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暴风雨的踪迹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第一节 秘密监禁

    公元一千七百九十二年的秋天,这位从伦敦去巴黎的旅客一路上走得非常缓慢。即使在那位已被推翻、倒霉透顶的法国国王的全盛时期,也会有许多糟糕的道路、破旧的车辆和劣等的马匹,使这位旅客在旅途中拖延受阻,更何况时局的剧变又增加了许许多多其他障碍。每一个城门口和村税所的门前都有一群爱国公民,手里拿着随时准备射击的国民军火枪,拦截住过往行人,盘查诘问,检查他们的证件,在他们备有的名单上查找旅客的名字,有的勒令返回,有的放行通过,有的就地扣押。总之,一切全凭他们那变幻无常的判断或毫无根据的想象,全凭是否最有利于这个“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的统一、不可分割的新生共和国”而定。

    查尔斯·达内在法国的土地上才走了几里格路就渐渐发觉,除非他在巴黎被宣布为好公民,否则休想沿这些乡间大道回来了。不论前面会遇到什么情况,他都只能一直走到底。他知道,他所通过的每一个小小的村庄,在他走过后重又放下的每一道普通的栏杆,都是隔在他和英国之间的另一道铁门。对他的监视严密到了极点,即使他落进罗网,或者给关进囚笼被押往目的地,他也不会感到比现在失去更多的自由。

    这种无所不在的严密监视不仅使他在一站路内停上二十次,而且还会在一天之内耽搁上二十次。一会儿有人骑马追上前来带他回去,一会儿有人骑马在前面截住他,一会儿又有人骑马和他并辔而行,时刻看管着他。当他来到大路旁的一座小镇上,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时,他已经独自在法国走了好多天,可是离巴黎还有很远的路程。

    全靠出示了遭难的加贝尔从阿巴依监狱寄出的那封信,他才得以走这么远。他在这个小地方的关卡遇到了极大的麻烦,使他觉得这趟行程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因而,当他被扣押在一家小客店里,半夜被人叫醒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叫醒他的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当地小官员,还有三个头戴粗布红帽、嘴里叼着烟斗的武装爱国者,他们全都在床上坐了下来。

    “逃亡贵族,”那个小官员说道,“我打算派人护送你去巴黎。”

    “公民,我急着要去巴黎,不过没人护送也行。”

    “住口!”一个戴红帽子的粗声吼了起来,用枪托敲着被子,“安静点,贵族!”

    “这位好心的爱国者说得对,”那个胆小怕事的小官员说道,“你是个贵族,一定得有人护送——还应该付钱。”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吗?”查尔斯·达内说。

    “选择!听他说的!”还是那个满面怒容的戴红帽子的大声吼道,“保护你,不让你被吊在路灯柱上,这难道不是对你的优待?”

    “还是这位好心的爱国者说得对!”小官员说,“起来,穿好衣服,逃亡贵族。”

    查尔斯·达内一一照办了,于是他又被带回关卡,那儿另有一些戴着红帽子的爱国者围在火堆旁抽烟、喝酒、睡觉。他在这儿付了一大笔护送费后,凌晨三点,在护送的人伴随下走上了湿漉漉的大路。

    护送他的是两个骑马的爱国者,戴着红帽子,上面有三色帽徽[112],佩着国民军的火枪和马刀。他俩一边一个,把查尔斯·达内夹在中间。被护送的人可以自己驾驭马匹,可是有一条松松的绳子系在他的缰绳上,另一头牢牢地缠在一个爱国者的手腕上。就这样,他们冒着迎面扑来的急雨出发了,像龙骑兵般嘚嘚嘚地发出沉重的马蹄声,穿过小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走上镇外布满泥坑的大道。一路上,他们除了换换马匹和变变步速之外,就这样一成不变地走完了通向京城的泥泞不堪的路程。

    他们只在夜间赶路,天亮后一两个小时就停下,一直歇息到黄昏时分。两个护送者衣衫褴褛不堪,只好用麦秆裹在赤裸的双腿上,盖在满是破洞的肩头,以避风雨。这样被人押着走,查尔斯·达内的心里当然感到很不舒服,加上有一个爱国者经常喝醉酒,老是马马虎虎地提着那支火枪,得随时提防万一出现的危险,除此之外,他竭力不让横加在他身上的这种管押在自己心中引起任何严重的恐惧。他拼命安慰自己,这跟他个人案件的是非曲直毫不相干,因为还没有详述过案情;这跟自己的申辩也毫无关系,因为他还没有提出申辩,而他的申辩是完全可以由阿巴依监狱里的那个囚犯来证实的。可是待他们到达小城博韦时——已是黄昏时分,街上挤满了人——他再也不能哄瞒自己了,事态确实让人非常担心。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看着他在驿站的院子那儿下马,只听得许多人大声高呼:“打倒逃亡贵族!”

    他正要翻身下马,又坐定了,觉得还是骑在马上最安全,他说:

    “逃亡贵族?!我的朋友们!我是自愿回法国来的,你们没有看见吗?”

    “你是个该死的逃亡分子!”一个钉马掌的铁匠喊着,手里握着铁锤,怒气冲冲地分开众人,朝他挤过来,“你是个该死的贵族!”

    驿站长赶忙插身到此人和查尔斯·达内的缰绳之间(此人显然想扑过来抓缰绳),一面劝说道:“算了,算了!到了巴黎,他会受到审判的。”

    “受审判!”钉马掌的摇晃着手中的锤子重复了一句。“哼!还要当卖国贼定罪哩!”周围的人群听了这话,吼声雷动,表示赞同。

    驿站长正打算拉马掉头进院子,查尔斯·达内止住了他(那位醉醺醺的爱国者依旧泰然自若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手腕上仍挽着那条绳子),等到人们能听见他讲话的声音,赶忙说道:

    “朋友们,你们弄错了,要不就是受人骗了。我不是卖国贼。”

    “他撒谎!”那铁匠喊道,“打从法令一颁布,他就是卖国贼了。他那条命已经罚给人民处置了。他那条该死的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

    就在这时,查尔斯·达内看到群众的眼睛中冒出了一团怒火,转瞬之间,这怒火就会冲到他的身上。驿站长赶快把他的马拉进院子,两个护送的人紧跟在他的两侧,也骑马进来。接着,驿站长关上那两扇摇摇晃晃的大门,上了闩。钉马掌的又用他的锤子在门上砸了一下,人群又乱哄哄地吼叫了一阵,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铁匠说的法令是怎么回事?”查尔斯·达内在院子里谢过了驿站长,站在他的身边问道。

    “确有这么回事,是关于拍卖逃亡贵族财产的法令。”

    “什么时候颁布的?”

    “十四号。”

    “正是我离开英国那天!”

    “大家都说有好几条法令,这只是其中的一条,另外还要颁布一些——要是现在还没有颁布的话——禁止所有逃亡分子回国,凡跑回国来的一律处死。他说你的命已经不是你自己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现在还没有颁布这样的法令吧?”

    “我哪儿知道!”驿站长耸了耸肩膀说,“也许已经颁布了,也许将要颁布,反正都一样。你需要点什么?”

    他们在厩楼的草堆上睡到半夜,趁着整个小镇还都沉在梦乡中时又上路了。一路上,看着许多熟悉的事物都发生了剧变,使他觉得这趟不平凡的骑马旅行恍惚如在梦中。一个惊人的现象是,人们似乎很少睡觉。他们在沉闷的大道上孤孤单单地经过长时间的策马奔驰后,眼前出现了几间简陋的农舍时,里面往往不是黑漆漆的一片,而是灯火闪亮,还能看到人们像鬼魂似的出现在深夜里,手拉着手围着一棵干枯的“自由之树”转圈子,或者聚在一起高唱“自由之歌”。幸亏这天晚上博韦镇的人都睡了,他们得以顺利脱身,重新走上凄凉寂寞的旅途。马铃叮当,他们穿行在提前来临的冷湿的空气中,沿途是当年颗粒无收的瘠地,偶尔还点缀着一些被焚毁房屋的焦黑遗迹。在路上四处检查的爱国者巡逻队有时会突然从暗处钻出,一把抓住马缰绳,拦住他们的去路。

    天亮后,终于来到巴黎城下。他们策马上前,但见关卡的栅栏门紧闭,戒备森严。

    “这个犯人的证件在哪儿?”一个看上去办事果断的负责人问道,他是给一个卫兵叫出来的。

    这句令人反感的话自然刺伤了查尔斯·达内,他请求说这话的人注意,他是个自由的旅行者,一个法国公民,是因为现在乡下的局势较乱才请人护送的,护送的人是他花钱雇的。

    “这个犯人的证件在哪儿?”这位大人物根本不加理睬,又问了一遍。

    那个喝得醉醺醺的爱国者一直把证件放在帽子里,这时拿了出来。那位大人物看了加贝尔的信,吃了一惊,显出不安的神色,把查尔斯·达内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护送的和被护送的人,回到警卫室去了。他们只好骑在马上,在城门外等着。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刻,查尔斯·达内朝四周看了看,发现把守城门的卫队由士兵和爱国者混合组成,后者比前者的人数多。农民送货的大车以及类似的车辆和商贩进城都很容易,可是出城的,即使是最普通老百姓也很困难。一大群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还有各种牲畜车辆全都挤在城门口等待放行。盘查得很严,一个个通过关卡非常慢,有些人看到要过很久才能轮到自己,干脆就在地上躺下来睡觉或者抽烟,还有一些人则聚在一起聊天或者走来走去。不分男女,他们一律戴着红帽子和三色徽。

    查尔斯·达内坐在马背上观看着这番情景,约莫过了半个来小时,那位负责人又出现了,他命令打开栅栏门。然后给护送人员——一个喝醉,一个清醒——开了一张收条,表示送来的人已经收到,最后才叫被护送的人下马。查尔斯·达内遵命照办。那两个爱国者牵起他那匹疲惫不堪的马,没有进城就拨转马头回去了。

    他跟着那人走进了一间警卫室。屋子里散发着廉价烟酒的气味,里面挤了不少士兵和爱国者,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有的喝醉,有的清醒,还有的半睡半醒,似醉非醉,他们到处站着、躺着。警卫室里的光线一半来自夜间的逐渐变暗的油灯,一半来自阴沉沉的天气,朦朦胧胧的。办公桌上摊着一些表册,一个举止粗鲁、面色黝黑的军官掌管着这些表册。

    “德发日公民,”他一面拿起一张纸来书写,一面对带查尔斯·达内进来的人问道,“这就是那个逃亡的埃弗瑞蒙德吗?”

    “就是这个人。”

    “几岁,埃弗瑞蒙德?”

    “三十七。”

    “结婚没有,埃弗瑞蒙德?”

    “结婚了。”

    “在哪儿结的婚?”

    “在英国。”

    “没错。你妻子在哪儿,埃弗瑞蒙德?”

    “在英国。”

    “没错。埃弗瑞蒙德,现在要送你进拉福斯监狱。”

    “天哪!”查尔斯·达内喊了起来,“这是根据什么法律,我犯了什么罪?”

    军官从字条上抬起眼来看了看。

    “打你离开以后,我们有了新的法律,定了新的罪名,埃弗瑞蒙德。”他冷笑着说,接着继续写他的字条。

    “我恳请你注意,我是应一位同胞的书面请求,自愿回来的,这份请求书就放在你的面前。我只要求给我这种机会,让我尽快按他的请求去做。我没有这种权利吗?”

    “逃亡分子没有任何权利,埃弗瑞蒙德。”回答冷淡生硬。军官写完字条,默读了一遍,撒上些沙子[113],然后把它交给了德发日,说了声“秘密监禁”。

    德发日举起字条对查尔斯·达内晃了晃,示意跟他走。查尔斯·达内服从了,后面还跟了两个做警卫的武装爱国者。

    “娶马奈特医生女儿的就是你吗?”待他们走下警卫室的台阶,朝巴黎城里走去时,德发日低声说,“他以前在巴士底狱关过,那监狱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是呀!”查尔斯·达内惊讶地望着他,答道。

    “我叫德发日,在圣安东尼区开酒店,也许你听说过我。”

    “我妻子就是到你家接她父亲的吧?这就对了。”

    “妻子”一词似乎使德发日想起什么沮丧不快的事,他突然不耐烦地说:“凭着那位新出生的名叫吉萝亭[114]的厉害女人的名义,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回法国来?”

    “刚才你不是听我说了。你不相信我说的是实情?”

    “实情对你很不利哩!”德发日皱着眉头说,眼神笔直地看着前面。

    “我真的给搞糊涂了。这儿所有的一切全是史无前例的,全都变了,而且是这样的突如其来、毫无章法,把我完全弄糊涂了。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小忙。”

    “不能。”德发日回答说,眼睛始终笔直地朝前看。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也许可以,这得看是什么问题了。你且说说是什么问题。”

    “这样不公正地把我送进监狱,在里面,我有没有一点和外界通信的自由呢?”

    “去了你就知道了。”

    “不会不经审判就把我埋进那儿,连申辩一下案情的机会也没有吧?”

    “去了你就知道了。不过那又怎么样?从前也有人被这么关过,那时监狱里的条件更坏。”

    “可那绝不是我干的,德发日公民。”

    德发日没有答话,只是阴郁地朝他看了一眼。他一言不发,沉着镇定地往前走去。他越是默不作声,使他软化的希望也就越少——也许查尔斯·达内就是这么想的——于是,他赶紧说道:

    “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也许比我知道得还清楚,公民,这事有多重要),就是我得把我被投进拉福斯监狱的事不加任何说明地通知给正在巴黎的一位英国绅士,台尔森银行的洛瑞先生。你能帮我做这件事吗?”

    “我什么也不能帮你,”德发日固执地回答说,“我要对我的国家和人民负责,我誓死忠于祖国和人民,反对你们,我决不能替你做任何事。”

    查尔斯·达内感到再求他也没有用,何况他的自尊心也不容许他再说下去了。他们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他看得出,人们对于押着犯人过街的景象已经习以为常,连孩子们也很少注意他。只是偶尔有几个过路人扭过头来,有个别人朝他指指点点,大概是在说他是个贵族。而且,如今衣着考究的人去蹲监狱和一个穿工作服的工人去上工一样平常,没什么值得多注意的。当他们经过的一条狭窄、阴暗、肮脏的街道时,有个慷慨激昂的演说人正站在一张凳子上对一群慷慨激昂的听众发表演说,控诉国王和王室对人民犯下的罪行。查尔斯·达内从这人的口中听到一言半语,才第一次知道国王已被关进狱中,而且各国外交使节已经全都离开巴黎。这一路上(除了在博韦),他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护送人和那到处都有的监视使他完全与世隔绝了。

    现在,他当然已经明白,眼前面临的危险要比他离开英国时大多了。他当然也明白,四周的危机正在迅速加深,灭顶之灾正在步步逼近。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要是事先能预见到这几天的局势变化,他就不会做这番旅行了。然而,从后来实际发生的情况看,他这时的疑惧还远没有实际发生时那般严重的程度哩。虽说前途令人担忧,但是凶吉未卜,所以还模模糊糊地怀着某些希望。而时针再转上几圈之后,就要发生的那场持续几天几夜的恐怖大屠杀,他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那仿佛是离他千百万年的事。这场大屠杀给快乐的收获季节抹上了一大片血迹[115]。现在,他对那位“新出生的名叫吉萝亭的厉害女人”还一无所知,一般的老百姓也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不久就要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恐怕就连那些以后参与其事的人,此时脑子里也还未曾想到。在一个善良心灵的朦胧意识中,那样的事怎能占有一席之地呢?

    他预感到,在监禁中,有可能或者肯定会遭到不公正的待遇和磨难,会饱尝和娇妻爱女分离的痛苦。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他心里这么想着,来到了拉福斯监狱——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进阴森可怖的监狱院子,已经是够受的了。

    一个面孔浮肿的人打开了一扇结实的小门,德发日把“逃亡贵族埃弗瑞蒙德”交给了他。

    “真见鬼!这号人还有多少呀!”面孔浮肿的人大声嚷嚷道。

    德发日没有在意他的叫嚷,拿了收条,就和跟他同来的两个爱国者走了。

    “我还得说,真见鬼!”待身边只留下他的老婆时,典狱长又大声嚷了起来,“还有多少呀!”

    典狱长的老婆对此没有作答,只是说了一句:“忍着点吧,亲爱的!”她打了打铃,三个看守应声而入,他们同声附和她的意见,有一个还加了一句:“为了对自由的爱嘛!”这种话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很不恰当的结论。

    拉福斯监狱是座阴森森的监狱,又暗又脏,散发出一股脏被窝的可怕臭气。很奇怪,所有这类管理不善的地方,总会迅速散发出这种难闻的牢房被窝臭!

    “又是秘密监禁!”典狱长看着那张字条咕哝道,“就像我这儿还没胀破似的!”

    他很不高兴地把字条朝卷宗上一扔。为了等他稍为高兴一点,查尔斯·达内在一旁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他时而在这间坚固的拱顶屋子里来回踱步,时而在一张石头凳子上坐下来休息,无论踱步还是坐着,都是想要让那个典狱长和他的下属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在等着。

    “来!”典狱长终于拿起一串钥匙说,“跟我来,逃亡贵族!”

    于是这个新来的囚犯就跟着他,在监狱里昏暗的光线下,穿过条条走廊,爬过座座楼梯,通过道道咣当作响、在他们过后立即锁上的铁门,最后进入一间又大又低的穹顶屋子,里面挤满了男女囚犯。女的围着一张长桌坐着,有的读书,有的写字,有的编织,有的缝纫,有的刺绣;男的大多站在她们的椅子背后,或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这个新来的人看见这些囚犯,马上本能地把他们和可耻的罪恶和丢脸联系在一起,觉得羞与为伍,不禁后退了一步。可是,那些人全都立即起身相迎,一个个都按照时尚彬彬有礼、温文儒雅,使他经过梦一般的长途跋涉后,现在更如堕入虚空的幻境之中。

    监狱的阴森气氛奇异地衬托着这些优雅举止,在这极不相称的肮脏、悲惨的环境中,他们显得那么虚幻,以致使查尔斯·达内觉得他似乎正置身于一群死人中间。四周全是幽灵!美丽的、庄重的、文雅的、高傲的、轻浮的、机智的、年轻的、老迈的,统统都是幽灵,全都在等待着把他们从凄凉的此岸打发走,全都用那到了这儿就成死人的无神目光看着他。

    这使他惊得呆若木鸡。站在他旁边的典狱长、几个在附近走来走去的看守,就他们平日的身份来说,仪表算是过得去了,可是现在有这些忧伤的母亲和妙龄的少女在这儿——有卖弄风情的女子、年轻美貌的姑娘、娇生惯养的少妇,在这儿——相形之下,他们就显得粗俗不堪了。这种鬼影幢幢的场面使乾坤颠倒的幻觉更达到了顶点。没错,这些全都是幽灵。毫无疑问,那如在梦中的长途跋涉,使他患了一场日益加重的病,现在竟把他带到这些影影绰绰的幽灵中来了!

    “我代表全体难友,”一位彬彬有礼、气度不凡的绅士走上前来说道,“对你来到拉福斯监狱表示欢迎,对你蒙受灾难来到我们中间表示慰问。祝愿你早日逢凶化吉,得到解脱!如在别处,请教你的大名和案情当属冒昧,但在此地,则又当别论了,你说是吗?”

    查尔斯·达内打起精神,用他能想到的适当措辞,给对方做了回答。

    “我希望,”那位绅士目送着走到屋子另一头的典狱长说,“你不是秘密监禁吧?”

    “我不懂这秘密监禁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听到他们是这样说的。”

    “唉,真不幸!我们对这深表遗憾!不过你还是要振作精神,我们当中有几个人起初也是秘密监禁,不过过不多久就撤销了。”接着,他提高嗓门儿向大家报告说,“我很难过地告诉诸位——是秘密监禁。”

    典狱长在屋子另一头的铁栅门旁等着查尔斯·达内。当他穿过屋子朝那儿走去时,响起了一片同情的窃窃低语,还有许多声音——其中女人温柔同情的语声更为清晰——在祝福他,鼓励他。他走到铁栅门前,回转身来向他们竭诚道谢。典狱长随手关上了铁栅门,于是这些幽灵就永远在他眼前消失了。

    这扇小门通往一道向上的石砌台阶。他们往上爬了四十级(这位只当了半小时囚徒的人,已经数过了),典狱长打开了一扇低矮的黑门,他们进入了一间单人牢房。牢房里冷得刺骨,而且潮湿,但不太阴暗。

    “你住的。”典狱长说。

    “为什么要把我单独关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

    “我能买点笔墨纸张吗?”

    “这我管不着。会有人来看你,到时你可以提出来。眼下你只能买吃的,别的一律不准。”

    牢房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条草垫子。典狱长在出去之前把这些东西和四面的墙大致察看了一遍。这时,倚在他对面墙上的囚徒,脑子里突然恍恍惚惚地产生了一种幻觉,只觉得那典狱长的面孔和整个身子都大大地肿胀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具淹死后被水泡胀了的浮尸。典狱长走了之后,他仍在恍恍惚惚地想着:“现在,我像个死人一样被扔在这儿了。”停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那条草垫子,恶心得连忙扭过头去,心里想:“死了以后,我的尸体首先就会落到这些到处爬的小虫子中间。”

    “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犯人在牢房里来回走着,丈量着它的大小。城市的喧嚣声像闷鼓般传来,时而还夹杂着狂吼声。“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他做鞋子……”犯人又开始丈量牢房的大小,他加快了脚步,竭力想摆脱眼前一再侵袭着他的念头。“小门关上那些幽灵就不见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看模样像是位夫人,穿着黑衣服,倚在窗洞旁,金色的头发闪着光亮,她看上去像……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们穿过那些人人醒着、灯火辉煌的村子,继续赶路吧!……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五步长,四步半宽。”这些零乱的念头在他心中七上八下地翻滚,犯人越走越快,固执地数了又数。城市的喧嚣声也有了变化——依然像阵阵闷鼓般滚滚而来;可是盖过这些闷鼓声的,还越来越响地传来了他的亲人的阵阵号啕恸哭声。

    第二节 磨刀砂轮

    坐落在巴黎圣日尔曼区[116]的台尔森银行,设在一幢大楼的侧翼,前面有一个院子,有一堵高墙及一道坚固的大门和大街相隔。这幢大楼属于一位大贵族,他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在动乱中穿了厨子的衣服越过国境线逃亡国外。过去,为这位大人进食巧克力,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个厨子外,还得有三个壮汉侍候,如今他虽然只是一只在猎人追逐下逃奔的野兽,但即使是死而复生,也依然是那同一个大人。

    大人逃走了。那三位壮汉为了赎清曾从大人那儿领过高薪的罪过,一再表示愿意切断大人的喉管,把他献到这个“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的统一、不可分割的新生共和国”的祭坛上。大人的府邸始而被查封,继而被没收。因为一切事态都发展得如此之快,法令以猛烈的势头一道接一道飞速下达,到了秋季九月的第三天晚上,爱国的执法者就占据了大人的这座府邸,涂上了三色标志,在它的议事厅里喝起白兰地来。

    要是台尔森银行在伦敦的营业处也跟巴黎的营业处一样,那想必早就乱作一团,而且登上《公报》[117]了。因为,那班责任心强又要体面的庄重的英国人要是见到银行的院子里有栽在木箱里的橘树,柜台上方还画有爱神丘比特像,他们会怎么说呢?可是这儿就有这些东西。台尔森银行为丘比特刷上了白粉,可是天花板上的那个还能看得出。他裹着一层凉爽的薄纱,从早到晚对着钱拉弓瞄准(像往常那样)。如果是在伦敦的伦巴第街(英国金融中心),这个少年异教徒,还有这小爱神背后那个挂着帷幔的壁龛,还有嵌在墙上的穿衣镜,还有那些年纪根本不算老、动不动就抛头露面去跳舞的职员,非叫台尔森银行破产关门不可。可是,在法国的台尔森银行,却能和这一切和睦共处,只要时局稳定,谁也不会对这一切大惊小怪,把款子从这儿提走。

    今后,哪些款子会从台尔森银行提出去,哪些款子会搁在银行无人提取,哪些金银器皿和珠宝首饰会因它的主人瘐死狱中或遇难暴卒,从而在台尔森银行的库房里失去光泽,台尔森银行会有多少账目今生今世永远结算不清,只好留待来世,这一切谁也说不清。那天夜里,尽管洛瑞先生对此做了冥思苦想,但同样也说不清楚。他坐在刚刚生起火来的壁炉边(在这多灾歉收之年,天气冷得特别早),忠厚坦诚而又富有勇气的脸上有一层阴影,比吊灯所能投射的或屋子里任何东西歪歪扭扭地反射出的更深更暗——这是恐怖的阴影。

    他对银行忠心耿耿,像一株扎下深根的常春藤,已成了银行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这层关系,他在银行里拥有一套房间。主楼由爱国者占领,倒使银行有了一道保证安全的屏障,不过这位实心眼儿的先生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对这一切情况都毫不关心,只知道尽自己的责任。院子对面的一排廊檐下面是一片宽阔的停车场——没错,那儿还停着大人的几辆马车。在两根廊柱上缚着两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炬,火光中可以看到,露天里架着一座磨刀的大砂轮,这草草架起的东西显然是从邻近的铁匠铺或别的什么工厂里搬来的。洛瑞先生站起身来,朝窗外看了看这件无害的物品,不禁打了个寒噤,又回到炉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原先不仅已打开了玻璃窗,连外面的百叶窗也打开了,这时他又把它们全都关上,可是浑身上下还是直打哆嗦。

    从高墙和坚固的门外的大街上传来了夜间城市里常有的嘈杂声,时而还夹杂着阵阵难以描述的、古怪的、非人间所有的声响,仿佛有一种极其可怕的怪声冲天而上。

    “感谢上帝,”洛瑞先生紧握着双手说,“我所亲近的人今晚没有一个在这个可怕的城市里。愿上帝怜悯所有身处险境的人!”

    过后不久,大门上的门铃响了。他想:“他们回来了!”于是坐着谛听。可是,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有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拥进院子,只听得大门又吱嘎响了一声,然后一切复归寂静。

    洛瑞先生心里既紧张又恐惧,隐约地为银行担心起来,时代的剧变自然会使人产生这种想法。银行是警卫森严的,他站起身来,正想去找那些守卫银行的可靠的人,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两个人冲了进来,一见之下他惊得往后直退。

    是露西和她父亲!露西对他伸出双臂,眉宇间依然凝聚着往昔那种热情,深切专注,仿佛特地刻印在她的脸上,好让它在她一生的这一重要关头显示出力量和能耐来。

    “这是怎么了?”洛瑞先生惊慌失措、气喘吁吁地喊了起来,“怎么回事?露西!马奈特!出什么事了?你们干吗来这儿?怎么了?”

    她两眼定神地看着他,脸色苍白,神色张皇,扑进他的怀里喘息求告道:“啊,我亲爱的朋友!我的丈夫……”

    “你丈夫怎么了,露西?”

    “查尔斯……”

    “查尔斯怎么了?”

    “他在这儿。”

    “在这儿?在巴黎?”

    “到这儿已有几天了——已有三四天——我说不清究竟有几天——我已经六神无主了。他出于一种侠义心肠,瞒着我们来到这儿。在关卡上被截住,送到监狱里去了。”

    老人不禁发出一声叫喊,几乎与此同时,大门上的铃声又响了,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拥进了院子。

    “这是什么声音?”马奈特医生一面说,一面朝窗口张望。

    “别看!”洛瑞先生叫了起来,“别朝外面看!马奈特,这和你性命攸关,千万别碰那百叶窗!”

    马奈特医生转过脸来,手按在窗闩上,带着镇静大胆的微笑说:

    “我亲爱的朋友,我在这个城里是有护身符的。我当过巴士底狱的囚徒。巴黎的所有爱国者——岂止巴黎?全法国的爱国者——只要知道我当过巴士底狱的囚徒,就绝不会伤害我,他们只会热烈地拥抱我,或者兴高采烈地把我抬起来。我过去遭受的苦难给了我一种特权,使我们得以顺利地通过关卡,还在那儿打听到查尔斯的下落,并且来到你这儿。我知道事情会这样,我知道我能帮助查尔斯脱险,我对露西就是这样说的——这是什么声音?”他的手又伸到窗上。

    “别看!”洛瑞先生拼命叫了起来,“别看,露西,亲爱的,你也别看!”他伸开胳臂紧紧搂着她,“别这么害怕,我的宝贝。我郑重对你起誓,我知道查尔斯没有遭到什么伤害。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会到这要命的地方来。他在哪个监狱?”

    “拉福斯监狱!”

    “拉福斯监狱!露西,我的孩子,既然你生来就那么勇敢、坚强——你一直如此——现在你就应该保持镇静,完全照我说的去做,这一点很要紧,这比你所想象的、我能表达的都要重要。今天晚上你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你也根本出不去。我这么说,是为了查尔斯,我要你去做的事,是极难做到的事。你应该立即听我的吩咐,镇静下来,不要作声。你得让我把你安置到这后面的一间房子里去。你得让你父亲单独和我在这儿待上两分钟,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你不能迟疑。”

    “我听你的。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别的什么。我知道你是真心诚意的。”

    老人吻了吻她,匆匆把她带进他的房间,锁上门,然后急忙回到马奈特医生这儿,打开玻璃窗,把百叶窗也打开一点,用手按着马奈特医生的胳臂,和他一起朝院子里探望。

    只见院子里男男女女挤了一大堆人,还没有把整个院子挤满,充其量不过四五十人。是占有这幢房子的人放他们从大门进来的,他们都拥到那架磨刀砂轮旁磨起刀剑来,这里既方便又僻静,砂轮显然是为他们架的。

    可是,这班人看上去非常可怕,他们干的活也让人毛骨悚然。

    砂轮有一对手柄,两个男人正发疯似的摇着。随着砂轮的飞速转动,他们扬起了脸,长长的头发向后飘散,他们的脸比那些涂抹得最狰狞的野蛮人还要残忍可怕。他们贴着假眉毛和假胡子,狰狞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汗水。他们使劲号叫,脸扭曲着,由于兽性大发又缺少睡眠,双目圆睁,两眼怒视。这两个暴徒不住地摇着砂轮,他们那缠结成饼的一簇簇头发,一会儿垂在前面遮住眼睛,一会儿甩到后面盖住脖子。几个女人把酒递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喝,往下直滴的有血,有酒,还有从砂轮上迸溅出来的火花,一片血与火的邪恶气氛。在这群磨刀人中,找不出一个身上没沾血迹的人。他们你推我搡,争着要挤到砂轮跟前去。男人们有的赤着上身,四肢和身上都沾满血污,有的穿着各色各样的破衣烂衫,上面也满是血迹,有的还怪模怪样地穿戴着抢来的女用花边、丝织品和缎带,上面也无不沾有血污。他们带来要磨的斧头、大刀、刺刀和剑,全都被血染得猩红。有些砍缺了口的剑,被用被单撕成的布条或者衣服扯开的布片拴在佩剑人的手腕上,尽管布条质地各式各样,但都浸透了同一种颜色。当这些武器的发狂的主人握着它们离开火花四溅的砂轮,奔出大门时,他们那狂乱的眼睛也是血一般的通红——任何一个尚未失去人性的人看见了,都宁愿少活二十年,也要用一支瞄得很准的枪把他们统统制止。

    要是世界能瞬间全部展现在人们的面前,那么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或者处于生死关头的人是能够一眼把世界收入眼底的——洛瑞先生和马奈特医生也是在一瞬间看清了这番情景。他俩从窗口退了回来,马奈特医生询问地望着朋友那死灰色的脸。

    “他们,”洛瑞先生小声说出这两个字,担心地回头看了看锁着的门,“正在屠杀囚犯。要是你对你刚才说的话有把握,要是你真的有你说的那种特权——我相信你是有的——你就出去见见这班恶魔,让他们把你带到拉福斯监狱去。也许已经来不及,我说不准,可是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马奈特医生握了握他的手,没戴帽子就匆匆走了出去,待洛瑞先生走回到窗口时,他已到了院子里。

    他那随风飘散的白发,他那引人注目的面容,还有他那像划水般把刀斧枪剑推开的颇为坚定的自信,使他很快来到聚在砂轮旁那群人的中心。开始静默了一下,然后是一阵窃窃低语,还有马奈特医生那听不清的声音。接着,洛瑞先生看到所有人都围着他,列成二十来人长的队伍,肩并肩,手拉手,匆匆地朝外走,口中高喊:“巴士底的囚犯万岁!快去拉福斯监狱救巴士底囚犯的亲人!给巴士底的囚犯让路!快去救拉福斯监狱里的囚犯埃弗瑞蒙德!”无数个喊声呼应着。

    洛瑞先生忐忑不安地关上百叶窗,又关上玻璃窗,拉上窗帘,然后急忙赶到露西那儿,告诉她,她父亲已经得到了人们的帮助,找她丈夫去了。他发现她的孩子、普罗斯小姐也和她在一起,可是过了许久,直到夜深人静,他坐在旁边守着她们时,他才对她们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异万分。

    这时,露西躺在脚边的地板上,昏昏沉沉的,可是还一直抓着他的手。普罗斯小姐已把孩子放在她的床上,她的头也渐渐地垂到她照看的可爱宝贝的枕头边。啊,这漫漫的长夜,可怜的妻子在呜咽!啊,这漫漫的长夜,父亲尚未归来,音讯全无!

