴草点上,烧围墙和里边的人:以火攻回答枪击。

    古堡的这一翼被战火毁了,从窗口的铁条望进去,还能看见墙砖塌了的房间:英国守军就埋伏在这些房间里;一条旋梯,从楼下到楼上完全破损,好像打破了壳的海螺的内脏。楼梯有两层,英国受到攻击,聚在二楼的梯级上,拆毁了下面的楼梯。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在荨麻丛中堆得像座小山。还有十来级梯子挂在二楼的墙上,犹如三齿叉戳进墙里。这些悬空而无法攀登的石级牢牢嵌在墙壁里,而下面则像脱了齿的牙床。这里有两棵古树,一棵枯死,另一棵下部受伤,但到了4月份仍旧发青,1815年之后,树枝渐渐穿过楼梯。

    礼拜堂里也有过拼杀,现在复归寂静,但里边景象很奇特。那次杀戮之后,这里再也没有做弥撒。不过祭坛还在,那是靠着粗石壁的粗木祭坛。四壁粉刷了白灰,门对着祭坛,有两扇拱顶小窗。门上方有一个巨大的木雕的耶稣受难像,雕像上面有一个方形通风洞,用干草堵住了。一个玻璃全打碎的旧窗框,躺在墙角的地上。礼拜堂就是这种景象了。在祭坛旁边的墙上,还钉着一个15世纪的圣安娜木雕像,怀中圣婴耶稣的头也被火铳打飞了。法军曾一度占领礼拜堂,又被赶走,走时放了一把火。这座破损的建筑烈火熊熊,成为一个火炉,门烧着了,地板烧着了,然而,基督木雕却没有烧着。火舌舔到脚,继而熄灭,留下两只焦黑的残肢。据当地人说,这是显灵。童年耶稣丢掉脑袋,就没有基督幸运了。

    墙壁布满字迹。在基督像的脚旁,能看到这个名字:亨吉内兹。还有其他名字:德·里约·马约尔伯爵、德·阿马格罗(阿巴纳)侯爵及侯爵夫人。也有一些法国人的名字,加了惊叹号,表示愤怒。那道墙于1849年重新粉刷过,因为各国在上面相互辱骂。

    当时,一个手握板斧的尸体,就是在这礼拜堂门口收起来的。那是勒格罗少尉的遗骸。

    从礼拜堂出来,朝左便看见一口井。院内有两口井。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那口井没有吊桶和滑车呢?因为不再从井里汲水了。为什么不再汲水了呢?因为里面填满了枯骨。

    最后一个从这口井打水的人,名叫吉约姆·冯·库尔松。他是农民,在乌果蒙当园丁。1815年6月18日,他全家逃进树林避难。

    在那几天几夜当中,那些不幸的居民全分散躲进维赖修道院附近的林中。如今还有些遗迹可辨,例如一些烧焦的古树干,便标示那些胆战心惊的可怜难民在密林中宿营的地点。

    吉约姆·冯·库尔松住在乌果蒙,是“看守古堡”的,当时蜷缩在地窖里。英军发现他,并把这个吓破胆的人从躲藏的地方拖出来,用刀背打他,让他侍候。那些士兵渴了,吉约姆就给他们端水喝。他就是从这口井打的水。许多人都是这样喝了最后一口水。喝了井水的许多人死了,这口井随后也死掉。

    战斗之后,大家匆忙掩埋尸体。死神自有骚扰胜利的办法,让瘟疫紧随光荣之后。伤寒是武功的副产品。这口井很深,成了万人墓,丢进去三百具尸体。也许太匆忙了。丢下去的人果真全死了吗?传说没有全死。埋葬的当天夜晚,有人听见井里发出微弱的呼救声。

    这口井孤零零在庭院中央,三面围着半石半砖的墙,好似折着的屏风,看上去仿佛小方塔。第四面敞开,是打水的地方。中间的墙上有个怪形的牛眼洞,估计是个弹洞。这个小塔原先有顶,现在只剩下木架了。右面的撑铁呈十字形。俯身望下去,只见砖壁圆洞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井四周长了荨麻,遮住了围墙脚。

    比利时的水井,一般前沿都铺有大块青石板,而这口井前只架了一根横木,横木上钉了五六块类似粗大枯骨的多节而畸形的木头。井口既没有吊桶,也没有绳索和滑车;但是石头水槽还在,里面积了雨水,附近树林不时飞来一只鸟儿,喝了水又飞走。

    这片废墟中,有一所房子,即那排农舍,还住着人。农舍的门对着院子,上面镶着哥特式精致的锁板,还有一个安斜了的梅花头铁门纽。当年,汉诺威的维乐达中尉抓住门纽,想躲进农舍里,却让一名法国士兵一斧子砍掉手。

    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是早已故去的那个园丁冯·库尔松的孙子辈。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会告诉您:“当年我就在这儿,那时只有三岁。我姐姐岁数大,吓得直哭。家里人把我们送进树林,母亲抱着我。大人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我呢,就学大炮声:轰,轰。”

    我们讲过,靠左边,院子有个角门通园子。

    园子惨不忍睹。

    园子分三部分,几乎可以说分三幕。第一部分是花园,第二部分是果园,第三部分是树林。三部分有一道总围墙,靠正门一侧,是古堡和农舍的建筑,左侧是一道绿篱,右侧有一道墙,正面的另一端也有一道墙。右侧是一道砖墙,底端是一道石墙。从角门先进入花园。花园地势较低,长了一些醋栗,杂草丛生,到一座石砌平台为止;那石头平台相当高大,栏杆呈双弧形。这是一座贵族花园,在勒诺特尔[209]之前,显示法兰西早期的园林风格,如今已经荒废,遍地杂草荆棘。栏杆柱顶端呈浑圆状,好似石球。数一数,还有四十三根栏杆立着,其余都卧在杂草丛了。几乎每根栏柱都有弹痕。一根折断的栏柱横在平台前,看上去像一条断腿。

    在那场战役中,第一轻步兵团的六名士兵,闯进这座比果园地势低的花园,就好像几头熊落入陷阱,再也冲不出去了,只好跟汉诺威的两连兵力搏斗。其中一连还装备了卡宾枪,他们凭着石栏杆,从下射击。那些轻步兵则在低处还击,六个对付三百,英勇顽强,只有醋栗作为掩体,对峙了一刻钟,终于全部阵亡。

    登上几级台阶,便从花园来到真正的果园。这几图瓦兹[210]见方的弹丸之地,不到一小时的工夫,就有一千五百人倒下了。那堵墙似乎还要迎接战斗。英军在墙上凿出三十八个高低不等的枪眼,至今还存在。对着第十六个枪眼,有两座英式花岗岩坟墓。只有南面这道墙设了枪眼,这是主攻的方向。墙外面还有一道绿篱作为掩护,法军攻来,以为只有一道篱障,殊不知越过去,却有一道设了埋伏的高墙挡住去路。英国守军躲在墙里,三十八个枪眼一齐射击,子弹好似暴风雨;索瓦伊旅就在这里覆灭。滑铁卢战役也就这样开始。

    果园还是攻占了。法军没有梯子,就用指甲抓住墙往上爬。在树下展开了肉搏战。这片草地全染上鲜血。纳索营七百士兵在这里被歼灭。凯勒曼的两个炮兵连从外面轰击,墙上布满霰弹的创痕。

    这座果园同其他果园一样,对5月十分敏感:无莨和雏菊开了花,草长起来了,耕马在啃青;树木之间拉了毛绳,晾着衣衫,游人不得不低头通过,走在这片荒地上,脚时常陷入田鼠洞里。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干,躺在乱草中又发绿了。布拉克曼少校就是靠着这棵树死去的。而德国将军杜普拉则死在旁边一棵大树下,他原是法国人,在废止南特敕令的时候,他全家才迁往德国。就在近前,斜长着一棵害病的老苹果树,树身缠了草,涂了粘泥。几乎所有苹果树都老化干枯。而且无不有枪伤弹痕。园中到处是枯树的遗骸。乌鸦在枝头乱飞。稍远一点还有一片树林,下面开满了蝴蝶花。

    搏端战死,伏瓦受伤,战火,屠杀,血流成河,英国人、德国人和法国人的鲜血汇成激流,一口井里填满了尸体,纳索团和勃兰维克团被歼。杜普拉战死,布拉克曼战死,英国遭受重创。雷伊所部四十营法军损失二十营,在乌果蒙这个残破的宅院里,三千将士死于非命,刀砍,斧劈,扼杀,枪击,火烧,凡此种种,只为今天一个农夫对一个行客说:“先生,给我三法郎,您若是高兴,滑铁卢的事我就说给您听听。”

    三 1815年6月18日

    追溯前尘,是讲故事的人的一种权利,让我们回到1815年,甚至比本书第一部分开场的时间还要早些。

    1815年6月17日至18日的夜晚假如不下雨,欧洲的未来就会改变。多几滴雨或少几滴雨,决定了拿破仑的成败。上天只需洒一点雨,就让滑铁卢成为奥斯特利茨的收场,只要一片乌云违反时令穿越天空,就足以让一个世界崩溃。

    滑铁卢战役,直到十一点半才打响,这就让布吕歇及时赶到。为什么?就因为地面潮湿,法军炮队要等地面硬实一点才好行动。

    拿破仑当过炮兵军官,他很喜欢使用大炮。他在呈给督政府阿布吉战况的报告中写道“我们的某颗炮弹炸死六个人”,这足以说明这位天才将领的特质。他的全部作战方案都建立在炮击上。将炮火集中于确定的一点,这便是他取胜的秘诀。他把敌军将领的战略视为一个堡垒,定要打破缺口。他用霰弹猛击敌军薄弱部分,以大炮开战,也以大炮结束战斗。他的天才在于用炮。攻破方阵,歼灭营团,突破防线,粉碎并驱散集结的部队,全用这种打法,炮击,炮击,不停地炮击,把打仗的差使交给炮弹。运用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打法,再加上天才,这个城府极深的斗士,在战场上驰骋十五年,总是所向披靡。

    1815年6月18日,他的大炮数量占优势,就更有恃无恐:威灵顿只有一百五十九门,而拿破仑有二百四十门。

    假如地面是干的,适于炮队移动,早晨六点钟就开火,那么这场战役就能取胜,下午两点钟结束战斗,比普鲁士军队突然来增援还早三个小时。

    这场战役失势,拿破仑有几分过错呢?沉船遇难总要怪舵手吗?

    那个时期,拿破仑体力明显削弱,难道精力也减退了吗?征战二十年,难道像磨损剑鞘一样也磨损了剑锋,像消耗身体一样也消耗了心灵吗?这位将领难道遗憾地感到自己垂垂老矣?一言以蔽之,如同许多著名的历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这位天才也才尽智穷了吗?难道他也进入疯狂状态,以掩饰自己的虚弱吗?他也开始轻举妄动了吗?他也犯了将帅的大忌,面对危险变得不清醒了吗?这类人称行动巨人的伟大的凡体,难道也有天才近视的年龄吗?高龄对典型的天才并不起作用,例如但丁和米开朗琪罗一类人,年事愈高,才气愈大;对汉尼拔和波拿巴一类人来说,难道才气要消减吗?难道拿破仑已经丧失打胜仗的直觉吗?他再也辨认不出礁石,再也测不出陷阱,再也看不清悬崖的滑坡了吗?他已经丧失对灾难的嗅觉了吗?从前,他熟谙胜利的所有道路,在雷电的战车上,指挥若定,难道现在他昏聩到如此地步,将他乱哄哄的人马带入深渊吗?他到了四十六岁,真的疯狂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个掌握命运的巨灵神,难道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莽汉吗?

    我们绝不这样想。

    他的作战计划公认是一个杰作。直捣联军防线的中心,在敌人营垒打出一个洞,将敌军切断,把半截英国赶到阿尔,半截普鲁士驱逐到通格尔,让威灵顿和布吕歇首尾无法相应,占领圣约翰山,攻克布鲁塞尔,将德国人扔进莱茵河,将英国人抛进大海。在拿破仑看来,这些都可以在这场战斗中解决。以后的事就再看了。

    当然,我们无意在这里撰写滑铁卢战役史;我们所讲述的故事中,一个有伏线的场面与这场战役紧密相关;而这段历史并不是我们的主题;况且,这段历史已经撰写完了,洋洋洒洒,宏篇巨制,一方面,由拿破仑本人的作为,另一方面,出自史界七贤[211]的手笔。至于我们,还是让历史学家聚讼去吧,我们不过是事后的见证人,是这片原野的过客,是在这曾经血肉横飞的土地上俯身寻觅者,也许把表面现象认作事实;我既然没有军事实践,也没有战略眼光,不能提出一套方略,因而无权以科学的名义,视而不见一系列带有幻影的史实。在我们看来,滑铁卢的双方将领,都受到一系列偶然事件的支配;而对命运这个神秘的被告,我们也像天真的审判官——民众那样进行审判。

    四 A

    谁要想明了滑铁卢战役,只须想象在地上写个A字就行了。A字的左撇表示尼维勒公路,右捺表示格纳普公路,一横表示从奥安到勃兰拉勒的一条凹路。A字的尖端即为圣约翰山,是威灵顿雄踞的地方。左下脚是乌果蒙,是雷伊和杰罗姆·波拿巴争夺之点;右下脚为佳盟,是拿破仑大营所在的地方。横线与右捺相交点稍下一点是圣篱;横线的中心点,则是战役结束时,最后抛出那句话的地方,而象征帝国御林军最高英勇的狮子,无意中就是安排在这一点上。

    A字上半部分的三角,正是圣约翰山高地。争夺那块高地,便是战役的全部过程。

    两军的侧翼,在格纳普和尼维勒两条公路上,向左右展开;德尔戈与皮克东对阵,雷伊和希尔对阵。

    在A字顶端的后面,即在圣约翰山高地的后面,是索瓦涅森林。

    至于那片平川,可以想象为波浪起伏的旷野,一浪高过一浪,涌向圣约翰山,直到那片森林。

    战场上两军对阵,恰似二人角斗,彼此搂抱,力图摔倒对方。抓住什么都不放松,一片荆丛就是一个支撑点,一个墙角就是一处掩体;缺少一点依靠,一团人马就立不住脚;平野上的一片洼地、一个土冈、一条斜插的捷径、一片树林、一条山沟,都可以撑住大军的脚跟,免其后退。退出战场就是失败。因此,率军的将领必须观察地形,仔细察看每一处极小的树丛、极轻微起伏的地段。

    两军将领都仔细研究过圣约翰山平原,如今改称为滑铁卢平原。威灵顿早有远见,去年就察看这一带,做了大战的准备。6月18日决战那天,他占据了有利地形,拿破仑处于劣势。英国居高,法军临下。

    在此速描拿破仑于1815年6月18日拂晓,手拿望远镜,骑马立在罗索姆高地上的姿态,可以说多此一举。在展示他的速描像之前,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副镇静自若的形象,头戴布里埃纳学校小帽,身穿绿色军衣,白色翻领遮住勋章,灰色礼服遮住肩章,背心下面露出红色绶带的一角,下身穿着皮短裤,足登丝袜和银马刺的马靴,骑着白马,马背披着角上绣有带皇冠的N和鹰的紫绒被,佩着马伦戈剑,这副最后一个恺撒的形象,挺立在人们的想象中,受到一些人的欢迎,也受到另一些人的敌视。

    这副形象久已处于光辉之中;这是由于大部分英雄人物,在传说中都模糊朦胧,相当长时间难见真相;不过时至今日,历史和事件都真相大白了。

    历史是冷酷无情的,这种明朗具有奇异和神妙的特点,虽为光明,正因为是光明,就往往在人们看到光芒的地方投下阴影,把同一个人化为两个不同的鬼魂,相互攻击,彼此惩罚:专制者的黑暗和统帅的辉光搏斗。民众在下定论时,从而掌握了比较准确的尺度。巴比伦遭蹂躏,损害亚历山大的声誉;罗马受奴役,损害恺撒的声誉;耶路撒冷遭屠戮,则损害提图斯的声誉。暴政继暴君而兴。一个人身后留下类似地形体的黑暗,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不幸。

    五 战役的烟云模糊处

    大家都了解这场战役的最初阶段:开始的形势模糊不清,难以把握,犹豫不决,两军都面临危险,而英军更甚于法军。

    雨下了一夜,地面一片泥泞;旷野低洼处像盆一样,都积了水;有些地方,积水没到车轴,马的肚带也滴着泥浆。如果小麦和黑麦不是让大量车轮压倒,填满了辙沟,给车垫平道路,那么任何军事行动,尤其在巴普洛特一带的山谷行动,都是不可能的。

    进攻开始迟了;我们说过,拿破仑有个习惯,总是亲自掌握全部炮兵部队,如同握着手枪,在战役中,时而瞄向这一点,时而瞄向那一点,因此,他要等待套好马的炮车能够自由驰骋,这就要等太阳出来,晒干地面。然而,迟迟不出太阳;这次,太阳不像在奥斯特利茨那样守约了。等到射出第一发炮弹的时候,英国柯威尔将军看了看表,正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开始攻势很猛,法军左翼进攻乌果蒙的猛烈程度,也许超过了拿破仑的愿望。同时,拿破仑进攻中路,将吉奥旅压向圣篱,而内依则指挥法军右翼,冲击据守巴黎洛特的英军左翼。

    进攻乌果蒙有几分诱敌作用,想把威灵顿吸引过去,使其偏重左面,这就是作战方案。如果四连英军和佩蓬歇尔师英勇的比利时士兵真能牢牢守住阵地,那么,这项作战方案就奏效了。然而,威灵顿并没有向乌果蒙集结兵力,仅仅派去四连近卫军和勃兰维克营驰援。

    法军右翼攻占巴普洛特,击溃英国左翼,切断通往布鲁塞尔的道路,阻击可能来援的普鲁士部队,强行夺取圣约翰山,逼使威灵顿退守乌果蒙,再退至勃兰拉勒,再退至阿尔,这种战事进程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不出点意外情况,这种进攻就会成功。夺取了巴普洛特,也攻占了圣篱。

    要交代一个情况。英国步兵,尤其坎普特旅,招收了许多新兵。那些年轻士兵,面对我们勇猛的步兵,表现十分英勇;他们顽强作战的精神,弥补了经验的不足,尤其充当了出色的狙击手;狙击手士兵,稍微自主一点,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将军;这批新兵有几分法军那种独立作战和奋不顾身的特点。这支新军极有活力,但威灵顿却为之不悦。

    夺取圣篱之后,战事变幻不定。

    那天,从中午到下午四点钟,是一个形势不明朗的阶段;这场战役的中间阶段几乎模糊不清,陷入一场混战,而暮色更加渲染了这种景象。只见暮霭中,千军万马往来飘忽,构成一幅令人目眩神摇的奇观;当年的战场阵容,如今几乎生疏了:红缨军盔、挂在刀旁飘动的扁皮袋、错综复杂的马革、榴弹袋囊、轻骑兵肋状盘花纽的军服、千褶红马靴、缨络纷披的沉重的筒状军帽,勃兰维克所部几乎一色黑军装的步兵,同以白色大圆环代替肩章的红军装英国兵相混杂,汉诺威轻骑兵头戴红缨铜箍长方形皮军帽,苏格兰兵赤裸双膝,身穿方格花呢军服,而我国榴弹兵则缠着白色长绑腿;这些图景色彩斑驳,不成其为战阵队列,正是萨尔瓦托·罗查[212]所追求,而不是格里博瓦尔[213]所需要。

    一场战役,总要有一场暴风雨干预。“扑朔迷离,必有天意。”[214]这种混乱的场面,每个历史学家都可以取其所好,描写几笔。不管统军将领如何筹划,两军一旦交锋,曲折变幻就层出不穷。双方计划一投入实战,就要相互穿插,相互牵扯而变形。战场的这一处比另一处吞没更多的兵卒,就像地面松软程度不同,吸进泼下的水也有快有慢一样。率军将领迫不得已,要投进去更多的兵力。出乎意料的耗损。战线犹如游丝,蜿蜒飘动;鲜血毫无道理地汇成溪流,两军前锋来回动荡,双方部队你进我退,犬牙交错,形成岬角海湾之势,所有这些对峙的礁石还不断蠕动;哪里有步兵,炮队就赶到;哪里有炮队,骑兵就追去;各种部队好似一片片云烟。那里明明有刀光剑影,仔细寻觅又不见了。疏朗之处时时转移,浓密之处进退无常;阴风阵阵,吹得人群或进或退,或聚或散,演出血肉横飞的惨剧。一场混战是怎样的情景呢?就是变幻不定。周密的作战方案是一种静态,只规划一分钟,而不能确定一整天。若描绘一场战役,非得气度恢宏、笔势雄浑的画家不可。伦勃朗就胜过冯·德·默伦[215],冯·德·默伦画中午准确,画下午三点钟就虚假了。几何会给人以假相,唯独飓风才是真实的。因此,佛拉尔[216]有理由驳斥波利伯[217]。应当补充一点:战役进行到某一时刻,往往转为混战,一个对一个拼杀,分散为无数的搏斗场面,借用拿破仑的说法,这类搏斗“属于各团队的传记,而不是全军的战史”。在这种情况下,历史学家显然有权概述,只能抓住战事的大轮廓;任何叙述者,再怎么力求写实,也绝不可能把狰狞的战云固定成型。

    不过,到了下午的某一时刻,战局明朗了。

    六 下午四点钟

    将近四点钟,英军形势严峻。威灵顿·德·奥朗奇亲王指挥中军,希尔在右翼,皮克东在左翼。英勇无畏的亲王打得眼红,冲着荷比联军叫喊:“纳索!勃兰维克!绝不准后退!”希尔受到重创,向威灵顿靠拢。皮克东战死了。就在英军夺取了法军一〇五团军旗的时候,法军一颗子弹打穿了皮克东的脑袋,将这位英国将军击毙。这场战役,威灵顿有两个据点:乌果蒙和圣篱。乌果蒙还在死守,但是着了火;圣篱已经失守。守圣篱的德军一营只活下来四十二人;所有军官,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只有五名幸免。在这座粮仓里,有三千士卒丧命。英国近卫军的一个中士,在英国是第一拳击好手,被他的伙伴赞为无懈可击,却让法军一个小小鼓手给干掉了。巴林丢了阵地。阿尔坦死于刀下。好几面军旗被夺走,其中有阿尔坦师军旗,有双桥家族一个王子举着的吕内堡营的一面军旗。苏格兰灰装部队死伤殆尽。蓬松比龙骑兵被刀斧手砍绝。骁勇的龙骑兵严重受挫,敌不过勃罗的长矛队和特拉维尔的铁甲军,一千二百骑仅余六百;三名中校有两名倒在地上:哈密顿受伤,马特战死。蓬松比落了马,身上被长矛戳了七个洞。戈登死了,马尔什死了。两师兵力,第五师和第六师被歼灭。

    乌果蒙被突破,圣篱失守,只剩中路一个结了。那个结一直打不开。威灵顿不断增援,从梅伯勃兰调来希尔部,从勃兰拉勒调来沙塞部。

    英军大营所处地势略凹,地形十分有利,兵力又极其密集。它盘跨圣约翰山高地,背靠村庄,前有相当陡的斜坡;据守的石楼是尼维勒乡的公产,标志道路的交岔口,建于16世纪,非常厚实坚固,炮弹打上去会弹回来,根本毁坏不了。英军还在高地周围处处设障。山楂林里设了炮兵阵地,炮口从枝丫中探出,以荆丛作掩护。他们的炮兵埋伏在树丛里。战争中当然允许设陷阱,用诈术;英军的这一诈术十分巧妙;就连皇帝在早晨九点派去侦察敌军炮位的哈克索,什么也没有发现,回来向拿破仑报告说没有障碍,只有尼维勒和格纳普两条大道上设了路障。那个季节,麦子长高了,而坎普特旅的卡宾枪营,就埋伏在高地边缘的麦田里。

    英荷联军大营有这些掩护和据点,处境当然有利。

    这一营地的危险在于索瓦涅森林:那片森林连着战场,中间只隔着格罗南达耳和博瓦弗沼泽。军队一旦撤向那里,必然覆灭,各团队会立刻溃散,炮车也会陷入泥沼。不少行家认为,往那里撤退,就意味各自逃命;对此也有人提出异议。

    威灵顿加强中心的兵力,从右翼调来沙塞旅,从左翼调来维克旅,再加上克林顿师。他还派了勃兰维克的步兵、纳索部队、琪尔芒塞格所部的汉诺威部队和翁普达的德军支援他的英国部队:哈凯特各团、米切耳旅、麦朗德的近卫军。这时,他就掌握了二十六个营。正如沙拉斯[218]所说:“右翼折回到中路的后面。”在今天所谓“滑铁卢陈列馆”的地点,当年就有一大队炮兵隐避在沙袋的后面。此外,威灵顿还把索姆塞的龙骑兵,一千四百骑,布置在一长条洼地里。那是名不虚传的英国骑兵的另一半。蓬松比部被歼,只剩下索姆塞部了。

    这个炮兵阵地布置在园子一道矮墙后面,还有匆忙叠的沙袋和一道土坡作为掩体,如果布置完成,就能发挥极大威力。然而,这个工事没有完成,周围还来不及设置一圈障碍。

    威灵顿惴惴不安,却不动声色,立马在圣约翰山老磨坊靠前一点的榆树下,终日保持同一姿势。那座磨坊如今还在,但是那棵榆树,让一个热心摧残古迹的英国人花二百法郎买去,锯断运走了。威灵顿立在那里,英勇无畏又镇静自若。炮弹如雨点一般,副官戈尔登炸死在他身旁。希尔勋爵指着一颗炸开的炮弹问他:“王爷,万一您身遭不测,您给我们留下什么指示,留下什么命令呢?”“像我们这样做。”威灵顿答道。他还简洁地对克林顿说:“守住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那一天,形势明显恶化。威灵顿冲他在塔拉韦拉、萨拉曼卡和维克多利亚[219]的老战友喊道:“孩子们!难道你们想后退了吗?想一想古老的英格兰吧!”

    将近四点钟,英军防线动摇后退了。高地上只剩下炮兵和狙击手,其余部队忽然不见了,各营队遭受法军霰弹和炮弹的轰击,都退缩到后面去了:圣约翰山农庄的便道,如今还穿过那里;出现了退却之势,英军的前锋回避了,威灵顿后退了。——“开始退却啦!”拿破仑喊道。

    七 拿破仑心绪极佳

    那天,皇帝虽然有病,又因骑马而局部肢体不舒服,但是心情从来没有那样好过。从早晨起,他那张无人看得透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那颗掩饰在大理石后面的深沉灵魂,在1815年6月18日那天,却盲目地焕发光彩。在奥斯特利茨脸色阴沉的那个人,在滑铁卢却心情愉快。天生负有大任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常的表现。我们的欣喜未能脱离阴影。最终一笑属于上帝。

    “恺撒笑,庞培哭。”[220]雷霆军团的外籍军人如是说。这次,庞培未必哭,但恺撒确实笑了。

    从夜里一点钟起,拿破仑就冒着狂风暴雨,同贝特朗骑马察看罗索姆一带的山丘,望见英军营地长长一线火光,从弗里什蒙延至勃兰拉勒,照亮了天边,他颇为满意,仿佛觉得在指定的日期,由他确定滑铁卢战场的命运,是确切无疑的。他勒住马,站立片刻,眼望闪电,耳听惊雷,有人听见这个宿命论者在黑暗中抛出这样一句神秘的话:“我们想法一致。”拿破仑错了。他们想法不一致了。

    那一夜他没有合眼,时时刻刻都流露出一种快乐。他巡视了整个前沿阵地,不时停下同哨兵说话。约莫两点半钟,在乌果蒙树林附近,他听见行军的脚步声,一时以为威灵顿后撤了,就对贝特朗说:“那是英军后队拔营移寨了。刚刚到达奥斯坦德城的六千英军,我要全部俘获。”他兴致勃勃地交谈,又恢复了3月1日登陆时的那种豪情:登陆那天,他指着茹安湾那个欣喜若狂的农民,高声对大元帅说:“喂,瞧啊,贝特朗,增援部队到啦!”6月17日到18日那个夜晚,他不断嘲笑威灵顿。——“那个小小的英国佬,就得受点教训。”拿破仑说。雨越下越大,皇帝说话伴随雷声。

    凌晨三点半,他的一个幻想破灭了:派去侦察的军官回来向他报告说,敌军毫无行动。根本没有拔寨,一处营火也没有熄灭。英军在睡觉。大地寂静无声,只有天空在喧嚣。到了四点钟,巡逻队带来一个为英国骑兵旅当过向导的农民,那可能是维卫安旅,要去左端奥安村扎营。到了五点钟,两名比利时逃兵对他说,他们刚离开部队,英军正等着开战。

    “好极啦!”拿破仑高声说,“现在我不是要把他们击退,而是要击垮。”

    早晨,他来到普朗努瓦路拐弯的高坡上,下了马,站在泥中,命人从罗索姆农舍搬来一张桌子和一把乡下椅子,坐下来,又命人铺了一捆干草当地毯,在桌上展开军事地图,对苏尔说:“多好看的棋盘!”

    由于下了一夜雨,辎重车辆阻在泥泞的路上,早晨没有赶到;士兵全身淋湿了,没有睡觉,还饿着肚子。尽管如此,拿破仑还快活地高声对内依说:“我们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八点钟,皇上的早餐送来了。他邀请了好几位将军一起用餐。餐桌上谈到前一天夜晚,威灵顿在布鲁塞尔,参加了里什蒙公爵夫人的舞会;苏尔是一个貌如大主教的粗鲁武夫,他说:“舞会,就是今天。”内依则说:“威灵顿不至于那么简单,等待陛下的圣驾吧。”拿破仑也跟着取笑,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弗勒里·德·夏布隆就说:“他喜欢戏谑。”古尔戈也说:“他天生一副诙谐的性情。”邦雅曼·贡斯唐则说:“他动辄取笑,但是怪话多而妙语少。”这个伟人的玩笑话值得一书。正是他称他的羽林精兵为“老兵痞”;他揪他们的耳朵,扯他们的胡须。“皇上就爱捉弄我们。”他们当中有人就这么说。2月27日,拿破仑神不知鬼不觉从厄尔巴岛回法国的途中,乘坐的“无常号”在海上遇到“和风号”,和风号上的人打听拿破仑的消息,当时他躲在船上,还藏着他在岛上采用绣蜜蜂的红白徽章的帽子,他笑着拿起传话筒,亲自回答说:“皇上身体健康。”能这样谈笑的人,自然能掌握局面。拿破仑在滑铁卢早餐过程中,就有好几次这样放声大笑。吃过饭,他静坐了一刻钟,然后,坐在干草上的两名将军拿起笔,将纸垫在膝上,开始记录皇上口授的作战命令。

    到了九点钟,法军排成五列纵队,展开阵式,开始行进,左右师各分两列,炮队居中,军乐队排在队首,鼓声雷动,军号齐鸣,头盔、战刀和枪刺汇成海洋,显示出强大、壮阔而欢乐的阵容,皇帝见了非常激动,连声高喊:“壮观!壮观!”

    从九点钟到十点钟,真令人难以置信,整个大军都排好阵列,分为六列纵队,照皇帝的说法,组成“六个V形”。阵列排好之后,在大战之前一段时间,战场如暴风雨来临之前一样寂静,皇帝望着三队重炮行进,拍了拍阿克索的肩膀,对他说:“将军,瞧那二十四个美丽的姑娘。”那三队重炮是从埃尔龙、雷伊和洛博各部抽调出来的,准备用来轰击尼维勒和格纳普两条交叉口的圣约翰山。

    他成竹在胸,看见第一军工兵连从面前经过,便以微笑鼓励他们;他们奉命一旦夺取村庄,就在圣约翰山构筑工事设防。在整个检阅的肃穆过程中,他只讲了一句高傲而悲悯的话:他转向左面,望见如今有一座大坟墓的地方,聚集骑着骏马的苏格兰灰装骑队,不禁说道:“真可惜。”

    继而,他跨上马,跑到罗索姆的前沿,在格纳普通布鲁塞尔的大道右侧,选了一块小草坪作为观察所。这是他的第二个驻足点。第三个驻足点非常险恶,那是如今还在的颇高的土丘,位于佳盟和圣篱之间;土丘后面平川的一个斜坡上,集结着御林军;周围石头路面纷纷弹起弹片,有的直飞到拿破仑身边。还像在布里埃纳那样,他的头上枪子霰弹呼啸。后来,几乎就在他立马之处,有人拾得枯烂的炮弹、旧战刀和变形的枪弹,全都锈透了。“锈迹斑斑。”[221]就在几年前,还在那里挖出一颗未炸的重磅炮弹,信管贴着弹壳断了。也正是在这最后的驻足点,他的向导,一个叫拉科斯特的怀有敌意的农民,被拴在一名轻骑兵的马鞍上,吓得要命,每当榴霰弹爆炸,就转过身去,想躲到那骑兵的后面,皇帝见了就申斥道:“蠢货!真丢人,你要让人在背后给打死。”记述这话的人,在那土丘坡上松软的沙土里,也挖出锈了四十六年的一颗炮弹的弹头,还挖出一块块像接骨木那样一捏就碎的烂铁。

    众所周知,拿破仑和威灵顿交战的那片原野,起伏不平的形貌,已非1815年6月18日的情景了。在这片凄惨的战场上建起纪念碑,却削平了原来的地势,历史遭到篡改,也就面目全非了。旨在颂扬,反而毁了它的原貌。战后过了两年,威灵顿重游滑铁卢,惊叹道:“别人把我的战场给改变了。”如今用土堆起的顶着石狮的金字塔那地方,当初是一条山脊,向尼维勒大道一侧,地势渐低,但还不难走;可是朝格纳普大道那边,却是一个陡坡。如今,从格纳普到布鲁塞尔的大道两旁的两座大土冢,还能测出那陡坡的高度;道左侧为英军冢,道右侧为德军冢。法军没有坟墓,不过,整个那片平原,全是法军的墓地。那座高一百五十英尺、底基周长半英里的纪念塔,用了成千上万车沙土,因此,圣约翰山高地的坡度,如今平缓多了;而在大战那天,尤其是圣篱那一面,地势非常陡峭,英国大炮都瞄不到下面山谷作为战场中心的农舍。1815年6月18日那天,大雨把陡坡冲出一道道沟,满坡泥浆,更难攀登,不仅要上坡,而且要登泥泞溜滑的陡坡。沿着山脊原有一条深沟,这是在远处观察的人所难推测的。

    那条深沟是怎么回事呢?需要说明一下。勃兰拉勒和奥安都是比利时村庄,都隐藏在低洼地段。一条长约一法里半的道路连接两座村庄,它通过起伏不平的川地,往往深入丘峦之间,仿佛耕出一条犁沟,因而有几段路形成沟壑细谷。那条路位于格纳普和尼勒维两条路之间,切开圣约翰山的山脊,如今还像1815年一样,只不过当初是凹路,现在同两旁地面齐平了。路两旁高坡的沙土挖走去筑纪念墩了。那条路其他地段,大部分还像从前一样,仍然是一条沟,有时深达十二尺,而且路坡陡峭,不少地方塌了方,尤其是冬季下暴雨造成的。路上发生过伤亡事故。进入勃兰拉勒处路面特别狭窄,一个过路人就被马车压死,有石头十字架证明。那个十字架立在墓地旁边,上面有死者的姓名:“贝纳尔·德·勃里先生,布鲁塞尔商人”,车祸发生在1637年2月[222]。在圣约翰山高地那段路基极深,一个名叫马西厄·尼盖斯的农民,因为路坡坍塌,于1783年被压死在那里,这也有一个石头十字架作证。那十字架上半截没入田中,但是翻倒的石座,今天仍然见得到,在圣篱和圣约翰山之间那条路的左侧草坡上。

    大战那天,沿着圣约翰山脊的那条凹路不露形迹,到达山顶的那段所形成的深沟,就像被浮土掩饰的辙沟,根本看不见,也就是说非常凶险。

    八 皇帝问向导一句话

    可见,滑铁卢那天早晨,拿破仑很高兴。

    他有理由高兴,他酝酿的作战方案,我们已经看到,的确令人赞叹。

    然而,一旦交战,形势变化就十分曲折复杂。乌果蒙顽抗,圣篱固守,搏端阵亡,伏瓦丧失战斗力;那道意想不到的围墙使索亚旅受到重创,吉勒米诺因疏忽没带炸药包而造成惨重的伤亡;炮队陷在泥淖中,没有护卫队的十五门大炮被于克伯里奇掀翻在凹路上,轰击英军阵地效果甚微,炮弹扎进雨水浸透的泥土里,只高高溅起泥浆,结果开花弹变成了烂泥泡;皮雷部进击勃兰拉勒不见功效,十五连骑兵几乎全部覆灭;英军右翼触动不大,左翼也伤亡较轻;内依莫名其妙地误解命令,没有把第一军的四个师人马排成纵队,反而聚成一堆,横列二百人,接连二十七列,齐头并进,去迎击榴霰弹,让炮弹在人群中开花,瓦解进攻的队列;斜插的炮队侧翼突然暴露目标,布儒瓦、东兹洛和杜吕特各队受到攻击;齐奥部被击退,而维厄中尉,那个巴黎综合工科大学毕业的大力士,冒着防守格纳普通布鲁塞尔大路弯道的英军从工事俯射的枪弹,正用大斧砍开圣篱大门的时候中弹受伤;马科涅师受到步兵和骑兵的两面夹击,又受到埋伏在麦田里贝斯特和帕克部队的迎面射击,以及蓬松比部队战刀的砍伐,他的炮队七门大炮的炮口被堵死;萨克斯—魏玛亲王死守弗里什蒙和斯莫安,顶住德·埃尔龙伯爵部队的冲击,夺了一〇五联队军旗,又夺了四十五联队军旗;那个黑军装的普鲁士轻骑兵,让在瓦夫尔和普朗努瓦之间侦察的三百飞骑队俘获,他说出了令人不安的情况;格鲁奇的援军迟迟不到,而不到一小时,在乌果蒙果园里就损失一千五百名士卒,在圣篱周围倒下一千八百人,用的时间还要短;所有这些风云变幻,如战硝烟,在拿破仑的眼前掠过,他的眼神几乎没露惊色,坚信不疑的龙颜也丝毫没有黯淡。他习惯直面战争,从不一笔一笔计算令人痛心的局部损失;在他看来,数字并不重要,只要最后总数是胜利就行了;他自信能控制和掌握结局,开头失误丝毫也不惊慌;他善于等待,置身事外进行思考,以平等的身份对待命运,仿佛对命运说:想必你也不敢。

    拿破仑自身半明半暗,也就感到在善中受到护佑,在恶中得到宽容,他同种种事变有一种,或者自认为有一种默契,几乎可以说一种合谋的关系,类似古代所说的金刚不坏之身。

    然而,经过了贝雷西纳、莱比锡和枫丹白露[223]的人,对滑铁卢恐怕也得稍存戒心。天空深邃之处,一种讳莫如深的皱眉的神色,已经隐约可见了。

    威灵顿后撤的时候,拿破仑不禁暗暗吃惊。他突然发现圣约翰高地兵力空虚,前沿阵地的英军不见了。英军在重新集结,但又逃避。皇帝在坐骑上半立起身子,眼里掠过胜利的闪电。

    威灵顿一旦退至索瓦涅森林,全军覆灭,那么,英国就要永远被法国压垮,克雷西、普瓦图、马普拉凯和拉米利[224]之耻全部可雪。马伦戈的英雄就抹掉阿金库尔[225]之役。

    于是,皇帝考虑这种可怕的突变,同时举起望远镜,最后一次扫视战场的每一点。他身后的卫士武器冲下,以一种虔诚的神态仰视他。他正在思考,正在观察山坡,衡量斜坡,测度树丛、方块黑麦田、小道,仿佛计数每一簇灌木。他凝视一阵两条大道上的英国防御工事:那两处宽宽的鹿砦,一处设在圣篱上面一点的格纳普大道上,装备两门大炮,是英军瞄向纵深战场的唯一炮队;另一处设在尼维勒大道上,荷兰军沙塞旅的枪刺在那里闪闪发亮。他还注意到,荷军防御工事附近那座古老的、粉刷成白色的圣尼古拉小教堂,坐落在通向勃兰拉勒的岔道口上。他俯身对向导拉科斯特说了一句话。向导摇了摇头,可能存心欺骗。

    皇帝挺起身,又默想了片刻。

    威灵顿退却了。法军只要压上去,就会使他溃不成军。

    拿破仑猛地回过身,派了一名骑差,火速赶往巴黎报捷。

    拿破仑是个雷厉风行的天才。

    他已经找准迅雷打击的要害。

    他命令米楼的铁甲骑兵夺取圣约翰山高地。

    九 意料之外

    铁甲骑兵共三千五百名,排成四分之一法里宽的阵列,个个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他们分二十六队,后援部队则有勒费夫尔—德努埃特师、一百六十名精锐骑警、御林军的一千一百九十七名轻骑兵和八百八十名长矛手。他们头戴无缨铁盔,身穿铁甲,挎着带枪囊的短枪和长刀。早晨,他们已受到全军的赞赏:九点钟军号吹响,各部队军乐队一齐奏起《保卫帝国》曲,他们列队走过来,浩浩荡荡,一个炮队在侧翼,一个炮队在中路,在格纳普和弗里什蒙之间的大路上分两列展开,在第二条强大的战线上列好阵式。这第二条战线是由拿破仑布成的,十分巧妙,左翼有凯勒曼的铁甲骑军,右翼有米楼的铁甲骑军,可以说安上了两只铁翅膀。

    副官贝纳尔传达御旨。内依拔出剑,一马当先。大队人马开始进发。

    那场面十分壮观,声势足能夺人心魄。

    整个骑军高举马刀,旌旗迎风飘扬,军号激荡,由一师纵队殿后,步伐整齐犹如一人,动作准确又像攻城的一个铜羊头撞锤,从佳盟丘岗上冲下来,深入横尸遍野的险谷,消失在硝烟之中,继而又走出那幽暗之地,出现在山谷的另一边,队形始终密集紧凑,冒着枪林弹雨,冲上那令人畏惧的圣约翰山高地泥坡。他们往上冲,军容严整,凶猛而又沉稳,在枪炮声间歇的刹那间,可以听见大军行进踏地的声响。这支骑军分两个师,因而排成两列纵队,华蒂耶师居右,德洛尔师居左,远远望去,就像两条钢铁巨蟒爬向高地的山脊。这种长蛇阵穿越战场,真是一种奇观。

    自从用大队骑兵夺取莫斯科河大炮台之后,再也没有见到类似的战争场面。这次缪拉不在,但是有内依。这一大队人马仿佛变成一个巨怪,而且只有一颗心灵。每支骑队起伏伸缩,宛如爬行动物的一个环节。通过浓密硝烟的缝隙可以望见他们:头盔攒动,喊声阵阵,马刀挥舞,而在大炮和军号声中,骏骑腾跃,势如暴风骤雨,一片奔腾,又整齐又威猛,那马上的铁甲仿佛巨蟒的鳞片。

    叙述的这些场景好像发生在另一个时代。类似的情景,当然出现在古代志异的诗篇里,那种半人半马,人面马身的巨怪,奔驰而上奥林匹斯山,凶猛可怕,英勇无敌,显示出一种神威:既是神也是兽。

    数字也天缘巧合:二十六营步兵迎击二十六队骑兵。在高地的背面,英国步兵在隐蔽的炮队的掩护下,每两营组成一个方阵,共有十三个方阵,又分成两列,前列七个方阵,后列六个方阵,他们肩托抵着肩膀,对准要冲过来的敌人:一动不动,沉默平静地等待着。他们看不见铁甲骑兵,铁甲骑兵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倾听这股人潮上涨,听见三千骑的声音越来越大:飞奔的铁蹄有节奏的声响、铁甲的摩擦声、战刀的撞击声,以及粗声大气的喘息。有一阵惊心动魄的寂静,接着,山脊上突然出现一长列高举战刀的手臂,出现头盔、号角和旌旗,三千蓄着灰胡子的脑袋齐声高呼:“皇帝万岁!”铁骑全军冲上高地,就好像开始一场大地震。

    突然,又出现惨不忍睹的场面,英军的左翼,即我军的右翼,铁骑纵队的排头战马竖起前蹄,并伴随惊叫的喧哗。他们一气冲上山顶,锐不可当,正要冲下去歼灭方阵和炮队,却猛然发现他们和英军之间有一条沟,一条深沟。那正是奥安的凹路。

    那一刻真是鬼神皆惊。一条细谷,出乎意外地在那里显现,张着大口,直悬在马蹄之下,两壁之间深达两图瓦兹;第二排推动第一排,第三排又簇拥第二排,战马竖起,仰天倒下去,四蹄朝天往下滑,冲撞并打乱骑军阵列,根本无法后撤,整个纵队成为一颗炮弹,用以摧毁英军的冲力,却反弹回来摧毁法军;这无法规避的细谷,只有填满才肯罢休,骑兵和战马,乱纷纷滚下去,相互挤压,在这深渊里成为一堆血肉,等深沟被活人填满,后边人马才从他们身上踏过去。杜布瓦旅将近三分之一人马葬入这个深渊。

    这场战役从此开始失利。

    当地有一种传说,无疑言过其实,说是奥安凹路里葬送了两千匹战马和一千五百人。若是把大战次日抛进去的尸体全计算在内,这个数字还差不多。

    顺便交代一句,伤亡惨重的杜布瓦旅,一小时前还单独作战,夺取了吕内堡营的军旗。

    拿破仑在命令米楼铁甲军冲锋之前,也曾仔细观察过地形,但是凹路在高地上连一点皱褶也没有显露,他无法看到。不过,他注意到那座白色小教堂和尼维勒大路所形成的角度,便警觉起来,估计可能有障碍,于是问了向导拉科斯特。向导回答没有。几乎可以这么说,正是一个农民摇了摇头,造成了拿破仑的惨败。

    其他的败象也有显露。

    拿破仑可能赢得这场大战吗?我们回答不可能。为什么呢?是威灵顿的缘故吗?是布吕歇的缘故吗?都不是。天意使然。

    拿破仑在滑铁卢获胜,这不再符合19世纪的发展规律。一系列变故正在酝酿中,没有拿破仑的位置了。形势不祥的征兆,早已显露出来了。

    时候已到,这个巨人该倒下了。

    这个人的分量太重,打破了人类命运的平衡。他独自一人所占的比重,竟然超过全人类。人类过剩的精力集中在一颗头脑中,全世界都升华到一人的脑子里,这种情况如果持续过久,就会给人类文明带来致命的打击。至高无上而又永不腐蚀的公正,到了晓谕公众的时候了。决定精神和物质均衡的各种原则和因素,大概愤愤不平了。冒着热气的鲜血、人满为患的公墓、母亲的眼泪,这些全是感泣鬼神的控诉。大地苦难到了不胜负荷的时候,冥冥中就会发出神秘的怨艾,上达天庭。

    拿破仑在无限中受到控告,他注定要垮台。

    他妨碍了上帝。

    滑铁卢绝非一场战役,而是世界面貌的焕然一新。

    十 圣约翰山高地

    凹路显现,炮队也同时卸下伪装。

    六十门大炮和十三个方阵,迎面同时向铁骑军开火。无畏将军德洛尔向英国炮队致以军礼。

    英军轻炮队全数飞驰回到方阵中。铁甲骑军一刻不停。凹路的惨祸伤了他们的元气,却未能稍挫他们的勇气。他们人员减少,勇气却倍增。

    只有华西厄纵队惨遭横祸,德洛尔纵队则全员到达,因为内依仿佛预感到陷阱,让他们从左面斜插过去。

    铁甲骑军猛冲英军方阵。

    他们伏在鞍上,放开缰绳,牙齿咬住战马,手握着短枪,这就是当时冲杀的姿势。

    在战斗中,人心有时变硬了,乃至把士兵变成石雕,整个肉体变成花岗岩。英军营阵受到疯狂的冲击,却岿然不动。

    那场面叫人胆战心寒。

    英军方阵每一面都同时受到冲击。狂暴的旋风将他们团团裹住。但是,英军步兵毫不动摇,沉着应战。第一排一条腿跪在地上,用刺刀迎击铁甲骑兵,第二排一齐射击,炮兵则在第二排后面装炮弹;接着方阵正面敞开,让排炮射击,随即又闭合。铁骑军则以铁蹄践踏回击,他们的高头大马竖起前蹄,跨越排列,从刺刀上面飞跃过去,重重地砸在四堵人墙的中间。炮弹在铁骑队中炸出空洞,铁骑军则把方阵冲出缺口。一排排人被铁蹄踏得血肉模糊,刺刀也深深戳进这些神骑的肚腹。因此,这里的创伤奇形怪状,恐怕在别处战场见不到。方阵被这疯狂的骑队啃噬,逐渐缩减,但仍不后退半步。排炮霰弹也射不完,在进攻的骑队中开花。这场战斗的场面十分狰狞可怕。方阵已不再是营队,而成为火山口;铁骑军也不再是骑队,而成为暴风雨。每个方阵都是受到乌云袭击的火山,熔岩同雷霆大战。

    右翼角上的方阵最为暴露,毫无凭依,经过第一阵冲击,就几乎被歼灭了。这个方阵由苏格兰高地兵七十五团组成。方阵正中有个吹风笛的士兵,坐在一面军鼓上,胳臂下夹着风笛,就在四周厮杀的时候,他仍吹奏山歌,出神的眼睛低垂着,忧郁的目光里映现出森林和湖泊。那些苏格兰士兵临死还想念他们的山乡,正如希腊人临死还惦记阿尔戈斯城。一名铁甲骑兵一刀将风笛连同那条胳臂砍掉,杀死歌手,山歌也就戛然而止。

    铁骑军的数量相对少些,在凹路上又惨遭伤亡,现在几乎是同全部英军作战,但是他们以一当十,人数倍增了。在那阵工夫,几营汉诺威兵开始后退了。威灵顿见此情景,便想到他的骑兵。当时,拿破仑若是想到他的步兵,就可能赢得这场战役。这一疏忽铸成他无法弥补的大错。

    横冲直撞的铁骑军,忽然感到遭受袭击:英军骑兵从背后攻来。对面是方阵,后面是索姆塞;索姆塞部有一千四百名龙骑兵,右侧有道恩堡的德国轻骑兵,左侧有特里普的比利时火枪队。这样,铁骑军正面侧面,前后左右受到步兵和骑兵的攻击,不得不四面应敌。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旋风,那种勇猛已经无法形容。

    此外,大炮还始终从背后轰击他们。不如此不足以伤他们的后背。铁骑军有一副左肩胛穿了弹孔的铁甲,就陈列在所谓滑铁卢纪念馆里。

    必须有这样的英国人,才能对付这样的法国人。

    这不再是一场混战,而化为一片阴影、一种疯狂,化为令人目眩的心灵的奋勇、寒光闪闪的刀剑的风暴。刹那之间,英军一千四百名龙骑兵,仅剩下八百了,富勒中校也落马而死。内依率领勒费夫尔—德努埃特的长矛队和轻骑兵赶来。圣约翰山高地攻占了,丢掉,重又攻占。铁骑军丢下龙骑兵,回身对付步兵,更确切地说,千军万马扭作一团,杀得难分难解。方阵始终固守,顶住十二次冲击。内依胯下连死四匹战马。铁骑军半数死在高地上。这场恶战持续两小时。

    英军根基动摇。毫无疑问,铁骑军开始冲锋时,如果不是在凹路突遭横祸,那就会突破英军中路防线,决定战役的胜利。在塔拉维拉和巴达若兹见过大场面的克林顿,望着这种异乎寻常的铁骑军,也惊得呆若木鸡。威灵顿十有七八要败绩,仍不失英雄气概,低声赞道:“出色!”

    铁骑军歼灭了十三个当中的七个方阵,夺取或堵塞六十门大炮,夺得英军团队的六面军旗,由御林军的三名铁骑兵和三名轻骑兵送至佳盟庄,献给皇帝。

    威灵顿处境恶化。这场奇特的战役,仿佛两个负伤者的激烈决斗,彼此流尽了鲜血,仍在死死地拼搏。两者看谁先倒下。

    高地争夺战仍然继续。

    这些铁骑军冲到什么地方呢?谁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就在大战的次日,在尼维勒、格纳普、拉羽泊和布鲁塞尔四条大路的交叉口,有人发现一名铁骑兵,连人带马死在圣约翰山车辆过磅的磅秤架上。那名铁骑兵穿越了英军的防线。抬过那尸体的人中间,有一个还在世,住在圣约翰山。他名叫德阿兹,当年十八岁。

    威灵顿感到要倾覆了。危机的时刻临近了。

    英军中部防线没有突破,在这个意义上,铁骑军根本没有成功。两军都拥有高地,因此谁也没有占领,总之,大部分还在英军手里。威灵顿掌握村庄和最高的山坪,内依仅仅夺取山脊和山坡。双方都好像在这伤心惨目的土地上扎了根。

    不过,英军似乎无法补充损失的兵员了。这支军队伤亡惨重。左翼坎普特部求援。“没有援军,”威灵顿回答,“让他死拼吧!”事情也是奇巧,两支军队战斗力几乎同时衰竭。内依也请求拿破仑派步兵增援,拿破仑则喊道:“步兵!他要我到哪儿去找?是要我现变出来吗?”

    然而,英军却病入膏肓。那些铁甲钢盔的大队人马疯狂地冲击,已经把步兵踏成肉酱。寥寥数人围着一杆旗帜,就标志一个团队方阵的位置,营队的军官,只剩下一名上尉或中尉指挥了;阿尔坦师在圣篱已受重创;高地这一役就几乎全军覆没了;冯·克吕兹旅的顽强的比利时兵,全部倒在尼维勒大路旁的黑麦田里;1811年混在我军中去攻打威灵顿的荷兰榴弹兵,1815年又同英军联合攻打拿破仑;这次几乎无人幸免。阵亡军官的数字也很惊人。于克伯里奇勋爵膝骨折断,次日要埋葬自己的断肢。铁骑军一战,法军方面,德洛尔、勒里蒂埃、克贝尔、德诺普、特拉维尔和勃朗卡尔,固然都或伤或亡,退出战阵,但英军方面,阿尔坦受伤了,巴恩受伤了,德兰塞阵亡,冯·默伦阵亡,奥姆特达阵亡,威灵顿的参谋部死伤大半,在这场两败俱伤的恶战中,英军伤亡更为惨重。近卫军步兵第二团失去五名中校、四名上尉和三面军旗;步兵三十团第一营,损失二十四名军官和一百一十二名士兵;第七十九山地团,则有二十四名军官受伤,十八名军官和四百五十名士兵丧命。坎贝兰德部的汉诺威轻骑兵有一整团人马,在哈克上校率领下,看到混战的场面,竟然掉转马头,全部逃进索瓦涅森林,致使布鲁塞尔都人心惶惶;后来,哈克上校受到审判,免去了军职。当时,他们望见法军步步推进,要逼近森林,就赶着炮兵运输车、辎重车、行李车、满载伤员的篷车,慌忙躲进森林。荷兰兵遭到法国骑兵的砍杀,纷纷高呼:不好啦!据还在世的目击者说,从绿布谷到格罗南达尔,在通往布鲁塞尔方向近两法里的路段上,挤满了逃难的人。就连流亡在马利纳的孔德亲王、流亡在根特的路易十八,也都惊慌失措。威灵顿的骑军,只剩下少量后备骑兵,分布于设在圣约翰山农场的战地医院后面,以及左翼的维卫安和汪德勒旅。许多毁坏的大炮躺在地下。西博恩承认了这些事实;普林格尔则过于渲染,甚至说英荷联军锐减到三万四千人。那位铁公爵还保持镇静,但是他的嘴唇都白了。派到英军作战参谋部的奥地利特派员万森、西班牙特派员阿拉瓦,都认为公爵大势已去。到了五点钟,威灵顿掏出怀表,低声说了这样一句凄惨的话:“布吕歇不来,就是黑夜!”

