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红与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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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与黑

    第一节 小城

    真实,

    严酷的真实[1]。

    ——丹东

    置千百生灵于一处,

    把坏东西剔除,

    笼子里就不那么扑腾了。

    ——霍布斯

    弗朗什-孔泰地区,有不少城镇,风光秀丽,维璃叶这座小城可算得是其中之一。白色的小楼,耸着尖尖的红瓦屋顶,疏疏密密,星散在一片坡地上;繁茂粗壮的栗树,恰好具体而微,点出斜坡的曲折蜿蜒。杜河在旧城墙下,数百步外,潺潺流过。这堵城墙,原先是西班牙人所造,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了。

    维璃叶北面,得高山屏障,属于汝拉山区的一条余脉。每当十月,冷汛初临,维赫山起伏的峰峦,便已盖上皑皑白雪。山间奔冲而下的急流,流经维璃叶市,最后注入杜河,为无数锯木厂提供了水力驱动;这是一种简易作坊,大多数与其说是市民,还不如说是乡村的居民,倒借此得到相当的实惠。然而,这座小城的致富之源,却并非锯木业,而是靠织造一种叫“密露丝”的印花布,使家家殷实起来:拿破仑倒台以来,城里的房屋差不多已修葺一新。

    一进城,就听到噪声四起,震耳欲聋;那响声是一部外表粗粝、喧闹不堪的机器发出来的。二十个笨重的铁锤,随着急流冲击水轮,忽起忽落,轰隆轰隆,震得路面发颤。每个铁锤,一天不知能冲出几千只钉子。铁锤起落之间,自有一些娟秀水灵的小姑娘,把小铁砣送到大铁锤之下,一转眼就砸成了铁钉。这活看起来挺粗笨,初到法瑞跨界山区来的游人见了,不免少见多怪。别看这钉厂把大街上的行人震得晕头转向,假如这旅客进入维璃叶地界,问起这爿光鲜的厂家,是谁家的产业,别人准会拖腔拉调地回答:“嗬!那是属于我们堂堂市长大人的。”

    维璃叶这条大街,从杜河岸边慢慢上扬,直达山顶。游客只要在街口稍事停歇,十之八九,准会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一副要事在身的样子。

    一见到他,路人纷纷脱帽致敬。他头发灰白,服装也一身灰,胸前佩着几枚勋章。广额鹰鼻,总的说来,相貌不失为端正。第一眼望去,眉宇之间不仅有一市之长的尊贵,还兼具半老男子的和蔼。

    但巴黎客人很快便会对他沾沾自喜的神情看不入眼,发觉他那自得之态,不无器局偏狭与临事拘执的成分。最后会感到,此人的才具,只在向人索账时不容少给分文,而轮到要他来偿债,则能拖就拖。

    他就是维璃叶市的市长,特·瑞那先生[2]。市长先生步履庄重,穿过街道,走进市政厅,便在旅人眼中消失了。假如这外地人接着溜达,再走上百十来步,便会看到一座外观相当漂亮的宅邸,从与屋子相连的铁栅栏望进去,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远眺天边,则见勃艮第山脉,峰峦隐约,赏心悦目。竞逐蝇头微利的俗气倘令人觉得憋闷,那么对此情景,自有尘俗顿忘之感。

    遇到当地人,便会告诉他:这就是特·瑞那先生的府邸。正是靠铁钉厂的大宗赢利,维璃叶市长才盖起这座巨石高垒的漂亮宅邸;整幢房屋,还是新近才完工的。市长的祖上,相传是西班牙人,算得上是旧家世族;据称远在路易十四把维璃叶收入版图之前,就已定居于此了。

    一八一五年[3],特·瑞那先生夤缘得官,当上了当地市长,从此,他对自己的实业家身份常感惭恧。须知花园各部分的护墙,也是靠他铁器经营得法才起造得起;如今,这座鲜丽缤纷的花园,层层平台,迤逦而下,已一直伸展到杜河之滨。

    在德国,诸如莱比锡、纽伦堡、法兰克福等工业城市,这类明丽怡人的花园,多似繁星环抱;而在法国,却难望找到。弗朗什-孔泰地区内,谁家的庭院围墙造得越长,石基垒得越高,就越受四邻尊敬。瑞那先生家的花园,围墙重重,格外令人叹赏,尤其因为有几块圈进来的地皮,是出了金价买来的。且说雄踞杜河岸边的那锯木厂,一走进维璃叶,劈面就会看到。那屋顶上,你会注意到有块横板,上面写着“索雷尔”三个大字。该厂六年前的原址,如今已划入瑞那先生家的花园,正用来造最下一层第四道平台的护墙。

    索雷尔老头,是个固执己见、无可理喻的乡民。市长先生虽很高傲,可为了叫老头把锯木厂迁走,也不得不跟他多次打交道,摸出大把大把的金路易。至于那条推转轮锯的公共水流,瑞那先生凭他在巴黎的关系,才得以喝令河流改道。不过这份恩典,也是在一八二几(据推断,当为二四)年大选之后,才谋取到的。

    市长是用杜河下游五百步远的四顷地,才四换一,换得索雷尔这才一顷的小块地。这个地段,虽然于索雷尔老爹(他发迹后,地方上都这样称呼)的松板买卖更有利,但他门槛精,利用邻居的急性子和地产癖,居然敲到一笔六千法郎的巨款。

    这桩交易,事后颇遭当地精明人的揶揄。有一次,一个礼拜天,这事也有四年了[4],瑞那先生身着市长的礼服,从教堂出来,老远瞧见索雷尔老爹身旁围着三个儿子,望着他暗笑。这一笑,在市长心里投下一道阴影;此后,他不免常想,那次换地,本来可用更便宜的价钱做成的。

    每年春上,有一帮泥水匠,穿过汝拉山谷,前往巴黎。在维璃叶想赢得众人敬重,最要紧的是造围墙时切不可用这伙泥水匠从意大利带来的图样。哪位业主一时不慎,用了这种新花样,就会永远落个“没头脑”的名声;这在明哲稳健的人眼里,就体面扫地了。而在弗朗什-孔泰,臧否人物左右舆论的,正是这批不偏不倚的聪明人。

    事实上,这类聪明人言论霸道,令人生厌。大凡在巴黎这个号称伟大的共和之邦住惯的人,再到内地小城来栖身,就会觉得不堪忍受,原因就该到这个坏词里去找。专横的舆论——这算什么舆论?——无论在法兰西小城镇,还是美利坚合众国,其愚顽都是一样的。

    第二节 市长

    权势!老兄,焉可忽乎哉?足以引起傻瓜的敬重,孩童的惊诧,阔佬的嫉妒,贤哲的轻蔑。

    ——巴纳夫

    杜河之上,大约百步之高,沿山坡有一条公共散步道。道旁修一条长长的挡墙,实属必要;这对沽名钓誉的地方长官特·瑞那先生来说,真是万幸之事!山川形胜,此处成了法兰西最美的景点之一。但是每当春上,雨水刨出条条沟壑,路面给冲得坑坑洼洼,简直无法通行。人人都感不便,倒成全了特·瑞那先生:修筑一堵六米高、六七十米长的挡墙,他的德政自可流芳百世。

    为这堵挡墙,特·瑞那先生御驾亲征,三赴巴黎。因为,此前一任的内务部长公开表示,他死也要抵制维璃叶造这条步行道。如今,路墙已砌得有一米多高了,而且,好像为了气气所有的前任和现任部长,此刻正用大块石板在装贴墙面。

    有多少次,前胸靠着青灰色的累累巨石,心里犹念昨宵抛别的巴黎舞场,一面纵目四望,俯瞰这片杜河流域。在那一方,在河左岸,有五六重曲折的岩壑,巉岩间依稀能见无数细小的溪流。这些小溪,遇到多处落差,便像瀑布似的飞泻而下,汇于杜河。山里的阳光十分酷热。烈日当空的时候,游人坐在这平台上寂然凝想,梧叶桐影便足可荫蔽他的清梦。这些梧桐长势很快,绿得发蓝的浓荫,是市长派人在长长的路墙后面运泥壅土的结果,因为不顾市议会的反对,他径自把散步道拓宽了两米(虽然他是保王党,我是自由党,这件事还得称赞于他)。无怪乎维璃叶丐民收容所走运的所长——瓦勒诺先生,跟市长所见略同,都认为这片平台,堪与巴黎近郊的圣日耳曼-盎蓝长道相媲美。

    至于我,对这条“信义大道”,只有一点责难,尽管有十七八块大理石上镌刻着路名,而这些路牌,又为特·瑞那先生赢得了一枚勋章;我所要指责于当局者,是路政上的蛮横做法:替壮健的梧桐修枝打杈,甚至削去冠梢。梧桐本应长得亭亭如盖,像在英国看到的那样;现在却给修剪得低低的、圆圆的、平平的,跟菜园里的大路菜一个模样。但是,市长大人的意志违逆不得;凡市府辖区内的树木,一年两次,必遭无情的剪削。当地的自由党人断言,也许是言过其实,说自从助理司铎马仕龙做下规矩,剪枝所得,归他所有,一班替公家干活的园林工人下手就更狠了。

    这位年轻司铎,是省城贝藏松前几年派来的,用以监视谢朗神父和附近几位本堂神父。有一位已故的老军医,他曾参加过征意战争,退伍后退隐维璃叶——照市长的说法,此人生前既是雅各宾党,又是拿破仑派。某天,竟敢当面对着市长,抱怨说不该定期刈夷嘉木。

    “我喜欢树荫,”特·瑞那先生答复的口气,高傲得适可而止,因为对方是得过荣誉勋章的外科大夫,“我喜欢树荫,我的树只有这样修剪,才能树茂荫浓。我想不出,一棵树除非像胡桃树那样有用,倘不能提供收益,种来何用?”

    在维璃叶,“提供收益”是权衡一切的金科玉律。这四个字,概括了四分之三以上居民的习惯想法。

    “提供收益”,在这座风光绝胜的小城,成为决定一切的理由。外地人来到这里,进入凉爽而深秀的山谷,醉心于林壑之美时,首先会想到,当地居民对美一定特别敏于感受。其实,家乡风物之美,他们固然谈得不少,不能说不受重视,但那是因为能招揽游人,游人花钱能喂肥客店老板,客店老板则通过纳税,给小城提供收益。

    这天,秋日晴朗,特·瑞那先生由妻子挽着,沿着信义大道闲步走去。特·瑞那夫人一边倾听丈夫语调庄重的谈话,两眼却盯着三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不无担心。大儿子约莫有十一岁,常常跑到路墙那边,样子像要爬上去。只听得娇音嫩语的一声喊:“阿道尔夫!”孩子才放弃胆大妄为的打算。特·瑞那夫人,看上去是位年约三十许的少妇,依旧相当娟秀。

    “他说不定会后悔的,这位神气活现的巴黎人物。”特·瑞那先生气呼呼地说,脸色显得比平时苍白,“要知道我在宫里也不是没有三朋四友……”

    关于内地生活,不才尽管可以写上二百页,想我还不至于那么蛮不讲理,忍心让读者诸公受罪,领教一番内地人极其啰唆而又老于世故的谈话。

    这位令维璃叶市长头痛的巴黎人物,不是别人,正是阿拜尔先生。两天前,居然给他动出脑筋,不仅进入监狱和丐民收容所,而且还参观了市长等社会贤达开办的赈济医院。

    “不过,”特·瑞那夫人怯生生地说,“既然你们办慈善事业,清正廉明,那位巴黎先生能找什么碴儿呢?”

    “他是专门来散布流言的,然后再写成文章,登在自由党的报纸上。”

    “那种报纸,你不是从来都不看的吗?”

    “但是那些雅各宾派的大作,老有人在提起,分散我们精力,妨碍我们去做好事。至于那个本堂神父,我是一辈子也饶不了他的。”

    第三节 穷人的福星

    一位品德高尚、不要阴谋的神父,是一村的造化。

    ——弗勒利

    维璃叶的本堂神父,已年届八旬;由于山区空气清冽,身体像铁打一样结实,性格也如铁一般刚强。这里应该交代一下,作为本堂神父,他有权随时出入监狱、医院,甚至丐民收容所。阿拜尔先生是由巴黎方面介绍,来见这位神父的。来人很机敏,选准清晨六点,抵达这座喜欢打听的小城;而且一到,便直奔神父的住处。

    信是特·拉穆尔侯爵写来的,侯爵身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是富甲一省的大财主。谢朗神父看着来信,颇费沉吟。“想我偌大一把年纪,在这里人缘也不错。”临了,他低声自语道,“谅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便转过身来,望着巴黎来客。虽说神父年事已高,两眼依然炯炯有神,闪耀着神圣的光辉,表示只要是高尚的事,即使担点风险,也乐于助成。

    “请随我来吧,先生。不过当着狱卒,尤其是收容所看守的面,希望你对看到的一切,不要妄加评论。”阿拜尔先生明白,他遇到了一位热心人。于是跟着这位可敬的神父,参观监狱、收容所、济贫院等处,提了许许多多问题,听到奇奇怪怪的答复,即便如此,他也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

    这次参观,一连持续了几小时。神父想请来客一同回家吃中饭,阿拜尔先生推说有信要写,实际上是不愿更多连累这位好心的同伴。三点光景,两位先生视察完丐民收容所,又折回监狱。这时,在大门口碰到一名狱卒:那是个身高六尺的彪形大汉,生了一双罗圈腿,相貌本来就不雅观,加上凶神恶煞的样子,面目显得格外可憎。

    “啊!先生,”他一见神父便问,“跟您在一起的这位,可是阿拜尔先生?”

    “是又怎样?”神父答道。

    “我昨天接到一道严令,是省长专差宪兵连夜骑马送来的,吩咐不准阿拜尔先生踏进监狱。”

    “我要明白告诉你,努瓦虎,”神父说,“这位同来的客人,正是阿拜尔先生。我不是有这份权力吗?不论白天晚上,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入监狱,愿意叫谁陪就可以叫谁陪。你说是不是?”“是的,神父先生,”狱卒低声下气地说,像巴儿狗怕挨揍,不由得垂下头来,“不过,神父先生,我也有妻子儿女的,一有告发,我就会丢掉饭碗,可我全靠这差事养家糊口哩。”

    “我要是丢了差事,一样也会不高兴的。”善良的神父说来很动感情。

    “那可不一样啊!”狱卒紧接着说,“您嘛,神父先生,谁都知道您有八百法郎收入,有块好地……”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两天里,你言我语,添油加醋,竟有了二十种不同说法,挑起了各种仇恨情绪,把个小小的维璃叶搅得满城风雨。这天上午,市长先生由丐民收容所所长瓦勒诺陪同,上神父家兴师问罪,表示他们的老大不满。谢朗先生在这里无根无底,觉出他们话里的分量。

    “好哇,你们两位!我活到八十岁上,竟成了附近第三个给革职的神父。我在这里已经耽了五十六个年头。来的当初,这儿还是区区小镇。城里的居民,差不多全由我来施礼。我天天为年轻人主婚,就连他们爷爷奶奶的婚礼,当年也是我主持的;维璃叶,就是我的家。看到这个来客,我心里也想过:巴黎来的这个人,可能真的是个自由党,眼下自由党,不要太多了!但是,那又能碍着我们穷人犯人什么事呢?”

    瑞那先生的责问,特别是收容所所长瓦勒诺的非难,越来越咄咄逼人。

    “得啦,那就革我的职吧,”老神父声音颤巍巍地嚷道,“可是我还得住在这儿。谁都知道,四十八年前,我继承了一份田产,每年有八百法郎的收益。我就靠着这笔进款过活。你们两位听着,我嘛,任职多年,没有什么来路不明的[5]积蓄,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丢掉差事我也不怕。”

    瑞那先生与夫人,生活得相当和美。这时,瑞那夫人娇怯怯地问了一句:“这位巴黎先生,能碍着囚犯什么呢?”瑞那先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正想发发他的威风,忽听得妻子一声惊叫:原来看到二儿子爬上平台的胸墙,在墙头上奔跑起来。要知道这堵墙比一旁的葡萄园要高出五六米。瑞那夫人怕吓着儿子,一分神会摔下去,所以喊都不敢喊他。孩子觉得自己十分了得,嬉皮笑脸地好不快活,后来瞧见母亲脸色煞白,才跳下来,朝她奔去。这一下,可结结实实挨了顿骂。

    经这件事一打岔,夫妻俩也随之改变了话题。

    “我一定得把于连雇来,那个锯木匠索雷尔的儿子,”瑞那先生说,“这几个孩子越来越淘气,得叫他来管管。他是个年轻修士,反正跟这差不离吧,拉丁文特棒,要是肯来教,孩子的功课准能上进;因为,此人个性很强,这是本堂神父说的。我出三百法郎,兼管膳宿。只是对他的品德,叫人有点放心不下,他是老军医的宠儿。老军医得过荣誉勋章,推说是表亲关系,就寄居在索雷尔家;这老军医很可能是自由党的密探。他有哮喘,说咱们山区的空气有益于养病;只是此事,无从证实。他参加过破屋那八代[6]的历次意大利战役;据说,后来拿破仑称帝,他还签名表示过反对。是这个自由党,教于连念拉丁文的,还把随身带来的一大摞书留给了他。按说,咱们家的孩子,我根本不会考虑要木匠的儿子来照看,但是正好在我们吵翻的前一天,神父告诉我,说索雷尔家的这孩子研习神学已有三年,还打算要进神学院。这么说来,倒不像是自由党分子,竟是个拉丁文好手了。”

    “这样安排,好处还非止一端。”瑞那先生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情,瞟了他夫人一眼,“瓦勒诺为他的敞篷马车,刚配备两匹诺曼底骏马,就神气活现的。可他的孩子,就没有家庭教师哟。”

    “说不定他会把我们这位抢走呢。”

    “这么说,我的计划你是赞成的喽?”瑞那先生对他夫人的慧心巧思报以微微一笑,“好吧,事情就这么定吧。”

    “啊,老天!你这么快,主意就拿定了!”

    “我就是这脾气,想必神父已经领教到了。不必躲躲闪闪,我们周围尽是自由党。那帮布商就在嫉妒我,我心里明白得很;其中有两三位眼看要成巨富了,听便!我倒愿意让他们见识见识,瑞那家的少爷,由家庭教师领着散步,那才气派呢!我爷爷常讲,他小时候就有家庭教师。不过,这样一来,得多花一百银币;但是,身份攸关,这笔费用该打入必要的开支。”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倒使瑞那夫人上了心事。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秾纤得衷,照山里人的说法,也曾是当地的美人儿。又有那么一种纯朴的情致,步履还像少女般轻盈。风韵天成,满蕴着无邪,满蕴着活力,看在巴黎人眼中,甚至会陡兴绮思。如果知道自己姿媚撩人,瑞那夫人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的,因为她从未有过搔首弄姿、忸怩作态的念头。收容所的阔所长瓦勒诺先生,据说曾向她献过殷勤,结果一无所获;此事给她贞淑的品德增添了异样的光彩。须知这位瓦勒诺,脸色红润,颊髭浓黑,长得身高马大,粗壮健硕,又兼为人粗豪、放肆、聒噪,在内地也算得是上台面的人物了。

    瑞那夫人非常腼腆,表面上性情平易,看到瓦勒诺一刻不停地走动,大声喧哗地说道,觉得很不受用。维璃叶地方的所谓娱乐,她都退避三舍,因此得了个名声,说她太傲,矜持于自己的出身门第。别人的毁誉她并不在意,看到家里来客越来越少反倒高兴。不过,有一件事,我们不必为她掩饰,那就是在太太们眼里,她不过是傻瓜一个:因为对丈夫一点不会耍心眼,本来可以要丈夫替她从巴黎或贝藏松捎几顶漂亮帽子来的,这类良机,她都白白放过了。在她,只要能在自己美丽的花园里安闲徜徉,就无所抱怨了。

    她心地纯朴,从来没想到要去品评丈夫,嫌他讨厌。在她,虽未明言,但想象中,夫妇之间也不见得会有更温馨的关系了。她尤其喜欢听丈夫跟她谈教育孩子的事;瑞那先生希望大儿子当军官,二儿子能做法官,小儿子进教会。总之,在她认识的男子中,瑞那先生比他们都强,却没他们那么讨厌。

    妻子对丈夫的这一品评,不是没有道理的。维璃叶市长之所以博得为人机智、谈吐高雅的美名,是因为能讲五六个从他伯父那里听来的笑话。已故特·瑞那上尉,大革命前曾在奥尔良公爵的步兵团效力。这位老伯一到巴黎,便可随意出入亲王的沙龙,从而得以拜识特·蒙德松夫人,拜识名噪一时的特·尚莉夫人,以及王宫建筑师杜克雷先生。这几位人物,都一再出现在现任市长瑞那先生搬弄的掌故里。但是,这些琐闻,微妙难言,讲久了,倒成了苦差事,如今也只有逢到重大场合,市长先生才叙说叙说有关奥尔良王室的逸事珍闻。此外,只要不谈钱财,瑞那先生都不失君子之风;他被认为是维璃叶最有贵族气派的人物,实属理所当然。

    第四节 父与子

    事若如此,

    其罪在我?

    ——马基雅弗利

    “我太太倒真是很有头脑!”第二天一早六点光景[7],维璃叶市长这样自语着,朝索雷尔老爹的锯木厂走下去。“索雷尔家这小神父,听说拉丁文特有天分。我跟太太说起聘他来,无非为保持我们的身价地位。并没想到,我要是不请,说不定那个瞎折腾的收容所所长,也会有同样想法,把于连从我手里抢走。果真如此,以后瓦勒诺谈起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来,口气不知该有多狂呢!……这家庭教师,请来之后,是不是还穿一身黑袍?”

    瑞那先生心里揣着这疑问,远远望见一个乡民:那人个子不高,还不满六尺,一大早就在忙乎着丈量木材。杜河沿岸堆着大批木材,把拉纤道都给占了去。乡民见市长走来,并不显得很高兴,因为木材这么堆放,堵塞道路,本属违章。

    此人就是索雷尔老爹。瑞那先生提出,要聘用他的儿子于连;这提议有点怪,老木匠始而惊愕,继则欣喜。不过,他听的时候,拉长着脸,装得很淡漠;这一带山民最擅长装聋作哑,以掩饰实底里的精明。在西班牙长期统治下做惯了顺民,他们至今还保留着古埃及佃农的这种面部表情。

    索雷尔老爹的回答,先来上一长串他背熟的客套。颠来倒去搬弄这套废话,伴着呵呵傻笑,越发加重了他长相上原有的那种虚假狡诈之态;同时,老头拼命寻思,想弄明白,为什么这位显赫人物,会把他的无赖儿子弄到家里去。恰恰是他最不喜欢的于连,瑞那先生竟肯出重金雇用,光工资一年就有三百法郎,外加膳宿,甚至四季衣服。这最后一项,是索雷尔老爹灵机一动,临时提出来的,而瑞那先生居然一口答应,同样照准。

    这项要求,引起市长的警觉。“按说,索雷尔老爹对我的提议应当大喜过望,心满意足才是,然而不然,显然,有人跟他提过。假如不是瓦勒诺,又会是谁呢?”瑞那先生催索雷尔老爹当场把事情定下来,但是不成。这乡巴佬诡谲多端,一味婉拒。推说回家要跟儿子商量商量,好像在内地,有钱的老子真会向一文不名的儿子去讨主意,而不只是当幌子而已。

    所谓水力锯木厂,就是依河而造的一座敞棚。棚顶由四根粗柱托起;棚的中央,三四米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把上下起落的大锯,同时安有一个极简单的装置,把木材朝锯子推进去。河水的冲力推动水轮,水轮带动机械,起到双重作用:一种是使锯子上下起落,一种是把木材缓缓推向锯子,锯成薄板。

    索雷尔老头走近作坊,拉直嗓门喊于连,可是没人答应。只见两个儿子,魁梧得像巨人,举起笨重的铁斧,劈去枞树的枝杈,然后把整段整段的木材送到锯上去。哥儿俩正全神贯注,斧子对准墨线砍下去,削去大块大块的木片,所以没听见父亲的喊声。老爷子朝敞棚走去。进到棚里,在锯子边,没找到于连,却见他在离地两三米高的地方,骑在一根横梁上。于连没去照看机器,却在那里埋头读书,这是索雷尔老头最恨不过的了。于连身子单薄,不宜干力气活,比不上两个哥哥,这还情有可原;唯独读书成癖,最最可恶,因为老头自己一字不识。

    他又喊了两三遍,于连还是没答应。比锯子噪声更碍事的,是这小伙子全部心思都放在书本上,竟一点没听到他爸吓人的喊声。临了,老头不顾年迈,轻轻一跳,踩在正要锯开的树干上,再一步,跳上托着棚顶的横梁。一拳挥去,把于连手上的书打掉,飞进河里;第二下,出手也同样狠,一掌扇在于连头顶,打得他摇摇晃晃,险些掉下三四米去,摔在正在转动的杠杆之间,只差把他碾碎;亏得老头动作利落,伸出左手,一把将他揪住。

    “好哇,懒鬼!叫你看锯子,你偏看这种混账书?晚上到神父家耗时光去,再看也不迟呀!”

    于连给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鼻血直流,连忙回到锯旁,坐在他的法定位置上。他眼泪汪汪,为的是失落了心爱的书本,皮肉上受点苦倒还在其次。

    “下来,畜生,我有话对你说。”

    这道命令,由于机器的噪声,于连还是没听到。他爸已经下到地下,不想再费劲爬到机械上去,便找了根打核桃的长竿子,去敲于连的肩膀。等于连脚刚着地,索雷尔老头就粗手粗脚,把他拱在自己面前,往家里赶。“天知道,他会怎样训我!”小伙子心里嘀咕。一面走,一面看河水,书就掉在那里,叫人好不痛心;这是所有书中,他最喜欢的一本:《圣赫勒拿岛回忆录》[8]。

    他两颊红红的,低头看着地。小伙子有十八九岁年纪,外表相当文弱。五官不算端正,却很清秀:鼻子挺尖;两只眼睛又大又黑,沉静的时候,显得好学深思,热情如火,此刻却是一副怨愤幽深的表情。深栗色的头发,发际很低,所以前额不高,发起怒来,便呈凶恶之状。人的相貌,固然千差万别,就勾魂摄魄而言,恐怕无出其右了。他身腰很好,只略嫌瘦削,看上去壮实不足而轻捷有余。少年时代,他常常遐想出神,加上脸色十分苍白,他爸总以为养不大,即使活下来,也定是家里的累赘。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就恨上了父亲和兄长。礼拜天,在公共广场嬉闹,他只有挨揍的份儿。

    他的漂亮面孔,赢得妙龄少女的几声赞许,还是近年来的事。给众人当作无能之辈而备受奚落的于连,就崇拜敢于争一日之长,向市长抗言不该剪伐梧桐的老军医。

    有几次,这位军医还要出钱给索雷尔老爹,才买得他儿子的读书时光,好给于连讲拉丁文,讲历史;而所谓历史,仅限于老军医自己所知的一些,即一七九六年拿破仑的征意战役。临终前,老军医把自己的荣誉勋章,半饷的余款,以及三四十本书,统统遗赠给了于连。这些书中,最珍贵的一本,刚才已掉进河里,掉进市长凭借其权势使之改道的公共河流。

    于连刚走进家门,就感到肩膀被父亲有力的手按住,他浑身一哆嗦,等着挨揍。

    “老实回答,不许撒谎。”老头粗声粗气,冲着于连耳朵使劲嚷嚷,同时用手一拨,像小孩子摆弄铅皮兵一样,将他身子拨转过来。于连又黑又大的眼睛,含着一泡泪水,劈面碰见老木匠灰溜溜恶狠狠的小眼睛,老木匠恨不能把儿子的心思一眼看透。

    第五节 讨价还价

    尽量拖延,

    挽救局面。

    ——恩尼乌斯

    “能回答,就老实回答,不许撒谎,你这只知啃书本的狗东西。瑞那夫人,你是怎么认识的?跟她说过什么话来着?”

    “我从没跟她说过话,”于连答道,“除了在礼拜堂,我从来没见过这位太太。”

    “那你眼睛准盯着她看,不要脸的东西!”

    “绝对没有的事!你知道,在礼拜堂里,我眼睛只看天主。”于连补上一句,带点虚伪的表情,这样可以免得再挨巴掌。

    “不管怎么说,这里面必定有什么名堂。”狡猾的乡巴佬顶了一句,停了一会儿,又说,“你的事,别人就甭想弄清楚,要不得的伪君子。得啦,这回可以甩掉你这个包袱了;没你,我的轮锯只会转得更顺溜。神父还是谁,受了你笼络,给你谋了个好差事。滚去把铺盖卷收拾好,回头领你上瑞那先生家,给他们孩子当家庭教师去。”

    “叫我去,有什么好处呢?”

    “管吃,管穿,还有三百法郎的薪水。”

    “当用人,我可不干。”

    “畜生,谁跟你说去当用人,难道我乐意叫自己儿子去当用人?”

    “那我跟谁一起吃饭呢?”

    一句话把索雷尔老头问住了,感到再谈下去,保不定会说错话。他就索性发脾气,把于连骂得狗血喷头,说他嘴馋贪吃,接着扔下他不管,跑去跟另外两个儿子商量。

    过了一会儿,于连看到他们仨支着斧头,在那里密谈。看了半天,仍猜不出究竟,便踅到轮锯的另一边,免得自己给他们看了去。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会使他的命运为之改观,倒要好好想想,但觉得此刻无法审慎考虑,因为一心揣想着瑞那先生漂亮的府第会何等纷华盛丽。

    “这一切我宁可放弃,”他转念又想,“也不能降格跟用人一道吃饭;爸要是强迫我,我就去死。我手头有十五法郎八个苏的积蓄,还不如今夜就逃。走小路不用怕宪兵,两天就能到贝藏松,去入伍当兵;不得已,就越过边境到瑞士去。不过这么一来,前程就谈不上了,抱负也完了,更甭提教士这份位尊势重的美差了。”

    与佣共食的羞恶心理,在于连并非与生俱来的;为了出人头地,再难堪的事,他都肯做的。这种厌恶情绪,是读卢梭的《忏悔录》[9]读来的;他就是凭借这本书,臆想着世界的千态万状。此书,可与拿破仑大军的《帝国军报》及《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鼎足而三,成为他的全部经典。为这三部书,他可以舍生忘死。别的书籍,他一概不信。听了老军医一句话,便认定天下其余的书,都是连篇累牍的谎言,都是宵小之徒以求荣进的杜撰。

    于连除了一颗炽热的心,还有一副常见痴子才有的惊人记忆。他看出,自己日后的出息,都要仰仗谢朗神父;为了博得这位老教士的欢心,他把拉丁文《新约》背得滚瓜烂熟。默思德的《教皇论》,他也能背得。但无论《新约》,还是《教皇论》,要谈信仰,他都甚为淡薄。

    索雷尔和他儿子,仿佛彼此有过默契,这天都回避着互不说话。黄昏时分,于连到神父家去上神学课,对这项出格的提议,他认为还是保持谨慎,不露口风为好。心里想:也许是个骗局,要装得忘记才对。

    瑞那先生在第二天一清早,就派人来叫索雷尔老爹。老头让人家等了一两个钟头才到,一进门就连连道歉,频频鞠躬。表示过种种异议之后,索雷尔才弄明白,他儿子将跟先生太太同桌用膳,遇有宴请,才单独与几位少爷在另外房间进餐。看到市长大人急切的心情,索雷尔本来就爱节外生枝,这时就越发吹毛求疵,加上心里不无疑虑和惊异,便提出要看看儿子来后的卧室。房间十分宽敞,家具也十分雅洁,几个用人正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床具搬进去。见此情形,这乡巴佬灵机一动,这次更有把握了,马上提出要看看给他儿子穿的衣服。瑞那先生打开写字台,取出一百法郎。

    “你把这笔钱拿去,让你儿子上杜朗先生的铺子定做一身黑礼服。”

    “万一我把他从府上领回去,”乡巴佬这时把客套礼数都忘了,“这身黑礼服还能归他吗?”

    “那不成问题。”

    “唉,那敢情好!”索雷尔拖长了声音说,“这里还有一桩事,要合计合计,就是你先生能出多少钱。”

    “怎么!”瑞那先生吼了起来,“昨天不是已经谈妥了吗?我出三百法郎。这数目已经很高,甚至太高了点。”

    “这是你出的价,我不否认,”索雷尔老头一字一句,说得更慢了。他突然福至心灵——只有对弗朗什-孔泰农民不甚了解的人,才会感到惊讶——眼睛直勾勾看着瑞那先生,补上一句:“咱们在别处,可以要到更多。”

    一听这话,市长脸色大变。不过,他马上镇静下来。经过长长两个小时的钩心斗角,那是每个字都不能随便说的,乡巴佬的奸猾,终于战胜有钱人的机敏,因为阔佬不一定非诡诈才有活路。最后,有关于连新生活的诸多条款都一一谈定:年薪不但定为四百法郎,而且还得在月初预付。

    “得啦!那就算三十五法郎。”瑞那先生说。

    “您市长大人又有钱又大方,凑个整数,”乡巴佬用谄媚的口吻说,“就给三十六法郎吧。”[10]

    瑞那先生愤然作色:“好,一言为定,别再啰唆了。”口气很硬,乡巴佬心里明白,不能再一意孤行,现在该打住了。接下来,风势变了,瑞那先生看出索雷尔老头急于要代儿子领钱,这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他就无论如何不肯先交。市长先生蓦地想到自己在讨价还价中的手段,等会儿大可以向太太吹嘘吹嘘。

    “刚才给的一百法郎,请你退出来,”瑞那先生发起他的老爷脾气来,“杜朗先生还欠着我点钱呢。你儿子来了,我会领他去选衣料的。”

    见市长先生态度强硬,索雷尔不敢造次,又恭恭敬敬客套起来,足足啰唆了一刻钟。临末,看没什么别的便宜可占了,便抽身告退。老头最后一鞠躬,用这句话结束:

    “我这就把犬子送到公馆来。”

    市长先生的下属,每当想讨个好,就把他的住宅称作“公馆”。

    回到锯木厂,索雷尔到处找儿子,也没找到。前途未卜,心存疑惑,于连半夜里就出门了,想给书籍和荣誉勋章找个安全处,便把所有这一切,统统送到他朋友家。那朋友叫傅凯,是年轻的木材商,住在俯临维璃叶的高山上。

    等于连一露面,做父亲的就骂开了:“懒骨头,你吃了我那么些年,天知道,我垫的饭钱,你将来顾不顾面子,会不会还我!把你的破烂提上,给我滚到市长家里去。”

    没挨打,于连颇感意外,便匆匆走了。一俟看不到父亲可怕的身影,就立刻放慢脚步。他觉得到礼拜堂弯一下,对自己的虚伪手段,也许不无好处。

    “虚伪手段!”这话你觉得奇怪?须知这个难听之词,这位年轻的乡民也是摸索了好一阵,才豁然醒悟的。

    还在孩童时期,于连看到第六团的龙骑兵,身披长长的白大氅,头戴饰有黑鬣毛的亮银盔,他们刚从意大利凯旋,把坐骑往他家的窗栏上一拴;从这一刻起,他对当兵这一行,就疯魔上了。之后,老军医跟他讲起拿破仑战役,大败奥军于洛迪桥、阿尔科拉、里沃利等地,听得他热血沸腾。他注意到,老人谛视自己的十字勋章时,眼睛里依然闪着灼热的光芒。

    但是,于连十四岁那年,维璃叶开始造礼拜堂;对区区小城而言,这礼拜堂算得美轮美奂了。尤其是那四根大理石柱子,于连见后,徊徨三叹。四根立柱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治安法官与助理司铎为此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位年轻司铎,是贝藏松派来的,被认为是圣公会的密探。治安法官为了一点纠葛,险些丢了差事,至少公众都这么说。谁叫他胆敢跟教士抗衡的呢?须知这位教士几乎每隔半个月就要上贝藏松,据说是去觐见主教大人的。

    这一时期,膝下儿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判了几宗案子,看来有欠公正:误判都是针对看《立宪报》[11]的那部分居民。实权势力一方大获全胜。其实,所争也不过是三五法郎的小数目;其中有一笔小款子,罚到于连教父的头上。这位制钉匠怒不可遏,大声嚷道:“世道真的变了!二十多年来,大家都把治安法官当正派人,如今怎么说呢!”成为于连忘年交的老军医,正是在这时去世的。于连马上收篷,从此缄口不谈拿破仑;并宣布要去当教士,常看到他在乃父的锯木厂里,捧着神父借他的拉丁文《圣经》暗诵默记。这位善良的老人,见于连进步神速,惊叹不已,常整夜整夜教他神学。于连在他面前流露的,纯是一片宗教热诚。看他脸那么苍白,那么温顺,像个女孩子,谁能猜到这样的外貌之下竟藏着百折不挠的决心,哪怕九死一生,也要活出个名堂来,求个飞黄腾达。

    照于连的想法,要想飞黄腾达,第一步就得离开维璃叶,所以对故乡就深恶痛绝起来,这里的所见所闻都使他心灰意冷。

    少年时代,常有遐思万千的时候,想得最为快意的,便是有朝一日,能有幸被引见给巴黎的美女,以自己什么辉煌的事功,博得她们的青睐。怎见得就没一位美人儿看上他呢,拿破仑寒微时,不是就为玉丽珠辉的约瑟芬所钟爱?多年以来,于连几乎无日不想,谅拿破仑当年也是默默无闻、穷无分文的下级军官,还不是凭手上的一把剑,终于成为世界的主宰。这个想法,使他在痛苦中——他把自己的痛苦想得很深重——深感慰藉,在高兴时则备感欢快。

    大兴土木修建教堂与治安法官徇情判案,这两桩事,一下子擦亮了于连的眼睛。他由此产生一个想法,一连疯癫了几个礼拜,就像一颗狂热的心自以为石破天惊,得了第一等的好主意,抱着不放。

    “拿破仑为世人称道之时,正是法兰西遭强邻侵凌之日;那时武功成了时务,缺少不得。如今,四十岁的司铎,就有十万法郎的年俸;论收入,等于拿破仑名将的三倍。他们也需要有人帮衬。就说这位治安法官吧,头脑如此聪明,为人素来正派,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却怕得罪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司铎,竟至于做出使自己名声扫地的事。由此可见,应该去当教士。”

    有一次,于连进修神学已有两年,正感怀一种新的宗教虔诚,不料让一直在他内心燃烧的烈焰迸突了出来,泄露了天机。那是在谢朗先生住处,神职人员聚在一起晚餐,好心的神父把他当作神童介绍给大家,他却忘乎所以,把拿破仑大大颂扬了一番。事后,他把右手绑在胸前,推说是搬大木头,不慎手臂脱了骱;两个月里就悬着手臂,教自己不舒服。直要经过这样的咎罚,他才能原谅自己。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外表十分文弱,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七岁,此刻腋下夹着一个小包,正走进维璃叶宏伟的教堂。

    他发觉教堂阴暗而空寂。这时适逢节日,所有彩窗都遮着深红色的帷幔,阳光映照之下,令人目眩神迷,一派庄严的宗教气氛。于连不禁战栗了一下。他独自坐在教堂的长凳上,这条长凳最为漂亮,上面刻有瑞那家的爵徽纹饰。

    跪凳上,于连注意到有一张字纸摊在那里,好像要让人看似的。他的视线落到纸上,读道:

    “路易·尚雷尔于贝藏松伏法,行刑经过及临终详情……”

    纸片破残不全,背面有一行字,开头二字是:“起步。”

    “这纸是谁放在这儿的呢?”于连叹了口气,“可怜的倒霉虫!他的姓,后面两个字倒跟我的一样……”随即把纸片揉成一团。

    出门的时候,在圣水缸旁,于连以为看到一摊血,其实是洒在地上的圣水,因光线透过绛红窗幔,照在上面,才显得殷红如血。

    于连对自己心存畏怯,终究觉得是可耻的事。

    “难道我真是懦夫?”他对自己说,“拿起武器来!”

    老军医讲起浴血战斗,屡屡引此《马赛曲》词,于连听来,顿觉英气勃勃。想到这里,他立刻挺直腰板,快步朝瑞那先生家走去。

    虽说决心十足,但是,还隔着二十步路,一看到那高门华屋,他就胆怯得不行。铁门洞开,煞是气派,他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因走进这户人家而感到心慌意乱的,倒不止于连一人。瑞那夫人原极羞怯,一想到这陌生人,由于职务关系,要时时置身于她和几个孩子之间,就感到踌躇不安。小孩子惯常睡在她卧室里。这天早上,看到他们的小床搬进家庭教师的套间,就不知流了多少泪。她求丈夫把小儿子斯丹尼斯拉斯-萨维耶的床搬回她房里,也只是徒费唇舌。

    女性的细腻,在瑞那夫人身上,已达于极点。在她想象中,家庭教师是个粗俗讨厌、蓬头垢面的人物。之所以请他来管教孩子,就因为他懂拉丁文,为了这种蛮荒的语言,说不定小孩子还会挨打呢。

    第六节 烦闷

    我已不知自己是谁,

    在做什么。

    ——莫扎特《费加罗》

    每当远离男人的目光,瑞那夫人便任活泼与优雅的天性尽情流露。这天,她带着这份优雅活泼,从客厅的落地长窗出来,朝花园走去,看到大门旁站着一个乡下小伙子——模样差不多还是个孩子,面色非常苍白,脸上依稀带着泪痕,身穿雪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一件干净的紫花呢短外套。

    这乡下小伙子,皮色那么白嫩,眼睛那么和顺,竟使爱想入非非的瑞那夫人,以为说不定是小姑娘扮的男孩子,来向市长讨什么恩典的。这可怜家伙站在大门口,显然是不敢伸手去拉门铃,她不由得怜惜起来。瑞那夫人走过去,霎时间倒把家庭教师要来的这桩烦心事忘了。于连对着大门,没看到有人走来;耳边忽听到柔美的声音,禁不住浑身一凛。

    “你来这儿干吗呀,孩子?”

    于连急忙回过头来,看到瑞那夫人明慧可人的眸子,心中的怯意先就去掉了一半。俄而,惊异于她的美丽,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为何此行也忘了。瑞那夫人把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夫人,我是来当家庭教师的。”临了,才这么回答出来。他为自己还挂着眼泪难为情起来,一边尽量抹去。

    瑞那夫人一时里说不上话来,两人离得很近,四目相视。于连从未见过一位穿得如此漂亮,特别是容颜如此娇艳的女人,这么轻声软语地跟他说话。瑞那夫人望着乡下小伙子脸颊上的大颗泪珠,那脸颊刚才还那么苍白,现在已涨得通红。她不觉大笑起来,像少女一般欢快之中带点疯劲。她笑自己,想不到竟会这么开心。怎么,来人就是家庭教师!她曾把家庭教师想成是一个穿得又脏又破的教士,来管教和打骂她孩子的。

    末后,她问:“怎么,先生,你懂拉丁文?”

    “先生”这一尊称,使于连受宠若惊;他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答道:“是的,夫人。”

    瑞那夫人高兴之下,大着胆子对于连说:“我几个小孩,你不会过分训斥他们吧?”

    “我,训斥他们?”于连听了觉得奇怪,“为什么呀?”

    “你会好好待他们的,是不是,先生?”她停了一下又说,语气里含有更多的感情,“你能答应我吗?”

    再次听到人家郑重其事喊他“先生”,而且还出自一位服饰如此讲究的夫人之口,在于连是万万没想到的。他少年时代的幻想里,觉得自己除非身穿漂亮的军装,否则任何名媛贵妇都不屑与他一谈的。至于瑞那夫人一方,看到于连鲜亮的皮色,又大又黑的眼睛,漂亮的头发,发觉自己完全想错了。尤其是于连的头发,比平时更为卷曲,因为刚才路过广场上的喷泉,他把头在水池里浸了一下,想借此凉快凉快。瑞那夫人尤感快慰的,是发现这迟早要来的家庭教师,有如少女一般的腼腆。她曾为孩子捏了一把汗,怕教师管束太严,样子太凶。以前的种种担心,与眼前的事实迥然不同,对性情平和的瑞那夫人而言,算得上是件好事了。临了,她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站在大门旁,和这个差不多只穿件衬衣的少年男子挨得这么近。她很不好意思,便说:“咱们进去吧,先生。”

    瑞那夫人有生以来,还从未领略过这样一种清然纯然的愉快之感,也从未遇到这样一位可意的人来驱散她的疑惧。这么说来,一向由她细心照料的宝贝孩子,不会落到又邋遢又唠叨的教士手里了。刚走进门厅,她侧过身去,见于连怯生生地跟在后面。看到这么华美的住宅,于连惊愕之状,落在瑞那夫人眼里,就显得别是一番可爱之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因为觉得家庭教师按理该穿黑礼服才是。

    “不过,先生,你懂拉丁文,可是真的?”她又停下来问;因为大喜过望,生怕弄错了。

    这句话,大大刺伤了于连的自尊,一刻钟以来那种飘飘然的感觉,顿时消失殆尽。

    “不错,夫人,”他竭力摆出一副冷面孔,“我拉丁文的程度,可以说与本堂神父不相上下;有几次,承他好意,还夸我比他强哩。”

    瑞那夫人觉得,于连的表情里带有某种恶意,看他在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便走过去低声对他说:“开头几天,小孩子功课不懂,你不会打他们吧?”

    声调如此柔和,差不多近乎恳求,而且出诸这样一位美妇人之口,顿使于连忘了自己拉丁语行家的身份。瑞那夫人的脸蛋离得很近,他都能闻到女式夏衫的香气,对一个穷乡民来说,真可骇为异事。于连满脸通红,叹了口气,乏力似的说:“不用担心,夫人,我一切都听你吩咐。”

    瑞那夫人为孩子担的那份心,总算放了下来;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于连的确非常漂亮。这副近乎女性的相貌和局促不安的窘态,在一位自己也极腼腆的妇人眼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男性之美,通常认为必须带点雄壮之概,反会使瑞那夫人望而生畏。

    “先生,你多大岁数了?”她问于连。

    “快十九了。”

    “我的大儿子已十一岁,”瑞那夫人接口说,情绪完全安定了下来,“他差不多可以跟你做伴了,你要跟他讲道理。有一回,挨了他父亲打,那孩子就足足病了一个礼拜,其实,也只轻轻打了一下而已。”

    “跟我真是天渊之别呀,”于连心里想,“就在昨天,我爸还揍我呢。这些有钱人,真是好福气!”