    黑暗中,大门上的铃又响了两次,每次都有一大群人拥了进来,于是那砂轮又呼呼飞转起来,火花毕剥迸溅。“这是什么?”露西惊恐地叫了起来。“嘘!是士兵们在这儿磨刀枪,”洛瑞先生说,“现在这地方已归国家所有,当了军械库了,亲爱的。”

    总共又来了两次,最后一次大家已没有什么劲了,磨磨停停。不久,天色渐亮,洛瑞先生把自己的手轻轻地从露西紧抓住的手中抽出,小心翼翼地再次朝窗外张望。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像个刚在战场上苏醒过来的重伤士兵,正从砂轮架旁的石板地上爬起来,茫然地朝四周打量着。这个精疲力竭的刽子手,借着朦胧的曙光,看到了大人留下的一辆马车,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那辆豪华的车子跟前,爬进车子,关上门,倒在精致考究的坐垫上睡了起来。

    待洛瑞先生再次朝窗外张望时,那个巨大的砂轮——地球,已经转过来了,院子里被阳光照得一片通红。那架显得已经小了的磨刀砂轮孤零零地伫立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上面有一层猩红色,那绝不是阳光染的,也绝不是阳光所能消退的。

    第三节 阴影

    上班的时间一到,洛瑞先生那生意人的头脑里首先想到的是:他没有权利把一个关在牢里的逃亡分子的妻子收留在银行里,连累台尔森银行。为了露西和她的孩子,他可以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于不顾,但是委托他管的这家大银行并不属于他自己,在履行业务的职责方面,他是个一丝不苟的生意人。

    开始,他脑子里有过念头,想起了德发日,打算再去找那家酒店,跟那位店主人商量商量,在这个处于混乱状态的城市里,为她们找一个最安全的住所。可是后来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德发日住在暴乱最厉害的地区,他在那儿无疑还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在那些危险的事情里一定陷得很深。

    到了中午,马奈特医生还没回来,而每拖延一分钟,都有累及台尔森银行的危险,于是洛瑞先生就去跟露西商量。她说她父亲曾经说过,要在银行附近一带暂时租个住处。这对银行的业务不会有什么妨碍。洛瑞先生估计,即使查尔斯·达内安全无恙,获得释放,一时也难以离开巴黎,于是就外出寻找房子,最后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几间合适的楼房。四周一座座死气沉沉的高楼上,所有的百叶窗都紧紧关闭着,表明住户都逃走了。

    他立即让露西母女和普罗斯小姐搬进新租的寓所,而且尽可能把她们安置得舒适一些,比他自己住的要好得多。他把杰里留给她们充当应门顶事的人,然后就回银行去干自己的事去了。他心绪不定、愁闷难当地工作着,这一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十分难挨。

    一天终于打发过去了,银行关上了门,他也精疲力竭。正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前一晚坐的房间里,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忽听得有上楼的脚步声。转眼之间,一个人来到他的跟前,用锐利的目光朝他仔细打量着,直呼起他的名字来。

    “正是敝人,”洛瑞先生答应说,“你认识我吗?”

    那人身体壮实,长着一头黑色鬈发,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他没有作答,用同样的话、同样的语调反问道:

    “你认识我吗?”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也许是在我的酒店里吧?”

    洛瑞先生不安起来,非常关注地问道:“你从马奈特医生那儿来?”

    “是的,我从马奈特医生那儿来。”

    “他说了什么?给我送什么来了吗?”

    德发日把一张摊开的便条递到他急切伸出的手中,便条上有马奈特医生亲笔写的几句话:

    查尔斯安全无恙,但我尚无法安然离开此地。我已获得特许,请来人带一张查尔斯的便笺交给他妻子,请允许来人面见他的妻子。

    便条上注明写自拉福斯监狱,时间是不到一小时之前。

    “我们一起去他妻子住的地方好吗?”洛瑞先生高声念完这张字条后,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说。

    “好的。”德发日回答。

    这时,洛瑞先生几乎还没注意到,德发日说话时的态度出奇的拘谨呆板。他戴上帽子,然后下楼来到院子里。他发现这儿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正在编织。

    “是德发日太太吧,没错!”洛瑞先生说道,大约在十七年前,他跟她分手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

    “是她。”她丈夫回答说。

    “太太也跟我们一起去吗?”洛瑞见她也跟着走,便问道。

    “是的,她们去见一见,认识一下。这是为了她们的安全。”

    洛瑞先生这时才发觉德发日的态度有异,他怀疑地看了看他,然后在前面带路。两个女人都跟着,另一个女人就是“复仇女”。

    他们穿街过巷,尽量快走,最后登上了新住处的楼梯,杰里给他们开了门,进门就见露西正独自一人在哭泣。洛瑞先生告诉她有关她丈夫的消息后,她欣喜若狂,紧紧握住了那只递过便条来的手——她绝没有想到,这只手头天夜里在离她丈夫不远的地方干了什么,要不是幸运,说不定她的丈夫也已落入他的手中。

    “最亲爱的:鼓起勇气来,我很好。你父亲对我周围的人很有影响。你不能回信。替我吻我们的孩子。”

    总共只写了这么几句话,可是对接到这一便条的人来说,简直是无价之宝,她从德发日转向他太太,吻了吻那只正在编织的手。这是女性的一种满怀深情、衷心感激的表示,可是那只手毫无反应——它冷冷地、不快地伸了开去,重又编织起来。

    在接触到这只手时,有什么东西使露西愣了一下。她正想把那张便条揣进怀里,手刚抬到颈边,却又停住了,满怀恐惧地望着德发日太太。德发日太太则用无情的冷眼,迎视着她那上挑的眉毛和皱起的前额。

    “亲爱的,”洛瑞先生插进来解释道,“街上常闹乱子,虽说他们不一定会来骚扰你,可是德发日太太还是想来见见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她有能力给予保护的人,也好认识认识——我想是为了认识一下。”洛瑞先生说这些宽心话时有点吞吞吐吐,他越来越觉出那三个人冷若冰霜的态度,“我说得对吧,德发日公民?”

    德发日脸色阴沉地朝妻子看了看,只是粗声地哼了一下,算是表示默认。

    “露西,”洛瑞先生竭力以和善的语气和态度劝说道,“你最好把你的宝贝孩子,还有我们那位善良的普罗斯小姐也领到这儿来。德发日,我们这位善良的普罗斯是位英国女士,不懂法语。”

    我们说到的这位女士,深信自己强过随便哪个外国人,任何艰难险阻都动摇不了她。她交叉抱着双臂出来了,一眼先看到“复仇女”,就用英语对她说道:“唔,凶面孔!祝你好!”又用英国派头对德发日太太哼了一声。但是她们俩都对她不大搭理。

    “这就是他的孩子?”德发日太太第一次停下手中的活说,还用织针朝小露西指了指,仿佛那是命运之神的手指。

    “是的,太太,”洛瑞先生回答,“这就是我们那个可怜囚徒的宝贝女儿。他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德发日太太和她同伴黑乎乎的影子吓人地落到了孩子的身上,母亲本能地跪倒在她身旁的地上,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于是德发日太太和她同伴的浓重阴影,便可怕地落到母女俩的身上。

    “够了,我的丈夫,”德发日太太说,“我已经看见她们了,我们可以走了。”

    然而,在这含而不露的态度中,实际上暗藏着威吓——不是明显可见,而是模糊含蓄——这态度使露西心惊肉跳,她伸出哀求的手,抓住德发日太太的衣服,说:

    “你给我那可怜的丈夫行行好吧,请不要伤害他。要是你能够,就帮个忙,让我见见他吧。”

    “我来这儿和你的丈夫没有关系,”德发日太太完全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她回答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那就看在我的分儿上,对我丈夫发发慈悲吧。也看在我孩子的分儿上!她会合起双手,恳求你开恩的。比起其他人,我们更怕你。”

    德发日太太把这句话当作对她的恭维,朝自己的丈夫看了一眼。德发日一直咬着大拇指指甲,不安地望着她,这时赶忙正色敛容,摆出一副更严厉的样子。

    “你丈夫在那封短信里说些什么来着?”德发日太太淡淡地露了露笑容,问道,“‘影响’,他说起影响什么的?”

    “那是说我父亲,”露西说着急忙把那张便条从怀里掏出来,但是惊恐的眼睛没有去看便条,而是看着发问的人,“他对周围的人有影响。”

    “凭这一定会放了他!”德发日太太说,“随他去吧!”

    “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露西急切地喊了起来,“我求你可怜可怜我,别以你的权力来反对我那无辜的丈夫,求你尽你的力量来帮助他。啊,我们都是女人,求你为我想一想,我是个妻子,也是个母亲!”

    “打从我们像这孩子这般大,甚至还要小的时候起,我们天天看到那些做妻子做母亲的又能得到什么照顾呢?我们看到,她们的丈夫和父亲被关进监牢,闹得妻离子散,这还不够多吗?我们这一辈子,见过多少和我们一样的姐妹,还有她们的孩子,她们除了一世受苦受穷,没穿没着,没吃没喝,贫病交迫,受尽各种压迫和欺侮,还有什么呢?”

    “别的,我们什么也没见到。”“复仇女”答道。

    “我们已经忍受得够久了,”德发日太太说着,又把眼光转向了露西,“你说说看!现在有一个做妻子做母亲的,她一个人有苦恼,这对我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重又编织起来,走了出去。“复仇女”跟在她后面。德发日走在最后,随手带上了门。

    “鼓起勇气来,我亲爱的露西,”洛瑞先生扶起露西,说道,“要有勇气,勇气!到现在为止,我们一切都还算顺利——比起许多可怜的人最近的遭遇来,情况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哩。打起精神来,多多感谢上帝吧。”

    “我想,我并不是不懂得感恩,可是那个可怕的女人好像投下了一道阴影,既罩住了我,也罩住了我的一切希望。”

    “嗳,嗳!”洛瑞先生说道,“你那勇气十足的小胸膛怎么泄气了?这只是个阴影呀!里面又没什么实在的东西,露西。”

    话虽这么说,德发日夫妇的态度也在洛瑞先生身上投下了一道阴影,这在他内心深处引起了极大的不安。

    第四节 在风暴中镇定自若

    马奈特医生直到第四天早上才回来。在这段恐怖时期内发生的许多事,凡是能不让露西知道的,他都尽量瞒着她,所以直到很久以后,在她远离法国时,她才知道,有一千一百个赤手空拳的男女老少囚犯,被那班民众杀害。这一惨无人道的暴行,一连持续了四天四夜,直弄得天昏地暗,连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血腥。可是当时她只知道,有些监狱遭到了袭击,所有政治犯都处于危险之中,有的竟被拖出去杀害了。

    马奈特医生在要求洛瑞先生严加保密的条件下——其实这不用他多说——告诉他说,当时人群簇拥着他,穿过屠场般的街道,来到拉福斯监狱。在监狱里,他看到一个群众自发组织起来的法庭正在开庭,囚犯一个个被带进来受审,有的很快被判处死刑,立即拉出去执行,有的被当场释放,也有少数的重又被带回牢房。给马奈特医生引路的人把他带到这个法庭上,他自报了姓名和职业,陈述了自己过去未经审判就被秘密监禁在巴士底狱十八年的情形。一个坐在审判席上的人站起来为他做证,这人就是德发日。

    于是,他翻阅了放在桌上的花名册,查明他的女婿还列在未遭杀害的囚犯名单中,就苦苦请求法庭免他一死,释放他——法庭上的那班审判人员,有的已睡去,有的还醒着;有的因参与屠杀,一身血迹,有的干干净净;有的醉了,有的没醉。起初,因为他是个在推翻了的旧制度下受过苦的知名人物,大家对他狂热欢迎,一致同意把查尔斯·达内带到这个无法无天的法庭上来讯问。可是,就在他似乎立即就要获得释放时,不知什么缘故(马奈特医生也感到莫名其妙),有利的形势突然发生剧变,那班人又暗暗地交谈了几句。之后,那个坐在主审席上的人告诉马奈特医生说,这个犯人还得继续监禁,不过看在他的分儿上,人身安全会得到保护,不会受到伤害。一个手势,犯人又即刻被押送回牢房。看到这样,马奈特医生一再请求让他也留在监狱里,以防他的女婿因受人暗算或一时失误而被交到门外那班群众手中,这时他们正杀气腾腾地在那儿狂呼乱叫,声音常常盖过审讯中的话声。他总算获得许可,留在那座“血腥的厅堂”里,直到危险过去。

    他在那儿只敢草草吃点东西,偶尔打个盹儿,至于所见所闻,还是不说为好。人们有时候为一些囚犯得救而欣喜若狂,有时候又残暴地把囚犯劈成几块,这一切都使他吃惊得目瞪口呆。马奈特医生说,有一个囚犯已获得自由,刚走出监狱来到大街上,就被一个暴徒用长矛误戳了一下。他们恳求马奈特医生去给他包扎伤口。医生赶出门来,只见被刺的囚犯正被抱在一群撒玛利亚人[118]的怀中,他们自己则坐在被他们杀害的囚犯的尸体上。情景荒诞离奇,就像在这场可怕的噩梦中出现的任何怪事一样。他们协助马奈特医生对这个受伤的人温柔体贴,关心备至,还特地给他做了一副担架,小心翼翼地护送他离开现场,接着便又拿起各自的武器,重新投入那可怕的屠杀之中,吓得马奈特医生用双手捂住眼睛,当场昏厥过去。

    洛瑞先生倾听着医生这番私下里说的话,望着他六十二岁的朋友的那张脸,一种担心油然而生,害怕这种可怕的场面会使他旧病复发。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朋友现在这种样子,他根本不知道他竟会有现在这种性格。现在,马奈特医生第一次感觉到,昔日的苦难给了他力量;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已在苦难的烈火中逐渐锻炼成钢,能够砸开囚禁他女婿的牢狱之门,把他救出来。“事情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我的朋友。我过去并不完全是浪费时间,白白受罪。我心爱的孩子帮助我恢复了健康,现在我也要帮助她,把她最心爱的人还给她。在上苍的帮助下,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这就是马奈特医生说的话。洛瑞先生看着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神,坚毅不屈的面容,镇定有力的神色和举止,对他有了信心。他觉得这个人的生命就像钟表,停走了那么多年,其间积蓄了巨大的能量,如今正以旺盛的精力重又走动起来。

    即使当时马奈特医生有更大的困难需要克服,有了这种不屈不挠的意志,也能无坚不摧。由于他保持着自己医生的身份,这一职业就使得他可以和形形色色的人往来,不论是在押的还是自由的,富有的还是贫穷的,坏人还是好人,他都聪明地运用了他个人的影响,于是他很快便成了三座监狱的巡回医生,其中包括拉福斯监狱。现在,他可以让露西放心,她丈夫已不再被单独监禁,而是和其他囚犯关在一起了;他每周都能见到她丈夫,还可以直接从他嘴里给她捎来温存的口信;有时她丈夫亲自写信给她(不过从不经过马奈特医生之手),但是不许她给他写信,因为他们无端怀疑监狱里有人图谋不轨,种种怀疑中最无根据的是怀疑逃亡贵族,因为知道他们在国外有朋友,或者和国外经常有联系。

    马奈特医生的这种新生活无疑是一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不过精明的洛瑞先生看得出,有一种新的自豪感在支持着他。这种自豪感并没有什么不好,它非常自然,十分可贵,洛瑞先生把它看作是一种珍品。马奈特医生知道,迄今为止,在他女儿和他的这位朋友心目中,总是把他的长期受监禁和他个人的苦难、丧失一切以及身体衰弱联系在一起。而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他知道,昔日的苦难给了他力量,他的女儿和朋友都盼望仰仗他的力量来使查尔斯·达内安然无恙,并且获得释放。这一变化使他兴奋异常,如今是他站在前面带领他们,给他们指引方向,要他们作为弱者,信赖他这个强者。他和露西之间的相互关系就这样调换了个位置,而这,完全是出于最诚挚的感激和慈爱,因为女儿给予他的是那么多,他要是不对她尽一些力,他就无以自豪。“这一切看起来非常奇怪,”敦厚、机灵的洛瑞先生心里思忖,“但都十分自然、合理。亲爱的朋友,那就你来领头,继续操持下去吧,这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虽然马奈特医生竭尽全力,而且始终不懈,想要使查尔斯·达内获得自由,或者至少能使他获准开庭受审,可是当时的群众狂潮对他来说实在太强太迅猛。新纪元[119]开始了。国王[120]受审,判了死罪,砍了脑袋;那“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的共和国宣布武装反抗旧世界,不成功即成仁。黑色的大旗[121]日夜飘扬在圣母院的高塔上;三十万人从法国各地应召奋起,起而反抗地球上的各国暴君,势头之猛,就像遍地播下的龙牙[122],在山丘和平原,在岩石上、沙砾里、淤泥中,在南方的晴空和北方的阴云下,在沼泽和森林里,在葡萄园和橄榄林中,在刈过的草丛和庄稼茬儿之间,在宽阔的河流两岸丰腴的土地上,在大海边的沙滩中,到处都结出了果实。有什么个人私情能抵挡住这场“自由元年”的大洪水呢——这是一场自地下涌出,并非天上倾泻的洪水,天上的窗户都紧闭着,无一敞开[123]!

    没有停歇,没有怜悯,没有和平,没有片刻松弛休息,没有时间的划分。虽然昼夜仍如混沌初开时一样,有规律地循环不已,元年的第一日也照样有晨昏,可是别的计时方法却没有了。一个民族在狂热的时候,也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一样,失去了时间观念。一会儿,刽子手打破了全城异常的沉寂,提起国王的头来给民众看;一会儿,几乎过不多久,又让民众看他那娇妻的头[124]。她在狱中度过了八个多月寡居的悲苦生涯,头发已经花白了。

    遵照着在这一切事变中形成的令人不解的矛盾法则,时光虽在飞逝,却又显得漫长。京城里成立了一个革命法庭,全国各地产生了四五万个革命委员会;颁布了一项惩处嫌疑犯的法令,把自由和生命的一切保障都扫荡无遗,可以随意把善良无辜的人交给邪恶有罪的人去处置,监狱吞吃了无数并未犯法但又申诉无门的人;这类行径全都变成成规定则,只有几个星期,似乎就成了古已有之的旧章古制了。更有甚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丑恶形象,仿佛打从开天辟地以来就为大家所熟知常见,这就是那个叫吉萝亭的厉害女人。

    它是人们日常谈笑的话题;它是治疗头疼的特效药,它防止头发变白绝对有效,它能使面色特别白嫩,它是国家牌剃刀,能把一切剃得一干二净;所有和吉萝亭接吻的人,只消伸头朝那小窗口里看上一眼,就会咔嚓一声,掉进口袋[125]。它是人类再生的标志。它取代了十字架。人们摘去十字架,把它的模型戴在胸前,凡是十字架被摒弃的地方,它就受到人们顶礼膜拜,被崇信有加。

    它砍下那么多的头颅,弄得它浑身上下和那块被它大大玷污了的土地一片猩红。它像小妖魔玩的玩具拼板,可以拆成数片,需要时又能再拼装在一起。它能使雄辩滔滔的人缄口无言,把权威赫赫的人打倒在地,也能把美好善良的人斩尽杀绝。仅仅一个上午,在二十来分钟内,它就能切下二十二个颇孚众望的朋友——二十一个活的,一个死的——的头颅。《圣经·旧约》中那位大力士的名字[126],已经传给了它的主要操纵者[127],不过他的武装如此精良,比他的同名人更加强而有力,也更加盲目无知,他每天都在拆除上帝的殿堂的大门。

    马奈特医生就在这种恐怖的环境以及这个环境中的那帮人中间,沉着冷静地周旋着。他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谨慎小心地坚持着自己的目标,从不怀疑自己终将救出露西的丈夫。然而时势潮流发展得如此迅猛深入,它无情地把光阴席卷而去。尽管马奈特医生仍十分坚定自信,但查尔斯·达内已在狱中被关了一年零三个月。到了这年的十二月,革命变得更加邪恶、狂暴,甚至南方的河流都被夜间抛入的溺死的尸体堵塞了,囚犯们成行成列地被枪杀在南方的冬日阳光下。然而,马奈特医生仍沉着冷静地周旋在这些恐怖分子中间。在当时的巴黎,没有人比他更出名,也没有人比他的处境更奇特了。他是一个超然局外的人,一个沉默寡言、富于同情的人,医院和监狱都少不了他。无论对杀人者还是牺牲品,他都一视同仁地施展他的医术。在他行医的过程中,由于他的外表和巴士底狱囚徒的经历,使得他和所有其他人的处境迥然不同。他没有遭到过怀疑,也没有受到过传讯,仿佛他真的是个十八年前复活的人,或者是一个活动在芸芸众生中的神灵。

    第五节 锯木工人

    一年零三个月。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露西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唯恐吉萝亭会在明天砍下她丈夫的头。每天,总有满载死囚的囚车沉重地颠簸着,穿过铺石的大街。美丽可爱的姑娘、光艳照人的妇女,棕色头发、黑色头发、花白头发的,青年小伙儿、健壮男女和老人,出身高贵的和出身庄户的,全都成了供吉萝亭女士喝的红葡萄酒。人们每天把他们从令人恶心的黑暗牢房中提出来,带到光天化日之下,穿过大街,送给那不知餍足的吉萝亭去解渴。“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这末了一项来得最是轻而易举,啊,吉萝亭!

    要是说突如其来的飞灾横祸和风驰电掣的时代巨轮把医生的女儿吓得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在绝望中等待结果的话,那她的遭遇也不过是和别的许多人一样罢了。自从她在圣安东尼区的阁楼上把那白发苍苍的头抱进她青春焕发的怀中,她就自始至终在恪尽她的天职。在这些经受严重考验的日子里,她更是忠心耿耿,正如所有贤良淑静的人一样。

    一旦他们在新寓所里安顿下来,她父亲也开始了日常的行医工作,她就把这个小家庭布置起来,安排得像丈夫也在家一样。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她像以前全家团聚在英国时那样,按时教小露西读书。她施用种种小伎俩哄骗自己,装出相信全家很快又能团聚——诸如为丈夫的很快归来做些小小的准备,在一旁放上他的椅子,摆好他的书,等等——每天晚上,她还要特地为那许多身陷囹圄、命在旦夕的不幸者中一个亲爱的囚徒认真祈祷——几乎只有通过这些,才能稍稍宽解一下她那沉重郁闷的心情。

    她的外貌并没有多大改变。她和孩子都穿着朴素的暗色衣服,近乎丧服,可是拾掇得像欢乐时日穿的鲜亮衣服一样整洁。她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昔日那种凝重深沉的表情已经不是偶尔出现,而是常驻脸上了。除此之外,她依然是那么漂亮秀丽。有时候,当她在晚上和父亲道晚安吻别时,她那整天压抑着的悲伤会突然爆发出来,常常说父亲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依靠了,而他总是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他要是出事,我事先绝不会不了解,而且我知道,我一定能把他救出来,露西。”

    这种应变的生活过了几个月之后,一天傍晚,她父亲回到家里时对她说:“亲爱的,监狱里有一个高高的窗户,下午三点钟时,查尔斯有时候能靠近那儿,他要是能到达窗口旁边——这取决于许多未知的情况和偶然机会——他认为,你如果能站在街上我指点给你的某个地方,他或许能看见你。不过,我可怜的孩子,你是看不见他的,而且即使能看见,你要是露出一点认出他的样子来,那对你来说是非常不安全的。”

    “啊,我的好父亲,快把那地点告诉我吧,我要每天上那儿去。”

    从此以后,不管是什么天气,她都要在那儿等上两个小时。每当时钟敲响两点,她就已经站在那儿了,一直待到四点,她才无可奈何地离开。要是天气不太阴湿不太冷,能带上孩子,她就带孩子去;别的时候,她就独自一人去,从来没有间断过一天。

    那地方是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巷的拐角处,又暗又脏。这角落里唯一的一所小屋,是个锯木柴的工人的棚屋,其他几面都是墙。她上那儿去的第三天,那工人注意到了她。

    “日安,女公民。”

    “日安,公民。”

    这种称呼方法这时已经成了法定之规。前不久,这还只不过是在那些更彻底的爱国者中间自发形成流行开的,而现在,却已成了人人必须遵守的法律。

    “又上这儿散步来了,女公民?”

    “你不是看见了,公民!”

    锯木工人是个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小个子(他曾经当过修路工人),他朝监狱那边瞟了一眼,朝监狱指了指,把十个手指挡在脸前当作铁栅,滑稽地在“铁窗”后面探头探脑。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他说,接着便继续锯他的木头。

    第二天,他等着她。她一露面,他就上前搭话。

    “嗨!又上这儿散步来了,女公民?”

    “是呀,公民。”

    “呦!还有个孩子!小公民,她是你妈妈,是吗?”

    “我该说是吗,妈妈?”小露西紧挨着母亲,悄声问道。

    “是的,我的宝贝。”

    “是的,公民。”

    “啊!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我的事就是干我的活。瞧我的锯子!我管它叫小吉萝亭。咔、咔、咔!咔、咔、咔!瞧,他的头掉下来了!”

    那段木柴应声掉了下来,他把它扔进一个筐子。

    “我管自己叫参孙,掌管砍断木柴的吉萝亭。再瞧这儿!嚓、嚓、嚓!嚓、嚓、嚓!她的头也掉下来了!这儿还有个小孩。叽咕、叽咕!吱嘎、吱嘎!好,他的头也掉下来了。满门抄斩!”

    他又把两块木柴扔进了筐子,露西浑身直打哆嗦。可是,锯木工人在那儿干活时,去那儿要想不让他看见是不可能的。所以,为了博得他的好感,她总是先跟他打招呼,还时常给他一点酒钱,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收下。

    他是个好奇爱问的人,有时她只顾盯着监狱的屋顶和铁窗出神,一心想着自己的丈夫,把这个人完全给忘了,待到她猛醒过来时,发现他正盯着看她,一条腿跪在板凳上,锯子插在木头里。“不过这不关我的事!”遇到这种时候,他通常都这么说,接着便又轻快地锯了起来。

    不论什么天气,露西每天总要在这儿度过两个小时,冒着隆冬的霜雪,迎着早春的寒风,顶着炎夏的骄阳,淋着晚秋的苦雨。每次离开这儿的时候,都要吻一吻监狱的大墙。在五六天中,她的丈夫或许能看见她一次(这是她从父亲那儿知道的),可能接连两三天都看见她,也可能一个星期或者整整半个月看不见。只要有机会,他能够而且确实看见了她,这就足够了。为了有这种可能,她愿意从早到晚每星期在那儿等上七天。

    就这样,她又熬到了第二年的十二月。她的父亲仍然沉着冷静地周旋于那些恐怖分子中间。一天下午,下着小雪,她又来到了那个常去的拐角处。这是个什么狂欢的日子,是个节日。她一路上看到家家户户的房子上都插着小长矛,矛尖上挑着小红帽,还饰有三色彩带,刷了规范化的标语(当时最爱用三色的字母):“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

    锯木工人的这间寒酸的木柴铺实在太小了,它的整个墙面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能容纳下这句标语。不过他还是请了什么人,草草地涂上了这条标语,那个“死”字是好不容易才挤上去的。他按照一个好公民应该做的,在棚顶上插了小长矛和小红帽,还在一个窗口摆着他的锯子,上面标明这是他的“小圣吉萝亭”——当时,那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已经普遍被人尊为圣徒了。他的铺子关着门,他也没有在那儿,露西感到松了一口气,她可以安安静静独自一人待着了。

    但是他并没有走远。不久,她就听到一阵骚动和叫喊一路传来,使她胆战心惊。转眼间,一大群人拥到了监狱大墙旁的这个拐角,锯木工和“复仇女”手拉着手,走在人群中间。大约有五百来人,却像五千妖魔在狂舞。除了他们自己唱歌外,没有别的音乐伴奏。他们一边唱着流行革命歌曲,一边合着一种恶狠狠的节拍跳着舞,仿佛大家一齐在那儿咬牙切齿。男的和女的跳,女的和女的跳,男的和男的跳,碰上谁就跟谁跳。起初,他们还只是一股粗陋的红帽子和破旧粗毛衣的风暴,可是等大家把这地方挤满,在露西周围跳起舞来时,他们中间似乎便出现了狂舞乱叫、形象狰狞的妖魔。他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互相拍手,互相抱头,独自旋转,或者两人抱着成对旋转,一直转到许多人纷纷跌倒在地。一部分人跌倒后,其他人继续手拉手围成圆圈打转。后来圆圈散了,分成两人或四人的小圈再转,然后猛地停住,接着重又开始,拍手、抱头、甩开,然后倒转,继而大家都朝另一个方向转。突然间,大家又都一齐停下,停顿了一会儿,重又打起拍子,排成巷道一般宽的队伍,垂着头,举起手,尖声狂叫着向前扑去。就连打架也没有这种舞蹈可怕,简直是种堕落的耍闹——本是天真烂漫的,最后变成这么邪恶残暴——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娱乐,现在却成了使血液沸腾、神志混乱、心硬如铁的手段。其中虽然也有一些优美的动作,但反而使它变得更加丑恶。这说明一切原本善良美好的东西也会扭曲变质。少女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袒露胸脯,善良稚气的头脑变得如此癫狂错乱,纤巧美丽的小脚在血污泥泞中缓步轻移,这一切全是这个颠倒混乱时代的种种象征。

    这就是卡曼纽拉舞[128]。这场狂舞过去后,露西惊慌失措地站在锯木工人的棚屋门前。羽毛般的雪花静悄悄地飘落下来,落在地上,那么洁白轻柔,无声无息。

    “啊,我的父亲!”她抬起刚才用手捂住的眼睛,看到父亲就站在她的面前,“这场面太凶残、太难看了。”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见过好多次了,别害怕!他们谁也不会伤害你的。”

    “我不是为自己害怕,父亲。我想到我的丈夫,要受这帮人的摆布——”

    “我们很快就可以使他不受这帮人的摆布了。我离开那儿时,他正朝那个窗口爬去,我急忙跑来告诉你。现在这儿没人看见,你可以朝斜屋顶上那个窗户送一个飞吻。”

    “我就这么做,父亲,我要把我的灵魂也一起送给他!”