    大约就在这种时候,弗里什蒙那边高岗上,远远出现一排明晃晃的刺刀。

    从此,这场恶战发生剧变。

    十一 拿破仑的坏向导,布吕歇的好向导

    大家知道拿破仑痛心疾首的错误估计:盼格鲁奇,却来了布吕歇,救星不来死神到。

    命运就有这类转折突变;本来期望登上统治世界的宝座,却望见圣赫勒拿岛[226]。

    给布吕歇的副将布洛当向导的那个牧童,假如建议他从弗里什蒙上边,而不是普朗努瓦下方走出森林,那么,19世纪也许就是另一种样子。拿破仑就会取得滑铁卢战役的胜利。普鲁士军不走普朗努瓦下方,而走任何别的路,炮队就会陷在谷中,布洛也就无法到达了。

    普鲁士军将军穆福林也明确地说,布吕歇军迟到一小时,就见不到还站着的威灵顿了:“这一仗丢掉了。”

    可见,刻不容缓,布洛适时赶到。况且,他已经大大迟到了。他在狄翁山宿营,天一亮就拔营起寨,但是道路难走,部队在泥淖中跋涉,辙沟很深,抵达炮车的轴。此外,要过狄耳河,还必须走狭窄的瓦伏尔桥,而通向窄桥的街道被法军放了火,两边房舍火势正旺。炮队弹药车和辎车只能等大火熄了才通过。直到中午,布洛的前锋还没有到达圣朗贝尔礼拜堂。

    如果进攻提前两小时,到四点钟战斗就会结束,等布吕歇军赶到,拿破仑已经打胜了。总之,这类偶然性无穷无尽,非人力所能预测。

    皇帝用望远镜观察,从中午就头一个注意到地平线上有动静。他说:“我看见那边有一块乌云,好像是军队。”接着,他又问达尔马梯公爵:“苏尔,圣朗贝尔礼拜堂那边,您看见有什么?”那位元帅举起望远镜望了望,答道:“有四五千人马吧,陛下。显然是格鲁奇部了。”然而,那片人影,却在雾霭中停滞不动。参谋部所有人都举起望远镜,研究皇上指出的“云影”。有人说:“那是中途休息的部队。”大部分人却说:“那是树木。”只有一点是确实的,那片乌云并不移动。皇上派道蒙的轻骑兵师去侦察那点黑影。

    布洛的确驻足未动。他率领的先头部队力量太弱,上阵于事无补,必须等待大部队;而且,他也接到命令,先集结兵力再投入战斗。可是,到了五点钟,布吕歇见威灵顿形势危急,就命令布洛出击,并且说了这样一句出色的话:“应当给英军送点空气了。”

    时过不久,洛辛、希勒、哈克和里塞尔各师人马,全在洛博部队的前面展开阵式;普鲁士吉约姆亲王的骑兵也从巴黎树林冲出来。普朗努瓦大火熊熊,普鲁士军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射来,一直落到留守在拿破仑身后的御林军队列中。

    十二 御林军

    后来的情况大家知道了:第三支军队又突然投入,战场四分五裂,八十门大炮齐鸣,布洛率领的皮尔茨第一团、布吕歇亲自率领的泽坦骑兵突袭过来,法军被压下去,马科涅师被逐出奥安高地,杜吕特被赶出帕普洛特,东兹洛和齐奥部也且战且退,洛博侧翼遭到袭击,暮色中,一场新的战斗向我们伤亡惨重的部队逼来,英军全线反攻,猛冲猛打,法军首尾难顾,英普两军的炮火竞相逞凶,大量杀伤,法军前部惨败,侧翼惨败,正是在这种全线崩溃的情况下,御林军投入战斗了。

    御林军士感到必死无疑,于是高呼:“皇帝万岁!”历史上,再也没有比这种欢呼着誓死赴难更动人的场面了。

    那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恰好在那时候,到了傍晚八点钟,天边忽然亮晴,云隙中露出夕阳,血红血红的,透过尼维勒大路边榆树的枝叶。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他们看到的是初升的朝日。

    御林军义无反顾,每营都由一名将军指挥。弗里昂、米歇尔、罗盖、阿尔莱、马莱、波雷·德·莫尔旺都在战场上。御林军士戴着雄鹰徽的高高军帽,队列整肃镇定,军容威武轩昂,在战火硝烟中出现,连敌军也对法兰西肃然起敬,以为看到二十位胜利女神展翼飞临战场,他们这些胜利者反倒以为战败,纷纷后退了。可是,威灵顿却高喊:“近卫军,起立!瞄准!”趴在绿篱后面的英国红装近卫团站起来,一排子弹射出去,打穿了在我们雄鹰周围飘动的三色旗,大家一齐冲击,开始最后的血战。御林军在黑暗中感到周围军心动摇,要全线溃退,他们听见逃命的喊声代替了皇帝万岁的呼声,尽管大部队在身后溃逃,他们却继续前进,每走一步就遭到更大的打击,也更加接近死亡。绝无一人犹豫,也无一人胆怯。在这支军队里,士兵同将军一样,个个是英雄,没有一人不为国捐躯。

    内依拼命了,他决心一死,勇气能与死神比肩,在混战中奋不顾身;胯下坐骑死了五匹,他大汗淋漓,两眼冒火,嘴冒白沫,军服纽扣解开,一个肩章被敌骑砍掉一半,大鹰徽章也被子弹打了个坑,他浑身血污,满身泥浆,高举一把断剑,显得英勇绝伦,大吼道:“过来看看吧,一个法兰西元帅是怎样死在战场上!”然而事与愿违,他求死不得,于是又惊奇又愤怒。他向德鲁埃·德·埃尔龙抛出这样的问题:“喂!难道你不想死吗?”大炮从四面轰击这一小堆人,他在中间大吼:“怎么不往我身上打!哼!我真希望英军炮弹全打进我的肚子里!”不幸的人哟,把你留下来是等着挨法国人的子弹[227]!

    十三 大难

    御林军后面,大溃败惨不忍睹。

    大军各个方位:乌果蒙、圣篱、帕普洛特、普朗努瓦,都突然同时退却。“叛国!”的吼声刚落,又响起“赶快逃命!”的喊声。一支军队瓦解,犹如江河解冻。无不弯曲,折裂,崩断,无不飘荡,席卷,跌落,相互撞击,相互推拥,张皇失措。真是空前的大溃散。内依借了一匹马,跨上去,他没了军帽,没了领带,没了指挥剑,却横在通向布鲁塞尔的大道上,同时拦挡英国兵和法国兵。他还想力挽狂澜,召唤军卒,斥骂他们,力图阻止大军溃退。然而,他独力难支。军卒见了他纷纷逃避,同时高呼:“内依元帅万岁!”杜吕特的两团人马惊慌失措,往来奔突,左右失据,忽而投向骑队的马刀,忽而撞上坎普特、贝斯特、帕克和里兰德各旅的排枪。大混战最糟的就是溃退,为争夺逃路,友军相互屠杀;骑队步营相互践踏,全部冲散,在战场上涌起惊涛骇浪。洛博和雷伊各守两翼的一端,也被狂澜卷走。拿破仑用仅余的羽林卫队组成人墙堵截,甚至用上亲随马队,做最后的努力,然而徒劳。齐奥部在维卫安面前退却,凯尔曼部在旺德勒面前退却,洛博部在布洛面前退却,莫朗部在皮尔茨面前退却,道蒙和苏伯维克部在普鲁士亲王吉约姆面前退却,吉奥率领皇帝马队去冲锋,却落到英国龙骑兵的铁蹄下。拿破仑策马在逃兵面前来回奔驰,又是训话,又是催促,又是威胁,又是恳求。所有这些人的嘴,早晨还高呼皇帝万岁,现在却哑然无声了;他们几乎不认识皇上了。普鲁士骑兵是刚到的生力军,他们挥舞马刀,飞奔冲杀,大肆砍伐屠戮。马匹拖着炮车奔逃,乱冲乱闯;辎重兵丢掉弹药车,骑上马逃跑;撞翻的车辆四轮朝天,阻碍道路,造成屠杀的机会。人员马匹挤压践踏,从死人和活人身上踏过去。胳膊乱挥乱打。呼叫,悲号,军包和枪支丢到黑麦田里,用刀剑开路,不管什么战友,不管什么军官,也不管什么将军,仓皇逃命的情景难以形容。泽坦部队大杀大砍法兰西。狮子变成了麋鹿。这便是这次大溃败。

    在格纳普。法军还试图调转枪口,准备阻击。洛博收拢了三百人,在村口建了防御工事;然而,普鲁士军一阵枪炮,守军又全逃散,结果洛博被俘。那一排射击在一座破砖房山墙上留的弹痕,如今还能见到:那座砖房在大道右侧,离格纳普村有十分钟的路。普鲁士军冲进村里,他们一上阵就获胜,自然还没有杀过瘾。追杀的场面十分残忍。布吕歇命令赶尽杀绝。罗盖已经开了恶劣的先例:凡是给他带来被俘普鲁士兵的法国御林军士,就必须处死。比起罗盖,布吕歇有过之而无不及。青年御林军将军杜埃斯姆退到格纳普客栈门口,交出剑束手就俘,却被死神的骑兵用他的剑刺死了。屠杀战败者,胜利才算圆满。既然我们代表历史,那就惩罚吧:布吕歇老儿名誉扫地。这种残酷的杀戮,更使溃败混乱到极点。溃军争相逃命,穿过格纳普村,穿过四臂村,穿过戈斯利村,穿过弗拉斯恩村,穿过查理王村,穿过特浑,直到边境才停止。唉!是什么人这样逃窜?是大军啊。

    历史为之惊叹的那种勇武精神,忽然这样张皇失措,惊恐万状,完全崩溃,这其中难道没有缘故吗?当然有。一只巨大的右手在滑铁卢投下阴影。那是决定命运的一天。一种超人的力量指定了那个日子。因此,万众都惊慌逃窜;因此,那些勇武绝伦的人交剑就擒。那些人一度征服欧洲,这回却一败涂地,再也没有什么可说,再也无能为力,只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天数使然。”[228]那天,人类的前景起了变化。滑铁卢,就是19世纪的户枢。那个伟人必须退出历史舞台,历史才能进入伟大世纪。最高主宰做出了安排。英雄们惊慌失措,则事出有因了。在滑铁卢战场上空,不仅仅有乌云,还有一种奇象:是上帝经过那里。

    天要黑下来的时候,在格纳普村附近的田野里,贝纳尔和贝特朗扯住衣襟,拦住一个人。那人眼睛怔忡,神色凄然,一副沉思的样子,被溃军的潮流裹卷到那里,他刚刚下马,挽着缰绳,精神迷离恍惚,独自一人转向滑铁卢。他就是拿破仑,梦游的巨人,还要走向已然崩摧的梦境。

    十四 最后一个方阵

    御林军的几个方阵,好似江流中的岩石,在溃军的洪水中屹立不动,一直坚持到夜晚。夜色同死亡一同降临,他们毫不动摇,等待这双重的黑影,任其将自己团团裹住。每个团队都孤立作战,同四处溃散的大军也失去联系,只待以身殉难。他们排开阵式,准备最后一搏,有的在罗索姆高地,有的在圣约翰山的平川。那些孤立无援的方阵,明知战败,也英勇不屈,准备壮烈牺牲。乌勒姆、瓦格拉姆、耶拿、弗里兰各战役的胜利,也附在他们身上死去。

    大约晚上九点钟,在圣约翰山高地脚下,夜色中还剩下一个方阵。这个方阵,在山坡脚下阴惨的谷中,还继续战斗;谷上的这面山坡,铁骑军曾经跃马冲锋,现在英军却如潮涌来,敌军胜利的炮火也集中疯狂地轰击。这个方阵由一个不知名的军官康伯伦指挥,每遭受一次轰击,就缩小一圈儿,但是仍然还击,以排枪对抗炮火,四面人墙逐渐消减。逃远的溃兵有时停下喘口气,在黑暗中倾听这沉雷声渐渐小了。

    等到这队人马只剩下一小堆,等到他们的战旗只剩下一小片儿,等到子弹打完,他们的步枪只能当棍子使用,等到死尸堆超过活人堆的时候,胜利者对这些英勇卓绝奄奄待毙的人,也油然产生一种敬畏,就连英军炮火也停止射击,一时静默下来。这只是一段间歇。这些战士觉得周围鬼影憧憧,纷纷涌动:骑马的人影、炮身的黑影、从车轮和炮架之间窥见的白色天空。从一开始,这些英雄就隐约望见远处硝烟中的死神,只见死神的巨大头颅渐渐逼近,并且死死盯着他们。暮色中,他们还能听见敌人上炮弹的声响,点燃的导火线好似黑夜中猛虎的眼睛,在他们头的上方围了一圈;英军炮队的点火棒一齐凑近炮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个英国将军,有人说是柯维耳,有人说是麦兰德,他似乎心有所感,抓住最后一秒钟,对他们喊道:“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伯伦则回答:“狗屎!”

    十五 康伯伦

    这也许是法国讲的最美妙的话,但是法国读者喜欢受到尊重,不愿听人重复。不准将发聋振聩的妙语写进历史。

    我们甘冒大不韪,破此禁忌。

    须知在所有这些英豪中,有个巨人,名叫康伯伦。

    说出这句话,然后就义。还有比这更伟大的吗!他务求一死。此人在枪林弹雨中幸存,不是他的过错。

    赢得滑铁卢战役的人,不是溃不成军的拿破仑,也不是四点钟退却、五点钟绝望的威灵顿,更不是不打就胜的布吕歇,赢得滑铁卢战役的人是康伯伦。

    这样一句话如一声霹雳,回击要劈死你的雷霆,这就是胜利。

    这样回答大灾大难,这样回答命运,给未来的狮子[229]提供这样的基座,以此驳斥那一夜的大雨,驳斥乌果蒙险恶的围墙,驳斥奥安的凹路,驳斥格鲁奇的姗姗来迟,驳斥布吕歇的赶来援敌,进入坟墓还要嘲讽,纵然倒下也不失为挺立的铮铮铁汉,将欧洲联盟淹没在这两个字里,把恺撒们领教过的这类秽物贡献给各国君主,给这最粗鄙的话搀上法兰西的闪光,合成一个最辉煌的字眼,用嬉笑怒骂来给滑铁卢收场,用拉伯雷补充勒欧尼达斯[230],以这句最难启齿的话来总结这场胜利,丢掉阵地而保全历史,在这场大屠杀之后,让敌方成为嘲笑的对象,这就是气壮山河。

    这就咒骂雷霆。这就与埃斯库勒斯[231]同样伟大。

    康伯伦的话产生撕裂的音响效果。一个胸膛因鄙夷而撕裂,因愤懑涨满而爆破。谁战胜啦?是威灵顿吗?不是。没有布吕歇,他就完蛋了。难道是布吕歇吗?也不是。如果没有威灵顿打头阵,布吕歇怎能收拾残局。这个康伯伦,不过是最后一刻的过客,一个无名小卒,在大战中微不足道,然而他却感到荒唐,这次惨败太荒唐,因而倍加痛心,他满腔怒火要发泄的时候,恰好有人送来这样可笑的东西:逃生!他怎能不暴跳如雷呢?

    他们全到场了,欧洲各国的君主、得意扬扬的将军们、大显神威的朱庇特们,他们有十万胜利大军,后面还有数十万、上百万大军,还有点燃导火线的大炮,张着大口;他们恣意践踏御林军和法兰西大军,压垮了拿破仑,只剩下康伯伦了,只剩下这条小虫来抗争。他决心抗争。于是他寻找一句话,如同寻找一把剑。这句话发自嘴角的唾沫,唾沫就是这句话。面对这种奇异而又平庸的胜利,面对这种没有胜利者的胜利,他这悲痛欲绝的人挺身而出;他承认这场胜利的重大,却又看到它的空虚;他不止唾它,既然在数量、力量和物质方面相差悬殊,他就在心灵里找出一种表达方式,也就是粪便。我们在此实录下来。他这样说,这样做,想出这个字眼,就成为胜利者。

    就在这种决定命运的时刻,伟大日子的精神进入这个默默无闻的人的心灵。康伯伦找到滑铁卢的说法,正如鲁杰·德·李勒想出《马赛曲》,同是受到上天的启迪。一股神风离开天宇,下来穿过这两个人的身心,于是,他们有所感悟,一个唱出至高无尚的战歌,另一个发出惊世骇俗的怒吼。这句极端蔑视的话,康伯伦不仅以帝国的名义抛向欧洲,这样分量太轻,而且还以革命的名义抛向过去。我们听见康伯伦的怒吼,听出他的声音有先烈精魂的遗韵,仿佛是丹东的演说,又像克莱伯[232]的狮吼。

    康伯伦的话一抛出来,英国人就回敬一句:开火!大炮顿时火光连天,一个个青铜大口喷出最后一批霰弹,声震山岳,硝烟遍野,滚滚升腾,被初升的月亮微微映成白色;等到硝烟飘散,阵地上什么也没有了。这一点顶天立地的残部全歼了;御林军死掉了。那座活人堡垒的四堵墙坍倒,地上的尸体堆里只是偶尔有的还在抽动。比罗马大军还雄壮的法兰西大军,就这样死在圣约翰山上,倒在那片雨水血水浸透的土地上,倒在阴惨的麦田里;而如今,那是约瑟夫每天凌晨四点钟必经之地;他轻快地吹着口哨,挥鞭催马,赶着尼维勒的邮车驶过。

    十六 将军的分量[233]

    滑铁卢战役是个谜,无论对赢家还是输家,都同样模糊不清。在拿破仑看来,这是一场恐慌;布吕歇只见炮火;威灵顿则莫名其妙。看看那些报告吧。战报杂乱无章,评论自相矛盾。这些人结结巴巴,那些人吞吞吐吐。约迷尼将滑铁卢战役分成四个阶段;穆弗林则划为三次转折;唯有沙拉独具慧眼,看出一点门道,认为这是人类智慧同天意较量的一场灾难,尽管在某些方面我们和他见解不同。其他所有历史学家,都程度不同地眼花缭乱,在眩惑中摸索。那一天真是电闪雷鸣,军事专制政体崩溃、波及所有王国,强权政治衰落,黩武主义溃败,令各国君主惊诧不已。

    这一事件具有天意难违的色彩,人力是微不足道的。

    从威灵顿和布吕歇手中拿掉滑铁卢,难道就剥夺英国和德国什么东西了吗?不然。无论显赫的英国还是神圣的德国,都与滑铁卢的问题毫无关系。感谢上天,人民之所以伟大,并不牵涉穷兵黩武。无论德国、英国,还是法国,都不是区区一个剑鞘所能容下的。在这个时期,滑铁卢不过是刀剑的一阵撞击声,在布吕歇之上,德国有歌德,在威灵顿之上,英国有拜伦。思想普遍兴旺昌盛是本世纪的特点,而在这曙光中,英国和德国也都各自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因其思想而显得崇高,以其内在的东西提高人类文明的水平;这种贡献绝非偶然之举,而是来自它们的本身。在19世纪,两国壮大的根源不是滑铁卢。唯有野蛮民族,才仅凭一役之功而突然强盛起来,那是旋生即灭的虚荣,如同一阵风暴掀起的浪涛。文明的民族,尤其处于我们这个时代,不会因为一个将领的胜负,地位就提高或者降低。他们在人类中的特殊分量,来自比一场战事更深的东西。谢天谢地,他们的荣誉、他们的尊严、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才能,都不是什么筹码,不可能让那些赌徒式的英雄和征服者投入战场去赌输赢。战败了,往往取得进步。少些光荣,却多些自由。战鼓声止,理性就发言了。这是输赢颠倒的游戏。双方还是心平气和地谈论滑铁卢吧。是偶然就归于偶然,是上帝就归于上帝。那么,滑铁卢是怎么回事呢?是一场胜利吗?不是。那是掷骰子掷出个双五。

    掷出双五,欧洲赢了,法国输了。

    在那里立起一个狮子并不过分。

    况且,滑铁卢是历史上最奇特的一次遇合。拿破仑和威灵顿。他们并不是仇敌,而是截然相反的人。上帝最喜欢对比反衬,但是还从来没有制造出如此惊人的对比,如此出色的反衬。一方面是精确缜密,深谋远虑,行止合度,谨慎从事,撤退有方,留有余力,镇定而又坚忍不拔,既有坚定不移的作风,又有因地制宜的方略,部署兵力不失均衡,杀戮务合准绳,作战分秒不差,毫无侥幸的心理,总之,老谋深算,绝对合乎规矩,一副传统型将帅的风范;而另一方面,则全凭直觉,全凭灵感,是军事上的奇才,具有特异的本能,目光如炬,像鹰一样注视,像霹雳一样打击,恃才傲世,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奇制胜,心曲高深莫测,能与命运联手,号令乃至胁迫江河、平野、森林和丘峦服从,甚至战场也玩于股掌之中的专制者,既相信星相又相信战略学,既夸大又扰乱这种信念。威灵顿是战争的巴雷姆,拿破仑是战争的米开朗琪罗;然而这次,天才败于心计的手下。

    双方都等待一个人。这样,计算精确的人就得手了。拿破仑等待格鲁奇而不来。威灵顿等待布吕歇却等来了。

    威灵顿为战,是后发制人的传统型。拿破仑初露头角的时期,在意大利同他相遇,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老枭在雏鹰面前望风而逃。传统的战术不仅一败涂地,而且声誉扫地。这个二十六岁的科西嘉人是干什么的?这个意气风发的无知青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身孤力单,以寡敌众,既没有粮草,没有弹药,又没有大炮,连鞋都没有,几乎没有军队,只带领一小撮人,对抗万众,冲向勾结起来的欧洲,在根本不可能的情况下,竟然连连取胜,简直荒唐到了极点!这个摧枯拉朽的狂人是从哪儿来的呢?他手中只掌握那点兵力,几乎没有喘息,一口气接连粉碎德皇的五个军,把博利叶摔到阿文泽身上,把乌姆塞摔到博利叶身上,把梅拉斯摔到乌姆塞身上,又把马克摔到梅拉斯身上!这个傲岸一切的战场新手,究竟是什么人呢?学院派军事家纵然败退,也把他判为异端。正因为如此,老恺撒主义对新恺撒主义,规定刀法对闪光花剑,方正棋盘对非凡天才,就怀有一种刻骨的仇恨。1815年6月18日,这种仇恨有了结论。在洛迪、蒙贝洛、蒙诺特、芒图、马伦戈、阿科尔的下面,又添上了滑铁卢。庸人得胜,多数人宽慰。命运同意了这种嘲讽。拿破仑到了衰退的晚年,又撞见了年轻的乌姆塞。

    的确如此,要睹乌姆塞的风貌,只需染白威灵顿的头发就行了。

    滑铁卢,是二流将领赢得的头等大战役。

    在滑铁卢战役中,值得赞赏的是英格兰,是英国式的坚定、英国式的决心、英国的血统;值得赞赏的是英格兰的精华,请别见怪,也正是英国本身。值得赞赏的不是它的统帅,而是它的军队。

    威灵顿也怪得很,竟然忘恩负义,在给巴图斯特勋爵的信中,说他在1815年6月18日作战的军队,是一支“糟糕的军队”。埋在滑铁卢垄沟下的幽幽白骨,又作何感想呢?

    英格兰在威灵顿面前,也太谦抑过分了。把威灵顿捧得多么伟大,就是把英格兰贬得非常渺小。威灵顿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英雄。那些灰军装的苏格兰士卒、那些近卫骑兵、梅兰德和米切耳的团队、帕克和坎普特的步兵、蓬松比和索姆塞的骑队、在枪林弹雨中吹风笛的苏格兰高地兵、里兰德的营队,所有那些新兵,敢于同埃斯兰和里沃利的老营对抗,这才是伟大的。威灵顿表现出顽强的精神,这是他的长处,我们并不想贬低;然而,他的军队最普通的步卒和骑兵,也都跟他一样坚忍不拔。铁军配得上铁公爵。而我们的全部敬意,要献给英国士兵、英国军队、英国人民。如果有战功的话,那也应当归属于英格兰。滑铁卢的纪念柱,如果不是把一个人的形象,而是把一国人民的雕像高举入云,那就更加公允了。

    然而,听到我们在这里讲的话,伟大的英格兰要恼怒发火。英格兰经过它的1688年和我国的1789年之后,仍然对封建制抱有幻想,还信奉世袭制度和等级制度。那国人民,要论强盛和光荣谁也比不过,他们却自认为是民族而不是人民。他们作为人民甘居人下,奉一个勋爵为首领。做工的人[234],任人蔑视;当兵的人,也任人鞭笞。大家还记得,在印克门那场战役中,据说有一名中士救了大军脱险,但是,雷格兰勋爵却未能论功行赏,因为英国军队的等级制度不准许在战报中表彰不够军官阶衔的任何英雄。

    在滑铁卢这种类型的会战中,我们最欣赏的还是偶然的奇巧。一夜大雨,乌果蒙坚固的围墙,奥安的凹路,格鲁奇充耳不闻炮声,拿破仑受向导的欺骗,布洛得到向导的指引,这一系列天灾人祸都安排得极其巧妙。

    总括来说,在滑铁卢,屠杀超过战斗。

    在所有阵列战中,滑铁卢是战线最短而兵力最多的一次。战线的长度,拿破仑拉开四分之三法里,威灵顿布了二分之一法里,而双方各投入七万两千名官兵。这种密集导致了屠杀。

    有人做过统计,列出这样的比例数字。阵亡人数:奥斯特利茨战役,法军百分之十四,俄军百分之三十,奥军百分之四十四;瓦格拉姆战役,法军百分之十三,奥军百分之十四;莫斯科河战役,法军百分之三十七,俄军百分之四十四;包岑战役,法军百分之十三,俄普联军百分之十四;而滑铁卢战役,法军百分之五十七,联军百分之三十一。滑铁卢战役阵亡人数,总计百分之四十一。十四万四千官兵,阵亡六万人!

    滑铁卢战场,如今平静了,仍属于大地——这一人类始终如一的寄托,又同所有平野一样了。

    然而,到了夜晚,一种梦幻的薄雾从大地升起,一位行客若是经过那里,若是观察,若是倾听,若是像维吉尔经过凄惨的腓力斯平野那样幻想,就会悚然产生幻觉,看见那一幕刀兵之灾。可怕的6月18日的场面重又显现,虚假的纪念墩隐没了,那只俗不可耐的狮子也消失了,战场又恢复原状:一队队步兵像波浪一样在平野上推进,骑兵在天边狂奔飞驰!沉思者魂惊魄动,看见刀光剑影,炮弹火光纷飞,雷电交加;他听见鬼魂交战的呐喊,仿佛从坟墓传出的呻吟;那些黑影,正是御林军士;那片莹光,正是铁骑军;那副枯骨,则是拿破仑;而另一副枯骨,便是威灵顿;那一切已不复存在,但是还在较量,还在搏斗;丘谷染成殷红色,树木为之抖瑟,杀气直达云霄,而所有那些凶险的丘峦:圣约翰山、乌果蒙、弗里什蒙、帕普洛特、普朗努瓦,在黑暗中显现,都隐隐笼罩着幽魂厮杀的一团团阴气。

    十七 滑铁卢是好事吗

    有一个非常可敬的自由派,根本不憎恶滑铁卢。我们却不能苟同。在我们看来,滑铁卢不过是自由的一个凶日。那样一只卵孵出那样一只鹰,当然出人意料。

    如果高瞻远瞩地看待这个问题,那么滑铁卢则是处心积虑的反革命的胜利。那是欧洲反对法兰西,是彼得堡、柏林和维也纳联手反对巴黎,是守旧反对倡新,是通过1815年3月20日打击1789年7月14日,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各个王国反对不可遏制的法兰西骚动。总之是一种梦想:扑灭这个博大的人民二十六年来突起的气焰。那也是勃伦维克、纳索、罗曼诺夫、霍亨佐伦、哈伯斯堡等王室和波旁王室的联盟。滑铁卢背负着神权。的确,由于事物的自然反应,既然帝国是专制的,那么王国就必然是自由的了;同样,事与愿违,从滑铁卢产生出了立宪体制,令那些胜利者无比遗憾。这是因为:革命不可能真正被战胜,它顺应天理,必然大行其道,总能复现出来,在滑铁卢之前,体现在推翻旧王朝的波拿巴身上,在滑铁卢之后,则体现在接受宪章的路易十八身上。波拿巴还把一个驿站车夫[235]安插在那不勒斯王位上,把一名中士[236]安插在瑞典王位上,以不平等来体现平等。路易十八在圣都安签署了人权宣言。您要想了解革命是什么,那就称它为“进步”吧;您要想了解进步是什么,那就称它为“明天”吧。明天势不可当,必行其道,而且从今天就开始;说来也怪得很,它总能达到目的。他利用威灵顿,将区区一个士兵的伏瓦造就成演说家。伏瓦在乌果蒙倒下,又在讲坛上站起来[237]。进步就是这样进行。这个工人用什么工具都得心应手。它从容不迫,调动跨越阿尔卑斯山的那个人和爱丽舍神父[238]的那个虚弱而善良的老病夫,一同为它神圣的工作效力。它既利用那个足痛风患者,也利用那个征服者;外用征服者,内用足痛风患者。滑铁卢制止武力毁灭欧洲各王朝,只产生一种效果,就是从另一方面推动革命进程。征伐者退位,轮到思想家上场了。滑铁卢要阻止时代前进,时代却从上面跨过去,继续它的行程。这次险恶的胜利,又被自由战胜了。

    总之,毋庸置疑,在滑铁卢得胜者,站在威灵顿身后微笑者,把全欧洲,据说也把法兰西大元帅令杖送去者,欢快地推车运送满是白骨的沙土建筑狮子纪念墩者,在纪念墩基座得意地刻上1815年6月18日这个日期者,鼓励布吕歇屠戮溃兵者,站在圣约翰山上就像盯着猎物一样俯视法兰西者,正是反革命。正是反革命窃窃说出这样无耻的话:分割肢解。然而到达巴黎,它近距离观察了火山口,感到这片火山灰烫脚,只好改变初衷,又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谈论宪章。

    在滑铁卢中只应看其内涵。有意拥护自由吗?绝不是。反革命无意中成为自由派,而且无独有偶,拿破仑也同样无意中成为革命者。1815年6月18日,罗伯斯庇尔从马上摔下来了。

    十八 神权东山再起

    独裁制寿终正寝。欧洲一整套体制瓦解了。

    帝国沉沦了,如同垂死的罗马帝国,隐没在黑影中。就像回到野蛮时代,人们又经历一场大劫难。1815年的蛮族,如果称其乳名,就叫作反革命;不过,这一蛮族气数太短,很快就气息奄奄而夭折了。应当承认,人们悼念帝国,而且洒下英雄的眼泪。如果说武功的荣耀造成了霸权,那么帝国本身就是荣耀;它将专制所能放射的光,全部散射到大地上。但这是暗淡的光,说得更甚一点,是昏暗的光,比起名副其实的白昼来,简直就是黑夜。然而,这一黑夜消尽,却产生日蚀的效果。

    路易十八返回巴黎。7月8日[239]的圆舞冲淡了3月2日的狂热。那个科西嘉人和那个贝阿内人[240]形成鲜明的对照。土伊勒里宫圆顶上的旗帜换成白色。亡命之君重登宝座。路易十八百合雕花的座椅前,又放上哈维勒杉木桌。大家谈论布维讷和封特努瓦,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奥斯特利茨已经是老皇历了。神坛和王座亲如手足,弹冠相庆。在19世纪法国和欧洲大陆,确立了社会安全的最无可争议的一种形式。欧洲佩戴上白色徽章。特大容[241]名声大噪。在盖道塞兵营正门太阳形的拱石上,又出现“高于万众”的箴言[242]。凡是驻过御林军的地方,就有一所红房子。卡鲁塞耀武门满是病恹恹的胜利女神,来了这些新客,它倒产生沦落异乡之感,也许还对马伦戈和阿科尔的胜利颇感羞愧,只好立了个昂古莱姆公爵的雕像来撑撑门面。马德兰墓地,是93年惨不忍睹的万人冢,因为那片土里有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妮特的枯骨,这回地面上就铺了大理石和燧石板。在万森墓地上,土中露出一截儿墓碑,令人想起昂菲安公爵就死于拿破仑加冕的那个月。教皇庇护七世在公爵被处决后不久,主持了那次加冕大典;他就像当初祝福拿破仑登基那样,现在又坦然地祝贺他的倾覆了。是啊,这些事情全实现了,这些国王又重登宝座,欧洲的霸主被关进囚笼,旧朝又变成了新朝,大地的黑暗和光明完全颠倒了位置,只因在夏天的一个下午,一个牧童在树林里对一个普鲁士人说:“请走这边,不要走那边!”

    1815年就像阴沉的4月天。各色各样有害有毒的旧东西,表面上都焕然一新。谎言也紧紧抓住1789年,神权戴上一副宪章的假面具,虚假的东西也都变成立宪的货色,那些成见、迷信和私欲,嘴边挂上宪章第十四条,纷纷称起自由主义了。那不过是蛇蜕皮而已。

    人通过拿破仑,既变得伟大,又变得渺小了。在这金玉其外浮饰成风的时代,理想也得了一个怪名:空论。嘲笑未来,是一个伟大的严重疏失。然而,作为炮灰的人民,无比爱戴炮手,还举目四望寻找他。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拿破仑已经死了。”一个行人对一个参加过马伦戈和滑铁卢战役的伤兵说。“他,还会死!”那士兵嚷道,“你也太了解他啦!”在想象中,那个垮台的人已经神化了。滑铁卢之后,欧洲天昏地暗。拿破仑一消失,很长时间留下巨大的空虚。

    各国君主来填充这种空虚。旧欧洲趁机改头换面。他们拼凑了一个神圣同盟。决定命运的滑铁卢战场,早就称为佳盟了。

    面对乔装打扮过的旧欧洲,一个新法兰西初具规模了。受皇帝嘲笑过的未来,也已破门而入。它的额头有颗自由之星。年轻一代的热切目光一齐转向未来。事情奇就奇在,他们同时热爱自由这个未来和拿破仑这个过去。败仗反而使败者更加伟大。倒下的波拿巴比站立的拿破仑还要显得高大些。得胜者却惶惶不可终日。英国派了哈德逊·洛维去看守他,法国派了蒙什奴去监视他。他叉起的手臂,也成为那些王位的忧患。亚历山大称他为:我的失眠症。这种恐惧来自他身上所负载的革命的分量。这样,波拿巴信徒的自由主义就好解释,也值得谅解了。这个幽灵让旧世界战栗。当政的国王都坐卧不安,总望见天边的圣赫勒拿岩岛。

    拿破仑在龙坞奄奄待毙的时候,倒在滑铁卢战场上的六万人的尸骨也静静地腐朽了,他们的静谧扩散到人间。维也纳会议签订了1815年协定,而欧洲称这为复辟。

    这就是所谓的滑铁卢。

    然而,对于无限来说,这又算什么呢?整个这场暴风雨、整个这阵乌云、这场战争继而这种和平、整个这片阴影,丝毫也没能扰乱无限慧眼的光芒;在这慧眼里,从一根草茎跳到另一根草茎的蚜虫,同圣母院上从一个钟楼飞到另一个钟楼的鹰,并没有什么差别。

    十九 战场夜景

    书归正传,再来叙述这片凄惨的战场。

    1815年6月18日正是望月。月光给布吕歇的残酷追杀提供方便,照出逃兵的踪迹,将溃散的乌合之众交给疯狂的普鲁士骑兵,从而协助了这场大屠杀。在这类天灾人祸中,黑夜往往起可悲的作用。

    最后一发炮弹射出之后,圣约翰山平野便一片空荡。

    英军占据了法军的营地,这是确认胜利的通例:在败军的榻上高卧。他们越过罗索姆安营扎寨。普军则勇追穷寇,大力向前推进。威灵顿回到滑铁卢村,起草给巴图斯特勋爵的捷报。

    如果说“这当然不是指您”[243]这句话真的实用,那么用在滑铁卢村上肯定最贴切了。滑铁卢离战场半法里远,毫无作为。圣约翰山遭受炮击,乌果蒙焚毁,帕普洛特焚毁,普朗努瓦焚毁,圣篱受到猛攻,佳盟目睹两个胜利者拥抱;然而,这些名字鲜为人知,滑铁卢毫无战功,却尽享荣誉。

    我们不是那种颂扬战争的人,但是有了机会,就要讲一讲战争的真情实况。毋庸隐讳,战争有一种凄美;当然也要承认,战争有其丑恶的方面。其中最令人吃惊的一丑,便是胜利后立即剥夺死者的衣物。战后第二天的晨光,照见的总是赤条条的尸体。

    是谁干的呢?是谁这样玷污胜利?是什么丑恶的手偷偷摸进胜利的衣兜?是什么扒手在光荣后面干出这种勾当?有些哲学家,伏尔泰就是其中一个,他们断言这样干的人恰恰是胜利者。他们说那全是一丘之貉,并无二致;仍然站立的人洗劫倒下的人。白天的英雄,夜晚变成吸血鬼。况且,连人都杀了,再顺手捞点油水,也是合乎情理的。至于我们,却不敢苟同。既摘了胜利的桂冠,又扒窃死者的鞋子,我们觉得不可能是同一只手。

    有一点确切无疑:胜利者的后面往往跟着窃贼。我们还是排除士兵,尤其是现代士兵。

    但凡大军都有一只尾巴,那才是应当谴责的。那是蝙蝠似的东西,半土匪半仆役,是从所谓战争的这种暮晚产生的各种飞鼠,是穿军装不上阵的假兵,是装病和假伤员而心黑手辣的家伙,是走私的食品贩子,有时还带着女人,坐着小马车,卖出去再偷回来,还有主动给军官当向导的乞丐、随军仆役、扒手窃贼,我们不说当代,从前部队行军,总拖着这批货色,以致有专门语言称为“收容队”。这帮家伙,不属于任何军队,也不属于任何民族;他们讲意大利语却随着德国军队,讲法语却追随英国部队。切里索勒斯战役胜利的那天夜晚,德·费瓦克侯爵就是让这样一个坏蛋给害死了:侯爵遇见那个讲法语的西班牙收容队员,听他讲蹩脚的庇卡底方言,就当成是本国人,结果性命和财物全丢了。盗窃生贼。有句可鄙的格言:靠敌人吃饭。产生了这种麻疯病,只有严惩才能治愈。有些人欺世盗名;我们有时就弄不明白,一些大名鼎鼎的将军为什么那样深孚众望。图雷纳[244]受到部下的爱戴,就因为他纵容掠夺。纵容的恶也成为善了。图雷纳太善了,听任部下在帕拉蒂纳城烧杀抢掠。跟随部队的窃贼多寡,因率军的将领而异。贺什和马尔索[245]的军队就根本没有收容队;我们也说句公道话,威灵顿的军队有而不多。

    不过,6月18日夜晚到19日凌晨,仍有人盗尸。威灵顿纪律严明,下令当场抓获格杀勿论;然而,盗窃是顽症,战场这边枪决盗匪,那边照样行窃。

    月光惨淡,照着这片平野。

    将近半夜,奥安凹路那边,有个人在徘徊,确切地说,他在匍匐爬行。一看那样子,就知道他正是我们刚刚描述的那类人,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法国人,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士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被死尸的气味吸引过去,以盗窃为胜利,要抢劫滑铁卢。他穿一件带风帽的罩衣,鬼头鬼脑,又贼胆包天,朝前走又不住往后看。他是什么人?关于他的来历,也许黑夜比白昼还要清楚些。他没有行囊,但是显而易见,他罩衣的口袋又肥又大。他走走停停,四下张望,看看是否有人暗中注意,有时他突然弯下腰,翻动地上静止不动的什么东西,然后直起身,又悄悄溜走。他那样悄声游荡,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种偷偷摸摸的急促动作,就像黄昏时出没在废墟中的野鬼,也就是诺尔曼人古代传说中所说的游魂。

    夜间水泽的某些涉禽,就有这种鬼影。

    有人若是注意观察,就会透过那片迷雾,看见不远处有一辆小货车,仿佛躲在尼维勒大道边的一座破房子后面,恰好在圣约翰山到勃兰拉勒那条路的拐角;那辆车柳条编的车篷涂了柏油,驾着一匹饿得戴嚼子吃荨麻的驽马;车上有个女人模样的人,坐在箱匣和包裹上。那辆货车和这个游荡者之间,也许有点关系。

    夜晚宁静。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大地染红,而月光依然皎洁。正所谓老天无情。牧场上,被霰弹打折的树枝,有的连皮还吊在树上,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荆丛微动,好像发出气息,几乎像在呼吸。青草抖瑟,又仿佛灵魂离去。

    远处隐隐传来英军营盘巡逻队往来、军士查哨的声响。

    乌果蒙和圣篱,一东一西,还在燃烧。两片大火,又由丘岗上拉成巨大半圆的英军营帐篝火连起来,远远望去,好似解下来的红宝石项链,两端各缀一大块深红色光彩夺目的宝石。

    上文谈过奥安凹路的惨祸。多少勇士死于非命,一想起来就胆战心寒。

    若说惨事超出梦幻,果真存在的话,那就是这种情景:活在世上,看见太阳,全身有一种活力,又健康又快活,敞声大笑,奔向锦绣前程,感到胸中的肺畅快地呼吸,心脏有力地跳动,也感到有一个明辨是非的意志,能讲话,能思考,能希望,能爱,还有母亲,有爱妻,有子女,有光明;不料陡然一下,还不到一分钟,仅仅一声惊叫的工夫,就坠入深渊,身不由己地跌落,翻滚,砸别人,也受挤压,瞪眼看见麦穗、鲜花、叶茎和枝丫,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觉得战刀无用了,身下人压人,身上是战马,徒然挣扎,黑暗中遭到马蹄践踏,骨断筋折,感到一个鞋跟儿将自己的眼珠蹬出来,发狂地咬着马蹄铁,窒息,号叫,浑身挛缩,压在下面,心里还会念叨一句:“刚才我还是个大活人!”

    惨祸发生的地点一片呻吟的喘息,现在全归寂灭了。凹路填满了战马和骑兵,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乱尸堆惨不忍睹。两侧的路坡消失了。尸体堆到边缘,填得道路和旷野齐平了,真像量得平准的一斗大麦。上层尸体成堆,下层血流成河。这条路在1815年6月18日夜晚就是这种情景。血一直流到尼维勒大道上,在一堆砍掉树木的路障受阻,积成一个大血泊:这地点如今还供人凭吊。大家记得,铁骑军遇险的地点在对面,靠格纳普大道那边。尸体堆积的厚薄,同凹路的深浅成正比。这条路的中段逐渐平缓,正是德洛尔师通过的地方,尸体层就变薄了。

    刚才我们让读者窥见的那个夜游鬼,正朝这段路走来。他嗅着这座无比巨大的坟墓,仔细观看,不知在检阅一支什么可怕的死人队伍。他踏着血泊往前走。

    突然,他站住了。

    前边几步远的地方,凹路中尸堆那一端,从人和马尸堆里伸出一只张开的手,被月光照得一清二楚。

    那只手的指头上,戴着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只金戒指。

    那人俯下身,蹲了片刻,等到站起来的时候,那只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他并没有真正站起来,那姿势像一只惊恐的野兽,背对着死尸堆,双膝着地,两根食指着地撑住身子,头探出凹路边,眼睛窥视远处。豺狗的四只爪子,正适于做出这种动作。

    继而,他打定主意,站了起来。

    这时,他猛然一惊,觉得身后有人拉他。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手合拢了,抓住他的衣襟。

    换个老实人一定吓坏了,而这家伙却笑起来。

    “嘿,”他说道,“原来是个死人,我宁愿撞着鬼,也不想碰见宪兵。”

    他说话的工夫,那只手力气衰竭而松开了。在坟墓里,气力很快就用尽。

    “咦,怪啦!”夜游鬼又说道,“这死人还活着吗?”让我来看看。”

    他重又俯下身,搜索死尸堆,把碍事的搬开,抓住那只手,再拉胳膊,拉出脑袋,又拉出身子,不大工夫,他就把一个像死了的,至少是昏过去的人拖到凹路的暗地。那是铁骑军的一名军官,还是个级别相当高的军官,铁甲下露出大肩章,不过头盔没有了。他脸上狠狠挨了一刀,血迹模糊。除了脸上的刀伤,他的肢体似乎没有骨折的地方;完全是侥幸,如果这里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尸体交叉成为拱形,撑在上面,没有压死他。他的双眼紧闭着。

    他的铁甲上挂着银质的荣誉团勋章。

    夜游鬼一把扯下勋章,装进他那罩衣的无底洞里。

    接着,他又摸军官的小兜,感到有一只怀表,就掏了去。随后他又搜索背心,找到一个钱包,也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他正这样抢救这个垂死的人,军官的眼睛睁开了。

    “谢谢。”他声音微弱地说。

    他被这样急促地翻动,又有清爽的晚风,畅快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也就从昏迷中醒来。

    夜游鬼没有应声。他抬起头。平野上传来脚步声,大概是巡逻队走过来。

    军官还处于气息奄奄的状态,声音微弱地问道:

    “谁打胜啦?”

    “英国人。”夜游鬼答道。

    军官又说:

    “翻翻我的口袋吧,您能找到一个钱包和一只表,全拿去吧。”

    他早就拿去了。

    夜游鬼假装翻了翻,说道:

    “什么也没有。”

    “让人偷走了,”军官又说道,“实在遗憾。不然就送给您了。”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

    “有人来了。”夜游鬼说着就要走。

    军官艰难地抬起胳臂拉住他: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谁?”

    夜游鬼慌忙低声回答:

    “我同您一样,是法国军队的。我得离开您了。若是让人抓住,我就得被枪毙。我救了您的命。现在您自己想办法吧。”

    “您是什么军衔?”

    “中士。”

    “您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

    “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军官说道,“您也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彭迈西。”

    布鲁塞尔商人

    贝纳尔·德·勃里

    在此遇车祸,

    不幸丧生。

    1637年2月(日期字迹不清)

    第二卷 洛里翁战舰

    一 24601号变成9430号

    冉阿让重又被捕。

    那种惨痛的经过一笔带过,想必大家能见谅。我们只想转录两则小新闻,是在海滨蒙特伊轰动的事件发生之后几个月,由当时的报纸登载的。

    两则新闻相当简略。要知道,当时还没有《法院公报》。

    第一则录自1822年7月25日的《白旗报》:

    加来海峡省的一个县刚刚发生罕见的事件。一个名叫马德兰的外地人,利用新方法生产人造墨玉,几年间振兴了地方旧工业。他发财致富了,也应当说,地方也因而富裕起来。为了表彰他的业绩,他被任命为市长。不料警方发现,这个马德兰先生真名叫冉阿让,原是苦役犯,1796年因盗案判刑,刑满释放又违禁私迁。冉阿让又重新逮捕入狱。据说他在被捕前,从拉斐特银行提取存款五十多万,不过一般人认为,那是他在经营中所取得的非常合法的利润。冉阿让重又押回土伦苦役犯监狱,但是他那笔款藏在何处却不得而知。

    第二则新闻略微详细,是同一天《巴黎日报》的摘录:

    一个名叫冉阿让的刑满释放苦役犯,最近又在瓦尔刑事法院受审,案情颇引人注目。该犯曾更名改姓,骗过警方的监控,居然在诺尔省的一座小城混上市长的职位。他在该城经营的企业规模相当大。多亏警方工作勤奋,不辞劳苦,他才终于暴露原形,被捕归案。他的姘妇是名妓女,在他被捕时因惊吓而死。该犯膂力惊人,寻机越狱,三四天后潜逃至巴黎,正要上来往于京城和蒙菲郿村(塞纳—瓦兹省)之间的一辆小马车,又被警方抓获。据说他利用那三四天的时间,从我国一家大银行提取大宗存款;又据起诉书称,那笔钱款隐藏的地点只有他一人知道,因而无法查获。总之,那个冉阿让已押到瓦尔省高等法院受审,审他约八年前手持凶器拦路抢劫案,受害者正是费尔内族长的千古流传的诗句中所说的那种诚实孩子。

    ……

    岁岁都从萨瓦来,

    轻轻妙手善拂拭,

    拂去长突厚烟炱[246]。

    该盗匪放弃申辩。由于司法机构妙审雄辩,已确定是团伙抢劫案,冉阿让系南方一个匪团的成员。因此,冉阿让被判有罪,处以死刑。该犯却拒不上诉。不过,国王宽大无边,减判终身苦役。冉阿让随即押赴土伦苦役犯监狱。

    他们也没有忘记,冉阿让在海滨蒙特伊谨守教规;包括《立宪报》在内的几种报纸,还称这次减刑是修士派的胜利。

    冉阿让到苦役犯监狱变了号码,他叫9430号。

    此外,有个情况交代一下,此后就不再赘述了。海滨蒙特伊的繁荣,随着马德兰先生一同消失了;那天夜晚他左右为难,忧心如焚,所预见的一切后来都成了事实:的确,少了他便“失去灵魂”。他一垮台,就像霸业之主倒台那样,在海滨蒙特伊就出现了群私分割的局面,兴旺的事业分崩离析的这种悲剧,在人类社会中,天天都在暗自进行,而历史上只有一次最显著,因为那是在亚历山大死后发生的。部将们纷纷称王;工头们也纷纷充当企业主。于是彼此猜忌竞争。马德兰先生的各个大车间全关了门,厂房坍毁;工人走散了,有的背井离乡,有的改了行。从此以后,一改大型生产,全都小规模进行;一改为了公益,全都争取高利。没有中心了,竞争四起,而且十分激烈。当初,一切事务全由马德兰先生控制和指挥。他一倒台,人人争抢一己之利,倾轧的思想取代了协作的精神,刻毒贪婪取代了团结友爱,相互仇视取代了创办者对所有人的关怀;由马德兰先生所织结的关系,全部打乱并中断了;生产偷工减料,产品低劣,丧失信誉,销路减少,订货锐减;这样,就降低工资,工厂停工,终至破产了。结果,穷人再也没有指望,一切烟消云散了。

    连政府也发觉,什么地方折了一根栋梁。高等刑事法院确认马德兰先生和冉阿让是同一个人,并判处他终身苦役之后不过四年,海滨蒙特伊地区征税就翻了一番,而1827年2月,德·维莱勒先生就在议会里谈到这一点。

    二 或许是两句鬼诗

    往下叙述之前,不妨稍微详细地谈一件奇事:事情发生在蒙菲郿,大约在同一时期,同司法机构的推测有些巧合。

    蒙菲郿那一带有一种迷信,由来已久,因是巴黎附近的一种民间迷信,也就跟西伯利亚长出芦荟一样珍奇了。我们就是这种人,看重一切像奇花异草那样的东西,这就谈谈蒙菲郿的迷信。那里人相信,从久远难考的年代起,魔鬼就选定森林埋藏财宝。老太婆都肯定地说,在天要黑下来的时候,走在林中僻静的地方,时常能碰见一身黑的人,瞧模样像个车夫或者樵夫;他穿一双木底鞋,穿一身粗布衣服,但有一点好辨认,他不戴帽子,头上却长两只大角。的确,一看脑袋就能认出他来。那个人往往在忙着挖坑。碰到这样情况,有三种处理办法。第一种就是上前同那人搭话,这才发现他不过是个农民,因为是在暮色中,他才显得全身是黑色的。他并没有挖什么坑,而是在给奶牛割草,原来看成角的东西,也不过是他背上的一把粪叉,在暮色中望去,就像头上长出两只角。你回到家里,一周之内就会死去。第二种办法,就是在一旁观察,等他挖好坑再埋上,走了之后,就赶紧跑过去,将坑扒开,取走那黑衣人必然放在里面的财宝。这样,你一个月之内就会死去。还有第三种办法,就是既不跟那黑衣人说话,也不看他,而是赶紧逃掉。这样,一年之内也要死去。

    三种办法都有不妥之处,但是第二种至少还有些好处,好处之一是拥有财宝,哪怕仅仅一个月;因此,一般人都采取这种办法。那些吃了豹子胆、图财不要命的人,据说大多扒开黑衣人挖的坑,要偷窃魔鬼的财宝。收获似乎并不可观。如果相信传说,尤其相信关于这件事用蹩脚拉丁文写的两句费解的诗,情况至少是这样。诗的作者名叫特里风,是个诺曼底的花和尚,好弄点邪门歪道,死后葬在卢昂附近博舍维尔的圣乔治修道院,那坟上竟生出癞蛤蟆。

    那些坑通常挖得很深,重新挖开,要费极大的气力,要流汗水,要搜寻,要干一个通宵,须知那种事总是在夜晚干的,总之,衣衫湿透了,蜡烛燃尽了,镐头磨钝了,终于挖到坑底,要伸手取“宝”的时候,会发现什么呢?魔鬼的财宝是什么呢?一个铜板,或是一个银元、一块石头、一具骷髅、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还兴许是一个幽灵,一折为四,就像折起来放在公文包里的一张纸,有时空无一物。这似乎就是特里风的诗向冒失的好奇者所宣示的含义。

    他挖出深坑,埋藏起财宝:

    铜板、银元、石块、尸体、雕像,空无一物。

    据说,如今还能从坑里挖出东西,有时是一个火药壶和子弹,有时是一副显然群魔用过的油污发黄的旧纸牌。这两种奇物,特里风的诗根本没有提到,因为他生在12世纪,当时魔鬼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要赶在罗杰·培根[247]之前发明火药,赶在查理六世之前发明纸牌。

    再说,若是用这种纸牌赌博,那一定会输得精光;至于火药壶,也只能使你的枪筒爆炸,炸你满脸花。

    且说司法机关就猜测,刑满释放苦役犯冉阿让,在潜逃的那几天里,就曾在蒙菲郿一带转悠;在那之后不久,那村子又有人注意到,有个叫布拉驴儿的老养路工,就在树林里有“那种举动”。当地人都似乎听说,布拉驴儿进过苦役犯监狱,他在一定程度上,还受警察监视,由于到哪儿也找不到工作,就由当地政府廉价雇佣,在加尼到拉尼那段路上当养路工。

    那个布拉驴儿,当地人都不拿正眼看。他客气谦卑得过分,遇见任何人都急忙摘帽,在警察面前更是战战兢兢,满脸堆笑,据说他跟匪帮有联系,怀疑他天黑时分埋伏在树丛打劫。此外,他还是个酒鬼,这样,他就是个完人了。

    别人似乎注意到他的行为有点异常:

    近来,布拉驴儿早早离开铺石补路的活,扛着镐钻进树林去。黄昏时分,有人见到他在林中最僻静的空地上,在最茂密的树丛里,仿佛在寻找什么,有时在挖坑。老太婆经过那里,乍一看以为是鬼王,继而才认出是布拉驴儿,但是仍然提心吊胆。布拉驴儿似乎特别讨厌让人撞见,显然他有意躲躲藏藏,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村里人议论说:“事情明摆着,魔鬼露面了,布拉驴儿瞧见,就到处寻找。老实说,他若真抓住魔鬼的尾巴,那就完蛋了。”爱开玩笑的人则说:“没准儿,究竟是布拉驴儿追魔鬼,还是魔鬼追布拉驴儿呢?”老太婆都连连画十字。

    后来,布拉驴儿不再去林中捣鬼,重又老老实实干他养路的活了。大家也就换了话题。

    不过,有几个人好奇心未减,他们认为这里面不见得是传说中的财宝,而是比魔鬼银行的钞票更实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大笔外财,其中的秘密,那个养路工一定发现了一半儿。最“技痒动心”的人,要算乡村教师和客栈老板德纳第;德纳第跟谁都交朋友,甚至跟布拉驴儿套交情。

    “他在苦役犯监狱关过吗?”德纳第说,“哼!天主啊!真不知道今天谁坐牢,明天谁入狱!”

    有一天晚上,乡村教师肯定地说:“若是从前,法庭早就传讯布拉驴儿,问清树林中的事,他不得不供出来,必要时就施刑,比方说用水刑逼供,布拉驴儿就准顶不住。”

    “那么,咱们就给他用酒刑逼供。”德纳第说道。

    于是,他们极力给老路工灌酒。布拉驴儿酒喝得很多,话却说得极少。他技巧高超,手法老练,把醉鬼的酒量和法官的慎言结合起来,相得益彰。然而,他们轮番进攻,反复盘问,还是从他口中套出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德纳第和小学教师是这样理解的:

    有一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布拉驴儿去上工,走到树林中的一个角落,惊奇地发现荆丛下有一把锹和一把镐,好像是藏在那里的。不过,他想那可能是挑水夫六福爹的锹和镐,也就把这事丢在脑后了。可是当天傍晚,他看见一个人从大路朝密林深处走去,而他站在一棵大树后面,不会被人瞧见,他看出“那根本不是本乡人,而且是他布拉驴儿的老熟人”。德纳第解释为:“苦役监狱的一个狱友”。布拉驴儿就是不肯说出那人的姓名。那人有个包裹,方方的,像个大匣子或者小箱子。当时布拉驴儿十分诧异。过了七八分钟,他才猛然想到应当跟踪上去。可是太迟了,那人已经钻进密林深处,天又黑了,布拉驴儿未能找见“那个人”。于是,他打定主意守在树林边上。“月亮出来了”。过了两三个钟头,布拉驴儿瞧见那人走出树丛,但不是拿着小箱子,而是扛着一把镐和一把锹。他让那人走过去,并不想上前搭话,心中合计那人力气比他大三倍,又拿着家伙,一发觉被他认出来,很可能一镐要他的命。故友重逢,两情相知,真令人感叹。不过,看到那把锹和镐,布拉驴儿灵机一动,赶紧跑到早晨的那片荆棘丛边,藏在那里的锹和镐都不见了。从而他得出结论,那人钻进树林,用镐刨了坑,埋了箱子,又用锹铲土,把坑填平。看那箱子很小,装不下尸体,装的肯定是钱财。因此,他就寻找。布拉驴儿搜寻,探索,整片树林都找遍了,凡是发现哪儿有新动土的迹象,就挖一挖瞧瞧。然而徒劳无益。

    他什么也没有“挖出来”。蒙菲郿村没人再想这件事了。只有几个天真的老太婆还念叨:加尼的那个养路工,绝不会无缘无故那么折腾,肯定魔鬼来过了。

    三 只有事先准备好才会一锤断脚镣

    同一年,1823年大约10月底,土伦居民看见奥里翁号战舰回港。奥里翁号编在地中海舰队,在海上遇到大风浪,有些毁损,回港修理,后来派往布雷斯特充当训练舰。

    那艘舰遭到海浪风暴的袭击,进港时颇为隆重。记不得当时舰上挂的什么旗,但是得到十一响礼炮的欢迎,它也一响回报一响,总共二十二响礼炮。礼炮,是王室和军队的礼仪,互致敬意的轰鸣,也是等级的标志、港湾和要塞的例规,每天日出日落,开城闭城,等等,诸如此类事情,所有要塞和所有战舰都要鸣炮。有人计算过,在整个地球上,文明世界为此虚礼,每二十四小时要鸣放十五万发炮。按每发六法郎计算,每天耗费九十万法郎,每年就是三亿,全化作硝烟了。这不过是一笔小账。而在鸣放礼炮的同时,穷人却饿死。

    1823年,是复辟王朝所称的“西班牙战争时期”[248]。

    那次战争一个事件就包含许多事件,而且有许多奇特之处。对于波旁王室来说,那是一件重要的家事:法兰西这支救援并保护马德里那支,也就是说行使长房权,在表面上恢复我们的民族传统,恢复隶属于北方王朝的关系;自由派报刊称为“安杜雅尔英雄”的昂古莱姆公爵,颇反往常的安详之态,露出得意之色,抑制了同自由派空幻的恐怖主义较量的宗教裁判所那种实有的老牌恐怖主义;以“赤臂汉”称号复活的长裤党[249],令那些富有的孀妇恐慌万状;君主主义称社会进步为无政府主义而横加阻碍;1789年的各种理论遭到颠覆破坏而突然中断;一致对付法兰西思想的口号在欧洲风行起来;卡里尼安王子[250],正像当初他作为自愿军人,戴上红呢肩章,参加帝国御林军那样,现在又改名为查理阿勒贝,参加反对人民的这种君主十字军,同大军统帅法兰西的儿子并肩作战;帝国士兵休息了八年,已然衰老,萎靡不振,现在戴上白色徽章,重赴战场;正像三十年前,白旗曾在科布伦茨[251]上空飘扬一样,一小部分英勇的法国人也在外国摇过三色旗;僧侣也混在我们大兵的队伍里;自由和革新的精神被刺刀镇压下去,各种原则被大炮轰得粉碎;法兰西以武力摧毁了以她的精神取得的成就;而且,敌军将领被收买,士兵无所适从,城池受到不计其数的金钱的围攻;毫无军事危险,却有爆炸的可能,如同突然闯进弹药库里;流血不多,也没有赢得什么荣誉,少数人引为耻辱,没有人感到光荣;这就是西班牙战争,由路易十四的龙子龙孙发动的、拿破仑当年麾下的将领指挥的一场战争,其可悲的命运,恰恰在于不伦不类,既不像大规模的战争,又不像大规模的政治。

    还有几件战事值得一提,其中夺取特罗卡德罗,就是一次出色的军事行动。但是总括来说,我们再重复一遍,这次战争的号角声听着有些嘶哑,整个局面令人疑惑,历史也证实法兰西绝难接受这种虚假的胜利。显而易见,指挥抵抗的一些西班牙军官,那么轻易就退却了,让人想到这种胜利是贿赂的结果:赢得的仿佛不是战役,而是将军们,因而凯旋的士兵感到羞耻。的确是一次丢人的战争,在飘扬的旗帜上,能看到“法兰西银行”的字样。

    在1808年,攻陷坚城萨拉戈斯的士兵,到了1823年,看见要塞轻易开城投降,都不禁皱起眉头,纷纷遗憾没有碰到巴拉弗斯克[252]那样的对手。这就是法兰西的性格,宁肯碰到劲敌罗斯托普金,也不愿面对草包巴莱斯特罗[253]。

    还从一个角度看尤为严重,也值得强调一下。这次战争在法国损害了尚武精神,也激怒了民主精神。这是推行奴役的一次行动。法兰西士兵,民主的儿子,在这场战斗中,目的却是为别人争取枷锁。多么丑恶的反常。法兰西的天职,就是唤醒,而不是压抑人民的灵魂,自从1792年以来,欧洲的所有革命,都是法兰西革命;自由闪烁着法兰西的光芒。这是太阳一般的事实,只有瞎子才看不见!这是拿破仑讲的。

    1823年的战争,既然残害善良的西班牙人民,也就同时残害了法兰西革命。这种残忍的暴行,却是法兰西犯下的,但是被迫的;因为,除了解放战争以外,军队无论做什么,都是被迫的。“被动服从”的说法,就表达了这一点。一支军队是一件奇特的杰作:由大量软弱无力的成分组合成的力量。这就可以说明,战争是人类不由自主地反对人类的行为。

    对于波旁家族来说,1823年战争也是致命的。他们以为是一次胜利,却根本无视以强令扼杀一种思想的危险。他们天真到了极点,竟错误地把大大削弱自己力量的一次犯罪,当成确立自己力量的因素。他们把阴谋诡计那一套纳入政治。1830年在1823年就发芽了[254]。在内阁会议上,西班牙战争成为他们使用武力,为神权而冒险的一种论据。法兰西既然在西班牙扶起“纯粹的国王”,那么也完全能在国内恢复专制的君主。他们陷入后果不堪设想的谬误中,把士兵的服从当作全民族的认同。这种自信毁了王位。无论在芒齐涅拉毒树还是在军队的阴影下,都不是高枕无忧的地方。

    书归正传,再回到奥里翁号战舰。

    就在亲王统帅率军征战的时候,一支舰队正横渡地中海。上文讲过,奥里翁号属于这支舰队,遇到风暴遭受损坏,便驶回土伦港。

    一艘战舰进入港口,不知为什么吸引了那么多人围观。大概因为那是庞然大物,民众喜欢巨大的东西。

    一艘战舰,是人的智慧和自然力量的一种最巧妙的结合。

    一艘战舰同时由最重和最轻的东西构成,同时和固体、液体、气体三种状态的物质发生关系,又必须同这三种状态的物质作斗争。它有十一个铁爪,能抓住海底的岩石;还有比飞虫多得多的翅膀和触须,能在空中抓住风。它用一百二十门大炮喘息,仿佛吹响巨大的军号,能自豪地回答雷鸣。海洋企图让它在无边而相似的惊涛骇浪中迷失方向,但是战舰有灵魂,有始终指向北方并引导航行的罗盘。在漆黑的夜里,它有舷灯代替星光。这样,它有帆和索对付风,有木板对付水,有铜铁铅对付礁岩,有灯光对付黑暗,有一根指针对付茫茫大海。

    若想了解战舰的巨大结构,只须走进布雷斯特或土伦港的一个船坞。在那里,建造中的战舰就好像罩起来。这根巨木是一条桅桁;这根躺在地上的巨柱,一眼望不到另一端,是主桅杆,根部直径有三尺,若是竖起来,从底座到插入云中的顶端,高达一百二十尺。英国大战舰的主桅杆,从水面算起,高达二百一十七尺。我们前辈的海船用缆绳,如今则用铁链。一艘安装百门大炮的战舰。仅仅锚链盘起来,就有四尺高,二十尺长,八尺宽。建造这样一艘舰需要多少木料呢?三千立方米。这是漂在海上的一整片森林!