    家庭教师心里的些微波澜,瑞那夫人已能觉察得到;她把他一时的忧伤认作羞怯,便想鼓励鼓励他。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问话的声调和神情是那么柔媚,于连心醉神迷而茫然不解。

    “我叫于连·索雷尔,夫人。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走进一户陌生人家,所以心里很惶恐,需要你多多照应;初来乍到,有些事也求你多多包涵。因为穷,我从来没进过学校。除了我的表亲——得过荣誉勋章的外科军医,还有谢朗神父,我从来没跟外人说过话。我的人品谢朗先生可以担保。我两个哥哥三天两头打我,如果他们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你千万别信。我有什么过错,也要请夫人原谅,我永远不会有坏心眼的。”

    这段话很长,于连越说越有信心,开始端详起瑞那夫人来。女性的风韵倘若出自天性,不求风韵而风韵自现,那才美妙绝伦。于连对女性之美尚少识见,所以敢发誓说,瑞那夫人才不过二十妙龄。蓦地,他萌发一个大胆的念头,想拿起她的手来吻一下;但随即对自己的念头害怕起来。少顷,他心里嘀咕:“我还是怯懦,没有胆量。须知这一举动,对我会有好处,能减轻对我的蔑视;像这样一位美貌的夫人,对一个刚刚离开锯木厂的苦工,多半会瞧不起的。”也许“漂亮小伙子”的称呼,给他增添了点勇气,因为这半年来,每逢礼拜天,于连常常听到年轻姑娘这么喊他。正当他内心这么交战着,瑞那夫人嘱咐了几句,开导他一上来该怎么对待孩子。于连因为拼命克制自己,脸色变得煞白,只窘促地说:“绝对不会,夫人,我绝不会打你孩子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说话之间,他斗胆抓起瑞那夫人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这个动作,使她大吃一惊;略一思索,更觉不成体统。这天很热,她的披肩遮着皓腕,于连把她的手举到唇边——举手之间,玉臂全露。她随即痛责自己,怪自己没有当即施以眼色。

    瑞那先生听到说话声音,便从书房走出来。他拿出在市政厅主婚时那种庄严与和蔼相兼的口吻,对于连说:“见孩子之前,我有话要跟你先谈一下。”

    他把于连让进书房,要妻子也留下,女主人原想让他们两人单独去谈的。瑞那先生关上门,庄重地坐下。

    “听神父先生说,你年轻有为。这儿,大家都会尊重你的。要是我满意,日后少不得会帮你成家立业。你那些亲朋好友,包括你的父亲和兄长,希望你不要再见,因为他们的谈吐举止,对我的孩子不尽合适。这里是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你要保证,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你父亲。”

    瑞那先生对那老头十分恼火,因为这场交易中,老头的刁滑胜他一筹。

    “现在,先生——因为我已吩咐下去,这儿大家都叫你先生,你会感到进入上等人家的优越——现在,先生,你这身短打,不宜让小孩子看到。家里的用人看到他没有?”瑞那先生问他夫人。

    “没有,亲爱的。”夫人答道,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再好没有,把这个穿上,”说着,递去自己的一件燕尾服,小伙子愣了一愣,“现在,咱们一起上杜朗先生的呢绒铺去。”

    过了一个多钟头,瑞那先生领着一身黑服的新家庭教师回来,发现妻子还坐在原位未动。看到于连再次出现,她已安之若素,打量他衣服时,也忘了害怕这回事。于连压根儿没想她。虽则对天命人事心存戒惧,但他此刻,就跟小孩子的心情一样。三小时之前,他还在教堂里战战兢兢,打那以来,好像已经历了几个年头。他注意到瑞那夫人神情冷淡,心里明白她在生气,为的是他胆敢吻她的手。由于换上一套与平日大不相同的服装,他忘乎所以起来,同时又想掩饰心头的喜悦,举手投足反显得莽莽撞撞,疯疯癫癫。瑞那夫人望着他,满眼惊异。

    “先生,你如果想得到孩子和用人的尊敬,就得放稳重点儿。”瑞那先生嘱告道。

    “大人,”于连答道,“穿上这身新装,我浑身不自在;我原是乡下穷人,一向只穿短打。你如允许,我想暂时回房间去独自待一会儿。”

    “新物色来的这个人,你觉得怎样?”瑞那先生问他夫人。

    几乎是出于本能,瑞那夫人肯定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竟向丈夫隐瞒下真实的想法。

    “对这个乡下小伙子,我不像你那样如获至宝。你待他体贴入微,只会引得他傲慢无礼,不出一月,就该把他打发走了。”

    “好吧!即使是打发走,也不过破费我百把法郎,到那时,维璃叶人已看惯,瑞那家的少爷外出时都由家庭教师带领。假如让于连穿得仍像个小工,咱们的目的不是白白落空了吗?一旦叫他开路,刚才在呢绒铺替他定做的一身黑礼服,当然得扣下。至于裁缝店里买的成衣,他现在穿在身上的那套,就让他穿走,赏他算了。”

    于连在自己房里消磨的一些时间,依瑞那夫人的感觉,只是片刻工夫而已。三个孩子得知新来了家庭教师,围着母亲问长问短。最后,于连出场了,他完全换了一个人。说他稳重,还不够;应该说,他就是稳重的化身。一一介绍给孩子之后,他开始讲话,那神气连瑞那先生看了都吃惊。

    “各位少爷,我来这儿,”他结束开场白时说,“是来教你们识拉丁文的。想来你们都知道什么叫背书。这是部《圣经》,”他说着拿出一本三十二开黑面精装的小书,“书中特别讲到吾主耶稣的事迹,通常把这一部分称之为《新约》。以后,我会经常布置功课,要你们逐段背诵。现在你们就先来考考我吧。”

    最大的孩子阿道尔夫,把书取了过来。

    “请随便翻开一页,”于连接下去说,“无论哪一段,你只要说出第一个字,我就可以把这本作为吾人行为准绳的圣书一直背下去,背到你叫我打住为止。”

    阿道尔夫翻开书,念出一个字来,于连随即将整个一页背了下来,流利得像讲法语一样。瑞那先生大有得色,瞟了夫人一眼。孩子看到父母惊讶之状,也都睁大了眼睛。有个仆人走到客厅门口,听于连拉丁文说个不停,起初呆呆站着,后来不见了人影。过了一会儿,夫人的贴身侍女、厨娘,都跑来站在门边;这时,阿道尔夫已翻了七八处,于连都背得一样流畅。

    “啊,我的天,多漂亮的小修士。”厨娘大声嚷道,她是个极虔诚的老姑娘。

    瑞那先生出于自尊,有点坐立不安了,倒不是要考考教师学问的深浅,而是忙于搜索枯肠,想找出几个拉丁字来撑撑自己面子。临了,好歹念出贺拉斯的一句诗来。于连懂的拉丁文,只限于一部《圣经》。他皱皱眉头说:“我准备献身的圣职,不允许我阅读这样一位世俗诗人的作品。”

    瑞那先生趁机又引了几句据说也是贺拉斯的诗句,还向孩子解释贺拉斯是何许人。但三个孩子对于连钦佩不已,根本不理会父亲的讲解,眼睛只盯着于连。

    下人都还站在门口,于连觉得这项当场试验应尽量拖长才好。便对最小的孩子说:“小少爷斯丹尼,也可以翻开《圣经》,指一段给我背。”

    小斯丹尼便神气十足,挑了一段,结结巴巴念出起头一字,于连接下去背了一整页。使瑞那先生大感得意而了无缺憾的是,正当于连咿咿呀呀背诵之际,备有诺曼底骏马的瓦勒诺与专区行政长官莫吉鸿两位先生不期登门来访。这个场面,使于连当之无愧获得“先生”之尊称,下人对他更是不敢怠慢。

    当天晚上,瑞那先生府上可谓群贤毕至,全维璃叶都想一睹奇才。于连一一应对,神情看上去有点抑郁,对客人则敬而远之。他的名声很快传遍全城,瑞那先生怕他给人抢走,几天后,提出要签一份为期两年的合同。

    “先生,恕不从命,”于连冷冷答道,“你倘要辞退我,我还能不走?这合同拴得住我而约束不了你,并无公平可言,我只得拒签。”

    于连处事得体,进门不到一个月,连瑞那先生也对他尊重有加。本堂神父既已跟瑞那与瓦勒诺两位失和,于连昔日对拿破仑的狂热,这一天机就无从泄露了;而于连自己提到拿破仑,言下总似不胜厌恶之慨。

    第七节 缘分

    必先伤其心,

    方能动其情。

    ——一现代人

    三个孩子把个于连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于连对他们却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心思在别处。不管小家伙多顽皮,于连倒从来没有不耐烦过。冷淡,公正,无动于衷,但却颇受爱戴,因为他的到来,可以说把公馆里的长日沉闷扫了出去:作为家庭教师,他堪称称职。但于连对所厕身的上流社会,只有仇恨和厌恶;之所以如此,或许从他在饭桌上忝陪末座,可以找到解释。有几次盛宴,他强自克制,才没有露出对周围的憎嫌。特别是圣路易节那一回,瓦勒诺在瑞那先生家大放厥词,于连险些要发作出来,便推托要照看孩子,一人溜到花园里去了。“廉洁奉公,说得多好听!”他愤愤不平地嚷道,“还说什么唯有清廉才是美德。可此公自从掌管赈济款以来,自家的财产倒翻了两三倍,大家还对他表示赏识、尊重,真是将肉麻当有趣!我敢打赌,就连救济孤儿的钱,他也要刮;比起别的穷人来,没爹没娘的小可怜儿,苦难更重,岂容侵夺!啊,畜生!畜生!我也跟孤儿差不多,见弃于父亲,见弃于兄长和家人。”

    圣路易节前几天,于连独自在小树林里散步,一边念着经文。这片小树林俯临信义大道,俗称“观景台”。这时,他远远望见两个哥哥从一条幽僻的小径走来,想避已避不及。这两个粗坯,看到弟弟一身漂亮的黑服,整洁的外表,以及对他们毫不掩饰的轻蔑,不禁妒火中烧,上来便是一顿揍,把他打得七荤八素,头破血流,才扬长而去。瑞那夫人正跟瓦勒诺先生和莫吉鸿区长一起散步,碰巧走近小树林,看到于连直挺挺躺在地下,还以为他死了。见瑞那夫人惊惶之状,瓦勒诺便大发醋兴。

    其实,瓦勒诺的疑心疑得早了一点。于连看瑞那夫人觉得异常秀丽,也正因为秀丽,他才恨她:这是使他几乎覆辙的第一道暗礁。他尽量少跟女主人说话,免得神魂颠倒,像第一天那样捧起她手来吻。

    瑞那夫人的贴身侍女艾莉莎,也少不得对这位年轻教师倾心起来,时常在太太面前提起。艾莉莎的恋情,惹得府中另一男仆暗妒起于连来。一天,于连听到这听差冲着艾莉莎说:“打那邋遢先生进门之后,你就懒得理我了。”这种侮蔑,真冤枉了于连。但出于英俊后生的本性,于连此后对自己的仪表倒格外留意起来。瓦勒诺的忌恨也随着潜滋暗长。他公然扬言:过分爱俏打扮,于年轻修士,大非所宜。其实,于连的服装,跟教士的道袍,也相差无几。

    瑞那夫人发觉,于连跟艾莉莎说话多了一点;接着了解到,这类交谈多半因于连衣物不足引起的。他只有两三件衬衫,得经常送出去洗,才能替换。在这类琐事上,艾莉莎对他就不无用处。于连的捉襟见肘,瑞那夫人先前是不曾想到,如今却牵肠挂肚起来。很想有所馈赠,但又怕冒失,心里只觉得左右为难,于连首先引发她的就是这种为难之感。此前,于连的名字,对她是一种纯属精神上的愉悦。想到于连的困窘,瑞那夫人心痛如绞,忍不住对丈夫说,应该送点衣物给他。

    “真是开玩笑!”丈夫回答,“怎么,送礼给一个好好干活,我们也感到满意的人?只有当他工作怠慢,要提提他的劲头,才需要送礼。”

    这种处世之道,瑞那夫人感到不是味;换了于连到来之前,根本不会觉察到的。每次看到于连十分简朴却相当整洁的衣着,心里不免要想:“真难为了这孩子,不知是怎么对付过来的。”

    渐渐地,对于连的缺这缺那,不但不以为怪,反而十分怜惜。

    瑞那夫人,是那种头半个月里会被人当作傻瓜的内地女人。她毫无人生经验,也没多少话要说。但生性优雅而自视颇高,那种人所共有的追求幸福的本能,在她身上,往往表现为对凡夫俗子的不屑理会,因为造化弄人,打发她与凡庸之辈为伍。

    她那纯朴的天性和灵敏的头脑,要是能多受一点教育,就大足称道了。但是,这位独养女儿,是在修道院教养长大的;那些修女是狂热的“耶稣圣心会”会员,对反对耶稣会的法国人恨之入骨。瑞那夫人还算有头脑,把修道院学来的一套,因其荒谬,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但这一空白,却没有别的东西来填补,结果变得一无所知。身为大宗财产的继承人,从小惯受奉承,加之又有狂热的殉教倾向,所以养成一种内向的性格。表面上她极其迁就,善于克己,维璃叶那些做丈夫的,都把她当作开导妻女的闺范,这也成为瑞那先生骄傲的资本;其实,她惯常的行为方式,也只是心高气傲、睥睨万物的表现而已。即令一位高傲的公主全不把身边贵族子弟放在眼里,但对周围的关注程度,依然远远胜过这位外表十分谦和、性情十分温柔的女子对她丈夫一言一行的关切。于连到来之前,瑞那夫人的心思全放在几个孩子身上。他们生点小病,偶感不适或略觉快乐,把她这颗敏感的心全占了去;她这颗心,只有早先在贝藏松“圣心会”时期,才崇敬过天主。

    如果有个孩子发烧,她会急得仿佛孩子就要死去似的,只是她不肯对别人说罢了。结婚的头几年,出于倾诉心曲的需要,她常把这类忧急事儿告诉丈夫,可是得到的却是哈哈一笑,两肩一耸,再加上几句数落女人痴心的老生常谈。这种一笑了之的态度,尤其是涉及孩子的病痛,真好比是一把匕首在剜瑞那夫人的心。这类嘲笑,与早年在修道院听到的甜言蜜语,真的大相径庭。她的教育是由苦难完成的。这类苦楚,因为生性高傲,即使对好友戴薇尔夫人也绝口不提。在她想象中,所有的男人,都跟她丈夫,跟瓦勒诺和专区长官莫吉鸿一个样。他们粗鲁,除了金钱、地位、荣誉之外,对一切都麻木不仁;凡与自己相左的看法,就不分青红皂白,盲目仇视。男人的天性,在瑞那夫人看来,就是如此,就像穿长靴戴毡帽一样天经地义。

    瑞那夫人虽则在这利欲熏心的社会圈里生活了多年,但对见钱眼开的人,依旧是看不惯。

    乡下小伙子于连之所以走运,可以从这里找到原委。瑞那夫人对这颗高尚而骄傲的心,深表同情;感受一新,殊觉甜蜜。于连的稚拙无知和举止粗野,瑞那夫人很快也就予以原谅。稚拙无知,也不无可爱之处;至于举止粗野,就更有劳她去纠正。她发觉,于连的谈天,还值得一听,尽管讲的都是寻常事,比如说,有条狗跑过街,被乡下人疾驰而过的大车当场轧死,好不可怜。这幕惨相,只引得她丈夫轰然一笑;这时,于连两道弯弯的浓眉,就紧蹙了拢来。瑞那夫人慢慢觉得,慷慨、高尚、人道,只存在于这年轻修士身上。这些优秀品德,在美好的心灵中激起的全部同情,甚至钦佩,她全倾注给了于连一人。

    如果在巴黎,于连对瑞那夫人的态度,可以立时变得简单起来;因为爱情在巴黎,不过是小说的产物。年轻的家庭教师与他腼腆的女主人,对他们的处境,大可以从三四本小说里,甚至从戏院的情歌中,得到某种启示。言情小说会给他们规定该扮演的角色,指明该仿效的榜样;而这榜样,浮夸的于连,迟早会如法炮制的,虽说这样做来未必有什么乐趣,甚至未必乐意。

    在阿韦龙省或比利牛斯省的小城,由于气候炎热,一桩区区小事,就可以闹得满城风雨。而在我们这阴沉的天空下,情形就大不相同:一个贫苦少年,他之所以野心勃勃,是因为他微妙的想法渴求着要有钱才能有的享受,他又天天与一位三十年华的少妇朝夕厮守,而这女子又规规矩矩做人,兢兢业业教子,小说里的行为是从不去模仿的。在内地,一切都是徐徐进行,不知不觉中做成的,其实,这样倒更其自然。

    想到年轻教师的贫寒,瑞那夫人常会难过得落泪。一天,于连见她眼里泪光莹莹,便问:“哎,夫人,难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噢,没有,我的朋友,”瑞那夫人答道,“请你叫上孩子,咱们一起散步去。”

    女主人挽起他的胳膊,紧紧偎依着,于连好生纳闷。她这是第一次称他为“我的朋友”。

    散步快要终了,于连注意到她脸色绯红。她放慢了脚步。

    “说不定人家告诉过你,说我在贝藏松有个姑妈,非常有钱,指定我为唯一的继承人,”瑞那夫人眼睛没看他,只自顾自说,“姑妈送我许多东西……我几个孩子近来读书……大有进步……为表示我的一点谢意,请你接受一份小小的赠礼。其实不过是几个路易,给你添几件衬衣。不过……”说到这里,脸红得更厉害了,一下子打住了话头。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问。

    “不过,这事不必跟我丈夫说。”她低着头往下说。

    “我固然微不足道,夫人,但我并不低三下四,”于连收住脚步,挺起胸膛,眼睛里闪烁着怒火,“这上面,夫人有欠考虑,钱的来路,倘对瑞那先生有一丝隐瞒,那我这人连用人都不如了。”

    瑞那夫人怔住了。

    “到府上以来,三十六法郎,市长先生已给过我五次,”于连继续说道,“我的收支账,随时可以给瑞那先生和任何一位看,甚至也可以给恨我的瓦勒诺看。”

    听他说了一通,瑞那夫人脸色发白,浑身战栗,散步也随之结束,因为彼此都找不到别的话题。于连这颗高傲的心,爱瑞那夫人的可能,已变得微乎其微。至于瑞那夫人,对他敬重有之,钦佩有之,还因此而受他的责备。自己无意中使他受辱,为弥补起见,觉得可以对他更关切一点。取这新姿态,她倒过了七八天快活时光。亏得这番努力,于连的气消了不少,但要说其中有什么个人情好的成分,倒也实在看不出。

    “自然,有钱人就是这样,”于连心里暗想,“他们得罪了人,以为只要装模作样一番,就什么都弥补过来了。”

    瑞那夫人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尤其因为她还太天真,虽则曾打定主意,结果还是把自己想有所馈赠而遭回绝的事告诉了丈夫。“怎么?”瑞那先生像给叮了一下,“遭下人拒绝?你居然咽得下这口气?”

    听到“下人”两字,瑞那夫人急得直叫。

    “夫人,我说这话,跟已故孔德亲王是一个意思。孔德亲王向他的新夫人介绍手下侍从时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下人!’贝尚伐《回忆录》中,有一节讲到尊卑上下的妙文,记得我给你念过。凡不是贵族缙绅而寄食于你门下并领取薪俸者,就是你的下人。我这就去开销于连两句,再当面扔给他一百法郎。”

    “噢,亲爱的,”瑞那夫人听了浑身战栗,“求求你至少别当着那班仆人的面。”

    “不错,他们会眼红的,而且有理由眼红。”市长先生说着走开去,心里掂量着这个数目。

    瑞那夫人跌坐在椅子里,难过得几乎要晕过去。“他跑去羞辱于连,都怪我不好。”她对丈夫顿时大起反感,用双手蒙着脸,发誓今后再也不对他说什么掏心肝的话了。

    重新看到于连的时候,瑞那夫人浑身哆嗦,胸口揪紧,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窘促之中,她抓起他的双手,紧紧握着。

    “哎!我的朋友,”她终于说出话来,“你对我丈夫还满意吗?”

    “怎么会不满意呢?他不是给了我一百法郎吗?”于连苦笑了一下。

    瑞那夫人望着他,信疑参半。

    “让我挽上你的胳膊。”她临了这么说,语气里有一种于连从未见过的勇气。

    女主人挽着他,一直走进维璃叶的书店,不顾这爿书店背着自由党的恶名声。她挑了十个路易的书,分给三个小孩。不过,她知道,这些书正是于连想看的。在书店里,她要孩子当场把各自的名字写在所得的书本上。正当瑞那夫人为自己敢用这种方式弥缝补救而深感快慰,于连却对铺子里琳琅满目的书籍惊讶不已。他从不敢跨进这样一个世俗的去处,心里不禁怦怦直跳。他根本顾不上去猜度瑞那夫人的心思,只一心在琢磨,像他这样一个年轻的神学士,能用什么妙法觅几本书来看看。最后,他得了个主意,觉得只要略施小技,有可能说动瑞那先生,借口为了给孩子做作文,需要本省名流贵绅的传记。用了一个月的心计,这个想法看来可望成功。过后不久,在一次偶谈中,他给高贵的市长出了一个难题:就是到书店办预约借阅,做成这自由党老板一笔生意。瑞那先生口头上同意,认为让他长子看看某些著作,不失为明智之举,因为孩子日后进军事学校,说不定在言谈中会听到人家提到。但于连看出市长先生很执拗,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猜想其中必有缘故,但一时无法探明究竟。

    “我后来想,先生,”一天,家庭教师对市长先生说,“一个像瑞那这样名门望族的姓氏,出现在书店肮脏的登记册上,的确很不相宜。”

    瑞那先生的神色顿时大为开朗。

    “对于一个可怜的神学士来说,”于连用更谦卑的口吻说,“要是有一天,人家在租书登记册上看到他的名字,于他名声也不雅。那些自由党徒会借端攻击,说我借了什么要不得的书。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我名字后面,添上些歪书的名目?”

    于连越说越离谱了。看到市长脸上又显得为难的神情,样子还有点生气,就顿住不说了。心里想:“我算把他捏在手里了。”

    几天后,最大的孩子阿道尔夫问起《每日新闻》上预告的一本书,这时瑞那先生也在场,年轻教师说:“免得雅各宾派拿去做文章,同时也使我能回答大少爷的问题,我看可以用府里下人的名义到书店办预约借阅。”

    “这主意倒不坏。”瑞那先生显得很高兴。

    “不过应该定个规矩,”于连装出庄重的,甚至苦痛的样子,这种表情对一个眼看自己渴望已久的事快要办成的人,最合适不过了,“规定不能让那仆人借小说。这类危险读物,一旦弄到家里,就会引坏太太的贴身侍女,更不要说那听差本人了。”

    “也不能借宣传小册子,你忘了。”瑞那先生很矜持地补上一句;他很想掩饰自己的赞许之情,觉得家庭教师想出来的折中办法不无高明之处。

    于连这一时期的生活,不乏这类小题目上的钩心斗角。脑子里考虑的,尽是交锋的得失,不大顾到瑞那夫人偏私的感情,那是只要他肯费点心,就能从她心里读到的。

    他昔日的处境,在市长府上,又重演了。在这儿,如同以前在他父亲的锯木厂一样,他极端鄙视周围的人,同时也为周围的人所憎恶。每天,无论是专区长官,还是瓦勒诺先生,抑或市长家其他朋友,对眼前发生的事都要讲述一番;于连看出,他们的议论,跟实际情形多么不同。某一事迹,于连认为值得称道的,却遭周围那些人非难。他心里总不服:“一帮怪物!”或“一群蠢货!”有趣的是,尽管他自视甚高,但对他们讲的事,却常常茫然不解。

    历来,只有同老军医谈话,他才推心置腹;他仅有的一点知识,不是关于拿破仑的意大利战役,就是耳食所得的外科手术。凭着少年气盛,他耽于谛听开刀的细节,哪怕是痛入骨髓的手术。他心里想:“我要是在场,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瑞那夫人第一次想同他谈谈孩子教育以外的事,他却大谈特谈外科手术,吓得瑞那夫人脸白如纸,求他别再往下说了。

    除此以外,于连一无所知。因此,生活在瑞那夫人身边,只要是单独相对,两人之间便出现奇特的沉默。他在客厅里,尽管举止谦恭,但瑞那夫人从他眼神里,看到了自负,自恃在智力上胜过所有上她家来的客人。碰巧,有时只剩下他们俩,瑞那夫人立即看出他在发窘。她心里很不安,因为凭女性的本能,知道这种窘相绝非什么温柔的表征。

    老军医算得上见过世面,讲起过上流社会的情形,不知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印象:凡与女子单独相对而无话可说,于连就觉得十分歉疚,好像这冷场是他一人的过错。所以每当两人面对面在一起,他就感到百倍难受。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应对女子讲些什么,他脑子里塞满了最夸张、最不切实际的想法;心慌意乱之下,他的想象,净给他出些要不得的主意。他如堕五里雾中,无法摆脱难堪的沉默。因此,每逢陪瑞那夫人母子做长时间的散步,内心的苦痛更深,脸就板得更紧了。他为此十分瞧不起自己。有时没话找话,不幸得很,说出来的话往往十分可笑。更糟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而且还加以夸大;但他看不见的,是自己眼睛的表情。他的眼睛非常漂亮,显出热情的灵魂,就像出色的演员一样,能把微妙的含义赋予原本没有这层意思的事物。瑞那夫人发现,跟他单独在一起时,他永远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除非突然发生点儿什么,分了他的心,无暇考虑怎么措辞的时候;既然家里的来客,没什么新知卓见有裨于她,那就不妨领略领略于连这方面智慧的闪光,亦颇有味道。

    随着拿破仑垮台,风流倜傥之举已在内地生活里排除尽净。人人都怕地位不保。奸猾之徒,就钻进教会去找靠山;而两面派,甚至在自由党里也很得势。一般人就更加苦闷了,除了读书、务农,别无乐事可言。

    瑞那夫人,从她虔诚的姑妈那里,当能继承大笔财产。她是十六岁上嫁给贵族瑞那先生的;这些年来,别说爱情,就是跟爱情有一星半点相似的感情,既没体验过,也没见识到。只有她的忏悔师,善良的谢朗神父,鉴于瓦勒诺不断的追求,才跟她提到“爱情”两字,但神父把爱情描述得污秽不堪,以至此字的含义,在瑞那夫人看来,简直就是放荡下流。她偶尔读过几本小说,书中所写的爱情,她都看作是一种例外,甚至认为是出格的。靠了无知,倒能怡然自得;心里无日不已地惦记于连,良心上却能不受一点咎责。

    第八节 小小风波

    于是就有叹息,因压抑而更深邃,

    还有偷偷的一瞥,因偷觑而更甜美,

    还有火一般的羞红,尽管不是出于犯罪。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四节

    瑞那夫人秉诸天性,加上眼前的幸福,心情好得像天使般的温柔,只有想到侍女艾莉莎,心头的甜蜜才有点变味。这位姑娘新近得了一笔遗产,去向谢朗神父做忏悔时,吐露出想嫁给于连的打算。神父真心为弟子红运高照而高兴,哪知于连对提婚之议,一口回绝,使教士极为惊讶。

    “我的孩子,你对自己的心思,也要检点检点,”教士皱着眉头说,“这笔财产,可保温饱而有余。假如是为了舍身奉教,而不屑一顾,我当然要向你致贺。我在维璃叶当本堂神父,于今已有五十六年;然而,据种种迹象看来,我的职务,就要给斥革了。这件事,很伤我的心,不过好歹每年还有八百法郎收入。我讲这一细节,是想告诉你,不要对神父一职抱什么幻想。如果想攀附权势之辈,永生天国的希望,就没份儿了。要想发迹,势必去刻薄穷民,奉承区长、市长、名流,投他们所好,为他们效劳:这种行为,社会上称为处世之道,对一个世俗中人,与灵魂的得救倒也并非完全水火不容。但处于我们的地位,就应该有所选择:不是追求尘世的富贵,就是向往天国的福祉,别无折中之道。小朋友,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三天之后,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很难过,看到你性格深处郁积着一股热情,表明你还没有那种教士必备的克制功夫和舍身精神。以你的聪明,我可以预言你前途如锦;不过,允许我说句老实话,”善良的神父说到这里,眼角噙着泪水,“作为一名教士,对你的灵魂能否得救,我不无担忧。”

    于连为自己动了感情而深感羞愧: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受人关爱。他乐极而涕,便跑到维璃叶后山的大树林,哭个痛快。

    “为什么我会这样呢?”临了,他自问道,“我感到,我可以为善良的谢朗神父百死而不悔,然而,他刚才向我指明,我不过是蠢材一个。我要瞒骗的,无过于他了,而他却把我看透了。他所说那郁积的感情,正是我求富贵的热望。原想放弃五十路易的年金,他会对我的虔诚,说句其志可嘉的好话,可偏偏在这当口,他认为我不配当教士。”

    “今后,我就凭自己性格中坚毅可靠的那部分为立脚根底。”于连继续想道,“谁还能说我曾号啕大哭以求一快,曾对说我是蠢材的人表示过敬爱!”

    三天后,于连终于找到了托词,他本该一上来就想到的。这个托词,纯系诽谤,但诽谤又怎样?他故意闪烁其词,向神父表白,内中有一个不便明说的理由——因为涉及第三者,使他一开始谈到婚事,就不拟考虑。这无异于说艾莉莎品行不端了。谢朗神父在于连的神态中发现有一种热衷浮华的情状,这种凡俗之心与年轻修士身上的虔敬之情,是大相径庭的。

    “小朋友,”谢朗神父又说,“与其做一个没有信仰的教士,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博学多识、受人尊敬的乡绅。”

    于连对这些劝诫,回答得很得体,至少在措辞上,他夸夸其谈,把一个怀有宗教热忱的年轻神学士所能使用的词汇全都用上了;但他说话的声调和眼底包藏不住的火焰,却向谢朗神父敲响了警钟。

    展望于连的未来,似不宜做太坏的评估:圆滑与审慎兼具,把一套虚伪的论调编得滴水不漏,在他这个年纪,已属不恶。至于声调和手势,是因为他一直与乡民为伍,没有见识过大场面。以后,一旦有机会接近大人先生,那无论是姿势还是措辞,就会粲然可观了。

    瑞那夫人感到纳闷的是:其侍女新近得到一大笔钱,却不见她心情更快活。只看到她三天两头去见神父,回来时总眼泪汪汪的。后来,艾莉莎就自己的婚事跟女主人提了个头。

    瑞那夫人听后,以为自己得了病。人像发热一样,夜不成眠。只有看到侍女或于连在侧,才觉得活了过来。她日夜都想着他们,想着他们婚后的幸福光景。一个小家庭就靠五十路易来维持,固然是穷,但在她心目中却颇具迷人的色彩。那时,于连很可能到专区首府布雷去当律师,离维璃叶只十五里路;在这种情况下,偶尔一见的希望还有。

    瑞那夫人真以为自己快要疯了。她告诉了丈夫,后来果真病倒了。当天晚上,侍女进来服侍,她发现那女孩在抽泣。这一晌,她恨透了艾莉莎,刚才还数落了她几句,这时便请侍女原谅自己脾气不好。不想艾莉莎泪水冒得更凶了,说要是太太允许,她想把自己的不幸事说一说。

    “那你就说吧。”瑞那夫人答道。

    “唉,太太,想不到他会拒绝。一定有人跟他说了我的坏话,他也就信了。”

    “是谁拒绝呀?”瑞那夫人气都透不过来了。

    “还有谁,太太,除了于连先生,”侍女抽噎着说,“神父先生也拗他不过。因为神父觉得,他不该拿当过女佣为借口,回绝一个正经姑娘。说穿了,于连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连他本人,进太太家之前,又是什么样呢?”

    后面的话,瑞那夫人都没听进去。她亢奋至极,神志几乎不管用了。她让侍女把于连回绝的话说了又说;据说态度之硬,已无翻悔的余地。

    “我愿意替你做一番最后的努力,”女主人对侍女说,“由我出面,跟于连先生说说看。”

    第二天午饭后,瑞那夫人心里不无快意,去为她的情敌做说客;谈了一小时,看到艾莉莎的婚议和财运一再遭到婉拒。

    于连慢慢脱出刻板的应答,对瑞那夫人的好言规劝,能很机智地挡回去。几天陷于绝望,瑞那夫人抵御不住了,任幸福的激流洋溢她的心田。等恢复灵醒,在卧房安歇下,便遣开众人,这时,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莫非我爱上于连了?”她终于这样自问。

    这个发现,换了别的时光,她一定会愧疚不已,坐立不安,而此刻,对她不过是很别致的人生一境,而且好像有点事不关己似的。风波过后,只觉得心疲身软,连最强烈的感情也无能为力了。

    瑞那夫人想做点针线活,不料却昏昏沉沉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倒也并不十分惊恐。她太幸福了,再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天真,纯朴,这位善良的内地女子,绝不至于为了感受新的情致或忧苦,而折磨自己的灵魂。于连到来之前,她整个身心都给一大堆家务吸引了去——在远离巴黎的地方,这就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命运。瑞那夫人对于激情,跟我们对彩票的看法一样:肯定会上当,只有疯子才去碰这种运气。

    晚餐钟响,于连领了小孩回来。瑞那夫人听到于连的声音,脸顿时涨得绯红。自从心有所爱以来,她学乖了,把脸红的原因,说成是头痛得厉害。

    “女人就是这样,”瑞那先生呵呵一笑,“这些机器,这里那里,时时需要修补修补!”

    这类打趣的话,瑞那夫人虽然早已听惯,但说话的声调,还是觉得非常刺耳。为了消闲遣闷,转而打量于连的长相,即令他是天底下最难看的男人,此刻也会讨得她的欢心。

    瑞那先生刻意模仿宫廷显贵的习尚,每当春回大地,初逢佳日,就率全家搬到苇儿溪小憩。这个村子由一则中世纪的传闻,事关嘉白丽哀凄艳的遭遇而遐迩闻名。当地有一座哥特式古老礼拜堂,如今已断垣零落,却不失为一大景观。离废墟几百步远处,瑞那先生拥有一座古堡,内有两对塔楼和一座仿蒂琉璃宫庭院的花园。花园四边,广植黄杨;园内小径,栗树夹道——而且,栗树之属,一年都要修剪两次。旁边有块地,种的是苹果树,是闲行漫步的好去处。果园尽头,有八九棵挺拔的胡桃树,枝叶茂密,绿荫蔽空,离地高可十余米。

    看到这几棵大树,瑞那夫人常止不住要赞赏几句,她丈夫则说:“这些树真可恶,麦子在树荫下就是不长,每棵树叫我少收几担粮。”

    村居景色,这一次对瑞那夫人似乎有一新耳目之感。赞之赏之,竟至陶醉。洋溢的感情,给了她急智和决断。到苇儿溪的第三天,瑞那先生因公务赶回城,瑞那夫人便出资,雇来一批工匠。是于连给她出了个主意,铺设一条沙石小路,以环绕果园并连接高挺的胡桃树,这样孩子清晨散步,鞋子就不会给露水沾湿。这个方案从设想到施工,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这天,瑞那夫人跟于连一起,指点工人干活,过得很愉快。

    维璃叶市长从城里回来,大感惊异:路已经修好了!丈夫的到来,瑞那夫人也大感惊异:因为她已忘了还有他这个人!此后两个月中,市长先生一讲起此事就非常生气,说她胆大妄为,这么大的改造工程,未经与他商量就擅自做成了;不过,瑞那夫人是自掏腰包,这点还觉得差强人意。

    长日易度,白天瑞那夫人跟孩子们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捕捉蝴蝶。他们用薄纱做大网罩,去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佶屈聱牙的学名,还是于连教给她的。因为瑞那夫人托人特地从贝藏松购来戈达尔的生物学著作,于连跟她讲了不少有关这类昆虫的奇异习性。

    这些可怜的蝴蝶,他们都狠狠心,用别针钉在一张硬纸板上,这也是于连想出来的办法。

    瑞那夫人与于连之间,终于不愁没有话题了。以前,碰到沉默,于连像活受罪,现在就不必担这份心了。

    他们话头不断,而且兴致极好,虽然谈的都是无伤大雅的事。生活变得活泼,忙碌而愉快,颇合大家口味,只除了艾莉莎,觉得活多得干不完。侍女说:“即使在狂欢节,维璃叶有舞会,太太也没这么用心打扮过。现在倒好,她一天要换两三身衣服。”

    我们无意于讨好任何人,但也不必讳言,瑞那夫人肤白如雪,她为自己剪裁了几件袒胸露臂的轻衫。身姿停匀,披上薄罗单衫,真是娇艳惊人。

    “夫人,你从没这么年轻过。”维璃叶的友人来苇儿溪赴宴,见到女主人时都这么说。(这在当地算得是一种恭维。)

    说来奇怪,读者诸公也许不信,瑞那夫人这么着意打扮,似乎并无直接的目的,只是兴之所至而已。她不暇多想,时间不是消磨在跟孩子和于连一起捉蝴蝶,便是与艾莉莎共同制新衣。她只回了一次维璃叶,因为想去采购密罗兹运来的夏季新装。

    回苇儿溪,瑞那夫人带来一位有亲眷关系的少妇。这位戴薇尔夫人是瑞那夫人从前在圣心修道院的同伴;瑞那夫人婚后,跟戴薇尔夫人不知不觉热络了起来。

    戴薇尔夫人听她表妹讲的一些趣事——真乃是疯头疯脑的想法——常常大笑不止。女主人说:“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想不出这类念头。”这些出人意料的想法,即巴黎人所谓的风趣,瑞那夫人面对丈夫,就像做了什么蠢事一样,会觉得难于启齿,而跟戴薇尔夫人,就勇气大增。刚开始讲还有点腼腆,等两位夫人一起坐久了,瑞那夫人神情就活跃起来,长长的一上午一眨眼就过去了,彼此过得非常愉快。知情识趣的戴薇尔夫人在这次拜访中,发觉她表妹虽不像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但生活肯定比从前快活得多。

    至于于连,到了乡间,像回到了童年,跟他学生一样兴高采烈,跑着跳着去捉蝴蝶。受过种种约束,玩过种种机谋之后,如今洒脱自在,远离他人的视线,而且凭本能觉得对瑞那夫人不必畏惧,尽可纵情于生活的欢快之中。尤其青春年少,置身于世上最美的群山之间,其乐何如!

    戴薇尔夫人到后不久,于连就觉得可以与她做朋友,便急巴巴地领她到新修沙径的尽头,大胡桃树的底下,把这一带的秀丽景色指点给她看。以风光而论,这儿如果不比瑞士的山川或意大利的湖泊更美,至少也不相上下。向前走几步,沿着陡斜的山坡,很快就能登上一片高峻的悬崖。悬崖周边,都是橡树;崖石外突,几乎遥临河面之上。于连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快活,自在,甚至可说是家中之王,陪伴着两位女性朋友,沉醉在她们对美景的礼赞之中。

    “我觉得这仿佛就是莫扎特的音乐。”戴薇尔夫人称赏道。

    维璃叶周围的乡野,不可谓不美,但兄长的嫉妒,父亲的横暴与苛责,在于连眼里,已无由见其艳丽。在苇儿溪,就没有这些苦痛的回忆,而且生平第一次,没碰到什么仇敌。瑞那先生留在城里的日子——这是常有的事,于连就可以放胆读书了;不像从前,只能在夜里看书,还得小心提防,把花盆扣过来罩住灯光。很快,夜晚也不用苦读,可以安心睡觉了。白天,在教课之余,他夹了那本书来到岩壑之间,那本作为他行为的唯一准则,使他为之怦然心动的书。书中不仅有幸福时的陶醉,也有失意时的慰藉。

    拿破仑关于妇女的言论,对其治下某些流行小说的评说,使于连第一次获得某些有关的见解;其实,这些见解,对跟他同龄的年轻人,早已算不得新鲜了。

    酷暑来临。晚上,到离房子不远处一棵繁茂的菩提树下乘凉,已成习惯。大树底下,浓荫幽深。一天晚上,于连一边讲,一边比方,向两位少妇侃侃而谈,自觉津津有味。他说着挥动起手臂来,不意碰到瑞那夫人的纤纤素手,那手是搁在花园漆椅的椅背上的。瑞那夫人把手很快缩了回去,但于连想,他有责任叫这只手不缩回去。想到有一种职责要履行,事若不成就会徒留笑柄,甚至滋生自卑,于是,所有乐趣,顿时从他心头散逸无余。

    第九节 乡野一夕

    盖兰所画荻朵女王,

    堪称秀媚的素描。

    ——斯特隆伯克

    第二天,重新见到瑞那夫人,他的目光有点异样,打量起她来,仿佛是打量一个要与之一决雌雄的怨仇。这目光与头天晚上是那么不同,瑞那夫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自己待他一向很好,而他好像在生气。她注目不移,盯着看他。

    戴薇尔夫人在跟前,于连就可以少说话,多想心事。这一整天,唯一的事,就是重温那本启示录,以砥砺心志,振作精神。

    他先把上课的时间大大缩短,稍后,瑞那夫人露面了,正好提醒他要着意呵护自己的荣誉。他暗下决心:今天晚上,得捏住她的手,逼她非同意不可。

    红日西沉,渐渐接近那关键时刻,于连的心跳得有点异样。黑夜来临。看到夜色特别黝黯,不免暗中窃喜,心头像搬掉了一块大石头。天空浓云密布,热风吹过,乱云飞渡,似乎预示暴雨将临。两位女友挽臂徐行,一直散步到很晚。她们今夜的种种做法,于连都觉得有点怪。风起云动,于某些细腻的心灵,似能弥增情致。

    大家终于入座,瑞那夫人坐在于连的一旁,戴薇尔夫人坐在她女友的身边。于连净想着下一步行动,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谈话越来越没劲了。

    “日后,第一次去赴决斗,难道也这么哆哆嗦嗦,愁眉苦脸不成?”于连心里想道。他对人对己都充满猜忌,对自己的心情,更不可能不清楚。

    他心事重重,觉得天大的危险,也比现在这样可取。他盼了又盼,希望突然发生什么事,使瑞那夫人遽离花园,回屋了事!他强自克制自己,连嗓音都变了;稍后,瑞那夫人也语带颤音,不过于连没觉察到。职责对怯懦之战,酷烈至极,他已无暇旁顾。古堡的大钟刚敲过九点三刻,但他还不敢有所行动。于连对自己的怯懦大为气恼,暗忖:“十点整,我就把白天所想、今夜该做的事做出来,不然,就上楼毙了自己!”

    等候,焦躁,尤其到最后一刻,紧张万分,不能自已。他头顶上的大钟,“当当当”敲十点钟了。像催命符似的钟声,每一下都敲在他心头,震得他浑身战栗。十点的最后一响余音未绝,他已伸出手去抓瑞那夫人的手,瑞那夫人忙缩了回去。于连自己也不明所以,只重新去把那手握住。虽说他心里萍翻桨乱,但握着的那手,其凉如冰,也叫他吃惊不小;他哆哆嗦嗦,紧紧捏住。那手想抽回去,最后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留在了他手里。

    他的心头于是弥漫着幸福,倒不是因为爱瑞那夫人,而是可怕的折磨已算过去。免得戴薇尔夫人有所觉察,他认为自己应该说说话;这时,他的嗓音显得洪亮而饱满。而瑞那夫人的语声,恰恰相反,很动感情,以至她的女友以为她是病了,提议回屋里去。于连觉得情况不妙:“如果瑞那夫人进客厅,我又会像白天一样惶惶无主。这只手捏着的时间还太短,不能就此认为已经胜券在握。”

    那手已听之任之,任于连紧紧握着,这时戴薇尔夫人再次提议大家回客厅去。

    瑞那夫人刚站起来又坐下,一丝半气地说:“说真的,我倒确实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在外面透透空气,或许会好一点。”

    于连的艳福,因夫人一语而又得重温。他此时快活至极,高谈阔论,忘了作假;两位女友聆听妙音,觉得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非他莫属。尽管突然之间他口齿流利起来,但还是缺少点勇气。这时狂风骤起,预示暴雨将至。戴薇尔夫人怕风,已露倦意,于连生怕她要独自回客厅,这样他势必跟瑞那夫人单独相对。这股敢作敢为的莽撞劲,在他也是一时之间才有的;他感到此刻对瑞那夫人连句最简单的话,都没力气说。女主人言语之间只要略示责备之意,那他就算出师失利,前功尽弃。

    幸亏这天晚上,他语带感情的夸夸其谈,博得了戴薇尔夫人的好感;戴薇尔夫人觉得他平时笨口拙舌像个孩子,缺少点风趣。至于瑞那夫人,就让手留在于连掌中,不思不想,听其自然。菩提树甚高,相传系大胆查理[12]亲手所植;在这菩提树下度过的几小时,对瑞那夫人来说,不啻是一个幸福的时代。菩提树枝密叶稠,风声飒飒,三点两点雨点滴在近地面的树叶上,滴滴答答,听来觉得分外悦耳。于连没留意到这一可以使他放心的情况:瑞那夫人要起身帮表姐扶正被风刮倒在她们脚边的花盆,便把手抽了回去,等她重新坐下,就毫不作难地把手向于连递了过来,好像两人之间已有默契似的。

    半夜的钟声,已敲过了许久。最后得离开花园,各自归寝。瑞那夫人浸润在爱的幸福里,浑浑噩噩,几乎毫无自责之意。她快活得夜不成眠。而于连则睡得极沉,因为这一整天,怯懦与傲岸之战,弄得他疲惫不堪。

    第二天清晨五点,他给人唤醒过来,几乎已把瑞那夫人忘得一干二净,她要是知道,不晓得会怎样难受呢。他的职责——一种英雄的职责,业已完成。这样一想,便心满意足,把房门紧紧锁上,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专心阅读他那位豪杰的辉煌战功。

    午餐铃响,他正读着拿破仑大军的战报,把昨晚的得意事全忘了。下楼去客厅时,他带点轻浮地提醒自己:应该对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原以为会遇到一双多情的眼睛,不料却看到一张威严的面孔:瑞那先生两小时前刚从维璃叶回来,毫不掩饰他的不满,因为于连整个上午都没招呼孩子的功课。每当这位显要人物发起脾气来,而且自认为可以把脾气发给别人看时,这张脸真是奇丑无比。

    丈夫一句句尖酸刻薄的话,瑞那夫人听了,都心如刀割。至于于连,几小时来在他眼前展示的杀伐征战,令他神往,都想痴了,因此一上来,并没怎样在意瑞那先生那些难听的话。到了最后,才很唐突地答了一句:“我生病了。”

    不要说维璃叶市长,换一个不爱生气的人,这答话的腔调,也能把人气死。瑞那先生很想当场开销,叫他立刻滚蛋。之所以有所顾念,是因为他立有一条诫则:凡事慎勿操之过急。

    “这不识抬举的蠢货,”他转念想道,“靠我家造就了他一点名声,如今瓦勒诺会聘请他,或者艾莉莎会嫁给他,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会在心里笑话我。”

    尽管这些考虑不无精明之处,瑞那先生的不满,还是在辞色上表露无遗,于连也慢慢怒形于色。瑞那夫人急得差点掉下泪来。午餐甫毕,她就要于连让她搀着出去散步,很亲热地靠着他。瑞那夫人做种种譬解,于连只压低声音答道:“阔佬就是这种架势!”

    瑞那先生这时在他们旁边走动;见他在跟前,于连更火了。他突然发觉瑞那夫人靠着他胳膊,样子有点过分;心里十分反感,便一把把她推开,抽回自己的手臂。

    这无礼的举动,亏得瑞那先生没看到,但为戴薇尔夫人注意到了,见她表妹两眼已盈盈欲泪。这时,有个乡下小姑娘为抄近路,在果园的一角穿行,瑞那先生赶过去,连连掷石子撵她。

    “于连先生,求求你,克制一下。你想,我们谁没有发脾气的时候。”戴薇尔夫人急口说道。

    于连冷冷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鄙夷。

    这眼神,使戴薇尔夫人一惊;她要是能猜透其中的含意,恐怕更要惊骇了——那就是刻意寻求报复的朦胧意愿。毋庸置疑,正是这类屈辱的遭遇,造就众多罗伯斯庇尔式的叛逆分子。

    “你那位于连好凶,我看了直害怕。”戴薇尔夫人低声对她表妹说。

    “他有理由生气,”瑞那夫人答道,“他教书以来,几个小孩都有惊人的进步。即便一上午不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看来男人都那么不近情理。”

    瑞那夫人破天荒第一次对丈夫有种报复的欲望。于连对有钱人的恨意,眼看就要爆发出来。幸而,瑞那先生这时把看园子的唤了来,两人一起用一团团蒺藜,把斜穿果园的小径堵住。后半段散步里,于连备受体贴,但他闷声不响,一句话都没说。等瑞那先生一走开,两位太太推说累了,一人挽起他一条胳膊。

    于连夹在两位少妇中间,他苍白而高傲的脸色,阴沉而果决的神气,与她们羞红的脸颊、慌乱的眼神,形成奇异的对照。他鄙视这两个女人以及一切温柔的感情。

    “真是!”他暗想,“连五百法郎的积蓄都没有,怎么完成我的学业!唉!见鬼去吧!”

    他一心想着正经事,两位太太那些体贴话,他耳朵里偶尔刮进一两句,只觉得空洞、痴□、浅薄,一句话,女人气十足,不称他的意。

    瑞那夫人为免得冷场,没话找话,说她丈夫从维璃叶赶回来,是因为向佃农买来了一批玉米皮(当地的床垫都塞玉米皮)。

    “我丈夫不会过来了,”瑞那夫人加了一句,“他在指挥花匠和听差,到屋里换床垫去了。二楼的床,玉米皮上午都已换过,现在他在三楼。”

    于连一听,脸色都变了,目光怪怪的,看了瑞那夫人一眼,接着脚下加紧几步,把她拉到一旁。戴薇尔夫人看着他们走开去。“夫人,请你救我一命,只有你能办到。因为你知道,那个听差跟我是死对头。我应该向你坦白:我有一幅头像,藏在床垫里面。”听到这句话,轮到瑞那夫人急白了脸。

    “只有你,夫人,此刻能走进我的卧房。床垫靠窗的角落里,你摸的时候当心,别给人看到,可以摸到一只小纸盒,黑纸板做的,表面很光滑。”

    “里面藏有一幅头像!”瑞那夫人几乎要站不稳了。

    于连看到她神色沮丧,觉得大可利用一下。

    “我还有一个恳求,夫人,那幅头像求你别看,这是我的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瑞那夫人跟着说了一遍,声音幽微欲绝。

    虽说在恃财傲物、见利动心的环境中成长,但爱已在她心中注入了豪情。她自己创痛正深,出于忠人之事的单纯想法,为了不辱使命,向于连提了几个有必要弄清楚的问题。

    “这么说,”她走开去时跟他核对,“是一个小圆盒,黑纸板做的,表面很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狠巴巴地答道;遇到危险,男人就会拿出这种腔调。

    瑞那夫人爬上古堡的三楼,脸色煞白,像去赴难一般。更糟的是,她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了。但想到于连的这个忙一定得帮,又有了气力。

    “我得把盒子拿到手。”她自语道,一边加快了脚步。

    她听到丈夫跟听差就在于连房里说话。幸亏他们踅进孩子的卧房去了。她赶紧掀起褥子,把手伸进草垫,因为动作过猛,擦了一下手指。平时疼不得一点点,此刻却丝毫不觉得,因为差不多就在同时,摸到了一个光滑的小纸盒。马上攥在手里,一溜烟儿跑了开去。

    担心给丈夫撞见的恐惧刚刚消失,这盒子引起的憎恶之感,又使她难过得死去活来。

    “这么说来,于连真是情有所属了。我手上拿的,就是他心上人的头像喽!”