    “你看不见他吧,我可怜的宝贝?”

    “看不见,父亲,”露西满怀思念之情,哭泣着送去一个飞吻说,“看不见。”

    雪地里传来脚步声。是德发日太太。“向你致敬,女公民。”马奈特医生说。“向你致敬,公民。”这只是顺口说出,如此而已。德发日太太过去了,像道阴影掠过雪白的路面。

    “让我挽着你的胳膊吧,亲爱的。为了他,你应该高高兴兴、勇气十足地从这儿走开。对,做得对!”他们离开了那个地方,“这不会白做的。明天就要传讯查尔斯了。”

    “明天!”

    “没有时间好耽误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但是还要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以防万一,这要等到他正式出庭受审时才能采取。现在他还没有接到通知,不过我已经知道明天就要受审,马上要把他转移到候审监狱去。我及时得到了消息。你不害怕吧?”

    她仅仅能回答出一句话:“我信赖你。”

    “应该这样,要绝对信赖。你的苦日子快要熬出头了,我的宝贝。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回到你身边了。我用了各种办法周密地保护着他。我得去见见洛瑞。”

    他站住了。传来一阵沉重的车轮声。他们俩都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一、二、三,三辆囚车载着死囚从雪地上驶过,积雪使车轮声减低了。

    “我得去见见洛瑞。”马奈特医生又说了一遍,带她拐向另一条路。

    那位忠诚可靠的老先生,仍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直没有离开。经常有人来找他,查询那些已被充公收归国有的财产账目。凡是他能为业主保住的,他都保住了。要论兢兢业业掌管住台尔森银行经营的钱财,而且守口如瓶,那是谁也比不上他的。

    天空中暗红和橙黄交错,蒙蒙雾气从塞纳河上升起,这说明黑夜快要降临。待他们到达银行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大人那座气派宏伟的府邸已经破败不堪,无人居住。院子里一堆脏土和灰烬上写着这样一些字句:“国有财产。”“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

    和洛瑞先生在一起的会是谁呢——谁是放在椅子上那件骑马服的主人——这个不肯让人看见的人是谁呢?洛瑞先生是打哪一位新来者那儿出来,兴奋而又惊讶地把他的宝贝抱在怀里呢?他提高嗓门儿,转过头去对着他刚才出来的那扇门,把露西那结结巴巴说出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转到候审监狱,明天审讯。”他这是在对谁说呢?

    第六节 胜利

    五名法官、一名检察官和一个立场坚定的陪审团,组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法庭,它每天都开庭审案。提审名单头天晚上先提出,然后由各个监狱的典狱长向犯人宣读。典狱长常爱说的一句笑话是:“里面的人,快出来听晚报吧!”

    “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

    拉福斯监狱的晚报,终于这样开场了。

    凡是叫到名字的人,就得站出来,走到专门指定给这些不幸榜上有名的人站的地方。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的,当然懂得这个规矩,他目睹过几百人就是这样一去不复返的。

    那个面孔浮肿的典狱长,念名单时戴着眼镜,念完一个就朝囚犯看上一眼,看清念到的人已站到该站的地方,才接着往下念,每念一个名字就停顿一次。名单上共有二十三人,可是只有二十个人应声;原来其中一人已死在狱中,被人忘记了;另外还有两个,早已上了断头台,也被人忘记了。念名单的地方就是查尔斯·达内刚来那天晚上看到一群囚犯的那间拱顶屋子。所有那些人,全都已经死于那场大屠杀了;每一个他为之关心过,然后又告别了的人,都已一一死在断头台上。

    大家匆匆说上几句道别的话及祝愿,就立刻上路了。这本是每天都有的事,只是那天晚上,拉福斯监狱里的犯人要举行一次罚物游戏和小型音乐会。他们聚在铁栅栏前流着泪,可是预定节目中的二十个缺额还是补上了。而且不管怎么说,时间已经不多,牢房马上要上锁,到时候公共活动室和走廊都要由那些守夜的猛犬来把守了。这些囚犯并不是麻木不仁或者没有人情,他们的这种态度是时势环境造成的。同样,尽管稍有不同,大家却知道,某种狂热和冲动无疑也会使一些人不顾一切地壮起胆子,毫无必要地去和吉萝亭对抗,结果死在她的手中。这不仅仅是由于负气,同时也是受了公众那种狂乱心理影响产生的狂乱行为。在瘟疫流行时,我们中有些人就会暗暗受那种病吸引——有时会闪过一个想要死于那种病的可怕念头。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埋藏着类似的奇怪东西,只有在适当的环境中才会暴露出来。

    通往候审监狱的路程又短又黑,而在那个跳蚤虱子横行的牢房里度过的夜晚则又冷又长。第二天,在叫到查尔斯·达内的名字之前,已有十五名囚犯受到审判。十五个人全都被判处死刑,而整个审判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终于挨到传讯了。

    审问他的法官坐在审判席上,头戴饰有羽毛的帽子,但是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都戴着粗劣的红帽子和三色徽。看看陪审团和那些乱哄哄的旁听群众,他心里可能会想,这是是非颠倒,坏蛋审判起好人来了。城市里一些最下流、最残忍、最邪恶的居民一向下流、残忍、邪恶,今天却成了法庭上的主宰。他们闹嚷嚷地对审判结果评头品足,或高声喝彩,或表示反对,或胡乱推测,推波助澜,毫无顾忌。男人多数带着各色各样的武器,女人有的带着短刀,有的佩着匕首,有的一面看热闹一面吃喝,还有不少人在编织。编织的人当中,有一个女人在编织的同时腋下还夹着一卷编织活。她坐在前排一个男人的身边,查尔斯·达内自从在城门口的关卡见过这个男人以来,就一直没有再看到过他,不过他还是很快就认出这人是德发日。他注意到那女的在男的耳边咬了一两次耳朵,看样子像是他的妻子。但是这两人最引起他注意的是,虽然他们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却从不抬头朝他看上一眼。他们仿佛在死死地等待着什么,而且一直盯着陪审团,别的什么也不看。在首席法官下面,坐着马奈特医生,他照常穿着朴素的衣服。就查尔斯·达内所能看到的来说,只有马奈特医生和洛瑞先生和法庭没有关系,而且穿的是平常的衣服,没有穿那种粗劣的卡曼纽拉装[129]。

    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的,被检察官指控为逃亡贵族。根据禁止逃亡贵族回国、违者处死的法令,他的生命应由共和国剥夺。虽然这项法令的颁布是在他回到法国以后,但这无关紧要。他到了这里,这里颁布了法令,他在法国境内被捕,就得要他的脑袋。

    “砍掉他的脑袋!”听众喊着,“他是共和国的敌人!”

    首席法官摇铃要大家肃静,接着问犯人是不是真的在英国住了多年。

    “当然是真的。”

    “那你不是逃亡贵族了?那么你该把自己叫作什么呢?”

    他认为从该项法律的精神实质来看,他不是逃亡贵族。

    “为什么不是?”首席法官急于要知道。

    因为他已自愿放弃了他所厌恶的头衔,放弃了他所厌恶的地位,离开了自己的祖国——早在逃亡贵族这个词像现在这样被法庭应用之前,他就放弃了——在英国靠自己的辛勤工作谋生,而不是靠盘剥法国人民的辛勤劳动为生。

    “你有这方面的证据吗?”

    他提出了两个证人的名字:泰奥菲尔·加贝尔和亚历山大·马奈特。

    “你不是在英国结了婚吗?”首席法官提醒他说。

    “是的,不过我娶的不是英国女子。”

    “是法国女公民吗?”

    “是的,生来就是法国人。”

    “她的姓名和家庭情况?”

    “露西·马奈特,在座的好医生马奈特的独生女儿。”

    这一回答对听众产生了可喜的影响。向这位大家都熟悉的好医生欢呼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厅。人们的情绪是如此变幻莫测,有几张刚才还对犯人怒目而视、好像恨不得立即把他拖到街上去杀掉的凶恶的脸,转瞬之间竟滚滚地落下了热泪。

    查尔斯·达内在他艰险的历程上所走的这几步,完全是遵照马奈特医生的反复指导行事的。对他此后要走的每一步,他也都做了谨慎的指点,而且还为他铺平了历程中的每一寸路。

    首席法官问:“为什么你这时才回法国,而不早点呢?”

    他回答说,他没有早点回来,是因为他在法国除了他已放弃的那些产业外,已无以为生,而在英国,他可以靠教法语和法国文学来养家糊口。他现在回来是应一位法国公民的书面紧急请求,假如他不来,那位公民就将有生命危险。他不顾个人安危回来,完全是为了拯救一个人的生命,来说明事实,为他做证。这在共和国看来是犯罪吗?

    旁听群众热烈高呼:“不!”首席法官摇铃要大家肃静。可是大家并没有肃静下来,继续高呼“不!”直到喊够为止。

    首席法官问:“那个公民叫什么名字?”被告说,那个公民就是他的第一个证人。他还颇为自信地提到这个公民写给他的信,这封信已在城门口被收走了,不过他相信,在首席法官面前的那堆文件中,一定可以找到。

    马奈特医生事先已经做了安排,信就在那儿——马奈特医生向他保证过,信一定会在那儿——审讯已进行到这一步,于是信被拿出来宣读。传加贝尔公民前来做证,他照实说了。加贝尔公民极其委婉礼貌地说,由于法庭得处置共和国的大批敌人,公务繁忙,难免对关在阿巴依监狱里的他稍有忽略——事实是,他早已被法庭的那些爱国者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三天前才受到提审。三天前,他们传讯了他,陪审团宣布,既然公民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的已经前来投案,他的案子也就可以了结,予以当庭释放。

    接着传讯马奈特医生。他的个人名望极高,回答又干净利落,给人印象很深。他接着说,被告是他长期监禁获释后的第一个朋友;被告一直居留在英国,对流亡中的他和他的女儿忠贞不渝;被告不仅没有受到英国贵族政府的宠爱,而且还被当作英国的敌人和美国的朋友受到审判,几乎被判处死刑——他极其谨慎地一一摆出这些情况,说得那样诚实恳切,直截了当,具有说服力,陪审团和旁听群众的意见完全一致了。最后,他又提出在场的英国绅士洛瑞先生的名字,说他和自己一样,也是英国那场审判的证人,可以证实他说的是实情。然而陪审团宣称,没有必要再听证,如果首席法官同意的话,他们现在就可以投票表决。

    每投一票(是口头投票,陪审员逐个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旁听的群众就欢呼一阵,所有的声音都是支持犯人的,于是首席法官宣布他无罪释放。

    接着,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场面。这可能是群众有时为了满足自己反复无常的心理要求,或者是出于一种慷慨仁慈的良好冲动,要不也许是为了抵消一下他们的残暴行径欠下的累累血债。现在没人能说清,这种异乎寻常的场面究竟出于哪一种动机,很可能三者兼而有之,而以第二种的成分最大。法庭一宣布无罪释放,马上就有大量眼泪滚滚涌出,就像别的时候鲜血喷涌那样。男男女女都争先恐后地奔上前去友好地拥抱他,而他,由于受了有损身心健康的长期监禁,虚弱异常,此时真有晕倒的危险。尽管如此,他心里仍一清二楚,同是这一帮人,要是受另一种情绪的鼓动,也会同样狂热地朝他奔过来,把他撕得粉碎,让他暴尸街头。

    幸亏需要他给别的待审犯人腾出地方,这才暂时把他从这种拥抱中解救出来。接下去有五个犯人作为共和国的敌人同时受审,罪名是他们没有用语言或行动来支持共和国。法庭很快就为自己和国家补上了在查尔斯身上失去的一次机会,还没等他离开这儿,那些犯人就都跟着下来了,全被判了死刑,二十四小时内执行。走在头里的用狱中惯用代表死刑的手势——举起一个手指——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大家还补上了一句:“共和国万岁!”

    真的,根本没有听众来拖延这五个人的审判过程,因为当查尔斯和马奈特医生走出大门时,门口已聚了一大群人,他在法庭上见过的每一张面孔,似乎全都挤到这儿来了——只有两张面孔,他没有找着。他一出大门,人群立刻重又朝他拥了上来,哭泣、拥抱、欢呼,或轮番进行,或一起发作,直到这疯狂场面像河中的潮水,也像岸上的人一样,仿佛发疯似的奔腾起来才算罢休。

    他们把查尔斯安置在一张大椅子里,这椅子不知是从法庭还是法庭的某个房间或过道里弄来的。他们还在椅子上铺了一面红旗,在椅背上缚了一支矛尖挑着顶红帽子的长矛。虽经马奈特医生一再恳求,仍然无法阻止大家把他放在这辆凯旋车上抬回家。他前后左右是一片翻腾着的红帽子海洋,从狂暴的海洋深处,不时抛上人们支离破碎的面孔。这使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神经错乱,是不是正坐着囚车前往断头台。

    在这场噩梦般的游行中,他们一路抬着他,遇上谁就和谁拥抱,还把他指给他们看。人流蜿蜒曲折地穿街过巷,用共和国流行的颜色染红了积雪的街道,就像他们曾用更深的颜色染红了雪下的土地一样。他们一直把他送到露西住的那幢楼房的院子里。她父亲已经先赶回来,为了使她有个准备。待她丈夫的脚刚刚落地,她就倒在他的怀中,失去了知觉。

    他把她抱在胸前,把她美丽的头转过来,脸对着他,背向着喧闹的人群,这样他的眼泪和她的嘴唇就可以凑在一起,不让人看到了。这时有几个人跳起舞来,立刻,其他人也都加入了跳舞的行列,院子里到处是卡曼纽拉歌舞。接着,大家让人群中的一个年轻女子坐到空椅子里,把她当作自由女神抬着,拥出院子,来到邻近的街上,沿着河岸[130],走过大桥。卡曼纽拉歌舞吸引了每一个人,使他们越旋越远了。

    马奈特医生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扬扬地站在他的面前,查尔斯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又和正从卡曼纽拉洪流中挣扎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洛瑞先生握了手,他还亲了亲被举起搂住他脖子的小露西,又拥抱了一下举着小露西的永远忠诚热心的普罗斯小姐。之后,他抱起自己的妻子,上楼来到他们自己的房间。

    “露西!我亲爱的,我得救了。”

    “啊,最亲爱的查尔斯,让我为这跪下来感谢上帝吧,我向上帝祈祷过。”

    他们都虔诚地低头倾心祈祷,待她又回到他的怀抱时,他对她说:“最亲爱的,快去谢谢你的父亲。全法国,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他为我做的事情了。”

    她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前,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把他那可怜的头抱在自己的胸前一样。能对女儿有所报答,马奈特医生觉得非常高兴,他的辛苦没有白费,他为自己的力量感到自豪。

    “你不要这么脆弱,我的宝贝,”他劝慰道,“别这么发抖,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

    第七节 有人敲门

    “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这并不是往日屡屡梦见他回来的那些梦中的一个;他确确实实在这儿。可他的妻子还在发抖,一种模糊而沉重的恐惧依然压在她的心头。

    周围的气氛是如此混浊阴暗,人们是如此热衷于报复,如此反复无常,无辜的人如此经常地屈死于无端猜疑和恶意中伤。许多像她丈夫一样清白、一样有亲人疼爱的人,每天都在遭受他遭受过的厄运。按说,她的心中本该感到已经释去重负,可是她怎么也不能忘却这一切。冬日的午后,天色开始渐渐暗下来了,甚至在这种时候,那些叫人胆战心惊的囚车,还在街上辚辚驶过。她的思绪紧随着它们,在死囚中寻觅他的踪迹。接着,她更紧地搂住她丈夫那真实的躯体,抖得更厉害了。

    她的父亲一直在鼓励她。他对她这种女人的脆弱表现既抱有同情,又流露出一点优越感,看上去颇为有趣。如今,不再住阁楼,不再做鞋子,也不再有北楼一百〇五号了!他已经完成了他所承担的任务,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救出了查尔斯。让他们全都来依靠他吧!

    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节俭,这不仅因为这是一种可以少遭人忌恨的最安全的生活方式,也因为他们确实并不富裕;查尔斯在整个监禁期间,得为他的粗劣食物付出昂贵的费用,要付钱给看守,还要资助那些更穷的难友。由于这一缘故,也由于怕家里混进奸细,他们一直都没有雇用人。在院子里看大门的那个男公民和女公民有时候来他们家帮点忙,杰里(洛瑞先生几乎把他整个交给他们差遣)则成了他们日常的听差,而且每晚都睡在他们那里。

    这个“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的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有一条法令,责成每户居民必须按规定大小的字母,把本户居民的姓名书写在门上或门柱上适当高度的地方。因而,杰里·克伦彻先生的名字也被正式写在这家门柱的下方。在那个天色愈来愈暗的下午,叫这名字的人也在这儿。他负责监督马奈特医生雇来的一个油漆匠,在门上的名单上加上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的名字。

    无处不在的恐怖和猜疑,给那个时代蒙上了一层阴影,所有往昔对别人并无害处的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变化。马奈特医生的这个小家庭也像别的许多家庭一样,日常必需的消费品得在每天晚上到各家小店里去零星购买。大家都希望避免引起别人注意,尽可能不让别人眼红,或者背后说闲话。

    几个月来,普罗斯小姐和杰里一直担负着采购的任务。前者管钱,后者提篮。每到傍晚上灯时分,他俩就外出执行任务,采购回日常必需的消费品。普罗斯小姐一直和这家法国人朝夕相处,要是她有心的话,满可以把法国话说得和她本国话一样流利,可是她无心于此,所以她对这种“胡话”(她喜欢这样来称呼法国话)懂得并不比杰里多。她买起东西来总是直截了当地对店主说个物品的名词,从不对货品的情况做任何说明,要是碰上说不出的物品名字,她就东张西望找到那东西,抓在手里,一直到讲好价钱。她总是把东西抓在手里讨价还价。不论店主讨价多少,她还起价来,总要比店主少伸一个指头,她认为这样价钱才公道。

    “啊,克伦彻先生,”普罗斯小姐说,她的眼睛因为刚才流了不少快乐的眼泪而变得红红的,“要是你准备停当了,我也好了。”

    杰里哑着嗓子说,他愿意听从普罗斯小姐的差遣。他浑身的铁锈味早已去净,可是那头铁蒺藜般竖起的头发却始终没法锉平。

    “咱们得买不少东西哩,”普罗斯小姐说,“咱们的时间很宝贵。除了别的,还要买酒。不管咱们上哪儿买,总会遇上那些红帽子在干杯。”

    “我倒觉得,小姐,”杰里大唱反调,“不管他们是为你的健康干杯,还是为那个老家伙干杯,在你看来,反正是一样的。”

    “哪个老家伙?”普罗斯小姐问。

    杰里吞吞吐吐地解释说:“是老尼克[131]呀!”

    “哈!”普罗斯小姐说,“用不着翻译,我就懂得那班家伙说的是什么,他们全是一路子货,无非是夜半杀人,无恶不作。”

    “嘘,亲爱的!求你了,千万小心点!”露西喊了起来。

    “好的,好的,我会小心的。”普罗斯小姐回答,“不过我可以在自己人中间说说。我真希望街上别再到处有那洋葱味和臭烟味儿的拥抱了。好了,小鸟儿,坐在炉子边别动,等着我回来!照看好你那重新找回来的宝贝丈夫,让你那漂亮的小脑袋就这么搁着,别离开你丈夫的肩头,等着我回来!马奈特医生,我出门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想你还是有这份自由的。”马奈特医生微笑着回答说。

    “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你还是别提什么自由了,咱们已经领教够了。”普罗斯小姐说。

    “嘘,亲爱的!又来了!”露西劝阻道。

    “得了,我的宝贝,”普罗斯小姐使劲点着头说,“不管怎么说,我是至尊至贵的国王乔治三世陛下的子民,”普罗斯小姐在说到国王的名字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作为一个子民,我的信条是:挫败他们的阴谋,破坏他们的诡计,他是我们的希望,上帝保佑吾王[132]!”

    杰里一时也忠心大发,像在教堂里做礼拜一样,跟着普罗斯小姐瓮声瓮气地念了一遍。

    “看到你有这么多英国人的气质,我很高兴。不过我希望你说话的声音绝不是因为得了感冒,”普罗斯小姐赞许说,“还是听我提问题吧,马奈特医生。”——这位好心人总是爱把大家挂虑的事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偶然想起似的——“咱们有希望离开这儿吗?”

    “眼下恐怕没有,那样做对查尔斯很危险。”

    “唉——嗬——唔!”普罗斯小姐一眼看见她的宝贝在火光映照下的金黄头发,就高兴地把一声叹息压了下去,“那咱们就得耐心等待了,只能这样。正像我兄弟所罗门常说的,咱们必须昂起头来,战斗到底。走吧,克伦彻先生!——小鸟儿,你别动呀!”

    他俩走了,留下露西,还有她的丈夫、父亲和孩子坐在熊熊的炉火旁。洛瑞先生马上就要从银行里回来。普罗斯小姐已点上灯,可是她把它放在一边的墙角,好让他们不受干扰地享受一番炉火的火光。小露西坐在外祖父旁边,双手抱着他的胳臂;他正用耳语般轻柔的声音,在给她讲一个神力无穷的小精灵的故事,这个小精灵打开了一座监狱的墙壁,把一个曾为他做过好事的囚犯救了出来。周围一片静谧,露西也比刚才宽心了一点。

    “那是什么声音?”她突然喊了起来。

    “我亲爱的!”她父亲停下了他的故事,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手上说,“要镇静。你太紧张了!一点点小事——什么事也没有——也会吓你一跳!你呀,还算是你父亲的女儿哩!”

    “我觉得,父亲,”露西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着为自己辩解说,“我听到,有生人上楼的脚步声。”

    “亲爱的,楼梯那儿死一样的静。”

    话刚说完,只听得有人敲门。

    “啊,父亲,父亲!这会是什么事!快把查尔斯藏起来!快救救他呀!”

    “我的孩子,”马奈特医生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说,“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你怎么这样脆弱呀,我亲爱的!让我开门去。”

    他拿起灯,穿过两间外屋,打开了门。只听得楼板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四个头戴红帽,腰佩马刀、手枪的粗鲁汉子,走进了屋子。

    “找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的公民。”为首的说。

    “谁要找他?”查尔斯·达内问。

    “我要找他。我们要找他。我认得你,埃弗瑞蒙德,今天我在法庭上见过你。你又成了共和国的犯人了。”

    四个汉子把他团团围住,他站在那儿,妻子女儿紧紧搂着他。

    “告诉我,我怎么又成了犯人?为什么?”

    “你直接回候审监狱就得了,别的明天就会知道。明天传你受审。”

    不速之客的到来,使马奈特医生变成了石头一般,他手里拿着灯站在那儿,好像一座持灯的雕像,直到听了他们的对话后才活动起来。他放下灯,走到说话人的跟前,并非不礼貌地拉了拉他那红色羊皮毛衫宽松的前襟,说道:“你说你认得他,你认得我吗?”

    “是的,我认得你,医生公民。”

    “我们都认得你,医生公民。”另外三个人也跟着说。

    他茫然地从这个看到那个,停了停后低声问道:“那你能给我回答他刚才提到的问题吗?这是怎么回事?”

    “医生公民,”为首的人勉强地说,“圣安东尼区的人告了他。这位公民,”他指了指第二个进来的人,“就是圣安东尼区的。”

    被指到的那个公民点了点头,补充说:“是圣安东尼区的人告了他。”

    “告他什么?”医生问。

    “医生公民,”为首的和先前一样,勉强地说,“别再问了。如果共和国要求你做出牺牲,毫无疑问,你作为一个好的爱国者,是会乐于做出这种牺牲的。共和国高于一切。人民至高无上。埃弗瑞蒙德,我们得赶快了。”

    “再问一句,”马奈特医生恳求说,“请告诉我,是谁告了他?”

    “这是违反纪律的,”为首的回答,“不过你可以问问圣安东尼区的这一位。”

    医生的目光转向那个人。那人不安地挪动着脚,捋了捋小胡子,终于说道:“好吧!这的确是违反纪律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告他的是德发日公民夫妇——情节还挺严重哩——还有另外一个人。”

    “另外那人是谁?”

    “你问这个,医生公民?”

    “是呀!”

    “那,”圣安东尼区的人脸上有一副古怪的表情,说,“你明天就会得到答复的。现在我不能说!”

    第八节 斗牌

    普罗斯小姐根本不知道家里新发生的这场灾祸,她兴冲冲地穿过狭窄的街道,从纳夫桥[133]上过河来到对岸,心中盘算着有多少非买不可的东西。杰里提着篮子走在她旁边。他们俩左顾右盼,打量着一路经过的许多店铺,提防着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为了避开那些慷慨激昂、高谈阔论的人们,他们宁可绕道而行。这是个阴冷的夜晚,雾蒙蒙的河上闪着耀眼的灯光,传来刺耳的声音,这是驳船上的铁匠在替共和国军制造枪炮。让利用那支军队搞阴谋诡计,或者不该在那支军队中得到提升的人遭殃得祸吧!最好使他的胡子不再长,让国家牌剃刀把他剃个精光!

    他们买了些杂货,又买了点灯油,普罗斯小姐想到还得买点葡萄酒。她一路往好几家酒店里探头张望了一通,最后在一家挂着“古代杰出共和派人布鲁特斯”[134]招牌的酒店门前停了下来。这酒店离一度是杜伊勒利宫的国家宫不远。普罗斯小姐觉得这儿的景象颇合她的心意,看上去比他们一路经过的其他酒店都安静,虽说店堂里爱国者的红帽子也不少,但不如别处那么一片通红。她问了问杰里,他的看法也和她一致。于是,她就在她的骑士的陪同下,跨进了“古代杰出共和派人布鲁特斯”酒店。

    他们朝里面匆匆扫了一眼,只见店堂里的灯火烟雾腾腾,一些人嘴里叼着烟斗,在玩软熟了的纸牌和发黄的骨牌;一个袒胸露臂、浑身烟灰的工人正在朗声读报,旁边围着一些人在听;他们还看见了人们佩在身上和放在一旁的武器,还有两三个人趴在那儿打瞌睡,他们穿着当时流行的高垫肩黑毛短大衣,那模样就像是在打盹儿的狗熊或者是大黑狗。他们这两位来自异邦的顾客走到柜台跟前,要了要买的东西。

    就在给他们打酒时,角落里有一个人跟一个人道了别,站起身来离店。出门时,正好和普罗斯小姐打了个照面。普罗斯小姐一看见他,就拍着双手尖声叫了起来。

    一时间,店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当时,常常发生观点不同的人互相残杀的事。大家朝四下里张望,想看看是谁倒下了,可是只见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面对面站着,惊得目瞪口呆;那男的,看外表完全是个法国人,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共和派。那女的,显然是个英国人。

    看到这种让人扫兴的场面,大家都没了劲,至于这些“古代杰出共和派人布鲁特斯”的信徒们究竟还说了些什么,普罗斯小姐和她的骑士即使倾耳静听,也会像听希伯来语或闪族语[135]一样莫名其妙,无非是叽里呱啦响声一片罢了。何况当时他们已经惊得呆住,什么都顾不上听了。必须交代的一点是:不仅普罗斯小姐激动万分,不能自已,就连杰里也惊诧异常,尽管这似乎另有原因。

    “怎么啦?”那个引起普罗斯小姐惊叫的男人用十分恼火的口吻粗鲁地问道(虽然声音很轻)。他说的是英语。

    “啊,所罗门,亲爱的所罗门!”普罗斯小姐喊着,又拍起手来,“这么久没见到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想不到竟在这儿碰上你了!”

    “别管我叫所罗门。你想要我死吗?”那人惊恐万状、鬼鬼祟祟地说。

    “弟弟呀,弟弟!”普罗斯小姐喊着,泪水夺眶而出,“你怎么问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难道我什么时候亏待你了吗?”

    “那就快闭上你那多管闲事的臭嘴!”所罗门说,“要想跟我说话,到外面去。快把酒钱付了,上门外去。这人是谁?”

    普罗斯小姐朝她那毫无感情可言的兄弟满怀亲情而又沮丧地摇了摇头,含着眼泪答道:“是克伦彻先生。”

    “让他也到外面去,”所罗门说,“他是不是把我看成是个鬼了?”

    从杰里的表情看,他的确把所罗门看成鬼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普罗斯小姐泪眼模糊,好不容易才从手袋中掏出钱来付了账。所罗门转身朝“古代杰出共和派人布鲁特斯”的信徒们用法语解释了几句,于是大家便又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干自己原来的事去了。

    “喂,”所罗门走到一个黑暗的街角站住了,“你有什么事?”

    “太可怕了。我一直来都爱着你,你却这样对我无情无义!”普罗斯小姐嚷嚷说,“竟这样同我打招呼,一点感情都没有。”

    “给。真见鬼!喏,”所罗门说着用嘴唇在普罗斯小姐的唇上碰了一下,“现在该满意了吧?”

    普罗斯小姐只是摇了摇头,默默地啜泣着。

    “也许你以为我会大吃一惊,”她兄弟所罗门说,“我可一点也不吃惊。我早知道你在这儿。这儿的大多数人我都认识。要是你真的不想害我的话——我对你是半信半疑——那就赶快走你的路,让我走我的路。我很忙,我当官了。”

    “我的英国弟弟所罗门啊,”普罗斯小姐抬起汪汪的泪眼,痛心地说,“他在自己的祖国本是个最能干、最了不起的人,现在却跑到外国人这里当起官来了,而且是这样的外国人!我真宁愿看到我亲爱的弟弟躺在他的——”

    “我早就说了!”她兄弟打断她的话,大声嚷了起来,“我知道你会这样,你是要我死。我的亲姐姐害我成了嫌疑犯,而且正在我事业发达的时候!”

    “慈悲的上帝可不容你这么说啊!”普罗斯小姐喊了起来,“亲爱的所罗门,那样的话我宁愿再也不见你了,虽说我一直真心爱着你,以后也永远爱你。只要你再跟我说句亲热的话,告诉我你并没有生气,我们姐弟间也没有什么过节,我就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多善良的普罗斯小姐啊!仿佛他们姐弟之间的疏远全是她的过错似的,仿佛几年前洛瑞先生在索霍那个僻静的角落得知她这位宝贝兄弟花光了他姐姐的钱后不告而别的事,完全不是事实似的!

    虽然他说了几句亲热话,可那副屈尊赏脸的样子,即使把他们的功过和地位颠倒过来,恐怕也不过如此罢了(不过世界上的事总是这么颠而倒之的)。这时,杰里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用沙哑的嗓音,出其不意地插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说,能让我提个问题吗?你到底叫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

    当官的朝他转过身来,突然显出戒备的神情。在这以前,这人还一直没开过口哩!

    “说呀!”杰里催促道,“说出来吧,这事你自己清楚(顺便提一句,他本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到底是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她管你叫所罗门,她是你姐姐,她一定清楚。可我知道,你的名字叫约翰,这你知道。这两个词哪个在前呢?还有普罗斯这个姓,又是怎么个关系?你在英国可不叫这个名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唔,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不起你在英国叫什么名字了。”

    “想不起了?”