    此外,我们还应注意,这里谈的只是四十年前的战舰,仅仅是帆船。当时,蒸汽机还处于幼稚时期,后来才把这种新的奇迹给所谓战舰的这种奇物装配上。例如现在,一艘带螺旋桨的机帆船,就是一部骇人的机器,它的帆面有三千平方米,汽锅达到两千五百马力。

    且不说这些新的奇迹,单讲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和吕伊特尔[255]所乘的那种古船,就是人类的一件伟大杰作。它的力量用之不竭,如同太虚永不衰竭的气息,它用帆兜住风,乘风破浪,在浩瀚的波涛中自由航行。

    然而,有时也会狂风骤起,六十尺长的帆桁像麦秸一般折断,四百尺高主桅杆就像芦苇似的弯曲;万斤重的大锚也在惊涛的巨口里扭曲,如同白斑大狗鱼咬住渔人的钓钩;大炮则哀叫悲鸣,但是水天空阔,黑夜沉沉,炮声消失在飓风中;大船的全部威力、整个雄姿,淹没在另一种更加雄伟巨大的威力中了。

    一种伟力展现出来,曾几何时,又衰弱到了极点,这种现象每每引人深思。因此,港口总有无数闲人,观看那些作战和航行的奇妙机器,连他们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为什么围观。

    土伦港也一样,在码头、防波堤和突堤堤首,从早到晚都有大批闲人,照巴黎人的说法就是看热闹的人,这回他们要干的事便是观看奥里翁号。

    奥里翁号舰早就有了毛病。在以往航行期间,船底结了一层层厚厚的贝壳,结果影响航行,速度降低一半;去年把它拖出水面,除掉贝壳,然后重又下水。但是,那次除贝壳时损伤了船底的螺栓,行驶到巴利阿里群岛,船壳板承受不住而开裂,当时船体没有铁皮护板,于是进了水。不巧又遇到风暴,船首左舷和一扇舷窗破损,前桅的侧支柱也损坏,因此,奥里翁号驶回土伦港。

    奥里翁号停泊在海军兵工厂附近,一面检修,一面补充弹药。右舷船壳没有受伤,但是按照惯例拆下几块舷板,以便船底舱空气流通。

    有一天早晨,围观的人目睹了一个事故。

    船员正忙着起帆,负责大方帆右上角的那个海员忽然失去平衡,只见他身子摇晃不稳,大头朝下,身体转过帆桁,双手就伸向深渊了,码头上围观的人都惊叫起来。他跌下去时,幸好一手抓住了一条软踏绳索,接着另一只手也抓住,整个人就悬在半空,下面是深深的大海,叫人头晕目眩。而且,他跌落时带动软索,就像秋千一样猛烈摇荡。那人吊在绳索上荡来荡去,好似抛石兜上的一块石子。

    要去救他就得冒生命危险。船上的海员,大多是新近招募的渔民,谁也不敢冒险去救人。那个不幸的帆工力量渐渐不支,只见他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肢体也显然无力了。他的胳臂拉得极长,他每次用力要上去,只能使软索摆得更厉害。他怕空耗力气,不敢喊叫。已经无望了,大家只等着他放开绳索的那一瞬间,不时扭过头去,不忍看他掉下去的惨景。有时,人的生命完全系在一段绳子、一根木竿、一根树枝上,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脱手离开抓的东西,像一个熟果似的掉下去,那真是惨不忍睹。

    突然,大家看见一个人敏捷如猫虎,攀援直上帆索。他身穿红囚衣,显然是苦役犯,头戴绿帽子,无疑是终身苦役犯了。他到达桅楼那样高时,一阵风刮走了帽子,露出满头白发;原来他不是个年轻人。

    不错,他是个苦役犯,在船上服苦役。事故一发生,船上人员一片慌乱,犹豫不决,所有水手都吓得发抖,纷纷退缩,而他却立刻跑去见值勤军官,请求允许他豁出命来去救那个帆工。军官只点了一下头,他一锤就砸断脚镣,操起一根绳子,飞身上了侧支索。当时,谁也没有留意脚镣那么容易就砸开了,事后有人才想起来。

    眨眼工夫,他就登上帆桁,停了几秒钟,仿佛要目测一下。那个帆工在绳索末端随风摇荡,对围观的人来说,这几秒钟竟像过了几世纪。那苦役犯终于举目望着天空,向前跨了一步。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见他踏着帆桁跑过去,到了末端,把他带的粗绳一端系在杠上,双手抓住垂下的绳子溜下去;这时,众人担心到了极点:深渊上悬着的又多了一人。

    那情景,就像一只蜘蛛捉住一只苍蝇;不过,那是救命而不是害命的蜘蛛。万目一齐注视那两个人,谁也不喊一声,不讲一句话,全皱着眉头,全都不寒而栗。人人都屏住呼吸,唯恐稍一喘气,就会助风摇晃那两个不幸者似的。

    这工夫,那苦役犯已经顺着绳索滑到那海员身边。正是时候,再拖延一分钟,那人力竭绝望,就要脱手掉进深渊了。苦役犯一手抓住绳索,另一只手把绳索牢牢系在那人身上。然后,只见他重又爬上帆桁,将海员提上去,扶住那人停了一下,让他缓一缓劲儿,接着抱住他,沿着帆桁一直走到上下主桅连木,再从那里到桅楼,将他交给他的伙伴。

    这时,观众鼓掌喝彩;有些老狱卒还流下眼泪,码头上的女人都相互拥抱,众人感动极了,齐声狂呼:“赦免那个人!”

    这工夫,那人又准备立刻下去,归队去干苦役。他要尽快赶回去,便顺着帆索滑下,又踏着下桅桁跑起来。所有的眼睛都跟着他,有一阵大家都担心,不知是他累了还是头晕,只见他脚步迟疑,身子摇晃了。突然,大家惊叫一声:那苦役犯掉下海去了。

    他摔下去的地方很危险。阿尔西拉号巡洋舰就停泊在奥里翁号旁边,可怜的苦役犯掉在了两艘舰的夹缝中,很可能被卷进哪艘舰下面去了。四个人急忙跳上小艇。众人也都给他们鼓劲儿,每颗心重又焦虑起来。那人没有浮上水面,沉入海里,没有激起一丝波纹,就仿佛掉进油桶里。艇上的人探测,还泅到水下寻找。结果不见踪影。一直寻找到傍晚,连尸体也没有见到。

    次日,土伦报纸刊载这样几行消息:“1823年11月17日。——昨天,在奥里翁号舰上干活的一名苦役犯,在搭救一名海员之后归队时,不慎坠海溺死。没有找见他的尸体,推测他可能卷入海军修船厂入海尖端的桩基下面了。他在狱中的号码是9430,名叫冉阿让。”

    第三卷 履行对死者的诺言

    一 蒙菲郿的用水问题

    蒙菲郿位于利夫里和晒勒之间,坐落在分开乌尔克运河和马恩河的高地南麓边缘。如今,那里已经成为相当大的市镇,一座一座白墙别墅是终年的点缀,星期日更添兴高采烈前来游玩的士绅。1823年那时候,蒙菲郿还没有这么多白房子,也没有这么多喜气洋洋的士绅,那不过是一个林木环绕的村庄,只有零星几座别墅,从那气派,从那盘花的铁栏杆的阳台,从那小块玻璃在关闭的白窗板上映出深浅不同绿色的长窗,可以看出那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建筑。然而,蒙菲郿照旧还是个村子,还没有被歇业的商贾和游憩的雅士们发现。但那的确是一片景色宜人的幽境,远离交通要道,物价低廉,人们过着丰衣足食的乡野生活。唯一不足之处是地势较高,缺乏水源。

    取水要走很长一段路。靠近加尼那边的村头,要到树林中优美的水塘取水;以教堂为中心的村子另一端靠近晒勒,要走一刻钟,到离晒勒大路不远的半山腰一眼小泉取水。

    因此,对每家来说,打水是一件苦差事。大户人家,包括开客栈的德纳第在内的贵族阶层,往往以每桶一文钱买水;在蒙菲郿村以挑水为业的老汉,每天大约可以赚八苏钱。不过,夏季到傍晚七点钟,冬季到傍晚五点,他就收工了;天黑下来,楼下的窗板都关上之后,谁家没有水喝,自己不去打水就得干渴着。

    那正是小珂赛特最怕的活。读者也许没有忘记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记得珂赛特对德纳第夫妇有双重用处:既能向孩子的母亲要钱,又能让孩子干活。因此,在母亲完全停止寄钱之后——在前面几章已经看到她不再寄钱的原因——德纳第夫妇仍然扣留珂赛特:她在那里顶替一个女工。既是这种身份,只要没水她就得赶紧去提。孩子一想到黑天瞎火要去山泉提水,就胆战心惊,因此,她特别留意,从不让客栈里缺水。

    1823年过圣诞节,蒙菲郿格外热闹。初冬天气和暖,既没有上冻,也没有下雪。从巴黎来了一帮耍把戏的人,得到村长先生的许可,在村子的主街道上搭起棚子;同时又来了一帮流动商贩,同样得到允许,在教堂前广场上搭起摊棚,一直排到面包师巷。大家也许还记得,德纳第客栈就在那条巷里。这样一来,客栈和酒店都客满了,这个清静的小地方一时笼罩在热闹欢乐的气氛中。我们要忠实地叙述历史,就还应当提到一个情况。在广场上陈列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中,还有一个动物展览棚,里边有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小丑,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在1823年,就拿一只巴西产的凶猛的秃鹫给蒙菲郿村民观赏,而国家博物馆直至1845年才弄到那样的一只。那种秃鹫的眼睛恰似三色徽章,我想自然科学家称它为卡拉卡拉·波利包鲁斯,属于鹰类的鹫族。村里住着几个和善的退役老军人,是波拿巴旧部,他们怀着虔敬的心情前去看那只秃鹫。几个耍把戏的人声称,三色徽章式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奇相,是仁慈的上帝特意造出来让他们展示的。

    圣诞节那天晚上,在德纳第客栈的楼下餐厅里,不少人,有车老板和货郎,围着餐桌四五支蜡烛坐着喝酒。那间餐厅同所有酒馆餐厅一样,有餐桌,有锡酒罐、玻璃酒瓶,有人喝酒,有人抽烟,烛光昏暗,人声嘈杂。不过,1823年这个日期却有标志,餐桌上放着两件在有产阶级中时髦的物品:一个万花筒和一盏亮晶晶的白铁灯。德纳第老婆正看着明亮的炊火上做的晚餐;德纳第老公正陪客人饮酒,谈论政治。

    主要的政治话题是西班牙战争和昂古莱姆公爵,此外,在喧嚣声中,也能听到纯粹地方问题的议论。例如:

    “在南泰尔和苏雷纳一带,酒产量很高。原指望产十桶的,却有十二桶。榨出来的葡萄汁特别多。”“葡萄恐怕没有熟吧?”“那地方,葡萄不能等熟了再收。等熟了才收,酿出的酒一打春就黏稠了。”“这么说,那是很淡的酒了?”“比这地方的酒还淡呢。葡萄还青的时候就收。”

    等等……

    再如,一个磨坊主嚷道:

    “口袋里的东西,我们能管得了吗?里面净是杂质,我们哪有闲工夫挑出去,不管什么黑麦草籽、空壳、麦仙翁籽、大麻籽、加食草籽、野豌豆籽、山萝花籽,也不管许多别的什么杂草籽,全都倒进磨里;这还不算,有些地方的小麦,尤其布列塔尼产的麦子,搀进大量石子儿。我可不爱磨布列塔尼小麦,就像锯工不愿锯有钉子的木头一样。您想想,磨出来的是什么灰渣子。等到吃的时候,都说面粉不好。没道理。出那种面粉,不是我们的过错。”

    在两个窗户之间,有个割草工跟一个农场主坐在一起,正在估价来春草场的活,割草工说:

    “草湿点绝没有坏处,反而好割。露水有好处。先生,没关系,您那草还嫩着呢,不好割,刀一下去,草就打弯儿。”

    等等……

    珂赛特待在老地方,坐在炉灶旁边菜案下面的横木上。她的衣衫破烂,光脚穿着木鞋,借着炉火光在给德纳第女儿织袜子。一只猫崽儿在椅子下玩耍;隔壁房间传出两个孩子清脆的说笑声:那是爱波妮和阿兹玛。

    炉角的钉子上挂着掸衣鞭。

    从这座房子的什么地方,不时传来一个极小孩子的哭叫声,冲破餐厅里的喧闹。那是前两年冬天,德纳第婆娘生的一个男孩,她常说:“莫名其妙,可能是天冷的缘故。”那男孩有三岁多一点,母亲喂他奶,却不喜爱他。等小家伙的哭闹叫人受不了的时候,德纳第就说:“你那儿子又鬼哭狼嚎了,去看看他要干什么。”孩子的母亲却回答:“管他呢!烦死我了!”而那孩子丢在黑屋子没人管,就连续号叫。

    二 相得益彰的两副肖像

    在本书中,还只见德纳第夫妇的侧影,现在应当围着他们转一转,从各个角度观察一下。

    德纳第刚过五十岁;德纳第太太将近四十,不过,女人到这个年纪,就跟五十岁一样;因此,这对夫妇在年龄上保持平衡。

    德纳第婆娘一露面,想必就给读者留下一点印象,记得这个女人身材高大,一头黄发,肌肤红赤赤的,膀大腰圆,满身肥肉,块头虽大但动作敏捷;我们讲过,她属于蛮婆的种类,人高马大,头发上缀着几个铺路的石子,常常昂首挺胸逛集市。她操持全部家务:收拾床铺,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在家里耀武扬威,横冲直撞。她唯一的仆人就是珂赛特,一个服侍大象的小耗子。她一开口,家里的一切,窗玻璃、家具和家里人,无不颤抖。她那张宽脸满是雀斑,看上去就像一个漏勺。她还长了胡须,是菜市场男扮女装的搬运工的理想形象。她骂起人来特别精彩,常夸耀自己能一拳打碎一个核桃。说来也怪,这个母夜叉竟从小说中学了些娇声媚态,否则,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女人。德纳第婆娘就像多情女人嫁接在悍妇身上的产物。别人听到她讲话,就会说:那是个警察;别人看到她喝酒,就会说:那是个赶大车的;别人见到她摆布珂赛特,就会说:那是个刽子手。她歇着的时候,嘴里呲出一颗獠牙。

    德纳第相反,是个矮小瘦弱的男人,脸色苍白,瘦骨嶙峋,一副多病多灾的样子,而其实身体十分健康;他的狡诈就是从这点开始的。他出于谨慎,总是面带笑容,几乎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就是对向他讨不到一文钱的乞丐也不例外。他的眼神像榉貂一样柔和,形貌像文人一样温雅,酷似德利勒神父的肖像。他的殷勤态度体现在陪车老板喝酒,从来没有人能灌醉他。他用一只大烟斗抽烟;上身穿一件粗布罩衣,下身穿一条旧黑裤。他雅好文学,标榜信奉唯物主义,嘴边常挂着一些人的名字,用来证明他讲的话,诸如伏尔泰、雷纳尔[256]、帕尔尼[257],说来也怪,还有圣奥古斯丁[258]。他声称自有“一套理论”。当然是骗人的一套,完全是个贼学家。确有贼和学结合而成为家的人。我们记得,他声称在军队中效过力,常常得意地叙述在滑铁卢战役中,他是什么第六或第九轻骑团的中士,独自抵挡过一队死神骑兵的冲杀,冒着枪林弹雨,舍身遮护并救了“一位受了重伤的将军”。因此,他的门口墙上挂了一块火红的招牌,他的客栈在当地称为“滑铁卢中士酒家”。他是自由派,又是传统派和波拿巴派,曾签名支持流亡营[259]。村里人说他受过教育,可以当传教士。

    我们认为,他仅仅在荷兰受过当客栈老板的教育。这个杂种的无赖,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到佛兰德称为里尔的佛兰德人,到巴黎称为法国人,到布鲁塞尔称为比利时人,跨在国境线上观望,去哪里都方便。大家了解他在滑铁卢的英勇行为。显而易见,他有点夸大其词。他生活的要素就是起伏、曲折和冒险,破裂的良心拖着飘零的身世;在1815年6月18日那个狂风暴雨的日子,德纳第很可能属于我们介绍过的那种随军小贩,一路窥探,向这些人售兜,又向那些人偷窃,男人女人和孩子,全家坐在破车上,追随部队,而且凭着本能,始终追随着打胜仗的军队。那次战役之后,拿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捞了点“油水”,便到蒙菲郿来开了家客栈。

    那些油水,无非是钱包和怀表,金戒指和银奖章,是收获季节从播满尸体的田垄中收获来的,但总数并不多,没有让这个当上客栈老板的随军小贩维持多久。

    在德纳第的言谈举止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直线条的意味:听他讲一句粗话,就能想到兵营,看他画个十字,就能想到神学院。他能言善道,总让人相信他很有学问。然而,小学教师却注意到他说话读了“白字”。他卖弄学问,给旅客开账单,但是明眼人时常看出上面有错别字。德纳第为人狡诈,好吃懒做,但能见机行事。他绝不讨厌女用人,因此之故,他老婆不愿再雇佣。这个女人是个大醋缸,她以为这个面黄肌瘦的矮男人,是天下女人垂涎的对象。

    德纳第的最大特点,即奸诈又沉稳,确是一个极有节制的恶棍。这种人最坏,因其虚伪险诈。

    并不是说,德纳第不会发火,连他老婆都不如,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他一旦发火,那样子会吓死人,因为他仇视全人类,满腔燃烧着仇恨的烈火,因为他这类人一辈子都想报复,总指责眼前发生的一切,自己遭遇的一切,时刻准备抓个人出气泄愤,他一旦发火,生活中的全部失意、破产和灾难,就会在他心中膨胀、胀到满口满眼,化作冲天的怨气。在他发作的时候,谁撞上谁倒霉。

    德纳第还有许多长处,其中一点就是处处留心,洞察事物,根据情况保持沉默或者信口开河,总能体现出绝顶的聪明。他眯缝眼睛的那种神色,就像看惯了望远镜的海员。德纳第是个政治家。

    初来客栈的人,见了德纳第婆娘,心里就会想:家里一定是她做主。错了。她连主妇都算不上。主人和主妇,全是丈夫一个人。汉子出主意,婆娘动手。他以一种无形的磁力不断地指挥一切。他讲一句话就够了,有时只丢个眼色,大块头女人总是唯命是从。德纳第婆娘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其实她跟丈夫就像老百姓和君主的关系。她自有做人的道德标准,就是在一件小事上,也从不同“德纳第先生”争执,而且,这种假设就不能成立,无论什么事情,她绝不当着外人的面派丈夫的不是。她从未犯过妇女常犯的那种“家丑外扬”的错误,用议会中的说法,就是“揭王冠”的错误。夫妇和睦的结果,虽然只是为非作歹,但是德纳第婆娘对丈夫的恭顺中,却有虔敬仰慕的成分。这座虎啸狼嚎的肉山,竟让一个羸弱的专制君主动一下小手指就随意驱使。以庸人的粗俗之见,这是天地间的一件大事:物质崇拜精神;须知,有些丑恶的东西,在永恒之美的极点也有存在的理由。德纳第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因此,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就拥有绝对权力。有时候,她把丈夫视为一支明烛,有时候她又觉得他是一只魔掌。

    这个女人也是个奇物,她只爱自己的孩子,只怕自己的丈夫。她只因是哺乳动物才当了母亲;而且,她的母爱也只限于对两个女儿,没有男孩的份儿,这情况以后我们会看到。至于他,作为男人,只有一个念头:发财。

    但事与愿违,根本没有发起来。这个干才没有用武之地。德纳第在蒙菲郿破产了,如果说一文不名还能破产的话。这个一文不名的人若是到了瑞士或者比利牛斯地区,也许成为百万富翁了。然而,这个客栈老板被命运抛在哪里,就得在哪里吃草。

    要知道,所谓“客栈老板”,在这里当然是狭义,并非泛指整个阶层。

    就在1823这一年,德纳第欠了催还的债款一千五百法郎,因而坐卧不安。

    无论命运对他多么一贯不公道,德纳第却能以最现代的方式,极深刻极透彻地理解待客之道:这件事在野蛮人那里是一件美德,在现代人这里则是一种商品。此外,他还是一个出色的偷猎者,枪法常常受人称赞。他有一种平静的冷笑,那是最阴险莫测的。

    他经营客栈的理论,时常像电光石火,从他头脑闪现,并把这种职业诀窍灌输到他老婆的头脑里。有一天,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对老婆说:“客店老板的职责,就是客人一来,要赶紧卖给他烩肉、歇息、烛光、炉火、脏被单、女用人、跳蚤、笑脸;要拉住行客,掏空他们的小钱包,客客气气地减轻他们大钱包的分量,恭恭敬敬地招待旅行的人家住宿,剁男人的肉,拔女人的毛,剥孩子的皮;什么都要开出价:敞开的窗户、关起来的窗户、壁炉周围、扶手椅、普通座椅、圆凳、矮凳、鸭绒被、褥子和草垫,都要收钱;要知道没有光亮,镜子多么容易发污,这也得收费;总之,要出五十万个鬼主意,什么都要旅客出钱,就连他们的狗吃的苍蝇也不能免!”

    这一对男女结合起来,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演出又丑恶又可怕的一场戏。

    丈夫总是挖空心思,运筹帷幄,而那婆娘却不考虑要登门的债主,既不愁昨天,也不愁明天,天天欢欢喜喜,一心过当前的日子。

    这两口子就是这样,珂赛特夹在中间,受到双重的压力,犹如一个小动物,既受磨盘的碾磨,又受铁钳的撕裂。这一男一女各有惩治的办法。珂赛特的遍体鞭痕,是那婆娘的手艺;小姑娘冬天光脚出门,却是那汉子的高招儿。

    珂赛特上楼下楼,忙里忙外,洗洗涮涮,擦擦扫扫,连跑带颠,忙得喘不上来气,那样羸弱的身子,要搬重东西,要干粗活。得不到一点怜悯:主母是个母老虎,主人是只毒蝎。德纳第客栈就像一面蜘蛛网,珂赛特缚在上面发抖。理想的压迫,由这种当牛做马的可悲方式体现出来。这情景颇似苍蝇服侍蜘蛛。

    可怜的孩子,逆来顺受,总是不声不响。

    小小的生灵,赤身露体,在拂晓就这样落到人世间,那颗刚刚离开上帝的灵魂里会产生什么呢?

    三 人要喝酒,马要饮水

    又新来四位旅客。

    珂赛特暗自发愁;要知道,她虽然只有八岁,但已经饱受苦难,那愁苦的样子像个老太婆了。

    她有个眼眶发黑,是让德纳第婆娘打的,而那婆娘还时常说:

    “这丫头真难看,一个眼眶子是青的!”

    珂赛特心想天黑了,已经很黑了,突然到来的客人房间里的水罐和水瓶要灌上水,而水槽里的水用完了。

    幸好德纳第客栈的人不大喝水,这使她稍微心安一点。当然有人口渴,但是他们还是愿意饮酒,而不想喝水。在这交杯换盏中,谁若是要一杯水,他在众人看来无异于一个蛮人。然而有一阵,小姑娘却担心得发抖:炉灶上的一口锅滚开,德纳第婆娘揭开锅盖,操起杯子急忙走向蓄水池,拧开水龙头。小姑娘早就抬起头,盯着她每一个动作。从龙头里流出一线细水,勉强灌了半杯。“哦,”她说道,“没水啦!”

    接着她沉吟一下,小姑娘也屏住了呼吸。

    “算啦,”她看着半杯水说道,“这点水也差不多够了。”

    珂赛特重又做她的活计,但是有一刻多钟,她感到心怦怦狂跳,仿佛要跳出胸口。

    她一分一秒计数过去的时间,恨不能一下子就天亮。

    有的酒客不时望望街上,嚷一声:“天黑得像锅底!”或者感叹一句:“这种时候,不打灯笼上街,只有夜猫子才行!”珂赛特听了心惊肉跳。

    突然,有个住店的客商走进来,粗声粗气地说:

    “你们没有给我的马饮水。”

    “哪儿的话,饮过了。”德纳第女人答道。

    “我说没饮就没饮,大妈。”客商又说道。

    珂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嗳!不对,先生!”她说道,“马喝过水了,是在桶里喝的,喝了满满一桶,还是我给马拎的水,我还跟它说话了。”

    事情不是这样,珂赛特说了谎。

    “这小丫头,还只有拳头大,就能撒天大的谎。”客商嚷道,“小妖精,告诉你,马没有饮水!我非常清楚,它没喝水喘气不一样。”

    珂赛特还要争辩,因惶恐而说话声都嘶哑了,几乎听不见:

    “它甚至喝了很多!”

    “好啦,”客商发了火,又说道,“这些全是废话,少啰唆,快给我的马饮水!”

    珂赛特重又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真的,这话不错,”德纳第婆娘说,“牲口若是没饮,那就应当给它水喝。”

    接着,她环视周围:

    “咦,人哪儿去啦?”

    她哈下腰,发现珂赛特缩成一团,躲到桌下另一端,几乎到酒客的脚下。

    “你出来不出来?”德纳第婆娘吼道。

    珂赛特从藏身洞里钻出来。德纳第婆娘又说道:

    “没名姓的狗小姐,去给马饮水。”

    “可是,太太,”珂赛特怯声怯气地说,“水池里没水了。”

    德纳第婆娘敞开临街的店门:

    “那就去提水!”

    珂赛特垂下头,走到壁炉角落,拎了一只空桶。

    这只桶比她人还大,她坐到里面肯定很宽裕。德纳第婆娘又回到炉灶,拿木勺盛点锅里的汤尝尝,口里还嘟囔着:

    “山泉那里有水。这有什么难的呢。唔,我想该放葱头了。”

    她回身翻一个抽屉,只见里面有零钱、胡椒和葱头。

    “拿着,癞蛤蟆小姐,”她又说道,“回来路过面包店,买一个大面包,钱在这儿,十五苏的硬币。”

    珂赛特罩衫侧面有个小兜;她一声不响接过钱币,塞进兜里。

    房门在面前大敞四开,她拎着水桶,却一动不动,仿佛等待有人来搭救。

    “快去呀!”德纳第婆娘喊道。

    珂赛特出去了。房门重又关上。

    四 娃娃上场

    大家还记得,露天摊棚从教堂一直扩展到德纳第客栈。由于有产者要去做午夜弥撒,即将经过那里,摊铺都点亮了蜡烛,放在漏斗形的纸罩里;据在德纳第店里喝酒的小学教师说,蜡烛放在这种纸罩里有“魔力”。反之,天上却不见一颗星星。

    最后一个摊位正好对着德纳第店门,是卖小摆设的,有金属箔饰物、玻璃制品和白铁的精巧玩意儿,都闪闪发亮。客商把一个大娃娃摆在货摊第一排,娃娃下面垫着一条白毛巾,有两尺来高,身穿粉红绉纱裙,头上围着一圈金麦穗,头发是真的,眼珠则是珐琅质的。这件奇物摆了一整天,十岁以下的孩子经过这里都看呆了,但是蒙菲郿全村还没有一个孩子的母亲那么有钱,或者那么大手大脚肯买下来。爱波妮和阿兹玛傻看了几小时不肯离开,就连珂赛特,老实说,也敢偷偷看上几眼。

    珂赛特拎着水桶出门来,不管多么愁苦和沮丧,也难免要抬眼望望那奇异的娃娃,望望她称作的“贵妇人”。可怜的孩子站那里看呆了。她还没有走到这么近前来看过,觉得整个货棚是座宫殿,而她看到的也不是布娃娃,而是下凡的天仙。苦命的孩子深深陷入凄寒悲惨的境地,从这种虚幻的光彩中,恍若看到了欢乐、荣华、富有和幸福。珂赛特以孩子的天真而忧郁的智慧,测量把她同这个娃娃隔开的深渊,心想只有王后,至少是公主,才能得到这样一个“玩意儿”。她端详着这件漂亮的粉红衣裙、光滑美丽的头发,不禁想道:“这个布娃娃,该有多么幸福啊!”她的眼睛简直离不开这奇妙的店铺,越看越眼花缭乱,真以为见到天堂。大娃娃后面还有不少小娃娃,在她眼里都像仙女仙童。商贩在摊铺后面走来走去,在她看来也像天父。

    她只顾观赏,把什么都丢在脑后,甚至忘记派她的差使。突然,德纳第婆娘恶狠狠的声音,又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怎么,蠢丫头,你还没走!等着吧!看我去跟你算账!真叫人纳闷儿,她呆在那儿干什么!小妖精,快去!”

    刚才,德纳第婆娘朝街上望了一眼,发现珂赛特站在那儿出神。

    珂赛特拎着水桶,尽量放大步子逃走了。

    五 孤苦伶仃的小姑娘

    德纳第客栈在村子里的位置,由于靠近教堂,珂赛特就得到晒勒大道旁的林中山泉打水。

    她不再看任何摊铺陈列的东西了。只要走在面包师巷和教堂附近,就有店铺的烛光照着路,可是不大工夫,最后一个铺子的最后一点光亮也不见了。可怜的孩子走进黑暗,还要往黑暗的深处走去,她心情很紧张,就边走边用力摇动水桶,弄出声响为自己作伴。

    越走越黑,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不过,她还是遇见一个妇人;那妇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走过去,嘴里咕哝道:“这孩子要去哪儿啊?这是个狼孩怎么的?”继而,她认出是珂赛特,又说道,“唔,是云雀啊!”

    珂赛特就这样穿过蒙菲郿村靠晒勒这边迷宫似的、弯曲而空无一人的街道。只要还有房屋,哪怕路两旁还有墙壁,她就能大着胆子朝前走。她不时看见窗板缝透出一点烛光,那就是光明,就是生命,那里就有人,她的心也就踏实一点。可是,她走着走着,不觉脚步就慢下来。走过最后一座房子的墙角时,珂赛特站住了。越过最后一个店铺,就非常难了;过了最后一座房子再往远走,简直不可能了。她把水桶撂在地上,手插进头发里慢慢搔着,这是儿童害怕而拿不定主意,时常有的动作。这里不是蒙菲郿村,而是田野了。眼前黑糊糊一片,阒无一人。她绝望地注视这片黑暗,这里没人了,只有野兽豸虫,也许还有鬼魂。她仔细观看,听见野兽豸虫在草里行走,清晰地望见鬼魂在树林里移动。她一害怕就添了胆子,又拎起水桶,说了一句:“哼!管她呢!我就说没水啦!”于是,她坚决返身回蒙菲郿。

    她刚走一百来步,忽又站住了,重又搔起头来。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德纳第那婆娘:面目狰狞,眼睛冒着怒火。孩子前顾后盼,目光凄然。怎么办?会怎么样呢?往哪走呢?前面是德纳第婆娘的魔影,后面是黑夜树林的鬼魂,她还是在德纳第婆娘面前退却了,又走上去水泉的路,而且跑起来,跑出村子,跑进树林,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了,直到喘不上来气才不跑,但并没有停下脚步,还是不顾一切地朝前走。

    她一路跑,一路想哭。

    黑夜抖瑟的树林整个把她包围。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个小小的生命面对无边的黑夜。一边是昏天黑地,一边是一粒原子。

    从树林边到泉边,只须走七八分钟。这条路很熟,珂赛特白天常走。说来也怪,她没有迷失,残存的本能隐约在指引,虽然她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唯恐看见树枝间荆丛里有什么东西,就这样她走到水泉。

    这是一个狭窄的天然水潭,由泉水在黏土地上冲出来的,深约两尺,周围长满青苔和人称“亨利四世皱领”有凸凹纹的高草,还垫了大块石头。潭口潺潺流出一条小溪。

    珂赛特也不停下喘口气。周围一片漆黑,不过,她常来泉边,伸左手摸黑寻找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橡树,这是她平日打水时的把手;她抓住一根树枝,胳膊吊在下面,弯腰把桶沉到水中。此刻她心情异常紧张,力量倍增。她弯腰打水时,没有注意罩衫兜里的东西落水。那枚十五苏铜币掉进水泉,珂赛特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声响。她提起几乎满满一桶水,撂在草地上。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她本想立刻回去,可是,一大桶水提上来,力气用尽,一步也走不动,只好坐下歇一歇,身子就往下一瘫。蜷缩在草地上。

    她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不知为什么,反正非睁开不可。

    身边桶里的水荡起一圈圈波纹,仿佛白色的火蛇。

    头上天空布满大块乌云,仿佛滚滚黑烟。黑暗的悲惨面孔,依稀俯视这个孩子。

    天神朱庇特睡在那幽邃的黑暗中。

    孩子直愣愣地望着那颗巨星,她不认识,就不禁害怕。此刻,那颗巨星接近地平线,从浓雾出来,显得红红的,确实有点吓人。夜雾呈现出惨淡的紫红色,把那颗星晃大了,看似一处发光的伤口。

    旷野刮着冷风。然而树林里一片漆黑,枝叶没有一点声响,也绝无夏夜那种清亮的波动。巨大的枝杈张牙舞爪,低矮怪状的荆丛则在林间空地咝咝作响。长草在寒风中偃伏,好似鳗鱼一般游动。荆枝扭曲弯折,仿佛长臂,伸出利爪捕捉猎物。几株干枯的欧石南被风卷走,就好像仓皇逃难。四面八方,都是阴森可怕的旷野。

    黑暗教人目眩神摇。人需要光亮。谁从阳光下走进黑暗的地方,立刻会感到心情紧张。眼睛一看到黑暗,思想就看到混乱。每逢日蚀月蚀,在黑夜里,在漆黑一团的地方,连最坚强的人也不免惶惶不安。黑夜独自在森林里行走,无不感到心惊肉跳。黑影和树木,这是双重可怕而又深不可测的东西。一种虚幻的现实,在深邃幽微中出现。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在离你几步远的地方,像幽灵一样清晰地显形。在空间或在自己的头脑里,有时会看到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游动,既朦胧又难以捕捉,犹如鲜花的睡梦。天边时常出现诡谲的形影。我们还能嗅到黑暗的太虚散发的气息。我们既恐惧又想回头看。黑夜的空旷、变得凶险的景物、走近看便化为乌有的暗影、错杂纷披的朦胧之影、灰白的水洼、阴惨惨反射的幽光、墓地般的无边的寂静、可能存在的陌生的生灵、神秘树枝的垂拂、古怪可怕的树干、抖瑟的一簇簇长草,这一切,人都无法抵御。多么胆大的人都要战栗,感到惶恐近在咫尺,就好像灵魂同幽暗结为一体,成为怪异可怕的东西。黑暗的这种侵袭,在一个孩子身上,则阴森恐怖到了难以描摹的地步。

    森林就是阎王殿,在这阴森森的穹隆下面,一颗小小心灵的鼓翅声就像垂死挣扎。

    珂赛特并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自身被天宇的无边黑暗所震慑。震慑她不仅仅是恐怖,而是比恐怖还要可怕的东西。她浑身战栗。一直冷到心头的这种寒噤,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奇特意味。她的眼神变得惊慌失措,仿佛感到明天此刻,恐怕还要来到此地。

    于是,她出于本能,要摆脱这种她又不理解又惊恐的境况,就开始高声数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十,然后再从头数起。她这样做,是要真实地感到周围的事物。首先她感到手冷,那是打水时弄湿了。她站起来,重又萌生了恐惧,是一种既自然又难以克制的恐惧;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离,拼命跑出树林,跑过田野,跑到有人家、有窗户,有烛光的地方。但是,她也被德纳第婆娘吓坏了,不敢丢下水桶逃跑,于是双手抓住桶梁,使出全身力气才提起来。

    她提桶走出十来步,但是一桶水太满太沉,她不得不又撂在地上,喘了口气,再提起来往前走,这回坚持的时间稍长些。然而,她还得停一停,歇息几秒钟,接着再走,现在她低着头,弓着腰,好像个老太婆,两条瘦胳臂让沉重的桶给拉长,变得僵直了;一双湿手握着铁梁也冻木了。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每停一下,桶里的水就泼到两条光腿上。这样悲惨的事情发生在冬天的黑夜,发生在密林中,发生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无人知晓,此刻唯有上帝看见了。

    唉!当然她母亲也看见了。

    要知道,有些事情能让坟墓中的死者睁开眼睛。

    珂赛特痛苦地倒着气,阵阵饮泣哽塞喉咙,然而她不敢哭出声来,甚至远远离开德纳第那婆娘,她也怕得要命,总想象那婆娘就在身边,这已经成为她习惯的念头。

    然而,她这样走不多远,越走越慢了,心想非得一个多钟头才能回到蒙菲郿,准得挨那婆娘一顿狠打,不禁焦急万分,要缩短每次停歇的时间,多走一点路,可是办不到。焦灼的情绪,又添上黑夜在树林里独行的恐惧心情,因而累得精疲力竭,也没有走出树林。她走到一棵熟识的老栗树下,就最后停一次,歇的时间长一些,好缓过劲来,然后集中全身力气,再提起水桶,鼓足勇气往前走。不过,可怜的孩子心中绝望,禁不住叫出声来:“天主啊!天主啊!”

    声音未落,她突然感到水桶一点分量也没有了。有一只在她看来无比粗大的手,刚刚抓住桶梁,有力地提起来。她抬头一看,有一个高大直立的身影,在黑暗中挨着她往前走。这大汉是从后面赶上来的,她没有听见。这人一声不吭,只管抓过她提的水桶。

    人一生各种际遇,都有本能的反应。这孩子并不害怕。

    六 或许能证明布拉驴儿的聪明

    正是1823年圣诞节那天下午,在巴黎济贫院大街最僻静的路段,有一个汉子徘徊了好久。他好像要找个住处,而且挑选圣马尔索城郊路边的破烂街区,特意停下来看最简陋的房舍。

    看下文就可以知道,此人的确在这偏僻的街区租了一间房子。

    这个人的衣着和整个举止神态,显得极为穷困又极为整洁,体现一种典型人物,可以称为有教养的乞丐。这种混合类型相当罕见,能让明慧的人油然而生双重的敬意:既敬其清贫,又敬其庄重。他头戴一顶刷得十分干净的旧圆帽,上身穿一件快磨破了的赭黄色粗呢礼服,这种颜色在当时并不奇特,里面套一件老式带兜的大坎肩,下身穿一条膝部变成灰色的黑裤,脚上穿着黑毛线袜和镶铜扣绊的厚鞋。他很像在大户人家当过家庭教师并流亡归国的人。他满头白发,额头有皱纹,嘴唇苍白,脸上看样子饱经风霜,年纪六十开外。然而看他稳健的步法,一举一动所显示的特殊力量,又觉得他还不到五十岁。他额头的皱纹生得匀称,能给仔细端详他的人以好感;嘴唇则聚了一条奇特的线条,显得又冷峻又谦和;眼神深处透出一种难以描摹的凄然而恬静的神情。他左手拎一个用手绢扎的小包;右手拿一根木棍,好像是从树篱砍的,仔细修削过,样子并不难看,每个节都巧加利用,上端用红蜂蜡镶了一个珊瑚圆头,说是棍棒,但是很像手杖。

    这条大街行人一向很少,尤其冬天。此人不想接触行人,但也不显出有意回避的样子。

    当时,国王路易十八几乎天天去舒瓦西王苑,那是他爱去游憩之地。因此,几乎每天二时许,都能看到王驾和扈从沿济贫院大街飞驰而过。

    这成为这个街区穷苦妇女的钟表,她们说:“两点钟了,他又回土伊勒里宫了。”

    于是,放多人跑出来,行人也排列路两旁;国王经过,总是件热闹的事。何况路易十八忽现忽隐,在巴黎街头总要引起一点轰动。车驾飞驰而过,但是非常气派。这位残废的国王爱好乘车驰骋;他不能走路,却喜欢奔跑;他双腿患了残疾,却情愿被拖着风驰电掣。他在明晃晃的刀枪中间,却要显得平和而庄严。他那辆大轿车全身漆成金黄色,厢壁绘有大朵的百合花,在街道上隆隆驶过。人们刚望一眼就过去了,只见里座右角的白缎软垫上坐着一个人,他紫红宽宽的脸膛显得很坚毅,刚扑过粉的额头上戴着御鸟式羽冠,眼神骄横而锐利,有一副文雅的笑容,一身绅士打扮,戴着流苏飘动的大肩章、金羊毛骑士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荣誉团十字勋章、圣灵银牌、圣灵骑士章,挺着大肚子,那便是国王了。车驾一驶出巴黎城,他就摘下白羽冠,放到了裹了英国绑腿的膝上;返回城时,他又戴上羽冠,但不大向民众致意。他冷冷地望着民众,民众也这样回敬他。他初次在圣马尔索街区亮相时,所得到的赞誉就是郊区一个居民对同伴讲的一句话:“那个胖家伙就是朝廷了?”

    国王在同一时间经过,这在济贫院大街是每天轰动的事件。

    那个穿黄色粗呢礼服的行人,显然不是本区人,也许不是巴黎人,因为他不了解这一情况。王驾在一队身穿银饰带军装的骑卫簇拥着,两点钟从硝石库拐上济贫院大街时,他露出惊奇之色,几乎有点惊恐。当时侧道上只有他一人,他慌忙躲到一道院墙的角落后面,但还是让这天值勤的卫队长哈弗雷公爵瞧见了。哈弗雷公爵坐在国王的对面,对国王说:“那个人恐非善类。”为国王开道的警察也注意到他了,其中一个便奉命跟踪察看。但是,那人钻进僻静的小街曲巷里,而天又黑下来,警察也就失掉了目标;这一情况,纪录在当晚呈给国务大臣兼警察总署署长安格莱斯伯爵的报告中。

    那个身穿黄礼服的人甩掉了跟踪的警察,更加快了脚步,且频频回首,看看是否还有人跟踪。到了四点一刻,天完全黑下来了,他经过圣马丁门剧院,门口路灯照亮当天演出的剧告:《两名苦役犯》,引起他的注意;当时他虽然走得很快,还是停下脚步瞧了一瞧。过了一会,他走进小板巷,再拐入锡盘巷的拉尼线旅行车站。这趟车四点半出发,马已经套好,旅客听见车夫招呼,都急忙登着高高的铁踏板上车。

    那人问道:

    “还有座位吗?”

    “只剩下一个,就在我赶车的座位旁边。”车夫答道。

    “我要了。”

    “请上来吧。”

    不过,启程之前,车夫打量旅客一眼,见他穿戴寒酸,包裹又小,就要他先付钱。

    “您直到拉尼吗?”车夫问道。

    “对。”那人回答。

    于是,他付了直到拉尼的车费。

    马车启程了,驶出栅门之后,车夫就同他拉话,但是这位旅客总是哼哼哈哈,爱答不理。车夫也就作罢,只好吹口哨,喝骂几匹马。

    车夫裹上大衣。天气很冷。那人好像并不觉得。马车就这样驶过古尔奈和马恩河畔纳伊。

    将近六点钟,车行驶到晒勒。车夫让马喘口气,把车停到王家修道院老房改的大车店门前。

    “我就在这儿下车了。”那人拿起小包和木棍,跳下车去。

    转眼工夫,他就不知去向了。

    他没有进客栈。

    过了几分钟,旅行车接着往拉尼行驶,在晒勒大街沿路没有遇见他。

    车夫回头,对车厢里的旅客说:

    “那个人我不认识,显见不是本地人。他那样子不像个有钱的主儿,可是他并不在乎钱,付车费去拉尼,到晒勒就中途下车了。天都黑了,家家户户都关了门,他又没进客栈,人就没影儿了,难道钻进地里啦!”

    那人没有钻进地里,而是沿晒勒大街,摸黑快步走去,在教堂前面拐上通向蒙菲郿的乡间小道,就好像他来过此地,熟悉这里似的。

    他疾走在小道上,走到同那条从加尼到拉尼的林荫老路的交叉口,忽然听见有行人,就急忙躲进沟里,要等人走过去。其实,这样小心大可不必:我们已经说过,这是12月份的夜晚,天色一片漆黑,空中只有两三点星光隐约可见。

    从岔道口开始就登山坡了。那人没有回到去蒙菲郿的路,而是朝右拐去,穿越田野,大步流星走向树林。

    他走进树林,才放慢脚步,开始仔细察看每棵树木,一步一步往前走,仿佛在寻找什么,沿着一条唯独他知道的神秘路线,有时好像迷失方向,踟蹰不前,继而边走边摸索,终于走到一片林间空地,只见有一堆灰白色的大石头。他急忙朝石堆走去,透过黑夜的迷雾仔细察看每块石头,如同检阅一般。离石堆几步远有一棵长满树瘤的大树。他走到那棵树下,用手摸主干的树皮,好像要摸出并数清那些树瘤。

    这是一棵梣树,对面有一棵害病脱皮的栗树,上面钉了一块铅皮护住疮疤。他踮起脚,就摸到了铅皮。

    继而,他在那棵树和石堆之间的地面踏了一阵,仿佛要试出这里是否新动过土。

    他踏完之后,再辨明方向,又穿过树林。

    刚才正是这个人遇见了珂赛特。

    他沿着一片矮林朝蒙菲郿走去,瞧见一个小黑影边移动边呻吟,把一件重物放下,接着又提起来,继续往前走。他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个小孩拎一大桶水。于是,他走到孩子身边,一声不响,抓起了桶梁。

    七 珂赛特同陌生人并排走在黑夜中

    我们说过,珂赛特并不害怕。

    那人同她说话,声音粗壮,几乎是低沉的。

    “我的孩子,你提这东西,也太重了。”

    珂赛特抬起头,答道:

    “是的,先生。”

    “给我,”那人又说,“我替你拎着。”

    珂赛特松开手,那人拎着水桶走在她身边。

    “这确实很重。”他喃喃说道。继而他又问道:

    “小姑娘,你几岁啦?”

    “八岁了,先生。”

    “你从好远的地方打来的水吧?”

    “从树林里的水泉打来的。”

    “你要去的地方还远吗?”

    “从这里还要足足走一刻钟。”

    那人沉默了片刻,随后又突然问道:

    “你没妈了吗?”

    “不知道。”孩子回答。

    未等那人再张口,她又补充说:

    “我不相信我有妈。别的孩子都有,可我没有。”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

    “我想我就从来没有过妈。”

    那人站住,放下水桶,俯下身去,双手放到孩子的肩上,在黑暗中极力想看清孩子的面孔。

    天光惨淡,只隐约照见珂赛特那张瘦削的小脸。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道。

    “珂赛特。”

    那人仿佛触了电。他又细细端详,接着把双手从珂赛特的肩上抽回来,提起水桶,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小姑娘,你住在哪儿?”

    “住在蒙菲郿村,也许您知道那地方。”

    “我们就是去那儿吗?”

    “对,先生。”

    他又沉吟一下,然后问道:

    “这么晚了,是谁让你到树林里打水的?”

    “是德纳第太太。”

    那人再说话时,想竭力保持无动于衷的口气,但是声音还是抖得出奇:

    “你那德纳第太太,她是干什么的?”

    “是我的东家,”孩子答道,“她开客栈。”

    “客栈?”那人又说道,“那好,今晚儿我就去那里住店。带我去吧。”

    “我们正往那儿走呢。”孩子说道。

    那人走得相当快。珂塞特跟着也不费劲,她不觉得累了。她不时抬眼看看那人,脸上显出一种难以描摹的平静和信赖的神态。从来没有人教她面向上帝并祈祷,然而,她自身有某种感觉,类似飞向天空的希望和欢乐。

    过了几分钟,那人又问道:

    “德纳第太太没有雇女用人吗?”

    “没有,先生。”

    “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先生。”

    谈话又中断了。珂赛特提高声音说:

    “对了,还有两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波妮和兹玛。”

    孩子简化了德纳第婆娘心爱的浪漫名字。

    “波妮和兹玛是谁?”

    “是德纳第太太的小姐,也就是她的女儿。”

    “那两个做什么呢?”

    “唔!”孩子答道,“她们有漂亮的布娃娃,有带金子的东西,玩的东西多极了。她们就是玩,游戏。”

    “成天玩吗?”

    “对,先生。”

    “那么你呢?”

    “我呀,我得干活。”

    “成天干活?”

    孩子抬起一双大眼睛,滚动的泪珠由于天黑而看不见,她轻声回答:

    “是的,先生。”

    她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

    “有时候,我干完了活,要是允许,我也玩一玩。”

    “你玩什么?”

    “有什么玩什么。没人管我。但是,我没有多少玩具。波妮和兹玛不愿意让我玩她们的布娃娃。我只有一把小铅刀,就有这么长。”

    孩子伸出小指头。

    “切不了东西?”

    “能切,先生,”孩子说道,“能切生菜和苍蝇脑袋。”

    他们到了村头,珂赛特领着陌生人走在街上,经过面包铺,她也没有想起买面包的事。那人也沉闷下来,不再问她什么话了。过了教堂,那人看见那么多露天摊棚,就问珂赛特:

    “这儿有集市啊?”

    “不是,先生,是过圣诞节。”

    快走到客栈的时候,珂赛特轻轻地捅了捅他的胳膊。

    “先生?”

    “什么事,孩子?”

    “就要到家了。”

    “要到家又怎么样?”

    “现在,能不能让我提水桶?”

    “为什么?”

    “太太要是看见别人替我提水,就会揍我。”

    那人把水桶交还给她。不大工夫,他们就到了客栈门口。

    八 接待一个可能富有的穷人的麻烦

    那个大布娃娃还摆在玩具摊上,珂赛特禁不住扭头望了一眼,这才敲门。店门打开,德纳第婆娘举着蜡烛出现在门口。

    “唔,是你呀,小贱货!谢天谢地,用了这么长时间!准是玩去了,鬼东西!”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地说,“这儿有位先生要住店。”

    德纳第婆娘那副怒容立刻换成奸笑,用眼睛贪婪地寻找新来的客人,这种瞬间变脸术是客店老板的特长。

    “就是这位先生?”她问道。

    “对,太太。”那人回答,同时手举到帽沿儿上。

    有钱的客商不会这么客气。德纳第婆娘看到陌生人这一举止,又迅速打量一眼他的衣着和行囊,就立刻收起奸笑,重显怒容。她冷淡地说了一句:

    “进来吧,伙计。”

    “伙计”进门了。德纳第婆娘又瞥了他一眼,特别注意他那件快磨破了的外衣、有了洞的帽子,然后点了点头,紧了紧鼻子,眨了眨眼睛,向她一直陪车夫喝酒的丈夫讨主意。她丈夫微微摇了摇手指,同时努了努嘴唇,这种情况则表示:十足的穷光蛋。于是,德纳第婆娘提高嗓门说:

    “喂!老头,对不起,店里没床位了。”

    “随便给我安排个地方吧,”那人说道,“阁楼、马棚都行。我还是付一间客房钱。”

    “四十苏。”

    “四十苏,行啊。”

    “好吧。”

    “四十苏!”一名车夫对德纳第婆娘低声说,“不是只要二十苏吗?”

    “他住店就得四十苏,”德纳第婆娘也同样低声说,“我让穷鬼住店,少给一个子儿也不行。”

    “这话不错,”她丈夫轻声补充道,“店里接待这种人,总是煞风景。”

    这工夫,那人已经把包裹和木棍放在板凳上,捡一张餐桌坐下来;珂赛特急忙给送上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杯。先头要水的那位客商亲自提桶去饮马。珂赛特又钻到菜案下面,回到老地方打毛线活。

    那人倒了一杯酒,举杯抿了一小口,便开始出奇地注视那孩子。

    珂赛特相貌挺丑,她若是快乐,或许会好看些。她那张愁苦的小脸,我们已经勾画过。她长得面黄肌瘦,虽然快满八岁,看上去也只有六岁。那双大眼睛由于经常流泪的缘故,深深陷入阴影中,几乎丧失了神采。那嘴角的弧线是经常惶恐不安的结果,在判处的犯人和不治之症的患者脸上就能看到。那双手正如她母亲猜想的,“满是冻疮”。此刻,炉火突现她骨骼的棱角,更显得枯瘦如柴了。她总是发抖,因此形成紧紧并拢双膝的习惯。她的全套衣裳就是一身破布片,夏天见了叫人可怜,冬天见了叫人心疼:满身没有一片毛织品,粗布衫也全是破洞,露了肉,看得见德纳第婆娘打出来的紫块青瘢。那两条细腿光着,冻得红红的。那锁骨窝叫人见了也心酸落泪。那孩子举止神态、嗓音语调、迟钝的话语、看人的眼神、无言的沉默,总之,她的一举一动,整个人,只表达和显露一种心情:恐惧。

    恐惧散布全身,可以说将她笼罩住;恐惧使她双肘紧贴在胯上,脚跟紧缩在裙子里,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喘气;也可以说,恐惧成为她躯体的习惯,而且有增无减,不可能改变。她的眸子里有惊诧的一角,那便是恐怖所在。

    珂赛特这种恐惧达到极点,她打水回来全身湿漉漉的,也不敢凑近炉火烤干,而是一声不吭,又去干活了。

    这个八岁的孩子眼神总是那么黯淡、往往还显得那么凄然,有时她真好像要变成白痴或妖怪。

    前面说过,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祈祷,也从来没有踏进过教堂。“我还有那闲工夫?”德纳第婆娘常说。

    那个身穿黄衣裳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珂赛特。

    德纳第婆娘突然嚷道:

    “哦,对啦!面包呢?”

    每次德纳第婆娘一提高嗓门,珂赛特总是从案子下面钻出来。

    买面包的事,她忘得一干二净,就采取终日战战兢兢的孩子的那种办法:撒谎。

    “太太,面包铺关门了。”

    “那就敲门。”

    “敲过了,太太。”

    “敲了怎么样?”

    “不开门。”

    “明天我就能弄清楚,这话是不是真的,”德纳第婆娘说道,“若是撒谎,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那十五苏铜子先还给我。”

    珂赛特把手伸进罩衫兜里去摸,脸儿刷地变青了。十五苏铜子没有了。

    “怎么的!”德纳第婆娘又说,“听见没有?”

    珂赛特把兜儿翻出来看,什么也没有。钱哪儿去了呢?倒霉的孩子哑口无言,完全吓傻了。

    “那十五苏铜子,你丢了吧?”德纳第婆娘暴跳如雷,“还是你想骗我钱?”