    瑞那夫人坐在前厅的一把椅子上,妒意发作之下,痛楚万分。不知就里,倒也有好处,惊恐减轻了伤痛。于连一露面,就一把夺回纸盒,连谢也不谢,话也不说,直奔自己房里,点火一烧了之。他面如死灰,力不能支,刚才的危险未免给夸大过头了。

    “拿破仑的头像,”他摇摇头,暗自想道,“篡位称帝,居然藏在他对头的家里!给瑞那先生发现,那还了得,这个极端保王党,性情又暴躁!更不慎的是,头像背后的白纸板上,我还写了几行字,崇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不容有怀疑的余地!而且每次感情冲动,还都注上日期!前天还发作过一次呢!”

    “我声价大落,毁于一旦,”于连望着纸盒烧去,自语道,“而名誉,是我的全部财富;有声价,才有活头……再说,这又是怎样的生活,我的天!”

    一小时之后,疲惫,自怜,他心肠变软了。见到瑞那夫人,便拿起她手,怀着从未有过的挚情连连吻着。她快活得脸都红了,但几乎在同一刻,妒火也冒了上来,就把于连推开去一点。于连的铮铮傲骨,近日里大受打击,此刻就愣头愣脑的,像个傻子。瑞那夫人在他眼里无非是个有钱的阔太太,想到这里,就不胜轻蔑地放下她的手,径自离去。他走到花园里,踱来踱去,想着自己的心事,不一会儿,唇上才浮出一丝苦笑。

    “我在这儿散步,优哉游哉,像一个可以随便支配自己时间的闲人!若不去照管孩子,就难逃瑞那先生的责备,等会儿理又在他那一边了。”于是急忙朝孩子房里跑去。

    他很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孩子的亲近,平抚了一点他惨痛的情绪。

    “总算这个孩子还没看不起我,”于连想,但他立刻把痛苦稍减,看作是软弱的又一表现,并引以自责,“这些孩子捋我的顺毛,就像喜欢他们昨天刚买来的小猎犬一样。”

    第十节 立巍巍壮志 发区区小财

    热情最会伪装,

    须知欲盖反而弥彰;

    犹如乌云越黑,

    越是显示有可怕的风暴。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节

    瑞那先生从古堡各卧室,一间间走过来,最后又回到孩子的房间,听差在后面搬草垫。市长突然进房,对于连来说,不啻是满满的水杯里又加上一滴水,顷刻就要旁溢。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更阴沉。瑞那先生忙收住脚步,看看身旁的仆人。

    “先生,你以为跟别的教师,你几个孩子会有同样的进步?如果答复是否定的,”于连不等瑞那先生回答,便接着说,“那你怎么敢责备我,说我耽误他们功课?”

    瑞那先生先是一惊,等回过神来,从这乡下小伙子异样的口气里,推断他大概另有高枝可攀,打算离开此地了。但于连越说越气。“先生,不靠你,我照样有饭吃。”他又补上一句。

    “看到你情绪这么冲动,我真的有气。”瑞那先生有点格格不入。两个下人在十步之外,忙着铺床。

    “这种话我不要听,先生,”于连忘乎所以地说道,“你想想看,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多么难听,而且还当着太太们的面!”

    于连的要求,瑞那先生知道得太清楚了,艰难的盘算真有痛彻肺腑之感。于连也真是气疯了,直嚷嚷道:“离开府上,先生,我知道该去哪儿。”

    一听此话,瑞那先生仿佛已看到于连在瓦勒诺府高坐堂皇。

    “好吧,先生,”市长终于叹口气说,神情像要动一次痛苦的手术,“我接受你的要求。从后天起,也就是下月初,我每月付你五十法郎。”

    于连真想笑出来,一时愣在那里无言以对。他的怒气全消了。

    “这畜生我还太看得起他了!”于连心里想,“无疑,这是卑劣的灵魂所能表示的最大歉意了。”

    几个孩子看到这场面,吓得目瞪口呆,急忙跑到花园里,去报告母亲,说于连先生怒气冲冲,不过他以后每月有五十法郎了。

    于连出于习惯,跟着孩子走过去,连看都没看瑞那先生一眼,把东家栽在那儿干生气。

    “瞧,瓦勒诺又叫我多花一百六十八法郎,”市长心里嘀咕道,“这家伙供应给孤儿院的伙食,我非得说两句硬话开销他。”

    过了一会儿,于连跟瑞那先生又面对面碰上了:“我有点心事,要去跟谢朗神父谈谈。现有幸禀告阁下,不才想告几小时的假。”

    “哎哎,亲爱的于连!”瑞那先生堆出一副虚伪不过的笑脸,“就去一天吧,你要是愿意,再加明天一天也不妨。上维璃叶,可以骑花匠的马去。”

    “果不出所料,”瑞那先生忖道,“准是给瓦勒诺回话去了,而对我他还什么都没承诺呢,不过,得让这小伙子头脑冷静下来才好。”

    于连很快出门,爬上后山的大树林,从苇儿溪穿过这片树林,也可以抵达维璃叶。他不想马上去见谢朗神父。谁高兴再去演一场假戏呢!他有必要看清自己的灵魂,回顾一下激荡的情绪。

    “我打了个胜仗,”一旦置身林间,远离众人耳目,他这样自语道,“我真的打了个胜仗!”

    这句话可以见出他处境之妙,也给他心灵几许平宁。

    “瞧,我现在薪俸每月有五十法郎了,这位瑞那先生一定很怕。但怕什么呢?”

    一小时前,于连正怒气冲冲,对付这个走运的权势人物;现在,揣摩这权势人物所惧何来,倒使他心情完全平静了下来。他徜徉林间,有那么一刻,对迷人的美景几乎为之心醉。光溜溜的岩石,昔日从山上大块大块崩落到林中;如今挺拔的榉树,已长得差不多跟巨岩一般高。岩体的阴影下,凉爽宜人,而三步之外,就是烈日的炎威,令人不敢直晒。

    于连在岩阴下喘了口气,接着再攀登。沿一条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走不多久,便登上百丈悬崖,顿有遗世独立之感。身凌绝顶,他止不住会心一笑。他所企慕的,不正是这样一种境界吗?高山之上,空气纯净,他心灵上感受到一种静穆,甚至欢乐。维璃叶市长,在他眼里,代表着世界上所有阔佬和劣绅;但于连觉得,今天他给惹起的仇绪,不管势头多猛,却了无个人恩怨在内。只要不见瑞那先生,不出一个礼拜,就会把他,把他的古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整个家庭,统统忘光。“他被迫做出最大的牺牲,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怎么!一年多得五十多埃居[13]。片刻之前,刚逃过生平最大的危险。想不到一天里,打下两个胜仗;应该说,第二个胜仗,不是我的功劳,但一定得猜出个中原因。不过,伤脑筋的事,明天再想不迟!”

    于连挺立在峭崖上,仰望晴空:八月骄阳,光照四极。岩下的田野里,传出悠长的蝉声;蝉鸣一停,周围一片寂静。脚下方圆八十里的乡野,尽在望中。雄鹰不时从他头顶上的绝壁间飞掠而出,在长空悄然盘旋,画出道道圆圈。于连的眼睛,不由自主跟着鸷鹰转。稳健而有力的搏击,令人震慑,他渴慕这种力量,渴慕这种孤高。

    这就是拿破仑的命运。日后,也会是他的命运吗?

    第十一节 长夜悠悠

    就连朱丽娅的冷淡也含有温情,

    那微颤的纤手从他手中抽回,

    临了却又留下轻轻一捏,

    那么温婉,那么令人陶醉,

    使你的心思久久捉摸不定。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一节

    于连觉得有必要在维璃叶露一下脸。走出本堂神父的住宅,正巧碰到瓦勒诺先生,便急忙把加薪的事说了一说。

    回到苇儿溪,直到天全黑了,他才下楼到花园去。这一整天,感情上险波迭起,弄得他神情很疲惫。想到两位夫人,不禁犯愁:“跟她们有何可说?”只怪他缺乏自知之明,没看到自己也只是琐碎小事的水平,而这类琐碎小事通常正是女人家的兴趣所在。于连的言谈,戴薇尔夫人,甚至瑞那夫人,也时常觉得费解;而她们讲的话,他也往往一知半解。这就可见魅力的作用,恕我大胆说一句,可见激情的伟大,这股激情现在正撼动着这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这怪人的心里,几乎天天都有风暴。

    今晚,于连走进花园,是准备听听两位漂亮表姊妹的感想。她们等他都等得不耐烦了。他挨着瑞那夫人,在老位子上坐下。未几,夜色已十分浓重。那只白嫩的手,他早就看到搁在就近的椅背上,很想去抓过来。那手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缩了回去,表示出不高兴的意思。于连本想就此作罢,兴冲冲地说着话,没想到这时听见瑞那先生走进来的脚步声。

    早上那些难听的话,言犹在耳,于连暗想:“这家伙财运亨通,百事如意,待我奚落他一番:就当着他的面,捏住他老婆的手!对啦,就这么办,谁叫他鄙薄我!”

    于连生就是急脾气,此刻更沉不住气。他心里惶惶不安,顾不上考虑别的事,只盼瑞那夫人心甘情愿把手递给他握。

    瑞那先生谈起政局,十分气愤;维璃叶有两三位实业家,现在财富超过了他,要来竞选中搅局。戴薇尔夫人侧耳在听,于连可听得火起,把椅子往瑞那夫人那边移了一移。幸而一切动静都给黑夜遮了过去。于连大着胆子,拿手去就那只露在轻衫外的玉臂。一时心猿意马,管束不住自己心思,竟用脸颊去挨近那柔美的臂膀,甚至双唇也贴了上去。

    瑞那夫人浑身一激灵:与丈夫仅四步路之隔!她急忙把手递给于连,同时把他推远一点。瑞那先生对无能之辈或激进之徒大发横财愤愤不平,于连则对任他握着的手狂吻不止,至少瑞那夫人认为狂得可以。这多事的一天里,可怜的女人曾拿到确实证据,得知这个她感情上喜欢——虽然心里未必承认——的男子,却爱着别人!于连外出的时光,她曾陷于极度的悲痛,瞎想了好一阵。

    “怎么!我动情了,”她自忖,“萌生了爱!我,一个有夫之妇,会坠入情网!这种暗中的痴情,对丈夫都从未有过,想起于连却情思不断。实在说来,他不过是个孩子,对我十分尊敬罢了。这种疯疯癫癫的情致,也就昙花一现而已。抑或我对这年轻人有点感情,又干我丈夫甚事?再说跟于连说的,都是些异想天开的事,我先生听了会烦的。他嘛,只关心自己的公事。反正,我也没拿了他的什么去给于连。”

    这颗朴实的心,没有半点虚伪和矫饰,但在她从未体验过的激情冲击下,不免有点迷茫。她自欺欺人而尚不自知,不过,道德的本能业已受惊。在她心绪纷乱之际,于连来到了花园。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差不多在同时看到他在自己身旁落座。多么美妙的幸福!她顿觉魂飞魄荡。半个月来,这种快活,对她与其说是一种诱惑,还不如说是一种惊喜。一切都是从未想见到的。转而一想:“难道只要于连在此,一切过错都不存在了?”思之骇然,于是把手缩了回来。

    狂热的吻,在她是从未领受过的,使她顿时忘了他可能另有所爱。倏忽之间,在她看来于连也不再有什么过错。疑神疑鬼的惨痛情绪才刚中止,一种梦想不到的幸福就涌上心头,搅得她春情荡漾,简直欣喜欲狂。这个夜晚对所有人说来都是美好的,除了维璃叶市长,为的是忘不了新发迹的实业家。于连是既不想他勃勃的野心,也不思他难以实现的宏图。美色怡人,这在他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他徜徉于缥缈而甜蜜的梦境,这种与他性格格格不入的梦境,一边轻轻抚摸着令他悦慕不已的纤手,迷迷糊糊听着夜风轻拂菩提树叶的婆娑声,和远处传来杜河边上磨坊里狗叫的汪汪声。

    但这种情感,只是一时的兴会,而非激情。回到自己房里,他唯一觉得痛快的,就是重新捧起他心爱的那本书。一个人在二十年华,当想人生在世,有所作为,才最最重要。

    隔了一会儿,他放下书来。由于净想着拿破仑的赫赫战功,对自己的小小战果,也看出了点新的意味。心里想:“是的,我打了一个胜仗,但应当乘胜追击。趁这妄自尊大的贵族向后撤退之际,得把他的傲气彻底打垮,这才是地道的拿破仑作风。我应当提出请三天假,去拜访傅凯这位好朋友。瑞那先生要是拒绝,我就摊牌说不干了,看来他会让步的。”

    瑞那夫人可真是目不交睫,一夜难安。她觉得直到如今,还没有真正生活过。于连热情如火的吻,印在她手上的幸福感,使她别无所思。蓦地,她心头浮出“奸情”这个词儿。举凡朝欢暮乐、荒淫无耻等等恶俗的景象,纷纷涌入她的脑际。她心目中于连那温馨而圣洁的形象以及对爱情的憧憬,都因这一意念而黯然失色。未来给涂上了可怕的色彩,她看到自己落到不齿于人的地步。

    这是个可怕的时刻。她的灵魂飘到了陌生的境域。隔夜还在体味从未领略过的幸福,现在一下子陷入了酷烈的折磨之中。她从没想到会伤痛如许,弄到神昏智乱的地步。有一刻,想去向丈夫坦白,说:怕自己爱上于连了。至少,这还是在谈于连吧。幸亏她记起结婚前夕,姑妈给她的告诫:危莫大焉,若把自己的隐情全告诉给丈夫,因为丈夫毕竟是一家之主。她痛苦至极,不停绞着双手。

    她往复于苦楚的矛盾之中。忽而担心于连不爱她,忽而凛于可怕的犯罪感,仿佛明天就要给拉到维璃叶广场示众,挂的牌子上向公众揭举她的奸状。

    可叹瑞那夫人了无人生经验;即使在完全清醒、理智健全的时刻,她也分不清,在天主眼里有罪与在公众面前受辱有何不同。

    照她的想法,通奸这罪恶必然会带来种种羞辱。她刚把这可怕的想法放到一边,才得些许安宁,遐想着跟于连还像过去那样天真烂漫地朝夕相处该是多么甜美,突然于连另有所爱的可恶念头又来纠缠不休。于连怕丢失头像,怕头像惹祸而急得面色发白的情状,还如在眼前。她第一次在于连那沉稳而高贵的脸庞上看到了恐惧。对她或她的孩子,于连还从没这样动过情。这份额外的痛苦,已大到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瑞那夫人不觉大叫一声,吵醒了她的侍女。顿时,她看到床边出现一盏灯,认出是艾莉莎。

    “会是你,他爱的?”狂乱中,她失声喊了出来。

    侍女发现女主人神色慌乱,惊惶之中倒没大留意这句奇怪的问话。瑞那夫人自知失言,便对她说:“我有点发烧,大概说胡话了,你陪陪我吧。”感到需要约束自己,人一下子倒清醒了过来,痛苦也不怎么觉得了。半睡眠状态下失控的理智,又恢复了正常。为免侍女老盯着自己,瑞那夫人便要她读报。这姑娘用单调的声音读着《每日新闻》上的一篇长文章,瑞那夫人却暗自下了一个贤淑的决心:等再看到于连,就对他冷若冰霜。

    第十二节 出门访友

    巴黎净是些漂亮人物,

    而刚毅之士却在内地。

    ——西哀耶斯

    第二天一早,才五点钟,在瑞那夫人露面之前,于连已从她丈夫那儿获准三天假期。与自己本意相反,于连还想见她一面,只为她那秀美的纤手动人思念。他下楼到花园里等了许久,还不见瑞那夫人倩影。不过,于连要是真有爱心,就会看到二楼上半掩的百叶窗后面,她前额抵着玻璃,正在那儿张望出神。末了,她还是不顾自己天大的决心,决计到花园里转一圈。早起鲜艳的容光,一改她平时素白的脸色。不过,这纯朴的女人,心里显然很不平静。一种拘谨的,甚至是怨怒的情绪,改变了她清雅的神态,正是这种安详从容、超尘脱俗的表情,才给她那天仙般的容颜平添了不少妩媚。

    于连急忙走近去。她匆忙披上的一条披肩下,雪腕全陈,于连看了赞赏不已。夜来的烦扰,使她对外界的一切更敏感;清晨的凉爽,似乎越发增添她姿肤的光泽。她美得娇羞,美得动人,而又充满灵性,在下层阶级是难觅难见的;这对于连仿佛是一种昭示,唤醒了一种尚未萌动的感受能力。于连贪婪的目光,不期发现美艳如许,大为倾倒,忘了原本期待的那友好的问候。不过,女主人的故示冷淡,使他吃惊不小,甚至看出意在要他退回原地。

    愉快的笑意顿时从他唇上消失。他记起自己在社会中,尤其在有钱的贵夫人眼中的地位。倏忽之间,脸上只剩下性高气傲和自怨自艾的表情。他觉得冤透了,动身时间推迟了一个多钟头,只换来这场白眼。

    “只有傻瓜才会生别人的气,”他心中自责,“石头往下掉,是因为有分量。我难道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好习惯,这样尽心竭力,就冲着他们出了钱!如果要教他们看得起,也教自己看得起,就该让他们明白,我就因为穷才跟他们的富打交道。但我的心,他们再横蛮霸道也奈何不得。而且境界之高,绝非他们区区毁誉可及。”

    这类感想,触绪纷来,他那说变就变的脸,摆出一副孤傲与凶恶的神色。瑞那夫人倒慌了手脚。她原想在见面时,装得志洁行芳,冷若冰霜,这时一变而为关切,而之所以关切,就因为看到对方突然变脸。晨起互致问候,今天天气好等空话一说完,两人同时觉得无话可说了。于连还没让痴心冲昏头脑,马上想出一法,要教瑞那夫人明白,他跟她的情谊还淡薄得很。他只字不提就要出门一趟,只向她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从他目光里,见出一种阴鸷的傲慢,而那目光隔夜还是那么可爱。正当瑞那夫人愣在那里,望着于连走远去,她大儿子从花园深处跑来,搂着告诉她说:“我们放假了,于连先生出门旅行去了。”

    一听这话,瑞那夫人浑身冰冷,像要死去一般。好哇,讲道德讲道德,现在自食其果了!而她的软弱,更加重了她的不幸。

    这最新事态,占去了她全部心思。她那贤淑的决定,是这可怕的一夜里苦思的结果,现在早给抛到了九霄云外。眼前的问题是,对这位可意郎君,不是什么推三阻四,恐怕要失之永远了。

    早餐桌上是非到不可的。更糟的是,瑞那先生和戴薇尔夫人谈来谈去,就谈于连出门这桩事。维璃叶市长已注意到,于连来请假时,说话的口气很硬,谅必有诈。

    “这乡下小伙子,兜里肯定揣着别的聘约。现在,每年的薪金已加到了六百法郎;别人,哪怕是瓦勒诺先生,要付这个数目,也多少会给吓退的。昨天,维璃叶那方面想必是提出要求宽限三天,来考虑此事。为避免给我正式答复,今天早上,这位小先生就进山去了。跟一个嚣张跋扈的雇工都要赔笑脸,看我们落到了什么地步!”

    “我丈夫还不知他自己伤人伤到了什么份儿上,既然连他都认为于连要走,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瑞那夫人心里忖道,“唉!一切已成定局!”

    为了能哭个痛快,又免得戴薇尔夫人问长问短,她推说头痛得厉害,要上床休息。

    “女人就是这么回事,”瑞那先生旧调重弹,“这些复杂的机器,总有些地方要出毛病。”说罢,带着嘲讽的神气走了开去。

    命运的拨弄,使瑞那夫人陷于可怕的激情之中。她这厢受着痴情的折磨,于连却兴致极高,走入秀峰迭见的山路。他要翻过苇儿溪北面的大山脉。山间小路在高大的榉树丛中渐走渐高,蜿蜒在一面大山坡上;高山的北边,便是杜河流域的溪壑。走不多久,我们的旅人就看到在他脚下,山冈参错,导引杜河折向南流。放眼遥望,是勃艮第和博若莱一带肥沃的原野。这位年轻的野心家,不管他的心灵对山河之美多么迟钝,面对开阔如许的壮丽景色,也不由得时时驻足观赏。

    最后,他终于登上山顶。贴着山边,抄一条近路,就能下到一个孤幽的山谷;他的朋友,年轻的木材商傅凯,就住在那里。傅凯,还是任何别人,于连并不急于想见。大山顶上,巉岩壁立。他好像一头鸷鸟,厕身在不毛的危石之间,老远就能看到走近来的任何人。他发现在一堵巉岩的腹壁有个小小的洞穴。跑去一看,亦一方藏身之处,随即钻了进去。他眼中闪出快乐的光芒,喟叹道:“藏在这儿,世人就伤害不到我了。”他突生一念,何不在此痛痛快快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这些想法,无论在哪里,对他都是十分危险的。取一块方石板权充书桌,他下笔如飞,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临了,他才注意到,落日已在博若莱的远峰叠嶂后闪着余晖。

    “干吗不在这儿过一夜呢?”他自语道,“我有面包,我有自由!”一听到自由这个伟大的词,他的心就激奋起来。虚伪成性的他,即使在傅凯那里,也是不得自由的。两手支颐,想入非非做他的美梦——得此自由,不亦快哉!他觉得有生以来还没像在这山洞里过得这么惬意。他无思无虑,看着夕阳斜晖一道一道消逝。暮色漫漫,心里也迷迷茫茫的,幻想着日后初到巴黎的种种情状。首先遇见的,当然是一位美女,以姿色与才情而论,比他见过的内地女子不知要强出多少。他爱得发疯,而且也为她所爱。如果与她暂别,那是为了去博取荣誉,为了更值得让人爱。

    一个年轻人混迹于巴黎社交界,受教于可悲的现实,即使有于连那样丰富的想象,编出来的故事不管多浪漫,也只会受到冷酷的嘲弄:伟大的行动,将随着不能实现的希望,同归于尽;而代之而起的,是平庸的现实,可概见于这句俗话:“谁不守住他情妇,一天之内,难免不受两三次骗!”而这乡下小伙子却觉得他与英雄业绩之间,万事俱备,只欠机会。

    这时,黑夜已经驱除白昼,于连还有七八里路要走,才能下山到傅凯住的村子。离开小山洞之前,他生了一堆火,把刚才胡乱写的字纸全部烧毁,不敢掉以轻心。

    午夜一点钟,于连敲响大门,把他朋友吓了一跳。于连发现傅凯正忙着记账。这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其貌不扬,一脸粗相,而且鼻子特长,不过这不讨人喜欢的外表也无掩其忠厚。

    “想必跟瑞那先生吵翻了,才突然跑到这儿来?”

    于连把隔夜发生的事,拣可说的说了一说。

    “跟我一起干吧,”傅凯说,“我看,瑞那先生、瓦勒诺所长、莫吉鸿长官、谢朗神父等人物,你都已见识过,也领教过他们的手段;现在你完全有资格去参加投标。你算术比我好,来替我管账吧。我这买卖,赚头不错。我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管到,又怕找个同伙是骗子,所以眼看有好生意,也不能天天去做。两三个礼拜之前,我挑米梭·特·圣阿芒赚了六千法郎,彼此已有六年没见面了,这次在蓬塔利埃卖货时碰巧遇到的。这六千法郎,或者少说些,三千法郎吧,你老兄为什么不能来赚呢?因为那天倘有你在场,为能采伐那片树林,我就可以叫个高价,他们当场就会让我承包的。跟我合伙一起干吧!”

    这个提议,有拂于连的本意,因为扰乱他的狂放梦想。两个朋友像荷马笔下的英雄,自己准备夜宵,因为傅凯一直单身独过。吃夜宵的时候,傅凯把账本拿给于连看,证明他的木材生意获利颇丰。于连的才智和性格,傅凯一向是十分看重的。

    等于连独自躺在松板小屋,心里筹想:“不错,在这儿可以挣几千法郎,然后,再去当兵或当教士,这样要有利得多。至于当兵还是当教士,得看那时法国的时势再定。积上一笔小钱,所有零零碎碎的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僻居深山,正可治治我可怕的无知。有好些事你不懂,而沙龙里的常客还特别在意。傅凯不想结婚,但又一再说,生活孤独,郁郁寡欢。显然,他找一个没资金的人合伙,是希望有个终身伙伴,永不分离。”

    “难道我要欺骗好朋友吗?”于连生气地嚷道。伪诈与寡情,是他通常的救命法宝。但这次,感念知己情深,他不允许自己有半点不地道。

    猝然间,又高兴起来:他有理由拒绝了。“怎么!要我缩手缩脚,浪费七八年光阴!一来二去,我就二十八了;而在这个年纪上,拿破仑的生平大事,最辉煌的,业已完成!为贩卖木材四处奔波,幸得几个低级骗子开恩,等我无声无息地挣了几个钱,谁保得定我还会有扬名天下的雄心?”

    第二天早上,于连用极冷静的口气答复傅凯,说从事圣职的志向使他难以从命。善良的傅凯原以为合伙的事已经谈定,听了回话,愣了半天。

    “但你好好想过没有,”傅凯苦口婆心地说,“这是讲合伙,要是喜欢别的办法,那我每年给你四千法郎,如何?你却偏要回瑞那先生府上去,可他把你看得如同鞋底上的烂泥一般!你手头一旦有两百金路易,谁能拦着不让你进神学院?说得再过头一点,我可以负责为你觅得本地最好的圣职。因为,”傅凯压低声音补上一句,“某某先生,某某大人,他们烧的木材,都是我供应的。我送去的是上好的橡木,他们付的只是白木价钱,而这实际上是最好的投资。”

    于连矢志不改,傅凯怎么也劝不动,最后认为他可能有点神经。第三天一清早,于连告别好友,在山林溪壑之间消磨了一整天。那个小山洞,他又去光顾了一下,但内心的平宁已不复可得,那是给傅凯的提议赶跑的。像大力士海格立斯一样,如今他要选择的,不是善与恶,而是碌碌无为的安闲舒服呢,还是少年气盛的英雄美梦。“由此可见,我还不具备真正刚毅的性格,”这种疑虑,最使他痛苦,“看来我不是成大人物的料,花八年工夫混一口饭吃,我都担心会壮气消尽,无复行非常之事的魄力了!”

    第十三节 网眼长袜

    小说,是一面镜子,鉴以照之,一路行去。

    ——圣雷阿尔

    于连望见残阳斜照的苇儿溪旧堂遗址,才记起,自前天以来,一次都没想过瑞那夫人。“那天临走,这娘儿们提醒我,彼此间隔着一大段距离,直把我当木匠的儿子。毫无疑问,她是要借此来表示懊悔,恨头天晚上不该让我握她手!……不过,的确好看,她那只手!这女人顾盼之间,多么妩媚!多么高贵!”

    有可能跟傅凯一起经商致富,对于连思考问题亦有方便,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因为激愤,因为明显感到自己穷,感到自己社会地位低,而想到邪路上去。他仿佛站在高高的岬角上,浩魄雄襟,评断穷通,甚至凌驾于贫富之上;不过他的所谓富,实际也只是小康而已。虽然他远不具备哲人的深刻,来鉴衡自己的处境,但头脑却很清醒,觉得经此短暂的山林之行,自己与以前已大不相同了。

    瑞那夫人要他讲讲旅行见闻,他只简单说了一说,令他惊异的是,女主人倾听时那种极度惶恐的神情。

    傅凯曾几次打算结婚,几次恋爱失败;两人夜话,谈到这个题目,自是说来话长。傅凯往往高兴得过早,过后,发现自己并非对方情有独钟的人。这类叙述,于连听来感到惊愕,却也增长不少见闻。他平时与人落落寡合,一味钻在自己的猜想和猜疑中,也就远离了一切可以给他教益的机会。

    于连外出的那几天,生活对瑞那夫人只是一连串的苦难;苦难虽然各种各样,但对她都是难以忍受的。这一回,她真的病倒了。

    “尤其你这样不舒服,”戴薇尔夫人见于连回来,对瑞那夫人说,“今晚就不要到花园去了,那儿空气潮湿,会加重病情的。”

    戴薇尔夫人看到她的女友穿上巴黎新到的细网眼长筒袜和小圆头淑女鞋,大感诧异;瑞那夫人闲常因服饰过于简朴,还时时受到丈夫数落。三天来,瑞那夫人唯一的消遣,是将一块漂亮的布料,裁成一身时新的夏装,并要艾莉莎赶紧缝制。这件衣服,在于连到后不多一会儿才刚刚完工,瑞那夫人马上就穿上了身。至此,戴薇尔夫人已无可怀疑,心里想:“原来她坠入情网了,这不幸的女人!”她那稀奇古怪的毛病,也就不难明白了。

    戴薇尔夫人看瑞那夫人跟于连说话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焦虑的目光,盯着年轻教师的眼睛。女主人的心都提了上来,时时刻刻在等他做出解释,宣布去留。哪知这题目,于连根本没涉及,因为他压根儿没想过。心里斗争了半天,瑞那夫人才敢开口,发颤的声音,听得出激荡的情绪。

    “你是不是要丢下这里的学生,另有高就?”

    瑞那夫人的眼神和游移的声调,于连不免感到讶异。他暗想道:“这女人爱上我了。以她的高傲,对自己一时的软弱,事后一定会埋怨不已的。她一旦不怕我撂挑子,就又会傲慢起来。”彼此的立场,迅如闪电,于连一下子就看清了,便支吾其词地答道:“这些孩子着实可爱,尤其出身高贵,丢下他们真有点舍不得,但这一步或许不得不走。一个人不是对自己也有应尽的责任吗?”

    说到出身高贵(这是他新近学到的一句贵族用语)四字,于连心里大起反感。

    “在这女人眼里,”他思忖,“我嘛,就不属于出身高贵之列。”

    瑞那夫人耳听他说话,心里在赞赏他的才华,他的英俊。他言语之间表示有可能离去,瑞那夫人听了心如刀割。于连外出期间,维璃叶的友人,凡来苇儿溪宴聚,都争相向她道贺,说她丈夫有幸发掘了一位奇才。倒不是因为知道孩子的学业大有长进,而是听说此人能把《圣经》倒背如流,而且背的还是拉丁文,这使苇儿溪居民深为叹服。这种钦佩之情,也许可以流传个上百年。

    于连不与人说话,这一切自然无从知道。瑞那夫人头脑若稍微冷静一点,是会想到宜对他鹊起的声誉恭维一番的;而于连的自尊心一旦得到满足,对她自会更加和蔼,更何况她的新妆十分讨人喜欢。瑞那夫人自己对这身漂亮衣裳也很满意,听了于连几句夸奖就更高兴了,表示愿意到花园去转转;但没走几步,就说体力不胜,走不动了。也不顾于连倦游回来,就挽臂而行,然而,这非但没给她增添什么劲道,反而连原有的一点气力也消失殆尽。

    天全黑了。刚落座,于连就凭此前的特权,大着胆子把唇吻印在邻座美人的玉臂上,并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此时心里想的,不是瑞那夫人,而是傅凯对他情妇的大胆作风;再者,“出身高贵”这几个字,还重重压在他的心头。邻座美人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也不能使他感到一点快意。这天晚上,瑞那夫人用种种暗示表露她的深情,甚至形迹太着了点;于连非但不感到得意,甚至丝毫谈不上感激。美丽,高雅,娇嫩,也几乎不能使他动心。心地纯良,无怨无恨,无疑能使人长葆青春。可叹世间多数娇美女子,往往红颜先老!

    整个晚上,于连都神情懊丧。此前,他只对命运和社会感到愤愤不平;而今,傅凯给他提示了一条并不高贵的致富之路,他对自己也生起气来。他一味想着心事,虽则不时向两位太太说句把话,最后竟不知不觉放开了瑞那夫人的手。此举弄得可怜的妇人惊惶不已,甚至看成是命运的谶候。

    要是确知于连情意缱绻,她的贤德或许能获致抗拒之力。但她心里战战兢兢,时时刻刻都怕失掉他。情动于衷,行失其当,她竟把于连心不在焉搁在椅背上的手,朝自己这边抓了过来。这个动作,唤醒了小伙子的勃勃野心,恨不得让那些骄横的贵族老爷都来见识见识;须知每当张筵设席,他只配跟少爷敬陪末座,而贵人缙绅看起他来,总露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笑脸。“这女人不敢再瞧不起我了,”他想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应对她的美貌表示赏识,有义务做她的情人!”像这样的念头,在傅凯这位好友向他做坦诚的倾谈之前,他脑子里是根本不会有的。

    这个突然的决定,使他情绪马上欢快起来。心里想:“这两个女人中,非得到手一个不可。”他发觉自己更愿意追求戴薇尔夫人,倒不是因为她更可人心意,而是她总把自己看作以才学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师,而不是腋下夹一件呢上装的小木匠,像瑞那夫人初次见到的那样。

    然而,正是那小工模样,满脸涨得通红,站在大门外逡巡不入的情状,瑞那夫人想起来才最觉得有意思。

    对自己的处境审视之下,于连觉得不该存征服戴薇尔夫人的念头;瑞那夫人属意于他,戴薇尔夫人也许已觉察到。那只好再回到瑞那夫人这一方。他扪心自问:“这位夫人的性格,我又有多少了解?无非是这么一点:这次出门之前,我去握她的手,她缩了回去;今天,我把手抽回来,她却抓了过去,而且紧握不放。好啊,真是好机会,把她对我的轻蔑,统统回敬过去!天晓得她有过多少情人!她之所以宠我,无非因为彼此见面容易。”

    这就是,唉,文明过度的不幸!一个年轻人,在二十岁上,要是受过教育,他的心灵离任情适性就有千里之遥;而谈不上任情适性之概,爱情又往往沦为令人生厌的重荷。

    “我尤其应在这女人身边得手,”于连小小的虚荣心还在寻思,“等他年发迹了,逢到有人非难我曾是区区一家庭教师,我就可以表示,那是为了爱情,才屈就教席的!”

    于连重新挣脱瑞那夫人的手,得由他去抓她的手,并紧握不放。回客厅时,差不多已是半夜,瑞那夫人轻声问他:“你要离开我们,你要走,是吗?”

    于连叹了口气,说:“我实在该走,因为我爱你爱得像发狂,这当然是个错……尤其对年轻教士来说,错莫大矣!”

    瑞那夫人身子靠着于连胳膊,那么放任,以至脸上都能感到于连面颊的热气。

    同一个夜晚,对两人来说,真大异其趣。瑞那夫人神情亢奋,淫泆流湎,不能自禁。轻佻女郎往往过早解得风情,对爱的烦恼,早已习而相忘,真到了动情的年纪,新鲜感反没有了。不比瑞那夫人,没读过什么小说,爱的幸福,微妙难传,对她都是新奇的。没什么愁郁的事来扫她的兴,更不要说未来的威胁了。在她的憧憬里,十年以后也会跟目前一样幸福。至于道德观念,誓忠丈夫,等等,几天前还弄得她辗转不安,此刻即使想起也属枉然,像打发一个讨厌鬼那样给撵走了。“我又不会给于连什么便宜,”瑞那夫人自我安慰道,“以后的相处也会跟这个月一样。他永远是个朋友而已。”

    第十四节 英国剪刀

    二八佳人,艳如玫瑰,却去搽脂抹粉!

    ——鲍利多里

    在于连方面,所有的快意都给傅凯这提议打消以尽,现在是连个主意都拿不定了。

    “唉!我性格里或许缺少点刚强,在拿破仑麾下,也不会是个好兵。不过,”他转而一想,“在女主人身旁,暂且逢场作戏,也可消愁解闷。”

    所幸,即使是这么桩小事,于连的内心,跟他放肆的言辞也相去甚远。他见到瑞那夫人先就有点怯意,因为她的新装太漂亮了。这身衣服,照于连的眼光,即使在巴黎也是开风气之先的。他自视很高,不允许把什么事都委诸偶然,凭一时的兴之所至。根据傅凯倾谈所及,以及从《圣经》中读到关于爱情的一点可怜知识,他特地制订了一个周详的作战计划。尽管自己不肯承认,他心里还是很慌乱,得把方案写出来才踏实。

    但就在第二天早晨,有一刻工夫,瑞那夫人和他单独待在客厅里,问道:“你除了叫于连,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对这句讨好的话,我们的大好佬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为这一情况,不在他计划的预料之内!如果没有订计划写方案这类蠢事,凭他活络的头脑,是完全应付得过来的;意外的变局,更能激发他见机行事的本领。

    他这时傻愣愣的,自己还夸大了这种迂拙。瑞那夫人很快就原谅了事。他的拙笨,她视为是一种率直的表现,自有其可爱之处。此人大家都觉得他很有才气,在她眼里,所缺少的,正是坦诚。

    戴薇尔夫人有时对瑞那夫人说:“你那位家庭教师,别看他小小年纪,我觉得大大可疑。看他样子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动脑筋,一举一动都用了心机的。这可是个阴险家伙。”

    瑞那夫人上面这句问话,于连一时竟答不出,大为苦恼,尤其深以为耻。

    “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吃了败仗,就该扳回来!”趁走进隔壁房间的机会,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给瑞那夫人一个吻!

    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没有比这个吻更不得体,更不愉快,更不谨慎的了!他们差点叫人撞见。瑞那夫人以为他疯了。她大吃一惊,尤其觉得有失体统。这桩蠢事,使她陡然想起瓦勒诺来。

    “跟他单独在一起,谁知会发生什么事?”她的道德观念又冒出头来,因为爱情躲了开去。

    她细思量,巧安排,让身边总留个儿子。

    这一天,于连很不好过。他的全部工夫都用在实施他的引诱方案,但做得很不高明。看起瑞那夫人来,每次目光里都带着探询的意味。不过,他还没蠢到看不出自己不讨人喜欢,更不要说能勾魂摄魄了。

    瑞那夫人见他既笨拙,又莽撞,惊愕了半晌。“这是爱的羞怯,活脱是个才子!”她百词慰解,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艾莉莎情笃意深,他会一点不动心,可能吗?”

    为接待布雷专区行政长官莫吉鸿先生的来访,瑞那夫人在午饭后,回进客厅,坐在一个高高的小型壁毯绷架前做十字挑花。戴薇尔夫人坐在她旁边。就是这样一个显眼的位置,而且还是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的英雄觉得有机可乘,把靴子伸过去,想踩瑞那夫人的秀脚;而她那来自巴黎的网眼长袜和漂亮瘦鞋,显然正吸引着那位风流长官的目光。

    瑞那夫人担惊受怕之余,故意让剪刀、绒团、绷针等失手掉下;这样一来,可遮掩于连的轻举妄动,好像是他看到剪刀下坠,慌忙想用脚去挡似的。碰巧这把英国剪刀跌断了,瑞那夫人连连表示惋惜,还怪于连当时坐得不够近。

    “剪刀滑下来,你比我先看到,应该能够拦挡住。你这倒好,白热心一场,反重重踩了我一脚。”

    这番说辞,可以瞒过行政长官,却瞒不过戴薇尔夫人。她想:“这小伙子人虽长得漂亮,动作却够愣的!这类过错,照省城的规矩,也是不能原谅的。”

    瑞那夫人伺机也关照他:“放谨慎点,我命令你。”

    于连觉出自己的笨拙,大为气恼。他盘算了半天,该不该对“我命令你”这句话生气。真是迂到了家,才会这么想:如果涉及孩子的教育问题,她可以对我说“我命令你”;但事关情爱,前提就是平等。没有平等,何论爱情……于是,山环水复,净想些关于平等的醒世恒言。高乃依的这句诗,是几天前刚跟戴薇尔夫人学来的,他愤愤然一再吟诵:

    ……爱情

    造就平等,不用再把平等追寻

    于连有生以来还不曾有过相好的,却一心要扮荒唐的唐璜角色。他这一天的表演,真是蠢得要命。总算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他为瑞那夫人,也为自己所讨厌。看到日落西山,想到夜色昏蒙中又要去花园里陪坐,不免忧心忡忡。于是,便对瑞那先生说,他要回维璃叶去见谢朗神父。晚饭一吃完就动身,挨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在维璃叶,碰上谢朗神父正忙于搬家。神父终于给撤职了,接任的是助理司铎马仕龙。于连在场,能为善良的神父助一臂之力。他想到应该写封信给傅凯,告以内心那不可抗拒的奉教志向,一度阻止自己接受他好意的提议,现在看到这样的不平事,也许不进教会对拯救自己的灵魂更有利。

    于连简直要为自己的精明喝彩:就维璃叶本堂神父去职一事,为自己留出了条后路,一旦可悲的谨小慎微压倒豪情胜慨,他还可以回过头来,考虑去做生意经商致富。

    第十五节 鸡叫

    爱情一字,拉丁文作amor,

    起始于爱慕,终极于死亡,

    但在此前,是无尽的怅惘,

    忧伤,悲泣,欺骗,罪恶,懊丧。

    ——《爱情礼赞》

    于连常无端地自以为很机敏。他果敢机灵,那么,在第二天,对自己维璃叶之行所产生的效果,就该额手称庆了。原来,他的怯头怯脑,因人一走,大家都忘了。这天,他心情还是怏怏不乐。黄昏时,刚有个荒唐想法,就马上告诉了瑞那夫人,也真匆遽得可以。

    那时大家在花园里刚坐定,不等天黑透,于连就把嘴凑近瑞那夫人耳际,顾不得会不会连累美人,就对她说:“夫人,今夜两点,我到你房里去,有话要对你说。”

    于连提心吊胆,生怕这请求会给接受下来。扮演引诱良家妇女的角色,他心里也不轻松,要是顺着自己性子,他宁愿在房里躲几天,再也不见这两位太太的。他明白,自己昨天的一着高招,已把前一天的好印象破坏完了(原文如此),现在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种放肆的话语亏他敢提出来,瑞那夫人回话的口气,的确十分生气,并没夸大。从她简短的答话中,于连咂摸出轻蔑的含意。虽然回答得很轻,他确信听到了一个“去”字。于连推说有事要吩咐孩子,径自到他们房间去了。回来后,就坐在戴薇尔夫人身边,故意与瑞那夫人隔得远远的,这样可免得去握她的手。谈话都是正经题目,于连应付得很好,中间偶有短暂的沉默,也够他伤脑筋的。他暗暗发急:“怎么会想不出个点子来,逼她一逼,让她做出点亲热的表示;正是这类毫不含糊的表示,使我在三天前相信,她是属于我的!”

    于连把事情几乎推向绝境,沮丧至极。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是事情顺顺当当的,或许更教他为难。

    到半夜分手时,他心情悒怏,相信戴薇尔夫人在鄙薄他,瑞那夫人也不会对他好到哪里去。

    他情绪恶劣,心里深感屈辱,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放弃任何伪诈,放弃一切计谋,与瑞那夫人得过且过,像小孩子一样满足于每天或许能有的一点点快乐——这种想法,离他已有十万八千里远了。

    他绞尽脑汁,想出许多妙招,旋即觉得荒谬绝伦。总而言之,其苦万状。这时,古堡的大钟,正敲响两点整。

    钟声使他惊醒过来,如同鸡叫惊醒司门神圣彼得一样。看到已到紧要关头,该面对这桩烦难事了。说实在的,打那放肆的提议照知之后,他连想都没再去想!那提议接受时就没听到好声气!

    “我对她说过,两点钟到她房里去,”他一边起身,一边自语,“我可能毛手毛脚,粗里粗气,像个乡巴佬的儿子——这层意思,戴薇尔夫人已暗示得相当清楚了,但我至少不是软骨头!”

    于连有理由为自己的胆量得意,他从未勉强自己做过这样为难的事。打开房门,他浑身战栗,两条腿都软了,不得不倚在墙上。

    他没穿鞋,走近瑞那先生的房间,贴门谛听,里面的鼾声清晰可闻。这真叫人无可奈何了。至此,退无可退,再没什么借口可以不去她房间了。但是,天哪!他去干什么?他并没什么计划;纵然有,心绪紊乱如此,也无法依计而行啊!

    最后,神情比赴死就义还要痛苦百倍,他走进一条狭小的甬道,由此可直通瑞那夫人的卧房。他的手哆哆嗦嗦推开房门,发出怕人的响声。

    房里有一星微光:壁炉下面点着一盏守夜灯。于连没料到还有这桩不便。见他进来,瑞那夫人慌忙从床上跳下来。“啊,你疯了!”她喊道。房里顿时一阵混乱。于连忘了徒劳的计划,恢复了天然本性:不能博得这样一位美妇人的欢心,实在是人生的大不幸。对于她的责备,他只是跪在她的脚旁,紧紧抱着她的双膝。她的话说得极难听,他涕零如雨。

    几个钟点以后,于连走出瑞那夫人的卧室,用小说家言,他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事实上,他可谓旗开得胜,这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缘于他所引发的爱,再者,是对方诱人的姿色予他意想不到的感应;光凭他的笨拙劲,是万难得胜回朝的。

    但即使在蜜爱幽欢的时光,他仍摆脱不掉古怪的傲气,还想扮一个惯于征服女人的角色:兀自大动,以示殷勤,反而减去自己原本的可爱之处。他不去注意那被他激起的欢情,以及那使欢情更胜的娇羞,却不断想着职责的念头。他给自己定下一个理想的范本,怕稍有偏离,就会落下可怕的悔恨和永久的笑柄。总而言之,强烈的意识,既造就于连成为超卓之士,也适足以妨碍他去体味匍匐在她脚边的快慰。正如同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天生有令人销魂的姿色,但为了赴跳舞会,竟去涂脂抹粉,真是荒唐之至。

    瑞那夫人一见于连出现,就吓得魂不附体,接着就心惊肉跳。于连的眼泪和绝望,搅得她心乱如麻。甚至到她对于连已拒无可拒之际,还把他推得远远的,而且真是出于羞愤,可随即又投身在他怀里。这种种做法,事先并无什么计谋可言。她相信自己罪无可赦,该入地狱,为了密密遮掩地狱的惨相,频频予于连以狂热的抚爱。总之,就人生乐事而言,于我们的英雄已一无所缺,甚至连刚征服的女人身上那暖人的潮热也不少,假如他懂得消受的话。于连走后,使她神魂失措的云情雨意并未消歇,同时令她撕心裂肝的悔恨交迸也未中止。

    “天哪!所谓幸福、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这就是于连回房后最初的感慨。渴望已久的东西,一旦如愿以偿,心灵反陷于惊讶惶惑之中。心里本来一直有所企望,现在已无可企求,而才刚过眼的烟云,尚未成为甜蜜的回忆。像一位受检回来的士兵,于连认真检点自己的行为,把细节一一回想过来,“职责攸关,我该做的,有没有什么缺失?我这角色,是不是扮得很成功?”

    是何角色?一个在女人面前惯于炫耀自己的角色!

    第十六节 新的一天

    他用唇去吻她的樱唇,

    还用手梳理她的头发。

    ——《唐璜》第一章第一七〇节

    亏得瑞那夫人过分激动和惊恐,没觉察到于连的笨拙,倒给他巴住了面子。转瞬之间,于连已成了她在世上的一切。

    等看到曙光初透,便催他快走:“噢!天哪,我丈夫要是听到一点动静,我就完了。”

    于连倒还有时间咬文嚼字,记得问了这么一句话:“人生还有什么可憾的吗?”

    “啊!此刻觉得可憾事真多呢!但认识你,真无憾可言。”

    于连不急于回屋,故意拖到天亮,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觉得这样才有气概。

    他抱着一个荒唐的想法,要显得像个此中老手,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用心加以推敲。这番心计倒也有一点好处:早餐时光,重新见到瑞那夫人,他的举止堪称谨慎的典范。

    至于瑞那夫人,则不能看到他而不满脸通红,而不看他又一刻都活不下去。她察知自己怔忡不宁,想加掩饰却适得其反。于连只抬眼看了她一下。起初,瑞那夫人还赞赏他知所谨慎。不久,发觉这飘忽一瞥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不禁惊恐起来:“他不要不爱我了,唉!对他说来,我老得多了。比他大出十岁去呢!”

    从饭厅出来,到花园去的时候,她紧紧握着于连的手。这一爱的表示,非比寻常,于连一阵惊喜,侧身看她,不免眼角传情,因为在用早餐的时候,他觉得她非常婉丽,虽说当时只管低着头没看她,其实工夫都用在暗中玩味她那迷人的姿色。这含情的一瞥,对瑞那夫人真是莫大的安慰,虽然还不足以消除她所有的不安;而她的不安,却差不多完全消除了她对丈夫的愧疚。

    早餐中间,这位做丈夫的毫无觉察,而戴薇尔夫人却不然:觉得她表妹已濒临失足的边缘。这一整天,出于亲情,她敢于单刀直入,不惜用隐语,把瑞那夫人所面临的险境,描绘得十分秽恶。

    瑞那夫人急于想跟于连单独待一会儿,问问他是不是还爱她。女主人虽则不改温婉的秉性,可有好几次,差点要表示出来,叫她这位女友不要招人嫌。

    当夜,进花园的时候,戴薇尔夫人巧做安排,自己正好坐在瑞那夫人与于连之间。瑞那夫人本来还存着甜蜜的想头:抓起于连的手放在唇边偷吻,其乐何如!——不想竟连说句话都不可得!