    “想不起了。不过我敢起誓你的姓是三个字的。”

    “是吗?”

    “是的,而名字是两个字的。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给老贝利做证的密探。凭你的老祖宗‘谎言之父’[136]的名义,你说说,你那时姓什么?”

    “巴塞德。”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这名字值一千镑!”杰里喊了起来。

    插进来说话的人是西德尼·卡顿。他站在杰里身旁,倒背的双手插在骑马服的下摆底下,那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跟在老贝利的法庭上一模一样。

    “别吃惊,亲爱的普罗斯小姐。昨天晚上我出其不意地到了洛瑞先生家。我们商定,不到万事大吉,我绝不到别的地方露面,除非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在这儿露面,是想同你兄弟谈一谈。但愿你兄弟现在的职业要比巴塞德先生体面一点。我看在你的分儿上,但愿巴塞德先生还不是一只狱羊。”

    “狱羊”是当时的一个隐语,专指在典狱长手下当密探的人。那密探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变得更苍白了,他责问卡顿怎么竟敢——

    “我告诉你吧,”卡顿说,“一个多小时前,我在候审监狱的大墙外观望时,正好看到你从监狱里走出来。你这张脸很容易让人记住,而我,记别人的长相又特别在行。看到你和这儿的监狱有关系,我心里感到奇怪,自然而然地把你和我一个不幸朋友的种种厄运联系在一起了。于是我就跟上了你。我紧跟你进了那家酒店,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凭着你那毫无顾忌的谈话以及给你捧场的那帮人公开散布的谣言,我毫不费力就推断出你干的是哪一行。这么一来,我无意中做的这些事,渐渐地好像使我形成了一个主意,巴塞德先生。”

    “什么主意?”密探问道。

    “在大街上讲这种事是会引起麻烦的,也太危险。是不是可以请你私下和我谈几分钟——比如说,到台尔森银行办事处?”

    “强迫我去?”

    “哟!我这么说过吗?”

    “那我为什么要上那儿?”

    “真是的,巴塞德先生,要是你不能去,我也就没法说了。”

    “你是说你不想在这儿说,先生?”密探迟疑不决地问道。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巴塞德先生,我是不想在这儿说。”

    卡顿这副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子,非常有助于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对付眼前这个他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人,从而完成他心中暗暗策划的那桩事。他那老练的眼睛看出了这一点,也就尽可能利用这一点。

    “瞧,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密探朝他姐姐投去责备的目光,说道,“要是出了什么麻烦,那就是你惹起的。”

    “得了,得了,巴塞德先生!”卡顿提高了嗓音,“别不知好歹了。要不是因为我非常尊敬你姐姐,我也许还不会想出这么个希望你我双方都会满意的小小建议哩。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去银行?”

    “我愿意听听你打算说点什么。好吧,我跟你去。”

    “我提议,我们还是先把你姐姐安全地送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口吧。让我搀着你,普罗斯小姐,在这种时候,要是没有人保护,你在这个城里走动是很不安全的。既然护送你的人认识巴塞德先生,我想请他也跟我们一起去洛瑞先生那儿。都准备好了吗?那就走吧!”

    普罗斯小姐不久以后回想起——她至死也没有忘记——在她双手按着卡顿的胳臂,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恳求他不要伤害所罗门时,她感到他的胳臂坚实有力,眼睛中闪烁着一种灵感,这不仅和他马马虎虎的外表完全相反,而且使他整个人发生了变化,变得高大起来。当时,她只顾为简直不配她疼爱的弟弟担惊受怕,又只想着卡顿所做的友好的承诺,没有充分留意她所看到的一切。

    他们把普罗斯小姐送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口,然后由卡顿领路前往洛瑞先生的住处。那不过是几分钟的路程。约翰·巴塞德或者说所罗门·普罗斯和他并肩走着。

    洛瑞先生刚吃罢晚饭,正坐在燃烧着一两根木柴的壁炉前——透过那欢快的火焰,也许看到了多年以前,比这年轻的那位台尔森银行的老先生,坐在多佛的皇家乔治旅馆壁炉前望着炉火出神的情景。听到他们进来,他转过身,一见有个陌生人,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先生,这是普罗斯小姐的弟弟,”卡顿说,“巴塞德先生。”

    “巴塞德?”老先生重复了一遍,“巴塞德?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也见过这张脸。”

    “我说过你这张脸很容易记住嘛,巴塞德先生,”卡顿冷冷地说,“请坐吧。”

    待他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后,又皱着眉头提醒洛瑞先生说:“就是那次审判的证人。”洛瑞先生马上想起来了,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客人。

    “巴塞德先生让普罗斯小姐给认出来了,他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位她钟爱的弟弟。”卡顿说,“他也承认了这层关系。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达内又给抓走了。”

    听到这消息,老先生惊得目瞪口呆,接着大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不到两小时前我离开时,他还是好好的、自由的,我正打算再去看他哩!”

    “可他的确又给抓走了。什么时候抓的,巴塞德先生?”

    “假如已经抓走的话,那就是刚才。”

    “这事巴塞德先生可能最有权威,先生。”卡顿说,“我是从巴塞德先生和他的一位狱卒哥们儿喝酒聊天中听说的,说是逮捕已经执行。他在大门口和那班派去抓人的人分手的,亲眼看到门房放他们进去了。毫无疑问,达内是又给抓起来了。”

    洛瑞先生那老练的眼睛从说话人的脸上看出,再去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浪费时间。他虽然心乱如麻,但还是意识到,事情还是取决于他得有清醒的头脑,于是便控制住自己,一声不吭地留心听着。

    “唔,我相信,”卡顿对他说,“凭着马奈特医生的名望和影响,明天也许仍能像今天一样使他处于有利地位——你说他明天又得出庭受审,是吗,巴塞德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明天也许仍能像今天一样处于有利地位,不过也有可能做不到。说实话,洛瑞先生,我感到吃惊,马奈特医生怎么竟没能阻止住这次重新逮捕呢?”

    “他可能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洛瑞先生说。

    “那样的话更让人担心,你想想,马奈特医生跟他女婿的关系有多好。”

    “是啊!”洛瑞先生承认,他用颤抖的手托着下巴,不安的眼睛望着卡顿。

    “总而言之,”卡顿说,“这年头是个冒险玩命的时代,要下冒险玩命的赌注,才能赢得这种冒险玩命的赌博。让医生去打稳牌,我来打险牌吧。这儿谁的命都值不了什么,任何人都有可能今天被放回家,明天又会被处死。好吧,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玩它一次命,把关在候审监狱里的朋友赢回来,而和我斗牌的对手,就是这位朋友——巴塞德先生。”

    “你手里得有好牌才行,先生。”密探说。

    “那我得把牌看一遍,看看手里有些什么牌——洛瑞先生,你知道我的劣根性,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白兰地。”

    白兰地放到了他跟前,他喝了满满一杯——又喝下满满一杯——然后若有所思地把酒瓶推开。

    “巴塞德先生,”他接着说,那口气真像在看一手牌,“狱羊,共和国委员会的密探,一会儿当狱吏,一会儿当囚犯,但始终是个奸细、密探。因为是英国人,他在这儿更值钱,因为一个英国人来做这种伪证可以比法国人少受怀疑,他在雇主面前用的又是一个假名。这张牌很妙。巴塞德先生,眼下受雇于法国共和政府,过去却为法国和自由的敌人——英国贵族政府效劳。真是一张绝妙的牌。在这个怀疑一切的国度里,人们可以明白无误地推断出,巴塞德先生眼下仍受雇于英国贵族政府,是皮特[137]的密探,是个打入共和国心脏的狡猾的敌人,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坏事干尽却又难以捉拿的英国间谍和特务。这是一张绝对不会输的牌。你弄清我的牌了吗,巴塞德先生?”

    “我不懂你的打法。”密探有些不安地回答。

    “我会打出我的王牌,向最近的区委员会告发巴塞德先生,看看你手上的牌吧,巴塞德先生,看看你有些什么牌。别着急。”

    他拿过酒瓶,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他看出密探很怕他喝多了会马上去告发,便又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下去。

    “仔细看看你手上的牌,巴塞德先生。慢慢来。”

    密探手上的牌比他预料的还要糟。巴塞德看到的是必输无疑的牌,对此,卡顿是不知道的。由于多次做伪证失败,他丢掉了在英国那份体面的职业——倒不是那儿不需要他这号人了。英国人夸耀自己不为密探特务所左右还是新近不久的事——于是他只好渡过海峡,到法国来当差。起初,他在自己旅法的英国同胞中间下钓饵,搞窃听,后来慢慢地在法国人中间也搞起这类勾当来。在被推翻的前政府时期,作为密探,他曾到圣安东尼区和德发日的酒店刺探消息,还从主管的警察那儿知道了有关马奈特医生的经历,以及他坐牢、释放的种种情况。他想用这些材料和德发日夫妇攀谈,结果在德发日太太那儿试了试,败下阵来。每当他想起那个可怕的女人一面跟他说话,一面飞动着手指编织,眼冒凶光地望着他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浑身颤抖起来。后来,他在圣安东尼区一再看见她拿出她的编织记录,告发一些人,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他知道,干他们这行的是没有安全可言的,想逃也逃不了,将始终被紧紧地捆在那利斧的阴影之下。虽说他已投靠了新主子,并竭尽讨好巴结之能事,给当今无处不在的恐怖火上加油,可是只消一句话,利斧就会落到他的头上。要是有人拿他刚才想到的那些严重问题告发他,那可怕的女人一定会拿出她那份要命的记录来置他于死地。那个女人的冷酷无情,他早已多次得到见证。除此之外,所有干这类见不得人勾当的人都极易被吓倒,难怪巴塞德见了自己的一手臭牌,便不由得面如死灰了。

    “你好像不大喜欢你那手牌,”卡顿悠然自得地说,“打吗?”

    “我想,先生,”密探低声下气地转向洛瑞先生说,“我想请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劝劝这位比你年轻得多的先生,他是否一定要降低自己的身份,不顾一切地打出刚才说的那张王牌。我承认我是个密探,这是个被人认为不光彩的工作——虽说这事总得有人来干。可是这位先生并不是密探,那他又何必降低身份来干这一行呢?”

    “巴塞德先生,”卡顿接过话头儿,看了看表说,“再过上几分钟,我就要不顾一切地打出我的王牌了。”

    “两位先生,我希望你们,”密探千方百计想把洛瑞先生拖进这场谈判,“能尊重我的姐姐——”

    “尊重你姐姐的最好方法,莫过于让她永远摆脱掉她的这个弟弟。”卡顿说。

    “你不会这么想吧,先生?”

    “这事我已经拿定主意,决不动摇。”

    密探的温和态度和他那身粗劣扎眼的衣服很不协调,和他平日的举止更是大相径庭。他在不可捉摸的卡顿面前大受挫折——即使比他聪明正派的人,也难以猜透卡顿——于是支支吾吾,无计可施。正当他不知所措时,卡顿又摆出刚才看牌时的悠然自得神态,说道:“噢,我又想起一件事。其实,我还有一张好牌没亮出来哩。那个和你一起当狱羊,自称在国家监狱里吃草的朋友是谁呀?”

    “一个法国人,你不认识他。”密探回答得很快。

    “法国人,嗯?”卡顿重复了一遍,接着便顾自沉思起来,好像根本没有注意他,“唔,也许是个法国人。”

    “没错,这我可以向你保证,”密探说,“虽说这无关紧要。”

    “虽说这无关紧要,”卡顿同样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虽说这无关紧要——是的,这无关紧要。是的。不过我认得那张脸。”

    “我想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不可能。”密探说。

    “不——可——能?”卡顿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竭力回忆着,然后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幸好那是个小杯子),“不可——能?法国话说得很好,可我总觉得他像个外国人。”

    “是外省人。”密探说。

    “不对,是外国人!”卡顿突然想起什么,用手掌在桌子上用力拍了一下,喊了起来,“是克莱!虽然改了装,人却没变。我们在老贝利见过他。”

    “这就是你的轻率了,先生,”巴塞德说着微微一笑,他的鹰钩鼻歪得更厉害了,“这一来,你让我占了上风了。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承认,克莱确实是我的同伙,可这是以前的事了,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在他病危时还照料过他。他埋在伦敦圣潘克拉斯老教堂的墓地里。由于他生前和那帮无赖不和,搞得我没法给他送葬,不过我还是帮着把他放进了棺材。”

    说到这儿,洛瑞先生从他坐的地方忽然发现,墙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影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杰里那头笔直竖着的硬发,现在显得更竖更硬了。

    “让我们说话理智一些,公正一些吧,”密探说,“为了证明你的错误,说明你的推断纯粹是捕风捉影,我可以给你看看克莱的丧葬证明书,它正好夹在我的笔记本里。”他急忙掏了出来,把它摊开,“喏,在这儿,你看,你看看!你可以拿去仔细看看,这可不是假造的。”

    这时,洛瑞先生发现墙上那影子伸长了,杰里起身走上前来。他的头发根根竖得笔直,即使杰克小屋里的那头牛用弯角给他梳过[138],也不过如此吧。

    密探没有发现,杰里已站在他的身旁,还像个拘魂鬼似的,碰了碰他的肩膀。

    “那个罗杰·克莱,先生,”杰里一本正经地铁板着脸说,“这么说是你把他装进棺材的?”

    “是的。”

    “那么又是谁把他弄出来的呢?”

    巴塞德朝椅背上一靠,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杰里回答说,“他压根儿不在棺材里。没有!绝对没有!要是他在里面,我愿意砍下我的脑袋。”

    密探转头望着另外两位先生,他俩都无比惊讶地望着杰里。

    “告诉你吧,”杰里说,“你在那棺材里装的尽是些铺路石子和泥土。别再跟我说什么你埋葬掉克莱了,这是骗人的话。我和另外两个人都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关你什么事?啊哈!”杰里怒气冲冲地回答,“勾起我旧恨的是你,是你这不要脸的骗了买卖人!我真想掐住你的脖子,把你掐死为止!”

    卡顿和洛瑞先生一样,都被这意外的转折弄糊涂了,他请杰里先压一压火气,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

    “以后再说吧,先生,”他躲躲闪闪地回答说,“眼下解释不合适。我要说的是,他很清楚,克莱压根儿就不在那口棺材里。要是他再敢说在里面,哪怕只说一个字,我就要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死为止。”接着,杰里又慷慨地添了一种方法,“要不我就去告发。”

    “嗨,我明白了,”卡顿说,“我手上又多了一张牌,巴塞德先生,你和另一个同你一样是英国贵族政府密探的家伙狼狈为奸。那人心怀鬼胎,假装死去,却又活了过来!在这充满猜疑的疯狂的巴黎,你要想逃过告发,保住性命,是不可能的!外国人在监狱里搞阴谋,反对共和国。这可是张厉害的牌——是张真正能送你上吉萝亭的大牌!和我打吗?”

    “不!”密探答道,“我认输了。我承认,我们在那些无法无天的暴民中很不得人心,我只好冒着淹死的危险逃离英国,克莱则被人四处搜寻,要不是那样装死,很难脱身。可这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死是假的呢,我觉得这真是太蹊跷了。”

    “你别在这个人身上多费脑筋了,”好斗嘴的杰里反驳道,“好好听这位先生说的话就够你忙的了。听着!我再说一遍!”——杰里忍不住还要表现一下他的宽宏大量——“我真想掐住你的脖子,把你掐死为止。”

    狱卒转过身去对着卡顿,更坚定地说:“就到这儿吧,我马上要去当班,不能再在这儿耽搁时间。刚才你跟我说你有个主意,是什么主意?对我过分要求是行不通的。要我利用我的职务去为你做事,要我拿脑袋去冒天大的风险,那我还不如干脆拒绝,听天由命。总之,我得做出选择。你说到冒险玩命,我们都在这儿冒险玩命。别忘了!要是我觉得合算的话,我也会去告发你的。我可以靠做伪证逃出那石头墙,别人也会那样做的。好吧,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事不多。你是候审监狱的看守吧?”

    “我兜底告诉你吧,越狱是绝对不可能的。”密探坚决地说。

    “我没问你的事你干吗要告诉我呀?你是候审监狱的看守吗?”

    “有时候是。”

    “你想去当就可以当。”

    “我可以随便进出。”

    卡顿又倒了一杯白兰地,慢慢地把它倒进壁炉里,看着它一滴滴落下。等到滴尽了,他才站起身来说道:“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是当着这两位先生的面谈的,因为这些牌的用处不能只限于你我知道。现在,到那间黑屋子里去吧,让我们俩单独谈一谈,把最后的话说完。”

    第九节 定局

    卡顿和狱卒在隔壁的黑屋子里密谈,声音轻得外面什么也听不见。洛瑞先生在外屋用相当怀疑和不信任的眼光望着杰里。在他的注视下,这位本分生意人的神态,实在叫人不放心。他轮番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不断变换姿势,仿佛他有五十条腿,正在全部一一加以试用。他专心致志地细看着自己的指甲,可是当洛瑞先生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时,他就用一只手虚掩着嘴,古怪地干咳一声。据说,心胸坦荡的人是很少有这种毛病的。

    “杰里,”洛瑞先生说,“你过来。”

    杰里一个肩膀在前,侧着身子走上前来。

    “除了当听差,你还做些什么?”

    杰里想了想,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主人,想出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回答:“干点农活。”

    “我很担心。”洛瑞先生生气地对他晃着食指说,“你拿受人尊敬的台尔森银行当幌子,干着见不得人的非法勾当。如果真是那样,回英国后,你就别指望我认你做朋友。要是你真干了,也休想我替你保守秘密。决不能给台尔森银行抹黑。”

    “先生,”窘迫不安的杰里恳求说,“我给你老先生干杂活干到现在,头发都干花白了,即使我真的干过那种事——我不是说真的干过,只是说即使我真的干过——也盼望你在做出对我不利的事之前,能再仔细替我想一想。再说,即使真的干过,也不能净说一面,事情都有两面的呀!就在这会儿,说不定有哪个医生挣进了不少钱,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却连几个子儿也没捞着——几个子儿也没捞着!不,连半个子儿也没捞着——半个子儿也没捞着!不,连四分之一子儿也没捞着——那些医生一溜烟儿似的来台尔森银行存钱,还斜起眼睛朝本分的生意人偷偷瞟上一眼,他们坐着自己的马车进进出出——嘿!也像一溜烟儿。啊,这可也是在蒙骗台尔森银行。你总不能一样事情两样对待呀!再说,还有一位克伦彻太太,老是趴在地上祷告,咒他的生意,弄得他一败涂地——彻底完蛋!至少以前在英国时是这样,今后要是有事,还会这样。可是那些医生太太是不会跪下来祷告的——绝不会!就算她们跪下来祷告,也是祈求有更多的病人,你只说这个,不说那个,怎能算公道呢?再说,还有那些殡仪馆的人,教区的办事员,教堂的执事,私人雇的守夜人什么的(一个个都贪心得很,都要从这里捞一把),即使真有那么回事,一个人也落不下多少好处。凭他得到的那么一丁点钱,洛瑞先生,是永远发不了财的。他永远得不到多大好处的,要是有别的出路,他早就不干那种行当了——即使真有那么回事的话。”

    “哼!”洛瑞先生喊了起来,不过已经比刚才温和了,“一看见你就让人厌恶。”

    “哦,我要恭恭敬敬地向你献上一条建议,先生,”杰里继续说,“即使真有那么回事——不过我不说那是真的——”

    “别再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洛瑞先生说。

    “没有,我不会的,先生,”杰里回答说,那口气仿佛他绝没有这样想,也决不会这样做,“我不说那是真的——我要恭恭敬敬向你献上的建议,先生,是这样的:在圣堂栅栏门旁的凳子上,坐着我的儿子,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只要你乐意,就让他给你跑腿,给你送信,给你干杂活,一直伺候到你老人家蹬腿的时候。即使真有那么回事,我还是不说那是真的(因为我不想对你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先生)。让那孩子顶他爹的班,照料他妈吧。别去告发那孩子他爹——别那么干,先生——就让那个当爹的去做个正正当当的掘墓人吧,好让他弥补过去盗墓的罪孽——要是真有那么回事的话——他会诚心诚意地去埋人,保证从此不再去打扰他们的安宁。洛瑞先生,”杰里说着,用胳臂擦了擦脑门儿,像是宣告他的这通演说即将接近尾声,“这就是我要恭恭敬敬向你献上的建议,先生。一个人看到自己周围的这种吓人情景,到处都有没有脑袋的尸体,价钱跌得连搬运费都不值,是不能不对这些事情正经八百地琢磨琢磨的。我这会儿说的,就是我琢磨出来的。即使真有那么回事,我也求你了,求你能把我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我站出来揭发完全出于好意,我本来是可以不说的。”

    “这倒是真的,”洛瑞先生说,“现在别再说了。只要你知过能改——在行动上,而不是在口头上——我还可以做你的朋友。我不想听你多说了。”

    杰里刚用手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卡顿和那密探就从那间黑屋子里回来了。“再见,巴塞德先生,”卡顿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对我没什么可怕的。”

    他在壁炉边洛瑞先生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洛瑞先生问他说定了些什么。

    “不多。要是那个被抓的人有什么不测,我可以进去见他一面。”

    洛瑞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只能做到这点,”卡顿说,“要求过多,就会把他的头推到刑斧下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即使被告发了,也不过如此。显然,这是形势不利的地方。这件事看来是没有办法了。”

    “可要是在法庭上遭到不测,”洛瑞先生说,“进去见一面也救不了他。”

    “我从没说过这能救他。”

    洛瑞先生的目光慢慢地转向炉火,他为他亲密的朋友伤心,为他的再次被捕感到万分沮丧,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这些天来的焦虑折磨了他,使他显得特别苍老,他落下了伤心之泪。

    “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朋友,”卡顿说着声音都变了,“原谅我看到你这么伤心。我不能坐视我父亲哭泣而无动于衷。看到你这样悲伤,我像看到自己的父亲伤心一样,心里对你充满了崇敬。其实,这场灾难本和你毫不相干。”

    虽然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又出现平日那种态度,可他的语气和神情中却流露出一种真挚的感情和敬意。洛瑞先生从未见过他这美好的一面,因而完全出乎意料。他朝他伸过手去,卡顿轻柔地握住了它。

    “再来说说可怜的达内吧,”卡顿说,“别把我和巴塞德的这次谈话和安排告诉她,反正也不可能让她去见他,她也许会以为这是预作安排,我要在他判决前把自杀工具偷偷交给他哩。”

    洛瑞先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听他这么一说,急忙看了卡顿一眼,看他是否真有这种打算。看来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卡顿也回看了洛瑞先生一眼,显然清楚洛瑞先生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也许会有许许多多想法,”卡顿说,“可是每一个想法都只会增加她的痛苦。别对她提起我。还像我刚来时说的那样,我最好不见她。这样我才能放开手脚,为她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对她有益处的工作。我想,你正打算上她那儿去吧?她今晚一定非常孤苦。”

    “我现在马上就去。”

    “这让我很高兴。她是那样地依恋你,信赖你。她看上去怎么样?”

    “又焦虑又痛苦,可是仍非常美。”

    “啊!”

    这声音悠长而悲哀,像一声叹息——几乎像一声呜咽。这声音引得洛瑞先生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卡顿的脸,可是那张脸却已转向炉火。只见一道光,或者是一道阴影(老先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种)在那张脸上一闪而过,就像万里晴空之下一阵疾风突然掠过山坡;只见他伸出一只脚,把炉膛里滚下来的一小根燃着的木柴截住。他穿着当时流行的骑马服、高筒靴,火光映照着他这身浅色的装束,再加上他那未经梳理、纷披的棕色长发,使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对于脚下的那团火,他似乎毫不在意,洛瑞先生不得不提醒他小心。那块烧着的木柴在他脚下断裂了,他的靴子还踩在那炽热的余烬上。

    “我把它给忘了。”他说。

    洛瑞先生的目光又给吸引到他的脸上。他发现一种颓废的神情掩盖住他那原本英俊的面容,使他蓦地联想起近来常见的那些囚犯脸上的表情。

    “你在这儿的事都办好了吧,先生?”卡顿转过脸来问他。

    “是的,昨晚露西不期而至时,我不是正在告诉你,我终于竭尽全力把我要在这儿办的事都办完了。我本来希望把他们夫妻俩在这儿安顿好,再离开巴黎。我已经领到通行证,随时都可以离开。”

    他俩都陷入了沉默。

    “你的一生是值得回忆的漫长的一生吧,先生?”卡顿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已经七十八岁了。”

    “你这一生都过得很有意义,一直都在踏踏实实地努力工作;受人信任,受人尊敬,也受人仰慕,是吧?”

    “我自从长大成人,就一直是个生意人。实际上,甚至可以说,我在少年时代就是一个生意人了。”

    “瞧,你都七十八岁了,还这么受人器重。在你离开这个世界时,会有多少人怀念你啊!”

    “我只不过是个单身孤老头罢了。”洛瑞先生摇着头说,“没人会为我哭泣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她不会为你哭泣吗?难道她的孩子不会为你哭泣?”

    “会的,会的,感谢上帝。我说的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一件值得感谢上帝的事,难道不是吗?”

    “那当然,那当然。”

    “如果你今晚真的对着你孤寂的心说:‘从来没有人爱过我,喜欢过我,感激过我,尊敬过我;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心中占过一席之地;我从没做过值得别人记住的好事。’那你这七十八年就是该诅咒的七十八年了,是不是?”

    “你说得对,卡顿先生,我想是这样的。”

    卡顿又转过头去望着炉火,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接着说道:

    “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觉得你的童年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你坐在母亲膝头的日子,是不是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洛瑞先生也和他一样态度温和地回答说:

    “二十年前是这样,可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却不然了。因为,我就像在兜一个圆圈,越是临近终点,就越是靠近起点了。这似乎是人生旅途上一种给人慰藉、使人在行将就木时心中有个准备的仁慈安排。现在,我的心又常为久已忘怀的许多往事而激动,我想到了我年轻漂亮的母亲(我自己都这把年纪了),也回忆起我对这个社会还涉足不深、我的毛病也还没有这般根深蒂固时的那些岁月。”

    “我懂得这种感情!”卡顿突然容光焕发地喊了起来,“有了这种感情,你变得更加善良了,是吗?”

    “我希望如此。”

    卡顿起身帮助洛瑞先生穿上外衣,结束了这场谈话。“可你,”洛瑞先生又提起这个话题,“你还年轻。”

    “是啊,”卡顿说,“我还没有老,可我这个年轻人绝不可能活到老。我已经活够了。”

    “我也活够了,真的。”洛瑞先生说,“你打算出去吗?”

    “我陪你一块儿到她家门口。你知道我东游西荡惯了,要是我在街上逛久了,你别不放心,明天早上我又会出现的。明天你去法庭吗?”

    “是的,真不幸。”

    “我也去,不过只是作为一个旁听的群众。我那位密探会给我找个地方。来,扶着我的胳臂吧,先生。”

    洛瑞先生照办了,于是他俩下楼出门来到街上。几分钟工夫,他们就到了洛瑞先生的目的地,卡顿在那儿和他分了手,不过他在附近逗留了一下。待大门关上后,他又回到门口,轻轻抚摸着大门。他听说她每天都去监狱附近。“她从这儿出来,”说着他朝四下里打量了一下,“朝这边拐,一定老在这些石头上走来走去。让我也沿着她的足迹走一趟吧。”

    待他走到拉福斯监狱跟前站住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这是她已经站了几百次的地方。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关了店门后,正站在门口抽烟。

    “晚安,公民。”卡顿走过时,发现这人好奇地盯着他看,就停下打了个招呼。

    “晚安,公民。”

    “共和国怎么样?”

    “你是说吉萝亭吧。不坏。今天是六十三个。很快就要达到一百大关了。参孙和他的手下人有时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那个参孙,真有趣。这么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他——”

    “看他剃头?常去。每天都去。了不起的剃头匠!你见过他干活吗?”

    “没有。”

    “等他活多时去看看吧。你算一算,公民,今天他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剃了六十三个!还不到两袋烟的工夫!真的!”

    龇牙咧嘴的小个子伸出正抽着的烟斗,比画着向他解释怎样给那刽子手计算时间时,卡顿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冲动,真想一拳打他个灵魂出窍,因而他急忙转身走开。

    “你不是英国人吧?”锯木工说,“尽管你一身英国人的穿着。”

    “我是英国人,”卡顿收住脚步,扭头回答道。

    “听你说话像个法国人。”

    “我以前在这儿上过学。”

    “啊哈,像个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

    “晚安,公民。”

    “你可得去看看那个有趣的家伙啊!”那个小个子还在他身后一个劲地喊着,“带只烟斗去!”

    卡顿走出没多远,就在街心一盏闪烁不定的路灯下停了下来,用铅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以一个熟悉路径的人的坚定步伐,穿过几条又黑又脏的街道——这些街道比平时脏得多,因为在那个恐怖的年月里,即使最好的主要大街,也无人打扫——来到一家药店门口。店主正在亲自关店门。这是家又小、又暗、又不正派的店铺,开设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上坡路边,老板是个矮小、黝黑、一看便知不正派的人。

    卡顿走到柜台前,向他道了晚安,把写的字条放到他面前。“嘘!”老板看看字条,轻轻吹起了口哨,“嘻!嘻!嘻!”

    卡顿没有理他,药店老板又问:

    “是你用的吗,公民?”

    “是我用的。”

    “当心,要分开用,公民。你知道混在一起用的后果吗?”

