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

    说着说着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手掌开始生汗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而这时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飞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来

    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

    那冒烟的啼声

    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

    冷，还是

    不冷？

    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冷雾变成热雾

    在海外华人诗人中，写乡愁的诗难以数计。洛夫此诗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之作。洛夫诗歌的最大特色之一，是他的语言方式的出人意外。写此诗时的洛夫，尚未能回访大陆。他是在离乡30年之后，在香港落马洲“边界望乡”时，以复杂的“近乡情怯”心绪写下此诗的。当时的香港尚未回归，许多事情都未明朗，诗中的“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一方面是对环境氛围的感受，另一方面则因“落马洲”的地名而一语双关地写下“勒马四顾”的茫然心态。仅此一句，即可见出洛夫诗歌语言表现方式之独特而令人折服。接下来的“手掌开始生汗／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已经把内心的感触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那“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童成了／严重的内伤”，更是把一种对乡情的渴求写得历历在目。许多写乡愁的诗，由于虚拟性的场景大抵属于想象中的产物，所以尽管情真而可感触性较差。洛夫此诗在此时此地的此情此景中，写出了他独特的感受。这是一种艺术上的发现，而不是在重复一些人所共有的感情。这就是诗歌艺术中最可宝贵的素质。

    前面说过的“落马洲”与“勒马四顾”的一语双关的运用，在下面有关杜鹃与鹧鸪的描述中得到更为生动的体现。杜鹃花是植物，鹧鸪鸟是动物，但是因为鹧鸪又名杜鹃，洛夫在这里又作了一次出色的艺术表现。“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同后面的“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那冒烟的啼声／一句句／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摆在同一画面中，中间又以白鹭的飞越深圳又折了回来作为穿插，使得此一画面的悲剧氛围显得更为浓烈。这一节诗中杜鹃的红色被演绎为咯血，而咯血又是同成语中的“杜鹃啼血”即“鹧鸪以火发音”相联系的。在语词和语义间的这种轮番转换里，诗的意象和诗的感情在水乳交融中得到极致的发挥。这就是洛夫诗歌语言艺术的巨大力量。

    诗的最后一句“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是当时当地的一种真实而独特的感受。在多年之后，当洛夫终于能够自由往返于大陆和他留居的异国他乡时，他终于感受到了故国迎接他的已经不是冷雾而是热雾了。

    （叶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