    这桩拂意事,使她益发焦躁。有一情况,她想起来更后悔不迭。就是昨夜于连摸到她闺房来,她曾责备他做事太唐突,此刻却怕他今夜不再来。瑞那夫人早早离开花园,回房待着,又耐不住,便走去耳朵贴着于连房门谛听。虽则疑惑与热情交相煎逼,到底还是不敢推门而入。如此行事,岂不下贱之甚。内地不是有句俗话,“自送上门,丑不可闻”吗?

    府中的仆人,还没有全睡。为谨慎起见,她最后还是回进自己房里。两个钟头的等待,不啻两个世纪的折磨。

    于连对他所谓的职责,一向是恪守不渝的;凡定下要做的事,就按部就班,一一做去,绝无丝毫差池。

    时钟刚敲一点,他便悄悄溜出房间,确信男主人已睡得很沉,便走进瑞那夫人房里。这一夜,在情妇身边欢愉更胜,因为他没有时时刻刻想着要扮演什么角色。所以眼睛能看到娱目之色,耳朵能听见悦耳之音。瑞那夫人说起自己年纪,更增加了他几分自信。

    “哎!我大出你十岁,你怎么会爱我呢?”她胸无城府,连说了几遍,因为这个想法,无形中对她是个压力。

    想不到会有这种隐忧,而且看来还是实在的,这倒使于连几乎忘了怕闹笑话的惶恐。

    因出身微末,怕被她看作下等情人的蠢见,也随之消失。于连情欢逾常,他那羞怯的女主人随之放下心来,从而也感到一点欢快,恢复了一点识力。幸亏这天他没有那么多假模假样,不比隔夜,把赴约幽会当作一场征战,而不是一桩快事。她要是看出他在硬扮角色,这可悲的发现,会把她所有的佳趣都剥夺以尽。因为除了年龄不相称外,她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可以导致可悲的结局。

    瑞那夫人从未想到有什么恋爱观,在内地,一谈到婚恋问题,除贫富悬殊之外,年岁差别,的确是插科打诨、夹枪带棒的现成题目。

    几天之内,于连以其血气方刚的全部热力,爱得发疯发狂一般。

    “应当承认,”他心里想,“她的灵魂像天使一般善良,而姿色更是天下少有。”

    扮演角色的想法,他差不多全忘了。说到任情处,甚至把自己的担忧也告诉了她。这种呢喃私语,把他引发的激情,推到了巅峰状态。“这么说来,我并没有走运的情敌。”瑞那夫人喜滋滋地想道。她壮起胆子问他,那幅他十分关切的头像,画的是谁。于连赌咒发誓,说那是一个男人的头像。

    等一个人静下来能想点事的时候,瑞那夫人不觉惊异: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快活。

    “啊!”她心里想,“早十年认识就好了,那时我还可算得是美人儿呢。”

    年龄这类想法,跟于连根本不沾边。于他,爱情仍是野心之属:一种占有的快乐。想他一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竟然占有一位如此高贵这般娇艳的少妇!于连倾倒的情状,以及看到她艳色娇姿的欣喜,终于使瑞那夫人对年岁差别一点稍感宽慰。在比较开化的地区,一个女人到三十岁已经很懂得为人处世了。瑞那夫人只要略略通点儿人情世故,就会对他的爱能维持多久,感到心惊胆战了,须知这类爱情,仅仅维系于色授魂与,维系于情场得意。

    于连把野心一抛开,也会忘乎所以,赞赏起瑞那夫人的帽子和衣衫。那种香气,他闻了又闻,再闻也闻不够。他打开衣柜的玻璃门,一站半天,里面的一切,他都觉得华美、工巧,大为叹赏。瑞那夫人软偎在他身旁,凝视着他,而他,凝视着这些足可构成一份彩礼的珠宝衣物。

    “我很可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哪!”瑞那夫人有时这么想,“多么热烈的灵魂!跟他在一起,生活该多美妙!”

    对于连来说,女性武库的骇人装备,还没有近观的机会。思忖:“即使在巴黎,想来也不会有更美的东西了!”所以,对眼前的艳福,也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瑞那夫人对他衷心赞佩,为他神魂颠倒,常常使他忘了那套无裨实用的理论。正是那种理论,在偷情之初,害得他缩手缩脚,几乎变得非常可笑。有些时刻,尽管他虚假成性,觉得跟这位爱慕他的贵妇人,老实承认自己对一大堆小玩意儿不知有何用处,自是一种逸趣。情妇的门第,似乎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瑞那夫人这方面,对这位才华横溢,他年必有出息的年轻人,在一些小关节上略加指点,也觉得意趣无穷。不是连行政长官和瓦勒诺先生也不禁要说他几句好话吗?在她看来,这一点上,他们倒还不算太蠢。至于戴薇尔夫人,观感并不相同。个中情形,她已猜到八九分,感到无可为力;自己明智的劝告,反招这个迷乱失次的女人厌恶,还不如一走了之。她之离开苇儿溪,也没做任何解释,别人也觉得不问为妙。瑞那夫人跟她道别,还流了几滴泪,但事过不久,似乎备感快慰,因为这一走,她跟情郎可以朝夕厮守,几乎整天不离左右了。

    于连也特别愿意陪伴这位相好,体味到一份温馨,因为每当独处时久,傅凯那要命的提议,又会来搅乱他的心绪。新的人生开头几天里,他这个从来不曾爱过,也从来没被爱过的人,会心血来潮,觉得做个坦诚君子亦人生快事,差点要向瑞那夫人和盘托出:时至今日,野心一直是他生活的要义。傅凯的提议,引得他心痒难挠;他很想向女主人讨教讨教,只因发生了点小小的口角,阻塞了开诚布公之路。

    第十七节 首席助理

    唉!青春的恋爱就像

    阴晴不定的四月天,

    太阳的光彩刚刚照耀大地,

    片刻间就遮上了黑沉沉的乌云一片。

    ——《维洛那二绅士》

    一天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候,于连在果园深处避嚣习静,坐在女主人身旁,陷入了深思:“这样甜蜜的时光,能延续久长吗?”他的心思,想到立身处世之难,感叹人生苦悲辛,童年才结束,对贫寒子弟,又开始艰难的少年岁月。

    “啊!拿破仑真是当年上天为法兰西青年派来的使者!他的地位,谁取代得了?”于连失声自语道,“没有他,生而不幸的人能有什么作为?即使比我有钱也没用,勉强有几个子儿固然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但还没富到可以在二十岁时买个替身去服兵役,使自己能全身心投入事业中去!”他长叹一声,又补上一句,“不管怎样,有了这段不可磨灭的回忆,教我们永远也快活不起来了!”

    猝然间,他看到瑞那夫人双眉深锁,露出冷冷的轻蔑之状。这类感慨,女主人觉得匹配下贱,只有当用人的才会有。她是在富贵圈里长大的,认为于连理所当然亦该如此。她之爱他,千倍于自己的生命,根本不计及金银钱财。

    她这些想法,于连又怎么猜得到。这一皱眉,又把他唤回到了现实的土壤。他很有急智,马上利口巧辞,把话圆过来,使这位坐在近旁草坪上的贵妇意会到,他刚才所说的,不过是重复这次出门从他木材商朋友那里听来的说法,俱是些异端的论调。

    “对啦!别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瑞那夫人的口气,依然带点儿冷冰冰的意味;她此前的表情一直是最温柔不过的。

    她的皱眉蹙额,或许可看作对自己行为不检的悔咎,这对于连的幻想,不啻当头棒喝。他暗忖:“她很善良,很温柔,对我也很关切,但她是在敌对营垒里长大的。他们特别害怕有雄心的人,此辈虽受过良好教育,却再无余钱去投身一项事业。瞧那些贵族会落到什么地步,假如允许我们握有同样的武器,彼此进行较量的话!比如说我吧,竭智尽忠,为人正派,至少不让于瑞那先生,一旦当上维璃叶的市长会怎样?看我不收拾助理司铎和瓦勒诺,以及他们所有的鬼蜮伎俩!公理将在维璃叶大行其道!碍我路的,绝不是他们的才干。他们无非靠不断的摸索钻营。”

    于连那份闲情,在这一天,本可望持续下去。只怪我们的英雄不敢开诚布公。关键是要有勇气迎战,而且还得及时出击。瑞那夫人对于连的话感到震慑,是因为在她那社交圈里,常听人说:罗伯斯庇尔辈的卷土重来,是大有可能的,尤其因为下等阶级中出了受过上等教育的一批有为青年。瑞那夫人把这种冷冰冰的神态保持良久,仿佛故意要做给于连看。于连那些不中听的话,她先就反感,拐弯抹角,扫了他一下,说完又有点惴惴不安。这份忧虑明显表露在她脸上,而每当她心情舒畅,远离俗客的时候,她的脸容总是十分清纯端雅的。

    于连再也不敢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了。热情稍退,头脑冷静下来之后,他觉得自己去瑞那夫人房间,有失谨慎。她来找我,岂不更好?万一她在屋里走动而给用人看到,找出二十种说法,推脱干净,还不容易!

    不过这样安排,也有不便之处。傅凯寄来的书,他作为学神学的学士,自己是绝不可能去向书商购求的。到了夜里,他才敢打开来看;无人打扰,才觉惬意。伫候玉人来,即使在果园口角之前,也是无法静下心来看的。

    正是靠了瑞那夫人,于连倒对这些书有了新的体会。他敢于向她提问,问及许许多多琐事,一个不是出身于上流社会的青年,不管人家把他想得天分多高,也不可能懂得这些事,而不懂这些事,实质内容就无从理解。

    这种爱的教育,得之于一位胸无城府的妇人,真是万幸。这样,于连能够直接看到当今社会的真相。他的头脑,不至于被过去,如两千年前的记载,或距今仅六十年,即伏尔泰与路易十五时代的陈述所蒙蔽。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遮在眼前的一道帷幕落下了,终于弄明白了正在维璃叶发生的许多事。

    摆在眼前的,是以贝藏松省长为中心人物,策划了两年的计谋,情节相当复杂。这个计谋有巴黎函牍为之撑腰,而且还是显要人物的手谕。事关委任特·穆瓦罗先生——当地最虔诚的人物——为维璃叶市长的首席助理,而非第二助理。

    竞争对手是一位有钱的制造商,现在的问题是,非要把这位巨富压下去,只能给他个副手当当。

    当地上层人士到瑞那先生府上宴集之际,于连常听到一些藏头露尾的话,其中的意思,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个特权阶层为首席助理的人选忙得不可开交,而城里的其他人,连自由党人都猜不到有这宗事呢。此事之所以重要,谅必大家知道,维璃叶大街的东侧需缩进三四米,因为这条路已辟定为王家大道。

    话说特·穆瓦罗先生有三幢房子属缩进之列。他倘若当上首席助理,继而——如果瑞那先生当选为国会议员——升为市长,那他就会打马虎眼,对伸出在公共道路上的房子,做一些可有可无的修整,又可维持百年之久了。特·穆瓦罗先生虽则奉教虔诚,廉正清白,但大家相信他是能够通融的,因为他有一大堆孩子要养。在应该缩进的房子里,就有九幢属于维璃叶最有权势的家族。

    这一类阴谋诡计,在于连看来,比丰特诺瓦战役,关系更重大;一七四五年,法军在比利时小镇丰特诺瓦击溃英荷联军一事,他是从傅凯寄来的一本书中刚看到的。近五年来,晚上去本堂神父家读书,知道了许多使他吃惊的事。但谨慎与谦卑是神学士的首要品德,所以遇事也就不便多问。

    一天,瑞那夫人吩咐她丈夫的当差,也就是于连的对头,去办一件事。

    “不过,太太,今天是月底最后一个礼拜五。”回答的口气相当奇特。

    “先去了再说。”瑞那夫人又嘱咐一遍。

    “对啦!”于连过后问,“他是去那个干草仓库吧,那儿原先是教堂,新近又恢复做礼拜。但究竟是干什么的?这桩神秘事,我一直参不透。”

    “这是一个公益组织,可是有点怪,不许女人进去,”瑞那夫人答道,“我所能知道的,就是里面的人彼此都称兄道弟。就说眼前的例子吧,这个当差到那里是去找瓦勒诺先生,别看瓦勒诺骄横颟顸,当差圣尚跟他可以没上没下,你我相称,瓦勒诺不仅不生气,还用同样的腔调跟他对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们干些什么,其中的细节,待我问问莫吉鸿先生,或者瓦勒诺先生。我们还替每个仆人付二十法郎,求个太平,不要有朝一日来抹我们的脖子。”

    时光过得飞快。于连回味着相好的媚姿绰态,怡然自得,不怎么想起他那不可告人的勃勃野心。跟女主人既不能叹苦经,也不能说道理,因为分属对立的两垒。这种无奈的情形,无形中反增添了在她身边的愉悦,也加强了她左右他的潜力。

    几个孩子非常懂事;有孩子在眼前,他们只能用冷静而理智的语言交谈。这种时光,于连显得极其温顺,两眼闪着爱的光芒,一面凝眸望她,一面听她讲说上流社会的情形。有时,讲起修路或供应方面的巧设机关、尔虞我诈,瑞那夫人说到半当中,突然会理路不清,不知所云。于连正听得出神,就嘟嘟囔囔埋怨起来,她便用亲昵的手势,像哄自己孩子一样哄他。因为有些日子,她蓦地产生一种幻觉,觉得她之喜欢他,就像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她不是老在回答他那些幼稚的问题吗?这些简简单单的事,换了世家子弟,在十五岁上就全懂了。但隔了一会儿,她又会对他钦佩得像对自己师长。他的才能,已到了使她吃惊的地步。每天,她都相信能看得更分明一点:这个年轻的教士,定是他日的伟人。在她眼中,他就是教皇某某某,他就是权相黎希留[14]。

    “等你名扬天下的时候,不知我还看得到看不到?”她问于连,“造就伟人的地盘已有了。朝廷和教会,都亟须人才呢!”

    第十八节 国王驾幸维璃叶

    难道你们只配像一具没有灵魂、没有热血的尸体,给扔在那里?

    ——大主教在圣克莱芒教堂的演讲

    九月三日晚十点,一个宪兵沿大街纵骑飞奔上来,把维璃叶全城都惊醒了。他传来一条消息:国王陛下将于礼拜天驾临维璃叶,而当天已是星期二。省长授权,也就是说下令,组织一支仪仗队,务必穷极奢华。一名专使疾驰苇儿溪,瑞那先生当夜就赶回维璃叶,发现全城都欢腾开了。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好些无事忙就抢先去租阳台,以便凭眺御驾入城的盛典。

    这仪仗队,归谁率领好呢?瑞那先生马上看出,为照顾那些拟议中需缩进的房屋,有必要委任穆瓦罗先生担任统领。这样,穆瓦罗先生就师出有名,可以谋取首席助理的要职。他的虔诚是无可指责的,迥出其类的,只是他这辈子不曾骑过马。此人三十六岁年纪,腼腆得无以复加,怕从马上摔下来,也怕当众闹笑话。

    清晨五点,市长就派人把他请来。

    “先生,想必看得出来,我此刻听取您的高见,就像先生已经身居要职了,那是众望所归,凡正派人都希望先生来荣任的。我们这个不幸的小城里,发达的是实业,成巨富的都是自由党人,他们渴望权势,便什么都会拿来当枪炮使。我们要以王上的利益为重,以朝廷的利益为重,尤其要以圣教的利益为重。仪仗队统领之职,依尊见,托付给谁为好?”

    穆瓦罗先生尽管非常怕骑马,最后还是像殉教赴难一般,接受了这份殊荣。“到时我会好自为之的。”他向市长担保。剩下的时间,只够料理军装事宜了,这些军装还是七年前有位亲王巡幸时曾经用过一回。

    早晨七点,瑞那夫人带着于连和几个孩子从苇儿溪赶回来。看到客厅里挤满了自由党人的太太——这次倒主张各党一致了;她们请瑞那夫人向市长大人求情,把她们的夫君安插在仪仗队里。有一位太太还说:要是她丈夫落选,他一定会心情抑郁,招致破产之祸。莺飞燕散,她们很快给瑞那夫人打发走了。女主人显得异常繁忙。

    故示神秘,不肯说明所为何事,这使于连不仅讶异,而且生气。“我早就料到了,她府上一有迎驾的荣耀,爱情就退避三舍了。”想到这里,心里不无苦涩,“这阵热闹,已使她头昏目眩。等门第观念不再冲昏她头脑,她自会重新来爱我的。”

    说也奇怪,他对她倒更依恋了。

    府里一时拥进大批装潢匠。于连等候半天,连跟女主人说句话的机会都不可得。一次瑞那夫人从于连房里出来,拿着他的一套衣服,这才算找到个机会。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于连想跟她说话,但她不想听,匆忙逃了开去。“我真够蠢的,去爱这样一个娘儿们。夤缘攀附,使她变得跟她丈夫一样疯狂。”

    实际上,她更疯狂。她的一大愿望——就怕于连不悦,一直没跟他说——是想看到他能脱去那身丧气的黑外套,哪怕一天也好。以她那样的纯朴,竟会使出如此手段,的确叫人佩服:她先后求得统领穆瓦罗和主政莫吉鸿的同意,委派于连当仪仗队员,而不再考虑其他五六个年轻人,他们都是殷实厂商的公子,其中至少有两人,品行堪称楷模。瓦勒诺先生打算把他的敞篷马车借给城里最有姿色的女流,借以炫耀其诺曼底骏马,但居然同意让一匹马给于连,虽然于连是他最恨的人。所有仪仗队员,都有自备的或借来的天蓝色漂亮制服,两肩饰有银质的上校衔肩章,那在七年前曾光鲜过一次。瑞那夫人想弄一套崭新的军装,而时间只剩了四天,需派人先到省城贝藏松去定做,再取回来。配备包括制服、马刀、帽子,总之,一个仪仗队员的全部行头。最有意思的是,她认为于连的服饰不该冒冒失失在维璃叶做。她有意叫他以及全城的人大吃一惊!

    编组仪卫和顺应民情的事才告一段落,市长又忙于张罗盛大的宗教典仪。王上驾经维璃叶,不会不去朝礼一下闻名遐迩的圣克莱芒遗骸,安奉在离城六七里路的布雷山顶教堂。内廷希望出场的神职人员多多益善,这样事情就更难筹措了。马仕龙,这位新上任的本堂神父,正不遗余力要阻拦谢朗先生露面。瑞那先生认为此举不妥,解释了半天也枉然。特·拉穆尔侯爵已指定扈驾随行而来,因为他祖上曾历任本省省督。侯爵与谢朗神父是三十年的知交。他到了维璃叶,必定会问起老友的近况。一旦得知神父去职,他会带上一大帮随从,到神父隐退的小屋上门拜访。这样一来,教人多难堪!

    “谢朗神父夹在我的班底里,那我在维璃叶,在贝藏松,就算丢尽了脸,”马仕龙神父抗辩,“那是个詹森派的异端,我的老天!”“不管你怎么说,亲爱的神父,”瑞那先生反驳道,“我可不愿让堂堂维璃叶市政府受拉穆尔侯爵的羞辱。侯爵的为人,你可能有所不知。他在当朝,深思远虑,极有识度;但到了这内地,就会变成一个刺儿头,讽刺挖苦,无所不用其极,叫人下不了台。而且,仅仅为图快一时,他也会教我们在自由党面前出尽洋相。”

    经过三天磋商,直到星期六的后半夜,马仕龙的骄倨之态开始软化,因为市长已由谨小慎微,变得大刀阔斧了。于是,需拟一封措辞委婉的信,敦请谢朗神父光临布雷教堂,参加圣骸瞻拜典礼,如果他不因高龄与衰迈而不良于行的话。谢朗神父复信提出一项要求,为于连谋取一份邀请,以便以助祭的身份随行。

    礼拜天的大清早,成百上千的乡民从邻近的山区赶来,把维璃叶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临了,到三点光景,万众躁动,原来看到离维璃叶十里之外的悬崖上烽火骤起,宣告帝舆已进入本省辖地。接着,钟声四起,划归本城的一尊西班牙旧炮,连发数炮,以示欢庆。居民中倒有一半爬上了屋顶。所有妇女都俯在阳台上观瞻。这时,仪仗队出动了。光洁耀眼的制服,博得众人啧啧称羡。各人都在队伍里认自己的亲朋好友。穆瓦罗先生的样子,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只见他伸出谨慎的手,随时准备去抓马鞍架。但有一件显眼的事,使众人忘了其余一切。那就是第九排排头的骑兵,是个英俊后生,颀长身材,起初看客没认出他是谁来。不一刻,有的人就怒不可遏,叫了起来,另一些人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引起一股普遍的激愤情绪。大家终于认了出来,这个骑在瓦勒诺先生诺曼底骏马上的青年,不是别人,乃是木匠的杂种,于连这小子!这一下,所有的叫嚷都冲着市长来了,自由党人鼓噪得尤其凶。怎么!就因为乔装成教士的小木匠是他家娃娃的家庭教师,身为市长就敢胆大妄为,委派这小子当仪仗队员,而把某某殷实业主排挤在外!

    “从粪土堆里钻出来的这小无赖,你们这些大人先生真该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一位银行家太太说。

    “这家伙很阴险,看他还挂了一把马刀,”旁边一个男人接口说,“他会翻脸不认人,划破他们脸的。”

    贵族阶层的议论更可怕。那些阔太太猜测,这不合时宜之举,市长一人是否定得下来。市长瞧不起出身低微的人,一般说来,大家还是公认的。

    正当众议哗然,于连自己却觉得无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他天生胆大,所以骑马的姿势比山城里大多数小后生都优雅。他从女士们的眼神里看出,大家都在谈论他。

    他的肩章格外璀璨,因为是簇新的。他的坐骑,时时扬起前蹄,昂然直立,他特别感到得意。

    骑经旧城墙的墙根时,一尊小炮突发一炮,把于连的马惊出了队列,更教他喜欢不尽。真是万幸,他没有摔下来,感到自己不愧是英雄。他就是拿破仑麾下的传令官,正挥师猛攻敌方的炮兵阵地!

    但是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幸福。她从市政厅窗口见他经过,接着登上敞篷马车,迅速绕个大弯,赶上看到那马带他跃出行列,吓得她心惊胆战。然后,其马车飞快从另一扇城门出去,拐入国王就要经过的跸道,在红尘十丈中,相隔廿步之遥,尾随着仪仗队。市长向国王陛下恭诵颂词之际,成万乡民频频高呼:“吾王万岁!”一个钟头之后,听毕所有献词,国王行将入城,那尊小炮又连发数炮。这时,出了桩意外事,不出在曾在莱比锡和蒙米雷[15]显过身手的炮兵身上,而出在未来的首席助理穆瓦罗身上。大道如砥,路上只有一个泥坑,谁知坐骑把此公软绵绵地放倒在坑里,酿成一场小小的风波,因为非得把人拖出来,王上的銮驾才能通过。

    国王停驾在新落成的教堂前。这天,辉煌的教堂里,四壁高悬绛红的帷幔。主公将在此进膳,御驾随后再去瞻礼驰名的圣克莱芒遗骸。王上才进教堂,于连就飞骑返回瑞那府。一到就叹着气,急忙脱下漂亮的天蓝色军装,卸下军刀和肩章,重新穿上那身皱巴巴的紧身黑衣裳。他翻身上马,不出几分钟就赶到布雷教堂。这座教堂高踞山丘之巅,环境幽美。“宗教狂热引来了这么多乡民,”于连想,“维璃叶已挤不动人了,在这座古修道院周围围观的,又有上万人之多!”大革命时期杀人放火,这座古迹已摧毁殆半;王政复辟时期,重加修缮,壮丽更胜于往昔,而宗教奇迹的传闻,也开始不胫而走。等于连找到谢朗神父,先就受一番埋怨。神父交给他一袭黑道袍,一件宽袖的白法衣,于连很快换上,尾随谢朗先生去见年轻的阿格德主教。这位新任命的主教,是拉穆尔侯爵的侄子。已指定由他导引王上瞻仰圣骸。可是这位主教遍找无着。

    教士团已等得很不耐烦。一行人站在古修道院阴森的哥特式回廊里,敬候他们的主持。这次共召集二十四位本堂神父,庶几仿佛布雷修道院的旧教务会;旧教务会,在一七八九年大革命前,就由二十四位议事司铎组成。本堂神父相聚,对主教的少不更事足足感叹了三刻钟。后来觉得最好由教务会长老前去谒见主教大人,敬告国王即将驾到,亟宜速趋祭坛恭候。谢朗神父德高望重,公举为长老。他尽管对于连老大不满,还是示意于连随行同去。于连身披宽袖白法衣,倒也很相宜。而且不知用了教会里什么梳理法,已把美丽的鬈发,梳得平平整整,但犹有一疏忽,在长长的道袍下,依稀能见到仪卫踢马的马刺,弄得谢朗神父加倍生气。

    走到主教的住处,几个身高马大、穿金着银的男仆,对高龄的神父以不屑的口吻答称:“主教大人不能谒见。”谢朗先生解释说,他以教务会长老的尊贵身份,自当有权随时进谒司祭的主教;那些仆役只觉得他可笑。

    于连性高气傲,对下人的无礼,甚感拂意,就沿着修道院的静室跑了个遍,每扇门都推了一推。有一扇狭长的门,他一使劲,倒开了,随即进到一间净修室,周围尽是主教大人的随身侍从,都身穿黑礼服,颈挂金链条。见他神色匆匆,以为是应主教召见,就放手允行。于连前行几步,进到一间哥特式大厅,厅堂极暗,四壁都嵌有深黑色橡木护壁板;尖拱形的窗子,除一扇外,俱用砖石封死。泥水活做得很毛糙,一无掩蔽,与古代华美的细木护壁板,形成可悲的对照。这个大厅,系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于纪元一四七〇年为赎罪而修建的,在当地文物界颇负盛名。大厅的左右两侧,各置一长溜儿硬木祷告席,刻工极精,嵌木图案,色彩各异,从中可看到《启示录》里种种神奇景象。

    昔日的华丽,给裸露的砖块和白晃晃的石灰减损不少,不无萧索之概,于连看了不免感慨系之。他肃然站停。大厅的另一端,靠近唯一一扇透光的窗旁,有一座活动镜台,四边镶有桃花心木框子。见一年轻后生,身穿紫袍,上罩镶花边白法衣,未戴帽子,站在镜前三步远的地方。这件家什,置于此处,未免有点不伦不类,无疑是从城里运来的。于连觉得这后生面有愠色;见他右手对着镜子,庄重地做着赐福的手势。

    “这是怎么回事?”于连心里想,“难道是一种仪式准备,要这年轻教士来做?也许是主教的秘书……说不定会像那些穿号衣的仆从一样无礼……管他呢,且待我上去试试。”

    于连沿着长长的大厅,往前走去,步子很慢,目光望着那孤单单的窗子,看到年轻后生还在演习赐福的动作,手势极为徐缓,了不停歇,不知做了多少遍。

    等走近了,那人脸上怏怏之色也看得更分明了。那宽袖白法衣,镶有一圈花边,极尽富丽,令于连走到离镜台几步远处,就身不由己停下步来。

    “职责攸关,我应该说话。”他命令自己。大厅之美,入目动心,但一想到人家会说出难听的话来,先就觉得非常扫兴。

    那年轻后生在穿衣镜里看到他,便回过头来,一改怒容,用极温和的口气问道:“那么,先生,已经整理好了?”

    于连一时摸不着头脑。等那后生转过身来,于连才看到他胸前挂的十字架:原来此人就是阿格德大主教!“这么年轻,”于连想,“最多不过比我大六七岁!……”

    而自己还带着马刺,更惭愧得无地自容。

    “启禀大人,”于连羞怯地说,“我受教务会长老谢朗神父奉派……”

    “啊,谢朗先生,有人向我举荐过,”主教话说得非常客气,于连心下大悦。“不过,请原谅,先生,我以为你是去取主教峨冠的。巴黎动身时,装箱子不当心,把帽顶上的银丝网压瘪了。就这么戴,有碍观瞻,”年轻主教显得很犯愁,“而且一再耽搁,我已等了很久。”

    “倘若大人允准,我这就去把峨冠取来。”

    这时,于连这双俊眼起了作用。

    “那就偏劳了,先生,”主教措辞斯文,听来舒服,“因为马上要用。有劳教务会诸位伫候,实在很过意不去。”

    于连走到大厅中央,回头看见主教又在做赐福的手势。“这是什么意思?”于连问自己,“想必是教会里的一种预习,为等会儿的典礼做准备。”他走回那间修行的密室,看到侍从之类,手里拿着那顶峨冠。在于连炯炯双眸逼视之下,他们不由得把主教礼帽奉上。

    于连拿到帽子,颇有得色。穿过大厅时,放慢脚步,手里毕恭毕敬捧着峨冠。他发现主教坐在镜前,右手按说够累的了,还不时做着赐福的手势。于连帮主教把帽子戴正。主教晃了晃脑袋。

    “啊!戴得很稳,”他对于连说,颇表满意,“请稍稍离开一点,好吗?”

    于是主教快步走向房中央,接着转身,缓步朝镜子走去,脸上又现愠色,庄重地做着赐福的手势。

    于连一下子怔住了。他很想问个究竟,但又不敢。主教突然停住,看着于连,目光已无凛然之色。

    “你看我的帽子怎样,戴得合适吗?”

    “非常合适,大人。”

    “是不是太靠后了?靠后了,会带呆相。但也不能压着眼睛,像军官戴的高筒帽。”

    “我觉得这样戴非常合适。”

    “王上见惯年高德劭、老成持重的教士。所以,特别因为我的年纪,不要造成举止浮扬的印象。”

    主教重新开始,一面走去,一面频频做大幅度的动作。

    “显而易见,”于连终于敢自作解释,“他是在演习赐福典仪。”

    过了一会儿,主教说:“现在一切俱妥。先生,请速去通知教务会长老及其他各位。”

    少顷,谢朗先生带着两位年事最高的神父,从一扇雕饰繁复的大门进来;这门于连原先倒没看到。但是这一次,按地位,于连留在最后。其余教士都挤塞在门边,于连只能从他们肩上望见主教。

    主教缓缓穿过大厅。走到门槛边,随行的教士便列班成行。乱腾一阵之后,行列开始前进,同时唱起赞美诗。主教走在最后,介于谢朗先生与另一位高年神父之间。作为谢朗神父的随员,于连斜欠着身子,挤到主教大人身旁。一行人沿着布雷修道院长长的甬道走去。尽管外面阳光亮得晃眼,甬道里却又阴又潮。最后终于走到内院口的柱廊。于连见白烛银台,华丽纷纭,不觉销魂夺魄。主教的年轻有为,激起于连的雄心壮志;主教的温文尔雅,又博得于连的无上欢心。这种礼数,与瑞那先生矜心作意的客气,即使在言和意顺的日子,也不可同日而语。于连心里想:“越是接近社会的上层,越能见到文雅的风度。”

    主教一行人从侧门进入教堂,突然,一声巨响,震得古教堂拱顶里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于连以为要塌下来了。原来还是那尊小炮,由八匹快马刚拖到,莱比锡参战炮手立刻架好,一分钟之内连发五响炮,好像普鲁士官兵就在面前。

    不过,庆典的炮声,于连已入耳不闻,也不再想拿破仑及其武功。“年纪轻轻,就当了阿格德大主教!”他心里想,“但,阿格德[16]在哪儿呢?年俸有多少呢?说不定有二三十万。”

    主教的随从这时上场,齐举一顶富丽堂皇的华盖,谢朗先生抓过一根撑竿,其实交由于连擎着。主教在华盖下站定。平心而论,其容色行止堪称老成。我们的英雄真大为赞赏。“一个人只要知机识窍,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他心里想。

    王上终于驾到。于连得在近处一瞻帝王威仪,自感洪福不浅。主教致长长的颂词,情见乎词,当然也没忘了稍带一点儿诚惶诚恐,对王上愈益显得毕恭毕敬。

    布雷教堂的盛典,记叙的文字自已不少,此处就不再费词。总之,一连半个月,省里的所有报纸,连篇累牍,全是这方面的报道。于连从主教的演说里,得知国王乃大胆查理的后人。

    事后,于连受委,去审核这次典礼的账目。特·拉穆尔侯爵为侄子捐了主教教职不算,还十分豪爽,承担这次仪礼的全部费用。仅布雷教堂典礼一项,所费即达三千八百法郎之巨。

    主教与国王互致颂答之后,国王便置身华盖之下,然后,跪向祭坛旁的拜垫上,状极虔诚。唱诗班后面,是神职人员的祷告席,高出地面两级。于连坐在下面一级台阶上,靠近谢朗先生的脚边,仿佛罗马西斯廷教堂里牵裳曳袂的侍从挨着红衣主教一样。这时齐声颂唱感恩之词,香雾缭绕,枪炮齐鸣,乡民都陶醉于虔敬与欢乐之中。这样的一天,足以抵消雅各宾报纸三个月的宣传。

    于连离王上只有六步之遥,见国王正一片至诚专心祈祷。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个目光很有神的小老头,身上的礼服几乎没有繁缛的丝绣,但在简素的服饰上,佩有一条天蓝色的勋绶。他紧邻国王,比其他大臣都近,那些亲贵重臣,衣服上铺金绣银之盛,照于连的说法,简直连料子都遮掉了。稍后,于连才得知,此人便是特·拉穆尔先生,觉得他骄恣跋扈,大有目无余子之概。

    “侯爵大人,大概不会像这一位英俊主教那样彬彬有礼,”于连暗想,“哎,当了教士,人才变得和善、明达。不是说王上是来瞻仰遗骨的,圣克莱芒会在哪里,怎么没看到呢?”

    身旁一个小教士告诉他,令人敬仰的遗骨奉安于大堂顶部,供在灵堂内。

    “灵堂是怎么回事呢?”于连想。

    但他不愿多问。这时,更提足了精神。

    凡君主莅临瞻仰,按礼节仪制,主教一般不必由议事司铎伴随。但阿格德大人上灵堂去时,招呼了一下谢朗神父,于连也就大胆跟上。

    爬上长长一道楼梯,才见到小小一扇正门,不过哥特式的门框倒镀得金碧辉煌,像是日前才完工的。

    门前跪着二十四位绮年少女,俱出身于维璃叶的阀阅世家。门开之前,主教也跪在这群俏丽少女之间,高声祈祷,其漂亮的花边、动人的风采、年轻而和悦的相貌,尽令少女看不足。见此情景,我们的英雄连最后一点理智也失却了。此刻,他真可以为捍卫宗教裁判而舍身拼命,而且确是心悦诚服的。门突然开了,只见小小的灵堂灯烛辉煌。祭坛上点着上千支白烛,分成八排,各排之间,花束成行。圣殿门口,香雾氤氲,点的都是极品线香。灵堂窄小而高敞,重新描金之后焕然一新。于连注意到,祭坛上的白蜡烛,有的竟高可五尺。这群年轻姑娘见了,不禁啧啧连声。灵堂的前厅,只有二十四位少女,两名教士,外加于连,准予进入。

    少顷,国王莅临,扈从只有拉穆尔侯爵和御前大臣。侍卫一律留在门外,俱各下跪,按剑致敬。

    王上见了拜垫,与其说是即行跪下,还不如说是直扑下去。于连身子贴着涂金门面,只有在这时,才从一位少女的玉臂下,窥见圣克莱芒动人的塑像。雕塑藏于祭坛之下,身披罗马年轻士兵的服饰,颈上有一道很宽的伤口,鲜血好像还在流淌。噫!真可谓极造艺之胜事矣!临终的眼,微微合拢,满含感恩之情。一撮刚长出来的短髭,装点着那张可爱的嘴巴;嘴做半开半闭状,好像还在默默祈祷。于连身旁的少女,看了热泪盈眶,一滴珠泪正好滴在他手背上。

    祈祷的那一刻,庄严肃穆。方圆十里之内,各村各镇,钟声四起,远远传来,隐隐可闻。阿格德主教请求国王允其致辞。他言辞简短,异常动人;结语朴实,效果更佳。

    “年轻的信女,你们目睹当今最伟大的君王,跪在万能之主的仆人面前;此情此景,应当铭记在心,永生不忘!主的仆人,在尘世荏弱无力,受尽迫害,被杀身亡,如你们所见,圣克莱芒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从天国传来了捷音。是不是,年轻的信女,你们会永远铭记今日此刻。你们将痛恨异端邪说。永远忠诚于主吧,忠诚于伟大、仁慈、法力无边的主!”

    词毕,主教站起身来,威严逼人。

    “你们能许诺否?”有若得到神示,他伸出前臂问道。

    “我们许诺。”姑娘们涕泗涟涟,齐声回答。

    “我谨以法力无边的天主名义,接纳尔等许诺。”主教用高亢的声音加上一句。盛典到此结束。

    国王本人也感极而涕。过了好久,于连的头脑才冷静下来,探问当年罗马向勃艮第公爵,即世称仁心菲力普移赠的圣骸,究竟放在何处。答曰:藏在美妙的蜡像之中。

    王上恩出格外,凡陪侍同进灵堂的少女,各赐大红缎带一条,上绣“万世辟邪,永生敬神”字样。

    特·拉穆尔先生则赏乡民葡萄酒一万瓶。自由党人找到一个因头,入夜在维璃叶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强过保王党人百倍。王上回銮之前,还曾晤见特·穆瓦罗先生云云。

    第十九节 多思则多忧

    日常发生的事,其奇奇怪怪的一面,往往掩盖了激情造成的真正不幸。

    ——巴纳夫

    于连在拉穆尔侯爵住过的房里,归整家具,拾得一张折成四叠的厚纸。在第一页末,读道:

    谨呈 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王室授衔骑士,暨等等,拉穆尔侯爵大人阁下。

    这份呈文,字迹粗劣,只够厨娘的水准。

    侯爵大人:

    我一生信奉教理。九三年,可憎的回忆,围城期间,我在里昂,甘冒枪林弹雨之险,去领圣体。每当礼拜天,还上教堂望弥撒。复活节瞻礼,我也从不缺席,哪怕在九三年,可憎的回忆。我的厨娘,大革命前我雇有用人,她每礼拜五都做斋饭。我在维璃叶颇孚众望,而且,我敢说,乃当之无愧。遇有迎神游行,我同神父和市长一起,走在华盖之下。凡重大节日,我都擎一支自费购买的大蜡烛。有关上述这一切的证件,均存巴黎财政部。请侯爵大人恩准具陈人经营维璃叶彩票行,特此奉恳,因为该职司不久就会空缺,现任主管已病得不轻,而且在议员选举时有胡乱投票等情事。

    特·肖任拜启

    呈文边上,有一条批语,署名为特·穆瓦罗。批语是这样开头的:

    “递本呈文之良民,我咋(昨)天有辛(幸)与大人提及”云云。

    “这么说来,连肖任这个小人也起着开导作用,在指点我该走什么路了。”于连暗想。

    国王驾幸维璃叶之后的一礼拜内,当今王上啦,阿格德大主教啦,拉穆尔侯爵啦,一万瓶葡萄酒啦,可怜的穆瓦罗摔下马、想得勋章没到手,却需养病一月才能出门啦,等等,相继成为众人的话题,也引发无数的流言,愚蠢的解说,可笑的议论,等等。甚嚣尘上的,是认为把木匠的儿子于连塞进仪仗队,是极端不当的事。关于这个题目,最好听听布商大佬的议论,他们没日没夜在咖啡馆鼓吹平等,嚷嚷得把嗓子都喊哑了。据说,这件要不得的事,是傲慢的瑞那夫人一手做成的。理由吗?但看索雷尔小神父那双俊眼和那张嫩脸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回苇儿溪不久,最小的孩子斯丹尼发起高烧来。这一下引得瑞那夫人悔恨不迭。她第一次这么日夜焦虑,责怪自己不该相爱。犹如神灵显迹,似向她点明所犯过错之大。虽然禀性诚笃,但直到此刻,她没曾想到自己在天主眼里罪孽会有如此深重。

    从前,在圣心修道院时期,她敬奉天主曾达于狂热的地步;在眼前这情况下,她害怕神谴的心理也不相上下。她忧心如焚,这般惶恐,简直不可理喻。于连发觉,晓之以理,非但不能使她宽怀,反而惹她生气,视作是魔鬼的语言。因为于连也很喜欢小斯丹尼,跟她谈谈孩子的病倒还投合。但病情不久就严重起来。抱恨终日,瑞那夫人竟至于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整天板着脸,不说一句话,若要开口,那准是向天主与世人认罪了。

    “我求求你,”单独相对时,于连对她说,“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你的苦楚,说给我一人听吧。如果你还爱我,就别声张。因为你就是说出来,斯丹尼的烧也不会就退。”

    好言劝慰,全不管用。只怪他不明白瑞那夫人的想法。瑞那夫人认为:天道忌全,为了使主息怒,就得恼恨于连,否则只好眼看儿子死去。正因为对情人恨不起来,所以才这么深自痛苦。

    “你先避一下吧,”有一天女主人对于连说,“看在天主分儿上,离开这宅子吧。你在这儿,会断送我儿子性命的。”

    “这是主对我的惩戒,”她低声又说,“主是公道的,我唯有低首归心。我犯的罪太可怕了,之前一直没引起良心责备!这是主弃绝我的第一个迹象,我该加倍受罚。”

    于连深受触动。他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做作或虚夸之处。“她以为爱我会要了她儿子的命,而这可怜的女人爱我又远胜于爱她儿子!是呀,无可怀疑,悔恨会把她折磨死的;由此可见出感情的伟大。但是我,这么穷,这么不懂事,这么没教养,有时举止又这么粗鲁,怎么能激发出这样一种爱呢?”

    一天夜里,孩子病得更凶了。清晨两点,瑞那先生来探望。孩子热度很高,小脸烧得通红,连父亲都不认得了。突然间,瑞那夫人跪倒在丈夫脚边,于连看出她会全部招认,毁了自己的。

    幸亏瑞那先生觉得她举止乖张,很不耐烦。

    “我走啦,再见!再见!”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要走。

    “不,你听我说,”女主人跪在他面前,想把他拦住,“我把实情都告诉你吧,孩子是死在我手里的。是我生下他来,又要了他的命。现在老天来惩罚我:在天主眼里,我就是凶手。我该毁掉自己,辱没自己。也许做出这种牺牲,才能消得天怒人怨。”

    瑞那先生倘有点想象,个中情形就全明白了。

    “胡思乱想,”他嚷嚷着甩开他女人,她正拼命想抱住他膝头,“全是胡思乱想!于连,等天一亮,就派人去请大夫。”

    说完,回房睡觉去了。瑞那夫人跪倒在地下,人懵懵懂懂的,于连想去扶她,她像抽风一般,忙把他推开。

    于连瞠目不知所措。

    “这就是通奸的报应!”他心里想,“那些刁猾的教士……还倒真有理了呢。世事会这样吗?他们作恶多端,反倒得天独厚,对罪恶有了真切的了解?!事情会这样奇怪!……”

    瑞那先生走开已有二十分钟,于连一直看着他所爱的女人,她头靠在孩子的小床边,一动不动,像失去知觉似的。“这个天分很高的女人,掉进了苦海,就因为认识了我。”他心里想。

    “一小时一小时过得很快。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得当机立断。这事牵涉到的,不仅仅是我一人。那些臭男人和他们无聊的做作,与我何关?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离她而去?那无异于让她一人去面对苦难。这个木头丈夫,帮不了忙,只会害她。他那粗鄙性子,说出几句难听的话来,真可以把她逼疯,逼得从窗口跳下去。

    “如果撇下她,不再监守在旁,她会统统向丈夫招供的。谁知道,也许不顾她带来的偌大陪嫁,这做丈夫的会扬锣捣鼓地大闹。她可能统统告诉……天哪!……告诉马仕龙那坏东西;马仕龙身为神父,借口这六岁孩子生病,整天待在这屋里,不会没有意图的。她在伤痛中,加上对主的敬畏,会忘了所知关于此人的种种,而只看到他是个教士。”

    “你快走开。”瑞那夫人睁开眼来突然喝道。

    “只要于你有利,我会万死不辞,”于连答道,“我从来没这么爱过你,我的天使;或者不如说,正是从这一刻起,我才开始像应当应分的那样爱你。远离了你,而且明明知道你是因我而这么痛苦的,我何以自处呢?但是,现在的问题不是我痛苦不痛苦。你要我走,可以,亲爱的。但是,我一走,不再守着你,不再介于你与你丈夫之间,你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那你就会毁了你自己。你要想到,他会用卑鄙的手段,把你扫地出门。整个维璃叶,整个贝藏松,都会谈论这桩丢人事。他们会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你头上,叫你忍辱负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我正求之不得呢,”她挺身嚷道,“让我受苦吧,再好不过啦!”

    “不过,这事一闹大,也会叫你丈夫倒霉的!”

    “我就要糟蹋自己,自甘卑污,这样,或许可以救我儿子。这般丢人现眼,人人都看得见,或许可算得是当众赎罪?依我的浅见,我对主能做的牺牲,也无过于此了……或许天主会矜怜我拳拳之忱,而饶了我儿子!只要你指得出还有更凶的惩罚,我马上扑上去。”

    “还不如让我来惩罚自己呢。我也是有罪的。要不要我去进苦修会?那里的生活,严刻自律,可以平抚你的主……啊!天哪!斯丹尼的病,但求我来生……”

    “啊!原来你也喜欢他,你!”瑞那夫人立时站起来,扑进他怀抱。

    随即,又不胜厌恶地把他推开。

    “我相信你!相信你!”她跪下来继续说道,“唉,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你不是斯丹尼的爸呢!那样的话,我爱你胜过爱你儿子,就不是什么可怕的罪过了。”

    “你允许我留下来吗?今后,我就像弟弟那样喜欢你,可以吗?这才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赎罪方法,可以消弭万能之主的怨怒。”

    “而我,”她倏地站起来,把他的头捧在手里,跟她的眼睛隔开一点距离,“而我,把你当弟弟来喜欢,可以吗?我做得到吗?”

    于连听后,眼泪涌了上来。

    “我听你的话,”他倒在她脚边,“不管你下什么命令,我都听你的;我现在只有这条路了。我头脑昏乱,一点主意都想不出。如果我一离开,你向丈夫招认,就会毁了你自己,连带把他也毁了。闹了这桩笑话,他这辈子就休想当议员了。我留在这里,你会认为你儿子的死是我引起的,你会痛不欲生。要不要试一试,我暂且走开,看看有什么影响?如果你愿意,为我们的过错,我来惩罚自己,离开你一个礼拜,如何?你指定一个地点,我去躲一个礼拜。比如说,到布雷修道院去。但是,你得发誓,我不在期间,你一个字都不能对你丈夫说。你记着,你要说了,我就回不来了。”

    她应许,他走了,但不到两天就给叫了回来。

    “没有你在眼前,我简直没法信守诺言。要是你不在这里,时时刻刻用目光命令我守口如瓶,我会跟丈夫说的。啊,这可怕的生活,每一个钟点,都像漫漫一长天。”

    最后,苍天见怜,对这位可怜的母亲发了慈悲:斯丹尼慢慢过了危险期。但是坚冰已经打破,她的理智已知罪孽之大,心里再也不能恢复平宁。歉疚之感,盘踞不去,在一颗这样真诚的心里,是当然的事。她的生活,摆动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看不到于连,就像掉进了地狱;匍匐于他脚边,无异于进了天堂!

    “我已不存任何幻想了,”她对他说,甚至在敢于纵情欢娱的时光也这么说,“我咎由自取,无可挽回。你还年轻,受了我的诱惑,老天会饶恕你的;但是我,该下地狱。我从某种迹象看出来了。我着实害怕:谁看到地狱会不怕?不过内心深处,我一点也不后悔。要我再失身的话,我还会如法炮制的。只要上天别在今世惩罚我,别惩罚到我孩子头上,我就心满意足了。”换了别的时候,她又会狂呼道,“至少你,我的于连,你很快活,是吗?你感觉我爱得深不深?”

    于连生性多疑,又自负不浅,尤其需要一种肯于牺牲的爱;但面对一种如此伟大,如此分明,而且时时刻刻都在做出的牺牲,他也顶不住了。他对瑞那夫人不胜慕恋。“她尽管是贵族,而我,一个木匠的儿子,却为她所爱……我在她身边,并不是一个身兼情人的仆人。”担忧一去,于连重又堕入爱的疯狂,连带着又产生致命的怀疑。

    “我们能在一起消磨的日子也有限,”女主人看到于连对她的爱似有怀疑,便排解道,“至少,我要使你非常快活!咱们得抓紧点!也许明天,我就不再属于你了。如果上天罚到我孩子头上,即使我愿意为你活在世上,事实上也办不到了,我不能不这样想,是我的罪孽害了他们的性命。受到这样的打击,我会活不下去的。即使想活也不成,我会发疯的。”

    “唉!你的过错我能揽过来,由我一人来担待,那多好,就像你上次那么慷慨,对斯丹尼的病,愿以身代一样!”