    “完全知道。”

    给了他几个包好的小纸包,他把它们一一放进贴身上衣的口袋,数钱付了账,不慌不忙地离开了店铺。“明天早晨以前,没什么事要做了,”他抬头看了看月亮,说,“可我睡不着。”

    他在飞驰的流云下大声说出这话时,丝毫没有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脸上没有漫不经心的表情,而是有着一种挑战的神色。这是一个灰心丧气的人决心已定的态度。他徘徊过,挣扎过,迷途过,如今终于踏上了正路,并且看到了路的尽头。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在那些年轻伙伴中出类拔萃时,他到父亲坟前去给他送葬。母亲在那之前几年就去世了。此时此刻,当他在明月和飞驰的流云下,徘徊在黑影幢幢的阴暗街道上时,心里想起当时在父亲坟前念过的庄严经文:“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139]

    在这座斧钺统治的城里,他深夜独自一个踯躅街头,哀伤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他想到了白天被处死的六十三个人,想到了现在尚在牢中,明天、后天、大后天要被处死的那些牺牲者。这一串联想,又使他想起了《圣经》中的这些词句,如同从大海深处捞出一只锈迹斑斑的旧铁锚,但他并没有去追溯往事,只是念叨着这些词句朝前走去。

    他以一种庄严肃穆的心情望着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人们正准备就寝,在那几个小时的安睡中忘却周围的恐怖;他看到了教堂的钟楼,已没有人再去那儿祈祷,教士们多年来的欺诈掠夺和荒淫无耻,激起了民众的极度愤恨,使教堂到了自我毁灭的地步;他看到了远处的墓园,正如园门上写的,那是专供“长眠”之地;他还看到了人满为患的监狱;看到了六十多人同赴刑场经过的街道,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以致民众中没有流传任何死于吉萝亭手下的冤魂不散的悲惨故事;卡顿以一种庄严肃穆的心情,想到夜晚在狂暴中暂时平息下来的这座城市中的生生死死。他又过了塞纳河,来到灯光明亮的街道上。

    街上很少有马车驶过,因为坐马车容易受到怀疑,就连那些绅士们也都把头缩进红色睡帽,穿着笨重的鞋子,徒步而行。可戏院仍然场场客满,他路过时,人们正兴高采烈从里面拥出来,一路谈笑着回家。在一家戏院门前,一个小女孩正要跟母亲觅路穿过一片泥泞,走到马路对面去。他把这孩子抱过了街,在她怯生生的小胳臂还没有松开他的脖子之前,向她讨了一个吻。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街上寂静无声,夜色深沉,这些话音在他的脚步声中回响,在空中荡漾。他的心十分宁静、坚定,他一边走一边不时重复着这几句话,这些话始终在他耳边萦绕。

    夜色即将散尽,他伫立桥头,倾听河水拍打着巴黎岛[140]的堤岸,岛上的房屋和教堂错落如画,在月光下闪着白光。白昼冷冷地来临了,天上犹如出现了一张死人的脸,接着,黑夜连同月亮和星星,都变得苍白、死去,一时间,仿佛天地万物都归死神统治了。

    然而,灿烂的太阳升起来了,仿佛要用它那长长的霞光,把他彻夜一再背诵的经文射进他的心里,为他带来温暖。他虔诚地手搭凉棚,顺着霞光望去,只见他和太阳之间架着一道光桥,桥下的河水发着闪闪银光。

    在清晨的寂静中,强有力的潮水涌了上来,那么急切、深沉而又坚定,就像一个知心的朋友。他顺流走去,远离了那些房舍,后来躺在堤岸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睡着了。醒来后,他站起身来,又在河岸边踯躅了一会儿,看着一个旋涡漫无目的地转了又转,直到最后被水流吞没,一起带向大海。——“像我一样。”

    这时,一只商船进入他的眼帘,船帆有着浅淡的枯叶色,它慢慢地从他身旁驶过,直到无影无踪。当默默无声的水纹在河中消失时,他在内心深处开始祷告,求主宽恕他所有的愚行和过错,祷词的结束语是:“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待他回转去时,洛瑞先生已经外出,不难猜出,这位善良的老人上哪儿去了。卡顿只喝了点咖啡,吃了点面包;饭后,梳洗了一下,换上衣服,以振作起精神,然后就出发前往开庭审判的地方。

    法院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那个狱卒——许多人见了他怕得连忙退避三舍——带他挤到人群中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洛瑞先生已在那儿,马奈特医生也在那儿。她也在那儿,坐在她父亲的身旁。

    当她的丈夫被人带进来时,她望着他,眼神里流露出那么深情的鼓舞和支持,充满了爱怜和温情,也充满了勇气和信心,使他一见之下脸上马上恢复了健康的血色,目光变得炯炯有神,精神大为振奋。此时,如果有人留心注意一下,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对卡顿也产生了同样的影响。

    在这毫无公正可言的法庭上,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法律程序,让被告能有合理的申诉机会。可如果当初不是那么极度地滥用法律程序和形式,这场革命也就不会发生,也就不会用这种革命的自杀性报复行为,来把它们统统砸烂无余了。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陪审团。还是昨天和前天的那些坚定的爱国者和优秀公民,明天和后天无疑仍将是他们。其中有个显得迫不及待、颇为引人注目的人,他一副渴望的神色,一只手不住地在嘴唇边摸着,他的出场使旁听者们大为满意。这个嗜杀成性,像食人生番似的凶残的陪审员,就是圣安东尼区的雅克三号。整个陪审团就像是一群挑选来审判小鹿的猛犬。

    接着,大家的目光又转向那五位法官和检察官。今天,这班人丝毫没有偏袒徇情的模样,全是一副凶狠残暴、毫不留情、杀气腾腾、铁面无私的神气。随后大家的目光又在人群中寻觅自己的熟人,彼此使着会意的眼色,相互点头,然后才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的,昨日获释,当天再度被控,再度被捕。起诉书已于昨晚交本人。该人涉嫌并被控为共和国之敌人,系贵族分子,出身恶霸家庭,为应当诛灭家族之一员。此家族曾利用其现已废除之特权残酷欺压人民。据此,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内的,必须依法处死。

    检察官用不多的几句话就这样起诉完毕。

    首席法官问:“被告是被公开告发,还是秘密告发?”

    “公开告发,首席法官。”

    “由谁告发?”

    “共有三人。圣安东尼区酒店老板欧内斯特·德发日。”

    “好!”

    “他的妻子泰雷斯·德发日。”

    “好!”

    “还有医生亚历山大·马奈特。”

    法庭里顿时发出了一阵喧哗。只见马奈特医生在一片哄闹声中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首席法官,我向你提出严正抗议,这是伪造的,是一场骗局。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儿的丈夫。我女儿,还有她所爱的人,对我来说,远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是谁说我告发我孩子的丈夫的?这个搞阴谋撒谎的人是谁?他在哪里?”

    “马奈特公民,安静!不服从法庭的权威就是犯法。至于说到比你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对一个好公民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共和国了。”

    这几句指责的话获得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首席法官摇了摇铃,激动地接着往下说:

    “即使共和国要求你牺牲自己的女儿,你也有义务那么做。往下听吧,听时要保持肃静!”

    又是一阵疯狂的喝彩声。马奈特医生只得坐了下来,眼睛朝四下里张望着,嘴唇不住地颤抖。女儿朝他靠得更紧了。陪审团里那个面带渴望神色的人搓了搓双手,又习惯地伸手摸起嘴唇来。

    待法庭安静下来,能听到他说话声时,德发日开始在庭上做证。他很快讲述了马奈特医生被长期监禁,以及他在少年时代曾给马奈特医生当仆人的事,后来又讲到马奈特医生获释出狱后,人们把马奈特医生送到他那儿的情况。法庭的工作进行得很快,他一说完,马上对他做了一番简短的质询。

    “在攻占巴士底狱时,你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是吗,公民?”

    “我想是这样的。”

    这时,一个非常激动的女人从人群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你是个最杰出的爱国者。为什么不这么说?那天你是炮手,也是第一批攻进那个该死的堡垒中的一个。爱国同胞们,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就是那个“复仇女”,她在听众的一片热烈赞扬声中,就这样为审判过程呐喊助阵。首席法官摇铃了,可是“复仇女”因为受到人们的鼓励,劲头更大了,她尖声大叫:“我才不怕你摇铃哩!”又招来了一阵喝彩声。

    “告诉法庭,那天你在巴士底狱中做了些什么,公民。”

    “我本来就知道,”德发日说着,低头看了看他的妻子,她正站在他上来那个台阶的最低一层,镇定地仰望着他,“我本来就知道,我要提到的这个犯人,曾被关在一间叫北楼一百〇五号的牢房里。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当他在我的照料下只知埋头做鞋时,他只知道自己叫‘北楼一百〇五号’。攻占巴士底狱那天,我是炮手,我决定在攻下这地方后去看看那间牢房。监狱攻下来了,我就在一个看守的带领下,去了那间牢房,同去的还有我的一个同伴,他现在是陪审团中的一员。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那间牢房。烟囱上有个洞,有块石头给挖出来又安上了,我在石头后面的洞里找到了一份手写的材料。这就是那份手写的材料。我曾认真察看过马奈特医生的笔迹。这确实是马奈特医生写的东西。现在我把马奈特医生亲笔写的这份材料交给首席法官。”

    “宣读这份材料。”

    一片死寂,大家一动不动——受审的犯人爱恋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妻子只看了他一眼便焦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马奈特医生定定地望着宣读材料的人。德发日太太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犯人,德发日的目光则一直望着异常痛快的妻子。其余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马奈特医生,而马奈特医生对他们则谁也没有看见——那份材料宣读了,内容如下。

    第十节 阴影的内容

    “我,不幸的医生亚历山大·马奈特,原籍博韦,后移居巴黎。在这一七六七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我在巴士底狱这间凄惨的牢房中,写下这份悲伤的材料。我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偷偷写成的。我计划把它藏在烟囱的内壁里,我费了许多时间和心血,已在那儿挖了一个藏匿的地方。在我和我的苦难都化为烟尘时,也许会有一只同情的手找到它。

    “在我被囚禁的第十个年头的最后一个月里,我用一枚锈铁钉,蘸着用鲜血调和的从烟囱里刮下的煤烟炭末,极其艰难地写下这些文字。我心中的希望早已破灭。从我身上一些可怕的征兆看来,我的理智能保持完好无损,已经不会太久了。不过我要郑重声明,此时此刻我的神志绝对正常——我的记忆精确详尽——我写的全是事实,不管以后是否有人看到,在末日审判席上,我也将为自己最后写下的这些文字负责到底。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我想是那个月的二十二号),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正在塞纳河码头旁一个僻静处散步,想呼吸一下寒冷的空气提提精神。那地方离我在医学院街的住处大约有一小时路程。一辆马车飞快地从背后驶来,我怕马车把我撞倒,急忙退到一旁让它过去。不料车窗里探出一个头来,还听到了喝令车夫停车的声音。

    “车夫赶紧勒住马,车停下了,刚才的那个声音唤起我的名字来,我答应了一声。马车停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没等我走到马车跟前,车上已下来两位先生。我发现他们俩都裹在斗篷里,像是有意把自己遮掩起来。他们并肩站在车门旁,看上去他们的年龄和我不相上下,或许还年轻一点,两人的身材、举止、声音和面貌(我能看到的部分)都十分相像。

    “‘你是马奈特医生吗?’其中一个问道。

    “‘是的。’

    “‘马奈特医生,原籍博韦,’另一个说,‘是位年轻的内科医生,原先是外科专家,这一两年来在巴黎的名气越来越大了,对吧?’

    “‘先生们,’我回答说,‘本人就是承蒙二位夸奖的马奈特医生。’

    “‘我们去过你的住处。’第一个人说,‘不巧没有在那儿找到你。听说你可能在这一带散步,我们就跟着来了,希望能赶上你。请你上车好吗?’

    “两人的态度都很专横,一边说着,一边就过来把我逼向车门。他们都带着武器,而我手无寸铁。

    “‘先生们,’我说,‘请原谅,不过,我通常都要问清是哪一位赏光请我去出诊,要我去看的病人病情又是怎么样?’

    “答话的是第二个人。‘医生,请你出诊的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至于病人的病情,我们相信你的医术,你做的诊断一定会比我们的陈述准确。行了,请你上车好吗?’

    “我只好顺从,默默地上了车。他俩也跟着上了车——最后一个是收起踏脚板后跳上车的。马车掉转头,又照原先的速度飞驶起来。

    “我如实记下了这番对话,无疑是逐字逐句,一字未漏。我竭力不让自己走神,使每件事情都准确地如实叙述。下面凡是标有中断符号的地方,皆因我不得不暂停记述,藏起文稿。

    “马车飞快驶过一条条大街,出了北门,驶上了乡间大道。出城后大约走了三分之二里格地——当时我并未计算距离,是后来再走时估算的——马车驶离大道,不久就在一座孤零零的宅院前停了下来。我们三人都下了车,沿着花园里一条又湿又软的小径,走过一座乏人管理、池水满溢的喷水池,来到一幢房子门前。按过门铃,由于门没有立即应声打开,带我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就用他那厚重的骑马手套打了开门人一个耳光。

    “这一举动并没有引起我特别关注,因为我知道,老百姓挨打比狗挨打还普通。这时,另外那个也一样发起火来,伸手同样打了开门人一个耳光。这兄弟俩的神情举止竟如此相像,这时我就开始意识到他们俩是一对孪生兄弟。

    “我们在宅院大门口一下车(大门是锁着的,两兄弟中一个打开锁让我们进去后,重又锁上了),便听到从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传来阵阵叫喊声。两兄弟径直带我朝那间屋子走去。随着我们一步步爬上楼梯,那叫喊声越来越响。最后我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发高烧的病人。

    “病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年纪很轻,肯定才二十出头。她头发蓬乱,两只胳臂用腰带和手帕绑在身体两侧。我注意到,这些捆绑用的全是上等男人身上的东西。其中有一条是礼服上用的有流苏的绶带,我看到上面有个贵族的纹章和一个字母‘E'[141]。

    “我一开始仔细观察病人,就看到了这一情况。因为在她焦躁不安的挣扎中,她翻转身子,脸伏到了床沿上,把绶带的一头吸进了嘴里,此时正有窒息的危险。我第一个举动就是伸手从她嘴里拉出绶带。就在这时,我看到绣在角上的纹章。

    “我轻轻地将她翻过身来,双手按住她胸口,想让她平静下来,躺着不动,然后察看她的脸。她两眼圆睁,神色狂乱,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反复叫着:‘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啊!’然后从一数到十二,还发出一声‘嘘’。过后,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侧耳静听,接着便又开始那刺耳的尖叫,又喊:‘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啊!’然后又从一数到十二,再发出一声‘嘘’。如此周而复始,顺序不变,神态也不变。除了有规律地停顿那么一会儿外,她的这种喊叫声从未休止。

    “‘她这样有多久了?’我问。

    “为了把这兄弟俩区别开来,我把他们叫作哥哥和弟弟。所谓哥哥,是指最有权威的那人。答话的是哥哥:‘大约从昨晚这个时候开始。’

    “‘她有丈夫、父亲和兄弟吗?’

    “‘有个兄弟。’

    “‘我不是在跟她兄弟谈话吧?’

    “他带着满脸鄙夷的神气回答说:‘不是。’

    “‘她最近和十二这个数有什么关系吗?’

    “弟弟不耐烦地插嘴说:‘是和十二点钟吧!’

    “‘瞧,先生们,’我的手仍按着那女人的胸口,‘你们这样把我带来,我什么也干不了!要是我事先知道来看什么病,我就可以有所准备。像现在这样,时间就得浪费了。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到哪儿去弄药呀!’

    “哥哥朝弟弟看了看,弟弟傲慢地说:‘这儿有一箱药。’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只药箱,放到桌子上。

    “我打开几只瓶子,嗅了嗅,又把瓶塞放到嘴边尝了尝。如果我要用的不是有毒性的麻醉药,那箱子里的药是一样也用不上的。

    “‘怎么,你信不过这些药?’弟弟问。

    “‘你瞧,先生,我正准备用呢。’我回答了一句,就没有再说什么。

    “我费了好大的劲,做了种种努力,才给病人灌进我要她服的剂量。我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我想过会儿再给她服一次药,同时还需要观察一下服药后的效果。屋里原先有个战战兢兢的胆小女人(是楼下那开门人的妻子)在服侍,这时已退缩到屋角。这房子潮湿破旧,草草地放着几件家具——显然是最近才住人,而且只是暂时用一用。为了掩住尖叫声,窗上钉了些厚厚的旧帷幔。叫喊声仍然有规律地继续着,先喊‘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啊!’接着从一数到十二,最后发出一声‘嘘’。她还是那么疯狂地挣扎着,所以我没敢给她的胳臂松绑,只是留心不让勒痛她。唯一给人希望的是,我按在病人胸口的手起了很大的镇定作用,能使她的身子安静几分钟。可是这对抑制叫喊毫无作用,她的叫喊比钟摆还有规律。

    “由于我的手有这种镇定作用(我想是这样),我便在床边坐了半个来小时,那两兄弟一直在旁看着。后来那哥哥说:

    “‘这儿还有一个病人。’

    “我吃了一惊,忙问:‘病情严重吗?’

    “‘你最好去看一看,’他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拿起了一盏灯。

    “另一个病人躺在二楼楼梯对面的一间后屋里,是马厩顶上的一间阁楼,屋子的一部分有个低矮的粉刷过的顶棚,其余部分都敞开,看得见瓦屋的屋脊和横梁。没有顶棚的地方堆放着干草、麦秆、柴火和一堆埋在沙子里的苹果。我必须经过这一部分,才能走到有顶棚的地方。我的记忆清晰详尽,明确无误。我在巴士底狱这间牢房里,囚禁了快满十年,现在回忆起这些细节来,依然历历在目,和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躺着一个英俊的农家少年,最多不过十七岁。他头下塞了一只坐垫,仰天躺着,牙关紧闭,右手紧握着放在胸前。他那对怒火熠熠的眼睛直盯着上方。我单腿跪下俯身察看,看不出他的伤在哪里。不过我能看出,他是被利刃刺伤的,已经奄奄一息。

    “‘我是医生,可怜的小伙子,’我说,‘让我看看伤口。’

    “‘我不想让人看,’他回答说,‘随它去吧。’

    “伤口在他的手底下,我设法劝他让我挪开他的手。伤口是剑刺的,受伤时间约在二十至二十四小时之前。即使未加拖延当即治疗,也没法救活他了。他很快就要死了。我扭头看看那个哥哥,只见他正低头俯视着这个濒临死亡的英俊少年,那神情就像在看一只受伤的鸟或者是野兔、家兔,而不是他的同类。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我问。

    “‘一只下贱的小疯狗!一个农奴!逼得我弟弟拔剑刺他,结果倒在我弟弟的剑下——居然像个上等人似的[142]。’

    “这话没有一点怜悯和内疚,可以说毫无人性。说话的人似乎认为,让这个不属同类的生物死在这儿极不合适,应该让他和那些贱类一样悄悄死去才好。他对这个少年的命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同情。

    “在他说话时,少年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他,然后又慢慢地转向我。

    “‘医生,他们这班贵族骄傲得很,可我们这些贱民也有骄傲的时候。他们抢我们,欺我们,打我们,杀我们;可我们有时还是剩有一点傲气。她——你见到她了吗,医生?’

    “虽然因为离得远声音轻了,可是她的尖叫和喊声,这儿依然可以听见。他这么一提,仿佛她就躺在我们的面前。

    “我说:‘我见到她了。’

    “‘她是我姐姐,医生。多少年来,这班贵族老爷对我们的姐妹们的贞操,都享有无耻的特权。可我们当中也有好样的姑娘。这我知道,我父亲也这样跟我说过。我姐姐就是一个好样的姑娘。她和一个也是好样的青年订了婚,他是那个人家的佃户。我们都是那个人家的佃户——我说的就是站在那儿的那个人。那另外的一个是他的弟弟,是个最坏的坏蛋。’

    “那少年是异常艰难地聚集起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些话的,可他的精神却使他说得格外有力。

    “‘正像我们所有贱民都受那班高贵的人抢夺一样,我们受尽站在那儿的那个人的搜刮——他黑心地向我们收租抽税,强迫我们白白替他干活,硬要我们在他的磨坊里磨我们的粮食,逼着我们用那点可怜的粮食替他喂养大群大群的家禽,可是却禁止我们养任何家禽。他搜刮我们到这样的地步,连我们偶尔弄到一点肉吃的时候都提心吊胆,不得不关门闭户,生怕被他的人看到抢走。我说了,我们被抢得精光,刮得干干净净,穷得不能再穷,弄得我们的父亲告诉我们说,生个孩子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桩可怕的事情,我们应该祈求上帝,别让我们的妇女生儿育女了,让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全都灭种吧!’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受压迫的情感会像火一样爆发出来。我原先总以为它必定隐伏在人民心中,可是在这个垂死的少年身上,我看到了这种情感的爆发。

    “‘不过,医生,我姐姐还是结了婚。当时我那可怜的姐夫正有病,可她还是嫁给了她心爱的人,这样她就可以在我们的草舍里——那个人大概把它叫作狗窝吧——服侍他,安慰他了。可是结婚不多日子,我姐就让那个人的弟弟看上了,他要求那个人把她租来给他——因为我们这种人中的丈夫算得上什么!那个人当然很乐意,可我姐姐是好样的,贞洁的,她像我一样,恨死了那个人的弟弟。你知道那两个家伙用什么手段威逼她的丈夫,想要他叫她顺从的吗?’

    “那少年的眼睛本来一直盯着我,说到这儿,他慢慢地把目光转向那在一旁观看的人。我从他们两个的脸上看出,他说的全是真话。两种截然相反、互相对立的傲慢和自尊,即使在这巴士底狱的牢房里,依然历历在目。那老爷是一副满不在乎、漠然置之的态度,而农民则是满脸横遭蹂躏、愤而渴望复仇的神色。

    “‘你知道,医生,这班贵族老爷有权把我们这些贱民套在车子上,赶我们拉车。他们就这样把我姐夫套在车子上,赶他,要他拉车,你知道他们有权要我们整夜守在他们的地里,不让青蛙叫,免得打扰他们尊贵的睡眠。晚上,他们就要我姐夫去有害的夜露里守夜,白天,又命他套上笼头拉车。但他还是没有屈服。没有!有一天中午,人们解下笼头,让他吃东西——要是他还能找到东西吃的话——他随着报时的钟声,钟敲一下他哽咽一下,哽咽了十二下后,就死在我姐的怀里了。’

    “要不是他决意倾吐冤情,任何人为的力量也维系不了这少年的生命。他使劲握紧右拳不让松开,掩住伤口,竭力驱开朝他围拢过来的死亡阴影。

    “‘接着,在那个人的同意甚至帮助下,他弟弟把我姐给抢走了。我知道,她一定把她的情形给那人的弟弟说了——说的什么,医生,要是你现在还不知道,你很快就会发现的——可那人的弟弟还是把她给抢走了,供他一时享乐解闷。我在路上看到她从我旁边过去。我把这个消息带回家后,我父亲伤心得死去了,满肚子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我把我的小妹妹(我还有一个妹妹)送到这个人管不着的地方,使她至少不会做他的奴婢了。然后我就追踪那个弟弟来到这儿,昨天夜里爬了进来——我,一个贱民,可手里有剑——这阁楼的窗在哪儿?就在这旁边吧?’

    “在他眼里,这屋子越来越暗了,他周围的世界越缩越小。我朝四下里看了看,只见地上干草麦秆踩得一片狼藉,这儿像是有过一场格斗。

    “‘我姐听到我的声音,跑了进来。我叫她别过来,别靠近我们,待我杀了那家伙再说。他进来了,先是给我扔了几个钱,后来又用鞭子抽我,我虽是个贱民,可我奋力回击,逼得他不得不拔出剑来。那柄沾上我这平民鲜血的剑,让他爱折成几段就折成几段吧。他只好拔出剑来自卫——为了保命,他使出浑身解数来刺我。’

    “就在刚才,我已看到地上的干草里有几截断剑。那是老爷们用的武器。另一个地方,躺着一柄旧剑,看样子是士兵用的。

    “‘来,扶我起来,医生,扶我起来。他在哪儿?’

    “‘他不在这儿,’我扶住他说,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弟弟。

    “‘哼,这班贵族尽管傲气十足,可是就怕来见我。在这屋子里的那个人在哪儿?把我的脸转过去对着他。’

    “我照办了,扶起他的头,让它靠在我的膝盖上。可是霎时间,他突然有了一股异常的力量,竟挺身完全站立起来,使得我也不得不跟着站起,要不就无法扶住他了。

    “‘侯爵,’少年双目圆瞪,举起右手,对着他说,‘等到算总账的日子,我要向你,向你那万恶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讨还血债。我要用鲜血在你身上画下这个十字,作为我讨债时的标记。等到算总账的日子,我特别要向你的兄弟,你们那万恶家族中最坏的坏蛋,讨还血债。我要用鲜血在他身上画下这个十字,作为我讨债时的标记。’

    “他两次用手在胸部的伤口上蘸了蘸,然后用食指当空画了个十字。他就这样举着那手指站了一会儿,待它垂下时,人也随之倒下。我把他放倒,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回到那年轻女人的床边,发现她还在按原先的顺序一再说着那几句胡话。我知道,这种情况还会持续许多时候,也许只有在死的寂静中才能结束。

    “我又给她吃了几次原先吃过的药,坐在她的床边,守到深夜。她的尖叫声始终那么刺耳,那几句话还是那么清楚,顺序也一直没有错乱,总是‘我的丈夫,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嘘!’

    “从我见到她的时候起,这种情形持续了二十六个小时。待我两次来去,重又在她身旁坐下时,她的口齿开始含糊起来。我竭尽全力想挽救她。可她渐渐地陷入昏睡状态,像死人一般躺着。

    “就像持续多时的可怕的暴风雨已过去,终于风停雨歇了。我松开她的双臂,叫那女仆帮我把她的身体放平,理好撕破的衣服。这时我才发现,她已经有了要做母亲的初步征兆。就在这时,我对她仅存的一线希望,也完全破灭了。

    “‘她死了吗?’侯爵问,我以后还是称他为哥哥。他刚刚骑马回来,穿着靴子进了屋。

    “‘没有死,’我说,‘不过快要死了。’

    “‘这些贱民的身体怎么这样结实!’他有些好奇地低头看着她说。

    “‘伤心和绝望中有着无穷的力量。’我回答说。

    “他听了我的话,先是笑了笑,接着便皱起了眉头。他用脚把一把椅子踢到我的椅子旁边,命那女仆退下,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起话来。

    “‘医生,我发现我兄弟和这两个农民有了麻烦,就提出请你来帮忙。你名气大,而且作为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你大概会顾及你自己的利益。你在这儿看到的事情,是只能看,不能往外说的。’

    “我倾听着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

    “‘你肯赏光听我说吗,医生?’

    “‘先生,’我说,‘做我们这一行的,对于病人的情况总是严守秘密的。’我小心谨慎地回答,心里对看到的和听到的感到很不安。

    “‘她的呼吸已微弱到几乎听不到了,因此我又仔细地测了测她的脉搏,听了听她的心跳。她还活着,但仅此而已。待我重又坐回到椅子上,朝旁边一看,发现兄弟俩都盯着我。

    “我写这篇东西时困难重重,严寒刺骨,又怕被人发觉,把我关进漆黑一团的地牢。因而往下我只能简要地叙述了。我的思维没有混乱,记忆力也没有丧失,我和那两兄弟的谈话,字字都能记起,句句都能详尽叙说。

    “她挨了一个星期。在她临终时,我把耳朵贴近她嘴唇,才勉强可以听到她对我说的片言只语。她问我她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了她;又问我是谁,我也告诉了她。我问她姓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在枕头上微微摇了摇头,也像那个少年一样,不肯吐露她的秘密。

    “我一直没有机会再问她什么问题,直到我告诉那两兄弟她已处于弥留状态,活不到第二天了。在此之前,虽然进那屋子的只有我和那个女仆,没有旁人,可只要我在那儿,那两兄弟中总有一个坐在床头的幔帐后面,小心提防着。到了这时,他们似乎不再怕我会跟她谈什么了,仿佛——我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仿佛我也快要死了。

    “我一再看出,最使他们痛心疾首的是,那个弟弟(按我的叫法)竟和一个农民,而且还是个少年农民比剑交锋,这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他们脑子里唯一考虑的是,这件事大大地辱没了他们的家声,实在太荒唐可笑。每当我和那弟弟的目光相遇,我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我极其憎恨,因为我知道了从少年口中听到的一切。虽说他对我比那哥哥随和客气,但我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我也看出,在那哥哥的心目中,我也是个麻烦。

    “我的病人在午夜前两小时死去了——照我的表,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同一时刻,几乎一分钟也不差。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她那年轻可怜的头无力地垂倒在一边,结束了她在这尘世上遭受的种种冤屈和苦难。

    “那两兄弟正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等着,很不耐烦地急着要骑马出门。在我单独地守候在床边时,就听到他们用马鞭抽打着靴子,来来回回地走着。

    “‘她总算死了?’我进去时那哥哥问道。

    “‘她死了。’我说。

    “‘祝贺你,弟弟。’他转过头去这么说。

    “在这以前他给过我钱,我一直迟迟没有接受。这时他又给了我一筒金币。我从他手中接过,放在桌子上。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决定什么也不接受。

    “‘请原谅,’我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接受。’

    “他们俩交换了一个眼色,在我向他们鞠躬时,也对我鞠了鞠躬,于是我们就分手了,双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累极了,累极了,累极了——让苦难给折磨垮了。我用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写下的这些文字,连再读一遍都没有力气了。

    “第二天清晨,我的门口放着一只小盒子,里面是那筒金币,盒子上写着我的名字。从一开始,我就焦急不安地考虑,这事该怎么办。那天,我决定私下给那位宫廷大臣写封信,向他陈述我给唤去诊治的两个病人的实情,以及我去过的那个地方。总之,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他。我知道宫廷的权势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什么是贵族的豁免权;我也料到,这件事绝不会有人理睬,可是我希望解除我良心上的负担。这件事我一直严守秘密,就连对我的妻子也守口如瓶,关于这一点。我也在信中做了说明。我并不害怕自己会遭到什么真正的危险,但是我意识到,要是别人知道了我所知道的这些事,是会受到牵连、遭到危险的。

    “那天我很忙,晚上没能写好那封信。第二天早上,为了写完这封信,我起得比平时早得多。这天正好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刚写完信,就听说有一位太太等着要见我。

    “我越来越感到难以胜任自己定下的这项任务。天气这么冷,光线这么暗,我的知觉这么麻木,心头的忧伤又这么难以忍受。

    “要见我的太太年轻、漂亮、优雅,但没有长寿之相。她神情非常激动,对我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埃弗瑞蒙德侯爵的妻子。我把那农家少年对那个哥哥的称呼,和绣在绶带上那个字母联系起来,不难断定,她说的侯爵就是我最近见到的那个贵族。

    “我的记忆仍很确切,但是我无法把我们的谈话都一一写下来。我猜测,对我的监视更严密了,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受到监视。她部分是根据猜测,部分是根据发现的情况,总之她知道了这一残酷事件的主要事实,也知道了她丈夫在这一事件中应负的责任,以及曾请我去诊治的事,但她还不知道那个年轻女子已经死了。她非常痛苦地对我说,希望私底下对她表示一个女人的同情,希望不因这无数苦难者长期痛恨的家族而遭到上天的惩罚。

    “她说她有理由相信那女子还有一个妹妹活着,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帮助这个妹妹。我说我能告诉她的也只是她确有一个妹妹,除此之外,我就一无所知了。她说她私下来见我,是出于对我的信赖,希望我能告诉她那妹妹的姓名和住址。可是直到现在这悲惨的时刻,我对这两点还是一无所知啊!