    说着,她伸手去摘挂在壁炉旁的掸衣鞭。

    一见这可怕的动作,珂赛特情急喊道:

    “饶了我吧,太太!太太!下次不敢了。”

    德纳第婆娘摘下掸衣鞭。

    这时,那个黄衣人伸手摸坎肩的兜儿,但是这一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况且,其他客商都在喝酒打牌,根本不管周围的情况。

    珂赛特恐慌万状,蜷缩到壁炉的角落,竭力收拢并藏起半裸的可怜四肢。德纳第婆娘扬起胳膊。

    “对不起,太太,”那人说道,“刚才,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这孩子罩衫兜里掉出来,滚到地上,也许就是那枚硬币吧。”

    他说着就俯下身,好像在地上摸了一阵。

    “没错,在这儿呢。”他直起身来说道。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德纳第婆娘。

    “对,正是它。”她说道。

    其实不是,因为,这是二十苏的银币。不过,德纳第婆娘得到便宜,把钱装进兜里,就瞪了孩子一眼,说了一句:“永远记住,别再给我出这事。”

    珂赛特又回到德纳第婆娘所说的“她的窝”,大眼珠盯住那个陌生的旅客,脸上开始显现她从未有过的表情。现在还只是一种天真的惊异之色,不过从中已经透出一种略带愕然的信赖。

    “喂,您要用晚餐吗?”德纳第婆娘问这客人。

    他没有应声,似乎陷入沉思。

    “这是个什么人呢?”德纳第婆娘咕哝道,“肯定是个穷光蛋,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的房钱他付得起吗?幸好他从地上捡了钱,没有想到放进自己的腰包。”

    这时,旁边一扇门开了,爱波妮和阿兹玛走进来。

    她们的确是两个美丽的小姑娘,不那么土气,倒像城里孩子,非常可爱。一个挽着光亮的褐色发髻,另一个背后拖着长长的黑发辫;二人都特别活泼、整洁,长得胖乎乎的,皮肤鲜艳、健康,招人爱看。她们都穿得很暖和,而且由于母亲做工精巧,衣料虽厚,毫不减色,整身搭配得很漂亮。真所谓冬寒可御,春光不减。两个小姑娘都光彩照人,而且,身上颇有点做主子的派头。她们的服饰、快活的神情、高声的嬉笑,都显得随心所欲。德纳第婆娘一看见她们进来,就以充满慈爱的责备口气说:“哼!你们俩,这会儿才过来!”

    接着,她把两个女儿先后拉到膝上,给她们梳头发,又扎好绸带,再以母亲所特有的方式,轻轻地摇了一阵,才放开她们,同时高声说了一句:“她们打扮得够整齐的!”

    小姐儿俩走到火炉旁坐下,将一个布娃娃放在膝上翻来翻去,同时快活地叽叽喳喳。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线活,悲伤地看看她们玩耍。

    爱波妮和阿兹玛一眼也不瞧珂赛特:在她们眼里,她就像一条狗。这三个小姑娘年龄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四岁,可是她们已经代表人类的整个社会:一方面是羡慕,另一方面是蔑视。

    德纳第姊妹俩的布娃娃已经玩得很旧很破,也褪色了;尽管如此,珂赛特照样觉得可爱,她生来就没有得到个娃娃,拿孩子们都懂的话来说:“一个真的娃娃。”

    德纳第婆娘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忽然发现珂赛特愣神儿,不干活却只顾看玩耍的小姐妹。

    “哼!这回让我抓着啦!”她吼道,“你就是这样干活的呀!我来抽你鞭子,教你好好干活!”

    那陌生客没有离座,转身对德纳第婆娘。

    “太太,”他神色几近畏怯地微笑着说,“算啦!让她玩玩吧!”

    这种愿望,如果是一个晚餐吃一大块羊腿、喝两瓶葡萄酒的客人表示的,而不是出自“一个穷鬼”模样的人之口,那就成为命令了。然而,戴这样帽子的一个人还敢表达希望,穿这样衣裳的一个人还敢表达意愿,德纳第婆娘觉得不能容忍。她口气尖酸刻薄地答道:

    “她要吃饭就得干活,我可不能白养活她。”

    “她在干什么活呢?”那外乡客又问道;他那柔和的声调,同他要饭花子的衣衫和脚夫一般的肩膀,形成异常奇特的对照。

    德纳第婆娘赏脸答道:

    “瞧嘛,在织袜子,给我的两个小女儿,她们没得穿了,这样说差不多,过一会儿就要光脚走路了。”

    那人瞧了瞧珂赛特红红的两只可怜的脚,接着说道:

    “这双袜子她什么时候能织完?”

    “她这个懒虫,至少还得三四个整天。”

    “这双袜子织出来,能值多少钱?”

    德纳第婆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至少三十苏。”

    “出五法郎您肯卖吗?”那人又问道。

    “老天!”一个车夫听在耳里,哈哈笑着说,“五法郎?这价钱我可想不到!五法郎!”

    这当口儿,德纳第汉子认为应当开口了。

    “行啊,先生,如果您有这种兴致,这双袜子五法郎就卖给您。我们对客商有求必应。”

    “要马上付钱。”德纳第婆娘断然地说道。

    “这双袜子我买下了,”那人回答,他从兜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硬币,放到桌子上,“我付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

    “现在,你的活归我了,玩吧,孩子。”

    那车夫见了五法郎,非常冲动,放下酒杯就跑过来。

    “这可货真价实!”他边检查钱币边嚷道,“一枚真正的后轮币!一点不假!”

    德纳第汉子走过来,一声不响将钱币放进兜里。

    德纳第婆娘无话可说,她咬着嘴唇,脸上现出一副仇恨的表情。

    这时,珂赛特还在发抖,她大着胆子问:

    “太太,是真的吗?我能玩了吗?”

    “玩吧!”德纳第婆娘大吼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道。

    她嘴上谢德纳第婆娘,整个小小的心灵却感激那旅客。

    德纳第汉子又去喝酒,他老婆对着他的耳朵问:

    “那个黄衣人会是干什么的?”

    “我见过,”德纳第以权威的口气答道,“有的百万富翁就穿这样的礼服。”

    珂赛特放下手中的活计,但是没有从她待的地方钻出来。她总是尽量少动,这时从身后一个盒子里取出破布片和那把小铅刀。

    爱波妮和阿兹玛有一个重大行动,一点也没有留意周围发生的情况。她们捉住了猫,把布娃娃丢在地上;爱波妮是姐姐,她用许多旧衣裳,用红色和蓝色破布片往猫身上缠,也不管它怎么叫,怎么挣扎。她一面做这项严肃而艰巨的工作,一面对妹妹讲,儿童这种温柔美妙的话语,好似彩蝶,想要捉住却飞走了:

    “瞧哇,妹妹,这个娃娃比那个好玩多了。它会动,会叫,还热乎乎的。瞧哇,妹妹,咱们玩这个吧。这就是我的宝贝女儿。我是一个阔太太。我来看你,你就盯着看它,看见它的胡须,吓了你一跳。接着,你又看见它的耳朵,又看见它的尾巴,又吓了你一跳。你就会对我说:哎呀!老天爷!我就会对你说:对,太太,我的宝贝女儿就是这样。如今的小姑娘全是这样子。”

    阿兹玛听爱波妮讲,心中非常佩服。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一支淫秽的小调,边唱边狂笑,震得天棚直颤动。德纳第给他们鼓劲儿,伴随他们。

    鸟儿做窝不择泥草,孩子用什么也都能做娃娃。爱波妮和阿兹玛这边往猫身上缠布,珂赛特那边也往小铅刀上缠破布片,她缠好了,就抱在怀里,轻轻唱起催眠曲。

    布娃娃是女童的一种最迫切的需要,也是一种最可爱的本能。把东西想象成孩子,又是照顾,又是穿衣,又是打扮,穿了又脱,脱了又穿,还教它学习,有时责备几句,又是摇又是亲,哄它睡觉,这便是做女人的全部未来。正是在幻想和饶舌中,在做小襁褓和婴儿用品中,在缝小裙子和小内衣中,幼儿长成小姑娘,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大姑娘又长成少妇。头生孩子接替最后一个布娃娃。

    一个小女孩儿没有布娃娃,几乎跟一个女人没有孩子一样痛苦,都是绝难忍受的。

    因此,珂赛特用小铅刀给自己做了一个娃娃。

    这工夫,德纳第婆娘凑到那“黄衣客”跟前,她心想:“我老公说得对,他也许是拉斐特先生。有些富翁特别爱搞这种鬼名堂!”

    她走过来,臂肘支在他的桌子上。

    “先生……”她叫了一声。

    听到“先生”这两个字,那人扭过头来。从投店之后,德纳第婆娘还只叫他“伙计”或“老头”。

    “喏,先生,”她接着说道,同时换上一副献媚之态,比她的凶相还叫人受不了,“我也很愿意让孩子玩,这事我不反对,不过,偶尔玩一次还成,因为您慷慨。您想想,她什么也没有,总得干活呀。”

    “这孩子,不是您的吗?”那人问道。

    “噢,天哪!不是,先生!她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我们好心收养。是一个非常笨的孩子。她脑袋里一定有水。您瞧见了,脑壳儿那么大。我们尽量拉扯她,要知道,我们不是有钱的人。我们往她家乡写信也没用,半年了也没个信儿。看来她妈妈一定死了。”

    “唔!”那人应了一声,重又陷入遐想。

    “那个妈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德纳第婆娘又说道,“就这么抛下孩子不管了。”

    在这场谈话过程中,珂赛特仿佛受本能的暗示,别人在谈论她,眼睛就盯着德纳第婆娘,模模糊糊地听着,也零星听到几句话。

    这工夫,那些酒客全有七八分醉意了。他们反复唱着那支淫曲,越唱越起劲儿。他们唱的是一支趣味高尚的风流小曲,里边提到圣母和圣婴耶稣。德纳第婆娘也跟着一起大笑。珂赛特在菜案下面呆呆地望着炉火,眸子里反射着亮光;她也摇起刚才做的小襁褓,边摇边低声唱道:“我母亲死啦!我母亲死啦!我母亲死啦!”

    经过老板娘再三劝说,黄衣客,“那个百万富翁”,终于肯吃顿晚饭。

    “先生要点什么”?

    “面包和奶酪。”那人答道。

    “这人肯定是个穷鬼。”德纳第婆娘想道。

    那些醉汉还一直唱歌,珂赛特在案子下也唱她的歌。

    珂赛特忽然不唱了,她刚才扭头,看见德纳第小姐儿俩玩猫时扔在菜案旁边的布娃娃。

    于是,她丢下只将就抱着的小铅刀缠成的娃娃,眼睛慢慢扫视整个厅堂。德纳第婆娘跟丈夫窃窃私语,一边数着零钱,波妮和阿兹玛在玩猫,旅客都在吃饭喝酒或者唱歌;没人注意她。机不可失,她从菜案下爬出来,又瞧了瞧,确实没人窥视她,就赶紧溜过去,抓起布娃娃。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原来位置,坐着一动不动,只是转身有意让自己的影子遮住怀里的布娃娃。对她来说,玩一个布娃娃的快乐实在难得,竟达到一种情欲的强烈程度。

    除了慢慢吃便饭的那个客人之外,谁也没有看见她。

    这种快乐持续了将近一刻钟。

    然而,珂赛特再怎么小心,也没有发现娃娃的一只脚“伸出去了”,让炉火照得明晃晃的。这只鲜亮的粉红脚从暗影中露出来,突然映入阿兹玛的眼帘,她对爱波妮说:“你看呀,姐姐!”

    小姐儿俩愣住了:珂赛特竟敢动她们的布娃娃!

    爱波妮站起来,抱着猫走到母亲身边,扯了扯她的裙子。

    “别来闹我!”母亲说,“你要干什么呀?”

    “妈,你瞧呀!”孩子说道。

    她说着,用手指了指珂赛特。

    珂赛特拥有娃娃,已经完全陶醉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德纳第婆娘勃然变色,露出动辄大惊小怪、因而得名为悍妇的那副凶相。

    这下子,尊严受到挫伤,她更加火冒三丈。珂赛特太不像话了,居然冒犯“小姐们”的娃娃。

    俄罗斯女皇瞧见农奴偷试皇太子的大绶带,也不会有另一副面孔。

    她大吼一声,因盛怒嗓音都嘶哑了:

    “珂赛特!”

    珂赛特猛一惊抖,就好像脚下发生了地震。她扭过头来。

    “珂赛特!”德纳第婆娘又喊一声。

    珂赛特拿起娃娃,轻轻放在地上,她那虔敬的神态中透出绝望,眼睛还盯着娃娃,十根手指交叉起来,而且绞来绞去,一个小小年龄的孩子有这种动作,说起来真惨;接着,她哭了,受一天的折磨,无论夜晚去树林,提重重的一桶水,丢了钱,无论看见举到头上的鞭子,还是听到德纳第婆娘抛出来的瘆人的话,她都没有流泪,现在却哭了,而且泣不成声。

    这时,那位旅客已经站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德纳第婆娘。

    “您没有看到吗?”德纳第婆娘说着,指了指卧在珂赛特脚旁边的罪证。

    “那怎么啦?”那人又问道。

    “这个贱丫头,竟敢动我孩子的娃娃!”德纳第婆娘答道。

    “只为这点小事就大嚷大叫!”那人说道,“她玩玩这个布娃娃又怎么样呢?”

    “还拿娃娃,瞧她那双脏手,那双讨厌的手!”

    听到这话,珂赛特哭得更厉害了。

    “你还不住声!”德纳第婆娘喝道。

    那人径直朝临街的店门走去,开门出去了。

    那人刚一出门,德纳第婆娘就趁机朝案下狠狠一脚,踢得珂赛特高声号叫。

    店门重又打开,那人回来了,双手抱着我们讲过的、全村孩子眼馋了一整天的那个神奇娃娃,放到珂赛特面前,说道:

    “拿着,这是给你的。”

    他投店来有一个多小时,在沉思默想中,大概透过玻璃窗,隐约注意到烛火辉煌的玩具摊,仿佛受到启示。

    珂赛特抬起眼睛,看见那人捧着娃娃朝她走来,就好像看见来了太阳,她听见这句闻所未闻的话:“这是给你的”,就瞧瞧那人,又瞧瞧娃娃,然后慢慢往后退,躲到案子下的墙角里。

    她不哭也不叫了,好像连气儿也不敢喘了。

    德纳第婆娘、爱波妮、阿兹玛,全都呆若木鸡。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下来。整个店里一片肃静。

    德纳第婆娘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又开始猜测:“这个老家伙究竟是什么人?是穷鬼还是百万富翁?也许两样都是,也就是说,是个强盗。”

    德纳第汉子脸上堆起皱纹,那是本能以全部兽性力量控制人面时所突现的表情。这个客栈老板轮番打量布娃娃和那个客商,嗅那个人仿佛嗅到了钱袋。这只是一刹那的事。他走到老婆跟前,低声对她说:

    “那玩意儿至少值三十法郎。别犯傻。在那人面前赶快服服帖帖。”

    粗俗和天真这两种天性有一个共同点,都没有过渡阶段。

    “怎么的呀,珂赛特?怎么不拿你的娃娃呢?”德纳第婆娘说道,她的声音要极力温柔一点,但完全是恶妇那种发酸的蜂蜜的味道。

    珂赛特大着胆子从洞里钻出来。

    “我的小珂赛特,”德纳第婆娘拿出怜爱的样子又说道,“这位先生送给你一个娃娃。拿着吧,娃娃是你的了。”

    珂赛特恐惧地注视着娃娃,她还满面泪痕,但是眼睛像拂晓的晴空,开始充满喜悦的奇异光芒。她此刻的感受,犹如有人突然对她说:“孩子,您是法兰西王后。”

    她好像觉得一碰这娃娃,就会从里面打出响雷。

    她这种念头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因为她想到德纳第婆娘会训斥她,还会打她。

    然而,诱惑力占了上风,她终于凑上来,转向德纳第婆娘,怯声怯气地问道:

    “我能拿吗,太太?”

    任何言语都难以描摹这种又绝望,又恐惧,又狂喜的神态。

    “当然啦!”德纳第婆娘说道,“既然先生给了你,这就是你的了。”

    “真的吗,先生?”珂赛特又问道,“真的吗?这贵妇人,就是我的啦?”

    那外乡客好像泪水盈眶,他激动到了极点,一张口就难免要流泪,只好冲珂赛特点了点头,把“贵妇人”的手放到她的小手上。

    珂赛特急忙把手缩回来,就好像被“贵妇人”的手烫着似的,她又开始注视地面。我们要补充一句:这时,她的舌头耷拉出来老长。突然,她转过身,欣喜若狂地抓住布娃娃。

    “我就叫她卡德琳。”她说道。

    这一时刻颇为怪诞:珂赛特的破衣烂衫,同娃娃的彩带和鲜艳的粉红罗裙紧紧贴在一起。

    “太太,”她又问道,“我能把她放在椅子上吗?”

    “可以,我的孩子。”德纳第婆娘回答。

    现在,轮到爱波妮和阿兹玛眼红得望着珂赛特了。

    珂赛特把卡德琳放到椅子上,然后在对面坐到地上,待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一副景仰的神态。

    “玩吧,珂赛特。”那外乡人说道。

    “哦!我是在玩呀。”孩子回答。

    这个素不相识的外乡客,好像是上天派来看望珂赛特的,但此刻却成为德纳第婆娘最恨的人。然而,必须克制自己。在平日,一举一动她都极力模仿丈夫,惯于虚伪那一套,可是这回她太冲动,简直咽不下这口气。她急忙打发女儿去睡觉,又请求黄衣客“准许”,也让珂赛特睡觉去,还像慈母似的补充一句:“今天她够累的了。”珂赛特抱着卡德琳去睡觉了。

    德纳第婆娘不时走到餐厅另一端,到她丈夫待的地方,如她所说“安慰安慰灵魂”。她跟丈夫交谈了几句,因是恼火的话而不敢大声说出来:

    “老畜生!他怀着什么鬼胎?到这儿来跟我们捣乱!要让这个小鬼玩耍!给她娃娃!把值四十法郎的娃娃,给一条四十苏我就卖的小狗!差一点他就像对待贝里公爵夫人那样称她陛下啦!这像话吗?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家伙,大概疯了吧?”

    “为什么?这很简单,”德纳第答道,“只要他开心!你呢,让孩子干活,你觉得开心;而他,让孩子玩,他觉得开心。他有这种权利。一位客商,只要付钱,干什么事都行。那老头若是个慈善家,碍你什么事呢?他若是个傻瓜,又关你屁事。你管什么闲事,反正他有钱!”

    一家之主的言论和客栈老板的推理,两者都不容置疑。

    那人双肘撑着餐桌,又恢复冥思遐想的姿态。其他所有客人,商贩和车老板都稍微离开一点,不再唱歌了。他们怀着敬畏的心情,远远地打量他。这个人穿得如此寒酸,却这么容易地从兜里往外掏银币,把那么大的布娃娃,随便送给穿木鞋干粗活的小姑娘,这样一个人肯定不简单,肯定不好惹。

    几个小时过去了。午夜弥撒已经做完,喝酒的人都散去,酒店关门了,楼下的厅堂空荡荡的,炉火也已熄灭,可是,那外乡人始终坐在原地,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是时而换一下着力的臂肘。自从珂赛特离去,他也没有再讲一句话。

    只有德纳第夫妇出于礼貌和好奇,还留在厅堂里。“他就要这样过夜吗?”德纳第婆娘咕哝一句。凌晨两点的钟声响过,她声称实在支持不住,对她丈夫说:“我去睡了,怎么对付随你的便。”她丈夫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旁,点了一支蜡烛,开始看《法兰西邮报》。

    这样又足足过了一小时。可敬的客栈老板把《法兰西邮报》至少看了三遍,从这期的日期一直看到印刷厂的名称。那位外乡人没有动弹。

    德纳第又是晃动,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又是擤鼻涕,弄得椅子咯咯直响。那人却纹丝不动。“难道他睡着了?”德纳第想道。那人没有睡着,但是又无法将他唤醒。

    德纳第终于摘下便帽,蹑手蹑脚走过去,试探着说:

    “先生不想去安寝吗?”

    他觉得若是说“不去睡觉”,就显得唐突和过分亲热。“安寝”则给人以款待之感,包含恭敬之意。这两个字还具有妙不可言的功能,使次日的账单数目膨胀起来。一间“睡觉”的客房要你二十苏,一间“安寝”的客房则要你二十法郎。

    “咦!”那外乡人说道,“您说得对。您的马棚在哪儿?”

    “先生,”德纳第微微一笑,说道,“我带您去,先生。”

    他端起蜡烛,那人则拿起小包和木棍,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二楼的一间屋子。这个房间的陈设异常华丽,全套红木家具,一张船式大床,挂着红布帏帐。

    “这是什么地方?”客人问道。

    “这是我们结婚时的洞房,”客栈老板回答,“我和妻子现在住另一间屋,一年只来这里三四回。”

    “我还是愿意睡在马棚里。”那人口气生硬地说道。

    德纳第装作没听见这种不大客气的想法。

    他点燃壁炉上两支新蜡烛。炉火也着得很旺。

    壁炉上的玻璃罩里有一顶银丝橘花女帽。

    “这个,又是什么呢?”那人又问道。

    “先生,”德纳第答道,“这是我妻子的婚礼帽。”

    客人看着这件物品,那眼神似乎在说:那个魔鬼也有过当处女的时候!

    其实,德纳第说了谎。他租这所破房开店时,这间屋就如此陈设了,只是买了这几件家具,将橘花冠罩起来,认为这可以给“他妻子”罩上曼妙的阴影,也如英国人所说的,给自家门庭增添体面。

    等客人回过头来,店主已经不见了。德纳第悄悄溜走,未敢向他道晚安;他要等次日早晨狠狠敲一笔,就不想以不恭的亲热态度对待人家。

    客栈老板回到房间。他老婆躺下了,但是还没有睡着,她一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就翻过身来对他说:

    “告诉你,明天我就把珂赛特赶出大门。”

    德纳第冷冷地答了一句:

    “你忙的哪份儿?”

    他们再没有说别的话,过了几分钟就吹灭了蜡烛。

    那客人则把小包和木棍放在角落里,等主人走了,他就坐到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待了片刻。然后,他脱下鞋子,端起一支蜡烛,吹灭了另一支,推门走出房间,四下望了望,仿佛寻找什么。接着,他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听见类似孩子喘息的极轻微的声响,便顺着声音找去,走到一个三角形的凹室,也就是楼梯底下构成的空间。那里面堆满了旧筐、破瓶烂罐,净是灰尘和蜘蛛网,中间放了一张床。所谓床,不过是一条破得露出草来的垫子,以及一条破得露出草来的被子。没有床单,就直接铺在方砖地上。珂赛特正在这床铺上睡觉。

    那人走近前端详她。

    珂赛特睡得很香。她穿着衣裳,冬天这样睡觉可以稍微御寒。

    她紧紧搂着的娃娃睁着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不时长出一口气,好像要醒来似的,手臂又用力搂住娃娃。她床边只有一只木鞋。

    在珂赛特的陋室附近,有一扇敞开的房门,看得出是一个相当大的昏暗的房间。那外乡人走进去。里端又有一扇玻璃门,透过玻璃门能看见一对洁白的小床,上面睡着阿兹玛和爱波妮。两张床后面露出半截没挂帐子的柳条摇篮,里边睡着哭了一晚上的小男孩。

    外乡人猜想这间屋一定同德纳第夫妇的卧室相连。他正要抽身回去,忽然看到一个壁炉,正是客栈里总有一点小火而看着又发冷的大壁炉。这个壁炉里没有火,连炉灰也没有,但是却有一样东西引起那旅客的注意,那是大小不一两只艳丽的童鞋,他这才想起久远难考的这种美好的习俗:每逢圣诞节这天,儿童总把鞋放进壁炉,好让善良的仙女乘黑夜把金光闪闪的礼物放在鞋里。爱波妮和阿兹玛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各自把一只鞋放进壁炉。

    那旅客俯下身。

    仙女,也就是她们的母亲,已经光顾过了,只见每只鞋里都有一枚十苏的亮晶晶的新币。

    那人直起身要走,忽又看见炉膛里最隐蔽的角落还有一样东西,仔细一看,才认出是一只木鞋,那是最粗制的木鞋,已经裂开,沾满灰渣和干泥巴,正是珂赛特穿的。珂赛特怀着儿童那种感人的信心,年年落空而永不气馁,她也把木鞋放到炉膛里。

    一个孩子屡屡失望,仍怀着希望,这真是一件绝妙的事情。

    这只木鞋里什么也没有。

    那外乡人摸了摸坎肩的口袋,弯下腰,将一枚金币放在珂赛特的木鞋里。

    然后,他蹑手蹑脚回到客房。

    九 德纳第耍手段

    第二天清晨,离天亮至少还有两小时,德纳第就来到酒店的厅堂,点了一支蜡烛,在桌子上为那黄衣客制造账单。

    那婆娘哈着腰,站在旁边看他写。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一方面是深思熟虑,另一方面则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人抱着这种虔敬的态度,就能看到一种奇迹从人类精神中产生并发展。房子里能听见响动,那是云雀在打扫楼梯。

    几经涂改,用了足足一刻钟,德纳第才制造出这样的杰作:

    一号客房账单

    晚餐三法郎

    客房十法郎

    蜡烛五法郎

    炉火四法郎

    服物一法郎

    共计二十三法郎

    服务写成了“服物”。

    “二十三法郎!”那婆娘又兴奋又略微迟疑地嚷道。

    德纳第同所有大艺术家一样,并不满意,他说了一声:

    “呸!”

    这正是在维也纳会议上,卡斯特莱[260]开列法国赔款清单时的声调。

    “德纳第先生,你做得对,他就应当付这么多钱。”那婆娘咕哝道,她想起那人当着她女儿的面把布娃娃送给珂赛特的情景,“这样合情合理。不过,要得太多,恐怕他不肯付钱。”

    德纳第冷笑一声,说道:

    “他准得付。”

    这种冷笑是坚信和权威的最高表现。事情这样一讲,就是板上钉钉了。那婆娘不再提出任何异议。她开始收拾桌子,丈夫则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

    “我呢,还欠人家一千五百法郎啊!”

    他走到壁炉角,坐下来思索,双脚踏在热灰上。

    “哦,对了!”那婆娘又说,“今天我要把珂赛特赶出门,你没有忘吧?这个妖魔!她拿着那娃娃,就是吃我的心!我宁愿嫁给路易十八,也不肯在家里多留她一天!”

    德纳第点着烟斗,吐了一口烟说道:

    “你把账单交给那人。”

    说罢,他就出去了。

    他前脚出厅堂,那位旅客后脚就进来了。

    德纳第又立即返身跟回来,走到半开的房门口站住不动了,但是只有他老婆看得见。

    那黄衣客手中拿着木棍和小包。

    “起得这么早啊!”德纳第婆娘说道,“先生要离开客店啦?”

    她嘴上这么说着,手里却摆弄着账单,用指甲折了又折,一副尴尬的神态;她那张凶狠的脸一改常态,隐隐露出胆怯和迟疑的神色。

    这样一张账单,交给一个十足“穷鬼”模样的人,这事她实在觉得为难。

    那旅客仿佛心事重重,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

    “对,太太,我要走了。”

    “先生,在蒙菲郿没有事情要办吗?”

    “没有,我只是路过这里。太太,”他又说道,“我该付多少钱?”

    德纳第婆娘没有回答,只把折起来的账单递给他。

    那人将账单打开,瞧了一眼,但是,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处。

    “太太,”他又说道,“你们在蒙菲郿这儿生意不错吧?”

    “还凑合吧,先生。”德纳第婆娘答道,她见客人并没发作,心中不免诧异。

    她以哀伤的声调继续说道:

    “唉!先生,这年头可够艰难的!再说,我们这地方有钱人家太少!要知道,全是小家小户的。如果不时常来些像先生这样,又慷慨又有钱的客人,那就更糟啦!我们的开销太大。喏,就说这个小丫头,叫我们搭上多少钱。”

    “哪个小丫头?”

    “您知道,就是那个小丫头呗!珂赛特!这地方人叫她云雀!”

    “唔!”那人应了一声。

    她接着说道:

    “这帮乡下佬,都这么蠢,起这种绰号!她那样子,叫蝙蝠还差不多,哪儿像什么云雀。您瞧,先生,我们不求人施舍,但也无力施舍给别人。我们赚不了什么钱,却要付大量费用,什么营业税、人口税、门窗税、什一税!先生知道,政府要钱太狠啦!再说,我自己有女儿,没必要养活别人的孩子。”

    那人接口说道:

    “若是有人替您养活呢?”他说话的声音尽量显得平淡,但还是有点颤抖。

    “养活谁?养活珂赛特?”

    “对。”

    这店婆的脸立刻涨成紫红色,喜笑颜开,越发丑恶了。

    “唔,先生!我的行善积德的先生!领她走吧,留着她吧,带她去吧,带她去吧,给她加上糖,配上块菰,做好了喝掉她,吃掉她,您会得慈悲的圣母和天国所有圣徒的保佑!”

    “说定了。”

    “真的吗?您把她带走?”

    “我把她带走。”

    “马上带走?”

    “马上带走。把孩子叫来吧。”

    “珂赛特!”德纳第婆娘喊道。

    “等着这工夫,我先付店钱吧,”那人继续说道,“一共多少钱?”

    他瞧了一眼账单,不禁吃了一惊:

    “二十三法郎!”

    他注视店婆子,又说了一遍:

    “二十三法郎?”

    他重复这句话的声调,将惊叹号同疑问号区别开来。

    德纳第婆娘已从容准备招架,便沉着地回答:

    “当然了,先生!二十三法郎。”

    外乡客将五枚五法郎银币放在桌上。

    “去叫孩子吧。”他说道。

    这时,德纳第走到厅堂中央,说道:

    “先生应付二十六苏。”

    “二十六苏!”那婆娘嚷道。

    “客房二十苏,”德纳第又冷静地说道,“晚餐六苏。至于那孩子,我得跟先生稍谈谈。老婆,你走开一下。”

    德纳第婆娘心头豁然一亮,仿佛意外照进智慧的光芒。她感到大角色登场了,便一声不吭出去了。

    等到只剩下两个人了,德纳第便搬了一把椅子,请客人坐下。客人坐下,德纳第却站着,他的脸换上和善而诚朴的特殊表情。

    “先生,”他说道,“喏,我要告诉您,那孩子,我非常喜爱。”

    外乡客眼睛盯着他,问道:

    “哪个孩子?”

    德纳第继续说道:

    “真怪啦!就是心连着心。这么多钱放这儿干什么?您这一百苏的银币收起来吧。我非常喜爱那孩子。”

    “谁呀?”外乡客问道。

    “嗳,我们的小珂赛特呀!您不是要从我们身边把她带走吗?那好,我就实话实说,我不能同意,这是实在话,就跟您是正派人一样。那孩子走了,我会想念的。我是眼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不错,她害我花了许多钱;不错,她有不少缺点;不错,我们不是有钱人家;不错,她得过几场病,单单一场病的药钱我就花了四百多法郎!然而,总得为慈悲的上帝干点事啊。小家伙没爹没娘,我把她拉扯大。我挣了面包,给她和我吃。这孩子,我实在舍不得。您也理解,人在一起就有了感情;我是个老好人,头脑简单,不会想什么道理。这孩子,我很喜爱;我老婆性子急,但是她也喜爱。您瞧见了,就像我们亲生的孩子。我需要她待在家里,叽叽喳喳,说说笑笑。”

    外乡客一直盯着看他。他继续说道: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自己的孩子,总不能随便给一个过路人吧。我这话说得不对吗?除了这一点,我不是说,您有钱,看样子您也是个正派人,这是不是为了她的幸福呢?总得弄清楚啊。您理解吧?假如我割舍了,放她走,我也得知道她去哪儿,我不愿意失去她的音信,要知道她住在什么人家,能时常去看看她,让她知道她的好养父还在这儿,还一直关心她。总而言之,有些事是不行的。我连您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您把她带走了,我就要说:咦,云雀呢?她到哪儿去啦?不管什么烂证,一张小小的通行证,也总得瞧一眼啊!”

    那外乡客一直凝视他,可以说目光直透他的心灵,这时以严肃而坚定的口气回答:

    “德纳第先生,来到离巴黎五法里的地方,并不需要通行证。我要带走珂赛特就带走,没什么啰嗦。您不知道我的姓名,不知道我的住址,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而我的意图,就是今生今世,她再也不见你了。我要割断拴住她双脚的绳子,让她离开。您觉得合适吗?行还是不行?”

    妖魔鬼怪看到某些迹象,就能认出一尊更高的神降临,同样,德纳第也明白他遇到一个非常厉害的对手。他就好像凭直觉,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昨天夜晚,他陪车夫喝酒,抽烟,唱下流小调,同时也观察这个外乡客,像猫那样窥视,像数学家那样研究人家。他这样窥察既出于兴趣和本能,也为自己打算,却好像被人买通来暗中监视似的。这个黄衣客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早在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对珂赛特如此明确表现出关切之前,德纳第就已经看出来了。他捕捉到这老人深沉的目光总围着那孩子打转。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穿戴如此寒酸,而钱袋里却有那么多钱?他心中提出这些疑问,得不到答案,不禁十分恼火,而且想了整整一夜。这人不可能是珂赛特的父亲。难道是祖父辈的人吗?那么,为什么不立刻相认呢?有了某种权利,就要显示出来。显而易见,此人对珂赛特并无权利。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德纳第在种种假设中转不出来。他隐约望见一切,但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不管怎样,他开始同这人谈话时,就确信这其中必有秘密,确信此人不想暴露身份,因而感到自己理直气壮,可是一听这外乡客明确干脆的回答,便看出这个神秘的人物又神秘到如此单纯的程度,因而他又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了。他绝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他的种种推测全部瓦解了,于是又理了理思想,在一瞬间权衡这一切。德纳第这个人,一眼就能认清形势,他认为该是单刀直入的时候了。他像所有善于当机立断的伟大统帅那样,在这关键的时刻,突然亮出他的底牌。

    “先生,”他说道,“必须给我一千五百法郎。”

    这外乡客从侧兜掏出一个旧的黑皮夹,打开来,抽出三张现钞,放在桌上,又用粗壮的拇指按住,对店主说:

    “把珂赛特叫来。”

    在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珂赛特干什么呢?

    珂赛特一醒来,就去找她的木鞋,在里面发现那枚金币。那不是拿破仑币,而是复辟王朝发行的面值二十法郎的新币,上面的图案是普鲁士小尾巴,代替了原来的桂冠。珂赛特眼睛都看花了,她的命运开始令她激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金币,从未见过。她急忙把这枚金币藏在兜里,就好像是偷来的。然而,她感到这确实属于她了,而且猜得出是从哪儿来的,不过,她所感到的欢喜却充满惧怕。她虽然高兴,但尤为惊诧。这样华丽的东西,在她看来不像真的。布娃娃令她害怕,金币也令她害怕。面对这些华丽的东西,她浑身隐隐发抖。她唯独不怕那个外乡客,非但不怕,还十分放心。从昨天晚上起,她在惊喜中,在睡梦中,那颗小小孩子的头脑一直想这个人:这人的样子又老又穷,神色那么忧伤,却又那么富有,那么善良。自从在林中遇见这位老人,周围一切似乎都变了。珂赛特,还不如天上一只小燕子幸福,生来始终不知道躲在母亲的卵翼之下是什么滋味。五年以来,也就是从她最早记事的时候起,可怜的孩子就在抖瑟战栗中度日。在不幸的刺骨寒风中,她总是赤身露体,现在觉得穿上衣裳了。她的心灵从前发冷,现在暖和了。她也不再那么怕德纳第婆娘了。她身边有了一个人,不再孤苦伶仃了。

    她赶快去干每天清晨的活计。她身上的那枚金币,就放在昨晚丢掉十五苏钱币的罩衫兜里,时时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不敢摸,但是每隔五分钟就要观赏一下,应当说观赏的时候还伸出舌头。她打扫楼梯不时停下来,愣在那儿不动,将扫把和整个世界都丢在脑后,一心望着在兜里的闪光的这颗明星。

    她正在愣神儿瞻仰的时候,德纳第婆娘来找她了。

    她奉丈夫之命来找这孩子,但是没有搧耳光,也没有骂一句,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

    “珂赛特,”她几乎温和地说,“马上过来一下。”

    不大工夫,珂赛特就走进楼下的大厅。

    外乡客拿起带来的包裹打开,只见里边包着一件毛线小衣裙、一件罩衫、一件毛绒内衣、一条衬裙、一条方围巾、长统毛袜、皮鞋,是八岁小姑娘的一整套穿戴。全是黑色的。

    “孩子,”那人说,“拿去赶快穿上吧。”

    天色渐渐亮了,蒙菲郿居民有的起来开门,看见通往巴黎城的街上过去两个人,朝利弗里方向走去:一个穷苦打扮的老头,手拉着一个全身孝服、怀抱一个粉红大布娃娃的小姑娘。

    谁也不认识那个人,而珂赛特换掉了破衣烂衫,许多人也没有认出她来。

    珂赛特走了。跟谁走呢?她不清楚。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她仅仅明白丢下德纳第客栈走了。谁也没有想到同她告别,同样,她也没有想到向任何人告别。她走出了她恨的而人家又恨她的那个家。

    可怜的小娇娃,一颗心始终受压抑。

    珂赛特板着脸朝前走,她睁着一对大眼睛望着天空。将那枚金币已经放进新罩衫兜里,她不时低头瞧一眼,再瞧一眼这老人。她就觉得是慈悲的上帝就走在身边。

    十 弄巧成拙

    德纳第婆娘一如既往,一切由她丈夫处理。她期待着重大事件。那人和珂赛特走后,德纳第沉住气,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把老婆拉到一边,给她看那一千五百法郎。

    “就这个呀!”她说了一句。

    自从他们结为夫妇以来,她这是头一回敢于批评一家之主的举动。

    一句话击中要害。

    “真的,你说得对,”他说道,“我是个笨蛋。把帽子给我。”

    他将三张钞票折起来,揣进兜里,匆匆出门去了,可是一头扎错了路,先朝右边走去。他问了几个邻居,才找准了去向;有人看见云雀和那人去往利弗里。他大步流星,朝别人指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

    “这个身穿黄衣的人,显然是个百万富翁,而我呢,是个蠢货。他先头给二十苏,接着给五法郎,然后给五十法郎,最后又给一千五百法郎,出手总那么容易。也许他能给一万五千法郎。我一定得追上他。”

    还有,事先就给小丫头准备好了一包衣裳,这一切怪得很,其中必有不少奥秘。抓到秘密就不能放手。富人的秘密是吸满金子的海绵,必须善于挤出来。所有这些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盘旋。“我是个蠢货。”他说道。

    走出蒙菲郿村,就到了通往利弗里的岔道口,可以望见那条路在高地上延展至远方。德纳第赶到岔道口,心里盘算应当望得见那人和小丫头。他极目远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又打听,这就耽误了工夫。有几个过路人告诉他,他寻找的那个人和孩子朝加尼方向的树林走去了。他又赶紧奔向那里。

    他们把他落下很远,可是,小孩子走路慢,而他却走得很快。再说,他非常熟悉这地方。

    他猛地站住了,拍了拍脑门,仿佛忘了主要的事,要折回去似的。

    “我那支枪应当带来呀!”他想道。

    德纳第这种人具有双重天性,有时他们从我们中间经过,我们却不了解,他们直到消失了,也不为人所知,因为命运只显示他们的一个侧面。许多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在半掩蔽中生活。在平凡安定的环境中,德纳第完全可以做一个——我们不说是一个——称得上诚实的商人,善良的士绅。同时,如果某些动荡将他掩蔽在下面的天性激发起来,他也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恶人。这个小店主身上附着魔鬼。有时撒旦大概就蹲在德纳第居住的破房角落里,对着这个丑恶的杰作做美梦。

    他犹豫了片刻,转念又一想:

    “算啦!这工夫,他们会溜掉!”

    于是,他继续赶路,飞快往前奔,一副近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像嗅到一群山鹑的狐狸那样精明。

    他过了水塘,从美观林荫路右侧的大片旷地斜插过去,走到几乎环绕丘岗一周、覆盖晒勒修道院古渠涵洞的草径,果然望见一片荆丛上露出一顶引起他种种猜测的帽子。正是那人的帽子。荆丛不高,德纳第认出坐在那里的正是那人和珂赛特。孩子太小,还看不到,但是他望见了那个布娃娃的头。

    德纳第没有弄错。正是那人坐下来,让珂赛特歇一歇。小店主绕过荆丛,突然出现在他寻找的两个人眼前。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您的一千五百法郎。”

    他说着,就把三张钞票朝那外乡人递过去。

    那人抬起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德纳第恭恭敬敬地回答:

    “先生,这就是说,我要把珂赛特领回去。”

    珂赛特打了个寒噤,紧紧偎在老人身上。

    那人目光直透德纳第的眼底,一字一顿地回答:

    “您—要—把—珂—赛—特—领—回—去?”

    “对,先生,我要把她领回去。我来向您说一声。我考虑过了。其实,我没有权利把她交给您。要知道,我是个诚实的人。这孩子不是我的,而是她母亲的。她母亲把她托付给我,我就只能把她交还给她母亲。您会对我说:可是,她母亲去世了。好。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交给拿着她母亲签字的信来接孩子的那个人。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人并不回答,伸手掏兜儿,德纳第看见装钞票的那个皮夹子又出现在眼前。

    小店主一见心喜,浑身都颤动了。

    “好嘛!”他心想,“要稳住神儿,他要来收买我啦!”

    那行客先游目四望,只见周围渺无人迹,树林和山谷绝无人影,这才打开皮夹,但从里边抽出来的,不是德纳第期待的大把钞票,而仅仅是一小张纸,他把纸展开,递给小店主,说道:

    “您说得对。念一念吧。”

    德纳第接过纸条,念道:

    德纳第先生:

    请将珂赛特交给持信人。他会付给您所有零星欠款。

    即颂

    近安。

    芳汀

    1823年3月25日

    于海滨蒙特伊

    “您认识这签字吧?”那人又问道。

    这正是芳汀的签字,德纳第也认得。

    无可反驳。德纳第感到两种强烈的恼恨:恼恨必须放弃他所期望的贿赂,也恼恨自己被击败。那人又说:

    “这封信您可以留着,好交卸责任。”

    德纳第退却也步步为营。

    “这个签字模仿得很像,”他咕哝道,“行啊,就算是吧!”

    接着,他还试图最后挣扎一下,说道:

    “先生,这样行啊。您既然就是指定的人。不过,还应当付给我‘所有零星欠款’。那可是欠我大笔钱啊。”

    那人站起来,用手指弹了弹破衣袖沾的灰尘,说道:

    “德纳第先生,1月份,她母亲算过,共欠您一百二十法郎;2月间,您寄给她五百法郎的账单;您在2月底收到三百法郎,3月初收到三百法郎。此外又过了九个月,按讲好的价钱每月十五法郎,共计一百五十法郎。先头您多收了一百法郎,现在也就欠您三十五法郎的尾数。刚才我给了您一千五百法郎。”

    德纳第此刻的感受,就像狼被捕兽夹的钢齿咬住时的感觉。

    “这人是什么鬼东西?”他心中暗道。

    他的举动也跟狼一样,抖了抖身子。他已经尝过一次胆大妄为的甜头。

    “我—不—知—尊—姓—大—名的先生,”他这回抛掉恭敬的姿态,毅然说道,“要么我把珂赛特领回去,要么您给我一千埃居银币。”

    那外乡客平静地说:

    “走,珂赛特。”

    他左手拉住珂赛特,右手拾起他放在地上的木棍。

    德纳第注意到棍子很粗,这里很僻静。

    那人领着孩子走进树林,丢下愣在原地不动的小店主。

    眼看他们越走越远,德纳第注视着那人有点驼的宽肩膀和两只大拳头。

    接着,他的目光又移到自身,垂到自己细弱的胳膊和枯瘦的双手上,心中又念道:“既然出来打猎,却没有带枪,我真是个十足的笨蛋!”

    然而,小店主还不善罢甘休。

    “我要弄清楚他去哪儿。”他咕哝一句。于是,他远远跟踪。他手上还留下两样东西:一样是嘲弄,芳汀签了字的破纸条;另一样是安慰,那一千五百法郎。

    那人带珂赛特朝利弗里和朋地走去,他低着头,脚步很慢,一副愁思苦索的姿态。入冬木叶凋零,林木间显得透亮,因此,德纳第虽然远远跟随,也不会失去目标。那人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踪,他突然发现德纳第,就急忙和珂赛特钻进灌木丛中不见了。“见鬼!”德纳第骂了一句,就加快了脚步。

    灌木丛稠密,德纳第不得不拉近距离。那人走到最密实的地方时,又转过身来。德纳第这回无处躲藏,树枝遮不住,不免被那人看见。那人戒忌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小店主还是紧追不舍。他们又走了两三百步。那人又猛地转过身来,这回脸色十分阴沉,德纳第这才认为“没必要”再跟下去,于是折回去了。

    十一 9430号再现,珂赛特中彩

    冉阿让没有死。

    他掉进海里,应当说他跳进海里的时候,正如人们所见的,已经卸掉了脚镣。他潜水游到一艘停泊的海船底下,旁边正巧有一只驳船,就爬上去躲起来,直到天黑。天黑之后,他又跳下水,游向离勃兰岬不远的海岸,上岸后弄了一身衣服。他身上有钱,在巴拉吉埃附近一家小咖啡馆专门向逃犯提供衣物,这是赚钱的特殊生意。然后,冉阿让像所有狼狈的逃亡者那样,极力躲避法网和社会厄运,走上一条隐蔽而曲折的道路。他在博塞附近的普拉多找到头一个避难所。继而,他又进入上阿尔卑斯省,奔向勃里昂松附近的大维拉尔。那是惶惶不安而时时探索的逃窜,走的路线就像鼹鼠的地道,净是摸不清的岔路。后来在许多地方,例如在安省西夫里厄地区,在比利牛斯省阿空名叫杜海克仓的地方,在沙瓦伊村附近,在佩里格附近戈纳盖教堂地区的勃里尼镇,都发现了他的足迹。他到达巴黎。我们在上文看见他到过蒙菲郿。

    他到达巴黎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为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买一身孝服,然后找了一个住所。办完这两件事,他就前往蒙菲郿。

    大家记得,他上次越狱后,曾到过那地方,或者到了那附近;那次诡秘的旅行,司法人员也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这回不同,大家以为他死了。这样,他的情况就更加隐晦难测了。他到巴黎,偶然看到一份登载这条消息的报纸,也就放下心来,心神几乎恬然,就好像真的死了。

    冉阿让从德纳第夫妇魔爪中救出珂赛特之后,当天晚上便回到巴黎。他带着孩子,在天黑的时候从蒙梭门进城,上了马车,到观象台广场下来,付了车钱,便拉着珂赛特的手,二人在黑夜中,沿着乌尔辛和冰库附近的僻静街道,朝济贫院路走去。

    对珂赛特来说,这一天十分离奇,充满令人激动的事情。路上,他们在篱笆后面,吃了从偏僻客栈买来的面包和奶酪,换了几次马车,步行几段路,她并不叫苦,但是太累了,冉阿让也发觉她越走越用力牵他的手了。于是,他背起孩子走;珂赛特仍抱着卡德琳,头枕着冉阿让的肩膀睡着了。

    第四卷 戈尔博老屋

    一 戈尔博先生

    四十年前,有个孤独的行人,偶尔闯到妇女救济院的僻静地段,从济贫院大道沿上坡路朝意大利门走去,走到可以说成巴黎消失的地点。那里并不是荒无人烟,还是有过往行人;也不是旷野,还有房屋和街道;但是算不上城市,街道跟大路一样,有辙沟,长了荒草;同样不是乡村,房舍都很高。那是什么地方呢?那是个无人居住的住宅区,是个还有人的荒僻之地,是大都市的一条大道,巴黎的一条街,夜晚比森林还荒蛮,白天比墓地还凄惨。

    那就是马市老街区。

    那行人若是信步走过马市的四堵老墙,将右首围着高墙的花园丢在后面,穿过小银行家街,经过一片牧场,只见场上耸立着一垛垛鞣料树皮,好像巨大的水獭窝;再往前走,又见一片围着的空地,里边堆满了木料、树根、锯末和刨花,顶端有一条大狗汪汪狂吠;接着便是长长的一道矮墙,已经颓塌,上面长满青苔,春天还开花,旁边有一扇服丧似的黑色小角门;又经过最荒僻的地段,只见一座破旧建筑的墙上写着“禁止张贴”的大字,他就走到圣马塞尔葡萄园街的拐角,那是很少人知道的地方。在那一座工厂附近,当时还能看到花园两堵墙之间有一所破房子,乍一看像一栋茅屋,而其实有主教堂那么大,因为山墙对着公路而显得狭小。整座房子几乎被遮住了,只能看见房门和一扇窗户。

    那所破房只有两层。

    仔细观察一下,最显眼的是那扇门,只配安装在破窑子上,而那扇窗户,如果不是装在碎石墙上,而是开在方石墙里,就像一座公馆的窗户了。

    房门是用几块虫蛀的木板和几条粗制的横木条胡乱拼凑的。一进门便是很陡的高台阶楼梯,和门一样宽,满是污泥、灰浆和尘土,从街上看好似一架直立的梯子,隐没在两面墙的暗影里。在畸形的门框上方有一块窄木板,中间锯出一个三角洞,那便是关门时的天窗和气窗。门背后用毛笔蘸墨水两下子涂写出数字52,而在门楣上,用同一支笔涂写了50,因而叫人游移不定。究竟是几号?门楣说是50号,而门则反驳说:不对,是52号。三角气窗上充当帘子的,不知是什么灰不溜秋的破布片。

    窗户又宽又高,装有百叶窗和大格玻璃框。不过,那些大块玻璃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虽然巧妙地糊上纸,却更明显暴露了破损处;两扇百叶窗已经支离脱节,保护室内居住者不足,威胁窗下行人则有余。遮光的横板条有些脱落,便天真地钉上几块竖板条代替,结果原来的百叶窗变成窗板了。

    房门一副邪恶的形象,而窗户虽破,却还显得正派,两者同在一所房屋,看上去就像两个不相配的乞丐并肩而行,虽然同样穿着破衣烂衫,却是两副截然不同的神态:一个始终是个穷鬼,另一个则曾经是个贵绅。

    楼上的建筑体极其宽阔,仿佛是仓库改建成房子,中间有一条长廊作为通道,两侧是大小不等的隔门,必要时可以住人,但是更像小摊铺而不像单人房。这些房间好像是在这周围空地上聚会,全都这么昏暗、丑陋、凄惨、忧伤、阴森可怕;而且屋顶或房门有缝隙,能透进寒光或冷风。这种住宅还有一种有趣的特色,就是蜘蛛个头大得出奇。

    房门左侧临街的墙上,离地面约一人高有一个堵死的方形小窗,成为壁龛,里面堆满了过路孩子扔的石子。

    这所房子不久前拆除了一部分,如今所余的部分仍能让人想见当初的全貌。整体建筑也就有一百来年。到一百岁,一座教堂还年轻,而一所住房却老迈了。看来,人的居所随人而寿短,上帝居所随上帝而永生。

    邮差称这所破房为50-52号,但是在本街区则以戈尔博老屋而知名。

    谈谈这个名称的来历。

    爱搜集奇闻轶事并制成标本的人,总把易忘的日期用别针别在记忆上,他们都知道上个世纪,在1770年前后,巴黎沙特莱法院有两个检察官,一个人称乌鸦的柯尔博,一个人称狐狸的列纳。这两个名字,拉封丹早有预见。两个人有这种大好机会,自然要巧鼓舌簧。不久,法院的长廊就开始传诵这样一首打油诗:

    乌鸦柯尔博高栖在案卷上,

    嘴里叼着一张拘捕状;

    狐狸列纳嗅到味儿跑来,

    大致这样巧鼓舌簧:

    “喂,早安!……”[261]

    这两位有教养的实干家忍受不了这种戏谑,他们昂首走过时听到背后狂笑,不禁气急败坏,决意更名改姓,便呈请国王恩赐。申请书呈给路易十八的那天,正巧教皇的使臣和拉罗什—艾蒙红衣主教一边一个,手拿拖鞋跪在地上,当着陛下的面,要给下床的杜巴丽夫人穿上。国王笑声不止,兴致勃勃地将话题从两位主教转到两位检察官身上,要赐姓或者近乎赐姓给两个法官。国王恩准,柯尔博头一个字变动一下,改称戈尔博;列纳的运气差点,只在前面加一个“普”字,改称普列纳,结果新改的姓跟原来的差不多,都同样名副其实。

    根据当地传说,戈尔博先生曾是济贫院大街50-52号的房主。甚至那扇大窗户,也是他雇人安装的。

    这就是戈尔博老屋名称的来历。

    大道旁的树木中,有一棵死了四分之三的大榆树,正对着50-52号;戈布兰城门街口也几乎正对着,当年那条街没有铺石,两旁没有房屋,只有发育不良的树木,一直通到巴黎城墙脚下,随着季节不同,有时绿叶成荫,有时满是污泥。附近一家工厂的房顶冒出一股股硫酸化合物的气味。

    那座城门离得很近,1823年时城墙还在。

    那座城门令人想起凄惨的景象。那是通往比塞特的道路。在帝国时代和波旁王朝复辟时代,死囚押回巴黎就刑那天就经过那里。1829年那桩神秘的凶杀案,所谓“枫丹白露城门案”,也是在那里发生的,至今仍是个无头案,没有抓到凶犯,真相不明,没有揭开可怕的谜团。再往前走几步,便是不祥的落须街:当年在隆隆的雷声中,乌巴克一刀刺死伊弗里的一个牧羊女,就像舞台上的一幕场景。再走几步,就到了圣雅克门,看见那几棵不堪入目的断头榆树,是慈善家用来遮掩断头台的权宜之计,那正是小店主和有钱市民阶层和平庸而可耻的格雷沃广场:他们在死刑面前退缩,既不敢大刀阔斧地废除,也不敢专横跋扈地维持。

    按下那片仿佛命定始终恐怖的圣雅克广场不表,三十七年前,整个这条肃杀的大道最肃杀之点,也许就是50-52号的破房的地方,至今这里也缺乏吸引力。

    二十五年后,有钱市民才开始在这里修建住宅。这地方满目凄凉,置身其间,心情就会抑郁凄惶,感到自己夹在望得见圆顶的妇女救济院,以及城门近在咫尺的比塞特之间,也就是说,夹在妇女的疯癫和男人的疯癫[262]之间。极目望去,所见只有屠宰场、城垣和寥寥几处类似兵营或修道院的工厂门墙;到处都是破房子和剥落的灰泥,老墙黑得像裹尸布,新墙白得像殓单;到处都是平行排列的树木、整齐划一的房舍、平庸单调的建筑,都是长长的冷线条和凄惨的直角。地势毫无起伏,建筑毫无奇处,毫无迂曲。这是一个冷冰冰的、齐整而丑恶的群体。什么也不如对称叫人揪心,因为,对称就是厌倦,而厌倦又是哀伤的基调。失意者爱打哈欠。人可能幻想出比受罪的地狱还可怕的东西,那就是百无聊赖的地狱。如果存在这种地狱,那么,济贫院大街这一段,就可能是它的林荫路。

    每当天光消逝,夜幕降临的时候,尤其是在冬季,凛冽的晚风吹落榆树上橘黄的残叶,天空黑沉沉的,不见星光,或者狂风撕开乌云,露出月亮,这条大道就骤然变得阴森可怕了。那些直线条隐没在黑暗中,好似无限空间的一段段丝缕。行人不禁想到当地无数凶险的传说。这地方偏僻冷寂,发生过许多命案,总叫人胆战心惊。走在这黑洞洞的地方,总觉得处处有陷阱,看到影影绰绰的各种物状也无不可疑,而树木之间隐约可见的幽深方洞,就像一个个墓穴。这地方,白天丑陋不堪,傍晚萧索凄凉,夜晚则阴森可怕。

    夏季黄昏时分,零星有几个老太婆,坐在榆树下因雨淋而发霉的椅子上,向过往行人乞讨。

    此外,这个街区的外观,与其说是古老,还不如说是陈旧,当时就有改变面貌的趋势了。从那时起,要一睹原貌的人,就得尽快赶来。这个整体每天丧失一部分。这二十年来,奥尔良火车站在此落成,紧挨着老郊区,在这里就发挥作用了。一条铁路的起点站,无论建在一个大都市边缘的哪一点,都意味一片郊区的死亡和一座城市的诞生。在各族人民聚散的大中心周围,强劲有力的机车隆隆奔驰,吃煤炭吞烟火的文明巨马气喘吁吁,而布满幼芽的大地则随之震动,裂开,吞没旧住宅,让新住宅冒出来。旧房屋倒塌,新房屋升起。

    奥尔良火车站侵入妇女救济院地盘之后,圣维克托城壕和植物园附近的小街古巷都动摇了,驿车、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汇成长流,横冲直撞,每天穿行三四趟,时过不久,就把房舍推向左右两侧;须看有些怪事却千真万确,值得一提;同样,我们说大城市的阳光吸引楼房朝南生长,车辆过往频繁就拓宽街道,也都是千真万确的。新生的迹象有目共睹。在这乡野的老街区,即使最荒僻的角落,也出现了铺石路面,即使尚无行人的人行道也开始伸延。1845年7月,一天早晨,值得纪念的一天早晨,人们看见一些煮沥青的黑锅滚滚冒烟;可以说这一天文明到达卢辛街,巴黎进入圣马尔索郊区了。

    二 枭和莺的巢

    冉阿让走到戈尔博老屋,便停下脚步。如同猛禽一样,他挑选最荒僻的地方做窝。

    他摸坎肩的兜儿,掏出一把万能钥匙,开了门进去,又小心关上,一直背着珂赛特登上楼梯。

    到了楼上,他又从兜里掏出另一把钥匙,打开另一道门,走进房间,又立刻关上门。这间破屋相当宽敞,就地铺了床褥垫,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靠角落有个生火的炉子,看得见炉火。路灯朦朦胧胧照见这清贫的屋内。紧里边一小间摆了一张帆布床,冉阿让就把孩子抱上床,小心不把她弄醒。

    他用打火石点着一支蜡烛;这两样东西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摆在桌上。然后,他又像昨晚那样,开始端详珂赛特,凝注的眼神充满慈爱和温情,简直达到心醉神迷的程度。至于小姑娘,不知跟谁在一起就睡着了,也不知身在何处还继续安睡,这样坦然的信心,只能属于最强者和最弱者。

    冉阿让俯下身,吻了吻孩子的手。

    九个月前,他也吻过刚刚入睡的孩子母亲的手。

    他心里充满了同样沉痛、虔敬、惨苦的情感。

    他跪到珂赛特的床旁边。

    天已大亮,孩子还在睡觉。时值12月份,一线惨白的阳光从窗口射进破屋,在天花板上拖出长条的阴暗和光线。一辆满载的采石车,突然从大街上驶过,真像雷雨大作,震得房子从上到下直摇晃。

    “是,太太!”珂赛特一下惊醒,连声喊道,“来啦!来啦!”