    于连对女主人的感情,因这场严重的精神危机,性质都变了。他的爱情,不再仅仅是对美貌的倾倒,不再仅仅是对拥有娇姿艳质的得意。

    经此劫难,他们的欢情,具有一种更高的品位;两人的情焰,程度也更炽烈。娱情悦意,充满疯狂。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们似乎更销魂了。但是,相恋之初那种偷闲一刻的甘美,了无云翳的欢快,易于得到的佳趣,再也寻觅不来。那时节,瑞那夫人唯一的担忧,是怕于连爱得不够热烈;现在,他们的欢娱,有时带有犯罪的色彩。

    在最快活,表面上也最舒泰的时刻,瑞那夫人会突然像抽风一般,攥住于连的手,惊呼:“啊!我的天,我看到了地狱!多怕人的惩罚!我真是罪有应得!”她缠着他不放,像常春藤攀附在墙上一样。

    于连竭力想使这颗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往往都徒劳无功。女主人抓起他的手,狂吻不已。接着又阴森森地遐想起来:“地狱,地狱对我也许是一种恩典:死前,在这世上还可以同他一起过上几天。可是,地狱就在现世,那就是孩子的死……然而,以这为代价,我的罪孽或许就可赎清……啊,伟大的主!但愿不要用这样的代价,换得你的饶恕。可怜的孩子并没违迕你;我,只有我,才是唯一的罪人:我爱上一个男人,可叹这男人不是我丈夫。”

    于连后来看到,表面上,瑞那夫人也有心情比较平静的时候。她力图一切由她一人承当,不愿荼毒意中人的生活。

    在爱恋、悔恨、欢娱的交叠中,日子过得如闪电一般快。于连也浑浑噩噩,失去遇事三思的习惯。

    话说艾莉莎姑娘有桩小小的官司,要去维璃叶出庭。几经接触,发现瓦勒诺对于连很不善。她本来就恨这个家庭教师,不免常常谈起。

    “我把实话说出来,先生,你就会断送我的!”一天,她对瓦勒诺说,“你们东家之间,碰到大事情,都是一个腔调。我们穷苦的底下人,多说了几句闲话,做东家的就永远饶不了了……”

    听了这几句门面话,瓦勒诺很好奇,就迫不及待,用了一点手段,叫她择要说来,结果得知一桩最伤他自尊的事。

    对这位当地最高贵的女人,六年来,瓦勒诺可谓殷勤备至,更倒霉的是,还闹得满城风雨。瑞那夫人对他一百个瞧不起,多少次弄得他面红耳赤下不了台。而这高傲的女人,竟挑了一个装成家庭教师的小工当情夫!最让丐民收容所所长气不过的是,堂堂市长夫人对这个情郎还特别多情。

    “而且,”贴身女仆叹了口气说,“于连先生没费一点事,就把太太搞到手了。对太太,他也不改常态,依然是冷冰冰的。”

    艾莉莎是到了乡间,才有了确切的把握,但她相信,两人之间往来由来已久了。

    “没错,就为这个缘故,于连先生那时才一口回绝,不肯娶我,”她说起来,不无怨怒,“而我,还糊涂到去向瑞那夫人讨主意,求太太去跟家庭教师说句好话。”

    就在当天晚上,瑞那先生接到城里寄来的报纸,附有一封长长的匿名信,提供出大量的细节,告诉他府上发生的一切。信是写在浅蓝色信纸上的,于连注意到瑞那先生看信时脸色煞白,还向自己投来恶怒的目光。市长的心绪缭乱不堪,整个晚上都未见平复。于连有意巴结,想请教勃艮第几门望族的谱系问题,但终归谈不起来。

    第二十节 匿名信

    不要太恣意调情,

    血液中的火焰一旦熊熊燃烧,

    最坚强的誓言也就形同干草。

    ——莎士比亚《暴风雨》

    半夜时分,大家离开客厅之际,于连捉了个空,对女主人说:“今晚别见面了,你丈夫起了疑心。我可以打赌,他边看边叹气的那封长信,准是封匿名信。”

    幸亏于连一回房,就把门上了锁。瑞那夫人有个糊涂想法,以为这个警告,只是不想见她的推托。她真昏了头,还按往常时刻到他房门口去。于连一听到甬道里有响动,就立即吹灭了灯。有人在使劲推他的门,是瑞那夫人,还是妒火中烧的丈夫?

    第二天一清早,袒护于连的那厨娘送来一本书,封面上用意大利文写着:见一三〇页。

    这种冒失的做法,于连收到了书,还心有余悸。他马上翻到一百三十页,发现用别针别着一封信。信是匆遽中写就的,拼法错误也顾不到了,还有泪水漫漶之处。瑞那夫人平常拼写都较注意,小处这一出入,对他也有触动,把这桩吓他一跳的不慎之举,也淡忘了一点。

    今晚你不愿见我,是吗?有时候,真觉得看不透你的心。你的目光,令我畏怯。我怕你。我的天!会不会你从没爱过我?果真如此,倒不如让我丈夫发现我们相爱,把我禁闭起来,关在乡下,隔断与孩子的往来!或许这正是天意所在。那我很快就会死的。而你,将是一个地道的恶魔。

    你不爱我了?对我的痴情,我的悔恨,感到厌倦了?你这个没信仰的家伙!想断送我?教你一个简便的办法。去吧,把这封信在整个维璃叶张扬开来。或者,省事些,就交给瓦勒诺此人也可。告诉他:我爱你。——不,别说这样不敬的话。告诉他:我仰慕你!我的人生,开始于见到你的那天。告诉他:即使在疯疯癫癫的少女时代,你赐予我的那种幸福,是连做梦也未想到的。为你,我已牺牲了自己清白的一生;为你,我还牺牲了自己的灵魂。你想必知道,我的牺牲远不止此。

    但他懂得什么是牺牲,他瓦勒诺?把这些话告诉他,就为了气气他,说:我什么恶人都不怕;于我,世上只有一种不幸:那就是看到唯一使我对人生有所依恋的人——变心。偷生何益?奉献生命,从此不必再为孩子提心吊胆,对我说来,真是快事一桩!

    不用怀疑,亲爱的朋友,假如是匿名信,那必定出自那个讨厌鬼;此人用粗声大气的嗓门儿,跃马越沟的奇谈,虚骄自大的得意,还有对他优胜处的喋喋不休,来纠缠我已达六年之久。

    匿名信到底有没有?坏东西,这正是我要跟你考量的;不过,你做得对。我要把你紧紧抱在怀里,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就无法冷静商讨问题了,像我一个人独自思考时那样。今后,再要寻点快活,就不易了。对你,是一桩拂意事吗?是呀,特别是未收到傅凯寄来有趣的书本那些日子。箭在弦上,非做出牺牲不可。不管有没有匿名信,明天,我要告诉丈夫,说我接到一封匿名信。眼下该给你一笔重酬,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立刻把你遣回你父兄家。

    唉!亲爱的朋友,我们就要分开半个月,也许一个月!好吧,我说句公道话:你一定会深感痛苦,不会亚于我的。总之,唯有此法,才能抵消匿名信的恶劣影响。我丈夫收到的匿名信,涉及我的,这也不是第一封了。唉!我一向都付之一笑!

    此举的目的,是要我丈夫相信,信是瓦勒诺写的;我不怀疑,就是他搞的名堂。你离开此地,务必要到维璃叶去住。我会想出办法,使我丈夫也想到要去那里住上半月,以此向那些蠢货表明我与他之间,关系并未冷淡。到了维璃叶,你要广交朋友,哪怕是自由党人。我知道,那些太太都会来追你的。

    切勿跟瓦勒诺闹翻,也不要像你有一天说的,去割他耳朵;相反,该跟他眉开眼笑。关键是要让维璃叶人相信,你要改换门庭,去瓦勒诺府或别人家,教他们的孩子去了。

    我丈夫最气不过的,就是这事。要是他忍了,也好嘛!至少,你人在维璃叶,有时还能见面。我几个孩子都很喜欢你,他们会去看你的。天哪!我觉得我更喜欢我的孩子了,就因为他们喜欢你。这就够我歉疚的了!不知这一切,如何了局?……我也迷惘了……总之,你得明白该怎么做人。尽量和气一点,客气一点,对那些粗坯也不要露出鄙夷不屑的样子,我跪下来求你还不行吗!要知道,我们的命运,要由他们裁定。一刻都不要怀疑,对你的处置,我丈夫自会以舆论为转移。

    现在要你为我准备一封匿名信:以耐心为武器,拿剪刀当装备。任取一本书,把你看到的下面这些字从书中剪下,再用胶水一一贴在附上的浅蓝信纸上,这信纸乃瓦勒诺先生之物。要提防会搜查你的房间,故剪剩的书页,务必烧掉。如找不到现成的词,那就耐心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起来。为免你多受罪,我把信拟得很短。唉!你要是不再爱我,正如我担心的那样,那你一定会嫌信太长了!

    匿名信:

    夫人:

    你那夜去明来之事,神人共知;妄想息事宁人之徒,已受警告。算我对你还有一点情意,奉劝你跟乡下小伙子及早一刀两断。这件事上你如果还有三分聪明,你丈夫就会相信:他收到的告发信,乃是圈套一个;咱们何妨让他发昏下去!要知道,你的秘密已捏在我手中。发抖吧,不幸的女人!从今以后,要你来就来!

    等你把此信(所长讲话的声气,不是依稀可辨吗?)的字句贴完走出房来,我会迎上来跟你会合的。

    然后,我去村里,回来时面色惊慌。事实上,也真弄得我惊惶不已。老天爷!这在搞什么名堂?凡此种种,都因为你猜测来了匿名信!总之,我会神色大变,把信递给丈夫,说那是一个陌生人交给我的。你嘛,领孩子到大树林那条路上去散步,一直到吃晚饭再回来。

    站在悬崖高处,你可以望见塔楼上的鸽巢。事情顺利,我就挂一块白手绢;否则,任何标记都不留。

    出去散步之前,薄情郎,难道你的聪明肚肠就想不出办法跟我说一句你爱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一点是确然无疑的:到最终分手之日,我不会苟延残喘,多活一天的!啊!坏妈!我刚写下这两个字,这两个空无意义的字,亲爱的于连!这两个字的含义我体会不到。此刻我心心念念想的,唯你一人。故我自己写下这两个字来,免得受你责备。眼下,看来已到失去你的关头,瞒着不说又有何用?是的,你会觉得我心太狠,但是,别让我在所爱面前说谎吧!我一生中,瞒骗的事也只嫌其多。得啦,假如你不再爱我,我也原谅你。此信,我已无暇再看一遍。那些在你怀里度过的幸福时光,即使要我以生命去换取,我也在所不惜。你会知道,我将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第二十一节 与主人的谈话

    唉!这都是我们生性脆弱的缘故,

    不是我们自身的过错;

    因为上天造下我们是哪样的人,

    我们就是哪样的人。

    ——《第十二夜》

    于连像小孩子一样快乐,花了一个钟头,才把字一个个粘好。他走出房间,就碰到他的学生和他们的母亲。她接过信去,像一桩平常事,显得很有胆识;见她这般镇静,于连反吃了一惊。

    “胶水干了吗?”她问。

    “就是这个女人吗?前不久给悔恨搅得神昏意乱的?她此刻又有什么妙计?”高傲如他,当然不屑置问。但是,她也许从未像现在这样的讨他喜欢。

    “如果大事不好,”女主人说话的口气,还是那么镇静,“我的一切,都不再属于我。这盒子,你到山里找个地方埋好;也许哪一天,会成为我唯一的财源。”

    说着,交给他一只摩洛哥羊皮的红色首饰盒,盖面是一块玻璃,满盒都是黄金,还有几颗钻石。

    “现在,你们走吧。”她对于连说。

    瑞那夫人亲了亲孩子,对最小的一个亲了两遍。于连肃立一旁。她快步从他身边走开,连看都不再看一眼。

    瑞那先生从拆开匿名信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像天塌地陷一般了。一八一六年,他差点要跟人决斗;打那以后,他的心情还没受过这么大的震荡。而且,说句公道话,当时挨枪子儿的下场,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惨痛。他拿着信,翻过来覆过去看个没完:“这不是女人的笔迹?真是这样,会是哪个女人写的呢?”他把维璃叶方圆内所认识的女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无法确定该怀疑谁。“也许是哪个男人口授的?那么,这男人又是谁呢?”想到这里,还是同样的没把握。相识者中,大多数人都嫉妒他,当然也就恨他。“应该去问问我老婆。”习惯使然,就这么想来;立时,从他瘫坐在那儿的扶手椅里站了起来。

    刚站起来:“天哪!”他拍着自己脑门儿,“尤其是她,特别得提防;眼下,她才是我真正的仇敌。”气愤之下,眼泪都涌了上来。

    铁石心肠,是内地人实用的处世之道。此刻,瑞那先生最怕的两个人,恰恰是他两个最好的朋友,正是平日狠心的报应。“除了他们,也许还有靠十个朋友。”他一一考量下来,估计从每人处能得到多少安慰。“全都一样!全都一样!”他狂怒不已,“看我倒霉,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呢!”聊以自慰的是,觉得自己遭人嫉妒,不为无因。城里,他的邸宅富丽堂皇,不久前曾叨皇恩临幸驻跸;而苇儿溪的古堡,也已大肆修葺一新。古堡的外墙,一律刷成白色,窗户都配上漂亮的淡绿色百叶窗。想到那份奢华,一时里又大感安慰。古堡形胜,十里之外都能望见;相比之下,邻村近郭的那些所谓别墅或古堡,由于日晒雨淋,一片暗灰色,就相形见绌了。

    能指望的,只有一位朋友会一掬同情之泪,那就是教区的司库,不过此人是遇事只会掉眼泪的蠢货。然而,所剩也只这点儿巴望了。

    “还有什么不幸可以跟我的相比!”他吼了起来,“真叫孤独哇!”

    “可能吗?”这个大可怜悯的人自语道,“我倒霉时,竟没个朋友可以商量商量?我现在有点神志不清,自己都能感得到!啊!法尔戈!啊!杜克洛!”他痛呼道。这是两个童年时代的朋友,一八一四年,由于自己倨傲而渐加疏远。两人都不是贵族,是他发心想要改变与他们称兄道弟的口气。

    叫法尔戈的那位,人很聪明,心地也好,原先在维璃叶做纸张生意,后来在省城盘下一家印厂,办起一份报纸。圣公会执意要他破产:报纸查封,印刷执照也给吊销。落到了这个地步,在相隔十年之后,法尔戈破题儿第一遭给瑞那先生写信求援。维璃叶市长认为理宜用古罗马人强直的态度作复:“倘蒙朝中重臣垂询所及,或拟答告:内地印厂,慎勿心慈手软,使之破产可也。印业正宜与烟草同归国家专营。”这封写给知交的信,当时在维璃叶传诵一时;今天瑞那先生想起其中的措辞,便觉字字诛心。“谁会想到,以我的地位、财产和勋衔,竟有悔不当初的一天!”他抚胸呼天,时而责己,时而怨人,过了沉痛的一夜,亏得他没想到要去偷探妻子的动静。

    “我跟茹伊丝过惯了,”他心里想,“我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如果明天还我自由,重新结婚的话,一时里倒还找不到可以替代她的人。”这样想来,倒宁可认为太太是清白的;据此,便觉得不宜意气用事,何妨通权达变。妻子受谤这类事,也不是没见过!

    “哎,怎么!”他突然喊出声来,走路的步子也跌跌撞撞的,“把我当受气包,任她和奸夫来捉弄我,好像我是个废物,跟要饭的差不多!难道要让整个维璃叶来嘲讽我的宽厚?对沙米亚(这是当地人所共知的一个戴绿头巾丈夫),什么难听的话没说过呢?一提起他的大名,谁不咧开嘴笑?他是个好律师,但是他的辩才,谁还去提?啊!沙米亚!大家管他叫贝尔纳的沙米亚,用挑他做乌龟的那人名字来恶心他。”

    瑞那先生在另外的时候又想:“谢天谢地,幸亏我没有女儿!对这个为娘的,不管我用什么方式惩戒,都不会妨碍几个孩子的前程。我可以把这乡下小伙子和我老婆一起捉住,双双杀死;出了人命,以悲剧告终,这桩风流案就不会留下笑柄了。”这个念头颇合他的心意,就细细地想了下去,“刑法是站在我这边的。哪怕出了天大的事,圣公会和陪审团里的朋友自会帮忙。”他拿出猎刀来看,刀刃锋利无比,但一想到要流血,先自怯缩三分。

    “或者把这个肆无忌惮的教书匠痛打一顿,赶走了事。不过,这样一来,在维璃叶,甚至在全省,就会闹得沸沸扬扬!法尔戈的报纸查封之后,我还使刑满出狱的主笔,丢了有六百法郎进款的差事。听说这个文丐又在贝藏松抛头露面,他很可能施其狡狯,把我取笑一通,而我却无法拖他上公堂。拖他上公堂!……这无赖会旁敲侧击,暗示他说的是真情实事。像我这样一个出身高贵、地位显赫的人,总会见恨于平民。到时,我的大名会登上巴黎那些可怕的报纸。唉,天哪!真是险恶!眼看瑞那古老的姓氏,落入嘲讽的泥淖……万一出门旅行,还得改名换姓才行。怎么!得抛弃这个造就我荣名和权势的姓氏?那真倒透了霉!

    “假如我不杀老婆,让她出丑,把她赶走,那她贝藏松的姑妈会把全部财产直接传给她。我老婆就会捎带于连去巴黎逍遥。而维璃叶的人迟早都会知道,我还是一样被看作受了老婆骗。”这不幸的男子,看到桌上的灯火渐暗,晓光初露,便到花园里去吸新鲜空气。此时,他主意差不多已经打定,决定暂不声张,尤其因为想到声张出去,还不让他维璃叶的好朋友大开其心!

    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平静了些许。“不,”他嚷道,“太太不能丢,她对我太有用了。”他设想,家里没有老婆成何体统。他除了R侯爵夫人,没有第二个亲戚,可是这位侯爵夫人,不但年迈,而且痴呆,再加为人刻薄。

    一个大有深意的想法浮上他的心头,但实行起来,需要有相当魄力,却远非这可怜虫所具备的。退而求其次,他想:“老婆现在先留下,哪一天她惹了我,我就责备她行为不检点,我知道自己会这么做的。她面子上下不来,咱们难免闹翻,但事情发生得早了一点,姑妈的遗产还没继承到手。这一下,我还不给人家取笑!我太太喜欢她的孩子,最后会把财产全留给他们;而我,却成了维璃叶的笑柄。‘怎么,连对付老婆这点本事都没有!’看来疑心归疑心,不必去弄个水落石出。但这样一来,不是捆了自己手脚,以后倒不便去指责她了?”

    过了一会儿,瑞那先生受到伤害的虚荣心又发作了,把在维璃叶的娱乐场所或贵族俱乐部的弹子房里听到的种种说法,努力回想起来;常有哪个爱说怪话的家伙,趁押赌注的间歇,把某个戴绿头巾的丈夫当作话题,拿来取笑。现在想来,这些戏言都谑近于虐,好不残忍。

    “天哪!我老婆为什么不死掉,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成为笑柄了。为什么我不是孤寡一人!那我可以到巴黎去,在上等社交圈混上半年。”鳏居的想法给了他片刻的快意,接着,又转回来想用什么方法,去查明真相。何不等半夜里大家都睡了,在于连的房门前撒上薄薄一层麸皮?第二天早晨在光线下,就能看出脚印来。

    “这个办法太不高明,”他旋即吼道,“艾莉莎这坏妞会看出来,于是阖府的人,马上会知道我在吃醋。”

    在娱乐场所还听到一个故事:有个当丈夫的,拿根头发丝,用一点蜡,像贴封条似的,分别粘在妻子与风流小生的门上,从而证实了这桩背兴事。

    犹豫了半天,觉得后一种查法肯定最好,大可一试,不料在小径拐弯处,碰上那个恨不得见其死掉的女人。

    她刚从村里回来。她是去苇儿溪教堂望弥撒的。有一个传说,在头脑冷静的哲学家看来觉得不可靠,但她却极为相信,认为现在大家去的那个小教堂,就是当年苇儿溪领主大人古堡里的圣堂。瑞那夫人每当在教堂里祈祷,这个想法总缠绕不去:想见丈夫在打猎时,似乎是偶然失手,一枪打死了于连,晚上还拿死者的心做在菜里,让她吃个不明不白。

    “我的命运,取决于丈夫听了我的话,作何感想,”她思忖道,“过了这性命攸关的一刻钟,也许就再没机会跟他说话了。他可不是一个听从理智行事的明白人。我只能靠自己这点儿浅见薄识,预料他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咱们共同的命运,得由他来决定,他有这个权。但也看我手段如何,能不能点拨这执着一念的人。激愤之下他会瞎来,多半看不清事理。伟大的主!我得有点才干,有点镇静功夫才行,但到哪里去找呢?”

    瑞那夫人走进花园,望见丈夫的当口,真很神奇,顿时恢复了镇定。见他头发散乱,衣着不整,知道他一夜未曾合眼。

    她把一封已经拆开,但信纸重又叠好的信交给他。他呢,也不看信,拿一双疯子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太太看。

    “这封信很恶毒,”妻子对丈夫说,“我打公证人花园后面走过,有个其貌不扬的人交给了我;他说他认识你,还受过你的好处。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把那位于连先生打发回他自己家,事不宜迟。”这句话,瑞那夫人说得匆遽了点,或许说得略早了点;因为既然非说不可,想想都觉得可怕,那就早说早完。

    看到丈夫色喜,她也心头一乐。从丈夫凝视她的目光里,她明白于连全猜对了。心想:“眼前这桩不幸事并非捕风捉影,能使丈夫转悲为喜,真是多大的本领,多大的谋略。要知道这小伙子还是个没什么阅历的人!往后,还有什么地位他会爬不上去?咳!只怕他身显名荣之后,就把我忘了。”

    对钦慕的人赞佩之余,自己也愁怀一宽,烦忧顿消。

    瑞那夫人对自己做的手脚,大为赞赏。“谅我也不见得配不上于连。”她自语道,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甜丝丝的快意。

    瑞那先生怕担肩胛,所以一声不吭,仔细查阅第二封匿名信,假如读者还记得,这封信是用胶水把一个个印刷字贴在蓝信纸上的。“真是变着法来捉弄我了。”瑞那先生心里嘀咕,感到非常疲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新招来的侮慢,也要查明,而且老是因我女人而起!”他很想发作出来,把她大骂几句,但想起贝藏松有遗产可继承,才好不容易隐忍住。心里恨不得拿什么东西出出气,就把这第二封匿名信搓成一团,大步跑了开去,觉得跟妻子离得越远越好。过了一会儿,又走回到他女人身旁,心情平和多了。

    “关键是要有决断,辞退于连,”女主人立刻跟丈夫说,“说到底,他不过是木匠的儿子。你多破费几个钱,赔补他就是了。何况他有学问,谋职不难,比如说到莫吉鸿长官或瓦勒诺府上去,他们都有孩子。这样,你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你说这话,完全像个傻女人,”瑞那先生嚷道,声音煞是可怕,“一个女人家,能指望她有什么见识呢?什么事有道理,什么事没道理,你从来都不关心,那人情礼俗怎么会懂呢?你什么都漫不经心,懒懒散散,就忙着捉蝴蝶玩!女人不强,真是家门的不幸!……”

    瑞那夫人由他去说。他一说说了很久,照当地人的说法,是出了口恶气。

    末了,她说:“先生,我要说的话,是任何一个女人在名声——也就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受到损害时,都会说的。”

    这是一次难堪的谈话。在整个过程中,瑞那夫人雷打不动,一直非常冷静,因为知道谈话的结局,关系到她还能不能与于连同住在一个屋顶下。她在寻思,怎样转移丈夫盲目的怒火。丈夫贬损的话,她木然不觉,因为根本没听,心里在想于连:“我这样子,他会满意吗?”

    “这乡下小伙子,我们对他很照应,送了他不少礼,也许真是无辜的,”女主人结末这么说,“但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慢,也不能不怪他……先生!刚才看到那一纸无耻谰言,我就拿定主意,不是他,便是我,总得有一人离开你府上。”

    “你难道唯恐天下不乱,非要把你我的脸都丢尽不可?好叫维璃叶那些人看咱们笑话?”

    “这倒也是。看到你发迹,人家都眼红;你精于管理,善于把手里的事,家道和市政,搞得兴兴旺旺……也罢!我去劝于连向你告个假,上山到木材商那儿过个把月;这木材商待小木匠倒还真够朋友。”

    “你别轻举妄动,”瑞那先生接口道,态度相当冷峻,“我首先求你,别跟他说话。你惹他发火,会弄得我也跟他失和。要知道,这位小先生年纪轻轻,人十分警觉。”

    “这小伙子一点手腕没有,”瑞那夫人说,“他或许有学问,这你最清楚不过了,但骨子里,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他还回绝艾莉莎,不肯娶她;我知道这事后,就对他没好印象。这是稳到手的一笔财产。他的借口是艾莉莎有时偷偷去见瓦勒诺先生。”

    “啊?”瑞那先生耸眉竖眼地说,“怎么,于连还跟你讲这种事?”

    “不,只是泛泛而谈。他常跟我讲到要献身于圣职;不过,请相信,对这些小民百姓来说,有口饭吃,才是最大的心愿。他言语之间表明:艾莉莎那些私下走动,他也不是不知情的。”

    “可是我,我,却不知道!”瑞那先生又愤然作色,一字一顿地说,“我家里发生的事,我竟不知道……怎么!艾莉莎和瓦勒诺之间有点什么?”

    “唉!那是老话了,”瑞那夫人含笑说,“或许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在早些时候,你的至交瓦勒诺,得知维璃叶人认为他对我有点柏拉图式的爱情,他也并不怎么生气。”

    “这个想法,我倒也有过,”瑞那先生握拳狠捶自己的头,他把蛛丝马迹,一一发现了出来,“但是,你什么都没对我说,是不是?”

    “为咱们所长小小一点虚荣心,值得让两个好朋友反目成仇吗?上流社会的妇女,哪个没收到他的信,那些写得极其风雅,甚至带点儿风流的信?”

    “他给你写过?”

    “写过不少。”

    “把那些信立即拿来,立即照办!”瑞那先生神气十足,身子顿时高出一截。

    “我才不这么办呢,”回答他的,是一种轻柔的声调,甚至带点娇媚,“等哪一天你想通了点,再拿给你看。”

    “立即照办,真见鬼!”瑞那先生嚷嚷道,他愤怒得带点醉意,十二小时以来,还没这么痛快过。

    “你能发誓吗?”瑞那夫人正色道,“绝不为这些信,跟收容所所长吵嘴?”

    “吵嘴也罢,不吵嘴也罢,反正我可以不让他管孤儿院,但是,”市长怒气冲冲地继续说道,“信在哪里,立即就要。”

    “在我写字台的抽屉里。但是放心,钥匙我不会给你的。”

    “我不会砸开?”他嚷嚷着朝妻子的卧室跑去。

    这是一张名贵的写字台,桃花心木上带有一圈圈纹轮,还是从巴黎专程运来的。平时只要看见上面有点脏,就不惜用上衣下摆去擦干净。此刻,他当真拿一把铁凿,把抽屉砸开了。

    这时,瑞那夫人连奔带跑,爬上鸽楼的一百二十级楼梯,在小窗子的铁栏杆上,扎上一条雪白的手绢。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要数她了!眼里噙着泪水,朝山中的大树林望去。“毫无问题,”她心里想,“于连正在哪棵枝叶茂盛的山毛榉下,探望这报喜的暗号呢。”她侧耳细听,怪蝉噪鸟啼;如果没这些讨厌的声响,巨岩那边必有一声欢快的呼喊,凌空传来!她贪婪的眼睛,望着一大片深绿色的斜坡,那是密密匝匝的树梢,简直像一片草坪。“他怎么连这点聪明劲都没有,”她不禁怅然,“想不出个暗号来,告诉我:他也跟我一样欢欣呢?”后来,怕丈夫会找上来,她才从鸽楼上下去。

    她发觉丈夫气呼呼的,还在浏览瓦勒诺那些无伤大雅的字句,这类措辞原不宜于情绪激动时看的。

    瑞那夫人趁丈夫大惊小怪的间隙,插了句话:“我还是那个想法,让于连出门一次为好。拉丁文方面不管有多大本领,他毕竟是个乡下人,时常粗里粗气,不知分寸,每天,他自以为很有礼貌,向我说一大堆恭维话,不但夸张过头,而且俗不可耐,大概是看什么小说背来的……”

    “他从来不看小说的,这我清楚,”瑞那先生朗朗说道,“你以为我是瞎了眼的当家人,连自己家里发生什么事都不晓得?”

    “也罢!这些可笑的恭维话,如果不是看来,而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就更糟。他就会在维璃叶,用这种腔调来谈论我……而且,话不必扯得太远,”瑞那夫人的神情装得好像突然有所发现似的,“他会在艾莉莎面前说,这就差不多等于在瓦勒诺面前说了。”

    “嚯!”瑞那先生大喝一声,猛捶一拳,桌子和房间都晃动起来,“铅印字的匿名信和瓦勒诺的亲笔信,用的是同一种纸!”

    “总算成了!……”瑞那夫人心里默想。这一发现,使她也一怔,再无力气多说一句话,便远远退到客厅一隅,落在一张长沙发里。这一仗,到此已算打赢。对那个推定为写匿名信的人,瑞那先生要找上门去论理,女主人煞费苦心,才劝阻住。

    “你怎么不想想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向瓦勒诺兴师问罪,不是太鲁莽了点?你遭人妒忌,先生,能怪谁呢?只能怪你的才干:市政方面的治理有方,房屋居舍的富有情调,结婚时我带来的陪嫁,尤其是我们可望从我姑妈那儿继承到一笔可观的遗产,而那数目又被人家夸大到湖天海地的程度,凡此种种,就把你奉为了维璃叶的第一号人物。”

    “还有出身,你忘了。”瑞那先生说到这句话,脸上才稍露一点笑容。

    “不错,你是省里最卓越的贵族之一,”瑞那夫人赶紧补上一句,“倘使王上特立独行,对待门第能公道持正,那你肯定能荣进贵族院。以你这样尊贵的地位,去授人以隙,落个话柄,让眼红的家伙说三道四去,值得吗?

    “去跟瓦勒诺谈他的匿名信,就等于在整个维璃叶,怎么说好呢?等于在整个贝藏松,在全省宣布:这个市侩,被瑞那先生,也许是偶一不慎吧,引为知己,居然皇然自大,渎犯世家。你刚搜到的那些信,如果能证明我对瓦勒诺的追求有过表示,私通款曲,你就可以把我杀死——我也百死不足蔽其辜,但千万别对瓦勒诺怒气相向。你要想一想,周围那些人只等有个借口,就会向你的优越地位群起而攻之。再要想一想,一八一六年的那几桩逮捕案,你都出过力。那个逃到屋顶上的家伙……”

    这段往事,回想之下,犹觉苦涩。瑞那先生忍不住嚷起来:“想一想,想一想,我只想你对我既不尊重也欠友善……我至今还没当上贵族院议员呢!”

    “我想,我的朋友,”瑞那夫人堆着笑脸说,“我将来会比你有钱,嫁给你也十二年了,就凭这个名分,我总该能说句话吧,尤其在今天这件事上。如果那位于连先生比我更重要,”她装出不胜怨尤的样子,“那好办,这个冬天我准备到姑妈家去过。”

    这句话,说得非常成功,态度坚决而礼数周全,足以使瑞那先生拿定主意。但是,他照内地人的习惯,还翻来覆去讲了半天,把所有理由又提一遍;瑞那夫人让他说去,听出他声调里火气还没全消。此人已发了整整一夜脾气,再加上这两个钟头无谓的唠叨,精力已都耗尽。末了,他定出了对付瓦勒诺、于连,甚至艾莉莎的计策。

    这场压轴戏中,有一两次,瑞那夫人对这男人真实不伪的不幸,几乎要感到几许同情,因为到底是彼此厮守了十二年的伴侣。但是,真正的激情,必定是自私的。况且,她时时刻刻盼着丈夫供认昨夜曾收到匿名信,而做丈夫的却压根儿不提。瑞那夫人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不知信中向左右她命运的人暗示了些什么。因为,在内地,凡是方针大计,都是丈夫拿的。一个做丈夫的叹苦经,只会招人笑话;不过,这种笑话在法国闹危险的可能已越来越小了。而做老婆的,如果丈夫不给她家用钱,就会落到出去做工,每天才挣十五个子儿来,并且好心人即使想雇用,也还不是没有顾虑的。

    土耳其后宫的嫔妃,只能靠施出全身媚劲去博得苏丹欢心;苏丹是万能之主,后妃想玩弄点小花招,窃取他的权势,那是无望的。而主子的报复虽可怕而残忍,但亦勇武而爽快:给一匕首,了结一切。到了十九世纪,丈夫要杀死妻子,会借手于公众的鄙视,教所有客厅对她闭门不纳。

    瑞那夫人回到自己房里,明显感到自己处境之险恶。看到屋内凌乱不堪,实在觉得刺眼得很。她放细软的箱匣,暗锁都已给砸开;地板也有好几块给撬了起来。“他倒真是不留情面!”她自语道,“这彩木嵌花地板,他一向那么喜欢的,竟糟蹋成这样子。哪个孩子穿了湿鞋子进房,他都会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现在是永远完了!”她对自己过快的胜利刚才还有点负疚之感,一看到这残暴的景象,又给撂得远远去了。

    打晚餐铃之前,于连才领孩子回家。端上餐后甜食,用人退去之际,瑞那夫人沉着脸对于连说:“你曾向我表示,想去维璃叶住半个月。瑞那先生愿意给假。你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全随你的便。不过,为免孩子虚耗光阴,他们的课卷每天派人给你送去。”

    “那是当然的,”瑞那先生用酸溜溜的声音说,“假期我不同意超过一个礼拜。”

    于连看东家一脸忧戚,可以想见他苦恼之深。

    有一刻,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人,于连问女主人:“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吧?”

    瑞那夫人就把早晨以来的事很快说了一遍。

    “详细情形,今晚再讲吧!”她含笑补上一句。

    “女人之坏,于此可见!”于连不禁想到,“不知出于什么情趣,什么本性,她们要这样来欺骗我们男子!”

    “我发觉,爱使你眼明心亮,同时又盲动胡来,”于连口气有点冷淡,“你今天的举措,令人佩服,但是,想要我们今晚相见,能说是谨慎的吗?这房子里,可谓仇敌遍布。试想艾莉莎对我那种发狠的怨毒。”

    “那种怨毒,可以比之于你对我发狠的冷漠。”

    “即便冷漠,见到你因我而身陷险境,我自有责任来救你呀!万一瑞那先生问到艾莉莎,瑞那先生只要一提头,艾莉莎就会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怎知你丈夫不手执利器,躲在我房门旁呢?……”

    “怎么!居然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瑞那夫人说话时,那种贵族小姐的倨傲之态全然溢于言表。

    “我永远不会下作到吹嘘自己的勇气,”于连冷冷说道,“那才是低能呢。事实是事实,让人家去说吧。不过,”他捏着她的手补上一句,“你想象不出我多么爱恋你。在这次酷虐的分离之前,倘能前去向你郑重道别,你可以想见我会多么快活!”

    第二十二节 一八三〇年的作风

    语言是给人用来掩盖思想的。

    ——马拉格利达神父

    于连才到维璃叶,便深深自责,觉得对瑞那夫人不够公道:如果由于软弱,她跟丈夫较量败下阵来,我自可把她当弱女子那样瞧不起。哪知她应付裕如,倒像个圆滑的外交家,使我不禁要同情起败将来,虽说这败将原是我的仇敌。而我的居心行事,倒透着小市民气;我的好胜心就有忍辱受屈之感,因为瑞那先生好歹是个男子汉。在济济多士的男子汉群里,我虽忝为其中一员,但充其量不过是蠢材一个。”

    谢朗神父革职之后,连带给逐出教长住宅;当地自由党名流争相提供住处,谢朗神父都一概谢绝。他租的两间房,到处堆满了书。于连要叫维璃叶人见识见识当神父是何等身价,便到父亲家里取了十二块松板,亲自扛在肩上,沿着大街送过去。又向一位老相识借来锯子刨子,立时做成一个书橱,把谢朗神父的书整整齐齐排好。

    “我原以为浮华世界已把你腐蚀得差不多了,”老人说着,高兴得泪花滚滚,“那身光鲜的仪卫制服给你招来了多少冤家!这么一来,算抵过了那桩孩子气的蠢事。”

    瑞那先生曾关照于连住到他维璃叶的府上去,所以无人疑心发生了什么事。于连到后的第三天,看到一位并非等闲之辈,也即堂堂行政长官莫吉鸿,排闼直入,走进他的房间。经过足足两小时的闲聊和抱怨,什么人心险恶啦,公款司库有欠廉洁啦,可怜法兰西大难临头啦,等等,于连到最后才依稀明白此公的来意,当时两人已经站在楼梯口了。这位半失宠的家庭教师,怀着适当的敬意,送日后某幸运省的省长出来,忽然,这位未来省长关心起于连的前程,夸他淡于名利,等等。最后,莫吉鸿先生和蔼如慈父,双手抱住于连,建议他改换门庭,离开瑞那先生,去为某位高官效劳,因为那长官家里也有孩子要教育,而且东家会像菲力普王一样感谢上苍,不过不是感谢上苍赐予他子女,而是赐予他子女有缘亲近于连。“给他们当家庭教师,年薪可得八百法郎,还不是逐月支付,那样做不够贵族气派,”莫吉鸿先生补充说,“而是按季预付。”

    现在轮到于连答话了。于连等这说话机会已等了一个半钟头,都有点不耐烦了。他的答复可谓完美无缺,尤其冗长得像主教的训谕;你可以做各种理解,但是没有一句是说得明明白白的。里面既有对瑞那先生的尊崇,也有对维璃叶公众的敬重,更少不了对遐迩闻名的行政长官的感谢。这位长官遇到一位比自己更花言巧语的对手,吃惊不小,想套一句确凿的话出来,只是白费半天力气。于连得意之下,觉得机不可失,宜多加操练,把答复的话,换一套措辞,又说了一遍。从来没有一位博辩纵横的大臣,看到议会聚议既久行将结束之前,阁员纷纷醒来神旺气健之际,独自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话,却滴水不漏没多少内容。等莫吉鸿先生转身一走,于连高兴得像疯子,哈哈大笑起来。为了施展一下伶牙俐齿的谈锋,当下给瑞那先生修书一封,长达九页,详述来客所谈的一切,最后做卑谦状,请东家多多指教。“那位礼贤下士的人姓甚名谁,莫吉鸿这混蛋居然没告诉我。”他思忖道,“敢情是瓦勒诺,见我流放到维璃叶,想必看出他的匿名信奏效了。”

    快信发出后,于连快活得像猎人趁秋日晴朗,一早就钻进猎物充盈的原野一样,出门去见谢朗神父,想听听神父的高见。但在到神父住处之前,上天有意为他安排一桩快事,让他半路上幸遇瓦勒诺先生。他对瓦勒诺并不隐瞒痛心事:一个像他这样的穷孩子,本当矢志于上天感召他的圣职,但在下界,光有志向并不能解决一切。为了使自己有资格进入救世主葡萄园耕耘,又不至于过分配不上那些学问深湛的同道,他尤需要深造;而要进贝藏松神学院,两年的期限所费不赀,就需要有点积蓄,而要有点积蓄,拿按季付的八百法郎年薪,自然比逐月要吃掉的六百法郎,易于为功。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上天把他安插在瑞那家的少爷身边,尤其感应他对孩子一种特别眷恋的感情,难道不是指点他,不教他们而去教别的孩子,似非所宜?……

    帝政时代注重办事雷厉风行,现在则强调要能说会道,于连可以说把谈玄说理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以至到最后,他对自己的腔调都感到厌烦了。

    于连刚回屋,就看到瓦勒诺府的一名当差,全身号衣,手持一张请柬,请他当天中午赴宴;那当差为找他,已跑遍了全城。

    此公的家,于连从未去过。仅仅在几天之前,还净在想用什么办法痛打他一顿,而不致涉讼吃官司。虽然宴请定于午后一点,于连觉得提前半小时就上公事房拜谒收容所所长,更显得尊敬。只见瓦勒诺雄踞在一大堆卷宗纸夹之间,以示身价不凡。他浓黑的颊髭,密实的头发,斜戴在头顶心上的希腊式便帽,硕大无朋的烟斗,铺金绣银的拖鞋,胸前纵横交叉的粗大金链,以及一个内地金融家自以为正交上桃花运的所有饰物,丝毫震慑不了于连,反而使他想起那一顿挂在账上的痛打。

    于连希望能有幸给引见瓦勒诺夫人;但夫人正在梳妆,不能见客。作为补偿,得个方便,先看所长先生如何穿着起来。然后,他们一起走进瓦勒诺夫人的上房;她眼角含着泪珠,把孩子一一介绍给于连。这位夫人,是维璃叶的名媛之一,生就一张男子汉的宽脸盘,为了今天的盛宴,还涂脂抹粉,特地化妆一番。她竭尽夸张,努力表现母性的一面。

    于连由此想到瑞那夫人。他什么都不信的脾气,只有经过比较,才肯接受;这时,回想起瑞那夫人的种种,他感动得心都软了。这种心情,在看了丐民收容所所长的房子之后,更加强烈。主人领他参观居室,一切陈设都是上等的,簇新的,还把每件家具的价钱报给他听。但于连觉得其中有某种不光彩的东西,嗅到财路不正的气味。府里所有的人,包括仆人在内,都显得壁垒森严,一致对付外人的轻蔑。

    警官、税务官、征税人和其他两三位公职人员,各携夫人到来。随后,又来了几位有钱的自由党人。听差来禀报,宴席已摆好。于连早已觉得不痛快了,这时不免要想,餐厅的隔壁就是收容来的贫民孤儿,也许正是克扣了他们的肉食,才置办起这些恶俗不堪的奢华物品,借以炫耀显摆。

    “他们这时或许正在挨饿。”于连暗想道。他喉咙发紧,觉得食不下咽,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一刻钟,情况更糟了,断断续续传来几句民间小调;应当承认,词儿有点儿下流,是个关禁闭的穷鬼唱的。瓦勒诺先生瞪了当差一眼,那穿号衣的当差马上退出,一会儿哼小曲的声音就停了。这时,一名侍役给于连在一只绿色玻璃杯里斟上莱茵葡萄酒;瓦勒诺夫人特别提醒说,这酒值到九法郎一瓶,还是产地的价格呢。于连举着绿酒杯,对瓦勒诺先生说:“那下流的小曲倒不唱了。”

    “可不!想必不唱了,”所长得意扬扬地答道,“我已经吩咐下去,叫那帮要饭的安静一点。”

    这句话,对于连说来,刺激太大了。他的举止,虽说已合身份,但心肠还适应不过来。顾不得时常玩弄虚与委蛇这一套,此刻觉得有颗很大的泪珠正沿着脸颊往下淌。

    他竭力借绿玻璃杯以为掩饰,但要他去赞颂莱茵美酒,那可绝对办不到。“不准他唱!”他默念道,“主啊!这种事焉能容忍!”

    幸亏没人注意到他廉价的感情用事。税务官哼起一曲颂扬王上的歌曲。唱到叠句,众人应和,一片喧嚷。“是啊!”于连的良心感叹道,“你用肮脏的手段捞肮脏钱,也只配在这种场合,跟这批狐群狗党一起享用!你可以谋到一个两万法郎的肥缺,但你大吃大喝的时光,非得下令不准蓬头垢面的穷光蛋哼小曲儿。你宴开不夜,用的钱却是从他可怜的口粮中刮来的;你们在这边欢宴,他却更加倒霉了!——噢,拿破仑!在你那时代,靠打仗出生入死,就可以青云直上,那多痛快!现如今却去加重穷人的苦难,岂不卑鄙!”

    应该承认,对于连这段独白中表露的软心肠,我的评价不高,他看来可以跟戴黄手套的阴谋家引为同调,他们自诩能把一个大国搅得天翻地覆,而要擦破自己一点点皮就万不愿意了!

    于连的魂,突然给唤了回来,他有他的角色要扮。人家请他吃饭,置身嘉宾座中,绝不是让他来胡思乱想和一言不发的。

    一位退休的花布商,也是贝藏松学院与于泽斯学院的通讯院士,从餐桌的另一端跟于连攀话,问外界盛传他研读《新约》有得,成绩惊人,此说是否属实。

    顿时,四座寂然。一本拉丁文《新约》,像变戏法一样,到了身兼两院院士的大学者手里。按于连的答告,院士随便翻开书来,念出半句拉丁文。于连接着背下去:他的记性始终如一,准确可靠。大家啧啧称奇,加之酒足饭饱,鼓噪的劲头更足了。于连瞅了一眼太太们红扑扑的脸蛋,有几位容颜不恶。刚才唱歌的税务官,其娇妻颇得于连青睐。

    “说实话,我很歉愧,当着这些太太的面,耽搁这么多时间背拉丁文,”他看着税务官的娇妻说,“如果吕丕尧先生(即身兼两学院院士的那位)肯发善心,随便念出一句句子来,不要我接着背拉丁文,那我可以当场就翻成法文。”

    第二考考下来,他的荣名可算登峰造极。

    席上有几位有钱的自由党人,同时也是幸运的父辈,因为他们的子女有可能获取奖学金,因这点根由,所以在听了上次布道后突然宣布改宗信教了。尽管政治上有了这步妙招,瑞那先生还是不愿在府上招待他们。这些好好先生,曾耳闻于连的大名,再就是国王入城那天见他骑马的雄姿,当下成为捧场喊好最热闹的朋友。“这种圣经文体,实在说来他们一点不懂,”于连想,“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些傻瓜才会听厌?”然而,恰好相反,这种文体,就因为奇崛古怪,他们才觉有趣,听了哈哈大笑。但于连自己已经烦了。

    钟敲六点时,他正儿八经地站起来,说利果利奥新神学中还有一章,他得回去弄熟,明天要背给谢朗神父听。“因为卑职,”他说得很风趣,“是要别人背书给我听,我也背书给别人听。”

    顿时哄堂大笑,赞不绝口:这种机趣,正对维璃叶人的胃口。于连已经站起来做离席状,其他人顾不得礼数疏略,也跟着站了起来:一个人秉有异能,就有如许影响。瓦勒诺太太盛情挽留,于连又待了一刻钟;说是要于连听听她孩子背教理问答。几个小孩背得颠三倒四,错得有趣,当然只有于连一人听得出来,不过也懒得去纠正。于连想:“连基本教义都不知道,天晓得是怎么学的!”他最后郑重道别,以为可以脱身走了,但不,还得硬着头皮听孩子背一首拉封丹的寓言诗。

    “这位作家是个没有道德的人,”于连对瓦勒诺夫人说,“他写有一则关于约翰·舒亚教士的寓言,竟敢对最可敬畏的事,极尽嘲谑之能事。他这一点,历来颇遭优秀注家的讥弹。”

    临走之前,于连接到四五份人家请他去做客的邀约。“这后生可为本省增光!”欢快的宾客众口一词地嚷道。他们甚至谈起拟用投票方式,从市政基金里拨出一笔补贴,资助他去巴黎深造。

    这一冒失的主意还在餐厅里喧嚷不绝,于连已经脚步轻健地跨出大门。“啊!混账!混账!”他低声连骂三四声,同时,欢畅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这时,他觉得自己是十足的贵族,虽则长期以来,在瑞那府,从人家对他表示的礼貌背后,觉察出一种带轻蔑意味的微笑和自恃身份高贵的傲慢,曾大大刺痛他的心。见此场面,他不能不感到极大的不同。“都忘了吧,什么刮囚徒小钱啦,不准穷鬼哼小曲啦,”他一边走一边想,“瑞那先生请客人喝酒,会想到要把酒价相告吗?而这位瓦勒诺喜欢胪列他的财富,几次三番,不厌说了又说。只要他夫人在场,每次谈起他的房子,他的田产,总不忘强调是太太的房子,太太的田产!”