    “我的纸不够用了。昨天被他们拿走一张,还受到了警告。我必须在今天完成我的记述。

    “她是位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的太太,可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怎么能幸福呢!那弟弟不信任她,也不喜欢她,受他左右的人全都反对她。她既怕他,也怕她丈夫。我扶她下楼,送她到门口时,看到她马车里坐着一个两三岁的漂亮男孩。

    “‘为了他,医生,’她含泪指着孩子说,‘我要尽我所能做一点补救。要不,日后他继承了这份产业也兴旺发达不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是不为此做些好事来赎罪,有朝一日会报应到他头上的。如果能找到那个小妹妹,我要把我仅有的属于我的一点东西——不过是一些珠宝首饰——作为他生平应负的第一项经济义务,连同他母亲的同情和哀悼,一并给予那个受害的家庭。’

    “她吻了吻那男孩,抚摸着他说,‘都是为了你这个宝贝。你愿意照我说的做吗,小查尔斯?’那孩子慨然回答:‘愿意!’我吻了吻她的手,她把孩子搂在怀里,抚摸着,驱车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是以为我一定知道才提到她丈夫的姓氏的,所以我没有在信中加上这个姓氏。我封好信,因为交给别人不放心,就亲自在当天送去了。

    “那天晚上是除夕之夜,约莫在九点钟时,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来我家敲门,要求见我。他跟着我的年轻仆人欧内斯特·德发日,轻轻走上楼来。当我的仆人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正和我的妻子坐在一起——啊,我的妻子,我心爱的人!我年轻漂亮的英国妻子啊!——我们发现来人一声不响地站在德发日身后,本来还以为他待在门口哩。

    “他说,圣奥纳雷街有个人得了急病,请我去出诊。说是不会要我耽搁很久的,楼下有辆马车等着。

    “结果马车把我载到了这儿,送进了这座坟墓。我一离开家,一条黑围巾就从身后紧紧勒住了我的嘴,我的双臂也给捆住了。那两兄弟从一个暗角里闪出,来到马路这边,打了个手势,表示是我没错。侯爵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我写的那封信,给我看了看,然后就着手里提的灯笼的烛火,把它给烧了,烧完还用脚踩灭了纸灰。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就给带到了这儿,送进这座把我活埋的坟墓。

    “在这么久的恐怖岁月里,如果这铁石心肠的两兄弟中,有一个想到要告诉我一点我亲爱的妻子的消息——哪怕用一句话让我知道,她是死是活——我也会认为上帝还没有完全抛弃他们。不过现在我相信,那鲜血画下的十字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了,上帝绝不会宽恕他们。在这一七六七年的除夕之夜,我,亚历山大·马奈特,一个不幸的囚徒,怀着难以忍受的极度痛苦,决心要在算总账的日子控告他们,控告他们的后代,直到他们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孙。我要向上帝和人世控告他们。”

    材料一读完,就掀起一片凶猛的声浪。这急切渴望的声音,明白无误地只要血,别的什么也不要。这番诉说激起了当时最强烈的复仇情绪,面对这种情绪,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人敢不低头。

    在这样的法庭和听众面前,已经没有必要说明,为什么德发日夫妇没有把这份材料和在巴士底狱中缴获的其他东西一起公之于众,而是保存起来,等待时机。也没有必要说明,这让人诅咒的家族姓氏,早就受到圣安东尼人的深恶痛绝,并把它编织进了那本索命簿。在当时当地,绝对没有人能凭他的德行和功绩抵挡住这样的控告。

    对这个注定必死无疑的人来说,更糟糕的是,控告他的是一位声誉卓著的公民,是他的亲密朋友,又是他妻子的父亲。当时,人们的一个狂热愿望是,效仿古时的一个颇成问题的公德,要求把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作为牺牲奉献到人民的祭坛上。因此,当首席法官说(要不这么说,他自己的脑袋也就摇摇欲坠了),这位共和国的优秀医生,由于根除了一个万恶的贵族世家,更应受到共和国的尊敬,而且,由于使女儿成了寡妇,使外孙女成了孤儿,他无疑会感到一种神圣的光荣和喜悦时,法庭上下有的只是疯狂的激动,爱国的热情,没有丝毫人类的同情。

    “那个医生不是很有影响力吗?”德发日太太微笑着低声对“复仇女”说,“现在去救他呀,我的医生,去救他呀!”

    陪审员每投一票,就掀起一阵吼叫。投票一票又一票,吼叫一阵接一阵。

    一致通过。从本质到血统都是贵族,共和国的敌人,臭名昭著的压迫人民分子。押回候审监狱,二十四小时内处决!

    第十一节 暮色苍苍

    无辜的人就这样被判处了死刑,他可怜的妻子听到这一判决,像受到致命的一击,瘫倒了。可是她一声没吭,她内心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在告诫她:在他蒙难之时,她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而不是加剧他的痛苦。这声音是如此强而有力,竟使她在这样的打击下仍能很快站了起来。

    由于法官要上街参加群众游行,法庭到此休庭。人们正熙熙攘攘地从各条通道朝外拥去,法庭里还充满嘈杂急切的人声,露西就站在那儿向她丈夫伸出双臂,脸上满是爱怜和抚慰的表情。

    “但愿我能碰到他!要是我能拥抱他一次该有多好!啊,好心的公民们,你们要能给我们一些同情该多好啊!”

    法庭上只留下一个看守,昨晚去抓他的四人中的两个,还有巴塞德。人们全都到街上看热闹去了。巴塞德向另外几个人提议:“那就让她拥抱他一下吧,只是一会儿的事。”那几个人默许了。他们把她举过一排排座位,举到一个高台上。在那儿,他只要俯身探出被告席的围栏,就可以把她搂在怀里。

    “永别了,我亲爱的心上人。我要给我的爱人做诀别的祝福。我们会在困乏人得享安息[143]的地方重又相聚的!”

    这是她丈夫把她搂在怀里时说的话。

    “我经得住,亲爱的查尔斯。我有上帝保佑,别为我担心。给我们的孩子做最后的祝福吧!”

    “你代我向她祝福,代我吻她,代我向她道别。”

    “我的丈夫!别忙,等一会儿!”这时他正要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怀抱,“我们不会分开太久的。我知道这会让我渐渐心碎,但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尽我的责任。等我离开她的时候,上帝会赐给她朋友的,就像他待我那样。”

    她父亲已跟着她走了过来,当他正要向他俩跪下时,查尔斯·达内伸手一把抓住了他,喊道:

    “不,别这样!你有什么过错,你有什么过错,为什么要向我们下跪!现在我们知道了,为我们俩的事你经历了多激烈的思想斗争。现在我们知道,当你怀疑我的身世,直到弄清底细,你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现在我们知道,为了你亲爱的女儿,你极力克服内心必然有的憎恶。我们衷心感谢你,以全部的爱心和孝心感谢你。愿上帝与你同在!”

    她父亲没有搭话,只是双手抓住满头白发,一边拧绞着,一边发出痛苦的呼号。

    “这是没有办法的,”查尔斯·达内说,“事情全都凑在一起了,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一直想完成我那可怜的母亲的嘱咐,可是始终没能如愿。就是为了要完成这件事,我才来到你们的身边,这是命中注定。我们家族有这么多罪孽,绝不会有好结果,不幸的开端自然不会有美满的结局,别难过了,原谅我吧,愿上帝保佑你!”

    他被拖走时,他妻子放开他,站在那儿目送他离去,双手合十做祈祷状,脸上容光焕发,甚至带有令人宽慰的笑容。待他从查尔斯·达内进出的门走出后,她转过身来,深情地把头靠在父亲胸前,正想跟他说话,却倒在他脚下了。

    卡顿急忙从他一直坐着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奔出来,抱起她。这时在她身旁的只有她父亲和洛瑞先生。当他抱起她,用胳臂支着她的头时,他的胳臂颤抖了。不过他脸上的神色,不全是怜悯——其中还闪着自豪。

    “我可以把她抱到马车上去吗?我觉得她一点不重。”

    他轻轻地抱着她出了门,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一辆马车。她父亲和他们家的老朋友也上了车。他则坐在车夫的身旁。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几小时前,黑暗中他曾在这儿徘徊,想象着她曾踩踏过哪些凹凸不平的街石——他又抱起她,上了楼,进了房间,把她放在一张长沙发上。她的孩子和普罗斯小姐都伏在她身上哭了起来。

    “别把她弄醒,”他轻声对普罗斯小姐说,“这样反而好一些。她只是昏过去了,先别把她叫醒过来。”

    “啊,卡顿,卡顿,亲爱的卡顿!”小露西喊着,激动地跳起来抱住他,伤心地说,“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想法帮助妈妈,救我爸爸的!啊,看看我妈,亲爱的卡顿!你和大家一样爱她,能忍心看着她这样吗?”

    他俯下身子,把她红红的小脸蛋按到自己的脸上,然后又轻轻把她推开,望着她昏迷不醒的母亲。

    “我走之前,”他说着迟疑了一下——“可以吻她一下吗?”

    后来人们回忆说,当他俯下身去,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时,低声说了一句话。那孩子离他最近,据她事后告诉大家说,她听见当时他说的是:“你所爱的人的生命。”在她成了一位慈祥端庄的老太太时,她也是这样告诉她的孙子孙女们的。

    他走出屋子来到隔壁房间,突然转身对着跟出来的洛瑞先生和她的父亲,并对后者说:

    “就在昨天,你都还有很大的影响,马奈特医生,不妨再试一试。那法官,还有那些当权的,全都对你很友好,也很赏识你的医术,不是吗?”

    “有关查尔斯的事,他们一点都没有瞒我。原来我信心十足,认为一定能救他,而且也确实救出来了。”他痛苦不堪,非常缓慢地回答说。

    “再试一试吧,从现在到明天下午,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不妨再试一试。”

    “我是要试的,我一分钟也不会耽搁。”

    “那就好,我知道,有你这样的干劲,以前是什么大事都能办成的——尽管,”他微笑着叹了口气,接着说,“尽管像这样的大事,恐怕还没人办过哩。不过还是试一试吧!年华如果虚度,生命就毫无价值,这件事是值得一搏的。要是这点都做不到,那就死不足惜了。”

    “我这就去,”马奈特医生说,“直接去找检察官和首席法官,还要去找几个不便说出姓名的人。我还要写信,还要——不过等等!街上正在举行庆祝活动呀,天黑以前谁也找不到的。”

    “这倒是真的。好吧!这最多也只是个渺茫的希望,拖到天黑,也不见得会更渺茫。我是想知道你活动的进度。不过请听我说,我并不抱什么希望!你大概在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些可怕的当权者呢,马奈特医生?”

    “我希望天一黑就能见到他们。离现在还有一两个小时。”

    “四点多一点天就黑了。我们把时间放宽一两个小时。要是我九点去洛瑞先生那儿,大概可以从洛瑞先生或者你那儿得知你进行的情况了吧?”

    “是的。”

    “祝你成功!”

    洛瑞先生跟着卡顿走到外间的门口,在卡顿刚要离去时,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使他转过身来。

    “我不抱希望。”洛瑞先生悲伤地悄声说。

    “我也一样。”

    “即使那些人里面有人,或者所有人都想赦免他——这是个大胆的假设,因为他的生命,或者任何人的生命,在他们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经过了法庭上的那种场面之后,只怕也不敢赦免他了。”

    “我也这样想。在那片吼叫声中,我听到了刑斧下落的声音。”

    洛瑞先生一只胳臂靠着门框,脸伏在上面。

    “别泄气,”卡顿非常温和地说,“别伤心,我之所以鼓励马奈特医生再去试一下,我觉得,这样做在这一天之内对她也许是种安慰。要不,她会认为‘他的一条命就这样随随便便给白扔了’,这会让她很难过的。”

    “对,对,对!”洛瑞先生擦干眼泪,回答说,“你做得对。可他还是会死的,实在是没有希望了。”

    “是啊,他还是会死的,实在是没有希望了。”卡顿应声说着,迈着坚定的脚步,走下楼去。

    第十二节 夜色茫茫

    卡顿停在街上,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到哪儿去。“九点才去台尔森银行,”他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在这段时间里,我最好是不是去亮亮相?我想应该来这么一下。最好让那些人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在这儿。这是个重要的预防措施,说不定还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哩。不过要小心,小心,又小心!让我再仔细想想!”

    他已开始朝一个目的地走去,可突然又止住了脚步。在已经黑下来的街上来回走了一两趟,心中考虑着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最后,他肯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终于拿定了主意:“最好还是让那些人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在这儿。”于是他转身径直朝圣安东尼区走去。

    那天,德发日曾说自己是圣安东尼区一家酒店的老板。但凡熟悉这座城市的人,不需问路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酒店。卡顿在确定了它的所在之后,就走出那些狭窄的街道,到一家小吃店里吃了晚饭,饭后还睡了一大觉。多年来,他第一次没喝烈性酒。打从昨天晚上起,他只喝过一点淡酒。昨天晚上,他像个决心戒酒的人那样,把那杯白兰地慢慢地倒进了洛瑞先生的壁炉。

    待他一觉醒来,又来到街上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他一路朝圣安东尼区走去,半路上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前站住,对着里面的镜子,整了整松开的领结和衣领,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然后径直朝德发日的酒店走去。

    店里恰好没有什么顾客,只有那个手指老是动着、声音沙哑的雅克三号。此人是陪审团里的,他见过。他正站在那个小小的柜台旁喝酒,一边和德发日夫妇聊天。“复仇女”也在一旁搭腔,好像是这家店里的人员。卡顿走进酒店,找了个位置坐下,有意用十分蹩脚的法语要了一小量杯葡萄酒。德发日太太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接着认真地朝他看了看,然后又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最后亲自走到他跟前,问他要的是什么。

    他把刚才说的话又重说了一遍。

    “是英国人?”德发日太太问道,探询地扬起她那两道黑眉毛。

    卡顿看着他,仿佛就连这么一个简单的法国字,他也要老半天才听懂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才用刚才那种浓重的外国腔回答说:“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国人!”

    德发日太太回到柜台那儿去取酒。卡顿拿起一张雅各宾党的报纸,装成非常费劲地读着。这时他听到她在说:“我敢向你们起誓,他活像埃弗瑞蒙德!”

    德发日给他送来了酒,并对他说了句“晚上好”。

    “什么?”

    “晚上好!”

    “哦!晚上好,公民,”他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啊,好酒!为共和国干杯!”

    德发日回到柜台旁,说:“的确有点像。”太太严厉地驳斥道:“我说是很像。”雅克三号劝解说:“因为你心里老想着他,是吧,太太。”和蔼可亲的“复仇女”笑着加了一句:“是呀,我相信是这么回事!你正满心欢喜地巴望着明天再见他一面哩!”

    卡顿用食指慢慢点着报上的字,一字字,一行行读着,脸上一副勤奋好学、全神贯注的样子。那几个人,胳臂支在柜台上,紧凑在一起悄声议论着。有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扭头朝他看着,没有去打扰他聚精会神地读那篇雅各宾报上的文章。接着,他们又继续谈了起来。

    “太太说得对!”雅克三号说,“干吗停止?劲头正足哩,干吗要停止?”

    “好,好!”德发日说出理由,“可凡事总得有个完嘛!一句话,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歇手呢?”

    “直到斩尽杀绝。”德发日太太说。

    “好极了!”雅克三号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复仇女”也大为赞许。

    “斩尽杀绝虽说是个好主意,我的太太,”德发日颇感为难地说,“总的说来我并不反对。可这个医生受苦太多。今天你们看见了,读那份材料时,你们注意到他的脸色了吧?”

    “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了!”德发日太太用轻蔑的口吻愤愤地说道,“是的,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了,我注意到那不是一个共和国真正朋友的脸色。让他小心他的脸色吧!”

    “你也注意到他女儿悲痛的样子了吧,我的太太?”德发日的口气很像在求情,“这会使他更加痛苦万分啊!”

    “我也注意到他女儿的样子了,”德发日太太回答说,“是的,我也注意到他女儿的样子了,而且不止一次。我今天注意她了,以前也注意过她,我不仅在法庭上注意到她,还在监狱旁的街道上注意过她。只消让我举起一个手指——!”她大概举起了一个手指(那个听着他谈话的人两眼一直盯着报纸),然后“咔”的一声像柄刑斧般落下,劈在她面前的柜台边上。

    “我们这位女公民真是了不起!”那位陪审员声音嘶哑地喊了起来。

    “真是位天使!”“复仇女”说着拥抱了她。

    “至于你,”接着德发日太太毫不留情地对丈夫说,“要是事情由你做主——幸亏不由你做主——哪怕到现在你也还想救他哩。”

    “不!”德发日辩解说,“即使这事只需举手之劳,我也不会去救他!不过我会把事情做到这步就歇手的。我说,到此为止吧。”

    “那就听好了,雅克,”德发日太太勃然大怒,说道,“还有你,也听好了,我的小‘复仇女’。你们俩都注意了!听着!他们都是恶霸,压迫者,犯有种种罪行,我早就把这个家族的罪行记在我的账本上了,发誓要消灭他们,斩尽杀绝。问问我丈夫,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没等他们问,德发日就肯定了。

    “在这伟大的时代开始,当巴士底狱攻陷时,他找到今天读的这份材料,带回到家里。到了半夜,顾客散尽,关上店门,我们就在这儿,就着这灯光,看了这份材料。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发日肯定说。

    “那天晚上,当我们看完材料,灯油点尽,晨光从那些百叶窗和铁窗栅中透进来时,我对他说,我有桩秘密要告诉他。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发日又肯定地说。

    “我把这桩机密告诉了他。我双手捶胸,就像现在这样,对他说:‘德发日,我是在海边的渔民中长大的。医生在巴士底狱写的这份材料里说的,那个给埃弗瑞蒙德兄弟害得家破人亡的农民家庭,就是我家。德发日,那个受了致命伤躺在地上的少年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她的丈夫是我的姐夫,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是他俩的孩子,那兄弟是我的哥哥,那父亲是我的父亲,那些死去的全是我的亲人。现在,为这些向他们讨还血债的责任,落在我身上了!’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发日再一次肯定。

    “那你就对狂风和野火说去,该到哪儿为止,”德发日太太说,“别来跟我说!”

    她这种怒不可遏、不共戴天的感情,让她的两个听众获得了一种可怕的快感——在一旁偷听的人用不着看就知道,她此刻的脸色一定铁青——他俩都把她这种感情大大赞美了一番。德发日是个软弱的少数派,他插了几句,说别忘了侯爵那个富有同情心的妻子。可这只惹得他自己的妻子把刚才的话重说了一遍:“你对狂风和野火说去,该到哪儿为止,别来跟我说!”

    这时,进来一些顾客,他们几个就散开了。卡顿付了账,缠不清似的数了一通找给他的钱,又像个初来乍到的人那样,打听了去国民宫的路。德发日太太带他到门口,在给他指路时,她的胳臂搁到了他的胳臂上,当时他真恨不得一把抓住那只胳臂,当胸狠狠地打她一拳。

    可他还是走了,过不多久就被那监狱高墙的阴影所吞没。到了约定时间,他才走出阴影,重又来到洛瑞先生的房间。只见这位老先生正焦急不安地在那儿走来走去。老先生说,他一直和露西在一起,刚离开她回来赴约。她父亲将近四点时离开银行,可到现在还没回来。她还抱有一线希望,盼望他的斡旋能救出查尔斯,不过这种希望非常渺茫。他已去了五个多小时,上哪儿去了呢?

    洛瑞先生一直等到十点,马奈特医生还是没有来。他不想离开露西太久,商量后决定先回去陪她,到午夜再回银行。在这段时间里,由卡顿独自一人在火炉边等候马奈特医生。

    他等了又等,钟敲十二点了,马奈特医生还是没有来。洛瑞先生回来了,仍没有马奈特医生的音讯,也没有带来任何消息。他上哪儿去了呢?正当他们讨论着这个问题,并因马奈特医生迟迟未归几乎产生一线希望时,听到了他上楼梯的声音。他一进屋,屋里的人就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是否真的去找过人,还是一直在街上徘徊,谁也无法知道。当他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们时,他俩什么也没有问,他脸上的表情已告诉他们一切。

    “我没找到它,”他说,“我一定得找到它,它在哪儿呢?”

    他光着头,围巾也不见了,说着用孤立无助的眼神朝四周打量着,一边脱下外衣,任它掉落在地板上。

    “我的小板凳呢?我到处找我的小板凳,就是找不到。他们把我的活计弄到哪儿去了?时间紧迫,那些鞋子我得赶做好的呀!”

    卡顿和洛瑞先生面面相觑,心如死灰。

    “好了,好了!”他可怜巴巴地呜咽着,“让我干活吧!快把我的活还给我!”

    见没有回答,他就揪扯头发,使劲跺脚,像个撒泼的孩子。

    “别再折磨我这个孤苦的可怜人了,”他大声哭号着,苦苦哀求他们,“快把我的活还给我!今晚要是做不好那些鞋子,那可怎么得了呀!”

    完了,彻底完了!

    要想劝说他,或者使他恢复神志,显然毫无希望,于是他俩——不约而同地——都伸手按住他的肩头,哄他在火炉旁坐下,答应马上把他的活给他。他缩在椅子里,忧伤地对着余烬出神,默默地淌着眼泪。仿佛离开那间阁楼后发生的一切,全是瞬息即逝的幻觉,是一场梦。洛瑞先生眼看他又萎缩成德发日照料时的那种形象。

    这种惨绝人寰的景象使他俩感慨万千、五内俱焚,但眼下不是流露这种感情的时候,他那孤苦无告的女儿,已经失去最后的希望和依靠,迫切地在向他们求助。于是,他们又不约而同地互相对望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含着同一个意思。卡顿首先开口:

    “最后的一线生机已没有了,希望本来也就不大。是的,最好还是先把他送到她那儿去。不过,你走之前,是不是可以静听我说几句?别问我为什么我要做这些安排,而且还要得到你的承诺。我自有我的道理——有着充分的理由。”

    “这我不怀疑,”洛瑞先生说,“你说吧。”

    马奈特医生瘫坐在他们之间的椅子上,不住地摇晃着、呻吟着。他们交谈的声音很轻,就像夜间在病床边守护着病人时一样。

    卡顿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那件几乎缠住他脚的外衣。马奈特医生一个平日带着用来放工作日程表的小夹子,轻轻滑落到地板上。卡顿捡起一看,见里面有一张折着的纸。“得打开看看!”他说,洛瑞先生也点头同意。他打开一看,不由得喊了起来:“感谢上帝!”

    “那是什么?”洛瑞先生急切地问。

    “等一等!这事让我过一会儿再说。”他把手伸进自己外衣的口袋,掏出另一张纸来,“先看看,这是一张准许我出城的许可证。看看这,你看到了吧——西德尼·卡顿,英国人?”

    洛瑞先生摊开纸,拿在手上,注视着他那张恳切的脸。

    “代我把它保存到明天。你总还记得明天我要去看他。我还是别把它带进监狱为好。”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带着它。好,现在你把马奈特医生身上的这一份也拿着。这也是一张许可证,准许他和他的女儿,还有她的孩子随时离城出境。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可能这是他为了防止不测昨天才弄到的。签发的日期是几号?不过没关系,用不着看了。把它和我的,还有你自己的许可证一起小心收好。现在请注意!在这之前一两个小时,我从不怀疑他本该有或者可以有这样一份许可证。现在看来不行了。不过吊销之前,这份许可证还是有用的。只是很快就要给吊销了,我有理由相信,一定会给吊销的。”

    “他们不会有危险吧?”

    “他们的处境很危险,很可能受到德发日太太的告发。我是听她亲口说的。今天晚上我从旁听到了那女人说的一些话,使我清楚地看到他们处境的危险。我没有耽误时间,在那以后立即去见了那个密探,他证实了我的看法。他知道,监狱的大墙外住着一个锯木工,完全受德发日夫妇控制。德发日太太一再教他,要他告发说曾亲眼见她——卡顿从不提露西的名字——对犯人做手势、打暗号。不难预料,这会成为一个老一套的借口:阴谋越狱,这将危及她的生命——也许还有她的孩子,她的父亲的生命——因为有人见到他们俩都曾和她一起在那儿待过。别这么害怕,你会把他们全都救出去的。”

    “但愿如此,卡顿!可我怎么做呢?”

    “我就告诉你,这事全靠你了,再没有更好的人可依靠了。新的控告肯定要到明天以后才会进行。很可能得过两三天,更可能是在一星期以后。你知道,凡是哀悼或者同情处死犯人的人,就是犯了死罪。她和她的父亲无疑都会犯这条罪。而那个女人(她的那种顽固的偏见简直无法描述)一定会等待时机,把这条新罪状加到他们头上,使自己的控告更有分量、更有把握。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我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哩,对你的话深信不疑,一时间我甚至连眼前这件不幸的事都抛到一边了。”说着,他碰了碰马奈特医生的椅背。

    “你有钱,可以弄到能以最快速度到达海岸的旅行工具。你不是几天前就已做好回英国的准备了吗?明天一早你就让人备好马,一到下午两点就可以动身。”

    “一定办到!”

    卡顿的态度那么热情洋溢,激动人心,洛瑞先生也受到感染,变得像年轻人一样活跃快捷了。

    “你是个高尚的人。我不是说过吗,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人了。今天晚上你就去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她,说她处境很危险,还牵连到她的孩子和她的父亲。你一定得把这点给她说清楚,要不,她情愿让她美丽的头和她丈夫的滚落在一起的。”说到这里,他颤抖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为了她的孩子和父亲,一定要劝她带着他们,到那时必须和你一起离开巴黎。对她说,这是她丈夫的最后安排。告诉她,为了要做出她不敢相信、不敢祈望的事,关键在此一举。即使处在眼前这种悲惨状况,她父亲也会听她的。你说是吗?”

    “我相信是这样。”

    “我也这样想。你悄悄地在院子里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就连你自己也要坐在马车里等着。等我一到,就拉我上车,马上出发。”

    “我想你是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得等你来?”

    “你知道,我的许可证和其他人的许可证全在你手里。给我留个座位。只等我的座位上有了人,就立即出发,去英国!”

    “这么说,”洛瑞先生抓住他急切但沉着坚定的手说,“这事不只靠我一个老头子了,我身边还有个热心的年轻人帮着哩。”

    “靠老天爷保佑,你会有的!你要郑重地向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改变我们现在约定的行动部署。”

    “我保证不改变,卡顿。”

    “明天千万要记住我的这些话:改变行动部署,或者拖延——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就救不了人的命,而且还会牺牲许多人的生命。”

    “我一定记住,我会忠实地尽我这份责任。”

    “我也会尽我这份责任的。好了,再见啦!”

    尽管他带着诚恳庄重的笑容说了再见,甚至还吻了吻老人的手,但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帮着老人扶起那坐在已经熄灭的炉火前摇来摆去的马奈特医生,替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哄他去找他一直念叨着要找回来的凳子和活计。他走在他的另一边,一直把他护送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院子里,在那幢房子里,有一颗受尽磨难的心——当年那个难忘的时刻,他曾多么幸福地对它袒露过自己孤凄的心啊——正在这可怕的漫漫长夜里受着煎熬。他走进院子,独自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仰望着她房间窗口的灯光。他轻声对着窗口做了祝福,说了声“永别了”,便出门离去了。

    第十三节 五十二个

    在巴黎裁判所阴森森的附属监狱里,当天被判死刑的人在等待着末日的到来。他们的数目正好和一年的周数相等,五十二个。第二天下午,这五十二个人将乘着这座城市的生命洪流,涌向无边无际、亘古不变的大海。不等他们腾出牢房,新的房客已经选定;不等他们的鲜血汇入昨日的血流,明日将和他们的血流汇合的鲜血,就已经准备在一旁了。

    选定的五十二个人,从有钱不能买命的七十岁的税收承包人,到贫贱难以赎命的二十岁的女裁缝。由于人的恶习和疏忽引起的生理上的疾病,会不分贫富贵贱地使所有人感染;而由难以名状的苦难、无法忍受的压迫和毫无心肝的冷漠产生的心理上的紊乱,同样也会不加区别地侵袭每一个人。

    查尔斯·达内从法庭上回到自己的单人牢房后,已经不抱任何聊以自慰的幻想了。在宣读那份材料时,他已听出,每一行都在判他有罪。他完全清楚,任何个人的威望都救不了他,实际上他已被广大群众判了刑,少数几个人要想救他也不可能了。

    然而,爱妻的脸影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要静下心来忍受必须忍受的一切,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紧紧抓住生命不放,要松开真是难上加难。经过一再努力,这边渐渐松开了一点,可那边却又攥得更紧了。待他竭尽全力松开了那只手时,这一只手又握拢了。他的思绪在疾速飞驰,心头百感翻腾,不甘心就这样放弃生命。只要他一想到准备听天由命,在他死后不得不继续活下去的妻子,好像就会出来反对他,责备他这样做太自私。

    不过,这些都是最初的情况。过不多久,他思忖自己这种无法避免的结局并没有什么可耻之处,许多人和他一样蒙受不白之冤,每天都有人坚定地昂然走上这条道路,这种想法使他打起了精神。接着他又想到,只有他表现得安详、刚毅,他的亲人日后才能有宁静的心情。这样一来,他的思想境界提高了,心里得到了一些安慰,渐渐地进入了更为宁静的状态。

    在他被判死刑的那天,天黑以前,他心里想的就是这些。得到狱方准许,他买了一盏灯和一些文具,于是便坐下来写信,一直写到狱方规定的熄灯时分。

    他先给露西写了一封长信,向她说明他根本不知道她父亲入狱的事,直到她对他说了才知道。在宣读那份材料之前,他和她一样,对自己的父亲和叔父在这桩惨案中应负的责任一无所知。他已经向她解释过,他所以对她隐瞒他那早已放弃的姓氏,是因为这是她父亲在他们订婚时提出的一个条件——其目的现在已很清楚——而且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早上,又再次要他做出保证,他恳求她,为了她的父亲,千万不要再去刨根问底,去弄清究竟她父亲是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一份材料,还是听了伦敦塔的故事曾使他一时想起过它,或者一直再没有忘记(在多年前的那个星期天,在那棵可爱的梧桐树下,曾说起过伦敦塔的故事)。假如他确实还记得这份材料,他也一定以为它已经和巴士底狱一起毁掉了,因为在监狱中找到的囚犯遗物,早已公之于世,从未提到其中有这么一份材料。他请求她——他又添上一句话,他知道这是不必多说的——安慰她的父亲,用她能想出的一切委婉方法好好安慰他,让他明白,他的确没有做任何需要自责的事;相反,为了他俩的结合,他一向是克己忘我的。他向她表达了最后的感激、爱恋和祝福,希望她节哀,抚养好他俩的爱女。最后,他又要她安慰她的父亲,说以后他们还会在天堂相聚的。

    他又以同样的口气给她父亲写了一封信,但着重说的是他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托付给他的事。他对他说这事时,强烈希望他从对往事的沉湎中解脱出来,振作精神,他担心他会陷于那种沮丧、危险的境地。

    在写给洛瑞先生的信中,拜托他照顾他们全家,并向他交代了一些具体事务。

    写完这些,又加了许多表示感谢和友情的热情话语。要写的都写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卡顿。他脑子里想到的全是别的人,一次也没有想到卡顿。

    熄灯之前,他写完了这些信。当他在草铺上躺下时,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缘分已经了结了。

    不过,到了梦中,这个世界却又把他召了回来,让他看到了它种种光明灿烂的形象。他又自由自在、高高兴兴地回到了索霍的那幢老房子里(虽说它和现实中的那幢房子迥然不同),不知怎么的已经获得释放,又满心欢喜地和露西在一起了。她告诉他,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家。混混沌沌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自己已被处死,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他死了,恬静安详,可他一点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又混混沌沌地过了一会儿,他在昏暗的晨曦中醒了过来,想不起自己身居何处,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接着他猛然想起:“今天是我死的日子啊!”

    就这样,他挨过了几个小时,到了五十二颗人头就要落地的这一天。此时,虽说他已经平静多了,希望自己能怀着从容的英雄气概去迎接死亡,可是一种新的思绪又活跃了起来,非常难以控制。

    他从未见过那即将结果他生命的杀人机器。它离地面到底有多高,有几级台阶,要他站在哪儿,人家会怎样来摆弄他,那摆弄他的手会不会鲜血淋淋,他的脸将朝着哪个方向,他会不会是第一个,或者是最后一个。诸如此类的种种问题,一点也不听从他意志的控制,无数次地反复冒出来。这些念头的出现和害怕无关,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这完全出于一种奇怪的无法摆脱的欲望,想知道到时候自己得做些什么。这种欲望竟如此强烈,和那件事所需要的那点时间相比,实在是太不相称了。这种好奇心仿佛不是出自他本人,而是他内心的别的什么精灵。

    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时光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时钟一次又一次敲着,这些钟点以后他再也听不到了。九点永远过去了,十点永远过去了,十一点永远过去了,十二点也快要到来,快要过去了。他和那使他困惑的古怪思绪做了一番艰苦斗争,终于占了上风。他踱来踱去,反反复复轻声叨念着亲人们的名字。最险恶的一场战斗已经过去,现在,他可以摆脱那些令他苦恼的胡思乱想,来来回回踱着,为自己祈祷,也为亲人们祈祷了。

    十二点也永远过去了。

    已经有人通知他,那最后的时刻是三点。他知道,他们会提前把他押走,因为笨重的囚车还要缓慢地在街上颠簸好一阵子。因此他决定以两点为界,在这之前自己先振作起精神,以便在这之后可以去鼓励别人。

    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有节奏地来回踱着,这时的他,和以前在拉福斯监狱里踱步的那个囚犯,已经判若两人。他听见一点钟敲响了,可心中并没有引起任何震惊。这个钟点也和其他钟点一般长短。他衷心感谢上帝使他恢复了自制。“现在只有一个钟头了。”他心里想,继续踱起步来。

    门外石砌过道上传来脚步声,他站住了。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下。门还没有打开,或许是正在打开时,他听到有人用英语低声说着:“他从没在这儿见到过我,我一直躲着他。你自己进去吧,我在这附近等着。要快,别耽误时间!”