    她跳下床,惺忪睡眼还半闭着,就伸手去摸墙角。

    “哎呀!上帝呀!我的扫把呢!”她说道。

    她完全睁开眼睛,看见冉阿让那张笑脸。

    “哦!原来是真的!”孩子说,“早安,先生。”

    儿童接受快乐和幸福最快,也最随便,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幸福和快乐。

    珂赛特看见卡德琳在床脚下,急忙搂住,她一边玩,一边问个没完,要冉阿让告诉她——她在什么地方?巴黎是不是很大?德纳第太太离得远不远?她还会不会再来?等等,等等。她突然高声说:“这屋子真好看!”

    其实,这是个破烂不堪的房子;但是,她感到自由了。

    “我不用扫地了吗?”她最后又问道。

    “玩吧。”冉阿让回答。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珂赛特根本不想弄明白,她在这个布娃娃和这个老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

    三 两种不幸连成幸福

    次日拂晓,冉阿让还在珂赛特的床边,立在那里不动,看着她醒来。

    一种新的感受进入他的心扉。

    冉阿让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二十五年来,他在世上孑然一身,从未当过父亲、情人、丈夫、朋友。在苦役犯监狱里,他显得凶恶、忧郁、洁身自好、无知而又粗野。这个老苦役犯的心充满童贞。他姐姐及其子女给她留下的印象,已然模糊而遥远,最后几乎完全消逝了。他千方百计地寻找他们,未能找到,也就把他们忘了。这就是人的天性。

    他一看见珂赛特,就抓住不放,把她带走并解救出来,当时他感到五脏六腑都搅动起来。他身上的深情和爱心一齐苏醒,冲向这个孩子。他走到孩子睡觉的床前,高兴得浑身颤抖,就像一位母亲似的感到一阵阵激动,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一颗心产生爱时,那种伟大而奇异的悸动,是一件难以捉摸而又十分甜美的事情。

    可怜的老人的心焕然一新!

    然而,他已经五十五岁,而珂赛特才八岁,他毕生所能产生的爱,全部化为一种难以描摹的光亮了。

    这是他遇到的第二颗启明星。从前多亏了主教,他的天际升起美德的曙光;现在多亏了珂赛特,他的天际又升起爱的曙光。

    头几天就在这种陶醉的心情中过去了。

    珂赛特这方面,她不知不觉也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怜的小东西!母亲离开时,她还太小,已经不记得了。孩子都像葡萄藤的幼枝,遇到什么都攀附,珂赛特也同样试图爱过,但是未能成功。德纳第夫妇、他们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全都排斥她。她曾经爱过一条狗,那条狗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喜欢她了。说起来真惨,我们指出过,她八岁就寒了心。这并不是她的过错,她绝不缺乏爱的能动性,唉!缺少的是爱的可能性。因此,从第一天起,她身上的所感所想,无不开始爱上这个老人了。她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这位老人,在她看来甚至不老也不穷了。她觉得冉阿让挺美,正如觉得这破屋漂亮一样。

    这是曙光、童年、青春、欢乐所产生的效果。照在陋室的幸福彩光,比什么都美好。在过去的经历中,我们每人都有过这样一间蓝色的陋室。

    相差五十岁,这就是一道天然的鸿沟,将冉阿让和珂赛特隔开,然而,命运却将鸿沟填平了。命运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骤然将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结合在一起:他们虽然年龄不同,却经历同样的苦难,正好相辅相成。出于本能,珂赛特要找一个父亲,而冉阿让也要找一个孩子。相遇即相得。在那神秘的时刻,他们的手一经接触,便连在一起了。这两颗心灵一见如故,正好相濡以沫,因而紧紧抱在一起。

    从内涵和绝对的词义出发,可以说冉阿让是个鳏夫,珂赛特是个孤女,两者都由墓壁同世间隔绝。这样,冉阿让成为珂赛特的父亲,就跟天造地设一样。

    此前,在晒勒的密林中,冉阿让在黑暗里抓住珂赛特的手,给她造成的神秘印象,确非幻觉,而是现实。这个人走进这孩子的命运中,就是上帝降临。

    而且,冉阿让早已选好了避难所,住在这里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同珂赛特住的是带个小套间的屋子,有一扇临街的窗户。这是楼里唯一的窗户,因此不必担心邻居从旁边或对面窥视。

    50-52号楼下是一大间破旧的棚屋,作为菜农的仓库,同楼上完全隔绝,中间隔了一层木板,好似横膈膜,既没有翻板活门,也没有楼梯。前面说过,楼上有好几间屋和阁楼,只有一间由一位给冉阿让收拾房间的老太婆居住,其余的房间空着。

    老太婆的头衔是“二房东”,实际是照看门户的;就在圣诞节那天,她把房子租给了冉阿让。冉阿让来找她时,自称是吃年息的人,买了西班牙债券而破了产,要带小孙女儿住到这里。他预交半年的房租,请老太婆给大小房间安好家具,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陈设。他们到达的那天晚上,也是老太婆生着炉火,全收拾妥当。

    一周一周过去了,这两个人在鄙陋的居所过着幸福的日子。

    天一亮,珂赛特就又说又笑,唱个没完,儿童跟鸟儿一样有晨曲。

    有时,冉阿让拉起她冻裂的红红小手亲一下。可怜的孩子挨惯了打,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十分羞愧地走开了。

    有时,珂赛特神情变得严肃,打量自己这身黑衣裙。她脱下破衣烂衫,换上一身孝服。她脱离苦难,走进生活。

    冉阿让教她识字,有时一边教孩子拼读,心中一边想,当初在苦役犯牢房时,他读书是要做恶。原来的打算变了,现在教起孩子念书,老苦役犯想到这里,若有所思的脸上不由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他感到这是上苍的一种安排,是超乎人的一种意志,于是陷入沉思。善的思想和恶的思想一样,都是深不可测的。

    教珂赛特念书,让她玩耍,这几乎是冉阿让生活的全部内容。后来,他向孩子讲了她母亲的事,让她祈祷。

    孩子管他叫爹,不知道他有旁的称呼。

    有时一连几小时,他观赏孩子给娃娃穿衣脱衣,聆听她喃喃自语。从今以后,他觉得生活充满了情趣,认为世人是善良公道的,内心里不再谴责任何人,现在有了这孩子的爱,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活到很老,享受天年。在他看来,珂赛特宛如一盏美好的明灯,照亮了他的整个未来。最善良的人也不免要替自己打算;有时他欣慰地想到,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丑姑娘。

    这只是个人的一种见解;不过,应当说明我们的全部想法,冉阿让爱上珂赛特时的思想状况,并未表明他要在正道走下去,就不需要这一精神给养。不久前,他又看到人的残忍和社会的卑劣新的表现——固然,这种现象并不完整,不可避免地只表明真相的一个侧面;他也看到芳汀身上所体现的女人的命运、沙威所代表的政权;这回,他因做了好事而重新入狱,又饮了新的苦汁,重又产生厌恶和颓丧之感,就连主教的形象有时都在记忆中消逝,虽然过后重现时仍旧光辉灿烂,但是这一神圣的记忆毕竟越来越淡薄了。谁能说得准,冉阿让不是处于气馁和重新堕落的前夕呢?他有了爱,就重又坚强起来。唉!他摇摆不稳,并不比珂赛特强多少。他保护这孩子,这孩子也使他坚强。多亏了他,孩子才能走上人生之路;也多亏了孩子,他才能继续走道德之路。他是这孩子的支柱,这孩子也是他的支点。天命的这种平衡,真是神秘莫测啊!

    四 二房东的发现

    冉阿让很谨慎,白天从不出门,每天傍晚时分,他才出去一两个小时,有时独自散步,多数情况带着珂赛特,总走大道两侧最僻静的小街,或者在天黑的时候走进教堂。他爱去最近的圣美达教堂。他不带珂赛特时,就把她交给老太婆;不过,孩子还是欢喜跟他出去玩。珂赛特觉得,同卡德琳厮守固然很有趣,但还不如同他待上一小时。他拉着她的手,边走边对她说些开心的事。

    有时候,珂赛特乐不可支。

    收拾房间,做饭买东西,都是老太婆的事。

    他们生活很简朴,炉子里总有点火,但是像生计窘迫的人家那样。头一天摆上的家具,冉阿让一样也没有换,只是雇人把珂赛特小屋门的玻璃换成木板。

    他一直穿那件黄礼服、黑裤子,戴那顶旧帽子。走在街上,别人把他当成穷汉。有几次好心肠的女人回过身来,给他一苏钱。冉阿让收下钱,深施一礼。有时候,他遇见乞求施舍的穷人,便回头瞧瞧是否有人看见,再悄悄溜过去,也把一枚硬币放进那人手里,又急忙走开,而他给的往往是一枚银币。这种举动也会招来麻烦。这个街区的人开始认识他,称他是“施舍的乞丐”。

    那个“二房东”老太婆,是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的人,以忌妒的眼光注视别人,也特别观察冉阿让,但是没有让他察觉出来。她耳朵有点背,因此爱唠叨。从前满口牙只剩下两颗,一颗在上,一颗在下,还总爱叩齿。她问了珂赛特好多话,而珂赛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讲她是从蒙菲郿来的。一天早晨,这个总在窥伺的老太婆发现,冉阿让走进破楼里没人住的一间屋,神色有点不对头,于是她像老猫一样悄悄跟过去,对着门缝观察,却不会被对方瞧见。冉阿让也一定多加了一分小心,背对着房门。老太婆瞧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针盒、一把剪子和一团线,接着拆开上衣下襟儿的衬里,从拆开的缝里抽出一张发黄的纸片,将纸片打开。老太婆大吃一惊,她认出那是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她有生以来看到的第二张或第三张,吓得她仓皇逃开了。

    过了一会儿,冉阿让来找老太婆,求她把一千法郎换成小票面的钱,并说这是他昨天取来的这个季度的利息。“到哪儿取的呢?”老太婆心下暗道,“他昨天傍晚六点钟才出去的,那时国家银行肯定不会还开着门。”她去换了钱,同时也做了各种猜测。这一千法郎的钞票,经过评论和夸大,在圣马赛尔葡萄园街道,引起那些婆娘纷纷议论,大惊小怪。

    过了几天,冉阿让只穿着衬衣,在走廊上锯木头,珂赛特在一旁看得出神。屋里只有老太婆一个人收拾东西,她一眼就瞧见挂在钉子上的外衣,便上前察看:衬里又缝好了。她仔细摸了一阵,觉出衣襟和袖子的夹层里有厚厚的纸,一定是一千一千法郎的钞票啦!

    此外,她还注意到衣兜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不仅有她见过的针线和剪刀,还有一个大皮夹子、一把长刀,以及可疑的东西:几顶颜色不同的假发套。这件外衣的每个兜儿,仿佛都装有应付意外情况的物品。

    住在这座破楼里的人,就这样捱到了冬季的最后几天。

    五 一枚五法郎银币的落地声

    有一个穷人,经常蹲在圣美达教堂旁边一口填平的古井台上;冉阿让总爱向他施舍,从他面前走过时总要给几个钱,有时还同他说说话。眼红的人就说那乞丐是“警察的眼线”。那老头有七十五岁,从前当过教堂执事,因而口里总念念有词。

    有一天傍晚,冉阿让又经过那里,这回没带珂赛特,路灯刚刚点上,他看见那乞丐还在老地方,跟平时一样,佝偻着身子仿佛在祈祷。冉阿让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把钱放到他手上。那乞丐猛地抬起头,注视冉阿让,又迅速低下头去。这动作犹如一道闪电,冉阿让心头一惊,刚才借着路灯的昏光,看到的仿佛不是老执事那张平静呆呆的脸,而是一张可怕而熟悉的面孔。当时的感觉,就像黑夜中突然撞见猛虎。他不胜骇然,吓得倒退一步,既不敢喘气也不敢说话,既不敢停留也不敢逃走,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乞丐。那乞丐脑袋罩一块破布,低着头,似乎不知道他还站在那里。在这奇特的时刻,一种本能,也许是自卫的神秘的本能,使得冉阿让一句话没讲。那乞丐的个头、破衣烂衫和相貌,还跟平时一样。“咦!”冉阿让说道,“我疯啦!简直在做梦!不可能啊!”他回到家里,心中惴惴不安。

    他几乎不敢承认,看到的仿佛是沙威的面孔。

    到了夜晚,他还想这事,后悔没有问问那人,好迫使他再抬一下头。

    次日要黑天的时候,他又去那里。乞丐还在老地方。“您好,老伙计。”冉阿让给了一苏钱,毅然问道。那乞丐抬起头,以忧伤的声调答道:“谢谢,我的好心的先生。”没错,正是那老执事。

    冉阿让完全放下心来。他嘿嘿一笑,心中想道:“见鬼,我在哪儿看到沙威啦?怎么,我的眼睛要花啦?”于是,他不再想这事了。

    又过了几天,约莫晚上八点钟,他在房间里,正在让珂赛特高声拼读,忽然听见打开并关上楼门的声响,心中诧异。这破楼里除了他,只住着那个老太婆,她为了省蜡烛,总是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冉阿让示意珂赛特不要出声。他听见有人上楼。大不了,只能是老太婆病了,出去抓药回来了。冉阿让侧耳细听,脚步很重,那声响像个男人走路;不过,那老太婆总穿一双大鞋,而一位老太太的脚步声,听起来比谁都更像一个大汉了。这工夫,冉阿让吹灭了蜡烛。

    他打发珂赛特去睡觉,悄声对她说:“去睡吧,别弄出动静。”就在他亲孩子的脑门时,那脚步停下了。他背对着房门,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窝儿,不动也不出声响,在黑暗里屏住呼吸。过了好一阵,听不见动静了,他才无声无息地回过身,抬眼望望房门,只见锁眼透进亮光。在黑糊糊的房门和墙壁上,这点亮光真像一颗灾星。显然,门外有人举着蜡烛在偷听。

    又过了几分钟,那光亮移走了。不过,一点脚步声他也没听见,这表明来到门口偷听的那个人脱掉了鞋子。

    冉阿让和衣躺下,一夜未合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因疲倦昏昏睡去,忽然被开门的声响惊醒:声音是从走廊里端一间阁楼传来的;接着,他又听见跟昨夜上楼同样的男人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急忙跳下床,一只眼对着锁孔窥视,锁孔相当大,可望见昨夜潜入楼里到他门口偷听的那个人经过时,看看究竟是谁。从冉阿让门外走过去的的确是个男人,这回没有停步。楼道里还太昏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过,那人走到楼梯口时,外面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正好鲜明地衬出他的身影,冉阿让看到了他的整个背影。那人身材高大,穿一件长礼服,腋下夹一根短棍,正是沙威那副凶相。

    冉阿让本可以再从临街的窗户看一看,但是,那必须打开窗户,他不敢妄动。

    显然,那人有钥匙,进楼就像进自己家一样。那把钥匙是谁给他的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早晨七点钟,老太婆来打扫房间。冉阿让犀利的目光瞧了她一眼,但是没有盘问。老太婆的神色同往常一样。

    她一边扫地,一边对他说:

    “昨夜,先生也许听见有人进楼来吧?”

    那年头,在那条大道上,晚上八点钟,就是漆黑的夜晚了。

    “哦,对了,是听见了。”他以最自然的口气回答,“那是谁呀?”

    “是新来的房客,”老太婆说,“住到这楼里了。”

    “叫什么名字?”

    “弄不清楚。叫杜蒙或者道蒙先生。差不多是这种名字。”

    “那位杜蒙先生,是干什么的?”

    老太婆挤着一对狡猾的眼睛注视他,答道:

    “吃年息的,跟您一样。”

    说者也许无意,但冉阿让却多心了。

    等老太婆一走,他就把放在壁橱里的一百来法郎银币卷起来,揣进衣兜里。他收钱时尽管十分小心,怕人听见声响,还是有一枚五法郎的银币,丁零零滚在方砖地上。

    黄昏时分,他下楼到街上,注意察看周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条大道似乎渺无人迹。当然,树木后面也许有人躲藏。

    他又上楼去。

    “走。”他对珂赛特说。

    他拉起孩子的手,二人一道出门去了。

    第五卷 夜猎狗群寂无声

    一 曲线战略

    在此要说明一点,这对于下面几页和以后的篇章都是必不可少的。

    本书作者——非常抱歉,不能不谈及他本人,已经多年离开巴黎。自从他离去之后,巴黎发生了变化,面貌一新,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他所陌生的城市。他无需讲他多么爱巴黎,巴黎是他精神的故乡。由于许多建筑物拆毁或改建,他青年时代的巴黎,他虔诚地铭刻在心的巴黎,如今已是昔日的巴黎。请允许我谈谈那时的巴黎,就当它依然如故似的。作者带着读者到一个地方,介绍说“在某条街上,有某所房子”,很可能今天那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街道了。读者若肯劳神,可以去查证一下。至于作者,他对新巴黎一无所知,眼前只有旧巴黎,抱着他所珍视的幻想来写作。梦想当年他在法国所见的事物,并没有荡然无存,有的还存留下来,这对他来说是非常惬意的事。一个人只要在故乡来来往往,就总以为那些街道与自己无关,那些窗户、那些屋顶和那些门都不算什么,那些墙壁非常生疏,那些树木也无足轻重,没有踏进去的房舍则毫无用处,脚下所踏的路石也不过是石块而已。后来一旦背井离乡,就会发觉自己珍视那些街道,怀念那些屋顶和门窗,离不开那些墙壁,热爱那些树木,没有踏进去的房舍天天要出入,而且,自己的五脏六腑、血液和心脏,都留在那些铺路的石块之间了。所有那些地点见不到了,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了,但是形象却保留在你的记忆中,而且有了一种令人心碎的魅力,带着幻象的忧伤重现在你的眼前,成为你见得到的圣地,也可以说,已化为法兰西的本相,于是你爱上了,你极力回想那本来的样子,那旧时的模样,而且乐此不疲,不愿意那模样发生丝毫变化,因为,你珍视祖国的形象,如同珍视母亲的容貌一样。

    因此,我们请求允许,在现在谈谈过去,这一点交代之后,请读者记下来,我们再往下叙述。

    冉阿让立刻离开那条大道,拐进小街,尽可能转弯抹角,有时甚至突然折回去,看看是否有跟踪。

    这种招数,正是受围猎的麋鹿喜欢采用的,在容易留下足迹的地段有许多好处,错杂的印迹能误导猎人和猎犬。这在狗群围猎中叫作“假遁树林”。

    这天夜晚正是望月,冉阿让倒不气恼。当时,月亮还贴近地平线,将街道割成大块大块的阴影和亮地。冉阿让可以躲在阴影里,沿着房舍和墙壁游走,观察明亮的一边。也许他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忽视了阴影的一侧;不过,他确信波利沃街附近每条僻静的小巷里,都没有人跟在后面。

    珂赛特只跟着走,并不问什么。她来到世上不久,就经历了六年苦难,天性中潜入了某种被动性。还有一点,今后我们还要不止一次地指出,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这老人的怪异行为以及命运的离奇变化。再说,同他在一起,她有安全感。

    其实,冉阿让不见得比珂赛特清楚要去什么地方。他依赖上帝,就像孩子依赖他一样。他感到自己拉着一个比他更高大的人之手,觉得一个无形的人在指引他。此外,他根本没有准主意,毫无计划,也毫无打算。他甚至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沙威,即便是沙威,沙威也不能认定他就是冉阿让。他不是乔装打扮了吗?别人不是以为他死了吗?然而,近日来,有些情况很怪,这就足以令他警觉起来。他决计不再回戈尔博老屋。如同一只被逐出巢穴的野兽,他要找一个洞穴藏身,然后再找一处安身之地。

    冉阿让在穆夫塔尔街区摆迷魂阵,兜了许多圈子。这一带居民都已安歇,就好像还恪守中世纪的法度和宵禁的限制。他在贡吏街和刨花街,在圣维克托木杵街和隐士井街,兜来转去,巧妙地周旋。这里有些小客栈,但是他一步也不跨进去,没有看到合适的。其实他并不怀疑,万一有人追踪,也早已失掉目标了。

    圣艾蒂安·杜蒙教堂打了十一点钟,他正穿越蓬图瓦兹街,从41号的警察派出所门前走过。过了一会儿,他出于上文所指出的本能,又转过身来,借着派出所门前的路灯,清清楚楚地看见三个紧紧跟随的人,靠街道昏暗的一侧鱼贯从那盏路灯下走过。其中一个走进派出所的甬道。打头的那个人十分可疑。

    “过来,孩子。”冉阿让对珂赛特说了一声,就急忙离开蓬图瓦兹街。

    他绕了个弯子,转过此时已关门的族长巷通道,大步走上木剑街和弩弓街,又拐进驿站街。

    前面是十字路口,正是今天罗兰学校所在地,也是连接圣日内维埃芙新街的地点。

    (自不待言,圣日内维埃芙新街是一条老街,而驿站街十年也不见有一辆驿车驶过。早在13世纪,驿站街的居民是制陶工,真正的名字为陶器街。)

    一轮皓月照在十字路口上。冉阿让藏在一个门洞里,心里打算那三人若是还跟着,就得通过那片亮地,他也就必定看得一清二楚。

    没过三分钟,那些人果然出现了。现在他们共四人,个个人高马大,身穿棕色长礼服,头戴圆顶帽,手持粗棍。他们在黑夜中的行迹就够阴森可怕的,那大块头和大拳头也同样令人胆战心惊,看上去真像化身士绅的四个鬼魂。

    他们走到十字街头中央便站住了,聚成一堆,似乎要商量事情,那样子显得犹豫不决。像是领头的那个人转过身来,气冲冲地抬起右手,指着冉阿让所走的方向;另一个人好像固执地指着相反的方向。前者回身的时候,正巧月光照在他脸上。冉阿让完全认出来,正是沙威。

    二 奥斯特利茨桥上幸而行车

    冉阿让疑团顿消,幸而那些人还游移不定,他便加以利用:他们耽误的时间,就是他赢得的时间。于是,他从潜伏的门洞里出去,冲进驿站街,朝植物园街区走去。珂赛特开始疲倦了,他就抱着她走。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因是月夜,也没有点路灯。

    他加快脚步。

    他大步流星,几下就跨到葛伯莱陶器店;月光照在老招牌上,字迹清晰可见:

    老字号店葛伯莱,

    水罐酒壶全都卖,

    花盆砖管样样有,

    凭心出售方砖块。

    他连续把钥匙街、圣维克托水泉抛在身后,走下坡街,顺着植物园走到河边。他再回头望望,河滨路阒无一人,其他街道也空荡荡的。后边没人跟随,他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他走上奥斯特利茨桥。

    当时还要付过桥费。

    他走到收费处,给了一苏钱。

    “应当付两个苏,”守桥的收费员说,“您还抱了一个能走路的孩子。要付两个人的钱。”

    冉阿让照付了,但心中不快,怕有人窥见他过桥。凡是逃匿应当潜行,要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恰好有一辆大车跟他同时过河去右岸,这对他很有利。桥上这段路,他可以在大车的影子里隐身了。

    走到桥中间,珂赛特说腿麻了,要下来走走。于是,他就放下孩子,又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过了桥,他望见前面偏右一点有一片工地,便朝那里走去。必须冒险穿过一大片明亮的空地,才能到那里。他并不迟疑。追捕他的那些人显然被甩掉了,冉阿让认为脱险了。追踪,不错;跟踪,办不到。

    在两个有围墙的工地之间,出现一条小街,即圣安托万绿径街,街道又窄又暗,仿佛专为他修建的。钻进去之前,他又回头张望一下。

    他从自己所处的地点,能望见整座奥斯特利茨桥身。

    有四个人影刚上桥头。

    那些人背对着植物园,直奔右岸而来。

    冉阿让不寒而栗,如同重陷围猎的野兽。

    他尚存一线希望,但愿他拉着珂赛特穿过这一大片明亮的空场时,那些人还未上桥,没有看见。

    情况若是这样,他钻进小街,潜入工地、沼泽、农田和空场,就能逃脱了。

    他觉得这条寂静的小街靠得住,于是钻了进去。

    三 看看1727年巴黎市区图

    冉阿让走了三百来步,到了小街的岔口,分出左右两条斜街,展现在他面前的是Y字的两根枝杈。选哪一条好呢?

    他毫不犹豫,拐上左边一条。

    为什么?

    因为,左边一条通往城郊,也就是说有人住的地方,而右边一条通往郊外,也就是荒僻无人的地方。

    不过,他不像先前走得那么快了,珂赛特慢下来,拖住他的脚步。

    于是,冉阿让又抱起珂赛特。孩子头枕在老人的肩上,一声也不吭。

    他不时回头望望,而且留心一直靠街道昏暗的一侧。身后的街道笔直,他回头望了两三回,什么也没有看见,一片寂静,也就稍放宽心,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又猛一回头,仿佛看见他刚走过的那段街上,远远的黑地里有东西在移动。

    现在他的步伐不是走,而是往前飞奔了,只希望找到一条侧巷,赶紧逃避,再次甩掉跟踪的尾巴。

    他撞见一道围墙。

    那道墙并没有挡住去路,而是贴着与冉阿让所走的那条街连接的一条横巷。

    到了街口,又得做出决定,是往右还是往左走。

    往右边一望,只见小巷延伸,两侧全是板棚和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巷尾是死的,横着一堵白色高墙,清晰可辨。

    再往左边一看,只见巷子二百来步远处,与另一条街相通,那才是生路。

    冉阿让正要拐进左边巷口,打算逃向隐约望见与巷尾相连的那条街上,忽然发现一尊黑糊糊的雕像,一动不动立在街巷的拐角。

    那是一个人,分明是刚刚派去守住巷口。

    冉阿让慌忙后退。

    当时他处于圣安托万街和拉佩街之间,正是巴黎彻底翻建的一个地段;这种翻建工程,有人斥为丑化,有人誉为改观。农田、工地和老建筑物统统消失了,如今这里是新建的大街、竞技场、马戏场、跑马场,还有一座马扎斯监狱,足见进步少不了刑罚。

    半个世纪前,民众的传统用语还坚持把法兰西学院称作“四国”,把歌喜剧院称作“费陀”,同样,也把冉阿让站立的地点称作“小皮克普斯”。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便门、小门廊村、迦利奥特街、则勒司定会修士街、嘉布遣会修士街、槌球场林荫道、淤泥路、克拉克夫树街、小波兰街,这些全是在新巴黎浮游的旧名称。民众的记忆附在这些过去的漂浮物上。

    其实,小皮克普斯作为街区只具雏形,存在时间极短,面貌酷似西班牙一座城市的修道之地,街道多半没有铺石块,两侧房舍稀少,除了我们要讲的两三条街道之外,各处全是围墙和空地。没有一家店铺,没有一辆马车,只有零星几点烛光从窗户透出,一过十点钟就全熄了。这里全是园圃、修院、工地、沼泽、寥寥几座低矮的房舍以及同房屋一样高的围墙。

    这就是这个街区在上个世纪的面貌。那场革命给它造成严重的损害。共和国市政官对它又是拆毁,又是开凿,又是穿透,因此到处是一堆堆的瓦砾。三十年前,一群新建筑将这个街区一笔勾销。如今,小皮克普斯已不复存在,市区图上没有它一点痕迹了,可是在1727年出版的巴黎市区图上,标示得相当清楚;当年印行巴黎市区图的有两家出版商,一是巴黎的德尼·蒂埃里书局,位于石膏街对面的圣雅克街,一是里昂的若望·吉兰书局,位于天主广场的服装店街。小皮克普斯这里有我们所说的Y形街道,是由圣安托万绿径街劈叉而成的。两条枝杈,左边一条叫皮克普斯小街,右边一条叫波龙索街,顶端由一条横杠连起来。那横杠叫直壁街。波龙索街到横杠为止,皮克普斯小街则穿过去,上坡通到勒努瓦集市场。从塞纳河边来的人,走到波龙索街尽头,左首便是直壁街,来个九十度的急拐弯,就沿着这条街的围墙往前走了;右首则是直壁街的尾段,是条死路,叫作洋罗死胡同。

    冉阿让就是到了这里。

    上文说过,他望见一个黑影守在直壁街和皮克普斯小街的拐角,就慌忙后退。再也没有疑问了。那鬼影在窥伺他。

    怎么办?

    走回头路已来不及了。先前他回头张望,看见远处暗地里有活动的影子,那一定是沙威和他的小队。冉阿让走到街尾的时候,沙威很可能已经进入街口。看来,沙威非常熟悉这一小块迷宫似的地段,早就有所防备,派他手下一个人把住出口。这种种猜测显然都是事实,在冉阿让伤透的脑子里立刻乱纷纷飞旋起来,就像一把灰尘被一阵风吹飞一样。他仔细望望洋罗死胡同,那里无路可通。他再仔细望望皮克普斯小街,那里有人把守。他看见明亮的月光映白的铺石街道,突兀地衬出那个黑黝黝的身影。往前走吧,必然撞到那个人。往后退吧,又要落入沙威的魔掌中。冉阿让感到陷入罗网,感到罗网渐渐收紧了。他悲痛欲绝地仰望苍天。

    四 探索逃路

    为了看懂下文,就必须准确地想象出直壁小街,尤其从波龙索街拐进直壁街时抛在左首的街角。沿直壁街直到皮克普斯小街,右侧几乎一座连一座,全是外观贫寒的房舍;左侧只有一座形貌肃穆的建筑,是由连成一体的几栋房子构成的,而且往皮克普斯小街方向一栋比一栋高出一两层,因此,这座建筑靠皮克普斯小街一边非常高,靠波龙索街一边又相当矮,到我们提过的那个拐角处,建筑就低到仅有一堵墙了。不过,这道墙并不直趋波龙索街,而是缩回去一块,由左右两角遮掩,无论站在波龙索街还是站在直壁街的人都望不见。

    这堵墙从斜壁的两角,往波龙索街方向延伸到45号住宅,往直壁街方向延伸的一段极短,连到我们提过的那座黑糊糊的楼房,斜切着楼房的山墙,在直壁街又形成一个缩角。这面山墙灰秃秃的,只有一扇窗户,说得更准确些,只有终日关着的两块包了锌皮的窗板。

    我们在此描绘出来的这一街区的形貌,完全符合实际状况,在老住户的心中,一定能唤起种种真切的记忆。

    斜壁完全被一样东西所占据,看似一扇门,无比高大又破烂不堪,是用竖条木板胡乱拼凑起来的,上边比下边的板条要宽些,横向又用长条铁皮连接固定。旁边还有一道大车门,大小正常,看样子辟建的时间不长,顶多有五十年。

    一棵椴树的枝杈从斜壁上探出来,靠波龙索街的这面墙上爬满了常青藤。

    情势凶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冉阿让见这座房子孤零零,好像没有住人,就想试一试。他急速用眼睛扫了一遍,心想若能进去,也许就能逃命。他这才有了一个主意,有了一线希望。

    这楼房正面中间部分临直壁街,各层的每个窗口都安有破旧的铅皮漏斗。从一根总管道分出粗细不同的排水管,接在各个漏斗上,整个看上去,就像画在楼房正面的一棵树。那些支管弯弯曲曲,又像盘曲攀附在老农舍前面的枯藤。

    那些铅管铁管条条枝杈,贴在墙上十分奇特,首先引起冉阿让的注目。他让珂赛特靠着一个石桩坐下,叫她不要出声,然后跑到排水管接触路面的地方。也许能设法顺着管道爬上去,潜入楼内。然而,管道年久失修,已经朽烂,勉强着附在墙上。而且,这座楼房直到阁楼,每扇窗户都镶了粗铁条。再说,月光正照在这一面,冉阿让若是爬上去,就会让守在街口的那个人发现。况且,珂赛特又怎么办呢?怎么把她带上四层楼呢?

    于是,他放弃攀援排水管的打算,又顺着墙根爬回波龙索街。

    他回到他让珂赛特留在那儿的斜壁,发现谁也瞧不见这里。前面说过,这个角落避开了从任何方向射来的目光,而且处在暗地里。这儿还有两扇门,也许能撬开吧。墙头探出的椴树枝和爬着的常青藤,显然表明里面是座园子,尽管树叶落光了,但至少可以藏身,度过下半夜。

    时间流逝,要赶紧行动。

    他试试那扇大车门,立刻明白里外都钉死了。

    他抱着更大的希望,凑近另一扇大门。这扇门已经破旧不堪,而且又高又宽,就更不牢固了,木板都朽烂,横连的长条铁皮只有三条,也全生锈了。这虫蛀朽烂的木栅,也许能打穿个洞。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并不是门,既没有铰链,也没有合页,既没有锁,也没有中缝。只有铁皮条横贯在上面,但是并不衔接。从木板缝往里瞧,能隐约看见三合土中的粗沙石:十年前,行人经过这里还能看到。冉阿让不禁愕然,只好承认这扇徒具虚表的门,只不过是一所房子后山的护墙板。撬开板子容易,但是还要碰壁。

    五 有煤气路灯便不可能

    这时,远处传来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冉阿让冒险探出头,从街角向外张望一眼,只见七八名士兵列队走进波龙索街口,枪刺闪着寒光,正朝他走来。

    他辨认出走在排头的大个子就是沙威。他们谨慎地缓缓行进,时常停下,显然是搜索每一处墙角、每一个门洞和每一条小道。

    见此情景不会猜错,那支巡逻队是沙威半路遇见并调用来的。

    沙威的两名助手也走在队列中。

    根据他们行进的速度和停顿的情况,可以计算出他们还得一刻钟,才能到达冉阿让所在的地点。这一时刻万分危急,他第三次面临可怕的深渊,再过几分钟就坠落下去。这回判处苦役,就不单纯是服苦役的问题了,还意味珂赛特断送一生,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

    冉阿让有这样一个特点,可以说他身上有个褡裢,一头囊中装着圣徒的思想,另一头囊中装着苦役犯的惊人才能。他掏哪头行囊,要视情况而定。

    从前他在土伦服苦役,曾多次企图越狱,练就一整套本领,其中攀登一技堪称高手,令人难以置信;我们还记得,他不用梯子,不用扣钉,仅凭自身肌肉的力量,运用后颈、肩头、臀部和双膝,稍稍撑一下砌石偶然的突起部分,就能顺着两面墙构成的直角一直登上七层楼。二十年前,囚犯巴特摩勒就是运用这种技巧,从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逃走,致使那处墙角既令人惊恐,又大名鼎鼎。

    冉阿让看着探出椴树枝的墙头,目测一下高度,约有十八法尺。这堵墙和那座大楼的山墙的切角里,砌了一个三角形砖石墩,大概防范人称行人的那些粪虫到这异常方便的角落行方便。这类墙角防护墩在巴黎相当普遍。

    这个砖石墩约五尺高。墩顶距墙头,至多有十四尺。

    墙头盖了石板,没有披檐。

    事情难在珂赛特,她不会爬墙。丢下她吗?冉阿让连想也不想。驮她上去又不可能。这种奇特的攀登,需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哪怕一点点累赘,也能让他失掉重心而栽下去。

    要有一条绳子。冉阿让身上没带。大半夜的,在波龙索街,到哪儿去找绳子呢?此刻,冉阿让若是拥有个王国,也会拿去换一条绳子。

    危难关头总有闪光,有时令我们头晕目眩,有时叫我们心明眼亮。

    冉阿让绝望的目光碰到洋罗死胡同的路灯杆。

    当时巴黎街头还没有煤气路灯,只有带反射镜的油灯,每隔一段距离设一盏,天要黑时点亮,用绳子拉起或放下;那灯绳从空中横拉过街道,安在杆子的槽里,收放灯绳的绞盘装在灯下面一个铁盒里,钥匙由点灯工保管;灯绳下半段则用金属管保护。

    冉阿让拿出殊死斗争的劲头,一个箭步蹿过街道,冲进死胡同,用刀尖撬开小铁盒的销闩,转瞬间又回到珂赛特身边。他有了绳子。这些不幸的人,同命运搏斗总能急中生智,行动干脆利落。

    前面交代过,这天夜晚没有点路灯。洋罗死胡同和别处一样,路灯是黑着的;有人就是从旁边走过,也不会注意那盏灯不在原来位置上了。

    然而,时辰那么晚,在那种地方,周围那么黑暗,冉阿让又神色惶遽,行为怪异,忽来忽往,这一切开始让珂赛特不安了。换个别的孩子,早就惊叫起来了,而她只是扯扯冉阿让的衣襟儿。巡逻队走近的脚步声一直听得见,而且越来越清晰了。

    “爹,”她小声说,“我怕。那是谁来啦?”

    “别出声!”不幸的人回答,“那是德纳第婆娘。”

    珂赛特打了个寒噤。冉阿让又说道:

    “别说话,让我来对付。你若是喊叫,若是哭,那么德纳第婆娘就会找来,把你抓回去。”

    接着,他解下领带,扎在孩子的腋下,注意松紧适度,再把领带同绳子一端系住,打了个海员所说的燕子结,咬住绳子另一端,脱下鞋袜扔过墙头,这一系列动作,不慌不忙,又干净利索,绝不重复,在巡逻队和沙威随时可能突然出现的这种时刻,尤为显得出色;然后,他跳上那砖石墩,身子贴住墙壁和山墙的切角往上升,动作十分沉稳,就好像脚跟和臂肘下有梯级似的。只用半分钟,他就跪在墙头上了。

    珂赛特惊呆了,一声不响地望着他。冉阿让的叮嘱,以及德纳第婆娘的名字,早把她吓呆了。

    忽然,她听见冉阿让轻声喊她:

    “背靠在墙上。”

    她照办了。

    “不要出声,也不要害怕。”冉阿让又说道。

    珂赛特感到双脚离了地。

    她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拉上墙头了。

    冉阿让抓住她,放到自己背上,用左手拉住她两只小手,匍匐爬到斜壁上。

    他判断得不错,果然有一座小房,房顶与那木墙头相连,拂着椴树枝,坡度也平缓,披檐离地面不高。

    这境地很可喜,因为墙里比临街一面高得多。冉阿让往下看,地面相当幽深。

    他爬到斜屋顶,手还未放开墙脊,就听见一片喧扰,表明巡逻队赶到了,又听见沙威如雷的声音说道:

    “搜这个死胡同!直壁街有人把守,皮克普斯小街也守住了。我敢打保票,他在这死胡同里!”

    士兵冲进洋罗死胡同。

    冉阿让背着珂赛特,顺屋顶滑下去,碰到椴树,便跳下地。也许由于恐惧,也许由于勇敢,珂赛特一声未出,她双手擦破了点皮。

    六 谜的开端

    冉阿让发现到了一座园子。园子很大,但形貌奇特,景色凄凉,仿佛建来专供人在冬夜观赏。园地呈长方形,里侧有一条林荫道,长着两排高大的杨树,角落还有一片高树,园中央是一片没有阴影的空地,只挺立一棵大树,另有几棵果树,枝干蜷曲,支棱八翘,好似大丛荆棘;此外,还有几畦菜地、一块瓜田,只见瓜秧培育罩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旁边有一口排污水古井。几条石凳散布在各处,黑糊糊的,好像长了苔藓。一条小径两旁都栽有挺直幽暗的小树,路径半边杂草侵占,半边青苔覆盖。

    冉阿让旁边有一所房子,他正是从那房顶滑下来的,还有一个柴堆,柴堆后面靠墙有一尊石像,面部损坏,成为一副畸形面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房子破烂不堪,几间屋门窗都拆毁,有一间好像改作仓房,里边堆满杂物。

    临直壁街延至皮克普斯小街高起来的那座大楼,有两面对着园子,呈直角突进来。园内这两面比临街那两面显得凄惨,窗户全安了铁栏,没有一点灯光,楼上几层还装有窗斗,同监狱的窗户一样。一面墙投在另一面墙上的阴影,又落到园地上,犹如巨幅黑布。

    再也望不见别的房舍。园子尽头隐没在夜雾中。不过,有些纵横交错的墙头还依稀可见,仿佛园外还有园子;波龙索街的低矮房顶也依稀可见。

    想象不出还能有比这更荒僻更冷清的园子了。园中一个人也没有,这很简单,时间太晚;可是这地方,即使在中午,好像也不适合人来散步。

    冉阿让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找到鞋子,重新穿上,然后带珂赛特走进仓棚。逃跑的人,总觉得自己藏匿的地点不够隐蔽。孩子还一直想德纳第婆娘,她出于同样的本能,也尽量蜷伏起来。

    珂赛特浑身颤栗,紧紧靠着他。他们听见巡逻队搜索死胡同的喧闹声、枪托碰到石头的声响、沙威招呼他布哨的警察的喊声,以及他那搀杂着无法听清的话语的咒骂声。

    过了一刻钟,那种狂吼的风暴渐渐离去。冉阿让敛声屏息。

    他的手一直轻轻按着珂赛特的嘴。

    不过,他置身的荒僻之地幽静得出奇,外面的喧嚣那么凶,又那么近,却丝毫也没有惊扰这里面。这里的墙壁,就像是用《圣经》里所说的哑石砌成的。

    然而,在这一片沉寂中,忽然响起一种新的声音,是来自上天的无比美妙的仙音,跟刚才那阵可怕的喧闹,恰成鲜明的对照。这是从黑暗中传出来的天主颂歌,是在朦胧夜色和可怕寂静中由祈祷与和声汇成的炫目之光;这是妇女的声音,由贞女纯洁的声调和女孩天真的声调组合,这不是人间的声音,而像新生婴儿还听得到、垂死之人已经听到的声音。这歌声从屹立在园中的灰暗大楼里传出来。在魔鬼的喧嚣离去的时刻,从夜色中继之而来的仿佛是天使的合唱。

    珂赛特和冉阿让一同跪下。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但是这老少二人,一个赎罪者和一个无罪者,都感到应当下跪。

    这声音的奇特之处,就是并不妨碍大楼给人空荡荡的印象。听来就像空楼传出的超自然的歌。

    冉阿让听着歌声,什么也不想了。他眼前不再是漆黑的夜,而是蔚蓝的天空。他感到我们每人心中都有的翅膀要展开了。

    歌声止息。这歌声也许持续很久。冉阿让说不准。陶醉忘情的时间,从来就像一刹那。

    周围又沉寂下来。街上悄无声息,园内也悄无声息了。凶险恐怖的、给人慰藉的,所有声响都消失了。只有墙头上的几株枯草在风中抖瑟,微微发出凄惶的声响。

    七 谜的续篇

    夜晚的寒风刮起来了,表明已是凌晨一两点钟。可怜的珂赛特一声不吭,挨着冉阿让坐在地上,头靠着他的身子。冉阿让以为她睡着了,就低头瞧了瞧,看见她睁大眼睛,一副沉思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她浑身一直发抖。

    “想睡觉吗?”冉阿让问道。

    “我冷。”孩子答道。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她还在那儿吗?”

    “谁呀?”冉阿让反问道。

    “德纳第太太呀。”

    冉阿让已经忘了让珂赛特噤声的办法。

    “唔!”他说道,“她走了,不用怕了。”

    孩子叹了一口气,好像一块石头从胸口拿掉了。

    地面潮湿,破棚四处透风,而晚风也越来越冷了。老人脱下外衣,给珂赛特裹上。

    “这样暖和一点了吧?”他问道。

    “嗯,爹!”

    “那好,你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回来。”

    他走出破棚,开始顺着大楼察看,想找个更好的避身之所。他看到好几扇门,但是都关着,楼下的窗户也都安了铁栏。

    他绕过大楼的里角,发现几扇圆拱窗透出点亮光,于是在一扇窗前踮脚往里张望。这些窗户全开在一座相当宽敞的厅堂,厅堂地面铺了宽幅石板,由有拱廊石柱间隔开,只见一点微光和巨大的阴影,什么也看不清楚。光亮来自挂在墙角的一盏常明灯。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动静。不过,他极力凝望,似乎看见石板地上有什么东西,好像一个人体的形状,盖着一块裹尸布。那东西面朝下,直挺挺地趴在石板地上,两臂平伸,全身构成一个十字,但纹丝不动,就跟死了一般。看着石板上伏着一条蛇似的东西,真以为是那骇人的形体的脖子上套了根绳索。

    整个大厅灰蒙蒙的,灯光幽暗,平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

    后来冉阿让常说,他一生也见过不少怖怪的景象,但还没有比这形体更令人胆战心寒的;这谜一样的形体,僵卧在这阴森的地方,在夜色中隐约可见,该是多么神秘莫测啊。设想那东西可能是死的,就够吓人了;设想那可能是活的,就更吓人了。

    冉阿让还算有胆量,脑门贴着玻璃窗,窥视那东西动不动,这样徒然地待了一会儿,觉得过了很长时间,那僵卧的形体始终纹丝不动。突然,他感到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所震慑,就慌忙逃开了。他跑回仓棚,一路不敢回头望一望,觉得一回头,就会看见那僵尸晃动手臂,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

    他气喘吁吁回到破棚,双膝发软,腰间出了汗。

    他到了什么地方?谁能想象得出,在巴黎市区,竟有这种鬼蜮?那奇异的楼房是什么场所?充满黑夜神秘的建筑,在黑暗中以天使的歌声招引灵魂,等招来灵魂,又赫然展示这种可怖的景象,本来许诺打开光辉灿烂的天国大门,却打开了阴森恐怖的墓穴之门!而这确确实实,是一座建筑,一座楼房,临街有门牌号!这绝非梦幻!他要摸一摸墙上的石头才相信。

    寒冷,惶恐,忧虑,这一夜的惊扰,真把他弄得浑身燥热;千头万绪,在他头脑里乱成一团麻。

    他走近珂赛特,见她睡着了。

    八 谜上加谜

    孩子枕着石头睡着了。

    冉阿让在她身边坐下,开始端详她的睡容。在端详的同时,他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又能重新把握思想的自由了。

    他清楚地认识这样一个现实,也就是他余生的底蕴:只要这孩子还在,只要在他身边,他就除了为她以外什么也不需要,他就除了因她以外什么也不害怕了。他脱掉外衣盖在孩子身上,甚至没有感到自己身子很冷。

    这阵工夫,他在冥思遐想中,听见一种奇特的声响,好像摇动的铃铛声。声音来自园内,虽然微弱,但是听得很真切,如同夜间牧场上牲口颈下小铃铛发出的幽微的音乐。

    冉阿让闻声回头张望。

    他定睛一看,发现园里有一个人。

    那像个男人,走在瓜田的秧苗培育罩之间,不时停下,弯下腰又直起来,仿佛在地上拖着或者展开什么东西。那人走路好像一瘸一拐。

    冉阿让浑身一哆嗦;不幸的人就是这样,动辄惊悸,看什么都可疑,都有敌意。他们提防白天,因为白天容易让人看见;他们也提防夜晚,因为夜晚容易让人突袭。刚才因为园子阒无一人,他心惊肉跳,现在园里有了人,他也心惊肉跳。

    他从虚无缥缈的恐惧,又跌入实有真切的恐惧,心想沙威和警探也许没有离开,必定留人在街上守望;这个人万一发现他在园内,就要大喊捉贼,把他交出去。于是,他轻轻抱起熟睡的珂赛特,移到仓棚最里面的角落,放在一堆搁置不用的旧家具后面。珂赛特一动也不动。

    他从里面观察瓜田上那个人的行迹。奇怪的是,铃声完全随着那人的动作而变异。人近声近,人远声远;他动作急促,铃声也急促,他停下不动,铃声也止息。显然,铃铛系在那人身上;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呢?那究竟是什么人,像牛羊一样系着铃铛呢?

    他一面在心中提出这些疑问,一面伸手摸摸珂赛特的手,感到她的小手冰凉。

    “上帝啊!”他叹道。

    接着,他就低声唤她:

    “珂赛特!”

    珂赛特不睁眼。

    他又用力推她。

    她也不醒来。

    “她别是死了吧!”他说着,就霍地站起,从头到脚浑身战栗。

    他惊慌失措,一阵胡思乱想。有时候,可怕的设想如同一群疯魔,猛烈袭击我们,要冲破我们的脑颅。一涉及到我们所爱的人,我们就慎而又慎,凭空想出各种荒唐的情况。他忽然想道,寒冷的冬夜,露天睡觉会丧命。

    珂赛特面无血色,一动不动,瘫在他脚下的地上。

    冉阿让倾听她的呼吸,感到她还喘气,但气息微弱,快要断了。

    怎么让她暖和过来呢?怎么把她叫醒呢?与此无关的念头,全从他头脑里消失了。他发狂似的冲出破屋。

    刻不容缓,一刻钟之内,必须把珂赛特放到火前和床上。

    九 佩戴铃铛的人

    冉阿让径直朝园里那人走去,手里攥着从坎肩兜里掏出来的一卷钱。

    那人低着头,没有瞧见他走近。冉阿让几步就跨到他跟前。

    他开口就喊道:

    “一百法郎!”

    那人吓了一跳,抬起眼睛。

    “一百法郎给您赚,”冉阿让又说道,“只要您给我一个过夜的地方!”

    月亮迎面照着冉阿让那惊慌的脸。

    “咦,是您啊,马德兰老爹!”那人说道。

    这名字,在黑夜的这一时辰,在这陌生之地,由这陌生人叫出来,使冉阿让连连后退。

    他准备好应付任何局面,就是没有料到这一点。同他说话的是位老者,背驼腿瘸,身上的穿戴跟农民差不多,左膝绑条皮带,挂一个挺大的铃铛。他的脸背着月光,看不清楚。

    这时,那老人摘下帽子,提高嗓门颤抖地说:

    “天主啊!您怎么在这儿,马德兰老爹!耶稣上帝啊,您是从哪儿进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这不难猜,您若是真的掉下来,那只能是从天上。您怎么这身打扮!没扎领带,没戴帽子,也没穿外衣!不认识您的人见了会吓着的,您知道吗?天主上帝啊,如今的圣徒全疯了吗?真的,您是怎么进来的?”

    一句紧接一句,老人像乡下人那样爽快,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绝不让人下不来台。语气中既流露出惊讶,又显得天真而纯朴。

    “您是谁?这里是什么宅院?”冉阿让问道。

    “嘿,老天爷,太过分啦!”老人高声说,“我就是您安置在这儿的呀,这个宅院,就是安置我的地方啊。怎么!您认不出我来啦?”

    “不认识,”冉阿让说,“我怎么会认识您呢?”

    “您救过我的命啊。”那人又说。

    他转过身,一束月光照见他的侧面,这下冉阿让认出是割风老头。

    “哦!”冉阿让说,“是您吗?对,我认出您了。”

    “还真行!”老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您在这儿干什么?”冉阿让又问道。

    “还用问!我在盖瓜秧苗呀!”

    刚才冉阿让上前搭话时,割风老头确实提着一片草席,正要盖在瓜田上。而且,他到园子里来已有个把钟头,盖了相当一片了。冉阿让在破屋观察到的,正是他这种奇特的动作。

    他继续说道:

    “出来之前我心想,要上冻了,趁着月亮地儿,干吗不给瓜秧披上大衣呢?”他看着冉阿让,哈哈大笑,又补充说道,“真的,您也应当披上一件啊!对了,您怎么在这儿呢?”

    冉阿让心中暗道,这人既然认识他,至少知道他叫马德兰,那么自己就要谨慎从事,于是一连串提了许多问题。事情也真怪,双方似乎调换了角色,他这个不速之客,反倒盘问起人家来了。

    “您膝上挂个铃铛干什么?”

    “这个?”割风回答,“这是让别人避开我呀。”

    “什么?让别人避开您?”

    割风老头诡秘的样子,挤眉弄眼地说:

    “当然喽!这大楼里住的全是女的,还有不少年轻姑娘,好像撞见我会有危险。铃声警告他们回避。我一来,她们就纷纷走开。”

    “这是什么宅院啊?”

    “嗳!您还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是您安置我到这儿来当园丁的呀!”

    “回答我的话,就当我根本不知道。”

    “好吧,这就是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呀!”

    冉阿让想起来了。两年前,割风老头出了车祸,成了残废,由他介绍到圣安托万区修道院来,而他恰恰闯到这里,真是巧遇,也是上天的安排。他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

    “小皮克普斯修道院!”

    “是啊,不过,”割风又说,“您,马德兰老爹,真见鬼,您是怎么进来的?您是个圣徒也没用,总归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许进这里。”

    “您不是能在这儿嘛。”

    “只有我一个例外。”

    “不管怎么说,我得留在这儿。”冉阿让又说道。

    “上帝啊!”割风叹了一声。

    冉阿让凑到老人面前,严肃地说:

    “割风老爹,我救过您的命。”

    “这还是我头一个想起来的。”割风回答。

    “那好,从前我为您做的事,今天您也能为我做了。”

    割风两只皱巴巴的老手,颤抖着拉住冉阿让两只结实的大手掌,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高声说道:

    “我若能报答您一点,那真是慈悲上帝的恩惠!我!救您的命!市长先生,用得着我这老头,您就吩咐吧!”

    这老人一阵喜悦,连容貌都变了,脸上似乎焕发出光彩。

    “您让我干什么?”他又说道。

    “等一下我再向您解释。您有一间屋吗?”

    “有一所破板房,在老修院破房后边,孤零零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谁也看不见。有三个房间。”

    果然,破棚在老楼后面,被遮住,十分隐蔽,谁也瞧不见,冉阿让也没有发现。

    “很好,”冉阿让说,“现在,我要求您两件事。”

    “什么事,市长先生?”

    “头一件,关于我的情况,您对谁也不要讲。第二件,我的事您不要多问。”

    “听您的。我知道您只能干正当的事,您始终是慈悲上帝的人。再说,是您把我安置在这儿的。这是您的事。我听您的。”

    “一言为定。现在随我来,一道去找孩子。”

    “啊!还有孩子!”割风说道。

    他不再多说一句话,像狗随主人一样跟着冉阿让。

    没过半小时,珂赛特睡在老园丁的床上,烤着旺旺的炉火,脸蛋儿就又变红了。冉阿让重又打上领带,穿上外衣,也找到了从墙头扔过来的帽子。冉阿让这边穿上外衣时,割风那边也解下系铃带,挂到背篓旁边一根钉子上,算是墙壁的点缀。割风往桌子上放一块奶酪、黑面包、一瓶葡萄酒和两只杯子;二人臂肘撑着桌子烤火,老头一只手按住冉阿让的膝盖,说道:

    “唉!马德兰老爹!您没有一下子认出我来!您救了人家的命,却把人家给忘啦!噢!真不够意思!人家还总记着您!您这人真没良心!”

    十 沙威如何扑空

    这一系列事件,我们可以说看到了反面,其实发生的经过极其自然。

    冉阿让在芳汀去世的床边,被沙威逮捕,当天夜里,他就逃出了海滨蒙特伊市监狱;警方推测,这个越狱的苦役犯必定前往巴黎。巴黎是吞没一切的大旋涡,如同大海的漩流一样,什么进入这人世的漩流都会消失。巴黎藏匿一个人的踪迹胜过任何森林。各色各样的亡命之徒都深知这一点。他们奔向巴黎,就像钻进无底洞,而有些无底洞确是避难之所。警方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在别处丧失了线索,就到巴黎去寻觅。警方确在巴黎察访海滨蒙特伊的前市长。沙威也调到巴黎协同破案,他在重新逮捕冉阿让归案过程中,的确卖了很大力气。安格莱斯伯爵主管警察总署时,秘书夏布叶先生注意到在这件案子中,沙威表现出的忠勇和智慧,而且,当初就是他提拔的沙威,趁这次机会,就把这个警探从海滨蒙特伊调到巴黎总署供职。沙威调到巴黎之后,屡次立功,其表现——还是明说吧,尽管这个字眼用于这种差使未免出人意料——忠勤可嘉。

    天天出猎的狗追捕今天的狼,就会忘掉昨天的狼;同样,沙威也不再想冉阿让了,直到1823年12月,他这从不看报的人忽然看了一份报纸,作为保王党徒,他要了解“亲王大元帅”[263]凯旋而归,进入巴约讷城的详细报道。他看完感兴趣的一篇报道,在版面下端发现一个名字,是冉阿让,引起他的注意。报纸报道苦役犯冉阿让死了,发布了正式消息。沙威看了深信不疑,随口说了一句:“那真是个好下场。”他扔了报纸,就不再想这事了。

    不久,赛纳—瓦兹省警察厅转给巴黎警察总署一份报单,是发生在蒙菲郿乡的拐带儿童案,情节相当离奇。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由母亲托付给当地一个小客店主抚养,被一个陌生人拐走;小姑娘名叫珂赛特,是一个名叫芳汀的女子的女儿,那女子已死在医院中,时间地点不详。沙威看到这份报单,便又想起旧事。

    芳汀这名字,他很熟悉,还记得冉阿让曾请求宽限三天,去领那贱人的孩子,当时引起他沙威哈哈大笑。他又想起,冉阿让是在上去蒙菲郿的驿车时被捕的。有些迹象表明,当时他是第二次搭那趟车了,前一天他到过那村子附近,只是因为没人见他进村子。他到蒙菲郿那地方去干什么?当时令人费解。现在沙威恍然大悟。芳汀的女儿在那里,冉阿让要去接她。而现在,那孩子被一个陌生人拐走。那陌生人究竟是谁呢?莫不是冉阿让?可是冉阿让死了啊。沙威没有对任何人提这事,就到木板死胡同锡盘车行租了一辆单人马车,前往蒙菲郿。

    他满以为到了那里,就能弄个水落石出,谁料又坠入五里雾中。

    出了那事的最初几天,德纳第夫妇心中懊恼,不免张扬了一阵。云雀失踪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而且立刻出现几种说法,最后归结成拐带儿童案。这就是警局报单的由来。然而,德纳第气过一阵之后,凭他那灵敏的本能,很快就意识到惊动检察官先生,绝不会有什么便宜,他就“拐走”珂赛特之事告官,产生的头一个后果,就是把司法那炯炯的目光引到他德纳第身上,引到他所干的许多不清白的事情上。猫头鹰最忌讳的事,就是有人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拿到面前。首先一点,他收了一千五百法郎,又怎能脱离干系呢?于是,他来个急煞车,又把他老婆的嘴堵上,再有人向他提“拐走的孩子”,他就故作惊讶,表示莫名其妙,说他舍不得那宝贝孩子,出于感情想多留她两三天,可是人家不由分说把孩子“抢走”,当时他固然抱怨了几句,但来领孩子的人是她祖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编出个祖父来,效果极佳。沙威来到蒙菲郿,听说的就是这个故事。出来个祖父,冉阿让就化为乌有了。

    不过,沙威还是追问了几句,想探探德纳第那套话的虚实。

    “那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爽快地回答:

    “是个有钱的庄稼人。我看了他的通行证,记得他叫吉约姆·朗贝尔先生。”

    朗贝尔是个善良的名字,听了叫人放心,沙威又回巴黎去了。

    “冉阿让那家伙明明死了,”沙威心想,“我犯什么糊涂。”

    这件事他又丢在脑后了,到了1824年3月间,他听说圣美达教区住着一个怪人,人称“好施舍的乞丐”。据说那人靠年息度日,真名实姓却无人知晓,他独自带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生活;那女孩也一无所知,仅仅知道她是从蒙菲郿来的。蒙菲郿!这个地名总是反复出现,这回又让沙威竖起耳朵。有一个老乞丐,从前在教堂当过执事,后来给警察当眼线,他就常得到那怪人的施舍,他还提供一些情况:“那个吃年息的人特别怕同人交往……总是天黑才出门……跟谁也不说话……只是偶尔跟穷人说两句……也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穿一件黄色旧礼服,破烂不堪,但里边缝满了钞票,价值几百万。”这些话引起沙威极大的好奇心。他想接触一下,瞧瞧那个怪息爷,又不打草惊蛇,有一天就向当过教堂执事的老眼线借了那身破衣裳,到他每天傍晚边念祷文边侦察的老地方。

    “那可疑的人”果然来了,走到化了装的沙威面前,施舍了钱。沙威趁机抬头看一眼,以为见了冉阿让,而冉阿让也以为见了沙威,二人都同样一惊。

    然而天太黑,可能认错人;冉阿让的死讯正式公布过;因此,沙威还心存疑虑,而且是重大的疑问。沙威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在犯疑的时候绝不乱抓人。

    他跟踪那人,一直跟到戈尔博老屋,向“老太婆”了解情况,这不费什么周折。老太婆向他证实了那外衣衬里有好几百万,还讲了兑换那张一千法郎钞票的事例。她亲眼看到!她亲手摸到!于是,沙威租下一间屋,当天晚上住进去,还到那神秘的房客门口偷听,可望听到他的嗓音;然而,冉阿让从锁眼发现了烛光,就不做声了,挫败了警探的计谋。

    次日,冉阿让准备溜之大吉,可是,那枚五法郎银币落地的声响,引起老太婆的注意,她心想那房客要迁走,就急忙通知了沙威。到了夜晚,冉阿让出去的时候,沙威带两个人已经守候在大道旁的树后了。

    沙威又到警署要了帮手,但是没有透露他要抓的那人姓名。这是他的秘密,他谨守秘密有三条理由:首先,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冉阿让的警觉;其次,追捕一个公认死了的老逃犯,追捕一个法院案底曾列入“最危险的匪徒”之类的一个罪犯,如能逮捕归案,就是大功一件,这样一个案子,巴黎警署的老人绝不会让沙威这样一个新来乍到的人去办;最后,沙威是个讲究技艺的人,喜欢出奇制胜,他讨厌那种老早就宣布、谈得乏了味才得到的功绩。他要暗中准备杰作,然后赫然展示出来。

    沙威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跟踪冉阿让,再从一个街角到另一个街角,一刻也没有失掉目标。即使在冉阿让自以为十分安全的时候,沙威的眼睛也盯着他。

    为什么沙威不逮捕冉阿让呢?那是因为他仍有疑虑。

    回想一下,那时候警察不能为所欲为,还受自由言论的约束。报纸曾揭露几起武断的逮捕事件,在议会里引起反响,致使警署畏首畏尾了。侵犯人身自由是严重的事件。警察害怕错抓了人,署长责怪下来,一个过错就砸了饭碗。设想一下,二十种报纸同时刊登一则短讯,会在巴黎引起什么后果吧:昨天,一位可敬的老息爷领着八岁的孙女散步,被警察认作在逃的苦役犯逮捕,押进警署大牢!