    这位夫人,喜好财货之心,表面上就看得出来。席间有个当差打碎了一只高脚杯,她气势汹汹,发作了一通,说成套杯子凑不全了;那仆人也口不择言,回敬起来。

    “好一伙不要脸的东西!”于连心里骂道,“他们即便把搜刮来的钱财分一半给我,我也不愿跟他们一起生活。说不定哪一天,我会露马脚的;他们太叫人反感了,我会掩饰不住鄙夷的神态的。”

    不过,依照瑞那夫人的嘱咐,他还参加好几次同类的宴会,一时里成了时髦人物。他穿仪卫制服的事,也已得到谅解;或者不如说,倒是这件冒失事,他才真正走红起来。不出几天,维璃叶关心的,是想看看,在争夺博学家教的斗法中,得胜的到底是瑞那先生,还是收容所所长。他们两位,加上马仕龙,形成多年来横霸全城的三头政治。嫉妒市长的大有人在,自由党人更有理由抱怨了;但瑞那先生毕竟出身名门,生来高人一等。不比瓦勒诺,他的先人只给他留下六百法郎年金。年轻时,老穿一身苹果绿的破衣裳,他硬是从这种叫人看了觉得可怜的状况,爬到今日御骏马、佩金链、翻巴黎行头这样一种令人艳羡的荣华光景。

    这个社会,对于连是全新的。在滚滚人流中,他相信发现了一个正派人:此人是几何学家,尊姓葛罗,据称是雅各宾派。于连曾立意逢人只以假话搪塞,但面对葛罗先生,他对自己这一戒律产生了怀疑。

    从苇儿溪方面,他经常收到大包大包的作业。他得到劝告,说应该常去看望老父;既然有此必要,即使很不愉快,也唯有顺从了。总之一句话,他的名声,挽回得相当可以了。一天早晨,朦胧中觉得有两只手捂住他眼睛,他一凛,醒了。

    原来是进城来的瑞那夫人。她快步奔上楼梯,把几个孩子留在下面,照应他们带来的宠物——一只小兔子,因此抢先一步来到于连的卧房。这是甜蜜美妙的一刻,所憾是短促了点儿。等孩子捧着兔子来给他们的大朋友看,瑞那夫人业已避开。于连情绪很高,欢迎全体来客,包括那只小兔子。他觉得好像跟家人久别重逢,很喜欢这群孩子,乐意跟他们叽叽喳喳说话。他们柔和的声音,单纯而高贵的小样儿,他不由得感到惊奇。在维璃叶的这段时间,所见所闻都是庸俗的排场,讨厌的看法;他需要把这一切都从记忆里洗刷净尽。世间永远是不足之忧,永远是贫富之争。他去赴宴的那些人家,主人谈到烧烤珍馐时,有些话真叫说的人丢脸、听的人恶心。

    “你们是贵族,的确有理由值得骄傲。”于连对瑞那夫人说。他把硬着头皮去参加的那些宴请,都讲了一讲。

    “这么说来,你走红啦!”想到瓦勒诺夫人每次等于连去,非涂脂抹红不可,觉得很好笑,“我想,她在打你的主意啦。”

    早餐很精致可口。有孩子在场,表面上似有不便,实际却增进了彼此的欢快。这些可怜的孩子,与于连相见之下,不知怎样来表示他们的高兴。下人们少不得已告诉他们,说人家肯多出两百法郎,请于连去教瓦勒诺的孩子。

    早饭吃到半中间,斯丹尼,他大病之后脸色还很苍白,忽然问母亲,他的银刀银叉,还有喝牛奶的大口杯,能值多少钱。

    “问这个干吗?”

    “我想卖掉了,可以把钱给于连先生,这样,他留在我们这里,就不会上当。”

    于连把孩子一把抱了过来,眼里含着热泪。做母亲的更是止不住泪水涟涟。于连把斯丹尼抱在腿上,跟他解释,不该用“上当”这个词,因为用在这场合,是下人们的说法。看到自己已博得瑞那夫人高兴,他便找些生动的例子来逗孩子,说明什么叫“上当”。

    “我明白了,”斯丹尼说,“就是乌鸦发傻,让衔在嘴里的干酪掉在地下,给狐狸叼走了,狐狸专会拍马屁。”

    瑞那夫人一听乐坏了,连连吻着孩子,这样,身子就不免略略斜靠在于连身上。

    冷不防门开了:原来是瑞那先生。他严厉而愤懑的脸容,与给他冲散的甜蜜而愉快的氛围,形成了尴尬的对照。瑞那夫人顿时吓白了脸,觉得百口莫辩。于连抢先开口,声气朗朗的,向市长先生讲述斯丹尼打算卖掉银子奶杯的事。而这故事,肯定是不中听的。首先,瑞那先生有个好习惯,一听“银子”两字就要皱眉头。“提到这种贵金属,”他常说,“总是要我掏腰包的开场白。”

    然而,这会儿,不仅仅是银钱出入,而是疑窦陡增。他不在的时候,家里一团和气,但这种欢快气氛,碰到这个爱虚荣的人,并不能圆融局面。他妻子夸于连能用有趣而巧妙的方法,向学生灌输新鲜知识,瑞那先生马上接口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他这样做,无非叫孩子讨厌我。他很容易做得比我可爱百倍;可我,毕竟是一家之主。这年头,大势所趋,尽向合法的权势泼脏水。哎,不幸的法兰西!”

    瑞那夫人才不肯花那个心思,去推敲丈夫对她的态度有什么微妙的变化。她刚看出,跟于连有可能一起待上半天。她在城里有许多东西要买,而且明白表示一定要下馆子吃饭;不管丈夫横说竖说,她还是这个主意。小孩子一听下馆子,都美不滋儿的。不是吗?连现代的假道学一说到下馆子,也会觉得口角生香,津津有味!

    瑞那夫人走进第一家时装店,丈夫就把她丢在那里,自己拜客去了。回来时,他比早上还悒郁不欢,认为全城都在议论他与于连。事实上,公众言谈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还没有人向他透露,引他怀疑。跟市长先生一再提及的,无非是想知道,于连是留在他府上拿六百法郎,还是接受丐民收容所所长的八百大洋。

    这位所长在社交场合碰到瑞那先生,往往故示冷淡。瓦勒诺的这做法不能不算乖巧;因为,在内地,难得会有莽撞的举动:强烈的感情至为罕见,往往都是深藏不露的。

    瓦勒诺是离巴黎几百里之外,大家称为“魁兄”的那种人,生性粗鄙,厚颜无耻。一八一五年以来,他左右逢源,那些好德行更是有增无减。在维璃叶,可以说,他是在瑞那先生的麾下横霸乡里的;但人要活跃得多,又不知害臊,样样都要插一脚,不停地走动、写信、讲话,即使有点委屈难堪,也不往心里去,谈不上什么个人尊严,终于在教会人士眼里,已与市长的资望旗鼓相当了。有这么一种传说,瓦勒诺对当地的杂货商说:“把你们之中最蠢的两个人交给我。”对吃法律饭的说:“把你们之中最无能的两个人指给我。”对行医的说:“把你们之中最会招摇撞骗的两个人举出来。”他把各行各业的渣滓结集拢来,对他们说:“这天下是我们的了!”

    这帮人的作为,瑞那先生甚感拂意。瓦勒诺的滥俗可厌,可谓刀枪不入;马仕龙神父当众戳穿他的谎言,他都面不改色。

    就在身发财发的过程中,瓦勒诺觉得,在有些小事上就得横横心,来个蛮不讲理,抵制明摆着的事理;他当然清楚,人家有权向他指明真相。因阿拜尔先生来此参观,收容所所长惊恐了起来,接着就加紧活动,到贝藏松跑了三次。每趟邮班,他都寄出好几封信,有些信则托晚上摸黑找他的来客带走。促使谢朗神父撤职一事,他或许做错了;正是由于这一报复行为,好几位出身名门的信女才把他看成是恶人。而且,帮过这次忙之后,他就完全依附于弗利赖代理主教,接办了几桩奇怪的差事。他的政治生涯走到这一步时,快意当前,写了那封匿名信。不过,最难办的,是他夫人扬言,要延聘于连来家;这至多只能说这位夫人爱好虚荣。

    鉴于目前处境,瓦勒诺预料到,跟昔日的盟友瑞那先生难免要摊牌。瑞那先生会说出难听的话来,这个他倒不在乎;但市长大人会向贝藏松,甚至巴黎写信,那位部长的表亲可能突然光临维璃叶,把丐民收容所抢走。于是,瓦勒诺想到应该靠拢自由党;有鉴于此,才有好几位自由党人士承邀出席于连背书的那次宴会。这样他可以引为奥援,对付市长。但是选举可能就要举行;显然,保收容所和投反对票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件事。这种政治上的明争暗斗,瑞那夫人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当她搀着于连手臂,从一家铺子走进另一家铺子,就把其中的奥妙讲给家庭教师听。两人款款行,轻轻谈,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信义大道,消磨去几个钟头,这儿差不多跟苇儿溪一样安静。

    在此期间,瓦勒诺竭力避免跟他昔日的靠山闹翻,倒先自拿出一副了无惧色不避斧钺的样子。他的这一套倒居然奏效,但市长的脾气却更坏了。

    爱财,尤其是爱小钱,往往使人变得贪婪、小气。虚骄心理与爱财观念交战之下,还没有人像瑞那先生走进馆子时这么愁眉苦脸的。同时,恰巧相反,他的孩子也从来没有这么兴高采烈的。这个对照,适足以惹他生气,火冒三丈。

    “看来我在自己家里成了多余人啦!”瑞那先生尽量把话说得很威严。

    瑞那夫人作为回答,就把丈夫拉到一旁,说明有必要遣走于连。适才度过的快乐时光,使她恢复了必要的从容与坚毅,可以实施她半个月来筹思已久的方案。可怜的市长一听,更加惶惑了,因为他知道维璃叶人公然拿“寡人好货,喜欢金币”开他玩笑。最近,圣母会、圣体会、圣约瑟会等五六次募捐活动中,瓦勒诺一掷千金,慷慨得像钱是抢来的,而他市长,则谨饬有余,丰采不足。

    募捐的修士颇有慧心,把维璃叶和附近一带乡绅的名字,按认捐数目,依次排列在化缘簿上,而瑞那先生名列榜末,已不止一次了。他声辩自己“毫无进账”,也属徒然。教士在这上面可不开玩笑。

    第二十三节 长官的苦恼

    能挺过难熬的这片刻

    自可趾高气扬一整年

    ——卡斯蒂

    让这个渺小的人物留在他渺小的烦恼里吧!他实际只要一个奴才,为何把个热血男儿请到家里来呢?只能怪他自己,不知选择了!十九世纪通常的做法是:凡声势赫赫的贵族,遇到有情有义的男儿,不是虐杀,放逐,监禁,就是百般侮辱,巴不得他自个儿犯傻,痛苦而死!碰巧在这儿,身感痛苦的,不是有情有义的男儿。在法国,小城市的大不幸,连纽约等地的民选政府也一样,是不能无视世上还存在像瑞那先生那样的人。一个两万居民的城市,制造舆论的便是这帮人,而舆论在法治国家,更是可怕。一个品德高尚、慷慨豪爽的人,或许还是你的朋友,但住在百里之外,要评断你的为人,就只能根据贵城的舆论,而这舆论却由碰巧生在富裕而温和的贵族世家那些蠢货造成的。才华出众之辈,就活该倒霉了!

    吃过晚饭,一家老少立即返回苇儿溪;但第三天早晨,于连看到他们全家又来到维璃叶。

    不出一小时,他就讶然发觉,瑞那夫人有什么诡秘之事要瞒他。他一露面,女主人就中断和丈夫的谈话,似乎希望他走开。于连很知趣,不用人家再次暗示。他的神态,变得冷漠而矜持;瑞那夫人也已觉察到,但不急于做解释。“难道她已替我找了个后任?”于连想,“就在前天,还对我那么亲昵!但人家说,那些贵夫人,行为大都类此。就如同帝王一样,对公忠谋国的宰辅刚恩宠有加,不意退朝回府,已有贬黜的诏书恭候在那里了!”

    于连注意到,他一走近便打住的谈话中,常提到一座大房子,属于维璃叶市政府的产业,房子又老又旧,但宽敞合用,坐落在教堂的对面,最繁华的商业地段。“旧房子与新情人,有什么共通之处?”于连暗想。他把弗朗索瓦一世的两句妙诗反复吟哦,聊以排遣愁怀。这两句诗,此刻觉得很有新意,还是不到一月之前,瑞那夫人教给他的。当时,多少山盟海誓,多少耳鬓厮磨,而这两句诗恰恰都是反证!

    美人慧黠心常变

    痴汉意诚情自专

    瑞那先生乘上驿车,去了省城贝藏松。这趟出门,是商议了两个钟头才定下来的,他显得心事重重。回来时,把一个灰色大纸包往桌上一扔。

    “瞧,这桩蠢事!”他对妻子说。

    一个钟头以后,于连看到一个贴招贴的杂役来把这一大包东西拿走。他急忙尾随而去。“到第一条街的犄角,我就可以知道其中的奥秘了。”

    他好不焦急,站在贴招贴的杂役背后。只见那人用一把大刷子,在招贴背面刷上糨糊。招贴刚贴好,好奇心切的于连就读到一份详尽的告示:原来是采用公开投标方式,出租瑞那夫妇谈话中常提到的那所大房子。开标时间定在第二天午后两点,假座于公共议事厅,以第三支蜡烛熄灭为止。于连大失所望。他觉得期限太近了:参加投标的人怎么来得及通谕周知呢?而且,招贴的日期,还倒填了半个月。他跑了三处,把这张招贴各看一遍,还是不得要领。

    他专程去看了拟议中出租的房子。看门人没看到他走近来,正神色诡秘地对邻居说:“呸!呸!白费劲。马仕龙神父已答应出三百法郎,但市长不理这个茬。代理主教弗利赖就把市长召了去。”

    于连走来,似乎碍事,两位朋友顿时闭口不语了。

    开标场面,于连自不能错过。成群的人挤在一个昏暗的大厅里,彼此用奇特的眼光相互打量。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到桌上有只锡盘,点了三个蜡烛头。执达员喊道:“三百法郎,诸位先生!”

    “三百法郎,太不像话了,”一人低声对身旁的人说,于连正好站在他们两人之间,“至少值八百以上;我想压过这个提价。”

    “别自讨苦吃。跟马仕龙、瓦勒诺,还有大主教和可怕的弗利赖那帮人作对,会有你什么好处?”

    “三百二十。”另一人喊道。

    “蠢货!”旁边一人冲口而出,“市长的奸细正好在此。”他指着于连补上一句。

    于连急忙回头,想示以颜色,但这两个弗朗什-孔泰人已顾左右而言他了。他们故作镇定,于连也只得泰然处之。这当口,最后一个蜡烛头熄灭了,执达员拖长了声音宣布:房子以三百三十法郎的租金成交,租予省政府的特·圣冀罗署长,为期九年。

    市长一离开大厅,就议论藉藉了。

    “这三十法郎,是葛洛佐冒冒失失挑市里赚的。”一人说。

    “不过特·圣冀罗不会饶他的,”旁人答道,“葛洛佐迟早会吃苦头的。”

    “真卑鄙!”于连左边的一个壮汉说,“这所房子,我愿为我的工厂花八百法郎租下来,而且,还觉得便宜呢。”

    “得啦!”一个属自由党的小老板答道,“特·圣冀罗不是圣公会里的人物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全得了奖学金?真是苦命的人哪!所以维璃叶市政府要开恩,额外送他五百法郎补贴,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据说这件事市长都拦不住,”第三个人提醒大家,“他是极端保王党,那不假,但他倒不偷不抢。”

    “不偷不抢?得了,又飞又抢的,倒是鸽子了!”另一人接口道,“一切好处全进了公家的大腰包,到年终分配,大家利益均沾。索雷尔那小子可得注意,咱们走开为妙。”

    于连回来,心绪极为恶劣,发现瑞那夫人也闷闷不乐。

    “你去看投标了?”她问。

    “是呀,夫人,我在那儿有幸当了市长的奸细。”

    “他要是听我的话,早该出门走开才好。”

    这时,瑞那先生走了进来,他的心情也十分灰恶。晚餐桌上,没有人说一句话。瑞那先生吩咐于连跟几个孩子一起回苇儿溪。一路凄然。瑞那夫人安慰丈夫道:“你也该习以为常了,亲爱的。”

    傍晚,阖家围炉而坐,寂然无语。听劈柴发出的噼啪声,成了唯一的消遣。这是最和睦的家庭也会遇上的闲愁时光。突然,有个孩子欢叫一声:“门铃响了!门铃响了!”

    “真见鬼!要是特·圣冀罗借口道谢,来跟我纠缠,”市长嚷道,“那我就把事情点明,这太过分了。他该去感谢瓦勒诺,我是受损害的一方。假如混账的雅各宾派报纸抓住把柄做文章,也用‘九五之尊’[17]来挖苦我,我能说什么呢?”

    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留着浓黑颊髯的男子,这时,在仆人引领下走了进来。

    “市长先生,在下是谢罗尼莫。这里有一封信,是驻那不勒斯使馆的随员特·博凡西爵士先生,在我动身之际,托我面交的;那不过是九天前的事。”他望着瑞那夫人,神情愉快地说,“夫人,令表兄,也即我的好朋友,特·博凡西先生说,你会讲意大利文。”

    那不勒斯客人的豪兴,把这个沉郁的夜晚变成一个欢快的良宵。瑞那夫人执意要他吃了夜宵再走。这一下,全家都鼓动了起来。她想尽力排遣于连的悲苦,以忘掉日间两次听人喊他“奸细”的不快。谢罗尼莫是著名歌唱家,为人极易相与,同时性情又非常愉快;这两种品德,如今在法兰西几乎不再能得兼了。吃完夜宵,谢罗尼莫与瑞那夫人一起唱了一小段二重唱,还讲了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子夜一点了,于连提议小孩子该上床睡觉去,他们都叫了起来。

    “再讲一个故事吧。”老大说。

    “那就讲个我自己的故事,少爷,”谢罗尼莫接下来说,“那是八年前,我跟你们一样,还是那不勒斯音乐院的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年纪跟你们一样大。不过,我没有你们的好福气,在漂亮的维璃叶城里,当大名鼎鼎市长大人的公子。”

    瑞那先生听了这话,不觉叹口气,看了妻子一眼。

    “曾格雷厉显僚”,年轻歌唱家故意加重他的意大利口音,念得滑稽突梯,几个孩子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曾格雷厉显僚是位非常严厉的教授。音乐院里没人喜欢他。但他乐意大家在进退应对上,做得像很喜欢他那样。我是一有机会,就私出校门,上圣嘉礼乐小剧院,去听天仙般的音乐。哦,天哪!怎样才能凑足八个子儿买张门票呢?那是好大的一个数目哇!”歌唱家睁圆了眼睛瞪着孩子,孩子都相视而笑,“圣嘉礼乐剧院的乔伐诺经理,有一次听我唱了一段。我当时才十六岁。‘这孩子,是个宝!’他夸我道。

    “‘我来雇你,你愿意不愿意,我的小朋友?’他向我提议。

    “‘你能给我多少钱呢?’

    “‘每月四十个金杜卡。’我的少爷,这合到一百六十法郎啦。我简直像看到天堂向我敞开了大门!

    “‘好倒好,’我对乔伐诺说,‘但是曾格雷厉真格非常严厉,怎么让他放我呢?’

    “‘Lascia fare a me.'”

    “让我去办!”大孩子把意大利文翻了出来。

    “一点不错,我年轻的爵爷。乔伐诺先生对我说:‘亲爱的,首先,这里有一份小小的合同要办。’我当场签了字,他摸出三个金币给我。这么多钱,我还从来没见过。接着,他告诉我如此这般。

    “第二天,我去求见可怕的曾格雷厉。他的老当差领我进去。‘找我有什么事,你这坏蛋?’曾格雷厉问。

    “‘大师,我已深悔前非。我以后出音乐院,再也不爬铁栏杆了。我会加倍用功的。’

    “‘要是不怕糟蹋我所听到的最美的男低音,我就禁闭你两个礼拜,只给吃硬面包,喝白开水,你这淘气鬼。’

    “‘大师’,我继续说,‘我立志要成为全校的楷模,请相信我。不过,我要向你求个情,如果有人请我到外面去演唱,求你代我回绝。拜托了,就说你不答应。’

    “‘你想,哪个见鬼的会要你这样的坏蛋?难道我会答应让你离开音乐院?你想跟我开玩笑不成?快滚!快滚!’说着要朝我屁股踢来。‘当心落到关禁闭吃硬面包。’

    “一小时后,乔伐诺先生来见院长。

    “‘我来求你帮我发笔财,’剧院经理说,‘请高抬贵手,把谢罗尼莫借给我。让他到我剧院来演唱吧,那么到今年冬天,我就有钱嫁女儿了。’

    “‘你要这坏蛋干什么?’曾格雷厉问,‘我不同意,你弄不到手的;再说,即使我答应,他本人也不愿离开音乐院,他刚才还在我面前赌咒发誓呢。’

    “‘如果事情仅仅取决于他本人的意愿,’乔伐诺郑重其事地说道,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有纸为凭!这是他本人的签字。’

    “曾格雷厉一听,勃然大怒,拼命拉铃。‘把谢罗尼莫给我赶出音乐院去!’他火冒三丈,大声吩咐下去。于是,我给赶了出来,逗得我仰天大笑。当天晚上,我就登台演出,唱了del Moltiplico这支曲子。小丑波利希奈要结婚,扳着指头计算成家该置办些什么,他每算必错,越算越糊涂。”

    “啊!先生,请你就唱唱这曲子,让我们饱饱耳福。”瑞那夫人说。

    谢罗尼莫唱了起来,所有人都笑出了眼泪。直到深夜两点,谢罗尼莫才离开这一家人去睡觉,让他们还沉醉于他高雅的举止、亲切的谈吐和欢快的情绪之中。

    第二天,瑞那夫妇交给歌唱家他去法国王宫所需的函件。

    “看来,欺诈满天下,”于连自语道,“就说这位谢罗尼莫吧,他到伦敦去应聘,收入有六万法郎。当初要是没有圣嘉礼乐剧院经理的这点儿手段,他那超凡的歌喉,或许要推迟十年才为世人所赏识,所赞美……说真的,我宁愿做谢罗尼莫,也不当维璃叶市长。谢罗尼莫在社会上虽不那么受尊崇,但没有像今天招标碰到的这种烦恼,他的人生是愉快的。”

    有一件事,于连自己都感到惊奇:不久前回维璃叶,独自在瑞那府度过的那几个礼拜,对他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除了出席招待他的宴会感到厌烦和不快外,他在这座寂静的房子里,不是可以随便读、随便写、随便想,而不受打扰吗?他可以耽于辉煌的驰思,不至于时时刻刻给拉回到残酷的现实,强迫自己去探究卑劣的人心,再用虚伪的言行,行其欺诈的勾当。

    “幸福,不就近在咫尺吗?过这样的生活,无须多少花费。我可以随自己选择,或者娶艾莉莎为妻,或者去跟傅凯合伙……一个人经过长途跋涉,刚爬上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顶休息片刻,自会觉得无比惬意。如果要一直坐下去,他还会觉得快活吗?”

    瑞那夫人近时想的,常常和实际适得其反。尽管她下决心守口如瓶,结果还是把投标一事的原委告诉了于连。“我发过的誓,看到他竟会全都忘掉!”她私下也纳闷。

    如果看到丈夫身蹈险地,她会毫不犹豫,宁可牺牲自己,去救他一命的。这是一颗高尚而浪漫的灵魂,对她说来,见义而不勇为,便会种下悔恨的根苗,像犯了罪一样难过。然而,在有些阴郁的日子,想到自己突然成了寡妇,那就可以嫁给于连,这伉俪情深的幻景,一时竟驱赶不走。

    比起她的丈夫,于连倒更喜欢她的孩子;虽说于连管教甚严,但颇得学生喜爱。瑞那夫人很清楚,嫁了于连,就得搬迁,而苇儿溪的绿茵芳菲确也令人割舍不得。她想象自己移居巴黎,孩子还能受到这份人人称羡的教育。几个孩子,她,于连,全都会非常幸福。

    这真是婚姻的怪异后果,亦十九世纪文明的一大功劳!婚后生活的幽寂沉闷,足以使爱情荡然无存,如果婚前算有爱情的话。不过,有位哲人说过:在相当富裕而无须劳作的家庭,婚姻很快会把安闲的享受变成深切的厌倦。而女子中,只有天生枯索的心灵,才会不解风情。

    以哲人之见,自可这样回护瑞那夫人,但维璃叶人并不作如是观;现在全城都在议论她的风流韵事,只有她本人不知道罢了。这在小城也算得大事一桩,所以这年秋天,大家过得不像往年那么烦闷。

    秋季和初冬,转眼就过去了,该离开苇儿溪返城了。维璃叶的上流社会,看到他们的贬责,对瑞那先生不起作用,开始有点儿愤愤然。有一批正人君子,专以暗箭伤人为乐事,借以消解平日道貌岸然的寡趣;他们不出一个礼拜,就使瑞那先生大起疑心,变得坐立不安,虽然他们的措辞都极有分寸。

    瓦勒诺紧锣密鼓,一着不松。他把艾莉莎安插在一户颇有地位的贵族人家,那里已有五个侍女。据艾莉莎说,她怕冬天没着落,所以对新东家只要市长家工钱的三分之二。这姑娘很有慧心,她既向告老的谢朗神父,也向新来的本堂神父做忏悔,以便把于连艳情的始末根由同时告诉两位神职人员。

    于连到维璃叶的第二天,清晨六点刚过,谢朗神父就把他叫了去:“我什么都不想问。我只求你,需要的话,就命令你,什么都别对我讲。我的要求是,三天之内,你必须动身去贝藏松神学院,或去贵友傅凯家,他一直为你预备着一个美满的前程。一切我都已预为筹划,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是你必须走,一年之内不得回维璃叶。”

    于连未置可否。他在考虑:谢朗先生的这份关切,是否冒犯他的尊严,说到底,谢朗先生毕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末了,他对神父说:“明天,在同一时刻,我有幸再前来拜候。”

    谢朗神父指望慑服这年轻后生,便滔滔不绝,讲了半天。于连从姿态到表情,都做低服小,一声不吭。

    最后,他得以脱身,跑去告知瑞那夫人,发现她正陷于绝望之中,为的是丈夫刚跟她把话说得相当明白。瑞那先生生来性格软弱,再加贝藏松的遗产在望,已决意把妻子看成白璧无瑕。丈夫刚告诉她,维璃叶的舆论有点怪,错在公众方面,给一些心怀嫉恨的人引入了歧途,但这又有什么办法?

    瑞那夫人有一刻还抱着幻想:于连大可接受瓦勒诺的聘请,留在维璃叶。但她已不是一年前那个单纯、羞怯的女人了;一往情深的痴情,摧肝裂胆的悔疚,已擦亮了她的眼睛。耳听丈夫说话,她立刻很痛苦地说服自己:一次至少是短暂的分离,已势在必行。“离开了我,于连又会陷于狂悖的打算之中,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这本是极自然的事。而我,天哪,虽有很多钱,却得不到幸福。他会把我忘了的。可爱如他,必然有人会爱他,他也会爱别人。啊!我多不幸……我能抱怨什么呢?老天是公道的,我的品行不足以制止我的罪孽,上天便使我失去了识见。本来,大不了花几个钱,就可以买通艾莉莎,真是再容易不过了。我竟没费心去想一想,爱的奇情幻想占去了我全部时光。如今完了。”

    于连感到惊异的是,他把自己要走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瑞那夫人,瑞那夫人倒并没私心发作,加以反对。显然,她在强自克制,不让自己流出泪来。

    “我们都应该刚强一点,我的朋友。”

    她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女主人说,“不过,如果我死了,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无论是远远照应,还是就近照拂,务必把他们教育成人,教育成正派人。再来一次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会给抹脖子的;孩子他爸,因为有屋顶上打死乡民这桩公案,或许就得流亡国外。这个家,要烦请你照应……把你的手伸过来。再见吧,我的朋友!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刻了。大灾大难之后,我希望自己能有勇气,面对公众,保住自己的名声。”

    于连原以为会大哭大闹一场,想不到告别竟这么简朴,不由得大为动情。

    “不,这样的告别,我不接受。我先走:既然他们希望我走,你也希望我走。但是三天之后,半夜里再来看你。”

    瑞那夫人的人生,顿时为之一变。这么说来,于连真的很爱她,既然他出诸本意,想到要再来看她!离别的伤痛,顷刻变成强烈的欢欣,一种她从未感到过的欢欣。一切对她又变得便易起来。有了重见情人的把握,这最后的离别也全无惨痛的光景。从这一刻起,瑞那夫人的举止,一如她的容颜,显得高贵、坚毅、得体、完美。

    瑞那先生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样子十分生气。终于,跟太太说及两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这封信拿到游乐场去,让大家见识见识,看看瓦勒诺这混蛋搞的什么鬼!是我把他从讨饭袋里提拔出来,做成维璃叶的一个大阔佬。我要叫他当众出丑,再跟他一决雌雄。真是欺人太甚了!”

    “那我得当寡妇了,天哪!”瑞那夫人想。但差不多同时,又规劝自己:“这场决斗,我有能力挡开。要是不加阻止,简直就是谋杀亲夫的凶手了。”

    她从没用过这样巧妙的手段,去哄丈夫爱面子的心理。不到两个钟头工夫,她使丈夫认识到——而且总是用他自己找到的理由,对瓦勒诺应表示更多的友谊,甚至把艾莉莎再请回家来。瑞那夫人真要有点雅量,才下得了决心跟这位造成她不幸的姑娘见面。但这个主意倒是来自于连的。

    经过几次三番的指点,瑞那先生总算自己拿了主意,虽说想到这一层有点肉痛,即对他面子上最不好过的,就是在整个维璃叶闹得沸反盈天、议论纷纷之际,于连还留在城里,去当瓦勒诺府的家庭教师。对于连来说,丐民收容所所长聘金优厚,固然是利之所在;但为瑞那先生的声誉计,倒恰好相反,于连宜离开维璃叶,进贝藏松或第戎的修道院。但是怎样才能左右他的抉择?他此后又怎么生活?

    瑞那先生看到立时就要破费钱钞,比他夫人还要绝望。这次晤谈,对她,像厌倦人生的烈性女子,取服一剂曼陀罗麻醉以死;即使她今后有所活动,也纯属惯性使然,自己已是万事不关心了。正是出于这种心境,路易十四临终之际才会说:“想我曾是一国之君……”真是感慨良深!

    翌日清晨,瑞那先生又接到一封匿名信。笔调极尽戏侮之能事,指桑骂槐之言,痛诋极毁之语,每一行里都有。这份大作,当是出诸某位嫉妒他的下属之手。此信又挑起他跟瓦勒诺决斗的念头。他勇气陡增,竟想立即付诸行动。他独自出门,走进枪械店,买了两把手枪,吩咐装上子弹。

    “总之,”他自解道,“即使拿破仑严苛的吏治卷土重来,我从无中饱私囊之举,自可问心无愧。充其量,只是闭眼不管而已;但我写字台里有一大堆信件可以证明,此乃不得已耳。”

    瑞那夫人看到丈夫憋着一肚子火,甚感惊骇;又勾起她亡夫守寡的不祥念头,好不容易才推了开去。她跟丈夫关在房里密议,白说了几小时,新收到的匿名信使丈夫铁了心。最后,妻子总算成功,把丈夫要打瓦勒诺耳光的勇气,化为给于连六百法郎的豪情,这笔钱相当于连进神学院一年的膳宿费。当初怎么会有这该死的念头,想到请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瑞那先生连连咒骂产生这倒霉想法的日子,倒把匿名信这件事忘了。

    他陡生一念,稍稍感到一点安慰,只是还没告诉妻子,那就是:若略施手腕,利用少年人心思活络,再送上一笔小数目,希望于连能拒绝瓦勒诺的重金礼聘。

    瑞那夫人煞费口舌,向于连证明:为照顾她丈夫的面子,放弃收容所所长公开开价八百法郎的职位,他便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一点儿赔补。

    “不过,”于连一再说,“我从来没——连一会儿也没——打算接受瓦勒诺的聘请。你已使我太习惯于高雅的人生了,以至不堪俗流,那些人的粗鄙我会受不了的。”

    穷,这个紧迫的现实问题,以其无情的铁腕,逼使于连降志就范。他凭着傲气,幻想把维璃叶市长的赠金,权充借款接受下来,再出具一份契据,言明五年后连本带利一次归还。

    瑞那夫人有几千法郎,一直藏在一个小山洞里。她赔着小心,提议相赠于他,但她预感到,会遭到愤然拒绝的。

    “你难道想使我们的情谊,”于连质问,“变成可憎的回忆吗?”

    于连终于离开了维璃叶。瑞那先生大喜过望:正当要从市长手里接钱的当口,于连自感太轻贱,当即回绝。这一下,瑞那先生高兴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扑上去跟于连抱头勾颈。于连要对方出具一份品德证书,市长急切之中,竟找不到更漂亮的词句来称颂于连的品行。我们的英雄,手头已积有五个金路易,打算再向傅凯要同样一笔数目。

    他心情非常激动。这维璃叶,留下他几多情爱。但才走出维璃叶三四里路,心里只想着另一种快乐,那就是去贝藏松一瞻首府风貌,看看这座军事名城的雄姿。

    爱情的幻灭,是最难忍受的。这短短三天的离别,瑞那夫人靠一种绝望的爱才聊以排遣。生活之所以还过得去,是因为在她与极端的不幸之间,还存有与于连最后相见一次的希望。她屈指计算还有多少小时,多少分钟,分隔着她与他。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她远远就听到约定的信号。冲破千难万险,于连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时,她心里只存一个念头:这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面。对这位相好的殷勤急切,她毫无反应,好像只剩一口气的活尸。即使她迸出一句话,说她爱他,也是笨嘴拙舌的,倒似乎证明与此相反的意思。长此久别的想法,折磨着她,恁怎么也摆脱不开。禀性多疑的于连,有一会儿,以为自己已给遗忘,扔出几句刻薄话,回答他的,只是默默流淌的大颗大颗的泪珠和近于痉挛的握手。

    “但是,天哪!叫我怎么相信你呢?”于连这句话,是用以回答他密友冷淡的抗辩的,“对戴薇尔夫人,对泛泛之交,你都表现出百倍的友情。”

    瑞那夫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天下不会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我巴不得赶快死去……我觉得自己心里冷得像冰……”

    这是他得到的最长的答话。

    曙色初露,动身在即,瑞那夫人顿时止住了眼泪。她看他把一根长绳拴在窗口,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吻。于连无望地对她说:“我们的关系,总算到了你所巴望的状态。从今以后,你的生活,可以无悔无憾。小孩子有点病痛,也不至于看到他们如进了坟墓。”

    “你不能和斯丹尼吻别,我总觉得是种缺憾。”她冷冷地说。

    于连临行,对这个活尸毫无热情的拥抱,感触甚深。两脚走了十几里路,心里还不能想别的事。他神情怫郁,在翻过山头之前,只要还能望见维璃叶礼拜堂的尖顶,总是频频回首。

    第二十四节 省会

    多么嘈杂,多么繁忙!一个二十年华的小伙子,头脑里对未来存有多少想法!在爱情上,焉能不分心!

    ——巴纳夫

    最后,他望见远山上黑墙如堵,那是守卫贝藏松的寨堡。“要是派我到这座兵家必争的名城来当少尉,负责卫戍事宜,”他叹口气说,“那光景会是多么不同啊!”

    贝藏松不仅数得上是法国最美的城市,而且出了不少仁人志士。但于连乃一介乡野小民,与杰出人物无缘。

    他在傅凯处找了一套城里人的服装,就以这身打扮走过吊桥。脑子里尽想着一六七四年围城[18]的史实,很想在关进神学院之前,先对此地的城墙和寨堡凭吊一番。有两三次,他差点给哨兵逮住,因为闯入了工兵部队划定的禁区,只为里面的干草每年可以卖到十三四法郎。

    高高的城墙,深深的堑壕,黑黑的大炮,煞有看头,他流连几个小时。最后,步入林荫道,走过一家很气派的咖啡馆,把他看愣了,啧啧称羡。没错,他念叨“咖啡馆”,字体粗大,横写在两扇大门之上,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克服虚怯心理,大胆走了进去。见是一个大厅,长约三四十步,屋顶高可两丈。这一天,一切的一切,对他都如梦似幻。

    在那一头,见有两局台球赛。侍者大声报着分数,打球的人围着球台转来转去,四周挤满了看客。他们口吐烟雾,把众人裹在蓝色的轻霭里。那些人,高高大大的身坯,又宽又圆的肩膀,持重的举动,浓密的颊髯,长及膝下的外套,吸住了于连的注意。这些旧时贝藏松的高贵苗裔,说起话来,声高气粗,俨然一副威凛的斗士模样。于连屏息鹄立,倾服不已,由此想见贝藏松这大都会的恢宏与壮丽。看到那几个神态倨傲、高声报分的侍者,自忖实在没胆量敢向他们要一杯咖啡。

    但是,坐在账台后面的小姐,已经注意到这年轻乡民可爱的模样;他站在离火炉三尺远的地方,腋下夹着个小包袱,正在端详一座白石膏的国王胸像。这位小姐,是弗朗什-孔泰人,高挑个儿,匀称身材,穿着足以使咖啡馆增色生辉。她用只有于连一人能听到的娇音,已经连喊了两声:“先生!先生!”于连回过头来,遇到一双蓝莹莹的大眼睛,极其温柔,方明白对方是在招呼自己。

    他疾步走向账台,走向漂亮小姐,像去冲锋陷阵一般。但,急行无好步,包袱掉地了。

    我们这位内地人,给巴黎的中学生看到了,不知会怎样可怜他。巴黎的学生到十五岁,出入咖啡馆,已会派头十足。不过,十五岁上算得有模有样,到了十八岁,反变得平庸起来。内地人常内心热切而行止羞涩,但有时候,只要能克服这种腼腆,倒会懂得如何表现自己的意愿。于连向那位肯屈尊跟自己说话的漂亮女郎走去的时候,心里想:“我应该对她说实话。”怯意一去,倒变得奋勇起来:“小姐,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来到贵城贝藏松。想要一份面包和一杯咖啡,钱我照付。”

    那姑娘嫣然一笑,面颊飞红。她为这英俊小伙子担心,不要招那些打台球的人嘲笑与戏谑。一受惊吓,他就不会再来了。

    “坐在这儿,靠着我。”她指着一张大理石桌子。这桌子,差不多完全给伸向厅内的桃花心木大账台所遮蔽。

    姑娘从账台里俯出身去,得以一展婀娜的身姿。于连凝眸一望,所有的想法顿时起了变化。美丽的小姐在他面前放下一只杯子,几粒方糖,和一个小面包。她迟疑莫决,没有马上唤侍者来上咖啡,因为她明白,侍者一来,就无法跟来客悄悄密语了。

    于连漫想开来,把眼前这位活泼快乐的金发美女,与常常使他心动神驰的若干往事,相互参较。想到自己曾是别人钟情的对象,他的羞怯心理几乎一扫而空。美丽的姑娘在片刻之间,已从于连的眼神里看出他的心思。

    “烟斗的气味很呛人,这样,你明儿早晨八点以前来用早餐,那时差不多只有我一人。”

    “请问芳名?”于连很腼腆地微微一笑。

    “阿梦妲·碧娜。”

    “过一小时,给你送来这样的一个小包,可以吗?”

    美人儿阿梦妲想了一想。

    “这里耳目不少。你这要求可能会连累我。不过,我写个地址给你,你拿去贴在包裹上。放心送来好了。”

    “我叫于连·索雷尔,”年轻人说,“这贝藏松,我既无亲戚,也无朋友。”

    “啊!我明白了!”她快活地说,“你是来进法科学校的?”

    “可惜,不!”于连答道,“他们要送我进神学院。”

    莫大的失望,阿梦妲顿时容光暗淡。她喊来一名侍者:此刻她才有这份勇气。侍者给于连斟咖啡,连看都没看他。

    阿梦妲在账台上向客人收款。于连对自己敢于搭话,颇为自得。这时一张台球桌旁,忽起争执。球客们又叫又喊,你一言我一语,声震大厅,一片喧哗,使于连大感意外。阿梦妲好像蒙在那里,双目低垂。

    “你愿意的话,小姐,”他突然很有自信地说,“你就说,我是你表亲。”

    这威凛的口气,阿梦妲听来喜欢。“倒不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她想。下面的话,她说得很快,也不看于连,因为她的眼睛正注视是否有人走近账台:“我是商栗人,靠近第戎那边;你就说你也是商栗人,是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一定遵命。”

    “夏季,每星期四下午五点,神学院的学生要列队经过这咖啡馆门前。”

    “我经过的时候,你如果还想我,手里就拿一束紫罗兰为号。”

    阿梦妲看了他一眼,大为讶异。这一看不要紧,将于连的勇气化作了冒失;不过他说下面这句话时,脸上还红得很厉害:“我感到我已爱上了你,而且是一种最强烈的爱。”

    “哦,你说得轻一点。”她神色惊惶地说。

    于连想这里可照搬《新爱洛伊丝》里的句子;此书他看的是一个零落不全的本子,在苇儿溪找到的。他的记性帮了大忙;他一口气背了十分钟《新爱洛伊丝》,阿梦妲小姐听得惊异不置。正当于连得意于自己的无畏无惧,那美丽的弗朗什-孔泰姑娘突然装出冷冰冰的神情。原来她的一位相好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此人吹着口哨,晃着肩膀,朝账台走来,他瞪了于连一眼。于连好走极端,此刻脑子里充满了决斗的念头。他面色陡然发白,把杯子往前一推,露出决然的神态,把他的情敌看个仔细。正当这情敌低着头,熟练地在账台上给自己斟酒的时候,阿梦妲以目示意,叫于连低下头去。于连就照办;有两分钟,他一动也不动坐在位子上,面如死灰,心里在拿主意,盘算着将要发生的事。此时此刻,他倒真是好样的。那情敌对于连的目光,甚感惊异;他把一杯烧酒一口气喝光,对阿梦妲说了句话,两手往松垮垮的礼服侧袋一插,吹着口哨,乜了于连一眼,朝台球桌边走去。于连怒不可遏,倏地起立,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表示傲慢。把小包袱往旁边一放,竭力装得吊儿郎当的,大摇大摆,也朝台球桌走去。

    谨言慎行的嘱告,全无济于事:“刚到贝藏松,就跟人决斗,那教士的前程就完了。”

    “这有什么关系,免得落下话柄,说我放过了个不逞之徒。”

    阿梦妲看到了他的勇迈之气。他这股蛮劲,和幼稚的举止,形成绝妙的对照。转瞬之间,她喜欢他,远胜于那个穿礼服的魁梧汉子。她站起身来,眼睛像是盯着街上的行人,快步走去,置身在于连与台球桌之间。

    “不准你这样斜眼看那位先生,他是我姐夫。”

    “跟我有什么相干?他也这样看过我。”

    “你想叫我倒霉吗?不错,他看过你,说不定还会来跟你说话呢。我对他说过,你是我娘家的亲戚,是从商栗来的。他是弗朗什-孔泰人,足迹从未出过多勒,那是去勃艮第的第一站。所以,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用担心。”

    于连还有些踌躇。她很快又添油加醋,好在女掌柜脑瓜灵,谎话连篇:“不错,他看过你,那时他正向我打听你来着。他跟谁都是粗里粗气的,不是存心想侮辱你。”

    于连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冒牌姐夫,看他买了一个筹码,走向远处一张台球桌,听见他用粗嗓门儿咄咄逼人地喊道:“让我先来!”于连很快绕过阿梦妲,朝台球桌走去。阿梦妲一把抓住于连胳膊:“来,先把钱付了。”

    “也是,”于连想,“怕我不付账就走了。”阿梦妲跟他一样心慌意乱,脸涨得通红,慢条斯理地找钱给他,压低声音,反复叮嘱道:“立即离开咖啡馆,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要知道,我很喜欢你。”

    于连果真走了出去,但故意慢吞吞的。他反复思量:“我是不是也该吹口哨瞪那粗坯一眼?”心里疑疑惑惑的,就在咖啡馆前的马路上往来蹀躞,等了一个钟头。那人始终没露面,于连只得开路。

    他到贝藏松才不过几小时,已有了这桩恨事。从前老军医不顾自己的痛风症,曾教他几招剑术;这是他用以泄恨的全部本领。假如除了打耳光,他还知道可用别的方法表示愤懑,那就不会有刚才受窘这回事了。不过,真的拔拳相向,对手是这么一个大汉,肯定会把他打得趴在地下。

    “像我这样的可怜虫,既无靠山,又无钱财,”于连自忖,“进神学院和下狱坐牢,本无多大差别。我应该换上黑外套,把便服存在哪家客店。万一能从神学院溜出来几个钟头,就可以穿得跟城里人一样,去跟阿梦妲小姐相会。”想法固然高明,但走过一家家客店,都不敢进去。

    临末,他往回走,重新经过贵宾旅社,他恍惚不定的眼神与一个大胖女人的眼睛碰个正着;这胖太太还相当年轻,脸色红润,人乐呵呵的。他走过去,把自己的事跟她说了个大概。

    “当然可以,漂亮的小神父,”贵宾旅社的老板娘说,“你的便服我给你收着,还会常常给你掸掸灰的。这种天气,毛料衣服搁着不动可不行。”她拿了一把钥匙,亲自领他到一间房里,要他把留下的东西写个单子。

    “哦,天哪!你这模样多俊哪,我的索雷尔神父,”胖女人看到于连朝厨房走来,嚷嚷道,“我这就给你准备一份儿好吃的,而且,”她压低声音,“只收你二十个子儿,别人可得付五十个子儿。这样,免得把你的荷包挤瘪了。”

    “我有十个金路易呢。”于连回答的口气,不无小小的得意。

    “啊!老天爷!”好心的老板娘满脸惊恐之状,“别高声嚷嚷。贝藏松城里坏蛋不少。一眨眼,你的钱就给偷掉了。尤其别进咖啡馆,那里尽是坏蛋。”

    “真是!”这话正合于连的想法。

    “除了我这儿,别处都别去,我会给你预备咖啡的。请记住,在这儿,你永远能找到一个好朋友,和一份二十个子儿的好饭菜。我希望,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你去桌上坐好,我就过来亲自侍候。”

    “我实在吃不下,”于连说,“我心里太毛躁了,因为出了这店门,我就得进神学院了。”

    那好心的女人,直到把他口袋塞满了吃食,才放他走。临了,于连上路去那可怕的地方,老板娘则站在门槛上给他指路。

    第二十五节 神学院

    三百三十六份八十三生丁的午餐,三百三十六份三十八生丁的晚餐,另加可可茶;承包下来,能赚多少呢?

    ——贝藏松的瓦勒诺

    大门上的镀金铁十字架,他老远就已望见。慢慢走近去,觉得两腿发软。“那真是人间地狱,一进去就出不来了!”临了,他才下决心拉响门铃。铃声丁零零响起来,好像在荒山野地里一样。过了十分钟,才有一个面色灰白、身穿黑袍的人来开门。于连看到有人来,立即低头垂目。这个看门人,相貌很古怪。凸出的绿眼珠,像猫眼一样滴溜滚圆。眼皮一动不动,表明他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有一点儿恻隐之心。薄薄的嘴唇,呈半弧形状,包在前突的牙齿上。不过,这相貌,倒不是罪恶的表征,只能说是十足的麻木不仁,年轻人看了更会觉得可怖。于连朝这张虔诚的长脸偷偷扫了一眼,推测他只有一种情感:所说的事,凡与天国无涉的,都表示极度的蔑视。

    于连强迫自己抬起眼来,心跳气喘地解释说,他希望能拜见神学院院长彼拉先生。那黑衣人一语不答,只示意叫他跟在后面。他们登上两层楼,楼梯很宽,一侧挡着栏杆,翘曲不平的踏级从靠墙的那头歪斜下去,好像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一扇小门,很费劲才给推开,门顶上有一个公墓里常见的黑漆木质大十字架。看门人让他走进一间又矮又暗的房间,石灰刷白的壁上,挂着大大两幅因年深日久而变暗发黑的画像。于连给独自留在那儿。他沮丧至极,心怦怦直跳,要是敢哭出来那会痛快多了。整幢房子里,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

    一刻钟之后,在于连感觉上像是漫长的一整天——脸色阴森的看门人,出现在房间另一头的门槛上,也不屑于开口,只示意他往前走。于连进去的那间房间,比第一间还大,但光线极暗。墙壁也刷了白石灰,但没有家具。只是靠门的角落里,于连走过时看到有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一把松木的小靠椅还没有坐垫。房间的另一头,靠近小窗的地方,看到有一个人,披着破敝的道袍,坐在一张桌子前;小窗的玻璃已经发黄,窗台上摆着几只很脏的花瓶。那人样子像在生气,从一堆方块纸里,抽出一张小纸片,写上几个字,再在桌上排好。他没发觉于连在场。于连木然站在房中央,看门人把他留下,就自己关门走了。

    这样过了十分钟,那穿着破旧的人还兀自在写。于连十分紧张,惊恐莫名,几乎不支,好像就要倒下来了。哲人见了会说,也许未必说对:“这是丑怪,予爱美之心以强烈的印象。”

    那写字人终于抬起头来;于连一时没注意到,而且看到之后,还直愣愣地在那里,好像遭那可怕的目光一击,已经毙命似的。于连两眼模糊,依稀看见一张长脸,脸上满是红斑,除了额角,显得像死一般苍白,在红腮白额之间,是一对乌黑的小眼珠,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看了也会心惊胆战。又密又短、乌黑发亮的头发,把宽阔的前额呈露得格外分明。

    “请你走近来,行不行?”那人终于不耐烦起来,说道。

    于连步履不稳地走去,好像快要摔倒,脸色从没这么苍白,走到离铺满方片纸的小桌还有三步远处停下。

    “再近一点。”那人又说。

    于连再向前走,伸着手,好像在找什么可以扶靠一下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于连·索雷尔。”

    “你来迟了。”那人重新用可怕的目光盯着他。

    于连受不了这目光,伸出手去好像要抓什么,不意直挺挺倒在地板上。

    那人打了几下铃。于连只是眼睛看不见,身子挪不动,耳听得脚步杂沓,朝他走来。

    别人扶他起来,按着坐进那把白木靠椅。他听见那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好像是发羊痫风,看来就差这一手了。”

    等于连睁开眼来,那红脸人依然在写,看门人已经不见。“此刻得拿点勇气出来。”我们的英雄默筹于心,“特别得把刚才的感触掩盖过去。”他这时突然一阵心痛,“假如我有什么意外,天知道人家会怎么想。”最后,那人停下不写了,斜睨了于连一眼。

    “你有精神回答我话吗?”