    门很快打开又关上了。面对面站在他跟前的是西德尼·卡顿,他脸上闪着微笑,一言不发注视着他,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告诫他不要说话。

    他的神情显得那么神采飞扬,引人注目,乍见之下,使达内怀疑是自己想象中出现的幻影。可是他说起话来了,这确实是他的声音。他握住囚犯的手,这真的是和他在握手。

    “在世界上所有人中,你最没有想到会看见我吧?”他说。

    “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会是你,到现在我还难以相信。你该不会——”——他突然想到——“也是个犯人吧?”

    “不是的。我碰巧有那么点权力,能够支配这儿的一个看守,所以我就进来看你了。我从她——从你妻子那儿来,亲爱的达内。”

    达内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给你带来了她的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一个最诚恳、最紧急、最重要的请求,是你最亲切、最熟悉的声音以最感人的声调向你提出的。”

    达内把脸转向了一边。

    “你已经没有时间问我为什么带来这个请求,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时间来对你说明了。你必须按照她的要求做——脱下你的靴子,穿上我的这双。”

    牢房的墙边有一把椅子,就在达内的身后。卡顿向前逼近,以闪电般的速度把他推在椅子上,自己则已脱掉靴子,赤脚站在他面前。

    “快穿上我的靴子!双手拿定,使劲穿。快!”

    “卡顿,这地方是逃不出去的,绝对逃不出去。你这样只是来陪死。你简直是疯了。”

    “我要是叫你逃跑,那也许是疯了。可我叫你逃跑了?假如我叫你逃出门去,你可以说我是疯了,你尽管留在这儿。解下你的领带,换上我这条,上衣也换一下。你快换,我来把你的束发带解掉,把你的头发弄得跟我的一样散乱!”

    他以惊人的速度,用超乎自然的意志和行动,强使达内换了所有这些东西。达内则像小孩般听凭他的摆布。

    “卡顿,亲爱的卡顿!你这是疯了。这不会成功,绝不会成功的。有人这么试过,可都失败了。我求你了,别以你的死来增加我的痛苦。”

    “亲爱的达内,我要你从这个门逃出去了吗?要是我要你那么做,你再拒绝吧。桌子上有笔墨纸张,你的手发不发抖,还能写字吗?”

    “你进来时是好好的。”

    “那你就再稳住手,把我口述的话写下来。快,朋友,快!”

    达内用手捂着不知所措的脑袋,在桌子前面坐了下来。卡顿的右手插在怀里,紧挨他站着。

    “完全照我说的写。”

    “写给谁呢?”

    “不写给谁。”卡顿的右手仍插在怀里。

    “要写日期吗?”

    “不用。”

    每问一句,达内都抬头看看卡顿。卡顿的右手插在怀里,站在他身旁,眼睛朝下看着。

    “‘如果你还记得,'”卡顿口述道,“‘许久以前我们之间说过的话,那你看到这个马上就会理解的。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那些话。照你的性格,你是不会忘记的。'”

    他正要从怀中抽出手来,恰逢达内在匆忙书写中疑惑地抬起头来,他急忙停住手,手里紧捏着什么东西。

    “你写完‘不会忘记的’一句了吗?”卡顿问。

    “写完了。你手里拿的是武器?”

    “不是,我没有武器。”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写下去,只有不多几句话了。”他又继续口述道:“‘我感谢上帝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使我能证实自己说过的话。我这样做,不值得惋惜,也不值得悲痛。'”他一面口述着这几句话,眼睛盯着写字的人,一面轻缓地把手伸到了他的脸孔近旁。

    笔从达内的手中掉落到桌子上,他茫然地看看周围。

    “这是什么气味?”他问。

    “气味?”

    “有什么东西从我面前过去?”

    “我没觉出有什么。这儿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快拿起笔来,写完它。快,快!”

    好像记忆力已受到损害,神志也有些昏迷不清,达内费了好大的劲才集中起注意力。他仰望着卡顿,眼前一片蒙眬,呼吸也和先前不一样了,卡顿——他的手又插进怀里——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快,快!”

    达内又俯身到纸上。

    “‘如果不这样,'”卡顿的手又慢慢地悄悄伸下来了,“‘我就利用不上这个难得的机会了。如果不这样,'”他的手已伸到达内的面前,“‘我就得承担更重更大的责任了。如果不这样——'”卡顿看到达内手上的笔在胡乱地画出一些无法看懂的笔迹。

    卡顿的手不再伸回到怀里了。达内面带责备的神情跳起身来,可是卡顿用右手紧紧地捂住他的鼻孔,左手抱住他的腰。达内虚弱无力地和前来替死的人抗争了几秒钟,可是不到一分钟,他便失去知觉,躺倒在地上了。

    卡顿用那双和他的心一样忠诚于他的计划的手,飞快地穿上达内脱下的衣服,把头发捋到脑后,用达内解下的束发带扎好头发,然后轻声叫道:“进来,快进来!”那密探便闪了进来。

    “你看见了吧?”卡顿单腿跪在不省人事的达内身旁,把那张写好的纸放进他怀里,然后抬头看着密探说,“你要冒的风险很大吗?”

    “卡顿先生,”密探说着,轻轻地弹了一个响指,“这儿的工作很混乱,只要你遵守你答应过的全部条件,我冒的风险倒也不算很大。”

    “你别怕,我到死都会遵守的。”

    “卡顿先生,要让五十二个一个不缺,你就只能这样了。只要你能穿上这身衣服去顶数,我也就不怕了。”

    “不用怕!上帝保佑!我很快就不能加害于你了,别的人也很快就要远离这儿。好啦,快叫人来帮忙,把我抬上马车。”

    “把你?”密探紧张不安地问道。

    “把他,跟我换了个儿的这个我。你还是从带我进来的那个门出去吗?”

    “那当然。”

    “你带我进来时,我已经虚弱无力,昏昏沉沉,出去时就更加人事不省了。我受不了这最后的诀别。这是这儿常有的事,太经常了。现在,你的生命就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快!快叫人来帮忙!”

    “你发誓不会出卖我吗?”密探哆哆嗦嗦地问道,在最后关头他又迟疑起来。

    “你呀,你!”卡顿跺着脚回答说,“我不是已经郑重发过誓,这件事我做定了,现在你倒浪费起宝贵的时间来了!你要亲自把他送到你知道的那个院子里,亲自把他放进马车,亲自把他交给洛瑞先生,亲自告诉他不要给他吃解药,只要有新鲜空气就行,要他记住昨天晚上我说的话,以及昨天晚上他做出的保证,然后立即动身!”

    密探出去了,于是卡顿在桌前坐了下来,双手支着前额。不一会儿,密探就带了两个人进来。

    “这是怎么啦?”两个中一个看着倒在地上的人说,“见自己的朋友中了圣吉萝亭彩票,就难过成这样了?”

    “要是这个贵族没有中彩,一个真正爱国者的伤心程度,恐怕也不过如此吧。”另一个说。

    他们抬起这个不省人事的人,把他放在门口他们带来的担架上,弯下身子准备把他抬走。

    “时间快到了,埃弗瑞蒙德。”密探用警告的口吻说。

    “我知道,”卡顿回答,“请你好好照料我的朋友。走吧。”

    “好吧,伙计们,”巴塞德说,“把他抬起来,走!”

    门关上了,留下卡顿独自一个。他侧耳细听,想听听是否有怀疑或报警的声息。什么也没有。只听见转动钥匙,开关牢门以及远处过道上的脚步声,没有惊呼声,也没有异常的纷沓声。他的呼吸平静了一些,就在桌旁坐了下来,继续侧耳听着,直到时钟敲了两点。

    这时,传来了响动声。他猜出这意味着什么,但一点也不害怕。几扇牢门接连打开了,最后轮到了他。一个看守手里拿着张名单,朝里张了张,只说了声:“跟我走,埃弗瑞蒙德!”于是他便跟着来到远处一间又暗又大的屋子里。这是个阴沉沉的冬日,屋子里漆黑一团,屋外也一片昏暗,他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些给带到这儿来的绑着胳臂的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哭号不止,不停走动。但大多数人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两眼凝视着地面。

    他站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五十二个人中,还有人陆续被带了进来,其中一个走过他面前时突然站住,拥抱了他,像是认识他的。这使他大吓一跳,生怕被人识破,幸亏那人马上就走开了。过后不多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子从她坐着的地方站起,走过来和他说话。她身材瘦小,像个女孩,那张甜甜的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对善于忍受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

    “埃弗瑞蒙德公民,”说着,她用冰冷的手碰了碰他,“我是个穷苦的小裁缝,和你一起蹲过拉福斯监狱。”

    他含糊其词地回答说:“不错。可我忘了他们控告你什么了?”

    “搞阴谋。不过公正的老天爷清楚,我什么罪也没有,怎么会呢?谁会来跟我这么个可怜的小人物一起搞阴谋呢?”

    她说话时那种凄惨的笑容使他深为感动,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我并不怕死,埃弗瑞蒙德公民,不过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要是我死了,对这个要为我们穷人做好事的共和国有好处,那我心甘情愿。可我实在不明白,埃弗瑞蒙德公民,我死了对共和国会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过是个穷苦可怜的小人物呀!”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他要最后关心和安慰的话,那就是这个可怜的姑娘了。

    “我听说你给释放了,埃弗瑞蒙德公民。我原先希望那是真的。”

    “是真的,不过,我又给抓了回来,还判了死刑。”

    “要是我和你同坐一辆车的话,埃弗瑞蒙德公民,你能让我握着你的手吗?我并不害怕,不过我又小又弱,握着你的手能给我增添勇气。”

    她抬起那双善于忍受的大眼睛,望着他的脸。他发现她的眼睛中突然出现疑惑的神情,接着是惊讶。他赶紧握住她那因劳累和饥饿消瘦的年轻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你替他去死吗?”她轻声问道。

    “也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嘘!是的。”

    “啊,能让我握着你勇敢的手吗,素不相识的人?”

    “嘘!好的,我可怜的小妹妹,直到最后。”

    朝着监狱落下来的阴影,在午后的同一时刻也在朝人群熙攘的城门口落下。一辆准备驶出巴黎城的马车来到了关卡前,停下来接受检查。

    “来的是谁?车里是些什么人?证件!”

    证件递了出来,检查人员查看着。

    “亚历山大·马奈特。医生,法国人。是哪一个?”

    这就是他。有人指了指这个神志不清、低声嘟囔着什么的不能自理的老人。

    “这位医生公民看来是神经不正常了吧?是不是革命热潮太高他受不了啦?”

    “确实高得他受不了啦。”

    “哈!许多人都受不了啦。露西。他的女儿。法国人。是哪一个?”

    这就是她。

    “一看就知道是她。露西,是埃弗瑞蒙德的妻子,是吗?”

    “是的。”

    “哈!埃弗瑞蒙德另有任用了。小露西,她的女儿。英国人。这是她吧?”

    “正是她。”

    “吻我一下,埃弗瑞蒙德的孩子。好,你吻了一个忠诚的共和派啦,这对你们家族可是件新鲜事,千万别忘了!西德尼·卡顿。律师。英国人。是哪一个?”

    “他在这儿,躺在马车的角落里。”有人朝他指了指。

    “这个英国律师看样子是昏过去了?”

    “希望他吸了新鲜空气后就会醒过来。据说他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刚才和一个得罪了共和国的朋友诀别,伤心过度了。”

    “就为这个?嗨,这算得了什么!很多人因为得罪了共和国,不得不把头伸进吉萝亭那个小窗子。贾维斯·洛瑞。银行家,英国人。是哪一个?”

    “我就是。我是最后一个了。”

    刚才回答所有问题的就是这个贾维斯·洛瑞。检查时,他下了车,双手扶着马车门,站在那儿回答那一群当官的问话。他们优哉游哉地在马车旁踱着步子,又慢腾腾地爬上车厢,查看了车顶那不多的几件行李。一些乡下人围在四周,有的还挤到车门边,贪婪地朝里张望。有位母亲抱着个小孩,让他朝马车伸出小胳臂,想让他摸一摸这个已上吉萝亭那儿去的贵族的妻子。

    “收好你们的证件,贾维斯·洛瑞,全都签过字了。”

    “可以走了吗,公民?”

    “可以走了。走吧,赶车的!一路顺风!”

    “向你们致敬,公民们!——这第一道险关总算通过了。”

    贾维斯·洛瑞说这几句话时,双手合掌,仰望着上天。马车里有恐惧,有哭泣,还有那失去知觉的人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不是走得太慢了?能不能叫他们走快点?”露西紧挨着老人问道。

    “那就像是逃跑了,亲爱的。我们不能催得太紧,那会让人起疑心的。”

    “朝后面看看,朝后面看看,看看是不是有人追来了。”

    “路上空荡荡的,我的宝贝。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追我们。”

    三三两两的房舍从我们身边掠过,还有孤零零的农庄,倾塌的建筑物,染坊,硝皮作坊,等等,空旷的田野,一排排没有树叶的树木。我们下面是高低不平的坚实路面,两旁是深深的烂泥。有时,为了要避开会使车子剧烈颠簸摇晃的石块,不得不驶进路边的烂泥地。有时,我们又陷在车辙和烂泥中动弹不得。这时,我们就心急如焚,惊慌失措,一心只想跳出车去逃跑——躲藏起来——怎么都可以,只要不停下来。

    走过空旷的田野,又经过倾塌的建筑物,孤零零的农庄,染坊,硝皮作坊,等等,三三两两的农舍,没有树叶的一排排树木。是不是这些车夫在骗我们,从另一条路把我们往回送?这地方是不是已经第二次经过了?感谢上帝,不是的!到了一个村庄,回头看看,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追上来了!嘘!驿站到了。

    我们的四匹马给慢条斯理地解下来了,卸去马的马车优哉游哉地停在小街上,仿佛再也不走了。新换的马一匹一匹慢腾腾地走进我们的视线;新的车夫跟着款款而来,一边走一边还编着鞭梢。原先的那几个车夫磨磨蹭蹭地数着钱,自己算错了,还满心不高兴。整个这段时间,我们一颗颗提着的心都怦怦直跳,那速度,比最好的快马的奔驰还要快得多。

    终于,新车夫坐上了驾驭座,马车上路了,把原先的车夫留在了后面。我们穿过村庄,上山又下山,来到了一片潮湿的低洼地带。突然,车夫们激动地打着手势争论着,马猛地被勒住了,几乎直立起来。是有人追上来了?

    “喂!坐车的,你们说说!”

    “什么事?”洛瑞先生朝着窗外问道。

    “他们说是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刚才在驿站上,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人上了吉萝亭?”

    “五十二个。”

    “我是这么说嘛!就有这么个数!我的这位伙计公民硬说是四十二个,还得加上十颗脑袋哩。吉萝亭干得真漂亮。我爱它。嘿,走!驾!”

    黑夜降临了。他动得更加频繁。他开始苏醒,说的话也可以听懂了。他以为他还和卡顿在一起,他唤着他的名字,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哦,可怜可怜我们吧,仁慈的上天,救救我们!快看看外面,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追上来了。

    风在我们后面狂奔,云在我们后面飞腾,月亮在我们后面猛冲,整个狂野的黑夜在追赶我们。不过,除此之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别的什么追上来。

    第十四节 编织到头

    在那五十二个人等着大限临头的时候,德发日太太正和“复仇女”还有那位革命的陪审员雅克三号,在开一个不祥的秘密会议。这次,德发日太太和两员大将商量问题的地点,不是在自己的酒店里,而是在当过修路工的锯木工的棚屋里。锯木工本人没有正式参加会议,他只是像颗卫星般待在一旁,问到他时才敢说话,征求他意见时才敢开口。

    “不过我们的德发日,”雅克三号说,“没说的该是个好样的共和派吧?呃?”

    “在法国没人比得上他,”爱说话的“复仇女”尖着嗓子嚷道。

    “别嚷了,‘复仇女’,”德发日太太说着眉头微微一皱,用手捂住她副手的嘴,“听我说,我丈夫确实是个好样的共和派,非常勇敢,为共和国立过功,也得到它的信任。可是我丈夫也有他的弱点,软弱到竟去怜悯那个医生。”

    “真可惜,”雅克三号嗓音沙哑地说,一面将信将疑地摇着头,凶残的手指摸着那张永远饥渴的嘴,“这可就不像个好样的公民了。这真是太可惜了。”

    “要知道,”德发日太太说,“我对这个医生可一点也不在乎。不管他长着脑袋还是掉了脑袋,都跟我没有关系,对我全一个样。只是埃弗瑞蒙德家的人必须斩尽杀绝。他的老婆、孩子都得跟他一样,不能放过。”

    “她还特意长了颗漂亮的脑袋哩,”雅克三号声音沙哑地说,“我见过,那上面长着蓝眼睛和金色的头发。到时候参孙把她的脑袋提起来时,看上去一定是挺迷人的。”他是个吃人的魔王,说话时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德发日太太垂下了眼帘,沉思了一会儿。

    “还有那孩子,”雅克三号嘴上说着,心里想得有滋有味,“也长着蓝眼睛、金色的头发。那儿很少有孩子,到时候一定很好看!”

    “总之一句话,”德发日太太出了一会儿神后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不过我丈夫。从昨天晚上起,我觉得,不但不能把我的详细计划告诉他,而且要是我不尽快动手,他说不定还会去通风报信,让他们逃跑哩。”

    “那可绝对不行,”雅克三号嗓音沙哑地嚷了起来,“一个也不许逃掉。就这样,我们都还没凑足一半数哩。每天总得有那么一百二十个才行。”

    “总之一句话,”德发日太太继续说,“我丈夫没有我这样的深仇大恨,定要把这家人斩尽杀绝;我也不像他那样有旧情,对那个医生心慈手软。所以我一定得自己动手。过来,小公民。”

    锯木工怕她怕得要死,一向对她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他把手举到红帽子跟前,走上前来。

    “关于她向犯人发信号的事,小公民,”德发日太太厉声说道,“你今天就能出庭做证吗?”

    “哎,哎,怎么不能呢!”锯木工大声回答,“每天,不管刮风下雨,从两点到四点,她总在那儿发信号。有时带着那小东西,有时一个人。我全知道,没错,我亲眼看见的。”

    他边说边做着各种手势,仿佛在模仿那些其实他从未见过的信号。

    “明显是要谋反,”雅克三号说,“这再清楚不过了!”

    “陪审团方面不会有问题吧?”德发日太太问道,把眼睛转向他,阴沉沉地笑了笑。

    “亲爱的女公民,相信爱国的陪审团吧,我可以替我的那些陪审团同事们打包票。”

    “嗯,让我想想,”德发日太太说着又琢磨起来,“再想一想!为了我丈夫,我是不是可以饶了那个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放过他吗?”

    “他的头也可以凑个数,”雅克三号低声提醒道,“我们的人头真还不够哩。放过他,我想怪可惜的。”

    “我那次看见她时,他也跟她在一起发信号,”德发日太太肯定地说,“我不能说到一个不提另一个。再说我也不能不作声,把这个案子整个交给这个小公民,我也不是个没用的证人嘛!”

    “复仇女”和雅克三号争先恐后地热烈表示,她是一位最值得敬佩、最了不起的证人。小公民也不甘落后,吹捧她是天仙似的证人。

    “让他听天由命吧,”德发日太太说,“不,我可不能饶了他!你们俩三点钟有事,要去看今天处死的那批人——你呢?”

    她问的是锯木工。他急忙做了肯定的回答,并趁机表白了一番,说自己是个最热诚的共和派。他说要是有什么事妨碍了他,使他不能在午后边抽烟边欣赏国家剃头匠的表演,那他就成了个最寂寞的共和派了。在这一点上,他实在渲染得太过分了,未免让人怀疑(德发日太太那对轻蔑地盯着他的黑眼睛里,恐怕就有这个意思),他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的安危提心吊胆。

    “我也要上那儿,”德发日太太说,“等完事以后——就定晚上八点吧——你们就上我那儿,来圣安东尼,我们要在我这个区对这些人提出控告。”

    锯木工说他能来侍候这位女公民,感到非常荣幸。女公民两眼盯着他,他大为惶恐,像条小狗似的急忙避开她的视线,缩回到自己的木柴堆中,拿起锯子来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

    德发日太太用手势招呼陪审员和“复仇女”走近门边,然后进一步向他们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她这时候一定在家里等她丈夫的处死时刻,她一定很伤心难过。照她现在的思想情绪,一定会指责共和国的审判不公正。她对共和国的敌人一定充满同情。我要上她那儿去一趟。”

    “啊,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真让人敬佩!”雅克三号狂喜地喊了起来。“啊,我亲爱的!”“复仇女”叫着拥抱了她。

    “把我的编织活带去,”德发日太太说着,把编织活交到她副手的手中,“在我平日坐的地方给我占个座位,把我常坐的椅子给我留着。现在就去吧,今天的人可能要比往常多。”

    “乐意听从头儿的命令,”“复仇女”高兴地说着,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你不会迟到吧?”

    “开场之前一定到。”

    “还是在囚车到来之前到吧。你可一定要赶到啊,我的灵魂!”“复仇女”在她背后喊道,因为她已转身走到街上,“要在囚车到来前赶到啊!”

    德发日太太轻轻摆了摆手,表示她听见了,一定会及时赶到。接着便踩着污泥,拐过监狱的墙角,走了。“复仇女”和雅克三号目送着她,对她那绰约的身姿、高尚的道德和超凡的天资赞叹不已。

    当时,有不少女人由于受时代潮流的影响,可怕地变了样,可她们当中,没有一个比此时沿街走去的这个冷酷的女人更让人望而生畏了。她个性刚强,无所畏惧,机警敏锐,坚定果断,还有漂亮的容貌。她的那种美貌不仅使她变得更加泼辣狠毒,而且还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赏识她的这种性格。总之,动乱的时代特别容易使她这种人崭露头角。况且,打从幼年以来,她就受屈含冤,对敌对阶级怀有深仇大恨,时刻一到,就逐渐变成了一只母老虎。她毫无恻隐之心。即使她原先有过这种美德,现在也已荡然无存了。

    一个无辜的人得为他先辈的罪孽去死,在她看来这算不了什么。她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先辈。他的妻儿成为孤儿寡母,在她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她觉得这种惩罚还太轻,因为他们天生是她的仇敌,是她的猎物,根本没有生存的权利。向她恳求是毫无用处的,因为她没有任何恻隐之心,甚至对她自己也是如此。哪怕她在经历过的无数次战斗中横尸街头,她也不会怜悯自己;要是下令要她明天去上断头台,她也不会有半点柔情,只会强烈地渴望和那个置她于死地的人换个位置。

    德发日太太粗劣的长袍中裹着的,就是这么一副铁石心肠。那长袍可真合身,她随随便便披在身上,模样显得颇为古怪。粗布的红帽子下露出的黑发非常浓密。她怀里藏着一支实弹手枪,腰间插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她这样装备着,迈着合乎她性格的坚定自信的步伐,以一种从小惯于赤脚裸腿走在棕色沙滩上的轻盈自在,快步沿大街走去。

    此时此刻,洛瑞先生安排的马车正在等待它的最后一名乘客。昨天晚上,在安排这次旅行时,为了是否带普罗斯小姐同行的事,着实使洛瑞先生费了一番心思。他考虑不仅要避免马车超载,更重要的是要让检查马车和乘客的时间减到最低限度,因为他们是否能逃脱,可能就取决于这儿那儿省下来的几分几秒。洛瑞先生考虑再三,决定让随时都可出城的普罗斯小姐和杰里在三点钟时乘坐当时最轻便的马车出城。因为没有行李拖累,他俩很快就能赶上他们这辆马车,而且还可以超过它,到前面的驿站预先雇好马匹,这样就可以在夜间宝贵的时间里大大方便马车的行程。在这种时候,耽搁时间是最可怕的事。

    普罗斯小姐觉得,这样的安排有可能让她在这危急关头真正尽一份力,高兴得叫了起来。她和杰里目送那辆马车起程,而且知道所罗门送来的是谁。他们提心吊胆地熬过了十来分钟,现在正收拾停当准备随后追去。就在这时,德发日太太正穿街过巷,一路走来,离这座寓所越来越近。要不是他俩还在里边商议,这儿早就空无一人了。

    “你有什么想法,克伦彻先生?”普罗斯小姐异常激动,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了,“我们别从这个院子里出发,你看怎么样?今天已经从这个院子出去一辆车,再从这儿动身可能会让人起疑心的。”

    “我的意见是,小姐,”杰里回答说,“你说得完全对。再说,不论你对不对,我都听你的。”

    “我为我们那些亲爱的人担惊受怕,盼望他们平安无事,心里弄得乱糟糟的,”普罗斯小姐说着放声大哭起来,“简直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你能拿出点主意来吗,我亲爱的克伦彻先生?”

    “要说往后的生活打算,小姐,”杰里答道,“我心里倒有了个谱。可眼下要我这颗上帝保佑的老脑瓜子动脑筋想办法,我看是不行。我倒想请你帮个忙,小姐,在这危急关头,你能不能听我说说我要许的两个誓愿?”

    “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普罗斯小姐仍在大哭不止,“马上把它们说出来吧!然后把它们搁到一边,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

    “第一,”杰里浑身打战,面如死灰,神情严肃地说,“只要那几个可怜人这次能逃脱,我就再也不干那种事了,再也不干了!”

    “我完全相信,克伦彻先生,”普罗斯小姐说,“你再也不会干那种事了,不管那是什么事。而且我还求你,别以为一定要说明那是什么事。”

    “是的,小姐,”杰里说,“我不会向你说明的。第二,只要那几个可怜人这次能逃脱,我就再也不反对克伦彻太太跪地了,再也不反对了!”

    “不管是什么家务事,”普罗斯小姐边说边揩干眼泪,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相信最好还是完全让克伦彻太太自己去做主——啊,我可怜的亲人哪!”

    “还有,我还有话要说,小姐,”杰里的那副神气,俨然是在讲经坛上滔滔不绝地布道,“记住我的话,并请你亲自转告克伦彻太太——我对她跪地的看法已经改变,我诚心诚意希望克伦彻太太这阵子正跪在地上为我们祈祷。”

    “好啦,好啦,好啦!我也希望她这样,我亲爱的,”心乱如麻的普罗斯小姐大声说道,“还希望她的祈祷能够灵验。”

    “千万不能让我以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来妨碍我现在诚心诚意为这些可怜的人祝愿!”杰里更加严肃、更加缓慢、更加坚定地说道,“绝不能不让我们一齐跪下来(如果方便的话)祝愿他们逃脱这场大难!绝不可以,小姐!我说了,绝不——可以!”杰里拖长话音,本想找出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做结束语,却没能如愿,只好就此打住。

    而此时此刻,德发日太太正穿街过巷,一路前来,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你说得这么感人,要是我们终于能回到家乡,”普罗斯小姐说,“你放心,你刚才说的话,凡是我记得和听懂的,我一定会告诉克伦彻太太。而且不管怎样,你都可以放心,我一定会证明你在这危急关头是表现得十分忠诚的。好啦,我尊敬的克伦彻先生,现在让我们来好好想一想,好好计划一下吧!”

    德发日太太还在穿街过巷,一路前来,离他们更近了。

    “要是你先走一步,”普罗斯小姐说,“拦住车子不让到这儿来,而在别的什么地方等我,这样是不是更好一些?”

    杰里也认为这样更好。

    “那你在哪儿等我呢?”普罗斯小姐问道。

    杰里心乱如麻,只想得起圣堂栅栏门。天哪!圣堂栅栏门远在几百里之外,而德发日太太已经近在眼前了。

    “就在大教堂门口吧,”普罗斯小姐说,“在大教堂两座塔楼之间的大门旁边,你在那儿接我上车,好不好?”

    “好的,小姐。”杰里答道。

    “好,那就拿出男子汉的样子来,”普罗斯小姐说,“马上去驿站,照这去改动路线。”

    “可你知道,离开你,”杰里摇着头犹犹豫豫地说,“我放心不下。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啊!”

    “是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普罗斯小姐回答说,“不过不用为我担心。三点钟在大教堂门口,或者尽可能在那附近,接我上车。我敢说,这肯定要比从这儿出发好。我认为肯定这样。好了!祝福你,克伦彻先生!你要想着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也许得靠咱俩才能得救的人!”

    这番话,加上普罗斯小姐紧攥他双手万分痛苦的恳求,使杰里下定了决心。他朝她点了一两下头,表示鼓励,然后转身出门,更改驿车的路线去了,按她说的留下她一人,随后再赶去和他会合。

    想出了这么个以防万一的措施,而且正在付诸行动,普罗斯小姐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感到有必要梳洗一下,整理一下外表,以免在街上引起旁人的注意。想到这里。她又舒了一口气。她看看表,已经两点二十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必须立刻做好准备。

    独自一人待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普罗斯小姐心乱如麻,非常害怕,总觉得有人在每扇敞开的门背后窥视她。她打来一盆冷水,开始洗起自己红肿的眼睛来。她胆战心惊,生怕顺着脸流下来的水模糊了眼睛,不时停下来朝四下里张望,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监视她。一次,在她停下来张望时,突然吓得大叫一声,往后直退,她看到屋子里站着一个人。

    脸盆掉在地上,摔破了,水流到了德发日太太的脚边。这双脚一路踩过摊摊血渍,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了这摊水的前面。

    德发日太太冷冷地看着她,问道:“埃弗瑞蒙德的妻子在哪儿?”

    普罗斯小姐猛然想到,门全开着,逃走的事会被发现。她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去关门。屋子里共有四扇门,她急忙一一都给关上,然后把守在露西房门前。

    德发日太太的黑眼睛随着她快速的动作直转,待她做完这一切,又盯着她看。普罗斯小姐一点都不好看,岁月并没有使她粗野的外表变得驯顺,也没有使她凶悍的面貌变得温和。可见她也是个坚强的女人,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她举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德发日太太。

    “瞧你这副模样,活像是魔鬼的老婆。”普罗斯小姐喘着气说,“不过,你也别想占我的上风。我是个英国女人。”

    德发日太太轻蔑地看着她,但心里也和普罗斯小姐想的一样:她俩都是决一死战的架势。她看到面前是个精壮结实、身材挺拔的女人,仍像当年洛瑞先生看到的那个用壮实有力的手推他一掌的女人一样。她很清楚,普罗斯小姐是这家人的忠实朋友;普罗斯小姐也很清楚,德发日太太是这家人不共戴天的敌人。

    “我正要去那儿,”德发日太太说着,朝着杀人的地方稍微摆了摆手,“她们已在那儿给我留了位子,我的编织活也带去放在那儿了。我是顺路来拜访她的,想见见她。”

    “我知道你没安好心,”普罗斯小姐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们俩说的全是自己的本国话,谁也听不懂另一个说的是什么。两人都警觉地注视着,竭力想从对方的神情举止中揣摩出那些听不懂的话的意思。

    “在这种时候她躲着不见我,这对她没有好处,”德发日太太说,“忠实的爱国者都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让我见她,去告诉她我要见她。你听到了没有?”