    此外,我们还要重复一遍,沙威本人也有顾虑:上级叮嘱,内心也百般叮嘱,他确确实实把握不准。

    冉阿让背对着,一直走在黑地里。

    往日的忧伤、不安、焦虑、沮丧,今天又遭不幸,不得不连夜潜逃,在巴黎临时为珂赛特和自己找个藏身之所,走路又必须适应这孩子的步伐,这一切,在冉阿让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走路的姿势,还给他躯体的习惯动作增添了龙钟的老态,这就势必让沙威所体现的警方产生错觉,而且他确也产生错觉了。沙威本来就没有把握,跟踪又不能靠得太近,看那人一身落魄学究的打扮,想起德纳第把他说成祖父的证词,尤其公认为他已死在服刑期间,因此,这个警探就更加疑虑重重了。

    有一阵,他真想突然上前检查那人证件。可是转念又一想,即使那人不是冉阿让,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老息爷,那他也不是个善类,很可能同巴黎的犯罪团伙有渊深而密切的关系,他很可能是匪帮的危险盗魁,平日施舍点钱财,以掩饰他其他的本领,这是掩人耳目的老伎俩了。他一定有党羽,有同伙,有应急的巢穴。他在街上所走的迂回曲折的路线表明,那家伙绝不那么简单。下手太快,无异于“杀鸡取卵”。再等一等,又有何不可呢?沙威确信他跑不掉。

    直到相当晚的时候,在蓬图瓦兹街,他才借着一家酒馆的明亮灯光,确认那是冉阿让。

    世上有两种生灵能在心灵深处战栗:一是寻回孩子的母亲,一是抓到猎物的猛虎。沙威就在内心深处战栗起来。

    他一确认了可怕的苦役犯冉阿让,就发觉他们只有三个人,于是到蓬图瓦兹街派出所请求帮手。

    先要戴上手套,才能去抓带刺的木棍。

    这样一耽搁,他又在罗兰十字路口同警探商量,就险些失掉目标。不过,他很快就断定,冉阿让必是过了河,以便甩掉追踪的人。他低头想了想,就好像猎犬鼻子贴着地面要辨准踪迹似的。沙威凭着本能的精确判断,径直走向奥斯特利茨桥,一句话就问明了情况。“您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吗?”他问过桥收费员。“我让他交了两苏钱。”收费员答道。沙威一上桥,恰好望见冉阿让在河对岸,拉着珂赛特走过月亮地的一片空场,还望见他走进圣安托万绿径街;他想到洋罗死胡同在那里好似陷阱,只有直壁街通往皮克普斯小街的唯一出口。正如猎人所说,他要“赶到前面堵截”,急忙派了一个人绕道去守住那个出口。一个巡逻队要返回兵工厂营房,正巧经过那里,沙威就调用来协同追捕。在这类较量中,大兵就是王牌。再说,要猎获野猪,猎人用智,猎犬用力,这也是原则。这样布置完毕,沙威感到冉阿让已入围,右有洋罗死胡同,左有埋伏,后有他沙威追赶,想到此处,他不禁取一撮鼻烟嗅嗅。

    接着,他开始耍戏了。一时间,他心怀杀机,乐不可支,明知对手跑不掉了,还故意让他在前面奔逃,尽量推迟下手的时间,品味已捉住对手又看着他自由行动的快感,如同蜘蛛让苍蝇翻飞,猫让老鼠逃窜,拿眼睛盯着时所感到的乐趣。猛禽猛兽的利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欲:爪下猎物的心惊肉跳。这种生杀予夺,该有多么快活!

    沙威好不开心。他的网结得十分牢固,胜券在握,只需合拢手指了。

    他的人手这么多,冉阿让再怎么健壮,再怎么凶猛,再怎么拼命,也抗拒不了啦。

    沙威稳步前进,一路搜索街头的每个角落,如同搜查窃贼的每个衣兜。

    到了他结的蜘蛛网中心,苍蝇却不见了。

    不难想象他该多么气急败坏!

    他盘问布置在直壁街和皮克普斯小街路口的岗哨;那警察坚守哨位,根本没看见那人过去。

    猎犬围住的鹿,有时会蒙混出去,也就是说逃脱,多老的猎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只好哑口无言。杜维维埃、利尼维尔和德斯普雷兹也都不知所措。阿尔东日碰到了这种倒霉事,不禁嚷道:“那不是鹿,而是个巫师。”

    沙威也真想这样大吼一声。

    他那种失望,一时近乎绝望和盛怒。

    毫无疑问,拿破仑在俄罗斯征战中犯了错误,亚历山大在印度征战中犯了错误,恺撒在非洲征战中犯了错误,居鲁士[264]在西徐亚征战中犯了错误,同样,沙威在征讨冉阿让之战中也犯了错误。他也许错在犹豫不决,没有确认这个老苦役犯,本来他看一眼就行了。他错在到那破楼房里,没有直截了当地去抓他。他也错在既然在蓬图瓦兹街认定了,却没有立刻下手。他还错在到了罗兰十字路口,站在月亮地里同助手商量;主意多固然有用,了解和征询忠实的狗的意见也是好的。然而,猎人追捕多疑的野兽,例如追捕豺狼和苦役犯时,就不应该过于审慎。沙威考虑太多,一路让狗群辨认踪迹,反而打草惊蛇,把野兽吓跑了。他尤其错在既然在奥斯特利茨桥上重又发现踪影,却还要搞那种奇特而天真的游戏,用一根线遥控那样一个人。他过高估计了自己,以为能跟一头狮子玩捉老鼠的游戏。同时,他又过低估计了自己,认为必须请求增援。延误了宝贵的时间,坐失良机。沙威犯了这一系列错误,仍不失为一个历来最精明最标准的警探。他完全够得上在围猎的术语中所说的“一条乖狗”。况且,谁又能十全十美呢?

    最伟大的战略家也有失算的时候。

    重大的蠢事,也跟粗绳索一样,是由许多股拧成的。把绳索一股一股拆开,把具有牵力的一丝一缕分开,然后一根根拉断,你就会说:“不过如此!”再把那一根根编织起来,拧在一起,那就非同小可了;那就是东征马西安还是西讨瓦伦提尼安,游移不定的阿提拉[265];那就是在加普亚流连忘返的汉尼拔[266];那就是在奥布河畔阿尔西酣睡的丹东。

    不管怎样,沙威发现冉阿让逃脱了,并没有张皇失措。他确信在逃的苦役犯不会走远,便布置暗哨,设置陷阱和埋伏,在这个街区搜索了一整夜。他首先看到路灯错了位,灯绳剪断了。这一线索很宝贵,却把他引入歧途,使他搜索的重点转向洋罗死胡同。死胡同里有几处围墙相当矮,里面的园子隔着围篱就是大片荒地。冉阿让显然从那里逃跑了。其实,当时冉阿让若是往洋罗死胡同里多走几步,就很可能那样做,那么他就完了。沙威像找一根针似的,搜遍了那些园子和荒地。

    黎明时分,他留下两个精干的人继续观察,自己返回警署,自觉汗颜无地,好似被个小偷耍了的一名警探。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一 皮克普斯小街62号

    皮克普斯小街62号那道大车门,在半个世纪前再普通不过了。平日,那道门总是半掩着,特别引人注目,只见里边呈现两样不算十分惨不忍睹的景物:一座围墙爬满青藤的院落,一张闲溜达的门房的面孔,对面的墙头探出几棵大树。每当一束阳光给院子带来欢快的气氛,每当一杯酒给门房增添欢喜的神气,那么,从皮克普斯小街62号门前经过的人,就很难不受感染,不带走一分愉快的心情。然而,那地方看上去相当凄黯。

    门扇咧开微笑,而楼房却在祈祷并哭泣。

    假如我们能通过门房那一关,——那绝非易事,几乎没人办得到,因为,必须知道“芝麻,开门!”那样一句咒语才行;假如过了门房那一关,再走进右首的一个小门厅,就看见两堵墙之间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窄楼梯;假如我们没让墙上的鹅黄色和沿楼梯墙脚的巧克力色吓住,壮着胆子登上楼梯的一层平台,再登上二层平台,就到达二楼的楼道,发现墙上的鹅黄色和墙脚的巧克力色紧追不舍,悄悄跟上了二楼,而光线从两扇美丽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楼梯和楼道。不过,楼道拐了个弯就昏暗了。假如我们也拐过弯,再往前走几步,便到了一扇门前,见它没有关闭而尤觉神秘;推门进去,是一间小屋,约六尺见方,方瓷砖地擦洗过,墙上糊了十五苏一卷的小绿花南京壁纸,整个屋子显得洁净而清冷。一大扇小格玻璃窗占了整个左首一面墙,透进暗淡的白光。扫视周围,不见一人;侧耳细听,毫无动静,既听不见脚步,也听不见人语。墙壁光秃秃的,房间没有家具,连一把椅子也没有。

    再仔细瞧瞧,就会看见房门对面的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洞,洞口安装了铁网,牢固的黑铁条交叉打结,构成小方孔,而方孔的对角可以说不到一寸半。南京壁纸的小绿花平静而整齐,一直排列到铁网,并不因为接触阴森可怖的东西就惊慌失措,四处逃散。一个腰身无论多么纤细的人,若想从小方洞出入也不可能;那铁网不会放过躯体,只能放过眼睛,也就是说放过精神。这一点似乎早就有人想到,因此铁网靠里一点的墙洞里,还镶嵌了一块白铁皮,白铁皮上有无数小孔,比漏勺眼还小。铁皮下方开了一个长口,跟信箱口一样。还有一根铃绳带子,从铁网右边洞里垂下来。

    如果你拉一拉那条带子,就会丁当响起铃声,还会听见一个人的声音,近在咫尺,能吓你一哆嗦。

    “谁呀?”那声音问道。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十分轻柔,轻柔得有点悲切了。

    到了这一步,还有一句咒语必须掌握。如果不知道,那声音就沉默了,墙壁重又喑哑,就好像坟墓里的黑暗愕然噤声一样。

    假如你知道那句咒语,那声音就会应道:

    “请从右边进来。”

    右边正好对着窗户,你会看到一扇漆成灰色的玻璃门,门上还镶了一个玻璃框。你拉起门闩,跨进门去,当即产生的感觉,完全像到了剧院,在铁栏还未放下、吊灯还未点亮的时候进入池座包厢。所到之处,的确像剧院的包厢,只从玻璃门透进一点微光,里面很狭窄,有两把旧椅子、一块散了的草垫,正面齐肘高处挂着一块黑色木板,真像名副其实的包厢。这包厢也有栏杆,但不是歌剧院的那种漆金木栅栏,而是一排奇形怪状、铁条错乱的铁栏,而嵌在墙中的榫头就跟拳头一样。

    过了几分钟,眼睛开始适应这种地窖的昏暗,目光就要越过栏杆了,但也只能看到栏杆以外的六寸远。视线到那里,又遇到一道黑色窗板;窗板由果酱面包色横木加固,是几条能开合的长薄板片儿连成的,遮住整个铁栏,而且始终紧闭着。

    过了一会儿,你会听见窗板里面有声音叫你,并对你说:

    “我在这里。您找我有什么事?”

    那是一个亲爱的声音,有时是一个被爱慕的声音。但是你看不见人,几乎听不见气息,仿佛是幽灵隔着墓壁同你说话。

    假如你符合某些必备的条件——这种情况极少见,那么,窗板的一个窄木条就会在你面前打开,幽灵便显形了。你会隔着铁栏和窗板,勉强看见一个人头的嘴和下颏,其余部位则由黑纱遮住。那块黑色头巾、盖着黑色裹尸布的模糊形体,只是隐约可见。那个人头对你说话,但是不看你,也绝不冲你笑一笑。

    光从你背后照过来,这样,你看她光亮,她看你黑暗。这种光照具有象征意义。

    这工夫,你的眼睛通过这条开口,极力搜索这个完全避人耳目的地方。幽深的空间笼罩着那个服丧的形体。你的眼睛探索那空间,想分辨那形体的周围。不久你就会明白,你什么也瞧不见。你只看到黑夜、空蒙、幽暗,只看到搀杂墓气的冬雾,那是一种骇人的静谧、一种沉寂,绝无声息,连叹息都没有的沉寂,那是一片阴影,是什么也分辨不清,连鬼魂也不清的阴影。

    你所见到的,是一座修道院的内幕。

    这就是这座阴森肃穆的楼房的内幕,当时称为永敬圣贝尔纳会修女院。你所在的包厢,就是接待室。头一个同你讲话的声音,是联络修女,她一直坐在墙里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对着有铁网和千孔板双重保护的方洞。

    带铁栏的修室之所以昏暗,是因为接待室有一扇窗户通尘世,靠修院一侧却没有窗户。绝不能让世俗的眼睛窥探这圣洁之地。

    然而,这种幽暗之外,仍有光荣;这种死寂中仍有生意。尽管这座修院壁垒森严,非别个修院可比,我们仍要进去,并带读者进去瞧瞧,还要讲讲别人从未见过,因此也从未叙述过的故事,当然我们不会忘记分寸。

    二 马尔丹·维尔加分支

    这座修院到1824年,在皮克普斯小街存在已经有年头了,是马尔丹·维尔加分支的圣贝尔纳会一座修女院。

    因此,这些圣贝尔纳会修女与本会的修士不同,并不属于克莱尔伏[267],而像本笃会修士那样属于锡托。换句话说,她们并不隶属于圣贝尔纳,而隶属于圣伯努瓦[268]。

    稍微翻过书的人都知道,马尔丹·维尔加于1425年创建一个圣贝尔纳—本笃修女会,总会设在萨拉曼卡,分会设在阿尔卡拉[269]。

    这个修会的分支发展到欧洲所有天主教国家。

    一个修会嫁接到另一个修会上,在拉丁教会中并不罕见。就拿这里所谈的圣伯努瓦创建的修会而言,分支除了马尔丹·维尔加一系,有四个修会团体:意大利有两个,卡辛山和帕多瓦的圣朱丝丁;法国有两个,克吕尼和圣摩尔。还有九种修会:瓦隆布罗萨、格拉蒙、则肋斯定会、圣罗米阿尔会、查尔特勒会、受辱修会、橄榄山会、西尔维斯特会,以及锡托修会;须知锡托修会虽然是另外一些修会的主干,对于圣伯努瓦来说却是分支的分支了。锡托修会始于圣罗伯尔,在1098年,他在朗格尔主教区任摩莱姆修院院长。而魔鬼是在529年被逐出阿波罗古庙,退隐在苏比亚哥沙漠(他老了,难道他当了隐士);当初,他正是通过十七岁的圣伯努瓦住进古庙里的。

    加尔默罗会修女要赤脚走路,胸前挂一根柳枝,绝不能坐下,除了她们的教规,最严的要算马尔丹·维尔加的圣贝尔纳—本笃修女会的教规了。她们穿一身黑色修袍,并按照圣伯努瓦的特殊规定,头巾要一直包住下颏。一件宽袖哔叽修女袍、一条毛纺的大面罩,要包住下颏、在胸前折得方方正正的头巾,一直压到眼睛的扎额巾,这就是她们的装束。除了扎额巾是白色的,其余的清一色。初学修女同样装束,但是全身白色。已经发愿的修女,侧身则挂着一串念珠。

    马尔丹·维尔加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同所谓圣事嬷嬷的本笃会修女一样,都躬行永敬规训。本世纪初,本笃会在巴黎有两所修女院:一所在神庙,一所在圣日内维埃芙新街。不过,我们所讲的小皮克普斯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和圣日内维埃芙新街与神庙的所谓圣事嬷嬷,属于完全不同的修会。教规有许多不同,服饰也不一样。小皮克普斯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戴黑头巾,而圣事嬷嬷和圣日内维埃芙新街的修女戴白头巾,胸前还佩戴银质镀金或铜质镀金的三寸来高的圣体像,小皮克普斯的修女从不佩戴圣体像。小皮克普斯和神庙两座修女院都躬行永敬规训,但绝不能因此把两者混为一谈。圣事嬷嬷和马尔丹·维尔加派的圣贝尔纳会修女,奉行这种规训仅仅貌似而已,正如在研究和颂扬有关耶稣—基督的童年、生活和死亡,以及有关圣母的所有神迹方面,菲力浦·德·内里在佛罗伦萨创建的意大利经院,和皮埃尔·德·贝吕埃勒在巴黎创建的法兰西经院,虽然有相似之处,但是两个会派截然不同,有时甚至相互敌对。巴黎的经院以老大自居:菲力浦·德·内里不过是个圣徒,而贝吕埃勒则是红衣主教。

    扯回话题,再来看看马尔丹·维尔加派的西班牙式严厉教规。

    这一派系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终年素餐,在封斋节和为她们特定的日子还要斋戒,夜晚睡一觉就得起来;从凌晨一点至三点,要念日课经,唱晨经;一年四季睡在草垫上,铺盖全是哔叽布单,从来不洗澡,也从来不生火,每星期五受苦鞭,要遵守沉默不语的条规,只能在课间休息时说说话,而休息时间又很短;每年从9月14日圣十字架瞻礼节,穿上粗毛呢衬衣,一直到复活节脱下,穿六个月还是从权减短了,按戒规要整年都穿着,可是到了炎热的夏天,那种粗毛呢衬衣捂得人受不了,常常引起热症和神经性痉挛。因此必须缩短穿戴的时间。即使这样照顾,到了9月14日,修女们穿上粗毛呢衬衣,总要有三四天发烧。顺从、清苦、贞洁、安心待在修院,这就是她们的誓愿,却由教规大大地加重了。

    院长任期三年,由有发言权的“参事嬷嬷”推举产生。院长只能再连任两届,因此,一个院长任期最长为九年。

    她们从来看不见主祭神父,中间总用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帘子隔开。宣道师来到小教堂讲经的时候,她们就放下面纱遮住面孔。她们说话必须小声,走路必须低头,眼睛看地面。只有一个男人可以出入这座修院,那就是本教区的大主教。

    修道院里当然还有一个男人,那就是园丁,但必须是个老年人,以便他始终独自一个住在园子里,膝上还挂个铃铛,好让修女闻声回避。

    她们绝对服从院长。那正是按照教规,完全忘我的驯顺。如同听到基督的声音,一看到手势和示意,立即奉命,表现出欣悦、坚定,盲目地顺从,好似工人手中的锉刀,而且未经特殊准许,不能阅读也不能写任何文字[270]。

    修女要轮流做她们所称的“大赎罪”。大赎罪就是祈祷赦免世人一切罪孽、一切过失、一切放荡行为、一切暴行、一切不义之举、一切罪恶。进行“大赎罪”的修女,要一连十二小时,从傍晚四点到凌晨四点,或者从凌晨四点到傍晚四点,对着圣体像跪在石板上,合拢手掌,颈上吊着一根绳子。她累得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就脸朝下趴在地下,双臂伸开,同身体构成十字。这是唯一的放松。她以这种姿势为全宇宙的罪人祈祷。这种行为伟大到了崇高的程度。

    这种祈祷始终对着顶端有一支蜡烛的柱子,因此“大赎罪”和“缚柱子”两种说法混同。而修女们出于卑躬心理,更喜欢后一种说法,认为其中包含受刑和受辱的意义[271]。

    进行“大赎罪”,必须全身心贯注,跪柱子的修女,身后即使落下响雷,也不能回头瞧一瞧。

    再者,圣体像前总跪着一名修女,每班一小时,就像士兵换岗一样。这就是所谓的永敬。

    院长和嬷嬷所起的名称,几乎都有重大的含义,并不是令人联想起圣徒和殉道士,而是特指耶稣—基督一生的阶段,如圣诞嬷嬷、圣孕嬷嬷、献堂嬷嬷、受难嬷嬷。不过,也可以袭用圣徒的名字。

    外人见她们,只能看见一张嘴。她们的牙齿全是黄的。这座修院从未见过一把牙刷。刷牙在罪梯的顶端,而底部就是断送灵魂。

    她们讲什么东西都不说“我的”。她们一无所有,也不应当留恋任何东西。无论什么她们都说“我们的”,例如说我们的面兜、我们的念珠;就是提起自己的衬衫,也说“我们的衬衫”。有时候,她们喜爱上某样小物品,如一本日课经、一件圣物、一枚祝福过的纪念章;可是,她们一发觉自己开始珍视这一物品,就必须送给别人,她们念念不忘圣泰蕾丝说的一段话:一位贵妇请求入她的修会时说:“我的嬷嬷,我非常珍视一本《圣经》,请允许我派人去取来。”她回答说:“哦!您还有舍不得的东西!既然如此,您就不要进入我们的修会了。”

    任何人都不准关起门来,不准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间”。她们住的修女室总开着门。她们见面时,一个说:“愿祭台的最崇高的圣体受到歌颂和崇拜!”另一个就回答:“永远如此。”敲别人房门时也是同样仪式。手指刚刚碰一下门,就能听见屋里轻柔的声音急忙说出:“永远如此!”就像所有宗教仪式那样,这种仪式习以为常,也变成一种机械行为了;有时,未待对方说完“愿祭台的最崇高的圣体受到歌颂和崇拜”这句稍长的话,这边已经脱口说出:“永远如此!”

    朝拜圣母会的修女,进屋的一个说“圣母经”,屋里的那个就说“雅哉圣宠”。这种问候的方式,的确够“雅哉圣宠”的。

    每到整点,这所修院礼拜堂的钟要多敲三下。听到这种信号,院长、参事嬷嬷、发愿修女、杂务修女、初学生、备修生,全都中断自己所说、所做和所想的事,一齐说道,例如敲五点钟,就一齐说道:“五点钟,以及每时每刻,愿祭台的最崇高的圣体受到歌颂和崇拜!”如果敲八点钟,就说:“八点钟,以及每时每刻……”依此类推,随钟点不同而稍变。

    这种礼俗旨在打断人的思路,随时将人的思想引向上帝。许多修会都有这种礼俗,只是套语各异。例如,在圣婴耶稣会,修者就说:“在此时,以及每时每刻,愿对耶稣的爱燃烧我们的心!”

    五十年前,小皮克普斯的马尔丹·维尔加派系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以纯粹素歌的低沉声调唱圣歌,自始至终都以饱满的嗓音歌唱。凡是唱到弥撒经上有星号的地方,她们就停顿一下,低声念道:“耶稣——玛利亚——约瑟夫”。在追思祭礼上,她们的声调极低,降到女声再也降不下去的音域,那效果的确悲惨感人。

    小皮克普斯修院在主祭坛下面造了地下室,以便安葬本院的修女。然而“政府”,照她们的说法,不准许将棺木放在地下室。这样,她们死后还得离开修道院,为此又痛心又惊愕,认为这违反天理。

    不过聊以自慰的是,她们死后可以在特定时间,埋葬在伏吉拉尔公墓的特定地点:那一角墓地原就属于这所修院的。

    星期四同星期日一样,她们要做大弥撒、晚祷和全部日课。此外,她们还恪守所有小节日的规定。教会大量确定的那些小节日鲜为人知,从前在法国盛行,如今在西班牙和意大利仍盛行不衰。她们在礼拜堂的祈祷数不胜数。我们只要引用修女的一句天真的话,就能极好地说明她们祈祷的次数和时间;那位修女说:“备修生的祈祷多得吓人,初修生的祈祷多得吓坏人,发愿修女的祈祷多得吓死人。”

    修道院每周召开一次全体会议,由院长主持,参事嬷嬷都参加。修女依次跪在石地上,当众高声交代她在这周所犯的大小过失。参事嬷嬷听完一名修女的忏悔,便商议一下,再高声宣布给予的惩处。

    稍微严重的过失才高声忏悔,此外,她们所犯的轻过,要行所谓伏罪礼,行伏罪礼,就是在做日课的时候,五体投地,匍匐在院长面前,直到她们只称为“我们的嬷嬷”的院长示意,在祷告席的木头上轻轻敲一下,那修女才能起来。为了极小的事也要行伏罪礼,如打破一只玻璃杯,撕破一块面纱,该做日课时不觉迟到几秒钟,在礼拜堂里唱错了一个音,等等,就足以让人们行伏罪礼。行伏罪礼完全是自发的行为,是罪人——从词源学上讲,此处用这个词正合适——自我审判、自我惩罚的。每逢节日和礼拜天,唱经台上四个乐谱架前,有四位唱经嬷嬷随着日课唱圣诗。有一天,一位嬷嬷唱圣诗时,本应以“看呀”起始,却大声唱出“1、7、5”三个音符,为了这一疏忽,她的伏罪礼持续了整个一场日课;这引起全场大笑,因而过错尤为严重。

    一位修女被召到接待室,即使是院长,也要放下面罩,我们还记得,只能露出一张嘴。

    唯独院长能同外界打交道。其他人只能见见最近的家人,而且见面的机会很少。万一有人求见当初在社交中认识或喜欢的一位修女,那就必须经过一系列交涉。求见者若是个女子,那么有时还可能允许;修女前来,隔着窗板同来访者说话;只有母女或姊妹相见,窗板才打开。自不待言,男人求见一概拒绝。

    这就是圣伯努瓦定下的教规,由马尔丹·维尔加改得更加严厉。

    这里的修女了无乐趣,脸色也不像其他修会的姑娘那样红润鲜艳。她们脸色苍白,神态沉肃。从1825年至1830年,有三名修女疯了。

    三 严厉

    备修至少得两年,往往要四年;初修也要有四年。二十三四岁之前发愿终身修道的极为罕见。马尔丹·维尔加派系圣贝尔纳—本笃会修院绝不接收寡妇入会。

    她们在修室中的苦行种类繁多,难以名状,而且绝不能对外人讲。

    一名初修生发愿的日子,大家要给她盛装打扮,给她戴上白玫瑰花,给她做头发,做成光滑的发鬈;然后,她跪伏在地,身上盖一大幅黑布,大家唱起悼亡曲,举行追思祭礼。修女分成两列,一列从她身边走过,以哀怨的声调说:“我们的姊妹死了!”另一行则以洪亮的声音回答:“但活在耶稣—基督的心中!”

    在本书所讲的故事发生的年代,有一所寄宿学校附属于这座修院,学员全是大家闺秀,多为有钱人家,其中有德·圣奥莱尔小姐、德·贝利桑小姐,还有一个英国姑娘,名叫德·托尔伯特,是天主教中的名门大姓。这些少女圈在四堵墙里,接受修女的教育,在憎恶人世和这个世纪中成长。有一天,她们当中一个人对我们这样说:“我一见街道的石块路面,就从头到脚战栗。”她们身穿蓝衣裙,头戴白帽,胸前佩戴一枚银质镀金或铜质的圣灵章。每逢重大的节日,尤其是圣玛尔特节,特许她们一整天穿上修女服,按照圣伯努瓦的规定做弥撒,使她们乐不可支。当初,修女常把自己的黑道袍借给她们穿。后来院长明令禁止,认为这有渎圣服,只有初修生还可以借着穿一穿。在修院里,这种试装无疑得到容忍和鼓励,暗暗符合劝人入教的精神,让这些孩子事先品味一下圣衣,而值得注意的是,寄宿生还真把这当成一件快事,当成一种消遣。她们不过觉得好玩而已。“这是新鲜玩意儿,让她们改变一下。”真是孩子的天真理由,不足以让我们这些世俗之人明白,手拿圣水洒,站在乐谱架前一连高唱几小时,究竟有什么乐趣。

    除了苦行,她们大致能遵守修院的所有教规。有一位少妇还俗结婚数年之后,还未能摆脱修院的一些习惯,每次听见敲门就脱口说一句:“永远如此!”寄宿生同修女一样,只能在接待室同家人见面,甚至她们的母亲也不准拥抱她们,可见戒规严厉到何等程度。有一天,一位少女同来探望的母亲见面,很想亲亲带来的三岁小妹妹,未能获准而哭泣。就是不准。她请求至少让妹妹把小手伸进铁栏给她亲一下,这也遭到拒绝,几乎遭到愤怒的拒绝。

    四 乐事

    尽管如此,这些少女还是使这所肃穆的修院充满美好的记忆。

    有些时刻,这所修院也散发出童稚之气。休息的钟声一响,园门就大敞四开。鸟儿叽喳说道:“嘿!孩子们来啦!”一群姑娘随即蜂拥而入,挤进像殓单一样被一座十字形建筑切开的园子。那一张张焕发青春的面孔、一个个白皙的额头、一双双喜气洋洋的天真的眼睛,好似一朵朵朝霞,在这黑暗中散发开来。继唱圣诗声、钟声、铃声、丧钟声、祈祷声之后,突然响起小姑娘的喧闹声,听起来比蜜蜂的嗡鸣还悦耳。欢乐的蜂巢开放了,每个都带来一份蜜。有的嬉戏,有的相互招呼,有的扎堆儿,有的奔跑;有的在角落里叽喳说话,露出美丽的小白牙;那些面罩远远地监视这些嬉笑,黑暗窥视着光彩,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们照样兴高采烈,照样欢声笑语。那四堵阴森森的围墙也有陶醉的时刻,目睹蜂群纷飞的美妙景象,受到欢天喜地的情绪的感染,也隐隐变白,喜形于色了。这情景就像一场玫瑰雨洒在这种悲哀的氛围中。小姑娘在修女的注视下疯玩疯跑,严厉的目光并不妨碍天真的性情。幸而有些孩子,在连续严峻肃杀的时辰里,还有天真的时刻。小姑娘蹦蹦跳跳,大姑娘翩翩起舞。在这所修院里,游戏有蓝天的参与。这些欢快而纯洁的灵魂,真是无比可爱,无比庄严。荷马在世,一定会来这里同佩罗[272]一起欢笑:这黑糊糊的庭园里有青春,有健康,有欢声笑语,有冒失憨态,有欢乐幸福,足令老妪眉头舒展,所有老妪,无论史诗中还是童话里的,无论王座上还是茅舍中的,从赫卡柏[273]到老奶奶,都会眉头舒展。

    这所修院里讲的“孩子话”,也许比任何地方都多;孩子话总是那么美妙,令人发笑而又沉长思之。在这四面阴森森的墙壁中,有一天,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这样嚷道:“嬷嬷呀!一个大姐姐刚才告诉我,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只剩下九年零八个月了,多叫人高兴呀!”

    下面这段难忘的对话,也是在这里进行的:

    一位参事嬷嬷:“你为什么哭呀,我的孩子?”

    孩子(六岁)抽抽搭搭地说:“我对阿莉克丝说我知道法兰西历史。她对我说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阿莉克丝(大孩子,九岁):“不对,她不知道。”

    嬷嬷:“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孩子?”

    阿莉克丝:“她跟我说,随便翻开书,向她提那上面一个问题,她就能答上来。”

    “问了怎么样呢?”

    “她没有答上来。”

    “哦。你问她什么啦?”

    “我照她说的随便翻开书,看到一个问题就向她提出来。”

    “什么问题?”

    “那问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情况?”

    一个靠年金生活的太太的女儿有点贪吃,也是在这里得到这样深刻的评价:

    “她真可爱!她爱吃面包片上面抹的果酱,就跟大人一样!”

    在这所修院的石板地上,拾到一份忏悔词,是一个七岁犯罪的女孩怕忘记事先写的:

    “主啊,我控告自己吝啬。

    “主啊,我控告自己淫乱。

    “主啊,我控告自己抬起过眼睛瞧男人。”

    下面这则童话,是一个嘴唇红润的六岁女孩在园中草坪上编造的,讲给四五岁的蓝眼睛听:

    “从前有三只小公鸡,住的地方开着许多花。他们采了花,放进衣兜里。然后又采了叶子,放进他们的玩具里。那地方有一只狼,还有不少树林;狼在树林里,吃了那些小公鸡。”

    还有这样一首诗:

    从哪儿打来一棒子。

    是波利希奈勒[274]打猫的。

    猫挨打只疼不好受,

    一位太太就把他投入狱。

    有一个遭遗弃的女孩,由这所修院发慈悲收养,她讲了一句又美妙又恼人的话。她听见别人谈论自己的母亲,就在角落里咕哝一句:

    “我呀,出生的时候,我妈不在身边!”

    修院有个跑外的胖修女,名叫阿加德,她经常带着一大串钥匙,在楼道里往来匆匆。那些“大大姑娘”,即十岁以上的,都叫她“阿加多钥匙”[275]。

    食堂是个长方形的大厅,仅从与园子成水平的圆拱回廊透进点阳光,因而又昏暗又潮湿,拿孩子们的话说,到处是昆虫。周围每一处都能提供一大堆虫子。四面墙角的每一角,都按照寄宿生的语言,取了鲜明的特殊名字。有蜘蛛角、毛虫角、鼠妇甲虫角和蛐蛐角。蛐蛐角靠近厨房,受到另眼看待。那里不像别处那样阴冷。食堂这些名字又用到寄宿学校,用以区别四伙学生,如同从前马扎然学院那样。每个学生在食堂用餐坐哪个方位,就属于哪一伙。有一天,大主教前来巡视,瞧见一个金发朱唇的美丽小姑娘,就问身边一个褐发桃腮的可爱姑娘:

    “那一个是谁?”

    “是个蜘蛛,大人。”

    “哦!另外那个呢?”

    “那是个蛐蛐。”

    “还有那个呢?”

    “是个毛毛虫。”

    “是吗,那么你自己呢?”

    “我是鼠妇甲虫,大人。”

    凡是这类修院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本世纪初,艾古安就是这样一个又美妙又肃穆的地方,姑娘的童年是在近乎庄严的昏暗中度过的。在艾古安,参加圣体列队式,可以区分为童贞女和献花女。还有“华盖队”和“香炉队”,前者拉着华盖的挽带,后者捧香炉熏圣体。鲜花自然由献花女捧持。四名“童贞女”走在前面。在这隆重节日的早晨,常听见寝室里这样问道:

    “谁是童贞女?”

    康邦夫人援引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的一句话:要走在队尾的小姑娘,对着要在列队中打头的一个十六岁“大姑娘”说:“呀哪,是童贞女;而我不是。”

    五 驰心

    食堂的门楣上,用黑色大字体写了一篇祈祷文,称作“白色祈主文”,据说能把人直接引入天堂。

    “小小的白色祈主文,上帝所创,上帝所讲,上帝在天堂展示。夜晚我去安歇,看见我的床上躺着三个天使,一个在床脚,两个在床头,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在中间,她让我睡下,切莫迟疑。仁慈的上帝是我的父亲,仁慈的圣母是我的母亲,那三位使徒是我的兄弟,三位童贞女是我的姊妹。天主降世穿的衬衣,现裹在我的身上,圣玛格丽特十字画在我胸前;圣母夫人去田野,正为天主掉眼泪,遇见圣约翰先生。圣约翰先生,您从哪里来?我从祝祷永生来。您没有看见仁慈的上帝吗?一定看见了。他在十字架的树木里,双脚垂下;双手钉住,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白荆冠。谁在晚上念三遍,早晨念三遍,最后一定能上天堂。”

    1827年,这篇独特的祈主文盖了三层灰浆,已从墙上消失了。到如今,也要从当年的几位年轻姑娘,今天的老太婆的记忆中抹掉了。

    我们似乎提过,食堂只有一扇门,对着园子,厅里墙上挂着一副大型受难十字架,全部装饰也就补充完整了。两张长长的窄桌子平行摆着,从食堂一端延至另一端,每张桌子两边各摆一长趟条凳。白色墙壁、黑色桌子,这两种丧礼的颜色,是修院里唯一可相互替换的。饭食很粗劣,孩子的食品也十分单调。只有一盘菜,肉和菜混在一起,或者咸鱼,这就算开荤了。然而,这种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便餐,不过是个例外。孩子们不声不响地吃饭,值周嬷嬷在一旁监视,如果一只苍蝇胆敢违反院规,前来飞旋嗡鸣,她就打开又合上一本板书,弄出啪啪的声响。受难十字架脚下有个斜面小讲台,有人立在那里宣读圣徒传记,作为这种寂静餐饭的调味品。值周宣读先是一个较大的学生。在光秃秃的餐桌上,每隔一段距离放一个上了釉的瓦盆,供学生自己洗金属杯和餐具,难以下咽的东西如嚼不动的肉或臭鱼,有时也丢在里面,但是这样做要受罚。学生管那水盆叫圆水池。

    吃饭说话的孩子,要用舌头画十字。画在哪里?画在地上。让她舐地。尘埃,这人间一切欢乐的残渣,又用来惩罚因窃窃私语而获罪的这些玫瑰花瓣儿。

    这座修院有一本书,每版都是“孤本”,禁止阅读。这是圣伯努瓦教规。俗眼不得探其奥秘。“我们的教规,或者我们的体制,不得外传。”[276]

    有一天,寄宿生得了手,偷出这本书,贪婪地看起来,但是看看停停,唯恐被发现,时常慌忙地把书合上。她们冒了极大的风险,所得乐趣却微不足道。“最有趣的”的几页,是看不大懂的关于男孩犯罪的部分。

    园中小径两边长了几株瘦弱的果树,她们常在小径上玩耍,不顾严密的监视和严厉的惩罚,有时偷偷拾起大风刮下来的青苹果、烂杏或虫蛀的梨。现在,我让放在面前的一封信讲话吧。二十五年前写这封信的寄宿生,今日成为××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风雅的一位贵妇。原文在此照录:“我们千方百计藏起梨或苹果,趁晚饭前上楼放面罩的工夫,塞到枕头下面,好等夜晚在床上吃,实在不行,就躲在厕所里吃。”这是她们最快活的一件事。

    有一回,还是在大主教先生视察这所修院的时候,一名少女,同世族蒙莫朗西沾点亲的布夏尔小姐,打赌说她能请下一天假,在这种戒规森严的修院里,这简直是妄想。不少人跟她赌,但谁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性。时机到了,大主教从寄宿生的队列前经过,布夏尔小姐突然出列,引起同学们难以名状的惊恐,她说道:“大人,请一天假。”布夏尔小姐秀美挺拔,有一副佳妙无双的粉红小脸蛋儿。德·凯朗先生笑眯眯地答道:“怎么,我亲爱的孩子,才请一天假!还是请三天假吧。我准三天假。”大主教发话了,院长无可奈何。修女无不气愤,而寄宿生无不快活。想一想这事的效果吧。

    这所壁垒森严的修院也并非密不透风,围墙挡不住外界狂热的生活、人世的风波,小说甚至也能钻进来。我们在此仅仅简短地指出并讲述一件无可辩驳的真事,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这件事本身同我们叙述的故事毫无关联,我们列举出来,是要让读者了解这所修院的全貌。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修院里有一个神秘的人物,称作阿尔贝汀夫人,她不是修女,但极受尊敬。她的身世不甚了了,只知道她疯了,而世人则以为她已死去。据说其中有隐情,为了一桩重大婚姻的财产问题,必须做出这种安排。

    这妇人将近三十岁,褐色头发,容貌相当美,黑色大眼睛看什么都没有神。她看见了吗?这实在是个疑问。她走路就像滑动,也从不说话,连喘气不喘气都很难说。她的鼻孔紧缩而苍白,就像刚断了气似的。碰到她的手,仿佛接触冰雪。她有一种幽灵般的奇特的风韵。她所到之处,寒风袭人。有一天,一位嬷嬷瞧见她走过,就对另一位嬷嬷说:“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呢。”另一个回答说:“也许她真的死了。”

    关于阿尔贝汀夫人有种种传说。寄宿生在这上面的好奇心始终不减。礼拜堂里有个看台,叫作“牛眼台”,因为看台只有一个小圆窗,故得此名;阿尔贝汀夫人就在那看台上参加日课,通常总是独自一人,因为从这二楼的看台上,能望见讲道神父或主祭神父,这对于修女是禁止的。一天,站在讲坛上的是一位年轻的高级神父。德·罗安[277]公爵,法兰西元老院元老,1815年他还是莱翁亲王时,任过宫廷骑卫红队军官,1830年在贝桑松任红衣主教和大主教,后来去世。这是德·罗安先生首次来小皮克普斯修院讲道。阿尔贝汀夫人平日听道和参加日课,一向沉静,纹丝不动。那天,她一望见德·罗安先生,便探起身子,在礼拜堂的肃静中高声叫道:“咦!奥古斯特!”全场愕然,都转过头去,宣道士也抬起眼睛,可是,阿尔贝汀夫人又恢复静止的状态了。外界的一阵微风、生命的一点光亮,一时从这毫无生气而冰冷的脸上拂过去,随即又化为乌有,疯子重又变成僵尸。

    然而,这两个词引起纷纷议论,这所修院里能讲的闲话全讲了。“咦!奥古斯特!”这一声叫喊有多少含义,泄露多少隐情!德·罗安先生确实叫奥古斯特。阿尔贝汀夫人认识德·罗安先生,显然她出身上层社会;她以如此亲热的口气跟一个大贵族讲话,显然她身份很高贵,同他有关系,也许是亲戚关系,但肯定非常密切,既然她直呼他“小名”。

    两位十分庄严的公爵夫人,舒瓦瑟和塞朗夫人,常来探访这所修院;自不待言,她们以“贵妇人”的特殊身份进入修院,让寄宿生们心惊胆战。当两位老夫人走过时,这些可怜的姑娘无不浑身发抖,垂下眼睛。

    此外,德·罗安先生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寄宿生注意的对象。当时,他刚刚就任巴黎大主教的副大主教,可望升任主教。这是他的一种习惯,常来小皮克普斯修女院礼拜堂,参加日课唱诗会。由于隔着哔叽帷幕,年轻的修女谁也望不见他,但是,她们最终能分辨出他那柔和的,有点细弱的嗓音。从前他当过宫廷骑卫,而且,别人说他极爱打扮,一头栗色美发打成卷儿,围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腰间扎的黑色宽带十分华美,黑色教袍剪裁得也无比讲究。他的形象萦绕在这些十六岁少女的想象中。

    世间的喧声绝传不进这所修院。然而有一年,一支笛声却飞进来了。这是件大事,当年的寄宿生还记忆犹新。

    附近有个人吹笛子,总吹同一支曲调,那曲调距今已相当久远:《我的泽吐贝姑娘,来主宰我的灵魂吧》;每天总能听他吹上两三回。

    那些少女一连几小时聆听,参事嬷嬷都惊慌失措,动脑筋想办法,惩罚好似雨点落到那些少女头上。这情形持续了好几个月。寄宿生都或多或少爱上了那个吹奏的陌生人,每人都幻想自己就是泽吐贝。笛声是从直壁街方向传来的,她们情愿不惜一切代价,不惜冒任何风险,但求看一看,哪怕瞧上一眼,瞧一下笛子吹得如此美妙的“小伙子”,瞧一下吹笛子的同时,无意中也吹动了这些少女心的那个“小伙子”。有几个从便门溜出去,爬上临直壁街的四楼上,想从钉死的窗口往外张望。可是徒劳。有一个还把手臂举过头,从铁栅探出去摇动白手帕。还有两个更为大胆,她们设法爬上房顶,冒着生命危险,终于望见那个“小伙子”。那是个老迈的流亡贵族,眼睛瞎了,又破了产,在阁楼上吹笛子消遣解闷。

    六 小修院

    小皮克普斯的围墙里,有三座截然分明的建筑:修女居住的大修院、寄宿生居住的寄宿学校,以及所谓的“小修院”。小修院是带园子的一组房舍,由形形色色的老修女合用居住;那些老修女属于不同的修会,是修道院被革命毁了之后苟活下来的;那是黑色、灰色和白色相混的杂色,是各式各样修会团体汇聚的杂体,如果能这样搭配字词的话,那就叫它什锦修院吧。

    帝国开创之初,就允许所有那些流离失所的修女前来,躲到贝尔纳—本笃会修女院的卵翼之下。政府付给她们一小笔津贴,小皮克普斯的嬷嬷热情地接待了她们。她们组成了奇特的大杂烩,各守各的教规。寄宿学校的学生有时获准去拜访她们,这是姑娘们最开心的时候,在她们记忆中留下了圣巴齐尔、圣斯科拉蒂克和雅各以及其他修会的嬷嬷形象。

    那些避难的修女们中,有一个觉得到了这里就如同回到了老家,她是圣奥尔修会的修女,整个修院只有她一人幸存。圣奥尔修女院旧址,从18世纪初起,恰恰就是小皮克普斯修院,后来才转交给马尔丹·维尔加的本笃修会。那位圣女太穷,穿不起本会华美的服装,白修袍和朱红圣衣,就虔诚地给一个小模特穿上,喜欢拿出来给人看,临终时捐赠给修院。到1824年,那个修会只剩下一名修女,如今只剩下一个玩偶了。

    除了这些可敬的嬷嬷,还有几位上流社会的老妇人,像阿尔贝汀夫人那样,得到院长的准许,来到小修院隐居,其中有博福尔·德·欧普勒夫人和杜弗雷讷侯爵夫人。还有一位,在小修院仅以擤鼻涕声音洪亮而著名。学生都叫她噗喳哗啦夫人。

    大约1820年或1821年,德·让利斯夫人编一种小期刊,名为《无畏》,她申请入小修院带发修行。奥尔良公爵写了荐举信。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参事嬷嬷都胆战心惊,知道德·让利斯夫人写过小说[278]。然而她明确表示,她比谁都憎恶小说,而且,她也到了非修行不可的阶段。上帝相助,亲王也相助,她终于进了修院。但是,六个月或八个月之后,她又离开了,走的理由是嫌园子没有树荫。修女们都为之庆幸。她虽然年事已高,还能弹竖琴,而且弹得很好。

    她走的时候,在修室里留下了记号。德·让利斯夫人颇为迷信,也是拉丁文学者。这两点就能相当清楚地勾画出她的形象。她的修室有一个小五斗橱,收藏她的金银首饰,里面贴了一张黄纸,由她亲笔用红墨水写了五行拉丁文诗,在她看来具有辟盗的法力,前几年还能见到那张诗笺:

    木架吊着品德不同的三具尸,

    上帝两边是狄马斯和盖马斯;

    前者要升天,后者倒霉下地狱。

    万能的天主保佑我们和财产。

    念念这首诗,财产不失保平安。

    这几句诗是用16世纪拉丁文写的,这就提出一个问题,骷髅地上那两个强盗,究竟像通常那样叫狄马斯和盖塔斯,还是叫狄斯马斯和盖马斯。上个世纪,德·盖马斯子爵自称是那名坏强盗的后裔,他若是见了这种写法,准要大为恼火。此外,这几句诗的法力,修女们都深信不疑。

    这所修院的礼拜堂,从建造格局上看,是要隔开大修院和寄宿学校,自然归寄宿学校和大小修院共有。临街甚至还开了一道门,专供公众出入;不过整个布置有方,修院中的任何女子都见不到外人的面孔。设想一下,一座礼拜堂的唱诗室被一只巨手抓得错了位,不像一般礼拜堂那样从祭台后面延伸一段,而是扭到主祭神父的右侧,成为一间厅室或者昏暗的石洞;再设想一下,这间厅室由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帷幕封住,帷幕里昏暗中有一排排祷告坐板椅,让唱诗班修女挤在左面,寄宿生挤在右面,而把杂务修女和初修生堆在后面,那么,你对小皮克普斯修女如何参加祭祀,就会有一点概念了。这个石洞,即所谓的唱诗室,由一条走廊通入修院。礼拜堂的光线是从园子照射进去的。修女们参加日课,照规矩要敛声屏息;公众听见坐板起落碰撞的声响,才知道她们在场。

    七 昏暗中几个身影

    从1819至1825年的六年间,小皮克普斯修院院长是德·勃勒默尔小姐,在教中称纯洁嬷嬷。她和《圣伯努瓦会圣徒传》作者,玛格丽特·德·勃勒默尔同属一个家族。她连任一届。她有六十来岁,又矮又胖,“唱圣诗就像破罐发出的声音”,这是前文引用的那封信中说的;除此而外,她那人倒极好,整个修院唯独她喜气洋洋,因而深受爱戴。

    纯洁嬷嬷有先人玛格丽特——修会那个达西埃[279]的遗风。她有文才,学识渊博,精通事理,熟谙历史,满腹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在本笃会虽为修女,却有修士的气魄。

    副院长西内雷斯嬷嬷,是个几乎失明的西班牙籍老修女。

    参事中的要员有司库圣奥诺琳嬷嬷、初修生主任导师圣杰特吕德嬷嬷、副主任导师圣安琪嬷嬷、圣器室管理员圣母领报嬷嬷、护士圣奥古斯丁嬷嬷(是全院唯一的恶人);还有圣麦什蒂德(戈万小姐),她非常年轻,嗓音十分美妙;安琪嬷嬷(德鲁埃小姐),曾先后在圣女修院、吉卓尔和马尼之间的宝藏修院;圣约瑟夫嬷嬷(德·科戈吕道小姐)、圣阿代拉伊德嬷嬷(德·欧维奈小姐)、慈悲嬷嬷(德·西福安特小姐,她受不了苦修);怜悯嬷嬷(德·拉米蒂埃小姐,六十岁破例出家,非常富有);天意嬷嬷(德·洛迪尼埃小姐);献堂嬷嬷(德·西康扎小姐),1847年成为院长;最后,圣赛利涅嬷嬷(雕塑家赛拉奇的姊妹),后来疯了;圣香塔尔嬷嬷(德·苏宗小姐),后来也疯了。

    容貌最美的人当中,还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妙丽姑娘,生于波旁岛,是罗兹骑士的后裔,她在尘世叫罗兹小姐,出家则称升天嬷嬷。

    圣麦什蒂德嬷嬷负责歌唱和圣诗班,乐于选用寄宿生。她往往把她们排成一个完整的音阶,也就是说七个人,从十岁到十六岁各一人,并有相应的嗓音和个头,让她们按年龄排列,由最小到最大;站成一排歌唱,看上去好似少女做成的芦笛、天使做成的排箫。

    在杂务嬷嬷中,寄宿生最喜欢的有圣欧伏拉吉嬷嬷、圣玛格丽特嬷嬷、老天真圣玛特嬷嬷、令人发笑的长鼻子圣米歇尔嬷嬷。

    这几位妇人对孩子都非常温和。修女们仅仅严于律己。只有寄读学校才生炉火,比起修院来,学生伙食也算精细了;此外,还有无微不至的照顾。不过,孩子碰见修女,修女从来不搭话。

    保持肃静的院规导致这种后果,在整个修院,言语离开人,转给了无生命的物品。时而礼拜堂的大钟说话,时而园丁的小铃说话。传达嬷嬷旁边挂一口非常洪亮的小钟,全院都能听到,像有声电报一样,用不同的敲法表示物质生活中安排的活动,必要的时候,还能把修院中这个或那个人召到会客室。每个人和每样物品都有其响声。院长是一声接一声,副院长是一声接两声。六声接五声表示上课,因此,学生从不说回教室上课,而是说去六五。四声接四声是德·让利斯夫人的音标,经常能听到;毫无善心的人说:这是四声魔鬼。十九声宣告重大事件,即打开“修院的大门”;那道铁板门十分吓人,有好几道闩杠,只在迎接大主教时才打开。

    我们说过,除了大主教和园丁,任何男人不得进入修院,寄宿生倒是还能见到两个:又老又丑的神师巴奈斯神父,她们在唱诗室隔着栅栏能望见;另一个是绘画教师安西奥先生,在前面已经看到几行的那封信中称他为“安细腰”,别号“驼背老妖”。

    可见每个男人都是经过挑选的。

    这所怪修院就是如此。

    八 人心在前石在后

    勾画出这所修院的精神面貌之后,再介绍一下物质外形也不是无益的。读者对此已经有了一点概念了。

    小皮克普斯—圣安托万修道院,几乎占了整个不等边四边形这一大片场地,四周有波龙索街、直壁街、小皮克普斯街,以及在老地图上叫欧马雷街的死巷;四条街相交,像城壕一样围住这个四边形。修院由好几座建筑和一个园子组成,主建筑是几座不同的楼房连缀起来的,从空中望上去,好似放倒在地上的一根折尺。折尺的长臂从小皮克普斯街到波龙索街,占了整条直壁街的一侧;短臂是一座高楼,临小皮克普斯街,正面灰暗而肃穆,门窗都安有铁栏。62号大门则标志这趟楼房的尽头。这趟楼房正中有一道老式圆拱矮门,门板因挂满尘土而发白,门洞拉了不少蜘蛛网,只是礼拜天开一两个小时,或者修女的灵柩出院才偶然开一下。那是公众进礼拜堂的入口。折尺形建筑的折角是一个方厅,用于配膳,修女称作“食品储藏室”。折角楼长臂为嬷嬷修女的修室和初修院。短臂中有厨房、带回廓的食堂和礼拜堂。62号大门和欧马雷死巷之间是寄宿学校,但从外面却看不见。不等边四边形的其余部分便是园子,园地比波龙索街面要低,因此,围墙里侧比外侧高一些。园地中央微微隆起,形成个小土丘,上面挺立一棵圆锥形秀丽的枞树,宛如圆盾中心的突刺;四条路径从中心向四面伸展,每一条路径都是双道,如果围墙是圆形的,八条小道所构成的几何图形,就像车轮上的十字辐条了。每条路径都通到墙根,而园子围墙又极不规则,路径也就长短不一,路两旁栽了醋栗树。有一条白杨林荫路,从直壁街角的老修院废墟,一直通到欧马雷死巷的小修院建筑。小修院前面是所谓的小园子。在这整体上再添加一座院落、内部建筑体所形成的各种各样棱角、监狱似的围墙,以及作为全部视野和毗邻的波龙索街另一侧屋顶的黑色长线条,那么对于四十五年前小皮克普斯的圣贝尔纳修女院,就会有个完整概念了。从14世纪到16世纪,这地方原是一个著名网球场,叫作“一万一千魔鬼网球场”,后来在旧址上建起这所圣洁的修院。

    此外,这里全是巴黎最老的街道。直壁和欧马雷,这些名字都很古老,以此为名的街道还要古老。欧马雷巷从前叫摩古街,直壁街从前叫野蔷薇街,须知上帝让鲜花盛开,早在人凿石之前。

    九 修女巾下一世纪

    我们既然详细描绘小皮克普斯修院从前的面貌,敢于打开一扇窗户窥探这幽秘之地,想必读者能允许我们再谈一件离题的小事。这件事虽与本书无关,但是很有特点,有助于让人了解修院本身有它的奇人奇事。

    小修院里有位百岁老妇,是从封特伏罗修院来的,在1789年革命之前,她甚至还是社交场中人。她常谈起路易十六的掌玺官德·米罗梅尼先生,谈起她十分熟识的法院院长杜普拉夫人。她动不动就提起这两个姓名,既出于乐趣,也出于虚荣。她那封特伏罗修道院,也说得天花乱坠,跟城市差不多,里边有街道。

    她说话的方式像庇卡底人,让寄宿学生特别开心。每年她都要庄严地发一回誓愿,发愿时对神父说:“圣弗朗索瓦大人向圣于连大人发过这种誓愿,圣于连大人向圣欧赛伯大人发过这种誓愿,圣欧赛伯大人向圣普罗柯泊大人发过这种誓愿,如此等等;因此,神父,我也向您发这一誓愿……”寄宿生听着偷偷地笑,那不是暗笑,而是窃笑,是压抑不住的哧哧的可爱笑声,惹得参事嬷嬷直皱眉头。