    “可以,先生。”于连一丝半气地说。

    “啊!这就好。”

    黑衣人半起半坐,咯吱咯吱拉开松木桌的抽屉,很不耐烦地在里面翻找;等找出信来,他缓缓坐下,又看了于连一眼,那神情像是要把他仅剩的一丝命脉都勾去似的。

    “你有谢朗先生推荐,他是教区里最好的神父,德行最高的君子,跟我是三十年的莫逆之交。”

    “啊!不胜荣幸,原来你就是彼拉先生。”于连气息奄奄地说。“不敢,不敢。”神学院院长接口答道,很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两只小眼睛陡然一亮,嘴角的肌肉不由得抽动一下,那表情像老虎开荤之前先咂吧味道。

    “谢朗的信很短,”他像自言自语似的,“妙语不在言多:时下的人,用笔都不简练。”

    他接着高声念道:

    兹介绍本教区于连·索雷尔来尊处。我为他施洗,说来快有二十年了。乃父是有钱的木匠,对他却分文不给。于连会是吾主葡萄园里出色的园丁。记性,悟性,都不错,尤善内省。他献身圣职的志向能持之以恒吗?是真心诚意的吗?

    “真心诚意!”彼拉神父把这四字重念一遍,感到惊异;他看了于连一眼,不过,目光已不那么不通人情了。“真心诚意!”他又放低声音念了一遍。然后接着念信:

    我要向你提出为于连·索雷尔申请奖学金,经过必要的考试,他自具资格,受之无愧的。我教过他神学,就是波舒哀、亚尔诺、福禄利诸人的旧派神学,堪称上乘的神学。此人如觉不合适,烦请遣回我处;丐民收容所所长,此公你也认识,愿出八百法郎聘他为家庭教师——感谢天主,我的内心很平静。那可怕的打击,今已习而相安。手此,诸希心照。

    彼拉神父读到信末的签名,放慢声音,叹了口气,才念出“谢朗”两字。

    “他很平静,”不禁感慨系之,“不错,有此品德,才有此报赏。倘遇类似情况,祈求主也能施予我同样的嘉勉。”

    他仰望上天,画了个十字。看到这神圣的动作,于连觉得恐惧心理稍减;极度的恐惧,使他一踏进这所房子,心都凉了。

    “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位立志献身圣职的人,”彼拉神父最后说,语调严厉,但并无恶意,“其中只有七八位,得到像谢朗神父这样的人物推荐;因此,在三百二十一人中,你是第九位。不过,我的庇护,不是施恩和宽宥,而是加倍的鞭策和严明,以防止沉沦和堕落。去把那扇门锁上。”

    于连勉强移动脚步,总算没倒下来。他注意到,在进出的门旁,有一扇小窗,朝着田野。看到嘉木庭树,仿佛旧友重逢,真是一隅风物也慰怀。

    “你会说拉丁文吗?”于连走回来时,彼拉神父问道。

    “会一点,尊敬的神父。”他答道,神志清醒了一点。可以肯定,这半小时里,依他看来,彼拉先生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人更值得尊敬。

    两人就用拉丁文谈下去。神父的眼睛里,表情渐趋温和,于连也恢复了几分镇静。“我真怯懦,”他暗想道,“竟给这种道德的幌子唬住!焉知此人不是马仕龙之流的骗子?”于连感到庆幸,他所有的钱几乎全藏入靴筒里了。

    彼拉神父就神学问题考了考于连,对他学识的渊博感到吃惊。特别问了一下《圣经》,更惊讶得有增无已。不过,问及宗派学说时,发觉于连一无所知,甚至连圣哲罗姆、圣奥古斯丁、圣博纳万渡、圣巴齐尔等名字都不知道。

    “是啊,”彼拉神父想,“这正是偏于新教教义的致命之处,当着谢朗神父的面,我也不是没诘责过。毛病出在对《圣经》钻之弥深,过了头了。”

    那是因为于连刚谈到《创世记》和《摩西五经》[19]成书的真正年代,其实,彼拉神父并没问到这个题目。

    “对《圣经》这样无穷无尽的证义,”彼拉神父想,“倘不是引向私家诠释,就是说引向伤脑筋的新教教义,岂有他哉?而且,除了一点儿粗疏的学识,对能纠偏匡正的圣父行述却一无所知。”

    神学院院长问到教皇的权能,原以为顶多听到几句古代自主教派的名言,不承想这年轻人把默思得《教皇论》全书背了出来,真使他惊愕不已。

    “谢朗真是个怪人,”彼拉神父心里想,“指定他看这本书,是教他去加以嘲讽吗?”

    神父又提了几个问题,想弄清于连是否确实信奉默思得的学说,但那是枉费唇舌。年轻人的回答,全是靠的记性。这时,于连觉得自己精神很好,已能挥洒自如。经过长久考问,他感到彼拉神父的严苛只是徒有其表。实际上,神学院院长如果不是十五年来定下对神学士要临之以威的原则,早就为于连的逻辑严密去拥抱他了,因为他觉得于连的对答,十分清晰、准确、不枝不蔓。

    “这是一颗大胆而健全的心灵,”彼拉神父忖道,“惜乎体质太弱。”

    “你常这样摔倒吗?”他指着地板,用法文问于连。

    “这还是第一次,看门人的尊容令人胆寒。”于连答话时,脸红得像小孩。

    彼拉神父几乎要笑出来。

    “这就可见出奢靡世界对你的影响了。显然,你已看惯笑脸,而笑脸乃是虚伪的舞台。奉告你,真理是严正的。我们在尘世的使命,不也是严正的吗?应当时时警醒,你的良知要提防这个弱点:世象浮华虚妄,切不可太动心。

    “要是你的推荐人,不是谢朗神父这样的人物,”彼拉神父神色怡然地重新说起拉丁文来,“我很可以用此世界的浮华语言与你交谈,因为红尘十丈,看来你习染已深。至于全额奖学金一事,我可以告诉你,这是难而又难的。不过,堂堂谢朗神父在神学院谋不到一份奖学金,那他五十六年使徒般的辛劳也所值无几了。”

    说了这番话之后,彼拉神父叮嘱于连,不经他的同意,不要加入任何秘密团体或会社。

    “这我可用名誉担保。”于连像个本分人,神情大悦地说道。

    神学院院长听了笑了一笑,算是第一次有了笑脸。

    “你这句话,不当在这儿说,”他告诫道,“因为会叫人想起俗世的虚荣;世上许多人出于虚荣,才会做下错事,时常陷入罪恶。遵照庇护五世教皇唯一教会谕旨第十七条,服从我是你的神圣义务。在教门中,我是你的尊长。进入这修道院,亲爱的孩子,聆听就是服从。你手头有多少钱呢?”

    “这就涉及正题了,”于连暗想,“所以叫‘亲爱的孩子’,原来如此。”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父。”

    “这笔钱派了什么用场,都要做仔细记录,以后向我报账。”

    这一艰难的谈话,持续了三小时之久。最后,于连才奉命去叫看门人。

    “领于连·索雷尔到一〇三室去。”彼拉神父对那人说。

    于连得以单人独住,算是受到特别器重。

    “把他的箱子也搬去。”神学院院长补上一句。

    于连低头一看,箱子正好就在自己面前;他对视了三小时,竟没认出来!

    一〇三室,在这幢房子的最高一层,是八尺见方的一间小室。进到房里,他注意到,房间朝着城墙,再远,就可望见秀丽的原野,杜河的那一边就是城区。

    “真是景色宜人哪!”于连脱口而出。说是这么说,这句话的含意,他倒未必领略得到。到贝藏松还没多久,而刺激之深,已把他的精力消耗殆尽。斗室里只有一把木椅;他在靠窗的这把椅子上一坐下来,就沉沉睡去了。晚餐的钟声,晚祷的钟声,他一点都没听到。人家也把他忘了。

    第二天早晨,第一抹晨曦把他照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躺在地板上。

    第二十六节 世界之大或富人所缺

    这天壤下独我孤零,无人念我。眼看鼠辈发财致富,他们一是卑鄙,二是心狠,我可没有这种德行。他们恨我,是因为我易发善心。啊!我活不久了,不是饿死,就是痛苦而死,因为看到那些狠心的家伙,真太不受用了。

    ——杨格

    他急忙刷一下衣服,赶下楼去,已经迟到了,受到学监一阵严斥。于连不想为自己辩解,只交叉两臂搁在胸前,不胜悔疚地说:“我知罪认错,尊敬的神父。”

    这第一炮,大获成功。修士中有些精明人,便看出他们要对付的,不是一个初出道的嫩角色。休息的时候,于连成了众人打量的对象。但在他身上,只发现矜持与沉静。按照他自定的戒规,把三百二十一个同学统统看成仇敌;而在他眼里最危险的,莫过于彼拉神父。

    几天之后,于连需选定一位忏悔师,人家交给他一份名单。

    “嘿,笑话!把我当什么人了?”他心里想,“难道我不会听话听音?”他最终选了彼拉神父。

    没料到,这一步却关系重大。有个很年轻的小修士,也是维璃叶人,从第一天起,便自封为于连的朋友;他告诉于连,如果当初选神学院副院长卡斯塔奈德,做法上就谨慎得多。

    “卡斯塔奈德神父跟彼拉先生是对头,”小修士凑近于连耳朵说,“人家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教派[20]。”

    我们的英雄,自以为谨言慎行,其实他初期的举措,像选择忏悔师,就糊涂透顶。富有想象的人,往往很自负,而自负易致迷误,把意愿当作事实,比如他,就认为自己已是很练达的伪君子了。他甚至狂妄到责备自己以做低服小之术,当作克敌制胜之道。

    “唉!我也只此法宝!换了另一个时代,”他自忖道,“面对强敌,凭我漂亮的行动,就足以解决立身处世的问题。”

    于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沾沾自喜之余,环顾左右,发觉从外表看,个个都堪称纯粹的道德君子。

    有八九位修士生活在圣洁的气氛中,或像圣德肋撒见过显圣,或有类似圣方济各在维尔纳峰得神宠受五伤的幻觉。但这都是天大的秘密,友朋辈都替他们隐讳不传。这些视幻见圣的可怜后生,差不多一直住在病房里。其他一百来人,怀着坚定的信仰,孜孜矻矻,勤修苦练,持戒精严,弄到几乎病倒,却也没有多大长进。有两三个确有真才实学,出类拔萃,其中一人叫夏泽尔;但于连故示疏远,他们当然更不会来套近乎。

    其他二百多修士,都是粗俗之辈。尽管拉丁文一天读到晚,却未必能解得其中意。他们差不多都是农家子弟,与其辛辛苦苦,翻地刨土,还不如在这儿念念有词,混口饭吃。基于这番观察,在开头几天,于连就自许能很快取得成功。“聪明人是各行各业都需要的,因为毕竟事情要人去做,”他自慰道,“在拿破仑麾下,我能升大将军;在未来的神父中间,也应能当大主教。”

    “这些可怜虫,从小就干活,”他恣意想道,“到这儿之前,喝的是发酸的牛奶,吃的是粗黑的面包,住在茅草屋,两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就像古罗马士兵,把打仗当休息一样,这些乡下粗坯,到了神学院正好不快乐逍遥?”

    于连从他们死气沉沉的眼里,饭前只看到期待饱吃一顿的生理需要,饭后只看到塞饱肚子之后的心满意足。他就得在这批人中崭露头角。但于连不知道,别人也不肯说,那就是:在神学院所学的教理、教会史等课程,考出第一名,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种出风头的罪恶。从伏尔泰以来,从实行两院制以来,这种政体,归根到底,只是相互猜疑和个别考查,在老百姓中造成猜忌的恶习。法国的教会似乎明白,书籍才是宗教真正的敌人。在教会眼里,虔心服从,才头等重要。做出学问来,即使是神学方面的,他们也觉得可疑,这当然不无道理。像西哀耶斯或格雷古瓦[21]那样卓绝的人物,他们要转向另一个阵营,有谁能阻挡得住?栗栗危惧的教会,唯以教皇为依恃,当作唯一的救星。只有教皇才有本领,借教廷举行的皇皇盛典,去麻痹自省精神,慑服世上苦闷病态的灵魂。

    于连对各种实际情况,算粗粗有了了解,但神学院里的一切言论都力图掩饰真情,所以他的心境常很抑郁。以他的勤奋,很快学会不少东西,对将来当神父固然有用,但在他看来却十分虚浮不实,所以毫无兴趣。他真觉得更无别事可做了。

    “我难道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他不免要这样想。但他有所不知,彼拉先生收到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都已阅讫付火。这些来信尽管措辞十分得体,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如火一般的热情。一种深切的悔恨,似乎跟这份情爱在较劲。“这样更好,”彼拉神父想,“这少年爱的,至少不是一个不信教的女人。”

    一天,彼拉神父打开一封信,字迹有一半浸了泪水,已漫漶不清,原来是一封诀别信。“最后,”信末对于连说,“上天宠信有加,赐我知恨,当然不是恨那个使我失足的人——他永远是我此生之最亲,而是恨我的过失本身。牺牲已然做出,我的朋友。不过,泪水也没少流,就像你能看到的那样。我心牵魂系的小生灵,也是你十分喜爱的,他们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从此,公正而畏严的主,不会因他们母亲作孽,而施报在他们身上。别了,于连,愿你能公正待人。”

    结末的字,几乎无从辨识。写信人留了一个第戎的地址,但望万勿回复,至少复信的措辞,不要使一个改邪归正的女人读了脸红。

    于连的忧思,加上包饭铺以每顿八十三生丁高价而供应的低劣伙食,已开始损及他的健康。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天早晨,傅凯遽然来到他的房间。

    “我总算进来了。为了见你,我贝藏松已经来过五次,当然这不能怪你,每次都碰到一张冷板板的木头面孔。为此,我派了一人守在你们神学院的门口。真见鬼,你怎么老不出来?”

    “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发现你大有变化。好了,到底又见到你了。两枚锃亮的五法郎银币叫我明白,自己真是蠢货,没在第一次来就摸出来。”

    两个朋友一谈开就没完。不料于连脸色大变,当傅凯提道:“顺便说一句,你知道吗?你学生的母亲,现在变得非常虔诚了。”

    言者无意,正好触着对方心事;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对那魂飞魄荡的心灵,恰恰造成一种奇特的印象。

    “是的,老弟,虔诚到近乎狂热的地步。据说,她还屡次远行朝圣。那马仕龙神父,就是长期在暗中刺探谢朗动静的那位,这下落了个终身之耻:瑞那夫人对他不敢领教,宁愿上第戎或贝藏松来做忏悔。”

    “她到贝藏松来了?”于连连额角都红了。

    “不是经常来的吗?”傅凯的答话,带着盘问的口气。

    “你身边有《立宪报》吗?”

    “你说什么?”傅凯反问。

    “我问你,有没有带《立宪报》,”于连的语气,极其平静,“这儿,每份卖到三十个子儿呢。”

    “怎么!连神学院里,也看进步报,也有自由党!”傅凯嚷了起来,“噢,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马仕龙甜俗的腔调和虚伪的语气,补上一句。

    如果说,来自维璃叶的那个小修士——看来还像个孩子,在于连进修道院翌日说的一句话,未能使我们的英雄觉察出重大的隐情,那么,傅凯的来访,造成的印象就很深了。回想入神学院以来,他的举措,可谓错上加错,只有苦笑而已。

    事实上,他一生中的大事,都是经过精心谋划的,只是他疏于细节,而神学院里那些狡黠之徒却专门注意琐碎小事。因此,同道中,已认为他有自由思想。而他恰恰在许多小关节上露了破绽。

    在他们看来,他沾有一恶癖: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去判断,而不是盲从权威与先例。彼拉神父,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可言。在告解亭之外,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即使在告解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他当初要是选了卡斯塔奈德神父,光景就会大不一样。

    于连一旦觉察到自己的愚蒙,就不再有无所事事的烦闷了。首先想弄清楚危害有多大。他本来一直以孤高而执拗的沉默来摒拒同窗,为此,稍稍改变了一下沉默寡言的习性。这样一来,人家倒可以报复他了。他这厢表示亲善,别人则报以轻蔑,甚至冷笑。他这才明白,踏进神学院以来,没有一小时,特别在休息时间,不产生于他有利或不利的影响,不是增加仇敌对头,就是赢得几个道德君子或斯文修士的好感。要弥补的弊端太多了,担子不轻。从今以后,于连得时时提起精神,戒惧自己;关键是要养成一种全新的性格。

    比如说,眼睛的表情,就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在这等地方,垂下眼帘,不是没有道理的。“想我在维璃叶多么自负!”于连暗自思量,“那时以为,这就是生活;其实,只是准备生活。现在,才算进入社会,发现周围布满了真正的敌人,这情形直要到我的角色扮完为止。难矣哉,每分每秒都得饰行欺世!以其艰巨而论,连大力士海格立斯都要相形见绌!近代的海格立斯,就是希克斯特五世[22];此公装作谦谦君子,一连十五年,瞒过了四十名红衣主教,而他们是识得他少年时暴烈而倨傲的性情的。”

    “学问在这儿真是分文不值!”他想起来就怨愤,“教理、教会史等课程,取得好成绩,只是虚好看。教的那些内容,给像我这样的傻瓜听了,正好堕其术中。唉,我唯一的长处,是进步快,有法子掌握那些无聊玩意儿。那些废话有什么价值,难道他们心里不清楚?说不定会跟我一样看法?而我还蠢到引以为骄傲。名列前茅,只给我招来一批死敌。夏泽尔比我有学问,每次做作文,总不忘说两句糊涂话,给发落到第五十名;如果他得第一,准是一时疏忽的结果。啊!彼拉先生肯指点一句,哪怕就是一句,对我就大有用处!”

    迷障一破,那些长时间的苦修仪规,诸如一周五次的诵经,圣心堂的唱诗,等等,向来觉得沉闷得要死的,如今变成最有意思的活动了。于连严于律己,但做法上不求过分,不期望像院内那些模范修士,每时每刻都要做出有意思的行动,以证明自己是完美的基督徒。神学院里,食用带壳溏心蛋,吃法上另有一功,可以看出一个人在灵修方面的递进。

    诸君看了或许会窃笑,那就不妨回忆回忆戴利尔神父,去路易十六宫中一位命妇家赴宴吃鸡蛋时的种种失态。

    于连的初步目标,是但求无过;就是说,一个年轻修士要达到这种境界,无论是踱步徐行,还是举手投足,以眸相人,一点不露浮薄的俗态,但也要表明他还不是一个认定今生虚空、专骛永世的宗教狂。

    走廊的墙上,于连常发现有用木炭写的字句,诸如“六十年的苦修,比起天国的万世喜乐或地狱里的刀山火海,那又算得什么!”这类句子,他不再小看,反觉得要时时摆在眼前才好。“这辈子,要我做什么呢?”他自问自答,“无非是把天上的位子卖给善男信女。这位子怎么变成有形态、看得见呢?那就得凭我的外表显得不同于尘俗中人。”

    于连时时刻刻检点形骸,努力了几个月,还是不脱思索的神态。眼的表情和嘴的抿拢,还不足以表明那种不言自明的信念,那种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甚至不惜以身殉教的信念。比起那些粗鄙不文的农家子弟,于连看到自己在这方面落了后手,心中无限恚恨。他们没有思索的神情,当然自有缘故的。

    为了在外貌上能显出狂热而盲目的,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信念,他哪有不肯吃的苦?这种外貌,在意大利修道院常能看到,奎尔契诺所做的教堂壁画上,已为我们世俗凡人留下了完美的典范[23]。

    逢到重大的节庆,神学士可吃一顿腊肠炖酸菜。于连对这美味无动于衷,这就构成他的一大罪状。同桌的人看他虚假得发蠢,真可恶之至!没有比这件事给他招来更多的仇敌的。“瞧这小市民,这傲慢家伙,竟装得看不起这道好菜,酸菜烧腊肠!去他的,这无赖!这目中无人的家伙!该入地狱的坯子!”

    “唉!这些年轻乡民,算是我的学友,他们的无知,倒帮了大忙,”于连情绪沮丧的时候,感叹道,“他们进神学院,不像我带来那么多世俗思想需要导师去清除。我是不管做什么,他们从我脸上就能看出来。”

    于连迹近妒忌,便以特有的专注,端详神学院里那些粗俗的农家子弟。他们脱下粗布短衫,换上黑色道袍的时候,所受到的教育,仅仅限于对金钱,像弗朗什-孔泰人称之为硬通货的金钱,抱有一种无穷无极的敬意。

    硬通货之称,是对现金这个概念表示爱重的一种强劲说法。

    人生的幸福,对这些修士,就像伏尔泰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主要在于美餐一顿。于连发现:他们几乎所有人,对穿一身细呢服装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有了这种情绪,对我们法庭所谓的“分配公平”,才能给予恰如其分,甚至偏高的评估。他们之间常常这样说:“跟‘大佬倌’打官司,能占到什么便宜?”

    “大佬倌”也者,是汝拉山区的说法,系指阔佬。那么,对最富有的政府,他们有多崇敬,就可想而知了。

    一听到省长大人的名字,若不含笑表示敬意,在弗朗什-孔泰农民眼里,是失礼的事。而失礼,对于穷苦百姓,就会有眼前报:没面包吃。

    起始,于连这种蔑视的情绪把自己也憋得够呛,继而,才产生出怜悯之心: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日傍晚,收工回到茅屋,找不到一片面包,也没有板栗和土豆。“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于连心里想,“如果在他们看来,好福气,就是第一有好饭吃,第二有好衣穿!我那些同学当然会信仰坚执了,他们把教士这行当,看作吃得好穿得暖这种福气的长葆永享。”

    一次,于连偶尔听到一个年轻修士,此人常有些怪念头,对同伴说:“想我为什么不能当教皇,像希克斯特五世一样?他当初也不过是个猪倌。”

    “要知道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答道,“不过,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肯定是从我辈中抽签决定的。夏隆的主教,那位P某,他的尊大人乃区区箍桶匠,跟家父倒是脚碰脚。”

    一天,教理课上到一半,彼拉神父派人来叫于连。可怜的小伙子能暂离这个使他身心都感到沉重的环境,好不高兴。

    但发现院长的接待,与他进神学院那天一样可怕。

    “这张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院长目光逼人,于连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于连念道:

    阿梦妲·碧娜,长颈鹿咖啡馆,八点以前。说是从商栗来的,是我母亲的表亲。

    于连感到大祸临头。这个地址,是卡斯塔奈德神父的喽啰偷去的。

    “我到这儿来的那天,感到心惊胆战,”于连答话时,只敢望彼拉神父的额角,因为顶不住他那威凛的目光,“谢朗先生跟我说过,这个地方充满诽谤和恶意;同学之间,相互窥探和告发,还受到鼓励。说是天意如此,让年轻教士看到人生的本相,引起他们厌恶现世,厌恶浮华。”

    “你这小坏蛋!居然敢当着我面夸夸其谈?”彼拉神父十分光火。

    “在维璃叶,”于连冷静地说下去,“我哥哥妒性发作,就揍我……”

    “言归正传!”彼拉神父气得直嚷嚷。

    于连丝毫没给吓住,继续讲他的故事:“我到贝藏松那天,将近中午,饥肠辘辘,就走进一家咖啡馆。心里对这种红男绿女的地方,充满了嫌恶;但我想,这儿吃简餐,也许比饭馆要便宜。有位太太,像是店铺的女掌柜,看我不懂人情世故的样子,动了怜惜之情,对我说:‘贝藏松到处是坏人,我真替你担心,先生。万一遇上什么麻烦事,尽可找我帮忙,八点以前送个信来。如果神学院的看门人不肯替你跑腿,你就说,你是我的表亲,商栗地方人’……”

    “这些啰啰唆唆的废话,都要去核对明白。”彼拉神父气得坐不安席,在室内踱来踱去。

    “让他回房去!”

    执事跟着于连,把他锁进房里。于连立即翻检自己的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片,明明是藏在箱子底的。箱子里什么都不缺,只是翻乱了一点;可是,钥匙一直在身边,须臾未离呀。“真是运气,”于连譬解道,“亏得我蒙在鼓里那阵子,一次没外出过,卡斯塔奈德先生几次准我方便行事,那份好意,现在我才懂。万一我心一活,换了衣服,去见美人儿阿梦妲,那我就完了。此中情形,他们刺探到了,想做文章又没做成,不免大失所望,但又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就去告了一状。”

    两个钟头以后,院长又派人把于连叫去。

    “算你没撒谎,”院长的眼神,已不像刚才那么严凛,“但留着这样一个地址,是不慎之举,你想象不到事情会严重到什么地步。苦命的孩子!也许,十年后会给你带来祸害。”

    第二十七节 涉世之初

    时至今日,天哪,还得遵守救世主的约法。谁触犯了,谁就倒霉。

    ——狄德罗

    关于于连这一时期的生活,请读者见谅,这里只讲几桩明了而确切的事。这倒并非乏善可陈,而是他在神学院的所见所闻,与本书所愿保持的温和色调,相去甚远,显得过于黯黑。现代人经历一点坎坷,回忆起来犹心有余悸,对什么都扫兴,连读个故事的兴致都会提不起来。

    于连于伪诈矫饰,虽屡加尝试,却少有建树;有些时候,他自己也感到厌恶,甚至泄气。毫无成绩可言,而且还不是走的正道!外界只需稍稍给点帮助,就能使他心定志坚。有待克服的障碍本不很大,只是他太孤单,犹如大海里的一叶弃舟。“有朝一日,我自会成功,”他心里想,“但要在这恶劣的环境中过一辈子!那些馋鬼,只想着咸肉煎蛋,等晚餐桌上去狼吞虎咽;要不,就是卡斯塔奈德神父之流的人,哪怕罪恶滔天,也还觉得不够心狠手辣!他们必有大权在握的一天;但是,得花多大的代价啊,我的天!

    “人的意志坚强无比,这点到处都能见到;但是这样一种厌恶情绪,光靠意志就能克服吗?比较起来,大人物的重任还是轻而易举的,即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乘危行险也未始不美;而我周围的一切,除我之外,谁知其丑?”

    这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到驻贝藏松的联队去入伍当兵,对他说来是最容易不过的了!就是拉丁文教师也可当得,为维持生计,所需本不太多!不过,这么一来,便不会再有他所设想的事业与前途,那岂不等于死亡。现从他烦闷的长日里挑出一天来,略述几个细节:

    这天早晨,他自言自语:“我太自负了,经常暗自庆幸,觉得自己跟其他年轻乡民有所不同。唉,算我多活了几天,才明白与众不同,必生仇恨。”

    不久前,一桩失着事对他刺激很深,使他懂得了这个大道理。他赔出一礼拜工夫,想博得一位有圣者气息的同学好感。当时正陪那同窗学友在院子里散步,一边低眉顺眼,听他痴人说梦般的蠢话。突然,天色骤变,雷电交加,那个圣洁的学生一把推开于连,失声嚷道:“听着,这世界上,人各为己,我不愿给雷打死。老天可以把你劈死,因为你是个异教徒,是个伏尔泰。”

    于连气得咬牙切齿,望着闪电烨烨的长空,恨声说道:“暴雨浇头,我还昏昧不醒,给大水淹死也是活该!看你还有能耐骗得了别的傻瓜!”

    铃声响了,这一课是卡斯塔奈德神父讲教会史。

    那些农家子弟,都给父辈的辛劳和穷苦吓怕了。这天,卡斯塔奈德神父在讲课中,对他们说:政府这个在他们看来十分可怕的庞然大物,正是凭借天主派来尘世的代表——教皇之力,才名正言顺,具有实权。

    “努力用你们圣洁的生活和由衷的服从,以副教皇的恩典,成为他手中的棍棒。”他补上一句,“你们日后得了美差,就可以自己发号施令,远离任何监督;这个终身职务,薪俸的三分之一,由政府拨付,其余部分,就靠听你们布道的善男信女进奉。”

    下课之后,卡斯塔奈德先生站在院子里,向围在身边的学生说:“对一个本堂神父,可以这样说:其人有多大本事,其职位就有多大好处。我,就是此刻跟你们说话的我,知道有些山村教区,那里的额外收入,比城里的神父要多得多。即使钱一样多,那还有鸡呀蛋哪,新鲜黄油哇,以及许许多多实物。在当地,本堂神父是公认的头号人物;没有哪次盛宴,他会不在邀请、不在款待之列的。”

    卡斯塔奈德先生刚上楼回房,那些学生就三五成群,分了好几组。于连一无所属,像只癞皮狗给扔在一边。他看到各组都有一人把铜币抛向空中,如果正反给他猜中了,别人就断定,他不久便能谋得一个收入丰厚的职位。

    还流传若干掌故。某位年轻教士,接受圣职还不到一年,向老教士的女用人送了一只兔子,就擢升为本堂神父的副手;没过几个月,因本堂神父弃世,他就顶了那个美缺。另一个人,老年神父瘫痪之后,他顿顿饭都去侍候,以优雅的姿势帮病人切鸡肉,居然给指定为他的后任,那教区可是个富庶的大镇。

    神学院的学生,和其他行业的年轻人一样,热衷于这类事出非常、异想天开的小算盘,而且大大夸大了略施小计的效用。

    “这类谈话,我必须习惯起来。”于连想。他们不谈香肠和肥缺,就谈教义的世俗方面,议论主教和省长的纠葛,市长和堂长的不和。于连看出存在一个第二天主,比真正的天主更可畏更有权,那就是教皇。他们窃窃私语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让彼拉神父听到,说教皇之所以不自找麻烦,去任命法国所有的省长市长,是已请法兰西国王代劳,因为教皇已把法兰西国王称为教会的长子。

    就在这个时期,于连觉得,他读默思得的《教皇论》颇有心得,大可利用一下。果然,他的造诣引起同学的惊异;然而这又成为他的一桩倒霉事。他往往把他们的看法,陈述得比他们本人还清楚:先声夺人,这就犯忌。谢朗先生对于连,正像对他自己一样,有其失虑之处。他使于连养成正确推理,不信空话的习惯,但却忘了告诉他,对一个小人物,这习惯便会自取其咎;须知自作解人,便会得罪庸众。

    于连长于辩论,又多了一桩罪咎。他的同学,苦苦思索之下,终于找到一个绰号,叫他马丁·路德,以示对他的憎恶。他们说:“他之所以如此骄狂,就是仗着这种恶魔般的逻辑。”

    有几位年轻修士,肤色更鲜嫩,长得也比于连漂亮,但于连有一双白净的手,和掩饰不住的洁习。这个优点,在命运拨弄之下进入这阴森地界之后,就不称其为优点。与肮脏的农家子弟为伍不要紧,怎料他们竟声称他生性放纵。我们的英雄遇到的种种倒霉事,生怕叙述出来会使读者厌倦。比如说,同学中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伙,常想揍他;他不得不备一副铁夹钳,摆出要动用的架势。在探卒的报告里,架势也者,就给说得很玄乎,不像言语,含义比较清楚。

    第二十八节 迎神赛会

    人人都深受感动。由于信徒悉心照拂,到处都丝幔迷空,细沙铺路,天主仿佛降临在狭窄的哥特式街道上。

    ——杨格

    于连尽管收敛、装傻,也属枉然,依旧不能取悦于人:他太与众不同了。“然而,”他不免有点怨艾,“所有这些教师,都很精明,堪称一时之选,怎么会不喜欢我的躬谦呢?”他曲意迎合,装作相信一切,轻信一切,似乎只瞒得一人。那人,便是大教堂的司仪长夏斯·裴纳神父。十五年来,大教堂方面曾许以议事司铎一职;等待期间,夏斯神父在神学院讲授布道术。这门功课,在于连盲目行事的那段时间,是常考第一的课程之一。有鉴于此,夏斯神父对他颇表好感,下课之后,很乐意挽着他手臂,在花园里绕行几圈。

    “他有什么意图?”于连自问道。他讶然发觉,夏斯神父谈起大教堂的祭器,可以一连讲上几个钟点。除了丧事灵帏,还有十七件绣金镶银的祭披。他们对特·吕邦普莱庭长夫人,企盼甚殷;这位老太太,已届九十高龄,她的结婚礼服至少已保存了七十个春秋,用的是昂贵的里昂绸缎,外加金丝绣花。“你想想看,我的朋友,”夏斯神父突然止步,瞪着眼睛说,“这些衣裳竖放着,就能站住,可见金线之多。贝藏松人普遍认为,庭长夫人的遗嘱一执行,大教堂的库房里就能增添十几件祭披,还不算大典穿的四五套法衣。照我估计,远不止于此。”夏斯神父压低声音补充说,“我有理由相信,庭长夫人还会遗赠我们八只精美的镀金银烛台,据说是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购自意大利的;庭长夫人的祖上,当年曾是公爵的宠臣。”

    “此君拿旧衣古物饶舌半天,究竟是什么意思?”于连暗想,“巧于经营如斯,等这笔遗赠等了差不多有一个世纪之久,还一点不显山露水。他对我一定有疑心!他的精明,远在他人之上;其他人有一点小算盘,不出两个礼拜,我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啊,我明白了,他壮心不已,只是十五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

    一天晚上,正在上剑术课,彼拉院长把于连叫去,对他说:“明天是圣体瞻礼。夏斯神父要你帮忙,布置大教堂。那你就去吧,听从命令。”

    彼拉院长又把他叫回来,大有怜悯之概,说道:“这得看你自己了,会不会趁机在城里转转?”

    “我暗中有些对头。”于连答道。

    第二天一早,于连前往大教堂,一路上两眼低垂。看到街道和热闹起来的早市,心里自是喜欢。各到各处,为了迎神赛会,都在装点门面,结彩挂帏。他在神学院过的那些日子,现在想来,恍若一瞬。思绪悠悠,想到了苇儿溪,想到了美人儿阿梦妲·碧娜,此刻倒有可能见到她,因为离她的咖啡馆并不很远。他远远望过去,见夏斯神父已站在大教堂门口。他是个面带喜色、性情开朗的胖子。这天,他显得很得意。“我等了好久了,亲爱的孩子,”他老远看到于连,便大声嚷道,“欢迎,欢迎。今天的活,既耗时,又繁难。咱们先吃顿早饭,可以长长力气。第二顿,到十点钟,等他们做大弥撒的时候再吃。”

    “我希望,先生,”于连的神色很庄重,“一时半会儿也别让我单人独处。请看一下,”他指着头顶上的大钟,“我到达的时间是五点差一分。”

    “啊!想不到神学院那些小坏蛋叫你这么害怕!你心地真不赖,还想到他们,”夏斯神父说,“宽阔的林荫道,因为路边篱笆上长刺,就不漂亮了吗?过路人还不照样走路,让毒刺留在那里去枯死。好吧,动手干吧,干活要紧!”

    夏斯神父说对了,这天的活的确很繁难。头天晚上,教堂里有隆重的葬仪,所以先期什么都不能准备,得在一个上午,把所有哥特式大柱子,披上高达三丈的红缎绣帏。主教大人特地雇驿车从巴黎请来四位张挂帷幔的工匠,但光靠匠师还应付不过来,而且,他们非但不能为贝藏松的笨伯同行鼓劲,反而轻嘴薄舌,弄得这批同行益发笨手笨脚。

    于连看出,得由他来爬高梯了。他身手敏捷,可谓胜任愉快。接下来该他指挥城里来的师傅了。夏斯神父十分高兴,望着于连从这部梯子跳到那部梯子。所有的柱子都披上锦缎之后,接着要在主祭坛的大华盖上,安放五大团羽翎花球。冠状的木顶,流金飞彩,富丽堂皇,托在下面的,是八根意大利大理石雕成的螺旋形圆柱。但是,要到天帏之上,华盖中央,就得走过一条挑檐,那木头已很有些年头,给虫也蛀得差不多了,而且离地有四丈之高。

    看到这段险路,巴黎的几位工匠,刚才兴致还挺高,这时一个个都快活不起来了。他们站在底下张望,议论了半天,就是没人敢往上爬。于连拿起羽翎花球,三脚两步,爬上梯子,在华盖中央,冠状瓣饰里一一放妥。他从梯上刚下来,夏斯神父就把他一把抱进怀里。

    “特棒,”善良的神父大声夸道,“我一定向主教大人禀报。”

    十点钟的那顿早餐,气氛至为欢洽。夏斯神父从未看到他的教堂有这般富丽。

    “亲爱的弟子,”他对于连说,“我母亲从前就在这座大教堂管租赁座椅,可以说我是在这里面长大的。罗伯斯庇尔的恐怖体制,使生灵荼炭;那时我才八岁,逢私邸举行弥撒,我能勉充辅祭,当天的膳食就由宅主供给。说到折叠祭披,那就没人能比得上我,上面的金丝银线从没折断过一根。拿破仑下诏恢复宗教信仰后,我有幸负责管理这座庄严的大堂。一年有五次,能看到这教堂装饰得这么漂亮,但从没像今天这样辉煌璀璨;一幅幅锦披系得这么牢,在柱子上贴得这么紧。”

    “好不容易,要对我说出他的秘密来了,”于连想,“他是情不自禁谈起自己来的,所谓需要倾诉一下。”但是,此人虽十分激奋,到底也没失言,一句都没有。“不过他活没少干,好酒也没少喝,性情倒是快活的,”于连自语道,“真是个好人!是我的好榜样!他的确是一只鼎(这是他跟老军医学来的一句俗话)。”

    当大弥撒唱起圣哉颂歌,钟声骤起之际,于连拿起白色法衣,想跟随主教参加蔚为壮观的迎神游行。

    “还有小偷呢,我的朋友,那些贼伯伯,你怎么没想到,”夏斯神父喊起来,“游行的一走,教堂里就空无一人了。我们得守着,你我都不能走。围绕柱基的金线银饰,如果丢失一两条,就算我们运气。这也是特·吕邦普莱夫人的赠物;是她的曾祖,就是那位有名的伯爵传下来的。全部是纯金,一点不掺假,”神父显然来了精神,附耳对于连说,“你就巡守北面一侧,不要走开。南面一侧和正殿,归我来。特别要注意那些告解亭;有些女人给小偷当耳目,在那儿窥伺我们转背的空隙。”

    等他讲完,时钟已敲十一点三刻;跟着教堂的大钟响了。那口钟撞得满满堂堂,钟声洪亮而庄严,于连大为感动。他神思飞越,远离尘世……

    几个化装成圣约翰[24]的小孩,在圣体前抛撒玫瑰花瓣。玫瑰和供香的香气,使于连的心情亢奋至极。

    大钟的声音,庄严洪亮。按理,于连应想起冲撞撞钟挣半法郎的二十名壮汉,或许还得加上十五到二十位信徒的帮忙。他该想到绳索和钟架的磨损,大钟本身的危险,据说每隔两百年要坠落一次。该想想有什么办法,克扣撞钟人的工钱,用赦罪这种不影响教会钱袋的圣宠之类,打发他们。

    于连没有转这类聪明念头。他的灵魂,受到雄浑磅礴的钟声激荡,翱翔在广阔的想象世界。他既成不了好教士,也当不了好管事。像这样易于感动的心灵,至多能造就成一个艺术家。在这等地方,也可见出于连的卓异之处。神学院的同学中,约有四五十人,经过长者指点,相信篱笆后面的确潜伏着民众的仇恨和过激的情绪,比较注意实际生活,听到教堂的大钟,便会想到撞钟人的工钱。他们会拿出数学家巴莱穆的才干,按徒众激动的程度,考量付撞钟人如许工钱是否值得。如果让于连来筹算教堂的开销,他的想法会不受目标的限制,宁可从维修费上省下一笔四十法郎的支出,也不会在工钱里克扣下二十五生丁的小钱。

    这一天,晴空万里,迎神的队列缓缓行经贝藏松,在社会贤达、地方名流竞相搭建的街头祭坛前不时驻足停步。这时,教堂里一片肃穆。光线幽暗,阴凉宜人,弥漫着鲜花和香烛的芬芳。

    长长的殿堂里,静谧,寂寥,清凉,更有助于于连的遐想。他无须担心夏斯神父会来打扰,因为教堂的另一端就够这位神父忙的。于连的灵魂仿佛已撇下自己的皮囊,任其迈着缓慢的步子,在北面的侧殿巡游。他心里特别宁静,知道告解亭里有几个虔诚的信女。眼睛在看,但视而不见。

    这时,眼前的景象,把他散漫的心思拉回了一半:两个服饰考究的妇女,一个跪在告解亭里,另一个紧靠着她,跪在一把椅子上。于连虽然视而不见,但是,或许出于模模糊糊的责任感,或许出于赞赏她们素雅而高贵的穿着,他注视了一下,发现告解亭里并没有神父。“奇怪,”他想,“这两位漂亮太太,如果很虔诚,为什么不去跪在迎神祭坛前面;如果是上流社会中人,何不占个便宜,坐在哪个阳台的前排位子上?嗯,这套连衫裙做工不错!非常雅致!”他放慢脚步,打算看个仔细。

    跪在告解亭里的那位,在一片肃穆之中,听到于连的脚音,略略转过头来,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这位夫人不省人事,朝后倒去的当口,她身旁的女友马上扑过去扶住她。夫人往后仰倒之际,于连正好看到她的颈项。链式项链上亮晶晶的大珍珠,他太熟悉了,突然在他眼前一亮。一认出瑞那夫人的发式,他怦然心动!正是她!托住她头,不让她身子完全倒下的妇人,不折不扣,是戴薇尔夫人。于连身不由己,忙冲过去,扶住她们,不然,瑞那夫人会把她女友也拖倒的。他看到瑞那夫人脸色煞白,面无表情,头在肩上晃动,便帮戴薇尔夫人把这可爱的脑袋扶靠在草椅上,自己则跪在一旁。

    戴薇尔夫人转过脸来,认出是他:“快走开,先生,快走开!”口气里充满了怨怒,“尤其别让她再看到你。准是看到你,她才吓成这样的。你来之前,她一直很快活。你的行为太恶劣了,快走开。如果你还有一点羞恶之心,就远远离开去吧!”

    这几句话,说得辞色凛然。于连一阵心软体疲,也就走了开去。想到戴薇尔夫人,他自语道:“她还一直在恨我。”

    就在这时,导引迎神队伍的那些教士,他们鼻音浓重的赞诵之声,已在教堂里回荡开来:大队人马回来了。夏斯神父招呼于连,连喊几声,他都没听见。神父最后自己走来,从一根柱子后面把于连拖出来;原来于连半死不活地瘫在了那儿。神父想把于连引见给大主教。

    “啊,你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父见他脸色苍白,几乎不能举步。“你干活脱力了!”神父让他搀着自己的胳膊走。“来,坐在小凳子上,这是给洒圣水的人置备的,你坐在我背后,我替你遮一下。”两人这时就坐在大门旁。“你镇静一下。主教大人驾到之前,还有足足二十分钟,你想法恢复过来。主教走过时,我会把你提起来,虽然我一把年纪,这点儿劲道还有。”

    但是,主教走过的时候,于连浑身打战,夏斯神父只好放弃替他引见的想法。

    “别太难过,”神父安慰他说,“再找别的机会吧。”

    当天晚上,夏斯神父派人给修道院的小教堂送去十斤蜡烛,说是于连细心照管和熄灭蜡烛时手脚麻利所节省下来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虚妄不实的了。这可怜的孩子自己也像蜡烛一样濒于熄灭。见到瑞那夫人之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

    第二十九节 初次提升

    他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了解自己所在的地区,于是发财成了富翁。

    ——《先驱报》

    教堂里意外一遇之后,于连一直耽于痴想而不能自拔。一天早上,严厉的彼拉神父把他叫了去。

    “这是夏斯神父写来的信,说了你几句好话。你的行为,总的说来,我还相当满意。你有极冒失,甚至极糊涂的一面,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直到如今,可以说,你心地善良,甚至见义勇为;才智也有过人之处。总之,在你身上可以看到一星火花,是不容忽视的。

    “兢兢业业效力十五年之后,我就要离开这修道院了。我的罪责,是听任神学士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你忏悔时说到的那秘密团体,我也是不闻不问,既不保护,也不阻挠。离任之前,我愿为你略效微劳。要是没有阿梦妲地址在你房里找到、被人告发一事,早在两个月之前我就会着手的,因为你当之无愧。我现在指派你任新旧约课的辅导教师。”

    于连感激涕零,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不过,他还是取了一种更见真情的姿态:径朝彼拉神父走去,抓起神父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吻着。

    “这是干吗呢?”院长面带愠色。但于连的眼神,比他的动作,表达了更多的意思。

    彼拉神父端量于连时的那种惊异之状,显出他经过悠长的岁月,已不惯于人情细微了。凝视的目光,泄露了院长的真情,连声音都变了:“也罢!是的,我的孩子,我对你有点依依不舍。上天知道,这有违我的本意。按理,我应力主公正,对任何人既不恨也不爱。尘劳万端,你的世途将会艰苦备尝。我看到,你性格中有不合俗众之处。妒忌与怨谤,会紧随不舍,永远跟着你。不管老天爷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的道伴不会看到你而不见恨于你。假如他们装作亲善,那肯定是在设计陷害。对此,补救之道,唯有信赖天主。为了惩治你的性高气傲,就该让你招人嫉恨;而守正不阿,依我看,是你唯一的生路。只要你毫不动摇,皈依真理,你的对手迟早会慌乱自溃。”

    久矣夫,不闻这种友声,所以我们得原谅于连这个弱点:热泪盈眶。彼拉神父向他伸开双臂;这一时刻,对他们两人,都无比甘美。

    于连欣喜若狂。这次任命,在他是初次升迁。好处当然很多。而真正体会到其好处,还是几个月后的事,先就弄得一刻不得清闲,整天与学生厮混在一起,而那些学生,至少是烦人的,大多数简直叫人受不了。光是他们的喧嚷,就可以把个斯文团体搅成一片混乱。这些农家子弟,吃饱穿暖之后,非大声嚷嚷,不足以表示其欢欣;非声嘶力竭,把肺里的气量全部吼出来,不足以表示其兴致淋漓!

    现在,于连可以单独用膳,或几乎是独自吃饭,时间比其他修士晚个把钟头。另有一把花园钥匙,花园空关着的时候,可以独自进去散散心。

    于连大感惊讶的是,旁人对他的恨意,似有所减弱;这倒与预料相反,本以为嫉恨只会加深。以前不愿搭理人的私衷,由于过分显露,树敌不少,如今却不再是高傲得可笑的标志了。在周围的俚俗之辈看来,这正是他身份尊贵的正当情感。仇绪恨意,明显衰减,尤其在一伙年轻同学之间,他们降而成为他的学生,但他都相待以礼。渐渐地,他也拥有了自己的徒众,喊他“马丁·路德”,就显得不入调了。

    但是,把他的友与敌,指名道姓,报出来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切原本就是丑恶的,唯其意图越真,才显得越发丑恶。这些人横竖是民众的灵修指导;缺了他们,民众会成什么样子?报纸能代替得了神父?

    于连有了新的身份以后,神学院院长为了避嫌,没有旁人在场,决不与他谈话。此举在师生双方,都可谓临事以惧;但尤其寓有探测之意。彼拉这位严格的詹森派,曾立下一条一成不变的准则:要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有价值,且在他的欲望前面,在他的事业前面,设下重重障碍。若真有本领,自会克服困难或绕过障碍的。

    这时已到狩猎季节。傅凯出了个主意,以于连家人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野猪和麋鹿各一头。两头死兽,给撂在厨房与饭厅之间的过道上。所有修士吃饭路过,都会看到。这成了相互探询的一大题目。野猪虽是死的,小修士看了还直害怕,只敢碰碰獠牙。七八天里,大家只谈此事,不谈别的了。

    这份礼,把于连家划入了受尊敬的阶层,给嫉妒鬼以致命的一击。财大气粗,自是高人一等。夏泽尔和一些出挑的修士都来输诚称臣,言辞之间几乎带点埋怨,怪于连没把他家的富有及早告知,害得他们对钱财不免失敬。

    这时招募过一次新兵,于连作为神学士,得以免于应征。此事使他感慨万端。“咳,眼看良机又失掉了。要是二十年前,一种英雄的人生,就在我面前展开了!”

    一次,他独自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到修围墙的泥瓦匠相互闲聊。

    “哎,走吧,又在招兵啦。”

    “那家伙在台上时,才敢情好!小小泥水匠,可以当伍长,可以升大将,这是大家都看到过的。”

    “你现在再去看看!跑去的,都是些要饭的。有几个子儿的,都留在本乡本土了。”

    “生来穷,终生穷,就是这么回事。”

    “啊,不知道确实不确实,他们说,那家伙死了?”另一个泥水匠插进来说。

    “还不是那些大佬倌说的,信不信?那家伙叫他们着实害怕了一阵。”

    “真天差地远去了,他那个年月多有出息呀!说是伤在那些元帅手里!娘的奸臣!”