    “即使你那双眼睛是吊床的吊车,”普罗斯小姐说,“我可是张英国式的四柱大床,你休想动我半分。休想,你这歹毒的外国婆子,我对付得了你。”

    德发日太太一点也听不懂她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不过,她明白自己受到了轻慢。

    “笨女人,像头蠢猪!”德发日太太皱起眉头说,“用不着你来跟我啰唆。我要见她。你要么去告诉她,我要见她,要么给我躲开,别挡住门口,让我进去见她!”说着,怒气冲冲地用右手比画了一下。

    “我从来没想到要听懂你们那种乱七八糟的话,”普罗斯小姐说,“不过眼下我倒真愿意拿出我的所有东西——除了我身上的这身衣服外——求得弄清你是不是猜到了真情,或者一部分真情。”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德发日太太一直站在普罗斯小姐最初看见她的地方没动,这时她向前跨了一步。

    “我是个英国人,”普罗斯小姐说,“我和你拼了。我才不在乎自己哩。我知道,我把你拖在这儿越久,我那小宝贝逃脱的希望就越大。要是你敢用一个手指头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那头黑头发拔得一根不剩!”

    普罗斯小姐说得飞快,每说一句就摇一摇头,瞪一瞪眼,而且每句话都一口气说完。一辈子都没打过人的普罗斯小姐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她尽管勇气百倍,却是个易于冲动的人,说着说着,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这本是勇敢的表现,可是德发日太太不懂,误把这当成怯弱。“哈,哈!”她大笑起来,“可怜的东西!你算个什么!我自己来叫那个医生。”于是她提高嗓门儿,大声喊道:“医生公民!埃弗瑞蒙德的妻子!埃弗瑞蒙德的女儿!随便你们哪一个,快来和德发日公民答话,只要不是这个可怜的笨蛋就行!”

    也许是随后的一片死寂,也许是普罗斯小姐脸上的表情露出了什么,也许是跟这两者都无关的突然产生的疑惑,使德发日太太意识到,人已经走了。她飞快打开第三扇门,朝里面张望了一下。

    “这几间屋子里都乱七八糟的,看来刚匆匆忙忙收拾过东西,零碎物品满地都是。你身后那间屋子里也不会有人吧!让我看看。”

    “休想!”普罗斯小姐说,她完全知道对方要想干什么,就像德发日太太完全明白她的回答一样。

    “如果他们不在那间屋里,那一定是跑了,现在还追得上,能把他们抓回来。”德发日太太自言自语地说。

    “只要你搞不清他们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你就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普罗斯小姐也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我不让你知道,你别想知道。而且,不管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只要能拖住你,你就休想离开这儿。”

    “我可是从小就在街面上混的,没有什么能治得住我。我要把你撕得粉碎,我要你离开那扇门!”德发日太太说。

    “现在就咱们俩在这孤院里的高楼顶上,谁也听不见咱们。我要尽一切力气把你拖在这儿。你在这儿多待一分钟,对我那个宝贝来说,能值十万几尼金币哩!”普罗斯小姐说。

    德发日太太朝门口过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普罗斯小姐猛地扑上去抱住她的腰,紧紧箍住不放。德发日太太拼命挣扎、踢打,依然无法脱身。普罗斯小姐怀着对医生一家无限的爱——爱总是要比恨有力得多——紧紧抱住了她。在她们争斗中,她甚至把德发日太太抱离了地面。德发日太太的两只手朝她脸上又抓又打,可是,普罗斯小姐低下头,死死箍住她的腰,比一个溺水快死的人箍得还紧。

    过不多久,德发日太太的手就停止了抓打,朝被箍住的腰间摸着。“在我的胳臂底下压着呢,”普罗斯小姐用憋住的声音说,“你休想把它拔出去。我比你力气大,这得感谢老天爷。我要这样一直箍住你,直到咱们俩有人昏倒或者死去为止!”

    德发日太太的手又往怀里伸去。普罗斯小姐抬头一看,看清了那是什么家伙,便一拳打去,打出了一道火光和一声巨响,接着便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儿——硝烟迷住了她的眼睛。

    这只是一刹那的事。硝烟散尽,留下的是一片死寂。那个悍妇的灵魂,也像硝烟一样,在空中飘走了,她的躯体则躺在地上,没有一丝生气。

    普罗斯小姐先是一阵惊慌,接着便尽量远离那个尸体,没命地跑到楼下呼救,但毫无反应。幸好她想起这样做后果不堪设想,及时控制住了自己,回到楼上。再走进那间屋子实在让人害怕,可她还是进去了,甚至走到尸体旁边,去拿了她非戴不可的帽子和一些别的东西。穿戴停当后,她走出屋子,关好门,上了锁,拔下钥匙。随后她又在楼梯上坐了几分钟,喘了喘气,哭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匆匆离去。

    幸亏她帽子上有一块面纱,要不,说不定在街上走不多远就会给人叫住的。加之她天生长相特别,即使鼻青眼肿,也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显眼。这两个有利条件对她来说十分重要,因为她的脸上已经抓痕累累,头发又给揪得蓬乱不堪,衣服(虽用颤抖的手匆匆整理过一下)也给拉扯得乱七八糟。

    过桥的时候,她把房门的钥匙扔到了河里。她比她的保镖早几分钟到达教堂门前。在那儿等待时,她心里一直在想:万一那把钥匙碰巧给渔网捞起,万一人家查出那把钥匙是哪一家的,万一房门被打开,发现了尸体,万一她在城门口给扣住,被送进监狱,告她谋杀罪,那可怎么办呢?正当她这么胡思乱想时,保镖到了,把她接上马车,疾驰而去。

    “街上声音嘈杂吗?”她问他。

    “跟往常一样。”杰里回答说,对她的问题和她那副模样感到意外。

    “我听不见,”普罗斯小姐说,“你在说什么呀?”

    杰里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可是没用,普罗斯小姐还是听不见。“那我就点点头,”杰里想着,心里感到奇怪,“不管怎么说她总该看得见吧。”她确实看见了。

    “现在街上声音嘈杂吗?”普罗斯小姐过了一会儿又问。

    杰里又点点头。

    “我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才一个钟头就变成聋子?”杰里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啦?”

    “我只觉得,”普罗斯小姐说,“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在这以后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但愿她不会出什么事吧!”杰里说着,越来越感到不安,“莫非她为了壮胆喝了点什么?听!那些可怕的囚车隆隆地过来了!你能听见吗,小姐?”

    “我什么也听不见,”普罗斯小姐看见他在对她说话,才说道,“啊,我的好人哟!先是‘轰’的一声巨响,接着便一点声息也没有了,一直就那么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看来我这辈子是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要是她连这隆隆的囚车声都听不见——它们已经快要到了,”杰里说着,回头看了看,“我看她这辈子恐怕真的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她真的再也听不见了。

    第十五节 足音永逝

    囚车沿着巴黎的街道隆隆驶过,声音沉重凄厉。六辆囚车给吉萝亭女士送去这一天的美酒。古往今来,人类的想象力创造出无数贪得无厌、不知餍足的妖魔鬼怪,如今全都汇集于吉萝亭一身了。而在法兰西,由于土壤各异、气候万变,还没有一草一木、一根一叶、一枝一果,具备了比产生这种吉萝亭恐怖更为有利的生长和成熟条件。用相似的大锤再一次把人性击得走样,人性肯定扭曲成同样的畸形;再一次播下一样是掠夺和压迫的种子,结出的必然是相同品种的果实[144]。

    六辆囚车沿着大街隆隆驶过。时间啊,你这法力无边的魔术师,把这些变回原状吧,那样人们就会看到,它们本是专制君王的御辇,封建贵族的车马,骄奢放荡的耶洗别[145]的梳妆台,已非我主圣殿而是贼窝的教堂[146],也是千百万忍饥挨饿农民的草舍!不,严格执行造物主指令的时间魔术师是绝不会逆转这一切变化的。在那充满睿智的阿拉伯民间故事中,先知对中魔变形的人说:“如果你是按照上帝的旨意变成这样,那就得一直这样了!可是,如果你只是一时中魔变了形,那你就恢复原形吧!”毫无变化,毫无希望,囚车依然一直朝前驶去。

    六辆囚车灰暗的车轮隆隆滚过,仿佛在挤满街道的人群中犁出一长道弯弯曲曲的深沟。一排排的人脸,有的被翻到这边,有的被掀向那边,而犁铧则稳稳地不住向前。街道两旁屋子里的居民对这种场面已习以为常,许多窗口都不见有看热闹的人,有的窗口虽然有人在俯视囚车里的那些面孔,可手上的活并没有因此停下。偶尔有那么一两户,家里来了看热闹的客人,主人便像博物馆馆长或老资格的讲解员一样,得意扬扬地伸手朝囚车指指点点,像是在解说谁昨天坐过这辆,谁前天坐过那辆。

    坐在囚车里的人,有的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人生最后旅途的景象,有的则对生活和人世流露出恋恋不舍之情。有的垂头丧气地坐着,有的陷入沉默的绝望。还有的人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他们用在戏院里和图画中见过的那种目光,朝周围的人群打量着。有几个人在闭目沉思,也许想集中起纷乱的思绪。只有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疯疯癫癫地,吓得精神已经崩溃,像喝醉了酒,唱着歌,还想跳舞。所有囚犯中,没有一个想用表情或手势唤起民众的同情。

    和囚车并行的是一队由各色各样骑马的人组成的卫队。一路上,不时有人仰起头向他们打听什么。看来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因为人们问了以后总是朝第三辆囚车拥去。和那辆囚车并行的那几个骑马的人,时常用他们的剑指点着囚车里的一个人。人们主要打听的是,想弄清哪一个是他。他低着头,站在囚车的后部,正和坐在车边拉着他手的一个姑娘交谈着。他对周围的情景毫不在意,也不关心,顾自一直和那姑娘说着。长长的圣翁诺雷大街上,不时有人冲他高声叫骂。如果说这对他有所触动的话,他也只是淡淡地一笑,微微摇一摇头,让头发披散到脸上。他的双臂绑着,手很难碰到脸。

    那密探兼狱羊站在教堂的台阶上,等待囚车的到来。他看看第一辆囚车,没有。又看看第二辆囚车,还是没有。他不由得问自己:“难道他出卖了我?”待他看到第三辆囚车时,他的脸色豁然开朗了。

    “哪一个是埃弗瑞蒙德?”他身后有个人问道。

    “就是那个,站在车子后部的。”

    “那个和姑娘拉着手的?”

    “没错。”

    那人突然高声喊了起来:“打倒埃弗瑞蒙德!把所有贵族送上吉萝亭!打倒埃弗瑞蒙德!”

    “嘘,别喊了!”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为什么,公民?”

    “他马上就要处决,再过五分钟就没命了,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可是那人还是继续喊着:“打倒埃弗瑞蒙德!”“埃弗瑞蒙德”转脸朝他看了一眼,于是看到了密探。他经意地盯着他看了看,就过去了。

    时钟敲了三点。人群中犁出的那道深沟拐了个弯,到了目的地——刑场。被翻掀到两边的一排排面孔,这时都聚拢过来,跟着最后一辆囚车,来到吉萝亭跟前。在吉萝亭的前面有一群妇女坐在椅子上,像在公园里看游艺节目似的,一个个都忙着在编织。“复仇女”正站在最前排的一张椅子上,朝四下张望着寻找她的朋友。

    “泰雷斯!”她尖声喊道,“有谁看见她了?泰雷斯·德发日!”

    “她以前总是到场的呀!”一个正在编织的姐妹说。

    “是的,今天她一定会到场的。”“复仇女”气呼呼地说,“泰雷斯!”

    “再大声点!”那女人提议说。

    哎!再大声点,“复仇女”,不管你叫得多响,她都再也听不见了。“复仇女”又提高嗓门儿喊了一声,还加上一句粗话,可还是不见踪影。派几个女人四下去找她,看看她是不是在哪儿耽搁住了。不过,虽说这班女人都干过可怕的事,但是不是愿意跑那么远找她却是个问题。

    “真倒霉!”“复仇女”叫着,急得在椅子上直跺脚,“囚车都到了!再过一会埃弗瑞蒙德就要上断头台,她却不在这儿!瞧,她的编织活还在我手里,给她留着的椅子也空着。我叫得心都烦了,真扫兴!”

    “复仇女”从椅子上跳下来时,囚车已经开始下人。吉萝亭的侍者们已经穿戴就绪,准备停当。咔嚓!——一颗人头给提了起来。刚才,当这颗人头还能思索、还能讲话时,这班埋头编织的妇女连眼皮都没朝它抬过一下。这时她们数了起来:“一。”

    第二辆囚车也已下空,拉走,第三辆过来了。咔嚓!——埋头编织的妇女们依然无动于衷地忙着手中的活计,口中数道:“二。”

    那个被当作埃弗瑞蒙德的人下了车,女裁缝接着也被抱了下来。下车时,他一直没有松开她那只勤奋的手,仍照他原先答应过的那样握着它。他体贴地有意让她背对着那架呼呼地不断起落的杀人机器。她望着他的脸,向他道谢。

    “亲爱的陌生人,要是没有你,我一定不会这么镇静,因为我生来就是个可怜的小人物,胆小得很。要是没有你,我也就不可能提高我的思想,想到那位被人处死的主,使我们今天在这儿还能怀着希望,感到安慰。我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

    “你也是上天赐给我的,”西德尼·卡顿说,“眼睛一直看着我,亲爱的孩子,别的什么都不要在意。”

    “我一握住你的手,就什么都不在意了。要是他们动作快,我把手松开时,也会什么都不在意的。”

    “他们的动作很快的。别怕!”

    他俩站在迅速少下去的受难者中间,旁若无人地交谈着。眼对眼,嘴对着嘴,手拉着手,心连着心。这对万物之母——大地——的儿女,原本天各一方,迥然有异,如今却在冥冥之路上邂逅,同归故土,一起安息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之中。

    “勇敢高尚的朋友,能让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很无知,这件事总让我不安——只是有点不安。”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

    “我有个表妹,像我一样是个孤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农村的一个农民家里。贫穷使我们不得不分离,她对我的遭遇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不会写信——再说,就是我会写信,我该怎么对她说啊!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好。”

    “是的,是的,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好。”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而且直到这时候,在我看着你那和善坚强、给了我这么多支持的脸孔时,心里还是在想:要是共和国真的能为穷人办好事,让他们少挨饿,少受各种苦,那我表妹就会活得长一些,甚至还能活到老。”

    “那又怎么样呢,我好心的妹妹?”

    “要是这样,”她那毫无怨艾、富有忍耐精神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嘴唇微启,颤抖着说,“你认为,在你我都会受到庇护的那片乐土上等她,我会觉得时间长得难挨吗?”

    “不会的,我的孩子。那儿没有时间,也不会有烦恼。”

    “你这就让我放心了!我真无知,现在我可以吻你了吗?时间到了吗?”

    “是的。”

    她吻了他的嘴唇,他也吻了她。两人庄严地互相祝福。当他松开她的手时,她那消瘦的手并没有颤抖,她那富有忍耐精神的脸上,只有甜美而灿烂的坚贞。她先他一步而去——走了。编织的妇女们数道:“二十二。”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嗡嗡的人声,无数张仰望的脸,外围人群向前挤的脚步声,一齐向前拥来,犹如卷来一股巨浪。刹那间,一切都逝去了。“二十三。”

    那天晚上,全城到处都在谈论他,说他是所有上吉萝亭的人中脸色最为宁静安详的一个。许多人甚至认为他神态庄严得有如先知。

    在这之前不久,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受难者——是个女人[147]——也死在这同一柄刑斧之下。就在这同一断头台前,她曾要求允许她写下当时的感受。如果西德尼·卡顿也有机会发表他的感想,而且,能预卜未来,那他的话大概会是这样的:

    “我看到巴塞德、克莱、德发日、‘复仇女’、那个陪审员,还有那法官等一大批从旧压迫者的废墟上兴起的新压迫者,在这冤冤相报的机器被废除之前,一一被它消灭。我看到从这个深渊里升起一座美丽的城市,一个卓越的民族。经过未来的悠悠岁月,在他们争取真正自由的斗争中,在他们的胜利和失败里,我看到前一个时代的罪恶,以及由它产生的这一个时代的罪恶,都逐渐受到惩罚,消亡殆尽。

    “我看到我为之献身的人们,在我再也见不到的英国,过着宁静有益、富裕幸福的生活。我看到她怀抱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孩子。我也看到了她的父亲。他老了,背驼了,但已恢复了健康;他无忧无虑,在自己的诊所里全心全意地为大家服务。我看到那位善良的老人,他们家多年来的老朋友,十年之后,他安然长逝,把所有遗产全给了他们。

    “我看到,在他们心中,在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心中,我始终占有神圣的一席之地。我看到她成了一位老太太,可每年的今天她依然要为我哭泣。我看到她和她丈夫走完了他们的人生旅程,并排躺在永久的安息之地。我知道,他俩彼此在对方的心中深受尊重,视为神圣,可我在他们心目中,更受尊重,更为神圣。

    “我看到她怀中那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孩子长大成人,沿着我曾经走过的生活道路奋力攀登,我看到他取得了成功。他的辉煌成就,使我的名字大增光彩。我看到我在自己名字上留下的污点都已褪尽消失。我看到他成了一位杰出的公正的法官,备受人们尊敬。他带了一个和我同名、长着我所熟悉的前额和金发的男孩来到这儿——到那时,这儿的一切都变得非常美好,不再有今天诸多丑恶的丝毫痕迹——我听到他用温柔发颤的声音,给那男孩讲述有关我的故事。

    “我现在做的,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好、最最好的事情;我即将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过的最安宁、最最安宁的休息。”

    注释

    [1] 指英王乔治三世及其王后夏洛特·索菲亚。

    [2] 指法国路易十六及其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3] 即乔安娜·索斯科特(1750—1814),自称是《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2章中那个“身披日头、脚踏月亮、头戴十二星冠冕”的“妇人”,能知未来祸福,自成一教派,直至20世纪初尚有影响。

    [4] 按当时英国行政区划分,威斯敏斯特为伦敦以西另一城市,现为伦敦市一行政区。

    [5] 指发生在伦敦公鸡巷33号的一件轰动一时的诈骗案。一个名叫威廉·帕森斯的人,诡称该宅中每夜有鬼魂发出叩击之声,预告人间祸福。1762年骗局被拆穿,原来是他指使女儿所为,此人被处以枷刑。

    [6] 指1774年9月在费城召开的第一届大陆会议。

    [7] 相传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一手持盾,一手执三叉戟,英国以此为其国家纹章,表示称霸海上。

    [8] 指法国大革命时发明的断头台。

    [9] 伦敦一贫民区。

    [10] 伦敦一著名监狱。

    [11] 伦敦古建筑,当时英国高等法院所在地。

    [12] 西方习俗星期五为不吉利日子,因耶稣在星期五被其门徒犹大出卖。

    [13] 英国东南肯特郡一海港,去法国多由此处登船过海峡。

    [14] 伦敦东南约八英里处的一座山。

    [15] 离射手山约三英里的一个集镇。

    [16] 此处为英国旧币制的五先令硬币。

    [17] 因为杰里暗中搞盗尸勾当,同盗尸者诨称“复活人”。

    [18] 当时邮车车厢里多铺麦秆,用以防潮保暖。

    [19] 指当时伦敦城的西门。

    [20] 一人弯腰站立,双手扶膝;另一人手按其背,分腿跳越过去的游戏。

    [21] 法国北部海港城市,与多佛隔海相望。

    [22] 当时旅馆房间不用数字编号,而是各取雅号。

    [23] 暗示这一带多走私活动。

    [24] 原文为法语。

    [25] 相传死海边长有苹果树,但结的果实里全是黑色的灰烬。

    [26] 巴黎西北一小城。

    [27] 当时的法国国王赐给宠臣们的一种盖了印章的空白逮捕令。

    [28] 旧英国金币,一几尼等于二十一先令。

    [29] 英国一种有青霉的优质白乳酪。

    [30] 指这里的街道从来没有清道夫打扫。

    [31] 巴黎近郊最贫困的工人区,1789年7月,圣安东尼区工人首先起义,和巴黎人民一起攻占了巴士底狱,开始了法国大革命。这个工人区有“革命圣地”之称。

    [32] 欧洲有传说称,古代有一神磨,能磨出青春、财富,使人返老还童、由穷变富。

    [33] 西欧习惯,出门必戴帽,贫民穷苦没有出门戴的帽,故戴睡帽。

    [34] 英语中,“稻草人”和“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为同一词。

    [35] 14世纪中叶法国农民暴动时,贵族对农民的蔑称,从此成为农民的诨名。此处为法国大革命时期革命者互称的暗号。

    [36] 旧译舰队街,系误译。

    [37] 典出《一千零一夜》,富豪巴米赛德设宴请客,不摆真酒菜,只虚做手势请人吃喝,以此戏弄作践别人,后被一穷人借机教训。详见该书《理发匠第五个兄弟的故事》。

    [38] 英国17世纪以前,处死犯人后多枭首悬于圣堂栅栏门上示众。至作家所述年代,已停止在该处悬头示众。

    [39] 阿比西尼亚即今之埃塞俄比亚,阿散蒂原为一土著王国,在今之加纳境内,此两地的某些部落过去曾猎取其他部落的人为食。

    [40] 当时一般银行职员的穿着。

    [41] 伦敦东部一教区,为穷人聚居之地。

    [42] 指出生后举行洗礼并命名。

    [43] 为当时伦敦一区,在弗利特街西面,为一著名藏污纳垢之地。

    [44] 拉丁文译音,意为“我主纪元”“基督纪元”,即公元。

    [45] 即发明多米诺骨牌戏者。

    [46] 英国伦敦中央刑事法庭的俗称。

    [47] 旧时英国伦敦刑场,位于泰晤士河支流泰伯恩河边。

    [48] 旧时伦敦一座著名监狱,1902年拆毁。

    [49] 当时死刑犯人受刑前要乘囚车游街示众去刑场。

    [50] 将犯人的颈和双手同时枷住示众的一种刑具。

    [51] 把犯人捆绑在上面进行鞭打的刑具。

    [52] 指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如做伪证诬害良善等得到的钱。

    [53] 引自英国著名诗人蒲柏(1688—1744)的长诗《人论》。

    [54] 英国第一家精神病院伯利恒皇家医院的俗称。

    [55] 指法国为支持美国的独立战争,于1778年向英国宣战。

    [56] 位于法国北部,与加来同为由法国过海峡去英国的重要港市。

    [57] 指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运动。

    [58] 18世纪时,英国饮酒之风极盛。

    [59] 当时英国高等法院的开庭期一年分四期:希拉里节期(1月11日至31日),复活节期(4月15日至5月8日),三一节期(5月22日至6月12日),米迦勒节期(11月2日至25日)。

    [60] 胡狼,犬科,狼形食肉动物,常尾随狮子等大动物之后,吃其残余猎物,故相传狮子捕猎时,胡狼常来相助。在英语中,狮子常可作“名士”“红人”解,胡狼则有“卑贱的助手”“爪牙”“走狗”之意。

    [61] 伦敦古建筑,因构造简陋而得名。

    [62] 杰弗里斯(1648—1689),英国大法官,生活放荡,尤嗜酒,以残酷闻名。

    [63] 英国著名公学之一。

    [64] 伦敦著名古建筑,原为古堡,后做监狱用。

    [65] 指巧克力饮料,当时在欧洲为一种高级饮料。

    [66] 英国斯图亚特王朝时期(1603—1649、1660—1714),号称“欢乐的国王”的查理第二(1660—1685年在位)曾寻求法国的帮助,以求摆脱英国议会对他的约束。

    [67] 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0章第26节,原文为:“地和其中所充满的,都属于王。”

    [68] 过去西欧有些贵族女子从小在修道院里受教育。

    [69] 据《圣经》所载,示拿地方的人拟造一通天塔,上帝见后,变乱了他们的语言,终使塔未能建成,该地遂取名巴别(“变乱”之意),比喻空谈。详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1章。

    [70] 创立于18世纪的法国一教派,举行仪式时周身抽搐,乱跳狂叫。

    [71] 即托钵僧,指伊斯兰教苏菲派教团成员,举行仪式时,旋转狂舞,大声吼叫。

    [72] 当时法国王宫。

    [73] 古时用来牵拉分裂受刑者肢体的刑具。

    [74] 按当时西欧一般刑律,只有贵族罪犯可享受砍头的殊荣。

    [75] 据希腊神话,命运女神为三姊妹,亦即摩伊拉三姊妹:纺织生命之线的克洛托,决定生命之线长短的拉克西斯和切断生命之线的阿特罗波斯。

    [76] 当时欧洲贵族以“蓝血”为高贵,以面色苍白为美,视面色红润为粗俗低下。

    [77] 据希腊神话,复仇女神为三姐妹,各执一条由蝮蛇缠成的鞭子,专司惩罚犯罪之人。

    [78] 旧时长度单位,一里格约为三英里。

    [79] 希腊神话中头上长着蛇发的女妖,她看过的东西都要化为石头。

    [80] 法国路易十四时代的家具以豪奢绮靡著称。

    [81] 该民谣叙述女主人公海伦的情人战死后,海伦痛不欲生,后来情人的鬼魂骑马前来,带她到坟墓中成亲。

    [82] 当时欧洲风尚,贵族家死人后,常为之雕刻石像,饰于府邸。

    [83] 法国王子路易·菲利普1830年继承王位前曾流亡瑞士,化名柯比,以教数学为生。

    [84] 按当时英国教育制度规定,希腊文和拉丁文为必修课。

    [85] 位于泰晤士河岸,为当时伦敦有名的游览地。

    [86] 伦敦切尔西区泰晤士河畔的前旅游地。

    [87] 英格兰西南部一郡。

    [88] 指阴间冥土。

    [89] 在当时伦敦城北郊。

    [90] 英国谚语,为“入乡随俗”之意。

    [91] 伊萨克·沃尔顿(1593—1683):英国作家,著有《钓鱼大全》。

    [92] 罗伯特·达米安(1715—1757):于1757年1月5日谋刺法王路易十五未遂,确如文中所述那样被处死。

    [93] 位于英格兰中部。

    [94] 指耶稣。

    [95] 参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9章,十二门徒争论谁为大,于是耶稣“领过一个小孩子来,叫他站在门徒中间,又抱起他来,对他们说,凡为我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凡接待我的,不是接待我,乃是接待那差我来的”。

    [96] 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原文为:“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

    [97] 一种棋子游戏,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以掷骰子决定走棋格数。

    [98] 在巴黎东南部,原为一古堡,后用作国家监狱;1789年7月14日,被法国大革命时的群众攻克并摧毁,是日遂定为法国国庆日。

    [99] 巴士底狱有一百英尺高,塔楼八座。

    [100] 法国革命时,做了革命群众的指挥所和裁判所。

    [101] 史载革命群众攻克巴士底狱时,狱中关有七名囚犯。

    [102] 富隆(1717—1789):1771年任法国财政部长,贪赃枉法,无恶不作,1789年7月22日被革命群众处死。

    [103] 实有其人,名贝蒂埃,系一征税人。

    [104] 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3章,上帝对亚当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105] 见《一千零一夜》中《第三个僧人的故事》,凡有航船在此礁附近经过,船上的每颗钉子都会被吸走,船便解体。

    [106] 法国革命发展自1791年年底到1792年,国内外势力相互勾结,发动武装干涉,1792年7月11日,当时的临时革命政权立法议会宣布“祖国在危险中”的法令。

    [107] 倒读主祷文是巫觋用以召神降鬼的法术之一。

    [108] 基督教中对堕落前的魔鬼撒旦的称呼。撒旦最初居于天堂,名鲁西弗尔,因自大而被逐出天堂。

    [109] 传说中的亚述国王,以其奢靡的生活闻名。

    [110] 一种头大毛短、身体结实的猛犬。

    [111] 仅次于巴士底狱的巴黎三大监狱之一。

    [112] 法兰西共和国的标志。

    [113] 当时多用沙子吸干墨迹。

    [114] 指断头台,该词法文为阴性。

    [115] 即1792年9月2日至6日,人称“九月大屠杀”。

    [116] 大革命前巴黎上流社会人物聚居的一个区。

    [117] 英国一份专门登载破产者名单的官方报纸。

    [118] 指乐善好施的人。出自《圣经》,有一撒玛利亚人途中见一路人被强盗打伤,动了慈心,为他包扎好伤口,送他到旅店,亲自照顾他,还出钱为他治伤。详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0章。

    [119] 法国革命军击退了入侵的普奥联军后,于1792年9月21日在巴黎召开国民公会,22日宣布废除君主,建立共和,并于1793年10月公布了新历法,以1792年9月22日为新纪元之始,即法国共和历元年元旦。

    [120] 指路易十六。

    [121] 表示国难当头。

    [122] 据希腊神话,腓尼基王阿格诺尔之子、勇士卡德摩斯外出寻找妹妹,路遇一恶龙,将它杀死后,遵照女神雅典娜指点,将龙牙播种于地,遂长出许多武士,他们互相厮杀,最后剩下五人,帮助卡德摩斯建成忒拜城。

    [123] 参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7章:“……过了那七天,洪水泛滥在地上,当挪亚六百岁,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

    [124] 国王路易十六于1793年1月21日被斩首,其妻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亦于同年10月16日被送上断头台。

    [125] 断头台形似一方形窗框,上框装有活动铡刀,下备口袋,装盛铡下的人头。

    [126] 指参孙,古犹太人领袖之一,以身强力大著称。详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13章至16章。

    [127] 法国大革命时,主要刽子手名三孙(Sanson),与参孙(Samson)名字相近。此人曾亲自行刑,处决法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128] 流行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种在卡曼纽拉歌伴唱下的街头舞蹈。

    [129] 法国大革命时期革命者穿的衣服:大翻领有金属扣的短夹克衫,配以红背心、红帽和黑裤。

    [130] 指流经巴黎城的塞纳河。

    [131] 指魔鬼。

    [132] 引自英国国歌歌词。

    [133] 位于巴黎塞纳河上,建于1578—1607年。

    [134] 古罗马大将、政治家,他率领民众推翻暴君,建立了罗马共和国。

    [135] 希伯来语为古代希伯来人语言,闪族语为古代巴比伦的迦勒底人语言,均以难懂著称。

    [136] 即魔鬼撒旦。

    [137] 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曾两任英国首相。

    [138] 此典出自英国童谣。

    [139] 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

    [140] 塞纳河中一小岛。

    [141] “E”为埃弗瑞蒙德家族姓氏的第一个字母。

    [142] 按当时习俗,平民无资格与贵族决斗,贵族与平民交锋即有辱身份。

    [143] 见《圣经·旧约·约伯记》第3章。

    [144] 作者认为法国大革命和封建专制一样,对平民进行掠压和压迫,是对人性的又一次打击和摧残。

    [145] 耶洗别,以色列王亚哈之妻,以骄奢、放荡闻名,参见《圣经·旧约·列王纪》。

    [146] 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1章,耶稣说:“我的殿必称为祷告的殿,你们倒使他成为贼窝了。”

    [147] 指罗兰夫人(1754—1793),法国大革命时吉伦特派领袖之一,后被捕入狱,1793年11月8日被处死。临上断头台前,她要求写下自己的感受,未获准许,于是她说出了一句名言:“自由啊,多少罪恶是假你的名义干出来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