    还有一回,那位百岁老人讲故事,她说在她年轻的时候,圣贝尔纳会修士绝不亚于宫廷骑卫。这是一个世纪在讲话,不过是18世纪。她讲述香槟地区和勃艮第地区敬四种酒的风俗。革命前,一个大人物,法兰西元帅、亲王、公爵或者元老院元老,经过勃艮第或香槟的一座城市,市府官员致词欢迎,并用舟形银杯敬献四种不同的葡萄酒。第一只银杯上刻着“猴酒”,第二只银杯上刻着“狮酒”,第三只银杯上刻着“羊酒”,第四只银杯上刻着“猪酒”。这四种铭文表示醉酒的四种程度:第一种薄醉快活,第二种半醉恼怒,第三种大醉愚钝,第四种烂醉成一摊泥。

    她有一件隐秘的物品,宝贝似的锁在柜子里。她这样做并不违反封特伏罗会教规。那件物品,她不肯出示给任何人,每回自己要观赏时,就关起门来躲在屋子里,这也是她的教规所允许的。她一听见走廓有脚步声,那双老手就尽快关上柜门。她平时很爱讲话,一听人提起这事,就沉默不语了。好奇心多么强的人,在她的缄默面前都会败下阵来;多么善缠能磨的人,在她的执拗面前也别想成功。这也成为全院闲得无聊的人议论的话题。百岁老人如此珍视、如此保密的究竟是什么宝贝?莫非是一本圣书?独一无二的念珠?还是经过考证的遗物?猜测纷纭,却不知所以。等可怜的老妇人一死,大家就急不可耐,跑去打开柜子,找出包了三层布好似圣盘的东西。那是法昂扎窑的瓷盘,图案是一群起飞的小爱神,受到手拿大针管的几个药铺学徒的追逐。追逐的场面充满怪相和滑稽的姿态。一个可爱的小爱神已经被针头刺穿,但仍在挣扎,鼓动小翅膀想飞走,可是小魔头却在怪笑。图案的寓意:爱神被痛疾战胜了。那只盘确为稀有之物,也许不同凡响;它曾引发过莫里哀的创作动机。直到1845年9月,此盘还存在,摆在博马舍大街一家旧货店里出售。

    那位善良的老妇人不肯接见世间任何来访的客人,她说“会客室太阴暗凄惨了”。

    十 永敬修会的起源

    不过,我们试图勾画的这间坟墓似的会客室,只是当地的一种情况,其他修院中并不如此严厉。尤其神庙街属于另一教派的修院,黑色窗板由棕褐色窗帘所取代,会客室像客厅一样,还镶了地板,挂着悦目的白纱窗帘,墙上挂着各种镜框,其中有一幅本笃会修女露出面孔的画像,几幅花卉画,甚至还有一个土耳其人的头像。

    正是在神庙街修院的园子里,挺立一棵全法国最大最美的印度栗树,被18世纪的善良人们誉为“王国栗树之父”。

    我们说过,神庙街修院中为永敬本笃会修女,根本不同于锡托教派的本笃会修女。永敬修会创建并不久,超不出二百年。当初1649年,在巴黎圣绪尔皮斯和河滩广场圣约翰两座教堂,圣体受到两次亵渎,先后仅隔数日,那种渎神的弥天大罪实属罕见,震动全城百姓。圣日耳曼草地教堂副大主教兼院长先生决定,他的全体神职人员举行一次隆重的列队游行,并由罗马教皇使臣主祭。然而,两位尊贵的妇人,库尔丹夫人,即德·布克侯爵夫人和德·夏托维厄伯爵夫人,却认为这样还不足以赎罪。亵渎“神坛上极崇高的圣体”的罪行,虽是偶然事件,但两位圣女系念于心,认为只有在一所修女院进行“永敬”,才能够补赎。于是,她们二人,一个在1652年,一个在1653年,将大笔钱财捐给卡德琳·德·巴尔嬷嬷,即本笃会修女圣体嬷嬷,以实现虔诚的心愿,创建一所圣伯努瓦会的修道院。第一份建院批准书,由圣日耳曼修院院长德·麦茨先生交给卡德琳·德·巴尔嬷嬷,“规定入院的修女必须带进三百利弗尔年金,合本金六千利弗尔”。继圣日耳曼修院院长之后,国王也签发了批准书;到了1654年,修院批准书和国王批准书一并由审计院和高等法院核实通过。

    这就是巴黎圣体永敬本笃修女会创建的缘起和法律依据。她们用德·布克和德·夏托维厄两位夫人的捐款,“新建”的第一所修院,就坐落在珠宝匣街。

    可见,这一修会和所谓锡托的本笃修女会不能混为一谈。它隶属于圣日耳曼草地修院院长,正如圣心会嬷嬷们隶属于耶稣会会长,慈善会嬷嬷们隶属于遣使会会长。

    这一修会和我们刚描述了内部的小皮克普斯圣贝尔纳修女院也根本不同。1657年,教皇亚历山大七世特谕,小皮克普斯圣贝尔纳会修女跟圣体本笃会修女一样,也奉行永敬规戒。尽管如此,这两个修会仍然了无相涉。

    十一 小皮克普斯的结局

    刚进入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小皮克普斯修院就开始衰败了,那是整个修会衰亡的一个环节,如同所有宗教会派经过了18世纪那样的趋势。静修同祈祷一样,是人类的一种需要;然而,它跟所有受到革命触动的事物一样,也要发生变化,从敌视转而有利于社会进步了。

    小皮克普斯修院人员锐减。到了1840年,小修院就消失了,寄宿学校也消失了。既没有老妇人,也没有少女了:老的离世,少的离去。飞走了[280]。

    永敬修会的戒律极严,令人生畏。有入会愿望,也望而却步,招募不来新人员。到了1845年,杂务嬷嬷还有几个,而唱诗班修女却一个不见了。四十年前,修女的人数将近百名;十五年前,只剩下二十八名了。今天还有多少呢?1847年,院长挺年轻,还不到四十岁;这表明选择的范围缩小了。人员越减少,负担就越重,每人的任务也就越加繁重了。当时就能预见到,过不了多久,就只能剩下十一二副佝偻痛苦的肩背,扛着圣伯努瓦那套沉重教规了。重担一成不变,人多人少一个样。重担压下去,把人压垮了。因此,修女们死了。本书作者还住在巴黎的时候,就死了两个,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三岁。后者很可以效仿朱莉娅·阿勒庇奴拉的墓志铭:“我葬在此地,享年二十三岁。”[281]修院正因为如此衰败,女子寄宿学校才办不下去了。

    这所幽暗的修院非同寻常,又鲜为人知,我们从门前经过,就不能不进去瞧瞧,不能不带领陪伴我们的、听我们讲述冉阿让悲惨故事的人进去,这对一些人也许是有益的。我们已经朝这宗教团体里投了一眼;这会派层出不穷的仪式和修行十分古老,如今看来却极为新奇。这是禁闭的园子。“禁闭的园子”[282]。我们已经介绍过这奇特的地方,既详尽而又恭敬,至少尽量保持在恭敬和详尽两者可以调和的限度内。我们并非什么都理解,但是我们什么也不侮辱。我们对等距离,处于约瑟夫·德·迈斯特尔和伏尔泰之间:前者歌功颂德连刽子手都歌颂,后者冷嘲热讽连耶稣受难像都嘲讽。

    顺便说一句,伏尔泰不合逻辑,他会像为卡拉斯[283]辩护那样为耶稣辩护;而对于那些否认神灵降世的人来说,耶稣受难像又能表示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被杀害的贤哲而已。

    进入19世纪,宗教思想经历一场危机。人们忘掉一些事情,这样也好,只要忘记这个又学会那个。人心里不能空空如也。有些东西破除,但破除之后随即建设就是好的。

    当前,还是研究一下不复存在的事物吧。有必要认识那些事物,哪怕只是为了避免再现。效仿过去而取假名,爱称作“未来”。“过去”这个幽灵,善于伪造护照。我们应当了解陷阱,要特别当心。过去,有一副面孔,就是迷信;还有一副面具,就是虚伪。提示它的真面孔,揭掉它的假面具。

    至于修道院,所提出的问题很复杂。是文明问题,文明却谴责它;是自由问题,自由又保护它。

    第七卷 题外话

    一 修道院,抽象意念

    本书是出戏剧,主角是无限。

    人是配角。

    既然如此,我们路上遇见一所修院,就应该走进去看看。为什么呢?须知修院,东西方都有,古今都有,基督教有,异教、佛教、伊斯兰教也都有,修院是人类观望无限的一件光学仪器。

    这里不是淋漓尽致阐述某些思想的地方;不过,我们尽可有所保留,有所抑制,甚至有所愤恨,但还是应当说,每逢在人身上遇见无限,不管理解不理解,我们总要肃然起敬。犹太教圣殿上、清真寺中、佛塔里、北美印第安人的茅舍中,都有我们所唾弃的丑恶一面,也有我们所崇敬的高尚一面。对于神思是何等静观,又是何等无止境的梦幻!正是上帝在人墙上的光辉反映!

    二 修道院,历史事实

    从历史、理性和真理的角度来看,修道制已经判决定案了。

    在一个国家,修道院繁衍过盛,就成为交通的纽结、阻碍的设施、懒惰的中心,而不是那里所需要的劳动中心。对于大社会体来说,修道团体恰似橡树上的寄生物、人体上的肿瘤。修院兴旺和肥硕,则意味地方贫困。修道制在文明初期还有益处,能用精神力量抑制野蛮行为,但是到了人民成熟的时期就有害了。况且,修道制,在纯洁时期成为有益的种种因素,到了衰朽腐败的阶段,还继续做出榜样就转为有害了。

    入院修道已然过时。修院有利于现代文明的初期教育,转而妨碍并危害文明的发展壮大了。修道院作为培养人的学堂和方式,在10世纪是好的,到了15世纪就成问题,进入19世纪则十分可鄙了。意大利和西班牙那两个出色的国家,在多少世纪中,一个是欧洲的光明,一个是欧洲的荣耀,可是受到修院这种麻风病的侵害,仅剩下两副骨架子了;多亏1789年那次有力的保健治疗,那两个杰出的民族才开始好转。

    修院,尤其古代修女院,正如本世纪初还出现在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的那种,确是中世纪的一种最可悲的产物。修院,那类修院,集各种恐怖之大成。地道的天主教修院,笼罩着死亡的黑色之光。

    西班牙修院尤为阴森可怖。那里拱顶烟雾弥漫,穹隆因浓重的阴影而朦朦胧胧;下面巨大的神坛,在黑暗中高高耸立,赛似主教堂;那里黑暗中,用铁链吊着高大的白色耶稣受难像;那里乌木架上,陈列着魁伟的基督裸体象牙雕像;那些雕像不仅血迹斑斑,还血肉模糊,既丑陋又富丽堂皇,臂肘露出白骨,膝骨露了皮肉,创伤翻开血肉,头戴银制的荆冠,用黄金钉子钉到十字架上,额头流的血是镶嵌的红宝石,眼里流的泪是镶嵌的钻石。钻石和红宝石仿佛湿漉漉的,引来多少戴面纱的妇女匍匐在下面哭泣。那些女人满身被苦衣和铁针鞭刺破,乳房被柳条兜紧束,双膝因祈祷而磨破,她们自以为许配给了上帝,一个个全是以天使自居的幽魂。那些女人有思想吗?没有。她们有愿望吗?没有。她们爱吗?不爱。她们活着吗?没有。她们的神经变成了骨头;她们的骨头变成了石头。她们的面纱是夜幕做成的。她们在面纱里的呼吸,仿佛死神那种莫名凄惨的气息。修女院院长是个恶魔,既圣化又威吓她们。洁白无瑕的形象摆在那里,显得野蛮而凶残。这便是西班牙的古老修院。残忍修行的巢穴、处女的火坑、暴虐的场所。

    西班牙信奉天主教,更甚于罗马。西班牙修院是典型的天主教修道院,有东方意味。大主教就是天国的总管,严密监视并紧紧锁住上帝备用的后宫。修女是嫔妃,神父是太监。最痴迷的修女在梦中被选中,得到基督的宠幸。到了夜晚,那个美少年从十字架赤条条走下来,成为销魂的对象。妃子以受难的耶稣为苏丹,幽居密院,由高墙隔断人间的一切欢乐。往外窥探一眼就是不忠。“地牢”代替皮袋。在东方是投进海里,在西方是投进土中。东西方女人都呼天抢地;东方的没入波涛,西方的打入地下;那边的溺死,这边的埋葬。惨绝人寰的同工异曲。

    如今,那些厚古的人也不能否认这种事实,只好一笑置之。还流行一种窍门:干脆抹杀历史的揭露,肢解哲学的评说,再省略一切碍眼的事实和模糊的问题。“这是乱弹琴的好材料”,乖巧的人如是说。“乱弹琴”,笨伯随声附和。这样,让—雅克·卢梭乱弹琴;狄德罗乱弹琴;在卡拉斯、拉巴尔和西尔旺的案件[284]上,伏尔泰也是乱弹琴。不知道是哪位明公,最近发现塔西陀[285]也是个乱弹琴的人,而尼禄则是受害者,而且毫无疑问,应当同情“那个可怜的霍洛菲尔纳”[286]。

    然而,事实不会轻易给吓退,仍旧坚定不移。本书作者在离布鲁塞尔八公里处,就亲眼见过那种遗忘洞:那是如今人所共见的中世纪的缩影,在维赖尔修道院旧址,现为牧场的中间,靠迪尔河边,有四个半在地下半在水中的石室,那便是“地牢”。每座地牢都残留一扇铁门、一个粪坑、一个安了铁条的通风孔;洞口外高出水面两尺,里边离地面六尺。四尺深的河水擦墙而过。牢里地面终年潮湿,幽禁的人就以这湿土为卧榻。有一间地牢里,墙上还嵌着一段枷锁;另一间里还有一个方匣,是用四块花岗岩石板砌成,卧不够长,立不够高,把一个人放在石匣里,上边再盖上石板。实物俱在,眼睛看得见,手摸得着。那些地牢、那些囚室、那些铁门、那些枷锁,还有那高高的气窗,河水齐着窗沿流过,没有盖着花岗岩石板的石匣,好似一座坟墓,唯一的区别就是里边埋葬个活人,还有那粪坑、那泥泞的地面、那渗水的墙壁,全是乱弹琴!

    三 什么情况下可尊重过去

    出家修行的体制,像在西班牙存在的,也像在西藏存在的那样,对文明来说,无异一种肺痨,能让生命猝然终止。简言之,这种体制使人口锐减。进修院,就成为阉人。这情况在欧洲泛滥成灾。此外,还应指出,对精神施暴司空见惯,强迫许愿献身。封建制度依靠修院,长子制将家族过剩的成员投入修院,上面我们也谈了残酷的戒规、地牢,将人的口堵住,将头脑封死,多少聪明才智终生许愿,穿上修袍,不幸幽禁在地牢,活活地埋葬了。还应指出,个人所受的折磨伴随民族的堕落,无论你是谁,面对人类发明的修袍和面纱这两种殓装,你总要不寒而栗。

    然而,已经到了19世纪,在某些角落和某些地方,出家修行的思想还顽抗哲学和社会进步,继续招募苦修者的怪现象着实令文明世界震惊。陈旧过时的机构还执意存在下去,那样顽固就像哈喇的头油还要往头发上抹,那样妄想就像臭鱼还要让人吃进肚子里,那样暴虐就像孩子衣裳硬要穿在大人身上,那样温柔又像尸体回家来拥抱活着的人。

    “忘恩负义!”衣裳说,“在天气恶劣的时候,我保护过你。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呢?”“我来自大海。”鱼说。“我曾经是玫瑰花。”头油说。“我爱过你们。”尸体说。“我教养过你们。”修院也这样说。

    对此只需回答一句:“过去了。”

    梦想死去的东西无限延续下去,给人的遗体涂上香料以防腐烂,修复残破的教条,给圣徒遗骸盒重新涂一层金漆,将修院粉刷一新,重新圣化圣骨盒,重新粉饰各种迷信,给宗教狂热鼓劲打气,给圣水刷和马刀换上新柄,重新确立修道制度和黩武主义,坚信社会的保障在于大力繁衍寄生虫,把过去强加给现在,这实在怪得很。然而,确有主张这些理论的理论家。那些理论家也有真才实学,掌握一套极为简便的方法,他们给过去涂上一层釉彩,即所谓社会秩序、神权、道德、家庭、尊老、古代权威、神圣传统、合法性、宗教;他们还高声叫卖:“瞧一瞧!诚实的人,请要这个吧!”这种逻辑,古人早已知晓。古罗马肠卜僧就运用过。他们给一头黑色牛犊全身扑上石灰,说道:“牛犊是白色的。”用石灰刷白的牛[287]。

    至于我们,该尊重的就尊重,而且处处宽容,只要过去肯承认已经死了。如果它还要活在世上,我们就打击,将它打死。

    迷信、虔诚、伪善、成见,这些鬼魂,虽已成鬼,却死活不肯离世,鬼气中还有牙齿和利爪;必须向它们开战,展开肉搏,永不停歇地跟它们拼杀;要知道,永生永世同鬼影搏斗,这也是人类的一种命数。既为鬼影,就难扼住喉咙而置于死地。

    在19世纪正午的时候,法国的一所修道院,就是对着阳光的一窝猫头鹰。在1789年、1830年和1848年革命的圣地,修道院明目张胆地鼓吹出家苦修,让罗马在巴黎大展雄威,这是一种时间的舛错。在寻常时期,要消除时间的舛错,只要令其数一数纪元就行了。然而,我们绝非处于寻常时期。

    我们战斗吧。

    战斗,但是要区分。真理的特点,就是从不过分。真理有什么必要夸张呢?有的事物必须消灭,还有的事物,只需辨识清楚就行了。善意而严肃的审查,具有何等力量啊!有光就足够的地方,我们就根本不必送去火焰。

    因此,既已19世纪,那么各国人民,无论亚洲还是欧洲,无论在印度还是土耳其,一般来说,我们都反对出家修行的制度。提起修院,就等于说沼泽。沼泽显然易于腐臭,淤泥死水有害健康,发酵的物质传染病症,使居民减少数量。出家修行的人成倍增长,成为埃及的伤痛。那些国家的僧徒、和尚、苦行僧、隐修士、隐修女、行者、苦修士,滋生繁衍,如蚁如蛆,想想怎不叫我们心惊胆战。

    话虽如此,宗教问题却依然存在。这个问题有几方面很神秘,几乎很可怕,请允许我们凝神观察一下吧。

    四 从本质看修院

    一些人聚集而同居。凭什么权利呢?就凭结社的权利。

    他们闭门幽居。凭什么权利呢?就凭人人在家都有开门关门的权利。

    他们足不出户。凭什么权利呢?就凭行止的权利,其中包含守在家中的权利。

    他们待在家里,干什么呢?

    他们低声说话,低垂着眼睛;他们干活。他们放弃社交、城市,放弃声色享乐,放弃虚荣、自尊和利益。他们身穿粗呢或粗布衣袍,谁也不拥有任何财物。原本有钱的人,一进入那里就成为穷人,财物全分给大家。原来人称贵族、绅士和大老爷的人,就跟原来的农民一律平等。所有人的修室都一样。所有人都同样剃度,都穿同样的修袍,吃同样的黑面包,睡在同样的草铺上,死在同样的灰堆上。身后背着同样的口袋,腰上扎着同样的绳子。如果决定赤脚走路,大家都同样赤脚。那中间也许有个王子,但王子也同样是一个影子。头衔没了,甚至连姓氏也消失,只叫名字。洗礼的名是平等的,大家都得遵从。他们解脱了骨肉的家庭,在团体里组成了精神的家庭。除了全人类,他们别无亲人。他们救助穷人,护理病人。他们服从共同选举出来的人。他们彼此以弟兄相称。

    你会接口高声说:“真的,那正是理想的修院!”

    只要可能有那样的修院,就足以引起我的重视了。

    因此,在本书上一卷中,我以尊敬的口吻谈了一所修院。除开中世纪,除开亚洲,姑且不谈历史和政治问题,从纯哲学观点出发,摆脱宗教论战的手段,只要修院绝对自愿、只关着情愿的人,我就始终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有些方面还以尊敬的态度对待修道团体。有团体的地方,就有村社;有村社的地方,就有权利。修院是平等博爱这种公式的产物。啊!自由多么伟大!转变多么壮丽!自由足能将修院变为共和国。

    接着谈下去。

    那些男人,或者那些女人,在四堵高墙里面,穿着棕色粗呢袍,大家平等,以兄弟姊妹相称;这很好,可是,他们还干别的事情吗?

    是的。

    干什么呢?

    他们注视影子,双膝跪下,合拢手掌。

    那是什么意思呢?

    五 祈祷

    他们祈祷。

    祈祷谁?

    上帝。

    祈祷上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身外还有个无限吗?那个无限是否一体、内在的、永恒的呢?既是无限,就必然是物质的,那么一旦没有物质了便是止境吗?既是无限,就必然有智力,那么一旦没有智力了便到终点吗?我们只能赋予自身以存在的观念,那个无限是否在我们身上唤起本体的观念呢?换言之,难道它不是我们作为相对体所属的绝对吗?

    我们身外有无限,难道身上同时没有个无限吗?这两个无限(这种复数多骇人!)难道不是相互重叠的吗?第二个无限难道不是头一个无限的内里吗?难道它不是另一个无限的镜子、反光和回声,共有一个中心点吗?第二个无限是否也有智力呢?它在思考吗?它爱吗?它有愿望吗?假如两个无限都有智力,那么各有一个能产生意愿的本质,在上方那个无限中有个我,同样,在下方这个无限中也有个我。下方这个我就是灵魂,上方那个我就是上帝。

    通过思想,让下方这个无限接触上方那个无限,这就叫作祈祷。

    从人的意识中绝不要抽掉任何东西;取消即坏事。应当变革。人的某些特性,思考、幻想、祈祷,都指向未知世界。未知世界是浩瀚的大洋。意识是什么呢?是未知世界的罗盘。思考、幻想、祈祷,都是巨大而神秘的辐射。我们应当尊重。灵魂这种壮丽的光辉射向哪里?射向黑暗,也就是说射向光明。

    民主的伟大,就在于对人类什么也不否定,什么也不否认。在人权旁边,至少在人权之外,还有灵魂的权利。

    摧垮狂热,崇敬无限,这才是正道。我们不能仅仅匍匐在造物主大树之下,瞻仰那缀满星辰的巨大枝丫。我们还有一种职责:为人的灵魂而工作,维护神秘而反对奇迹,崇拜未知而鄙弃荒谬,在不可解释的事物方面只接受必然的东西,净化信仰,扫除宗教上面的迷信,清掉上帝周围的丑类。

    六 祈祷的绝对善

    只要诚挚,任何祈祷方式都是好的。把你的书反扣过去,置身无限中。

    我们知道,有一种哲学否认无限。还有一种哲学否认太阳,按病理分类,这种哲学叫盲论。

    杜撰出一种我们实所未有的感觉,这是盲人的一种大胆创造。

    奇怪的是,这种瞎摸哲学,对待看见上帝的哲学,采取了高傲、妄自尊大而又垂怜的态度。人们仿佛听见鼹鼠叫嚷:“他们的什么太阳,真叫我可怜!”

    我们知道,有的无神论者既杰出又能干。其实,他们恰恰由自身的能力拉回到真实上来,难以肯定自己就是无神论者,对他们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定义问题,不管怎样,他们即使不信上帝,但作为大智大慧却证实了上帝。

    我们尊他们为哲学家,同时毫不留情地对待他们的哲学。

    让我们接着谈下去。

    也有令人叹服的,那就是玩弄字眼的才干。北方有一个形而上学的学派,有点云山雾罩的,以为用意志一词取代力量一词,就在人的智力上进行了一场革命[288]。

    不说“植物生长”,而说“植物想要”;如果再加一句“宇宙想要”,那就确实会有极大的繁殖力。为什么?因为从中可以得出这样一点:植物想要,于是它就有了一个我;宇宙想要,于是宇宙就有了一个上帝。

    我们和那个学派不同,绝不先行否定任何观点,在我们看来,那个学派采取植物有意志的说法,比起他们所否认的宇宙有意志的说法来,更难令人接受。

    否认无限的意志,也就是说否认上帝,这只有在否认无限的前提下才有可能。这一点我们已经阐明了。

    否定无限直接导致虚无主义。一切都变成“思想的概念”。

    同虚无主义无法论争,因为讲逻辑的虚无主义者怀疑论争对方的存在,也难确定他本身是否存在。

    以他的观点而论,他自身也可能只是“他思想的一个概念”。

    然而,他丝毫没有觉察,只要一说出“思想”这个词,他就一股脑儿接受了他所否认的一切。

    总之,一种哲学,将一切都归纳为一个“无”字,在思想上是无路可走的。

    对于“无”,只有一个回答:“有。”

    虚无主义毫无意义。

    没有所谓虚无。“零”并不存在。无并非无,一切无不为物。

    人赖以生存的东西,“肯定”比面包还重要。

    观察和说明,仅此已然不够了。哲学应当成为一种能量,应当努力并卓有成效地改善人。苏格拉底应当进入亚当的体内,生育出马尔库斯—欧雷利乌斯[289],换言之,就是把享乐的人变为明智的人。把伊甸园变为学苑。科学应当是一种强身增智的补药。享乐,多么可悲的目的,多么微不足道的志向!愚昧的人才享乐。思考,这才是灵魂的真正胜利。用思想供人解渴,将上帝的概念当作琼浆供大家畅饮,让心灵和科学在他们身上结为兄弟,通过这种神秘的对晤使他们成为正义的人,这就是真正哲学的功能。静观沉思导致身体力行。绝对,应当是实用的。理想,对人的精神来说,也应当是可呼吸的,可饮并可食的。理想有权这么讲:“请用吧,这是我的肉,这是我的血。”智慧是一种圣餐。智慧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不再是对科学的无益的爱,而变成人类唯一至上的联络方式,并从哲学升华为宗教。

    哲学不应当是建在神秘上的看台,仅仅便于观赏,便于满足好奇心,除此别无功用。

    以后有机会再阐发我们的思想,现在我们只想说,如果没有相信和爱这两种动力,我们就无从理解作为出发点的人,也无从理解当作目的的进步。

    进步是目的;理想是象征。

    理想是什么?是上帝。

    理想、绝对、完美、无限,全是同义词。

    七 慎于责备

    历史和哲学负有的责任,既永恒又简单:打击大司祭该亚法[290]、法官德拉孔[291]、立法官特里马西翁[292]、皇帝提比略[293],这是清楚、直接而明白的,毫无疑义。然而,离群索居的权利,即便有其种种缺陷和弊端,也要予以确认和宽待。群居苦修则是人类的一个重大问题。

    修院那种地方,既荒唐谬误,又清静纯洁;既导向迷途,又有良好愿望;既让人愚昧无知,又充满献身精神;既苦修折磨,又殉难得道,因此一提起修院,几乎总是有褒有贬。

    一所修院就是一大矛盾。目的,是永福;方式,是牺牲。修院,是以极端克己为结果的极端自私。

    以放弃为进取,这似乎是修道制的格言。

    在修院中,受苦是为了享乐。开了一张到死神那里兑付的期票。拿尘世的黑夜体现上天的光明。在修院中,是鉴于许诺赠予天堂才接受地狱生活的。

    戴上面纱或穿上修袍,是支付永生的一种自杀。

    这样一个话题,我们觉得不容嘲笑。是好是坏,一概是严肃的。

    正义的人只能皱眉头,绝不会嘿然讪笑。我们理解愤怒,但不能理解恶意。

    八 信仰,法则

    再说几句。

    我们谴责阴谋诡计猖獗的教会,蔑视热衷于俗权的教权;但是,我们处处敬佩思考的人。

    我们向跪着的人致敬。

    信仰,人所必需。毫无信仰的人实在不幸!

    凝神静思不是无所事事。有有形的劳作,也有无形的劳作。

    沉思静观,就是劳作;思考玄想,就是行动。交叉的胳臂在干活,合拢的手掌在工作。举目望天也是一种事业。

    泰勒斯[294]静坐四年,创建了哲学。

    在我们看来,静修者不是好逸恶劳的人,避世隐修者,也不是懒惰成性的人。

    遐想幽冥世界,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我们认为,活着的人应当念念不忘坟墓,这样讲丝毫无损于我们上述的话。在这一点上,神父和哲学家达成共识。“总要死的。”拉特拉普修院院长这样反驳贺拉斯。

    生活中常念叨点坟墓,这是智者的法则,也是苦行僧的法则。在这方面,苦行僧和智者见解一致。

    物质繁荣,我们需要;精神宏大,我们坚持。

    性急的人不假思索,问道:

    “那些木然不动的偶像神神秘秘的,究竟有什么必要呢?他们有什么用呢?他们究竟干什么呢?”

    唉!面对围住并等待我们的黑暗,不知道这无边的弥撒要把我们怎么样,我们只能这样回答:那些人所为,也许是无比崇高的事业。我们还要补充一句:也许没有更为有用的工作了。

    从不祈祷的人,确实需要总在祈祷的人。

    在我们看来,全部问题就在于搀杂在祈祷中的大量思想。

    莱布尼茨祈祷,那很伟大;伏尔泰崇拜,那很美好。“这是伏尔泰为上帝建造的。”[295]

    我们拥护宗教,但反对五花八门的宗教。

    我们认为祷文空乏而祈祷崇高。

    再说,我们所经历的时刻,幸而在19世纪中不会留下影像,就在这种时刻,多少人垂下头,意志消沉,而周围那么多人追求享乐,沉溺于短暂而丑恶的物质生活,无论谁能退隐修道,在我们看来都是可敬的。修院就是引退的地方。牺牲即或失当,总还是牺牲。将重大的谬误当作天职,也不失为伟大。

    就事情本身而论,并围绕真理巡视,直到公正而毫无遗漏地审视了所有方面,那么修院,尤其修女院最为理想,因为在我们社会中,妇女受苦最深,隐居修院就是对社会的抗议,可以说修女院无可争辩地有几分庄严。

    修院生活极为清苦、极为惨淡,上文粗略地谈及;那不是人生,因为没有自由;那也不是坟墓,因为尚不完满;那是个奇特的地方,犹如高山的山脊,从那里望这边可见我们身处的深渊,望那边可见我们将去的深渊;那是隔开幽明两界的狭长地带,明不明,暗不暗,烟雾迷茫,生命的衰弱之光和死亡的朦胧之光交相辉映,正是墓穴中的那种晦明。

    当然,我们并不相信那些女人所信的东西,但是和她们一样生活在信仰中。那些心诚的女人,战战兢兢又信心百倍,她们心灵又卑微又崇高,敢于生活在神秘世界的边缘,在已经闭合的尘世和尚未开放的天堂之间等待,面向世人看不见的光亮,仅有一种幸福,就是想到自己知道光亮在哪里,一心向往幽冥和未知,目光凝望悄然不动的黑暗,跪在那里不能自持,浑身抖瑟,有时受太虚深邃气息的吹拂,身子又飘飘欲起;我们只要一观察她们,就不免动情,产生一种宗教式的恐惧、一种满怀钦羡的怜悯。

    第八卷 墓地来者不拒

    一 如何进入修院

    按照割风的说法,冉阿让“自天而降”,正是掉进这所修院里。

    他从波龙索街拐角翻墙进入园子。他所听见的午夜仙乐,正是修女们唱的早弥撒;他在黑暗中窥探的那座大厅,正是小礼拜堂;他瞧见趴在地上的那个幽灵,正是行大赎礼的修女;他觉得十分怪异的铃声,正是系在园丁割风伯膝上的铃铛。

    珂赛特睡下之后,正如我们见到的那样,冉阿让和割风对着一炉木柴的旺火,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块奶酪。过后,他们就分头躺在就地铺的干草上,因为破房里只有一张床,让珂赛特占用了。冉阿让合眼之前说了一句:“从今往后,我得留在这里了。”

    这句话在割风头脑里闹腾了一夜。

    老实说,他们二人谁也没有睡着。

    冉阿让感到自己被发现,沙威穷追不舍,他明白他和珂赛特一回到巴黎街头,就全交待了。狂风骤起,既然把他吹到这所修院里,他就只有一个念头:留在这里。然而,对于落到他这种境地的不幸者来说,这所修院既是最危险又是最安全的地方。说最危险,是因为此地男人不得入内,违犯者一经发现,就以现行罪犯论处,而冉阿让只有一步之差,就从修院进入监狱;说最安全,是因为只要获准留在这里,谁还会来寻找他呢?住在一个绝无可能的地方,倒是万全之计。

    割风那边却伤透了脑筋,心中开始承认他全然摸不着头脑。围墙那么高,马德兰先生是怎么进来的呢?没人敢翻修院的围墙。还带了个孩子,怎么进来的呢?怀里抱个孩子,不可能翻越陡立的墙壁。那是谁的孩子?两个人从何处来?割风来到修院之后,从未听人提过海滨蒙特伊,根本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看马德兰老爹那副神态,割风也不敢开口多问,况且他心中暗道:绝不能盘问一个圣徒。在他的心目中,马德兰先生始终保持全部威信。冉阿让倒是透露了几句话,园丁觉得可以这样推断,也许由于时世艰难,马德兰先生破了产,遭受债主的追逼;也许他牵连到一个政治案件中,不得不躲起来;是这种情况,割风绝不扫兴,他跟许多北方农民一样,内心里还是波拿巴分子。马德兰先生要藏身,选中修道院当避难所,要留下来是自然的事情。然而,割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马德兰先生到这里,还带来一个小姑娘。割风看得见他们,摸得着他们,还同他们说话,可就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割风的破屋里出了不可理解的怪事。他胡猜了一通,仍不得要领,只明确一点:马德兰先生救过我的命。明确这一点就足以令他下定决心。他心里暗道:现在该轮到我了。他在头脑里还补充一句:当初要钻到车下才能救我时,马德兰先生可没有想这么多。于是,他决定搭救马德兰先生。

    然而,他心中还是提出种种疑问,并给予回答:“他对我有了恩情之后,若是成了盗匪,我该不该救他呢?还是要救的。他若是成了杀人凶手,我该不该救呢?既然他是个圣徒,我还是应该救他的。”

    不过,要让他留在修院里,这是多大的难题啊!面对这种近乎虚幻的企图,割风绝不退缩,这个来自庇卡底的可怜农民,只有一颗忠心、一个良好愿望,还有这次用来见义勇为的乡下老头的那点精明,舍此别无梯子,但还是要攀登修院无法逾越的障碍,翻越圣伯努瓦教规所构成的悬崖峭壁。割风伯这个老汉,自私了一辈子,到了晚年,腿也瘸了,身体也残废了,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盼头,倒觉得感恩图报还有点意思,看到一件义举可为,就冲上去,就好像一个人临终时,伸手摸到一杯从未饮过的美酒,便贪婪地喝下去。还应当补充一点,多年来他在修院呼吸的空气,已然磨灭了他的个性,结果使他感到,无论如何要干一件好事。

    因此,他下了决心:全心全意为马德兰先生效劳。

    刚才我们称他为“来自庇卡底的可怜农民”,称呼虽恰当,但是不完全。故事叙述到这里,有必要略微描绘一下割风伯的相貌。他原是农民,务农之前在公证事务所干过事,这就给他的精明增添了诡辩,给他的天真增添了敏锐。由于种种原因,他在职业生涯中失意,丢掉事务所的差使,沦为车夫和苦力。他赶车时虽然挥鞭子骂骂咧咧——对牲口似乎必须如此,但他在内心里始终是个公证事务员。他天生脑瓜儿挺灵,说话不像“俺哪”“咱哪”那么土气,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这在乡村极为罕见,其他农民提起他来都说:他讲话就跟戴礼帽的先生差不多。割风这种人,的确是上世纪的挖苦话所称的:“半城品,半乡坯”。或在平民圈子里,用贵族城堡掉到普通茅屋的隐喻牙慧,给他贴上这样的标签:“有点乡巴,有点市井;胡椒和盐巴”。割风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尽管命不好,多灾多难,到了穷途末路,但他还是个直性子人,干事十分痛快;一个人有了这种可贵的品质绝不会变坏。他从前也有过缺点和恶习,但那只是表面现象。总之,他的面相能给仔细观察的人以好感。老人的额头上,没有一条显示残忍或愚蠢的凶纹。

    割风伯琢磨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睁开眼睛,瞧见马德兰先生坐在草铺上,正注视珂赛特睡觉。割风翻身起来,说道:

    “现在,您人在这儿了,再怎么办才能进来呢?”

    一句话概括了当时的处境,把冉阿让从沉思中唤醒。

    两个老人开始合计。

    “首先,”割风说,“您就不能从这房中跨出一步。您和小丫头都一样。跨进园子一步,我们就全完蛋了。”

    “不错。”

    “马德兰先生,”割风又说,“您来的这时候好极了,我是说糟极了。有一位嬷嬷病得厉害。这样,别人就不大注意我们这边的事了。看样子她快死了。她们正做四十小时的祈祷。整个修院一片混乱,大家都忙这事。要走的那位嬷嬷是一位圣女。其实呢,我们这儿的人全是圣徒。那些修女和我们只有一点差别:她们说‘我们的修室’,而我说‘我的窝’。要为快断气的人祈祷,等人死了还要祈祷。今儿一整天,我们在这儿可以安稳;明天就说不准了。”

    “可是,”冉阿让指出,“这所房子缩在墙角里,前面有废墟遮着,还有树木,修院那边的人根本看不见。”

    “我还可以补充一点,修女从不过这边来。”

    “那还有什么说的?”冉阿让说道。

    加重语气的这句问话表示:我觉得可以躲在这里。割风回答这个疑问:

    “还有小的。”

    “什么小的?”冉阿让又问道。

    割风正要开口解释,一口钟响了一声。

    “那修女死了,”他说,“这是丧钟。”

    他示意让冉阿让听。

    钟又敲响第二声。

    “这是丧钟,马德兰先生。那钟要一分钟一分钟敲下去,持续二十四小时,直到出殡,遗体运出礼拜堂。喏,又敲了。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只要有一个皮球滚过来,她们就不管什么禁令,全跑过来,到处乱翻乱找。就是那些小鬼头,那些小天使。”

    “谁呀?”冉阿让问道。

    “那些小丫头。哼,她们很快就会发现您,会叫起来:咦!有个男人!不过,今天不会有危险,她们没有课间休息,要祈祷一整天。您听钟声,我不是跟您说过,一分钟敲一下。这是丧钟。”

    “我明白了,割风伯。这里有寄宿学生。”同时,冉阿让心中暗道:

    “这样,珂赛特的教育也没问题了。”

    割风高声叹道:

    “唉!有那些小姑娘!她们会围住您吵吵嚷嚷!她们会逃开!男人在这里,就等于瘟疫。您也看到了,对我就像对待猛兽,腿上系了个铃铛。”

    冉阿让越来越陷入沉思。“这所修院能救我们!”他自言自语。接着,他提高声音:

    “是啊,难就难在怎么才能留下。”

    “不,”割风说,“难在怎么出去。”

    冉阿让立刻感到周身血液涌进心房。

    “出去!”

    “对,马德兰先生,您得先出去,才好重新进来。”

    割风等着一声丧钟敲过,才接着说:

    “不能就这样,让人发现您。您是从哪儿来的?在我看来,您是从天而降,因为我认识您;可是那些修女可有规矩,只让人从门进来。”

    突然,另外一口钟敲出相当复杂的声响。

    “哦,”割风说,“这是召集参事嬷嬷的。她们要开会。每次有人死了就要开会。她是天刚亮死的。天亮死人是常见的事。真的,您打哪儿进来的,为什么就不能打哪儿出去呢?喏,倒不是追问您,您是打哪儿进来的呢?”

    冉阿让脸刷地白了。一想到再翻墙跳回那条可怕的街道,他就不寒而栗。一旦逃出虎啸狼啼的森林,又有朋友劝你回林子里,你想想是什么感觉。冉阿让想象得出,这个街区还布满警察,到处明岗暗哨,一个个可怕的拳头伸向他的衣领,也许沙威就在街口的拐角上。

    “不行!”他说道,“割风伯,就当我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这我相信,这我相信。”割风又说,“这话不用您对我讲。慈悲的上帝大概把您抓在手掌上,仔细瞧了之后,又把您放下来了。不过,上帝本来要把您投进修士院,不料投错了。喏,又是几声钟响,是让门房去市政厅登记,好让人去通知法医来验验死者。这些,就是人死了要搞的仪式。那些善良的嬷嬷,不喜欢接待那种人。一名医生,什么也不信。他要掀开面纱,有时甚至还掀开别的什么。这回,她们这么快就通知医生啦!这里边有什么奥妙呢?您这小丫头还呼呼大睡。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珂赛特。”

    “是您的闺女?看样子,您大概是她爷爷吧?”

    “对。”

    “对她来说,从这里出去好办,我有一道便门通大院。我一敲门,门房就打开。我背上背篓,小丫头就躲在篓子里。我出门。割风老头背着篓子出门,这是极平常的事。您嘱咐小丫头一句,在篓子里老实待着别吭气。她头上盖一块油布。不用多大工夫,我就到绿道街;把她放在一个好朋友家;那是个开水果店的老太婆,耳朵聋,家里有张小床。我会对着那卖水果的婆子耳朵喊:小丫头是我的侄女,要她照看到明天。接着,您再带小丫头回来。可是您呢,怎么出去呢?”

    冉阿让点了点头。

    “还不能让人看见我,关键就在这儿,割风伯。您让珂赛特躲进背篓里,盖上油布,也给我想个办法出去吧。”

    割风用左手中指搔了搔耳根,表明十分为难。

    第三阵钟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验尸医生要走了,”割风说,“他检查过了,说一句:她死了,没错。等医生签发了上天国的通行证,殡仪馆就派车送一口棺木来。死的是老嬷嬷,就由老嬷嬷入殓;死的是修女,就由修女入殓。然后,由我去钉上棺木。这也是我做园工的职责。园工也多少是个掘墓工人。尸体停放在临街的礼拜堂的一间矮厅里,除了验尸的医生,别的男人一概不准进去。我和殡仪馆的送葬工都不算男人。我就到那间矮厅里钉上棺木。殡仪馆的送葬工前来抬走,车夫鞭子一挥!人就这样上天国去。送来一口空箱子,装进点东西再运走。这就是所谓埋葬。‘出自深处’[296]。”

    一束横射过来的阳光拂着珂赛特的脸,她还在睡梦中,微微张开口,仿佛一个天使在饮阳光……冉阿让转而凝视她,不再听割风讲什么了。

    没人听,也不是住口的理由,厚道的老园工还滔滔不绝,平静地讲下去:

    “在伏吉拉尔墓地上挖个坑。听说,要取消伏吉拉尔墓地了。那是块古老的墓地,不合规格,外形不一致,该退休了。真可惜,那块墓地很方便。那儿有我一个朋友,麦斯天老头,是个掘墓工。这里的修女受到优惠待遇,在天黑的时候送到那块墓地。这是警察局专门为她们做出的一项决定。真的,从昨天起,发生了多少事啊!受难嬷嬷死了,而马德兰老爹……”

    “埋葬了。”冉阿让苦笑着说。

    割风接过这句话:

    “嘿!您若是在这儿待下去,那真的就埋葬了。”

    第四阵钟声响了,割风连忙从钉子上取下拴铃铛的皮带,又系在膝上。

    “这次叫我了。院长嬷嬷叫我去。好家伙,皮带扣针扎了我一下。马德兰先生,您别动窝儿,等着我。那边有什么事了。您若是饿了,这儿有葡萄酒、面包和奶酪。”

    他走出房门时还连声说:“来啦!来啦!”

    冉阿让目送他拐着腿尽快穿过园子,边走边望两旁的瓜田。

    割风一路铃声不断,吓得修女们纷纷逃窜,不到十分钟,他就轻轻敲了一下门;有人柔声答道:“永远如此,永远如此。”表示:“请进。”

    那是接待室的门,是派活时专门接待园工的,隔壁便是会议室。院长坐在接待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正等着割风。

    二 割风为难

    具有某种性格和从事某种职业的人,尤其是神父和修士修女,一遇到紧急情况,神情就显得十分紧张和严肃,这是相当特别的现象。割风进门的时候,就看见院长脸上有这两种表情。院长纯洁嬷嬷,原是才貌双全的德·勃勒默尔小姐,平时总是一副快活的神态。

    园工敬畏地施了个礼,站在门口。院长正拨弄念珠,抬起眼睛,说道:

    “唔,您来了,割伯。”

    修院里都用这种简称叫惯了。

    割风又施了个礼。

    “割伯,是我叫您来的。”

    “我来了,尊敬的嬷嬷。”

    “我要同您谈谈。”

    “我也有点事,要跟十分尊敬的嬷嬷谈谈。”割风壮着胆子说,而心里却直打鼓。

    院长注视着他:

    “哦!您要向我反映什么情况。”

    “有个请求。”

    “那好,您说吧。”

    割风老头从前当过公证事务员,是沉得住气的那种乡下人。几分无知加几分机灵,就形成一股力量;别人不防备,不觉就上了圈套。割风住进修院两年多,给人的印象不错。他一直独来独往,除了忙着侍弄园子,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免产生好奇心。他远远望着那些戴着面纱的女人,在他眼前像影子似的来往忙碌。他注意凝望和洞察,久而久之,终于看到那些鬼影又恢复血肉之身,那些死者又全活了。他就像聋子而目力越看越远,又像瞎子而听力越发敏锐。他极力识辨各种钟声的含义,终于完全掌握了,结果这所谜一般沉闷的修院,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了;这个斯芬克斯把全部秘密都灌进他的耳朵里。割风无所不知,却只字不提,这就是他的乖巧之术。全修院的人都以为他愚笨。这在宗教上是一大优点。参事嬷嬷都很器重割风。他是个难得的哑巴,能赢得别人的信赖。而且,他很守规矩,除非为了果园菜地非办不可的,平时轻易不出门。他谨慎的作风也是公认的,但他还是能向两个人套出话来:修院里的门房,了解接待室里发生的奇事;墓地里的掘墓工,了解丧葬中的怪事。因此,他就像有了两盏灯照着那些修女:一盏照生,一盏照死。然而,他绝不胡来。修院的人无不看重他。年迈,腿瘸,眼神儿不好,耳朵可能还有点背,这么多长处!很难找到替代他的人。

    老头子觉出受人重视,便信心十足,对尊敬的院长讲了一大套话。这套话有鲜明的乡村特点,相当含混,又极为深刻,拉拉杂杂地谈到他的年纪、身体的残疾,谈到岁月不饶人,此后加倍成为他的负担,而要干的活计不断增加,园子又很大,有时晚上还得干活,例如昨天夜晚,他就趁着月亮地,给瓜秧盖草垫,绕来绕去引出这句话:他有个兄弟——(院长动了一下)——那兄弟年纪可不轻了——(院长又动了一下,却是放心的表示)——如果这里愿意要的话,他那兄弟可以来跟他住在一起,帮着干活,那兄弟是个出色的园艺工人,能给修院出大力气,干活比他强多了;否则的话,如果修院不要他兄弟,他作为兄长,感到身体垮了,干活力不从心,就得说句对不起的话,只好离开了;他兄弟身边有个小姑娘,也要带来,在修院里培养她信奉上帝,也许有一天,谁说得准呢?她会当修女的。

    等他讲完,院长就停止数念珠,对他说道:

    “今天晚上之前,您能弄来一根粗铁棍吗?”

    “干什么用?”

    “当撬棍。”

    “好吧,尊敬的嬷嬷。”割风回答。

    院长没有再讲什么,起身走进隔壁房间。隔壁是会议室,参事嬷嬷可能聚在那里了。割风独自留在接待室。

    三 纯洁嬷嬷

    大约过了一刻钟,院长回来,又坐到那张椅子上。

    这两个对话的人似乎各有心思。我们尽量记录下来二人的对话。

    “割伯?”

    “尊敬的嬷嬷?”

    “您熟悉礼拜堂吧?”

    “我在那儿有个小隔间,能听弥撒和日课。”

    “您进入唱诗室干过活吧?”

    “去过两三次。”

    “这回要掀起一块石板。”

    “重吗?”

    “就是祭坛旁边的铺地石板。”

    “盖地窖的那块石板?”

    “对。”

    “正是这种时候,最好有两个男人。”

    “升天嬷嬷会来帮您,她跟男人一样强壮。”

    “一个女人怎么也不如男人。”

    “只能有一个女人帮您,各尽所能吧。马毕雍[297]发表圣贝尔纳的四百一十七封书信,而梅洛努斯·荷尔梯乌斯只发表三百六十七封,我不能因此就鄙视梅洛努斯·荷尔梯乌斯。”

    “我也不会。”

    “可贵的是各尽其力。一所修院不是一个工场。”

    “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男人。我那兄弟非常强壮!”

    “您还得弄一根撬棍。”

    “那种门,只能用那种钥匙。”

    “石板上有个铁环。”

    “我把撬棍插进去。”

    “那石板是可以转动的。”

    “很好,尊敬的嬷嬷。我会打开地窖。”

    “另外还有四名唱诗嬷嬷协助您。”

    “地窖打开之后呢?”

    “还要重新盖上。”

    “这样就完事啦?”

    “不。”

    “指示我怎么干吧,极为尊敬的嬷嬷。”

    “割伯,我们可信赖您。”

    “我在这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而且什么也不讲。”

    “是的,尊敬的嬷嬷。”

    “等地窖打开……”

    “我再重新盖上。”

    “不过,盖上之前……”

    “怎么样呢,尊敬的嬷嬷?”

    “要放进去一点东西。”

    双方默然半晌。院长咬了咬下嘴唇,仿佛犹豫,终于打破冷场。

    “割伯?”

    “尊敬的嬷嬷?”

    “您知道,今天早晨一位嬷嬷去世了。”

    “不知道。”

    “难道您没有听见敲钟?”

    “在园子尽头,什么也听不见。”

    “真的吗?”

    “召唤我的钟声,我也就勉强听见。”

    “她是天刚亮时去世的。”

    “难怪,今天早晨,风不是往我那边刮。”

    “是那位受难嬷嬷。一个得福的人。”

    院长住声了,嘴唇嚅动了一会儿,仿佛默念一段祷文,然后又说道:

    “三年前,一个冉森派教徒,德·贝图纳夫人,仅仅看见受难嬷嬷祈祷,就皈依了正宗。”

    “不错,现在我听见丧钟了,尊敬的嬷嬷。”

    “嬷嬷们把遗体抬到连着礼拜堂的太平间里。”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男人都不许,也不应该进那间屋。您要好好照看。太平间里若是放进去个男人,那可就热闹啦!”

    “更是常事!”

    “啊?”

    “更是常事!”

    “您说什么?”

    “我说更是常事。”

    “比起什么更是常事?”

    “尊敬的嬷嬷,我没说比起什么更是常事,我只说更是常事。”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为什么您说更是常事?”

    “是按照您的说法,尊敬的嬷嬷。”

    “可是,我没有讲更是常事。”

    “您没有讲出来,但是我讲出来了,是按照您的说法。”

    这时,钟报九点。

    “早晨九点钟,每时每刻都要赞美和崇拜祭坛上最神圣的圣体。”院长说道。

    “阿门。”割风说。

    报时钟响得正是时候,打断“更是常事”的讨论。不响起报时钟,院长和割风恐怕永远也理不清这团乱麻。

    割风擦了擦额头。

    院长又默念了一小会儿,大概是圣祷,继而提高声音说:

    “受难嬷嬷生前感化了不少人,死后还会显灵的。”

    “她肯定能显灵!”割风答道,同时挪动一下瘸腿,运了运劲儿,免得再出差错。

    “割伯,多亏了受难嬷嬷,整个修院都得到祝圣。当然,并不是人人都像贝吕勒红衣主教那样,正做圣弥撒时咽了气、口中念着‘以此祭献……’[298]时灵魂升天。不过,受难嬷嬷尽管没有达到那么大程度的幸福,她的死也是弥足珍贵的。直到最后的时刻,她的神志还十分清晰。她跟我们说话,继而又跟天使说话。最后,她把遗言留给我们。假如您更虔诚一点,假如您能进入她的修室,她摸一摸就会治好您的腿。她面带笑容,让别人感到她在上帝身上复活了。她的亡逝中有天堂的影子。”

    割风以为讲完了一段悼词,便说了一句:

    “阿门。”

    “割伯,应当实现死者的遗愿。”

    院长拨动了几个念珠。割风沉默不语。她接着说道:

    “就这个问题,我请教了好几位神职人员,他们为耶稣—基督效力,撰写教士生平,而且成绩卓著。”

    “尊敬的嬷嬷,在这里听丧钟,比在园子里清楚多了。”

    “况且,她不只是个死者,而且是个圣徒。”

    “同您一样,尊敬的嬷嬷。”

    “她在自己的棺木里睡了二十年,那是我们的圣父庇护七世特许的。”

    “正是他给皇……布奥拿巴加冕。”

    割风这样一个机灵的人,回忆起这事太不适宜了。幸好院长凝神思索,没有听见。她继续说道:

    “割伯?”

    “尊敬的嬷嬷!”

    “卡帕多基亚[299]的大主教圣第奥多尔,要求在他的墓上只写:Acarus[300],这词的意思是蚯蚓;别人照办了。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尊敬的嬷嬷。”

    “阿奎拉[301]修道院院长,那位幸福的梅佐卡纳,要求把他埋葬在绞刑架下。这事照办了。”

    “是的。”

    “台伯河入海口的港口主教圣特伦梯乌斯,要求在他的墓碑刻上弑君父者坟冢上的标志,以期过往行人唾他的坟墓。那也照办了。应当遵从死者的遗愿。”

    “但愿如此。”

    “贝纳尔·吉道尼,出生在法国的蜂岩附近,到西班牙的图伊当主教,可是人们不顾卡斯蒂利亚[302]国王的禁令,还是按照他的遗命,把他的遗体运到利摩日城的多明我会教堂。能说这不对吗?”

    “当然不能,尊敬的嬷嬷。”

    “这件事,普朗塔维·德·拉弗斯证实了。”

    院长又默然拨了几个念珠,才接着说道:

    “割伯,受难嬷嬷在那棺木里睡了二十年,要装殓在那里面。”

    “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里接着长眠。”

    “要我把她钉在那口棺木里吗?”

    “对。”

    “把殡仪馆的那口棺木撂在一边?”

    “正是。”

    “我遵从非常可敬的修院的命令。”

    “四名唱诗嬷嬷会协助您的。”

    “钉棺木吗?用不着她们当帮手。”

    “不。是要帮您把棺木放下去。”

    “放哪儿去?”

    “放进地窖。”

    “什么地窖?”

    “祭坛下面的。”

    割风不禁一抖。

    “祭坛下面的地窖!”

    “祭坛下面的地窖。”

    “可是……”

    “您弄来一根铁棍。”

    “嗯,可是……”

    “您把撬棍插进铁环里,掀起石板。”

    “可是……”

    “应当遵从死者的遗愿。葬在礼拜堂祭坛下的地窖里,绝不送到凡尘去,死后留在她生前祈祷过的地方,这就是受难嬷嬷最后的遗愿。她向我们提出请求,也就是说发出命令。”

    “可这是禁止的。”

    “人禁止,上帝却命令。”

    “万一走露风声呢?”

    “我们信赖您。”

    “唔,我呀,我是你们墙壁上的一块石头。”

    “已经召开了会议,我刚才还征询了参事嬷嬷的意见;她们经过辩论,决定尊重接受受难嬷嬷的遗愿,把她装殓在她的棺木里,埋葬在祭坛下面。您想一想,割伯,这里会显灵的!对我们修院来说,多么为上帝增光啊!显灵,往往是从坟墓里发生的。”

    “可是,尊敬的嬷嬷,万一卫生委员会的人员……”

    “圣伯努瓦二世,在丧葬问题上,就抵制了君士坦丁·波戈纳图斯[303]。”

    “然而,警察分局局长……”

    “科诺德麦尔,君士坦斯帝国时期进入高卢的德意志七王之一,特谕承认修士葬在修院的权利,也就是说可以葬在祭坛下面。”

    “可是,警察局的探长……”

    “在十字架面前,人世无足挂齿。查尔特勒修会第十一任会长马尔丹,为他的修会选定这句箴言:‘天翻地覆,而十字架独立’[304]。”

    “阿门。”割风说了一句,每次他听人讲拉丁语,就以这种办法应付。

    沉默过久,无论遇到什么对象都足以宣泄一番。古代雄辩术大师吉姆纳托拉斯出狱那天,体内积满了两刀论法和三段论法,碰见一棵大树便停下来高谈阔论,极力说服那棵大树。同样,院长平时受沉默堤坝的遏制,水库中积蓄过满,也像开了闸门似的,起身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我右首有伯努瓦,左首有贝尔纳。贝尔纳是何许人?是克莱尔伏修道院的第一任院长。勃艮第地区的方丹见他出生而成为福地。他父亲叫特斯兰,母亲叫阿莱特。他到锡托创业,到克莱尔伏发展,由索恩河畔沙隆的主教,纪尧姆·德·香波任命为修院院长。他有过七百名初修生,创建一百六十所修院;1140年在桑斯的主教会议上,他驳倒了阿贝拉尔,还驳倒了皮埃尔·勃吕伊及其门徒亨利,以及所谓使徒派的另一伙旁门左道;他驳得阿尔诺·德·勃雷斯哑口无言,痛斥屠杀犹太人的和尚拉乌尔;1148年,他控制了在兰斯举行的主教会议。提议惩处了普瓦捷的主教吉勒贝尔·德·拉波雷,惩处了艾翁·德·莱图瓦勒,调解了王公之间的纠纷,开导过青年路易国王[305],辅助过教皇欧仁三世,整顿过圣殿,倡导过十字军,一生中有二百五十次显圣,甚至有一天连续显圣三十九次。伯努瓦是何许人呢?是蒙迦散的长老,是圣修院的第二创建者;他是西方的巴西勒[306]。他创立的修会,培养出四十名教皇、二百名红衣主教、五十名长老、一千六百名大主教、四千六百名主教、四位皇帝、十二位皇后、四十六位国王、四十一位王后、三千六百名敕封的圣徒;这个修会延续至今,已有一千四百年[307]。一边是圣贝纳尔,另一边又是什么卫生委员会的人员!一边是圣伯努瓦,另一边是什么路政检查员!国家、路政、殡仪馆、规章、行政机构,难道我们管那一套?行人看见如何对待我们,都会感到气愤。我们连化作尘埃献给耶稣—基督的权利都没有!你们那卫生委员会,是革命党的发明。上帝还要受警官的管制;这是什么世道。别说了,割伯!”