    听到这番议论,于连略感安慰。他喟叹着走开去:“唯有这位皇帝,民众犹在追忆。”

    考期到了。于连对答如流;他看到,夏泽尔很想扬才露己。

    典试官,都是了不得的弗利赖代理主教亲自点的将。第一天考下来,他们十分气恼,明知于连是彼拉神父的宠儿,但在成绩单上,只得把他的名次排在第一,最差也是第二。神学士中纷纷打赌,说全院的考榜上,于连会名列第一;而得第一,就有上主教府赴宴的荣耀。但是,考“拉丁教父”[25]这课目快终场时,有位考官相当圆滑,问了于连对圣哲罗姆,以及西塞罗的看法之后,讲到贺拉斯、维吉尔等世俗作家。这些作家的不少名篇,于连瞒着同学已背得滚瓜烂熟。他考得太顺利了,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在考官一再提问下,不觉来了精神,背了几首贺拉斯的颂歌,还加以串讲。引他上钩之后,过了二十分钟,考官突然把脸一沉,冷一句热一句,责备他浪费光阴去读渎神的作品,在脑袋里塞进许多无用甚或有害的思想。

    “我糊涂,先生,你说得对。”于连的语气,非常谦抑。他承认这是条妙计,自己上当了。

    这一诈术,即使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鄙的,但这并不妨碍弗利赖神父利用权势,在于连名字旁写下第一百九十八名。弗利赖神父是个机变百出的人物,贝藏松的圣公会,经他一调理,组织完备,网络森严;他送往巴黎的函件,足以使法官、省长,甚至卫戍长官,不寒而栗。他好不得意,借于连气气他的詹森派死对头彼拉神父。

    过去的十年,他操心的大事,是把神学院院长的职务从彼拉神父手中夺过来。这位神父,一向把规劝于连敦品励行的准则,拿来律己,为人淳挚,奉教虔诚,不耍手段,恪守职责。但老天爷在震怒之余,却赋予他一副郁怒记恨的性格,受点侮慢和嫉恨,就痛彻骨髓。若有冒犯情事,在这颗炽热的心里,一桩都不会忘怀。有好多次,他恨不得能辞去圣职,但他相信,上天把他安置在这位子,是为有益于众生。“我遏止了耶稣会和神灵派的势头。”他常这么想。

    考试期间,兴许有两个月,彼拉神父没跟于连说过一句话。然而,当收到宣布会考结果的公函,看到他视为全院之荣耀的学生名列一百九十八名,却病了整整一个礼拜。使这严厉的个性聊感安慰的是,多方设法之下,他还能监视到于连的行踪。看到于连既没发怒,也无报复行为,更未见消沉,心里颇感欣慰。

    几个星期之后,于连接到一封信,浑身一震:信上盖的是巴黎邮戳。“瑞那夫人到底记起了她的诺言。”他心里想。一位具名保罗·索雷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特意加了一句:于连如继续研读优秀拉丁著作,成绩超卓,则每年还将寄上同样数目的款子。

    “是她,是她的善良!”于连大为感动,“她想表示安慰。但是,为什么一句友好的话也没有呢?”

    关于这封信,他误会了。瑞那夫人,在她表姐戴薇尔夫人摆布下,整个儿陷于深深的悔恨之中。她常常不由自主想起这位奇才,与他的遇合,搅乱了她的生活;但她力戒向他致书驰函。

    要是用神学院的话来说,这笔五百法郎的赠金,可以视若奇迹;而且可说,上苍借弗利赖其人,把这份厚礼赐予于连。

    十二年前,弗利赖神父手拎旅行箱,来到贝藏松;这只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箱,根据传闻,装下了他的全部家当。如今,他已富甲一省。在发迹过程中,有一片地产,他买下了一半,另一半,是拉穆尔侯爵承继的祖业。于是,这两个人物打起了一场不小的官司。

    拉穆尔侯爵,尽管在巴黎地位显赫,在朝廷身居要职,但还是觉得,跟贝藏松一位有能力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斗法,仍然要担风险。侯爵本来可在预算允许的范围内,借某个名义,奉恳一份五万法郎的恩俸,而把这笔五万法郎的小官司送给弗利赖神父,但他有点儿不服气。他认为自己有理,真是打官司的好由头。

    不过,请允许我问一句:哪个法官,没个儿子、没个侄子外甥要人家提携一把的?

    为了点醒愚顽起见,弗利赖神父在接到初审判决后一个礼拜,借了主教大人的四轮马车,御驾亲征,把荣誉勋章授予他的辩护律师。对方的这一招,拉穆尔侯爵得知后有点吃惊,感到自己的律师不大中用,便向谢朗神父求教;谢朗神父就把彼拉神父推荐给他。侯爵与彼拉神父的关系,到本故事发生时,已持续多年。彼拉神父把他过激的性格也带进这桩公案。他不断会见侯爵的律师,研究案情,认为其曲在彼,便公然站在拉穆尔侯爵一方,对抗有权有势的代理主教。代理主教觉得这种桀骜不驯,是对他的冒犯,而且竟出诸一个小小的詹森派神父!

    “这宫廷贵族自以为八面威风,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能耐!”弗利赖神父对两三心腹道,“拉穆尔大人对他贝藏松的讼师,连块不起眼的牌牌都拿不出,这下甚至还要撬掉他的位置。不过,人家写信告诉我,说这位贵族议员没有一个礼拜,不佩上他的蓝色绶带到掌玺大臣的客厅里去炫耀一番,不管这掌玺大臣是什么东西!”尽管彼拉神父多方活动,拉穆尔侯爵跟司法大臣,特别是与其下属交谊甚笃,苦心经营了六年,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使这场官司不至于彻底输掉。

    这桩案子,两方都十分起劲,侯爵与彼拉神父信函交驰,对神父的才识终于大为赞赏。尽管地位悬殊,他们的通信渐渐有了友朋交谈的口气。彼拉神父告诉侯爵,教区诸公欺人太甚,逼得他非辞职不可。算计于连的阴谋,照彼拉神父的看法是极其卑鄙的;所以一气之下,把这件事告诉了侯爵。

    这位大贵人,虽然富可敌国,却毫不吝啬。他想有所赐赠,至少想偿还因案件所花的邮资,但彼拉神父一概拒绝。这回算得了个主意,给院长的高足寄去五百法郎。

    拉穆尔侯爵还费神,亲自拟了一封汇款函。由此而想到神父本人。

    一天,神父接到一封短简,说有要事相商,请他立即去贝藏松市郊的一家客店。到了客店,见到侯爵的管家。

    “侯爵派我送他的马车来,”那人说,“他希望你看了这封信,四五天内就能得便去巴黎。请先定一个日期,我利用这段时间到侯爵在弗朗什-孔泰的领地去走一趟。然后,在你觉得合适的日子,咱们一起动身去巴黎。”

    信很简短:

    吾公宜跳出内地轧轹圈,来京城习静为好。现特奉派敝车趋候,盼于四天内告知定夺。至下周二,本人一直在巴黎恭候。倘蒙首肯,当可先期代为接受巴黎市郊最佳教职。吾公未来教区内最富有之一员尚无缘拜识尊颜,然其忠诚远出吾公想象之上。此人谓谁,特·拉穆尔侯爵是也。

    严厉的彼拉神父对这所仇敌遍布的神学院,十五年来倾注了全部心力,不知不觉间已有很深的感情。侯爵的来信,犹如到达一位外科医生,来施行一次痛苦难忍,但却是势在必行的手术。撤职的事,已无疑义。为此,神父与总管约定,三天后再晤面。

    在这四十八小时里,他委决不下,烦躁不安。最后,决定给拉穆尔侯爵写一封信;同时,亦拟函致主教大人——此函堪称教士文体中的杰作,只是稍嫌冗长了点。就措辞之得体,语气之恭顺而言,可叹为观止。不过,这封信,为使他的冤家对头弗利赖在上司面前难堪个把钟头,把荦荦大者的冤情,直至小事情上的倾轧,都列举无遗。如柴堆遭偷,狗被毒死,等等。彼拉神父逆来顺受,于兹已有六载,最后逼得他只有离开教区一途。

    信写完后,他派人去喊醒于连;于连同所有的神学士一样,晚上八点就已就寝。

    “主教府邸,想必你知道在哪里吧?”彼拉神父用漂亮的拉丁文对他说,“拿上这封信,去送交主教大人。我不隐讳,这是派你到狼群中去。所以,眼睛要尖,耳朵要灵。你答话的时候,一句谎不能撒。但是,你要想到,盘问你的人,真正的乐趣,或许在于能加害于你。我很高兴,孩子,在我们分手之前,能给你指点这点经验。因为,不瞒你说,你送去的这封信,是我的辞呈。”

    于连愣在那里,作声不得,他实际上是喜欢彼拉神父的,他缜密的心思徒然嘀咕着:“这正派人一走,圣心派就会降我的职,甚至把我扫地出门。”

    他不能只想自己。为难的是,想要说一句措辞婉转的话,却一时智穷。

    “哎,我的朋友,你怎么还不走?”

    “听人家说,院长大人,”于连怯怯地说,“你管事多年,身无余财。我手头倒有六百法郎。”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这笔款子也应登录,”卸任院长冷冷说道,“快去主教府,时间很晚了。”

    事有凑巧:这天晚上是弗利赖神父在主教的客厅当值,主教到省长公署赴宴去了。这样于连就把状告弗利赖的信交给了弗利赖本人,不过我们的英雄并不认识他。

    于连看到这位神父胆大妄为,把致主教的函件当即拆开,大为吃惊。代理主教漂亮的面孔,顿时显得一惊,又夹杂着快意,接着就变得疾言厉色起来。于连见他仪表不俗,趁他看信之际,便细加端详。眉宇之间要不是精明过于外露,这脸相会显得更端庄持重;而这副好相貌如稍不收敛,其精明就大有狡诈之态。他鼻子前突,形成一条笔挺的直线;不幸的是,这样一来,使原来十分高贵的侧影,竟与狐狸的尊容有着不可救药的相似。此外,这位显得专心在看彼拉辞呈的神父,穿着十分讲究,于连对此颇有好感,他还没见过别的教士穿着有这么讲究的。

    弗利赖神父的特殊才干,于连到后来才知道。他以善为笑言,取悦主教;主教是个可爱的老人,生来就该住京城巴黎的,现在来到贝藏松,简直就是流放。主教已年老眼花,却偏偏喜欢吃鱼。大凡主教吃鱼,鱼刺就由弗利赖代为剔去。

    于连悄没声儿的,瞧着那神父把辞呈又看了一遍。突然间,轰隆隆隆,房门开了。一个穿铺绣号衣的仆人疾步走来。时间之快,只够于连朝门口转过身去,见到一个矮老头,胸前挂着一个显示主教身份的十字架。他赶紧跪下,主教报以慈祥的一笑,从他身边走过,那位俊美的神父尾随而去。客厅里只留下于连一人,这倒可消消停停赞赏主教家的气派。

    贝藏松的大主教,是个很有才情的人,虽长年迁徙,饱经忧患,却并不消沉。如今行年已七十有五,十年后会发生什么,也已懒得去理会。

    “那个神学士,目光很机警的,我走过时好像看到来着,是谁呀?”主教问,“按我的规矩,他们到这时候不是该睡了吗?”

    “这一位是硬给叫醒的,我可以担保。大人,他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就是你教区里唯一的詹森派递来了辞呈。这位不好缠的彼拉院长,总算识相,懂得了言外之意。”

    “也好!”主教笑道,“不过,我怀疑,你能找到抵得上他的后任。为了让你见识见识此人的分量,明天我请他来吃晚饭。”

    代理主教很想就后任的人选有所进言,但主教不想谈正事,便说:“在安插新人之前,得先了解一下旧人何以要走。去替我把那个神学士叫来,须知真言往往出自孩子之口。”

    于连应召进去。他想:这样倒要面对两个判官了。他觉得自己的胆量从来没这么大过。

    他进去的当口,两个高大的内室侍役,穿着比瓦勒诺所长还要讲究,正在服侍主教更衣。主教觉得在谈彼拉神父之前,应该考考于连的学业。他刚问了一点教义,就已感到惊讶。很快就谈及人文知识,提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等人。——“这几个名字,”于连想,“害我得了个一百九十八名,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何不炫耀一番?”这次他成功了;主教本人就是位非凡的人文学者,听了大为中意。

    刚才在省府宴席上,有位年轻姑娘——她声誉颇著本是很应该的,朗诵了《玛特兰娜》一诗[26]。主教谈起文学,很快就把彼拉神父以及别的公事都置之脑后,与神学士讨论起贺拉斯是否富有。他背了几首颂歌,但他的记性时而有点偷懒,于连马上把诗背全了,当然神态十分谦退谨慎。主教为之惊叹的,是于连不改闲谈口气,就能背诵二三十行拉丁文诗句,好像讲神学院的平常事一样。涉及维吉尔和西塞罗,两人一谈就谈了很久。最后,主教不禁对年轻神学士大加夸奖。

    “为学如此,至矣极矣。”

    “主教大人,”于连答道,“贵神学院就有一百九十七名学生,比区区更加有资格得到大人的夸奖。”

    “此话怎讲?”主教听了这个数字,感到纳闷。

    “我此刻有幸说给大人听的话,都有正式材料为凭。神学院今年的年终考试,我的答题恰巧就是刚才得到大人嘉许的那些。我的成绩,只得了个一百九十八名。”

    “啊!原来是彼拉神父的高足!”主教看着弗利赖神父笑道,“咎由自取,应该料到哇。不过,这倒是真刀真枪的。”他对于连说,“是不是,小朋友,人家把你喊醒了派到这儿来的?”

    “是的,主教大人。我私自一人出神学院,至今只有一次,就是圣体瞻礼那天,去帮夏斯·裴纳神父布置大教堂。”

    “了不起!”主教道,“怎么,把羽翎花球搁上华盖顶,忠勇可嘉的,就是你吗?这桩事年年弄得我胆战心惊,生怕手下哪个人会丢了性命。小朋友,你日后必定大有出息,但我舍不得看你先饿死在我这里,断送你的辉煌前程。”

    主教吩咐下去,马上就端来了饼干之类和马拉加葡萄酒。于连大大享用了一番,弗利赖神父也朵颐大嚼,因为他知道主教爱看大家吃得高高兴兴、津津有味。

    夜阑兴浓,主教谈了一点教会史。看到于连浑然不知,他便讲起在君士坦丁大帝治下罗马帝国的道德风尚。信奉异教的结果,是世风每况愈下,困惑与疑虑交并;十九世纪那些忧郁而厌倦的心灵,也同样受到这种情绪的困扰。主教在谈话中注意到,于连甚至连塔西佗的名字都不知道。

    面对主教惊讶之色,于连老实回答:神学院的藏书室里根本不收这位史家的著作。

    “我委实很高兴,”主教欢快地说,“你替我解决了个难题。这十分钟里,我一直在寻思:你陪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而且,是事前所没想到的,真不知如何致谢是好。想不到神学院的学生之中,竟有如此博学之士!尽管礼物不尽合符教规,我想送你一部《塔西佗》。”

    主教派人去取来八卷装帧极精的书,并要亲自在第一卷的扉页上,用拉丁文为于连·索雷尔题词。主教自命为精通拉丁文的好手。临了,他一反交谈时的语气,郑重其事地说:“年轻人,假如你聪明懂事,日后你会得到我教区里最好的教职,而且离主教府不出百里之远。不过,你得聪明懂事。”

    于连捧着书,走出主教府,正值午夜钟响,他吃了一惊,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主教说了许多话,却只字未提及彼拉神父。上德礼贤下士的态度,尤使于连受宠若惊。想不到温文尔雅如许,与平时那种天然的独尊之慨,竟相得无间。于连重新看到脸色阴沉的彼拉神父,见他已等得很不耐烦;这一对照,印象显得格外强烈。

    “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彼拉神父老远望见他,就高声问道。

    于连想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但越翻越糊涂。

    “还是说法语吧,把主教的原话说出来,不要增一字,也不要减一字。”卸任的院长口气很粗重,手势也有失文雅。

    “主教送给年轻神学士这么一份礼,也算得奇怪的了!”彼拉神父翻着装帧精良的《塔西佗》说,书口的烫金,好像惹他厌恶。

    听完详细的禀报,钟敲两点,他才允许得意门生回房去睡。

    “你的《塔西佗》,第一卷留在这儿,我要看看主教大人的赞词,”他说,“这一行拉丁文,等我走后,就是你在这学府的护身符了。”

    “对你而言,孩子,我的后任将是一头专想吃人的怒狮。”

    第二天早晨,于连发觉同学跟他说话时,态度有点儿特别。他于是更加审慎。“彼拉神父一辞职,后果就显出来了,”他心里想,“辞职的事全院都知道了,而我又给看作是他的宠儿。他们的态度之中,必定有轻侮的成分。”可是倒没看出来。相反,经过宿舍,遇见什么人,对方眼里并无怨恨的影子。“这是怎么回事?想必是个圈套,得严加防范。”后来,维璃叶来的小修士笑嘻嘻地向他点穿了:“《塔西佗》全集。”

    这句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大家争相向于连道喜,不仅祝贺他得到主教这份厚礼,而且有幸晤谈达两小时之久。甚至连一些细节,他们也知道了。以此为始,妒意渐息,谄谀骤起。即使是卡斯塔奈德神父,昨天对他还是眼高于顶,今天却过来挽起他胳膊,要请他吃饭。

    这是于连性格有亏的地方:对粗鄙之辈,他们的傲慢不礼固然使他痛苦,而他们的曲意逢迎同样惹他厌恶与不快。

    中午时分,彼拉神父向全体学生告别,没忘了做一番峻切的训谕:“你们是祈求尘世的荣华,社会的实益,发号施令的快意,藐视法律和肆无忌惮的兴味呢,还是希望求得灵魂得救?你们之中,即使是后知后觉者,只要睁开眼来,也能分清何去何从这两条路来。”

    他转身刚走,耶稣圣心派的信徒就到小教堂去唱感恩颂诗了。离任院长的训谕,神学院里没人当一回事。“他对免职,牢骚不少。”到处听人这么说。身居这个要职,自有富商巨贾来巴结拉生意;所以没一个神学士会头脑简单到相信,辞职是出于院长的本意。

    彼拉神父住进贝藏松最好的客店,借口有些莫须有的事要办,想再盘桓两天。

    行前,大主教特设晚宴款待。为戏弄代理主教弗利赖,谈话之间,尽量让彼拉神父扬才炫博,一展所长。上最后一道点心的时候,怪怪奇奇,巴黎传来消息说,彼拉神父已被任命为N教区的本堂神父;那是个奢靡繁华之地,离京城才十五里路。善良的主教,诚诚心心,向彼拉神父表示祝贺。主教从辞职的前前后后,看出一种精心安排。他忽来佳兴,对神父的才识评价极高,并为他用拉丁文写了一份考语,说了许多好话;弗利赖神父想表示异议,主教都不容他开口。

    当天晚上,大主教把他对彼拉神父的赞誉带到吕邦普莱侯爵夫人府上。这对贝藏松的上流社会,是件大新闻;虽觉得恩出格外,但都猜想不出。在他们看来,彼拉神父已稳坐主教宝座,最有心机的家伙认为拉穆尔侯爵业已擢升枢密大臣;也在同一天,他们才敢耻笑弗利赖在上流社会的飞扬跋扈。

    第二天早晨,彼拉神父为侯爵的案子去见法官,街上的人前呼后拥跟着他,商贾都站在自己的店门口行注目礼。众人第一次对他这么敬重。这位严厉的詹森派,看到这一切不免愤慨。与他为侯爵物色的律师磋商很久之后,便动身上巴黎赴任去了。有两三位同窗旧友前来送行,陪他上车,看到四轮马车上的爵徽,赞叹不已。彼拉神父一时心软,告诉他们:他主管神学院达十五年之久,今天离开贝藏松,只带得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几位朋友跟他含泪道别。他们事后议论道:“这个谎,善良的神父完全没必要撒,显得太可笑了。”

    庸碌之辈,财迷心窍,是不可能了解彼拉神父正是从信仰中,获取必要的力量,这六年来才能孤军奋斗,对抗玛丽·雅拉姑克[27]、耶稣圣心会、耶稣会会士及其主教的。

    第三十节 野心家

    只有公爵的头衔,才算得显贵;侯爵,岂不可笑?听见喊公爵,人家才会回过头去瞻望。

    ——《爱丁堡评论》

    拉穆尔侯爵亲临迎接彼拉神父,丝毫没有大人物降贵纡尊之态;一般大人物貌似彬彬有礼,深于世故者知道骨子里是惺惺作态。偏于客套,无异浪费时间。而侯爵要参与机务,的确没有一点点时间可浪费。

    近半年来,他一直在暗筹密划,想组成一个上至国王下到平民都能接受的内阁;而内阁出于感恩,自会晋封他为公爵。

    侯爵多年来,一直要贝藏松的律师,关于他那件弗朗什-孔泰的诉讼案,提供一份简明的报告,而终不可得。这位名律师怎么解释得清呢,既然他本人都没把这案子弄明白。

    而彼拉神父交给侯爵的一小方纸,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侯爵用了不到五分钟,把客套寒暄等话头说过,便转入正题:“亲爱的神父,表面看来我家道兴旺,但实在无暇认认真真照料两件看来虽小,实际却很重要的事:我这份家业和一应事务。这份家业,也只能大致管一管,看来还可以有相当发展;我也照料一己的欢娱,那是应该先予考虑的,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他补充后一句话时,从彼拉神父的眼神里看到了惊讶。神父虽然为人通达,但看到一位老者对寻欢作乐在言辞上毫不避讳,不免有点吃惊。

    “在巴黎,勤勉工作的人,当然有,”勋贵大人继续说,“不过都住在六层楼上。我只要对谁略示关切,他就有能力在三楼租一套公寓,他太太也会今非昔比起来;于是,便不再卖力做事,不再奋发有为,除非为了充当或显得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一朝有了面包,他们就忙于这种不急之务了。

    “我那几件案子,确切说来,就其中的每一件,我的律师都为之殚精竭虑,疲于奔命;前天,还有一位死于肺病。不过,为处理我的一般事务,先生,你可以相信,我三年来,从未放弃物色人选的努力。这个人选,在替我抄抄写写之余,肯认真想想他所做的事,就可以了。不过,讲了这许多话,还只是个开场白。

    “我很敬重你,而且我敢说,虽则是初次见面,我们很有缘分。不知你愿不愿意屈尊来当我的秘书,年薪八千法郎,或者加一倍也可以?我不会吃亏的,这你敬请放心。教区的那个美差,我负责替你保留在那儿,万一你我彼此冰炭不投,你还有条退路。”

    神父表示婉谢,但谈话快完时,看到侯爵拙于应付的窘状,倒有了个主意:“我在神学院的暗角落里,留了个可怜的年轻人。我的判断如果不错,小人肆恶起来,就没他的好日子过。他倘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神学士,那早就给幽禁了。

    “眼前,这年轻人还只懂拉丁文和《圣经》。但谁知哪一天,会得展长才,或光耀于布道传经,或显能于指导灵修。他会有多大作为,现在还看不出来;但他怀有神圣的热忱,前途未可限量。我本打算举荐给主教,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哪位主教在待人接物方面,能得阁下作风之一二。”

    “你那位年轻人是什么出身?”侯爵问。

    “有人说是我们山区一个木匠的儿子,不过我宁肯相信他是哪位阔佬的私生子。我见他收到过一封匿名信或化名信,附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原来是于连·索雷尔!”侯爵嚷道。

    “他的名字,大人怎么会知道?”神父颇感惊讶。他对自己这样提问有点不好意思,侯爵却答道:“这一点嘛,就不能奉告了。”

    “那么好吧!”神父说,“你不妨试用一下,请他来当你的秘书。此人有气魄,有头脑,大可一试。”

    “为何不试一试呢?”侯爵说,“不过,他会不会给警察局长或别人收买去,来这里做坐探?问题的症结,是在这里。”

    彼拉神父说了好话,担保无虞,侯爵便拿出一张一千法郎的大票:“请把这路费寄给于连·索雷尔,叫他快点来。”

    “一眼可以看出,大人是久住巴黎的,”彼拉神父说,“想必你不知道,在内地,我们这些可怜的教士,尤其是与耶稣会作对的教士,压在我们头上的专制横逆有多厉害。他们会不放于连,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推说他病了,邮路把信丢了,等等。”

    “就在这几天里,我请宰辅出面,致函主教,总成了吧?”侯爵道。

    “我忘了提醒一桩事,”神父说,“这年轻人,出身虽低微,可是心高智大,一旦伤了他的傲气,纵然身在这儿,也无济于事。他会藏巧于拙。”

    “我倒喜欢这种禀性,”侯爵说,“让他与我儿子做伴,还不可以吗?”

    几天之后,于连收到一封信,笔迹生疏,盖有沙隆地方的邮戳,附有一张向贝藏松商号兑现的汇票,并通知他立即前往巴黎。信末的签名,是个假托的姓氏。但于连拆开信来,心里一怔: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脚边——这是与彼拉神父约定的暗号。

    不到一个钟头,于连就应召到了主教府,受到慈父般的接待。主教引贺拉斯的诗句,祝他红运高照,召赴巴黎;恭维话说得很巧妙,于连为表示感谢,势必要做点解释。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首先此中内情他也一无所知,主教对他反而益发器重。主教府一位小教士已急函市长,市长赶忙亲自送来一张签好字的路条,只有持有者的姓名空着没填。

    当天晚上,午夜之前,于连到了傅凯家。傅凯为人精明,对摆在好友面前的前程,是讶异多于欢欣。

    “这件事,对于你,”这位拥护自由党的选民说,“无非是最终在官府谋个差事,卷进了某项活动,在报上受人诋毁。你受困蒙辱之时,便是我得知故人消息之日。应当记住,甚至单从经济方面考量,也宁可自己做主,做一笔好的木材生意,赚个百八路易,而不去领取朝廷的四千法郎,即使朝廷由智者所罗门当权。”

    于连从中看出乡下有产者器识有限。他终于要到安邦定国的舞台上去一显身手。想象中的巴黎,济济多士,他们诡诈百出,口蜜腹剑,但同时也像贝藏松大主教和阿格德大主教一样,温文尔雅。到巴黎去的欢快,遮过了眼前的一切。他在朋友面前,装得是将顺意旨,听命于彼拉神父一封信,由不得自己做主。

    第二天,快近中午时分,他到了维璃叶。春风得意,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打算重见瑞那夫人一面。不过,先去了他最初的恩人——善良的谢朗神父家;迎接他的是一种严苛的态度。

    “你以为欠我什么情吗?”谢朗先生径直说道,不理会他的致敬问候,“等会儿跟我一起吃午饭;趁吃饭时光,派人给你另外租匹马来,你骑了就离开维璃叶,不要见任何人。”

    “聆听就是服从。”于连拿出神学士的腔调答道。接下来谈的,仅限于神学经典与优秀拉丁著作。

    于连骑上马,走了四五里路,望见一片树林,趁没人看见,便钻了进去。待到红日西沉,他央人把马送回。稍晚,他走进一户农家,要乡民把一部梯子卖给他,并扛上梯子跟他一直走到一座小树林;这树林下临信义大道,俯瞰维璃叶城。

    “我是个逃避兵役的可怜虫……或者说是个走私犯,”那乡民在告别时跟于连说,“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梯子卖了好价钱,再说我自己这辈子也不是没干过明目张胆的事!”

    这天夜里,天很黑。约莫子夜一点光景,于连扛着梯子,走进维璃叶城。他往下走去,想尽快到达河滩,那湍急的河流深可丈许,高墙夹峙,流经瑞那先生家美丽的花园。于连借梯子,很容易就爬了上去。“那些看门狗会怎么待我?”他想,“全部问题——就在这里!”狗狗固然叫开了,朝他直奔而来,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几条狗就走来在他腿旁磨蹭。

    从这座平台爬上那层平台,虽然所有的铁栅门都关着,他还是轻轻易易走到了瑞那夫人卧房的窗下。朝花园的窗户,离地也只八九尺高。

    百叶窗上有个鸡心形的洞眼,这于连知道。但洞眼里不见房内守夜灯的光亮,这倒使他犯愁。

    “哎!”他暗自思量,“瑞那夫人今夜没住在这房里!那么,睡在哪里呢?全家人应当在维璃叶呀,既然几条狗都在这儿。但是,在这间没灯的房里,要是碰到瑞那先生或别人,那真要闹笑话了。”

    最谨慎的办法,莫如知难而退,但于连嗤之以鼻。“如果遇上生人,我拔腿就逃,梯子就丢下不管了。万一是她呢,会怎么待我?她沉溺于悔恨之中,变得十分虔诚,这我不怀疑;不过,她对我总还有若干怀恋,不是不久前还给我写过信?”这个理由,决定了他的行止。

    心里惴惴然的,他抱定宗旨,不是完聚,就是完蛋。朝百叶窗掷了几粒石子,毫无反应。他把梯子靠在窗旁,爬上去敲百叶窗,开始轻弹几下,继而略使点劲。“别看天黑,人家照样会向我开枪的。”于连想。这个念头,把他疯狂之举一变而为有无胆量的问题。

    “这间房间,今晚没住人?”他想,“要不然,不管是谁睡在里面,也该给吵醒了。现在,用不着悠着什么劲了,唯一该当心的,是不要让睡在隔壁房里的人听到。”

    他下地来,把梯子靠在百叶窗边,重新爬上去,从鸡心形的洞眼伸进手去,算他运气,很快摸到铁丝,这铁丝连着关百叶窗的搭钩。他把铁丝一拉,不由得心喜莫言,感到百叶窗已不再扣住,用力一推就松开了。“应当慢慢打开,先让她听出我的声音。”等百叶窗推到可以伸进头去,他压低嗓门儿说:“我不是贼。”

    他侧耳细听,没什么声息搅扰房里深沉的寂静。壁炉架上,确乎没点守夜灯,连豆样大小的灯光也没有,这可不好。

    “当心挨枪子儿!”他略思片刻,就大着胆子用手指敲玻璃窗:没有回音?就敲得更响!“一不做,二不休,哪怕把玻璃敲碎。”他正用力敲的当口,在浓重的黑暗中,仿佛瞥见有一团白影子从室内掠过。临了,事无可疑:那影子极其缓慢地走过来。突然,一面脸颊贴在他睁着一只眼在张望的黑玻璃上。

    他霍然而惊,往后一仰。但夜色漆黑,即使仅一块玻璃片之隔,也无法认出是不是瑞那夫人。他怕对方一惊,喊出声来;又听到那几条狗在他梯子底下转悠、低吼。“是我,”他提高嗓音一再说,“你的朋友。”没有回答,白色的幽灵消失了。“求你开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我太苦恼了!”他使劲敲,玻璃都要给敲碎了。

    这时听得清脆的咔嗒一声,窗子的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子,轻身一跳,就站在了房里。

    白色的幽灵走了开去。他一把攥住胳膊:是个女人。他的全部勇气,顿时化为乌有。如果是她,会说什么呢?听到一声小叫,他知道就是瑞那夫人。该怎么应付好?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惊颤不已,都没力气把他推开。

    “您不要命啦,跑来干吗?”

    她喉咙发紧,勉强说出这么几个字来。于连听出,她的确在生气。

    “够惨的了,一别十四个月,我特地来看您。”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干吗拦着不让我给他写信呢?不然,这种可怕的局面就可以防止了。”她把他推开去,力气异乎寻常地大。“我已深悔前非。上天垂怜,点醒了我,”她断断续续说道,“出去!赶快走!”

    “受了十四个月的苦,不跟您说几句话,我是不会走的。我想知道您做了些什么。啊!我那么爱您,还值得您信任吧……我什么都想知道。”

    由不得瑞那夫人,这威严的口气对她就有镇魂摄魄之力。

    于连一直动情地搂着她,顶着她想挣脱的撑拒,这时手臂一松,把她放开了。此举使瑞那夫人略感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免得误事,说不定哪个用人给吵醒来,出去查夜。”

    “啊!出去,正好出去。”她真的在生气,“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神目如电,看到您来纠缠,天主又要开罪于我。您真不地道,滥用了我的好意,我对您有过感情,但现在已谈不上。您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梯子提得极慢,免得弄出响动来。

    “你丈夫在城里吗?”说这句话,不是抬杠,而是出于以往的习惯。

    “求求您,别这样跟我说话,否则我把丈夫叫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没立即把您赶走,已够罪过的了。我着实可怜您。”她这样说,意在刺伤他的傲气,她知道那是摸不得碰不得的。

    她拒不以你我相称,这种决绝的态度,把于连尚存指望的脉脉温情破除无余;但他亢奋的心情反给撩拨到近于发狂的地步。

    “怎么!您不爱我了,这不可能!”这发自肺腑之言,很难叫人听了无动于衷。

    她没回答,而他,悲苦地哭了。

    事实上,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么说来,唯一爱过我的人把我彻底忘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此刻,已无劈面遇到蛮汉的担心,全身的勇气已离他而去,除了爱,一切都从他心头消失了。

    他悄悄地、久久地流着泪。他握着她的手,她想抽回去,扭动了几次,还是留在他的手里。满室漆黑,两人并排坐在床边。

    “这跟十四个月前的情景,多么不同啊!”这么一想,眼泪更多了,“是啊,人类的一切情感都会给离别摧毁的。”

    “您的情形怎样,说给我听听吧。”于连哽咽着说,对她的沉默,感到有点窘迫。

    “毫无疑问,”瑞那夫人声音僵硬,语气之间略含责备的意味,“您离去时,我迷误的事,城里人都知道了。您的行为里,也有不少轻率大意的地方!过了一些时候,正当我深自绝望之际,谢朗神父来看我。他白费很多时间,想讨我一句实在的话。一天,他出了个主意,领我去第戎教堂,那是我初领圣体之地。在那儿,是他起头先说……”瑞那夫人泣不成声,“多可耻的时刻呀!我全承认了。神父为人非常善良,不以他的震怒来增加我的负担,反而陪我一起伤心。那段时光,我天天给您写信,但不敢寄出,都小心收藏起来。独自太痛苦的时候,就关在房里,重读我写的那些信。

    “后来,谢朗先生要我把信都交给他……有几封,措辞比较慎重的,我已先期寄给了您,可是一直没有回音。”

    “从来没有过,我可以发誓,在神学院,你的信,我一封都没收到过。”

    “天哪,半中间给谁劫走了呢?”

    “想想我的痛苦吧,在大教堂见到你那天之前,我简直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天主开恩点醒我,深知自己对天主、对孩子、对丈夫,真是罪孽深重,”瑞那夫人继续说道,“丈夫对我的情爱,从来没像我当时认为您对我的那么深。”

    于连一下子扑到她怀里,这倒不是依计而行,完全是出于真情。但瑞那夫人还是把他推开,说话的口气还是相当硬。

    “尊敬的谢朗神父使我明白:嫁给瑞那先生,也就要把我所有的感情,甚至包括我当时还不知道,在发生那要命的关系之前从未体验过的那些,也都赋予他……自从交了信——那些对我无比亲切的信,做出这一重大牺牲之后,我的生活过得即使不算快活,至少相当平静。劝您也别来搅乱,做我的朋友吧……做我最好的朋友吧。”于连连连吻她的手,她感到他还在哭。“别哭了,哭得我心里难受……您也说说,您做了些什么。”于连无言以对。“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生活得怎样,”她又重复一遍,“说完,您就走。”

    于连不假思索,便讲了初期所遇到的种种阴谋和嫉妒,以及当了辅导教师后比较安宁的生活。

    “就在那时,”他接下去说,“经过长期的沉默,无疑,沉默的用意,就是要我懂得我今天才弄明白的意思:就是您已不再爱我,我对您已如同陌路……”瑞那夫人捏了捏他的手。“就在那时,您寄来了一笔五百法郎的款子。”

    “我从没寄过。”瑞那夫人矢口否认。

    “那封信盖的是巴黎邮戳,署名是保罗·索雷尔,想必是要叫人无从猜测。”

    那封信会是谁寄的呢?你一言,我一语,争了起来。气氛随之一变。瑞那夫人和于连于不知不觉间已放弃一本正经的口吻,恢复了温婉友好的语气。他们谁也看不见谁,可见夜色之浓,但说话的声调,足以说明一切。于连伸出胳膊去搂他旧相好的腰肢;这举动带有很大的危险。她想撂开于连的手臂,但于连非常乖巧,讲起一段趣事,把她的注意力引开去。胳膊于是好像给遗忘了,得以留在那儿。

    那封附有五百法郎的信,对其来源做了多种推测之后,于连又接着讲他的经历。讲到过去的生活,他多了几分镇定;但和眼下的遭遇相比,往昔的苦楚已不足多论。他的心思全在想这次夜访会怎么收场。“您快走吧。”她辞色不耐的样子,不断催促道。

    “如果我这样给撵走,耻莫大矣!留下的悔恨,会叫我一辈子辗转难安,”他暗自忖道,“她是再也不会给我写信的了。天知道,这个地方我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就在这一刻,他心中所有圣洁的观念,都消失以尽。在这间曾令他销魂的房间里,在夜色浓重的包围中,坐在自己爱慕的女人身旁,差不多是把她搂在了怀里,察知她一直在流泪,从胸部的起伏感到她正在抽泣,不幸的是他变得像个冷酷的政客,工于算计,冷若冰霜,就像当初在神学院的院子里,遇到比他厉害的同学,对他们的肆意取笑,当众打发一样。于连添枝加叶,尽量把故事拖长,讲起离开维璃叶之后的不幸人生。“这么说来,离别一年,在几乎没有任何可唤起回忆的地方,”瑞那夫人想,“他仍时时怀念在苇儿溪度过的幸福时光,而我却唯恐不能把他忘掉。”她抽泣得更厉害了。于连看到自己编的故事已经奏效。他懂得该拿出最后一招,便单刀直入,提到刚收到巴黎寄来的一封信。

    “我向主教大人已经辞了行。”

    “怎么!你不回贝藏松了?要永远离开我们了?”

    “是的,”于连断然答道,“是的,我要抛离这地方,想不到在这儿,甚至给我生平最爱的人都忘了。离开这儿,永不再来!我要上巴黎去……”

    “你要上巴黎去!”瑞那夫人失声叫了出来。

    她语音哽塞,心绪缭乱。这对于连倒是种激励。他要做一番可能对他极为不利的尝试;因为她失声惊叫之前,昏黑莫辨,他不知他说的话产生了什么效果。此刻,不容游移了。徒滋悔恨的担忧,对他是种极大的反拨力。他站起身来,冷冷地说:“是的,夫人,我就永远离去了。祝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口走了几步,窗已打开。说时迟,那时快,瑞那夫人奔冲过去,扑进他怀里。

    这样,费了三小时的口舌,于连终于求得他头两个钟头所企盼的美事。柔情重温,瑞那夫人的内疚也暂告消退,如果这一切发生得早一点,就是天上人间的福分;现在靠手腕得来,不过是一点快意而已。于连不听他相好的劝阻,硬要点亮那盏守夜灯。

    “这次相见,”他对她说,“你难道不愿让我留下一点回忆?你迷人的眼睛里那种爱意,周围黑漆漆的,对我不是白白丢失了吗?你这只漂亮的手,那么白嫩的皮肤,我不是也无法看到了吗?你要想一想,今天一别,可能很久不会相见!”

    想到离别,瑞那夫人泪如雨下,便什么也不忍心拒绝了。这时,天已黎明,维璃叶东边山上的杉树,轮廓渐次分明起来。于连沉湎于欢娱之中,非但不走,反而要瑞那夫人留他在房里躲一天,到这天夜里再走。

    “为什么不可以呢?”她答道,“在劫难逃,再次堕落,连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还怕什么造成我终身的不幸,”她把他紧紧搂在心口,“我丈夫跟原先不同了,他起了疑心。他认为我耍了他,对我很生气。这里只要有点响动给他听到,我就完了,他会把我当不要脸的女人给赶出去的!”

    “哎!你这句话,活脱是谢朗神父的口气,”于连说,“我去神学院之前,你是不会讲出这种话来的,那时你多爱我哟!”

    他语气透着冷峻,倒收了效:瑞那夫人很快忘了丈夫骤然而至的险情,而汲汲于于连怀疑她爱心这一更大的危险。这时,朝日辉焕,房间已照得很亮;于连看到这娟秀的女人躺在自己臂弯里,甚至匍匐在自己脚边,他很感骄傲,大为得意。而这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几个钟头之前,还为可畏的上帝和妻女的职责而惊悸不安。苦熬一年,心诚志坚,但在他勇敢的进逼面前,还是招架不住!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有了响声,有桩事刚才没想到,使瑞那夫人惊慌起来。

    “可恶的艾莉莎就要进房来了,这部梯子怎么办?藏到哪儿去?”突然,她活泼起来,“搬到顶楼上去吧。”

    “但是得经过用人的房间。”于连表示吃惊。

    “我把梯子先放在甬道里,再去找那用人,把他支开去办桩事。”

    “你得先想好一个说法,万一那用人经过甬道,看到梯子呢。”

    “不错,我的乖乖,”瑞那夫人吻了他一下,“你呢,赶快躲到床底下去,怕我出去的时候,艾莉莎进来。”

    这种骤发的欢情,于连未尝不感到惊奇。他想:“身临险境,非但不慌,反而来了兴致,因为忘了悔恨这回事。这女人真了不起!啊!能镇得住这样一颗心,也够荣耀的!”于连暗自高兴。

    瑞那夫人去拿梯子,看来太重了。于连正想跑去帮忙,看那身段似娇娜不胜,不料突然间,她独自把梯子拎了起来,像拎把椅子一样。她很快把梯子搬到四楼的甬道,靠墙放好。再去喊那用人,等用人穿衣服的工夫,自己爬到鸽棚上去。过了五分钟,回到甬道,梯子不见了。怎么回事呢?要是于连已离开这楼,这点危险根本吓不倒她。但此时此际,她丈夫倘若看到这梯子,事情就不堪设想了!瑞那夫人跑来跑去,到处找。最后发现梯子在屋顶下,是用人扛去藏在那里的。这情况很离奇,换了以前,她早惴栗不安了。

    “过二十四小时,等于连走后,发生天大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她想,“那时,无非是后怕加后悔罢了。”

    她思绪迷离,觉得自己该离弃人生,那也没什么!上次分离,本以为是永无尽头的,不想他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她又重新见到了他;而为了见此一面,他的所作所为,又包含几多情爱!

    向于连说了梯子事件之后,女主人问道:“万一用人把发现梯子的事告诉我丈夫,那该怎么回答?”她迷迷蒙蒙地想了一会儿,“他们要找到卖梯子给你的乡下人,至少也得二十四小时。”说着,她扑进于连怀里,死劲搂着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一面吻他,一面嚷道,“但是不该把你饿死。”她笑着说。

    “你过来,我先把你藏在戴薇尔夫人房里。她的房间一直锁着。”女主人到甬道的一端去张望,于连一溜烟儿跑了进去,“有人敲门,你不要随便出来开,”她锁门时嘱咐道,“常常是小孩子来闹着玩。”

    “叫他们到花园里去,就在这窗子底下,我可以看看他们,高兴高兴,”于连说,“让他们叽叽喳喳说话。”

    “好哇,好哇!”瑞那夫人嚷着走开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捧了橘子、饼干,还有一瓶马拉加葡萄酒;只是面包没偷着。

    “你丈夫在干什么?”于连问。

    “为买卖上的事,跟乡下人在订条款。”

    八点敲过,屋子里热闹了起来。要是见不到瑞那夫人,大家会到处找的;所以她万般无奈才离去。她去去又回来了,而且顾不得谨慎不谨慎,端来一杯咖啡:她怕他饿死。早饭后,她果然把孩子领到戴薇尔夫人房间的窗下。于连发觉他们长高了许多,但模样不过尔尔,或许是他的观念变了。

    瑞那夫人跟他们谈起于连。大孩子的答话中,对从前的家庭教师,还有几分情分,几分惋惜;但两个小的,已把他忘得差不多了。

    瑞那先生这天早上没出门,一刻不闲,在楼里上上下下。他想把新收的土豆卖出去,忙着跟乡下人谈交易。一直到傍晚,瑞那夫人片刻不得脱身,无法照料她的囚徒。晚饭铃响过,桌面已摆好,亏她想得出,要偷一盘热汤给他。她小心端着汤,悄悄走近他房门,不意跟早晨藏梯子的用人打了个照面;那用人也在甬道里轻手轻脚走过来,像在谛听。多半是于连太大意了,在房里走动出了响声。用人讨个没趣,讪讪地走开了。瑞那夫人果断地走进于连房间;于连见到她,倒突然一惊。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嘛,什么危险都不怕,而且连眉头都不皱一皱。我怕的,只有一桩事,就是等你走后,我又孤苦一人。”说罢,跑了回去。

    “啊!”于连亢奋之余,心想,“这颗优美的灵魂后悔起来,才是唯一可怕的。”

    终于到了傍晚,瑞那先生上俱乐部去了。

    瑞那夫人推说头痛得厉害,便回自己房里,赶忙把艾莉莎打发走,一边很快起床,去给于连开门。

    于连确实饿得要命。瑞那夫人跑到贮藏室去找面包。于连突然听到一声惊叫。瑞那夫人回来后告诉他:她摸黑走进贮藏室,到放面包的柜子前,伸出手去,却碰到一个女人的手臂。原来是艾莉莎,她惊叫起来,就是于连刚才听到的一声喊。

    “她在那儿干什么?”

    “偷甜点心吧,或者就在偷窥咱们,”瑞那夫人显得满不在乎,“不过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馅饼,还有一个大面包。”

    “那是什么?”于连指着她围裙的口袋说。

    原来,瑞那夫人忘了,吃晚饭时,她口袋里已塞满了面包。于连发疯发狂一般,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从没像眼下显得这么美。“即使在巴黎,”他迷迷糊糊地想,“也难碰到更了不起的个性了。”她既笨拙又勇敢,笨拙是因为不习惯伺候人,勇敢倒是真的,除了怕他的世界那别样可畏的危险。

    正当于连朵颐大嚼,瑞那夫人取笑这草草杯盘,因为她不喜欢一本正经的谈话,突然有人使劲推门——准是瑞那先生。

    “你为什么关起门来?”丈夫嚷道。

    时间紧急,于连连忙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你穿得好端端的,”瑞那先生进房来说,“这时吃晚饭,还锁着门!”

    这个问题,在平常日子,做丈夫的以不测之威临之,一定会使瑞那夫人手足无措,但此刻,她觉得丈夫只要略弯一弯腰,就能瞧见于连了,因为瑞那先生一进门就坐在于连刚坐过的椅子上,面对着长沙发。

    头痛是现成的挡箭牌,可以应付一切。随后,丈夫细细讲起在俱乐部赢的一盘台球。“赌十九法郎,真不得了!”他补充说。瑞那夫人看见,在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有一顶于连的帽子。她益发冷静,开始脱衣服,瞅准时机,很快绕到丈夫背后,把长袍往椅子上一扔,盖住了帽子。

    等瑞那先生走开,她要于连把神学院的生活再讲一遍:“昨天,我没听进去,你讲的时候,我净想怎样鼓起勇气来,把你赶走!”

    她真是太大意了。两人剧谈戏笑,到深夜两点,突然被一阵密集的捶门声打断。还是瑞那先生。

    “快开门,屋里有贼,”他叫道,“圣尚今天早上发现一部梯子。”

    “一切都完了,”瑞那夫人失声嚷道,扑进于连的怀抱,“他来杀咱们的,他才不相信有贼呢。我死也要死在你怀里。活得不称心,死就死得痛快点。”她不理会怒气冲冲的丈夫,只拼命抱住于连不放。

    “斯丹尼还要他娘呢!”于连以威凛的目光发令道,“我从厕所窗子跳下去,逃到花园里,好在狗都认得我。把我的衣服卷成小包,马上往花园里扔。我们加紧,让他破门进来好了。尤其是,一个字都不能招,我跟你说明白。宁可让他疑神疑鬼,也不能留下一点把柄。”

    “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也是唯一的担忧。

    她把于连送到厕所窗口,随即把他的衣服藏好,最后才给怒不可遏的丈夫开门。丈夫看看房间,看看厕所,一句话没说就走了。衣服一扔下去,于连马上接住,飞快朝杜河边的花园低处跑去。

    跑着跑着,听见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接着是一声枪响。

    “这不是瑞那先生,”于连想,“他枪法太差,没这么准。”几条狗不声不响,跟他一起跑,第二枪看来打中一条狗的腿,只听见那狗哀叫声声。于连从平台的护墙跳下去,沿墙根跑了五十来步,然后换个方向逃开去。他听见你喊我叫,语声嘈杂,看到那用人,他的对头,放了一枪。有个佃农也跑来,在花园的另一头砰砰乱放枪。不过于连已到了杜河岸边,穿起衣服来。

    一小时后,他离开维璃叶已有四五里路,走上了去日内瓦的道。“他们假如起疑,”于连想,“必定会到往巴黎去的路上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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