    割风挨了这阵大雨浇,不大自在。院长继续说道:

    “修院处理丧葬的权利,不容任何人怀疑。唯独极端派和信仰不定者,才怀疑这种权利。我们生活在一片混乱的时候。该知道的事全然不知,不该知道的事又全知道。卑鄙下流,亵渎宗教。今天,许多人分不清两个贝尔纳:一个是无比伟大的圣贝尔纳,另一个则是所谓穷苦天主教徒派的贝尔纳,即生活在13世纪的一个善良教士。还有些人,居然亵渎天主,将路易十六的断头台和耶稣—基督的十字架相提并论。路易十六不过是个国王。我们可要当心天主啊!现在也不管公道不公道了。伏尔泰的名字众所周知,而恺撒·德·布斯[308]的名字却无人知晓。殊不知恺撒·德·布斯得了真福,伏尔泰则是个不幸者。前任大主教,佩里戈尔的红衣主教,竟然不知道查理·德·孔德朗继承了贝吕勒,弗朗索瓦·布尔果安继承了孔德朗,让—弗朗索瓦·色诺继承了布尔果安,而圣玛尔特的父亲又继承了让—弗朗索瓦·色诺[309]。大家知道戈东神父这个名字,并非因为他是奥拉托利会的三个倡导者之一,而是因为那名字成为信奉新教的国王亨利四世的骂人话[310]。圣弗朗索瓦·德·撒勒能得到上流社会的青睐,是因为他赌博善于作弊。再者,还有人攻击宗教。为什么呢?因为有过坏神父,因为迦普的主教萨吉泰尔和昂勃兰的主教萨洛讷是兄弟,二人都曾追随摩莫勒。那又怎么样呢?图尔的马尔丹还不照样是个圣徒,照样把他半件袍子送给穷人吗?有人迫害圣徒。他们闭眼不看真理。黑暗习已为常了。最凶残的野兽是瞎了眼的野兽。谁也不肯认真想想地狱。唉!讨厌的世人啊!国王的旨令,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奉革命之命。现在,无论对活人还是对死人所负的责任,全都置之脑后,竟然禁止以圣洁的方式死去。丧葬成了一件民事。这真叫人寒心。圣列翁二世写过两封信,一封信给皮埃尔·诺泰尔,另一封给西哥特人国王,专就死者的问题,痛斥并拒绝总督的跋扈和皇帝的专断。在这方面,沙隆的主教戈蒂埃也抵制勃艮第公爵奥通。旧朝的司法官员倒是同意过。当年,甚至在俗事上,我们也有发言权。锡托修道院院长,本修会会长,是勃艮第高级法院的当然顾问。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料理死者。圣伯努瓦虽然于543年3月21日星期六死在意大利的蒙迦散,但是,他的遗体不是还运回法国,葬在弗勒里修院,即卢瓦尔河畔圣伯努瓦那里吗?这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我憎恶哼哼呀呀唱诗的人,痛恨那些修院院长,憎恨异端分子,但是我尤其鄙视任何同我唱反调的人。只要读一读阿尔努·维翁、迦伯里埃尔·布斯兰、特里泰姆、摩罗利库斯,以及堂·吕克·达什里[311]的著作,就全明白了。”

    院长喘了口气,继而转身,对割风说:

    “割伯,说定了吧?”

    “说定了,尊敬的嬷嬷。”

    “可以指望您吧?”

    “我听从吩咐。”

    “很好。”

    “我对修院忠心耿耿。”

    “就这么办。您钉上棺木。几位嬷嬷将棺木抬进礼拜堂。大家做追悼弥撒。然后再回到修院。夜晚在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您带着铁棍来。这事从头至尾要极其秘密地进行。礼拜堂里只有四名唱诗嬷嬷、升天嬷嬷,还有您。”

    “还有跪柱子行大赎礼的修女呢。”

    “她不会扭头看的。”

    “可是她听得见。”

    “她不会听的。再说,修院里知道的事,不会传出去。”

    谈话又停顿一下。院长继续说:

    “到时候您解下铃铛。没必要让跪柱子的修女知道您在场。”

    “尊敬的嬷嬷?”

    “什么事,割伯?”

    “验尸医生来验过了吗?”

    “今天四点钟他来验尸。我们敲过钟,派人去找验尸医生。怎么,什么钟声您也听不见?”

    “我只注意召唤我的钟声。”

    “这样很好,割伯。”

    “尊敬的嬷嬷,撬棍至少得有六尺长才行。”

    “您去哪儿弄呢?”

    “有铁栅栏的地方,就有铁棍。在园子后头,有我一大堆废铜烂铁。”

    “午夜之前三刻钟左右,不要忘了。”

    “尊敬的嬷嬷?”

    “什么事?”

    “往后再有这类活,就用我那兄弟,他力气大,像个土耳其人!”

    “到时候,您得尽快把事干了。”

    “想快也快不到哪里,我是个残废。正是这个缘故,我需要个帮手。我腿瘸。”

    “腿瘸不是过错,也许是一种福气。打倒伪教皇格列高利,重立伯努瓦八世的皇帝亨利二世,就有两个绰号:圣徒和瘸子。”

    “那真不错,有两件外套。”割风自言自语,其实,他的耳朵有点背。

    “割伯,我想啊,还是提前一个钟头吧。一个钟头也不宽裕。十一点钟,您拿着铁棍到主祭坛旁边。追悼祭礼午夜十二点开始。在那之前全弄妥当,必须留足一刻钟。”

    “我竭尽全力表达我对修院的热忱忠诚。就这样说定了。我钉上棺材。十一点钟,我准时到礼拜堂。唱诗嬷嬷同时到那里,升天嬷嬷也到那里。若有两个男人,就更好了。行啊,没关系!我有撬棍。我们打开地窖口,将棺材放下去。事后不留一点痕迹。政府肯定毫无觉察。尊敬的嬷嬷,事情就这样妥善安排啦?”

    “不行。”

    “还有什么?”

    “还有那口空棺材呢。”

    说到这里,二人一时住了口。割风在想,院长也在考虑。

    “割伯,那口棺木怎么办呢?”

    “抬去埋掉。”

    “空着埋掉?”

    又是一阵沉默。割风挥了挥左手,仿佛挥走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

    “尊敬的嬷嬷,那口棺材停放在教堂的矮厅里,由我去钉上,除了我,谁也不能进去,我用殓布将棺材盖上就行了。”

    “行啊,不过,那些搬运工要抬上灵车,放到墓穴里,他们会感到棺木里什么也没有。”

    “噢!见了……”割风嚷起来。

    院长立刻画了个十字,凝视着园工。“鬼”字哽在他喉咙里了。

    割风情急之下,临时抓来一个办法搪塞,好把他这句亵渎话掩饰过去。

    “尊敬的嬷嬷,我弄点泥土放进棺材里,就跟里面有人一样了。”

    “这话有道理。泥土和人是同样的东西。您就这样处理那口空棺吧!”

    “这事包在我身上。”

    院长的脸一直阴沉着,隐有忧色,现在才开朗了。她摆了摆手,做了个上级要下级退下的手势。割风便朝门口走去,就要出门时,院长微微提高声音说:

    “割伯,我对您很满意;明天出殡之后,就把您那兄弟带来,告诉他把小姑娘也领来。”

    四 冉阿让俨然读过欧斯丹·卡斯提约[312]

    瘸子跨步,如同独眼人送秋波,都不能迅速抵达目标。此外,割风正意乱心烦。他几乎花了一刻钟,才回到园角的破屋。此时,珂赛特已经醒来。冉阿让让她坐到火炉前。当割风进屋时,冉阿让正指着园丁挂在墙上的背篓,对她说:

    “好好听我说,我的小珂赛特。我们必须离开这房子,不过我们还要回来,就能安稳住在这里了。这里的老爷爷要把你放在那里面背出去。你在一位太太那里等我,我好去接你。你若是不想让德纳第那婆娘抓回去,就千万听话,一声也别吭!”

    珂赛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冉阿让听到割风推门声,便转过身去:

    “怎么样?”

    “全安排好了,只有一点没安排好。”割风答道,“我得到允许让您进来;可是,先得带您出去,才能领您进来。就是这点让人伤脑筋。小丫头的事好办。”

    “您背她出去吗?”

    “她答应不出声吗?”

    “这我敢担保。”

    “可是您呢,马德兰老爹?”

    在焦虑不安的气氛中,二人沉默片刻,然后割风嚷道:

    “您从哪儿进来,再从哪儿出去,不就得啦!”

    冉阿让还像头一回那样,只回答一句:“不可能。”

    割风咕哝着,倒像自言自语:

    “还有一件事叫我不放心。我说了往里边装泥土。可是我想,不装尸体而放泥土,那不一样,这办法不成,泥土在里面会移动,会乱窜。那些人能感觉出来。您明白,马德兰老爹,政府会发现的。”

    冉阿让定睛注视他,以为他说起胡话了。

    割风又说道:

    “真见……鬼,您怎么出去呢?要知道,明天全都得办妥!明天我要带您来。院长等着见您。”

    于是,他向冉阿让解释,这是他,割风,为修院效力所得的报偿。协助办理丧事是他分内的事,他要钉上棺木,帮助掘墓工葬到墓地。可是,今天早晨去世的那位修女要求,把她装殓在她平日睡觉的棺木里,葬在礼拜堂的祭坛下面,这是违反警察条例的;而对她那样一位死者,别人什么也不能拒绝。院长和参事嬷嬷决定执行死者的遗愿。管他政府不政府呢。他,割风,要到太平间去钉上棺木,到礼拜堂去撬起石板,将死者下葬到地窖里。院长为了酬谢他,同意他带兄弟进修院当园工,带侄女儿来寄读;他兄弟就是马德兰先生,他侄女儿就是珂赛特。院长对他说,等明天到墓地假安葬之后,傍晚把他兄弟带来;然而马德兰先生不先在外面的话,他就没法把人从外面带进来。这是头一个难题。还有一个难题,就是那口空棺材。

    “什么空棺材?”冉阿让问。

    割风答道:

    “政府部门的棺材。”

    “什么棺材?什么政府部门?”

    “一名修女死了。市政厅的医生来检查,然后说:有一名修女已死。政府就送来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一辆灵车和几个掘墓工,将棺材抬走,运到墓地。那些掘墓工要来,要抬起棺材,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放进去点东西嘛。”

    “放进去个死人?我没有啊。”

    “不是。”

    “那放什么?”

    “放个活人。”

    “什么活人?”

    “我呀。”冉阿让说道。

    割风本来坐着,听了这话,就好像椅子下面响了一个爆竹,霍地站起来。

    “您!”

    “怎么不行呢?”

    冉阿让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宛如冬季天空透出一束阳光。

    “您不是说了吗,割风?受难嬷嬷死了,我再补充一句:马德兰老爹埋葬了。事情就这么办了。”

    “哦,好哇,您开玩笑。您讲的不是正经话。”

    “非常正经。不是得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了。”

    “我不是跟您说过,也给我找一个背篓和一块油布来。”

    “那又怎样呢?”

    “背篓将是松木做的,油布是一块黑布。”

    “首先,那是块白布。埋葬修女用白色殓布。”

    “白色殓布也成。”

    “您这人真不一般,马德兰老爹。”

    这种奇思异想,无非是苦牢里粗野而狂妄的创见,而割风生活在宁静的事物当中;现在他忽然看见这种奇思异想从宁静事物中出现,要参与他所说的“修院里婆婆妈妈的事”,所感到的惊愕,就好比一个行人看见海鸥在圣德尼街水沟里捕鱼。

    冉阿让继续说:

    “关键是从这里出去,又不让人瞧见。这就是个办法。不过,您先得把情况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安排的?那口棺材停放在哪儿?”

    “那口空的吗?”

    “对。”

    “在楼下的太平间里,停放在两个木架上,上面盖着殓布。”

    “那口棺材有多长?”

    “六尺。”

    “那太平间是什么样子?”

    “那是底层的一间屋子,对着园子有一扇安了铁条的窗户,窗板要从外面开合;有两扇门,一扇通修院,一扇通教堂。”

    “什么教堂?”

    “临街的教堂,大家都能进去的教堂。”

    “您有那两扇门的钥匙吗?”

    “没有。我只有连修院那扇门的钥匙,通教堂那扇门的钥匙掌握在门房手里。”

    “门房什么时候开那扇门?”

    “殡仪馆的人来抬棺木的时候,才开门放进去。棺木一抬走,门又重新关上。”

    “谁钉棺木?”

    “我钉。”

    “谁盖殓布?”

    “我盖。”

    “您一个人干吗?”

    “除了法医之外,男人一概不准进太平间。这一点甚至写在墙上了。”

    “今天夜晚,等修院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您能把我藏在那屋里吗?”

    “不能。不过,我可以把您藏到通太平间的一间小黑屋里,我在那里放下葬工具,还掌握着钥匙。”

    “明天几点钟灵车来运棺木?”

    “约莫下午三点。天快黑的时候,在伏吉拉尔公墓下葬。那地方可不近。”

    “我要在工具房里躲一整夜和一上午。那么吃饭呢?我会饿的。”

    “我给您送吃的来。”

    “下午两点钟,您就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割风退了一步,将手指骨节掰得嘎嘎响。

    “这可不行!”

    “嗳!拿个锤子,将几根钉子往木板上一钉就行啦!”

    我们再说一遍,在冉阿让看来很普通的事,割风就觉得闻所未闻。冉阿让一生艰难险阻,是过来人。当过囚犯的人,都有一套技巧,能按照越狱途径的尺寸缩小自己的躯体。囚犯要逃跑,就像患者病情要发作,生死系于一线。越了狱,就等于治好病。要治愈病症,什么药方不能接受呢?让人钉在木箱里,像包裹一样运走,在箱子里尽量延长生命,缺少空气也要找到空气,连续几小时节省呼吸,善于闭气而不至于死去,这是冉阿让的一种可悲的才能。

    其实,活人躲进棺木里,苦役犯的这种应急办法,帝王也用过。假如欧斯丹·卡斯提约修士的记载属实,那么查理五世[313]逊位之后,想见卜隆白那女子一面,就用这种办法将她抬进圣茹斯特修院,事后又抬出去。

    割风稍微定下神儿来,高声说道:

    “可是,您怎么呼吸呢?”

    “我能呼吸。”

    “就在那箱子里!我呀,只要想一想,就喘不上气来。”

    “您一定有螺旋钻吧。在靠近我嘴的地方钻几个小洞,您钉盖板时,也不要钉得太死。”

    “好吧!可是,万一您咳嗽或者打喷嚏呢?”

    “要逃命的人不会咳嗽,也不会打喷嚏。”

    冉阿让还补充说:

    “割风伯,要拿个准主意:要么在这里被人逮住,要么接受由灵车带出去的办法。”

    大家都注意到一种现象,猫爱在虚掩的门前徘徊。谁没有对猫说过:倒是进来呀!同样,有人碰到微开的事变,也容易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不惜让陡然截断冒险之路的命运给砸死。那些过分谨慎的人,完全属猫性,也正因为如此,才比敢作敢为的人冒更大的危险。割风生性就是这种首鼠两端的人,但是他见冉阿让如此镇定,也就不由自主地服了,嘴里咕哝一句:

    “老实说,还真没有别的办法。”

    冉阿让又说道:

    “我唯一担心的事,就是到墓地会发生什么情况。”

    “恰恰这一点我不担心,”割风高声说,“您有把握出得了棺材,我就有把握让您出得了墓穴。那个埋葬工人是我的朋友,又是个酒鬼,叫麦斯天老爹。那老家伙见酒没命。埋葬工把死人放进墓穴里,而我把埋葬工放进我兜里。那里会发生什么情况,让我跟您说吧。我们在天黑之前,离关门还有三刻钟到达墓地。灵车一直驶到墓穴旁边。我跟到那里,那是我分内的活。我的兜里带着锤子、凿子和钳子。灵车停住,殡仪馆的人用绳索套住棺材,将您放下去。神父念了悼词,画个十字,洒了圣水,然后就溜了。只有我留下来陪麦斯天老爹。跟您说了,那是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他不是醉了,就是还没有醉。如果他还没醉,我就对他说:趁好木瓜酒馆还开着门,去喝一杯吧。我带他去,把他灌醉,麦斯天老爹灌不了几下就要醉倒,他每次开始喝酒就有几分醉意了,我替您把他撂倒在餐桌底下,拿着他的工卡回到墓地,抛下他,一个人回去。这样,您就只同我打交道了。如果他已经醉了,我就对他说:您走吧,这活我替您干了。他一走,我就从坑里把你拉出来。”

    冉阿让伸过手去,割风扑上来,以乡下人那种感人的热忱紧紧握住。

    “就这样定了,割风伯。肯定会非常顺利。”

    “但愿别发生意外,”割风心想,“万一出点事,那就不堪设想啦!”

    五 酒鬼不足以长生不死

    次日,太阳偏西的时候,一辆老式灵车行驶在曼恩大道上,寥寥的过往行人摘下帽子。灵车上画了骷髅、胫骨和眼泪,里面装一口棺木,盖着一块白殓布;殓布上平放着一个黑色大型十字架,好像一个高大的死人,垂着两条胳膊。后边跟随一辆布篷四轮马车,只见里面坐着两个人:身穿白色法袍的神父和头戴红色瓜皮小帽的唱诗童子。两名殡仪馆的人走在灵车左右,他们身穿黑色镶边的灰制服。最后跟着一个身穿工装的瘸腿老人。这一队列正朝伏吉拉尔公墓行进。

    那老人衣兜里露出一个锤子柄、一根冷淬钢凿刃,以及一把铁钳的两个把手。

    在巴黎的公墓中,伏吉拉尔公墓十分独特,还保存特殊的习惯,正如这个区的老人还认准老字眼,管墓地的大门和侧门叫跑马门和人行门一样。我们已经提过,小皮克普斯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得到许可,单独划出一块墓地,并在傍晚下葬;那块地从前就属于修院。正因为如此,那个墓地的埋葬工,在夏天黄昏和冬天夜晚还干活时,必须遵守一条特殊纪律。当年,巴黎各公墓都在日落时关门,这是市政府的一项规定,伏吉拉尔公墓也不例外。跑马门和人行门是并排的两道铁栅门,旁边的亭子是建筑师佩罗奈建造的,里边住着墓地的看门人。一到太阳在残废军人院的圆顶后面消失的时候,那两道铁栅门就刻不容缓地关闭。假如哪个埋葬工耽搁了,关门时还在墓地里,那他只能凭殡仪管理处发给的埋葬工卡方可出去。门房窗板上挂一个类似信箱的木箱,埋葬工将工卡投入箱里,门房听见工卡落下的响声,便拉动绳子,人行门就开了。埋葬工没带工卡,就得报出姓名,门房有时上床入睡了,还不得不起来,等认清了埋葬工,才拿钥匙开门,让埋葬工出去,但是要收十五法郎罚金。

    这个公墓不合规定的土政策,妨碍了统一管理,因此过了1830年不久便取消了。蒙巴纳斯公墓,也称东墓地,取代了伏吉拉尔公墓,也接收了它那位于幽明两界之间的著名酒馆:酒馆构成的墙角,一面对着酒客的餐桌,另一面对着坟墓,上面有一块木瓜图案的木板,便是“好木瓜”的招牌。

    可以说,伏吉拉尔公墓是一块凋敝的墓地,渐渐废弃不用了,里面处处发了霉,将花卉挤走了。市民都不大考虑葬在伏吉拉尔,那阴宅显得太寒酸了。拉雪兹神父公墓,那好极啦!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那就像配置了红木家具,一看就有华贵的气派。伏吉拉尔公墓是一座古老的园子,树木是按照法国旧式园林栽植的。一条条笔直的林荫小道,夹护着黄杨、侧柏和冬青;野草芊绵,古老的紫杉荫下是一座座古老坟冢。夜晚一片凄凉,景物的轮廓阴森可怖。

    那辆白殓布黑十字架的灵车,驶进伏吉拉尔公墓林荫路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跟在车后的那个瘸腿老人便是割风。

    受难嬷嬷安葬到祭坛下面的地窖里,珂赛特转移出去,冉阿让潜入太平间,这一切毫无阻碍,进行得十分顺利。

    附带说一句,受难嬷嬷葬在修院的祭坛下面,在我们看来是完全可以宽恕的事。这种过错也近乎一种天职。修女们这样做,不仅理得,而且心安。在修院里,所谓“政府”,无非当局的一种干预,而且总是令人置疑的一种干预。首先遵循教规,至于法规,那就看情况了。世人啊,随便你们高兴定多少条法律,不过,还是留给你们自己用吧。给天主的贡税,向来有剩余才给人主。比起一条教规来,一位王公无足挂齿。

    割风一瘸一拐高高兴兴地跟在灵车后面。他的两件秘事,两个孪生的阴谋诡计,一个同修女合谋,一个同马德兰先生合谋;一个助修院,一个背修院,却相辅相成。剩下来要做的事就易如反掌了。两年来,他灌醉不下十次那个埋葬工,那个肥胖的老家伙,忠厚的麦斯天老爹。他摆弄麦斯天老爹,怎么摆弄怎么是,怎么别出心裁,随意给他戴什么帽子都行。麦斯天的脑瓜儿,扣上割风的便帽。这样,割风就万无一失了。

    车队驶入通公墓的林荫路,割风喜滋滋的,瞧了瞧灵车,搓着两只大手,自言自语:

    “这真是一场恶作剧!”

    灵车戛然停下,到了铁栅门了。要出示埋葬许可证。殡仪馆的人和公墓看门人交涉。交涉总要耽误两分钟,这工夫,一个陌生人走到灵车后边,挨着割风站住。他是个工人模样的人,穿一件大口袋的外套,腋下夹一把镐头。

    割风看了看陌生人,问道:

    “您是干什么的?”

    那人回答:

    “掘墓工。”

    当胸挨一发炮弹还幸存的人,一定会像割风这副模样。

    “掘墓工!”

    “对。”

    “是你?”

    “是我。”

    “掘墓工,是麦斯天老爹呀!”

    “原来是他。”

    “什么?原来是他?”

    “他死了。”

    一名掘墓工还会死,割风想得十分周全,就是没料到这一点。然而这是事实:掘墓工也会死掉。总给别人挖墓穴,也就给自己掘开一个。

    割风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不可能呀!”

    “事实如此。”

    “可是,”他怯声怯气地又说,“掘墓工,是麦斯天老爹呀!”

    “拿破仑之后,有路易十八。麦斯天之后,有格里比埃。乡下佬,我叫格里比埃。”

    割风面无血色,打量这个格里比埃。

    这个人又瘦又长,脸色苍白,一副十足的哭丧面孔。那样子就像没做成医生,转而当了掘墓工。

    割风猛然放声大哭。

    “哈!真出了怪事啦!麦斯天老爹死了。麦斯天小老儿死了,那么勒努瓦小老儿万岁!勒努瓦小老儿是什么,您知道吗?那是柜台上六法郎一小罐的红葡萄酒。棒极了,那是苏雷纳罐装酒!名副其实巴黎的苏雷纳酒。哈!他死了,麦斯天老伙计!真叫我不痛快!他是多么快活的家伙。其实您也一样,是个快活的家伙,对吧,伙计?等一会儿,我们一道去喝一杯。”

    那人回答:“我念过书,念到初中二年。我从来不喝酒。”

    灵车走了,驶入公墓的林荫大道。

    割风放慢了脚步,他一瘸一拐,固然是腿有毛病,更主要是六神无主。

    那掘墓工走在他前头。

    割风再次打量突然冒出来的格里比埃。

    他这种类型的人,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肢体干瘦却很有力气。

    “伙计!”割风高声说。

    那人回过头来。

    “我是修道院的埋葬工。”

    “同行啊。”那人说了一句。

    割风没文化,但很精明,他心下明白,碰到个不好对付的主儿,嘴皮子厉害的家伙。

    他咕哝道:

    “这么说,麦斯天老爹死了。”

    那人应道:

    “一点不错。慈悲的上帝查了他的生死簿,麦斯天老爹期限到了。于是,麦斯天老爹就死了。”

    割风机械地附和道:

    “慈悲的上帝……”

    “慈悲的上帝,”那人断言说道,“哲学家称为永恒之父;雅各宾党人称为最高主宰。”

    “我们彼此认识认识吧?”割风结结巴巴地说。

    “已经认识了。您是乡巴佬,我是巴黎人。”

    “不喝酒交情不深。干了酒杯,才肝胆相照。您得跟我去喝一杯。这可不能拒绝。”

    “先干活。”

    割风心想:这下我完了。

    车轮在林荫小道上再转几圈,就到达修女那角墓地了。

    掘墓工又说:

    “乡巴佬,我有七个小家伙要养活。他们得吃饭,所以我不能喝酒。”

    他像严肃的人那样,以心满意足的口气,又抛出一句格言:

    “他们的饥腹与我的干渴为敌。”

    灵车绕过一棵参天的古柏,离开林荫大道,驶上小路,进入泥地和草丛,表明马上就到墓穴了。割风放慢脚步,却不能放慢灵车的速度。幸而冬季雨多,地面松软泥泞,粘住并阻碍车轮的转速。

    割风又凑近掘墓工。

    “还有,阿让特伊酒,味道好极了。”割风低声说道。

    “村里人,”那人又说,“本来我不应该当掘墓工。家父在会堂当传达,他要我从事文学。可是,也该他倒霉,在交易所里蚀了本。我就不得不放弃当作家的打算。不过,我还是摆摊儿代写书信的先生。”

    “这么说,您不是掘墓工啦?”割风抓住这根细细的稻草,急忙问道。

    “这个不妨碍那个。我兼职。”

    割风不听后面这个词。

    “去喝一杯。”他说道。

    这里应当指出一点。割风尽管心急如焚,邀人家喝酒,还是没有说明:谁付钱?往常,割风邀请,麦斯天老爹付账。要请人喝酒,显然是新掘墓工造成的新局面引起的,这次应当请喝酒,可是老园丁还是有意置之不顾拉伯雷的那著名的时刻[314]。割风急归急,还根本不想付酒钱。

    掘墓工高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

    “要糊口啊。我同意接麦斯天老爹的班。一个人差不多完成学业,就有哲学头脑了。我既动手,又动胳膊,在塞夫尔街集市上摆了个字摊儿。您知道吗?那是雨伞市场。红十字会的那些厨娘全来找我。我要替她们编写寄给大兵的情书。上午,我写一些温情脉脉的书信,傍晚就给人挖墓穴。这就是生活,土包子!”

    灵车往前行驶,割风不安到了极点,眼睛四处张望,额头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然而,”掘墓工继续说道,“总不能侍候两个女主人,我得选择,要么笔,要么镐。镐会把我的手弄粗糙的。”

    灵车停下了。

    唱诗童子和神父先后从篷车下来。

    灵车的一个小前轮稍微压上土堆边,再往前就是敞口的墓穴了。

    “这真是一场闹剧!”割风不胜惊愕,反复念叨。

    六 在棺木里

    谁装在棺木里?大家知道是冉阿让。

    冉阿让设法在里面存活,保持细微的呼吸。

    这的确是件奇事,内心的安全感,在这么大程度上保证了一切安全。冉阿让的整个安排,从昨夜起按步骤进行,而且顺利进行。他同割风一样,把宝押在麦斯天老爹的身上。对于结局他毫不怀疑。形势无比严峻,而心情又无比平静。

    四块棺材板透出一种可怕的宁静。冉阿让的恬静,似乎注入了死者长眠的某种特点。

    这是他同死亡做的一场游戏,他在棺材里能做到,也注视着进行的每个阶段。

    割风钉上棺材盖板之后不久,冉阿让就感到被抬走,继而放在车上行驶。从颠簸减轻的感觉来判断,马车从铺石路驶上碎石路,也就是说从小街道驶上大马路。有一阵发出低沉而空洞的声响,他猜到是过奥斯特利茨桥。第一次停车的时候,他明白要进公墓;第二次停车的时候,他心想:“到墓穴了。”

    忽然,他感到不少人的手抓住棺材,继而有粗拉拉磨擦板壁的声响,他明白是往棺材上捆绳子好下葬。

    接着,他感到一阵眩晕。

    殡仪馆职工和掘墓工在下葬时,棺木大概悬空摇晃,并且大头先下去。等到接触穴底,平稳不动了,他的感觉才完全恢复正常。

    他感到一股寒气。

    从他上方响起冷冰冰而严肃的声音。他听见拉丁语词一个一个传来,极其缓慢,能抓得住,但是全然不懂:

    “睡在尘土中的人将醒来;一些人获得永生,另一些人蒙受耻辱,以便让他们永远看见……”[315]

    一个孩子的声音说:

    “出自深处。”[316]

    那严肃的声音又说:

    “主啊,让她永世长眠吧。”[317]

    那孩子的声音回答:

    “让永恒的光为她照耀吧。”[318]

    冉阿让听见棺材盖上轻轻敲击,仿佛落下几滴雨。那大概是洒的圣水。

    他心中暗道:“仪式就要结束了。再忍耐一会儿。神父快走了。然后,割风独自回来,我就出去了。恐怕还得足足一小时。”

    那严肃的声音又说:

    “但愿她安眠。”[319]

    孩子的声音回答:

    “阿门。”

    冉阿让竖起耳朵,听见点动静,仿佛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他们走了,”他想道,“只剩下我一人了。”

    突然,他听见头上轰隆一声,好似遭到雷击。

    那是落到棺材上的第一锹土。第二锹土又落下来。

    他的一个气孔堵住了。

    第三锹土落下来。

    接着,第四锹土。

    有些事情,连最坚强的人也受不了。冉阿让失去了知觉。

    七 “别遗失工卡”[320]这句成语的出典

    在冉阿让躺着的棺材上方,发生了这种情况。

    灵车已经驶远,神父和唱诗童子也上车走了,割风目不转睛地盯着掘墓工,这时看见他弯腰拿起插在土堆里的铁锹。

    于是,割风拿出最大的决心。

    他走到墓穴和掘墓工之间,叉起胳膊,说道:

    “我付钱!”

    掘墓工惊奇地看着他,反问道:

    “什么,乡巴佬?”

    割风重复道:

    “我付钱!”

    “什么钱?”

    “酒钱。”

    “什么酒钱?”

    “阿让特伊。”

    “在哪儿,阿让特伊?”

    “好木瓜。”

    “见你的鬼去吧!”掘墓工说道。

    他随即铲一锹土扬在棺材上。

    棺木咚地响了一声。割风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要跌进墓穴里。他叫喊起来,声气开始有几分哽塞了。

    “伙计,趁好木瓜还没关门!”

    掘墓工又铲了一锹土。割风继续说:

    “我付钱!”

    说着,他抓住掘墓工的胳膊。

    “听我说,伙计。我是修院的掘墓工。我是来帮您忙的。这种活,晚上干也可以。还是先去喝一杯吧。”

    他嘴上这么讲,而且死缠活缠,心里却愁苦地考虑:“他就是去喝酒了,会不会醉呢?”

    “外地人啊,”掘墓工说道,“您若是非请不可,那我就接受。我们一道去喝。干完活再去,绝不能撂下活。”

    他又铲土。割风拉住他。

    “那可是六法郎一瓶的阿让特伊酒!”

    “还是这套,”掘墓工说,“您简直是敲钟的,丁当,丁当,只会说这个。您是想让人给赶走啊。”

    他扬下去第二铲土。

    到了这种时候,割风不知所云了。

    “倒是去喝酒啊,”他嚷道,“我付钱嘛!”

    “先把孩子哄睡了再去。”掘墓工说道。

    他扬下去第三铲土。

    接着,他又把铲子插进土里,补充说道:

    “您瞧,今晚儿会很冷,如果我们不给盖上被,就把这个死女人丢在这儿,她会在我们身后叫喊的。”

    这时,掘墓工弯腰铲土,外套的兜口就张开了。

    割风失神的目光机械地移入那衣兜,在里面停留。

    太阳尚未没入地平线,天色还挺亮,看得见那敞口的兜里有个白色东西。

    割风的眸子里,放射出一个庇卡底乡下人眼中所能有的全部光芒。他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他趁掘墓工铲土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伸过去,从那兜里掏出白色的东西。

    掘墓工往墓穴里抛下第四锹土。

    在他回身铲第五锹土的时候,割风异常平静地注视他,问道:

    “对了,新来的,您有工卡吗?”

    掘墓工停下手,反问道:

    “什么工卡?”

    “太阳要落了。”

    “好啊,让他戴上睡帽吧。”

    “公墓的铁栅门要关了。”

    “关了又怎么样?”

    “您有工卡吗?”

    “哦,我的工卡!”掘墓工说了一句。

    他当即摸衣兜。

    他搜了一个兜,又搜另一个兜,进而摸坎肩口袋,掏了第一个,又翻过来第二个。

    “没有,”他说道,“我没带工卡,忘带了。”

    “罚款十五法郎。”割风说道。

    掘墓工的脸刷地绿了。脸色苍白的人一失态就变绿了。

    “唉呀——耶稣——我的——弯腿——上帝——月亮——完蛋啦!”他嚷道,“罚十五法郎!”

    “三枚一百苏的银币。”割风又说。

    掘墓工的锹脱了手。

    割风这下得逞了,他说道:

    “嗳,小伙子,别痛不欲生嘛。别在这坟坑就便寻短见嘛。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再说,您也不是非付不可。我是老手,您还是新手。我懂得窍门、妙法、奇计、绝招。看在交情分儿上,我给您出个主意。有一件事很清楚,太阳落了,已经碰到那圆顶,再过五分钟,墓地就要关门了。”

    “这话不错。”掘墓工应声道。

    “这跟鬼坑一样,真够深的,五分钟之内,您填不满墓穴,在关门之前也来不及出去了。”

    “一点不错。”

    “那就难免要罚十五法郎。”

    “十五法郎。”

    “不过,您还来得及……您住在哪儿?”

    “离城关只有两步路。从这儿走一刻钟就到。伏吉拉尔街87号。”

    “您拔腿飞跑,还来得及赶出大门。”

    “没错。”

    “您一出了铁栅门,就跑回家,拿了工卡再返回,让公墓的门房给您开门。有工卡,一文钱也不花。到那时,您再埋葬死者。我先替您看着,不让死者逃掉。”

    “您救了我一命,乡下人!”

    “快点给我滚开吧。”割风说道。

    掘墓工感激涕零,抓住他的手拼命摇晃,然后撒腿跑了。

    等掘墓工一消失在树丛里,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割风才往墓穴探下身子,低声呼唤:

    “马德兰老爹!”

    没人应声。

    割风打了个寒战。他连滚带爬下到墓穴,扑在棺材头上,喊叫:

    “您在里边吗?”

    棺木里毫无动静。

    割风浑身抖得厉害,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拿出凿子和铁锤,撬开棺材板。在朦胧的暮色中,冉阿让的脸显得惨白,双目紧闭。

    割风头发都竖起来,他直起身,背靠墓壁,又颓然瘫倒,几欲瘫在棺材上。他注视冉阿让。

    冉阿让躺在那里,面色青灰,纹丝不动。

    割风像吹气似的低声说道:

    “他死啦!”

    他又站起身,猛一使劲叉起胳膊,两只拳头击在双肩上,同时嚷道:

    “哼!我就是这样救他的呀!”

    这时,可怜的老人失声痛哭,边哭边自言自语。认为天地间不会有自言自语就大错特错了,强烈的情绪往往化为语言,高声表达出来。

    “这是麦斯天老爹的过错。这个蠢货,干吗死了呢?何必在出乎人意料的时候一命呜呼呢?是他要了马德兰先生的命。马德兰老爹!他躺在棺材里。他归天了。全交代了。——可是,这种事情,有什么情理吗?噢!上帝啊!他死啦!好嘛,扔下小丫头,让我怎么安置呢?那卖水果的老婆子会怎么说呢?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了,上帝呀,还会有这种事!一想起当年他钻到我的车底下!马德兰老爹呀!马德兰老爹!老天爷,他憋死了,我早就说过,他就是不听。这回可好,闹出个天大的笑话!这个大好人死了,他是好上帝的好人中最好的人。还有他那小丫头!噢!我干脆也不回那儿了,就留在这儿算了。干出了这种事!两个老家伙,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成了两个老糊涂。真的,他是怎么进修院的呢?开头就不妙。不应当那么干。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叫他也听不见。现在,快点醒过来吧!”

    他揪起自己的头发。

    远处树木之间传来尖锐的吱扭的声音;那是墓地的铁栅门关闭了。

    割风朝冉阿让伏下身子,又突然往后一蹿,直抵墓壁。冉阿让睁着眼睛,还看着他。

    看见一个死人很可怕。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几乎同样可怕。割风变成一尊石像,面如死灰,眼睛怔忡,他惊愕到了极点,一时蒙了头,不知要跟活人还是死人打交道;他和冉阿让四目相对。

    “我睡着了。”冉阿让说。

    他随即坐起来。

    割风却跪下。

    “公正仁慈的圣母啊!您可把我吓坏啦!”

    他又站起来,高声说:

    “谢谢,马德兰老爹!”

    冉阿让只是昏过去一阵,一有了新鲜空气,他就苏醒过来了。

    喜悦是恐惧的逆反。割风几乎要跟冉阿让费同样的劲儿,才能缓过神儿来。

    “看来您没有死啊!唔!您这个人,可真会开玩笑!我这么呼唤,才把您叫醒。我看见您紧闭着双眼,就说:好嘛!他憋死了。我非得发疯不可,会真疯,成为狂暴的疯子,要捆起来才行,也许要关进比塞特疯人院里。您若是死了,叫我怎么办呢?还有您那个小丫头!那个开水果店的婆子也会莫名其妙!把孩子丢到她怀里,老爷爷一甩手不管就死啦!真是天大的怪事!天堂那些善良的圣徒啊,真是天大的怪事!哦!您还活着,这才是天大的喜事。”

    “我冷。”冉阿让说。

    一句话把割风完全拉回紧迫的现实来。两个人虽然苏醒了,却没有意识到神志还不太清,还显得失态,是这种阴森地方所引起的精神恍惚。

    “赶快从这儿出去。”割风高声说。

    他摸了摸衣兜,掏出自备的酒葫芦。

    “先喝一口吧!”他说道。

    酒葫芦完成新鲜空气开始起的作用:冉阿让喝了一口酒,神志就完全恢复了。

    他从棺材里出来,帮助割风重新钉上棺材盖。

    三分钟之后,他们从墓穴里爬出来。

    割风既然安了心,也就从容不迫了。墓地关了门,不必担心那掘墓工会突然闯来。格里比埃那个“新手”在家里,正忙着寻找工卡,绝难在他住所找到,因为工卡装进割风的口袋里。没有工卡,他就不能回墓地了。

    割风操起锹,冉阿让操起镐,二人合力掩埋那口空棺材。

    等到坟坑填满,割风对冉阿让说道:

    “咱们走吧。我扛着锹,您带着镐。”

    天色黑下来。

    冉阿让抬腿行走有点费劲。他躺棺材里肢体僵了,在一定程度上变为尸体。活人钉在四块棺材板里,就会像死尸一样僵硬了。可以说,他必须摆脱坟墓中的状态。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个瘸子,要不咱们就跑一段了。”

    “没事!”冉阿让回答,“走几步,我的腿脚就活动开了。”

    他们先沿着灵车驶过的林荫小道往前走,到了关闭的铁栅门和门亭,割风就把拿在手上的掘墓工卡投进木箱,门房于是拉门绳,将门打开,放他们出去了。

    “这事真顺利!”割风说道,“您这主意太好啦,马德兰老爹!”

    他们过城关十分容易。在墓地附近,一把锹和一把镐就是两张通行证。

    伏吉拉尔街上阒无一人。

    “马德兰老爹,”割风望着路边的房舍,边走边说,“您的眼神儿比我好,告诉我87号在哪儿。”

    “碰巧就是这儿。”冉阿让答道。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割风又说,“把镐给我,等我两分钟。”

    割风走进87号,他受总把穷人引向阁楼的那种本能指引,一直登到最高层,摸黑敲了一间顶楼的房门。有人应声回答:

    “请进。”

    那是格里比埃的声音。

    割风推开门。掘墓工跟所有穷苦人一样,住在堆满破烂家具的陋室里。一只旧货箱,——也许是一口棺材,——当柜橱使用,一个黄油罐用来盛水,一张草垫当床,方砖当桌椅。屋角铺着一块破地毯片,上面挤着一堆:瘦弱的女人和许多孩子。这穷苦的家里看样子翻得乱七八糟,就好像发生了一场“独家”地震。各种盖子都移开,破衣烂衫扔得到处都是,瓦罐打碎了;孩子的母亲刚哭过,孩子也许还挨了打;那是强行搜查所留下的痕迹。显而易见,那个掘墓工丢了工卡,拼命寻找,气急败坏,怪罪家里的一切,从瓦罐到他老婆无一幸免。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过,割风急于要结束这场冒险,无心观察他的成功这种可悲的一面。

    他进门便说:

    “我把镐和锹给您送来了。”

    格里比埃惊愕地看了看割风。

    “是您啊,乡巴佬?”

    “明天早晨,您到公墓门房那儿,就能拿到工卡。”

    割风说着,把锹镐撂在方砖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格里比埃问道。

    “就是这么回事:您的工卡从兜里掉出来,您走后我在地上拾到,于是我埋葬死者,把坑填满,替您把活干完,门房会把工卡还给您,您也不用付十五法郎。就是这样,新手。”

    “谢谢,老乡!”格里比埃喜笑颜开,高声说道,“下回喝酒我付钱。”

    八 答问成功

    一个钟头过后,在漆黑的夜晚,两个汉子和一个孩子走进皮克普斯小街62号,其中年龄最大的汉子拉起门锤敲门。

    他们正是割风、冉阿让和珂赛特。

    两位老人去过绿径街,接回昨天割风寄放在水果店老太婆家的珂赛特。珂赛特在那里度过二十四小时,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一声不吭,只是浑身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既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可敬的水果店老板娘问了她多少话,什么也问不出来,面对的总是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这两天所见所闻,珂赛特一点也没有透露。她猜出他们正度过一个难关。她深深感到必须“听话”。一个吓得要命的孩子的耳边,听见以某种声调说出“别吱声”这三个字,就觉得有无比的威力,这一点谁没有体验过呢?恐惧是个哑巴。况且,谁也不如孩子会保密。

    不过,熬过这可怕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又见到冉阿让,立刻欢叫一声,而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就能听出,这是脱离深渊的欢叫。

    割风是修院的人,知道各种口令。一道道门全开了。

    一出一进这双重可怕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门房已得到指示,打开由庭院通园子的便门:那道便门开在里侧的院墙上,正对着大门,二十年前从街上还能望得见。他们三人由门房带领,由便门进去,到了内部专用接待室,而前一天,割风正是在那里接受院长的命令。

    院长手上拿着念珠,正等着他们。一名戴着面纱的参事嬷嬷站在她身边。一烛荧然,几乎可以说那幽光恍若照着接待室。

    院长审视冉阿让。怎么观察都没有低垂的眼睛更仔细了。

    接着,她发问了:

    “这就是您兄弟?”

    “对,尊敬的嬷嬷。”割风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

    割风回答:

    “于尔梯姆·割风。”

    他有个死去的兄弟,确实叫于尔梯姆。

    “您是什么地方人?”

    “庇卡底人,离亚眠不远。”

    “您多大年纪?”

    割风回答:

    “五十岁。”

    “您是干哪行的?”

    割风回答:

    “园艺工人。”

    “您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吗?”

    割风回答:

    “一家全是。”

    “这小姑娘是您的吗?”

    割风回答:

    “对,尊敬的嬷嬷。”

    “您是她父亲?”

    割风回答:

    “是她祖父。”

    参事嬷嬷低声对院长说:

    “他答得挺好。”

    可是,冉阿让一句话未讲。

    院长又仔细端详珂赛特,然后低声对参事嬷嬷说:

    “她会是个丑姑娘。”

    两个嬷嬷在接待室一角小声商量几分钟,接着,院长反身回来,说道:

    “割伯,您再弄一副铃铛膝带,现在需要两副了。”

    第二天,大家果然听见园子里有两个铃铛声了,修女们都忍不住撩起一角面纱,望见远处树下两个男人并肩翻地,割伯和另外一个。这是一件轰动的大事。她们打破沉默,相互转告:“那是园丁的助手。”

    参事嬷嬷们则补充说:“他是割伯的兄弟。”

    不错,冉阿让正式安顿下来了,膝上系了皮带铃铛,从此成为修院的人员了。他叫于尔梯姆·割风。

    修院接收他们的决定因素,还是院长对珂赛特的那句评语:“她会是个丑姑娘。”

    院长有些预言,也当即善待珂赛特,让她作为免费生入学念书。

    这种做法完全合乎逻辑。修院里没有镜子也是徒然,女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容貌;那些觉得自己漂亮的姑娘,都不会甘心当修女;出家修行的意愿同美貌成反比,貌丑比貌美的人更有希望。因此,她们对丑姑娘怀有浓厚的兴趣。

    这一场风波提高了割风老头的身价,一举三得:他救了冉阿让,给他安置了藏身之处;掘墓工格里比埃念念不忘:多亏了他,我才免交罚金;修院也多亏了他,将装殓受难嬷嬷的灵柩葬在祭坛底下,骗了恺撒,满足了天主。一口有尸的棺木留在小皮克普斯,一口无尸的棺木葬到伏吉拉尔墓地;社会秩序无疑受到严重干扰,却没有人觉察到。修院对割风尤为感激。割风一举成为最出色的仆人、最难得的园丁。后来大主教前来视察修院,院长叙述了这件事的经过,既有忏悔的成分,又有点炫耀的意味。大主教离开修院,又以赞赏的口气,悄悄把这事告诉了德·拉梯先生;德·拉梯先生是御善忏悔师,后来又就任兰斯大主教和红衣主教。对割风的敬佩不胫而走,一直传到罗马。我们手头有一封信,是当时的教皇莱昂十二世写给他的族人的;他那族人和他同名,也叫德拉·让迦,是教廷驻巴黎的使臣。信中写道:“据说巴黎一所修院里有一个出色的园丁,是个圣人,名叫割丰。”[321]割风名声远扬,却没有传到割风这座破房里;他还继续嫁接,薅草,盖瓜秧,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么出色,那么圣洁。他并不比达勒姆或隆里的公牛强多少:《伦敦新闻画报》刊登那头牛的照片,并注明“这头牛获得有角动物竞赛大奖”,可是牛对它那份儿光荣却一无所知。

    九 隐修

    珂赛特到修院,仍然少言寡语。

    珂赛特以为是冉阿让的女儿,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再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可能讲出什么去;不管了解不了解情况,她也绝不会透露。刚才我们指出过,不幸的遭遇,最能培养孩子缄口慎言的习惯了。珂赛特受尽了苦难,什么都怕,就连说话,连喘气都不敢。她常常因为说一句话,就招来一顿毒打!自从跟了冉阿让,她才稍微放了点心。她相当快就习惯了修院的生活,不过还是想念卡德琳,但是不敢讲。只有一次,她对冉阿让说:“爹,我早知道就好了,准要把她带着。”

    珂赛特成为修院的寄宿生,便换上修院的学生装。冉阿让获准收回孩子换下的衣服,那还是要离开德纳第客栈时让她穿的一身孝服,还不太旧。这些旧衣服,连同毛线袜和鞋子,都放在冉阿让设法弄到的一只小提箱里,还大量塞进修院足备的樟脑和各种香料。他把手提箱放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钥匙总随身带着。“爹,”珂赛特有一天问他,“这是什么箱子,这么香呀?”

    割风伯这种好行为,除了我们讲过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荣名之外,还得到好报:首先,他做了好事心里高兴;其次,活计有人分担,就减轻多了;最后,他爱抽烟叶,自从有马德兰先生陪伴,烟量比过去增加两倍,而且越发抽出无穷的滋味儿,因为烟叶是马德兰先生花钱买的。

    修女们根本不接受于尔梯姆这个名字,就把冉阿让叫作“割二伯”。

    假如修女们有几分沙威那种目光,久而久之她们会发现,侍弄园子缺什么东西要外出购置时,每次总是那个又老又残疾的瘸腿割大伯,而不是割二伯出去;不过,她们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也许是她们眼睛总盯着上帝,不善于窥视,也许是她们更喜欢相互窥探。

    冉阿让潜伏不动,的确很明智。沙威监视这一带街道长达一个多月。

    对冉阿让来说,这所修院好比一个四面绝壁深水的孤岛。从今往后,这四面围墙之内就是他的世界。能望见天空,这足以令他心情恬静;能看到珂赛特,这足以令他快乐。

    对他来说,又开始了一种甜美的生活。

    他同老割风住在园子后面的破房里。那房子是用残砖破瓦建造的,到1845年还存在,共有三间屋,里边只有光秃秃的墙壁。那间大屋,割风硬给了马德兰先生,怎么推让也不行;屋里墙上,除了挂膝带和背篓的两个钉子外,壁炉上方还有一样装饰:1793年发行的一张保王党纸钞,原样复制如下[322]。

    这张旺岱军用债券,是上一个园丁钉在墙上的;那个园丁是老朱安党徒[323],死在修院,差事由割风接替。

    冉阿让整天在园子里干活,而且十分得力。从前他当过树枝剪修工,这次又当上园丁正合心意。大家记得,在栽植方面,他掌握各种妙法和窍门,现在正好借上力。果园里的树几乎全是野生的,由他施行芽接,便结出丰美的果实了。

    珂赛特获准每天回到他身边待一小时。修女个个愁眉苦脸,而他却和颜悦色,两相比较,孩子就更热爱他了。每天一到时间,她就跑来,一跨进门,就使这所破房变成天堂。冉阿让立刻喜笑颜开,他感到自己的幸福随着他给珂赛特的幸福而增长。我们给人带来的欢乐有这样一种妙处:这种欢乐不像反光那样渐趋削弱,而是反弹回来更加光辉灿烂。课间休息时,珂赛特嬉戏奔跑,冉阿让远远望着,能从笑声中分辨出她的笑声来。

    要知道,现在珂赛特爱笑了。

    甚至珂赛特的相貌也发生一定变化,抑郁的神色消失了。笑,就是阳光,就能从脸上驱走冬色。

    珂赛特长得还是不美,但是变得招人喜爱了;她那童稚的声音很甜,讲起生活小事来头头是道。

    课间休息过后,珂赛特又回去上课,冉阿让就望着她那教室的窗户,半夜他还起来,望着她寝室的窗户。

    这自然是上帝指引的路;修院和珂赛特起同样作用,要通过冉阿让保持并完成那位主教的功业。自不待言,好品德也有引人走向骄傲的一面,那是魔鬼建造的一座桥梁。冉阿让由天意投入小皮克普斯修院,也许不知不觉中,接近了那一面和那座桥梁。他只要还拿自己同主教相比,就觉得自己很差劲,总保持谦卑的态度;然而近来,他开始同人比较,就滋长了骄傲情绪。谁说得准呢?到头来,他也许会又轻轻地滑回到仇恨上去。

    在这面滑坡上,是修院把他截住了。

    这是他所见的第二个囚禁人的地方。他年轻时代,在他的人生开端的时候,以及后来,直到最近,他见过另外一个囚禁人的地方,那地方骇人听闻,十分恐怖,而他总觉得,那种严酷的惩罚是司法的不公和法律的罪恶。关过苦役牢之后,今天,他看到了修院,心想他从前是苦役牢囚犯,现在可以说成为修院的旁观者;他怀着惶恐的心情,暗暗比较两种地方。

    有时,他臂肘倚着锄把儿,神思沿着旋梯,缓缓走下无底的玄想。

    他忆起早年的伙伴,想到那些人太苦了,天一亮就得起来干活,一直干到天黑,连睡觉的时间都所剩无几,而且睡在行军床上,只准铺两寸厚的褥垫;那么大工棚,一年只有最寒冷的两个月才生点火;只有在最炎热的日子,才发善心准许穿上粗布裤子;只有“干重活”时才给点酒喝,给点肉吃。他们在生活中无名无姓了,仅用号码表示,可以说变成数字了;他们走路低垂着眼睛,说话压低声音,头发被剃光,在棍棒下忍辱苟活。

    继而,他的思绪重又移到他眼前这些人身上。

    这些人同样剃光了头,同样低垂着眼睛,压低声音,虽不是忍辱偷生,却受世人的嘲笑,背上虽无棒伤,肩头的皮肉却被戒律撕破了。这些人的姓名,也同样在世间消失,仅仅有尊号了。她们从不吃肉,也绝不喝酒,时常一天到晚不进食;身上虽然不穿红囚衣,但是终年披着黑呢裹尸布,夏天太厚,冬天又太薄,既不能加也不能减,想随季节换上布衫或毛外套也不成,一年有六个月哔叽衣衫,结果时常害热症。她们还住不上只在最寒冷的日子才生火的大房间,而是住在从不生火的修室里;她们也睡不上两寸厚褥垫,而是躺在麦秸上。更有甚者,就连个安稳觉也不让她们睡:劳累一整天之后,每天夜晚刚休息正困惫不堪,刚刚入睡,被窝里刚有点热乎气儿的时候,她们又被唤醒,不得不起来,去冰冷昏暗的祭坛里,双膝跪在石地上祈祷。

    在规定的日子里,她们还轮流跪石板,或者匍匐在地,张开双臂呈十字架形。连续待上十二个小时。

    那些是男人,这些是女人。

    那些男人干了什么呢?他们奸淫抢掠,杀人害命。他们是强盗、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又干了什么呢?她们什么也没有干。

    一方面是抢劫、走私、欺诈、暴力、奸淫、残杀,形形色色的邪恶,五花八门的罪行。而另一方面,只有一件事:清白。

    尽善尽美的清白,这种升华,近乎一种神秘的圣母升天,以其美德还依恋着尘世,又以其圣洁已经连着上天了。

    一方面是低声陈述罪恶,另一方面高声忏悔过失。而那是什么罪恶!这又算什么过失呢!

    一方面是乌烟瘴气,另一方面则是清芬异香。一方面是精神瘟疫,要严密监视,用枪口控制,却还慢慢吞噬染上瘟疫的人;另一方面则是所有灵魂熔于一炉的纯洁的火焰。那边一片黑暗;这里则一片幽冥,不过,幽冥中却充满亮点,而亮点又光芒四射。

    两处同是奴役人的地方,但是第一处还有可能解放,还有一个法定的期限可盼,还可以越狱。第二处则永无尽期,只是在未来的遥远的尽头,有一点自由的微光,即人们所说的死亡。

    在前一个地方,那些人只是用锁链锁住,在后一个地方,这些人则用信仰锁住。

    前一个地方散发出什么呢?散发出大量的诅咒、咬牙切齿的咯咯声,散发出仇恨、穷凶极恶、反对人类社会的怒吼,以及对上苍的嘲笑。

    第二个地方散发出什么呢?散发出祝福和爱。

    在这两种极其相似而又迥异的地方,两类截然不同的人正完成同一种事业:赎罪。

    冉阿让十分了解前一类人的赎罪,那是个人赎罪,为自己赎罪。然而,他不理解另一类人的赎罪,那些无可指责、没有污点的人的赎罪,因此,他心惊胆战,暗自问道:那些人赎什么罪?什么赎罪?

    他内心的一个声音回答:人类最神圣的慷慨,是为别人赎罪。

    在这里,我们只是作为叙述者,将个人的见解完全抛开,站在冉阿让的角度表述他的印象。

    他看到克己为人的最高境界、美德所能达到的顶峰:清白的心恕人之过并代人赎罪,没有过失的心灵,甘为堕落的心灵受奴役,受折磨和受刑罚;以人类的爱沉浸到对上帝的爱中,但又不混同,始终保持祈求的姿态;一些温和柔弱的人承受被惩罚者的苦难,同时面带受奖赏者的微笑。

    于是,冉阿让想到,自己从前竟敢抱怨!

    睡到半夜,他时常爬起来,聆听那些备受戒规折磨的清纯修女的感恩歌声,想到受惩罚的人却抬高嗓门一味亵渎上天,而他本人也是个无耻之徒,竟然朝上帝挥过拳头,转念至此,不禁感到胆战心寒。

    他逃脱追捕,翻过修院的围墙,冒死脱险,向上奋进虽十分艰难,却竭尽全力脱离另一个赎罪之地,只为了进入这个赎罪之地,这次经历确实惊心动魄,也令他深思,仿佛这是上苍低声向他提出的警告。难道这是他命运的征兆吗?

    这所修院也是一座监狱,很像他逃离的那个地方,同样阴惨惨的,然而,他早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他又见到了铁栅门、铁门闩、铁窗栏,可是关谁呢?关天使。

    这四面高墙,他从前见过圈着猛虎,现在却看见圈着羔羊。

    这是赎罪,而不是惩罚的地方,不过比起另一个地方来,这里更加严厉,更加肃穆,更加残酷无情。这些贞女不堪重负,腰弯得比那些苦役犯还厉害。这种凛冽的寒风,从前冻僵了他的青春,后来穿过紧锁秃鹫的铁栏坑穴;如今,一股更加冷峭刺骨的朔风,吹袭关着鸽子的牢笼。

    这是为什么?

    他一想到这种事情,就觉得自身的一切,在这崇高的奥秘面前倾覆了。

    在这种沉思默想中,傲气消失了。他反躬自省,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因而多次潸然泪下。这六个月以来,凡是进入他生活的人和事物,珂赛特以其热爱,修道院以其谦卑,无不指引他重新奉行那主教的神圣指令。

    黄昏时分,等园子寂静无人了,有时就能看见他跪在小礼拜堂旁边的小路中间,面对着他初到的那天夜晚窥探过的窗户。他知道进行大赎罪的修女,正匍匐在里面祈祷。他就是朝向那位修女,这样跪着祈祷。

    他似乎不敢直接跪到上帝面前。

    他周围的一切:这静谧的园子、芬芳的花朵、这些欢叫的孩子、这些严肃而朴实的女人、这寂静的修院,都慢慢进入他的心扉;他的心境逐渐变化,也像这修院一样寂静,像这些鲜花一样芬芳,像这园子一样静谧,像这些女人一样朴实,像这些孩子一样欢乐了。继而,他又想到,生活中两次危急关头,而两处上帝的住宅都相继收容了他;头一次是所有大门都关闭,人类社会拒绝他;第二次是苦役牢门重又打开,人类社会重又追捕他。没有头一处接纳,他就会再次堕入犯罪的道路;没有第二处接纳,他就会再次陷入牢狱之灾。

    他的一颗心化为感恩戴德,越来越变为一颗爱心了。

    一连几年就这样过去,珂赛特渐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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