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生死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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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阿牙不漂亮,身材差,学历低,没有钱。

    除了菲尼克斯公墓,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愿意雇佣她。

    在这里工作,不需要美貌身材学历,只需要——胆量。

    这是阿牙唯一的优势。

    说,无知者无畏。

    一无所有者,也无畏。

    她以为伦敦是天堂,可以实现自己一切梦想。

    是,伦敦是天堂,但不是她的天堂。

    来到这里十个月,梦想依旧只是梦想。

    如果舅舅没有骗她在那份文件上签字,外公遗产的继承人本该是她。

    当舅舅扔给她几张钞票,驾着豪车绝尘而去时,阿牙默默从地上捡起钞票,擦了擦,没有放进钱包,而是拉起裤脚,小心塞进了袜子里。

    傍晚的街口,几个痞气十足的男人晃来晃去,其中一个留着莫西干头的南美人朝她不怀好意地吹口哨。

    她转身,走往与来时完全相反的方向。

    伦敦的天空,近似墓地的倒影。

    二

    菲尼克斯公墓的管理员宿舍,就是一座铁皮小屋,白色的,在菲尼克斯公墓里“海拔”最高的土坡上。屋下,一望无际的墓碑,把冰凉灰黑的颜色,规规整整地延向远方。屋后,是一棵硕大的榕树,远远看去,像从屋子里长出来的一般,虬枝盘旋,独木成林。屋里,简陋的壁炉里火光跳跃,桌子上,散乱着一堆高热量的垃圾零食。

    阿牙抱着薯片,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上无聊的脱口秀,看一个满头红发的胖女人摆出各种奇怪的POSE,逗得全场观众哈哈大笑。

    这里总共只有三个活人,两班倒,她负责值夜班,一个人。事实是,就算不值夜班,她也要呆在这里,因为她没有住处。最便宜的破烂公寓的租金,对她也是天文数字。管吃管住,是她毫不犹豫留在这里工作的另一个原因。

    这个时间段,如果没有电视与薯片袋的声响,阿牙的世界就是一片死寂。

    现在是2月,室外温度接近零度,是离春天最近也最远的时候。

    脱口秀还在继续,阿牙拍去手上的薯片渣,爬到还算松软舒适的小床上。紧挨的墙壁上,嵌着晕满了雾气、锈迹斑斑的窗户,她擦出一块干净的玻璃,把脸贴上去瞧,屋子外头,有一盏高高细细的路灯,立在那棵榕树旁边,像一位谦卑的绅士,灯光浅白温和,是夜里的菲尼克斯唯一的光线。至于那棵榕树,从来都蔑视于四季的变化,永远葱茏青翠,四平八稳,一种生命的稳固,从每根树枝里滋长,与脚下这块公墓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着。

    阿牙喜欢在睡前看看那棵树,还会跟它说晚安,因为它是这个时段,唯一可以与她自己并称为“生命”的物体,她甚至还给这棵树起了个名字,叫福尔摩斯,它身边那盏路灯,就叫华生。她才不管这种行为是有趣还是无聊,只知道,也许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陪伴她的,只会有“福尔摩斯”与“华生”。

    现在是夜里九点四十,是例行巡夜的时间,所谓的巡夜,无非是沿着山坡上的小路走上五六分钟,到墓地的大门,检查门锁是否完好,有无可疑人员进入。这倒是个无比轻松的差事,走个过场而已,不会有谁大半夜闯入一片墓地。何况这里只是普通公墓,不具备文物价值,盗墓贼也没有什么兴趣。

    阿牙裹紧了披肩,手电的光在公墓里晃动,身后,大大小小的墓碑,在转瞬即逝的光芒里闪现。

    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可疑情况,夜间的菲尼克斯公墓,是个比任何地方都安稳清净的世界。人少,是非就少,没有人,就没有是非。阿牙是这么理解的。

    有时,她会在一排排十字架前伫立片刻,风从这些宣告长眠的标记间越过,拍在她的脸上,带来另一个世界的问候。她是把这种感觉看作问候的,对于那些躺在地下的人,偶尔也需要一个可以问候的对象吧。

    生与死的区别,在这种时候,也并不太明显了。

    巡夜结束,阿牙关上房门,三两下爬上床,裹上厚厚的被子。

    她喜欢在这种环境下的睡眠,像置身在一个完全透明的真空瓶子,没有打扰,没有危险,但不阻止你的一切自由,你可翻身、打呼,随性地制造各样的梦境。

    阿牙总能一觉睡到天明。在穿过窗户的第一缕光线中醒来的人,是精神百倍的。没有什么能比在墓地里畅快睡上一觉更好了。阿牙觉得,应该让所有睡不好觉的人都来菲尼克斯睡上一夜。

    明天是礼拜天,可以领薪水了吧,菲尼克斯公墓实行的是周薪制。时钟走过零点,现在刚刚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七天。上帝创世时,选在第七天休息,耶稣蒙难后,在第七天复活,阿牙在第七天可以拿到在伦敦的第一份薪水。七天,是个多么美好的日期。

    阿牙闭上眼,半张脸蒙进了被子。

    这时,一阵笃笃声从窗户上传来。

    那是手指在敲击玻璃时发出的声音。

    阿牙的心脏快跳了一拍,这个时间,不会有同事回来,更加不会有扫墓的人。

    她睁开眼,转过头,朝窗户上一看,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孔,簇拥在一头如云朵般柔软卷曲的金发里,宝石般湛蓝的眸子,像在玻璃上升起两颗明亮的星子。

    这张脸的主人应该在二十岁左右,她站在屋外,急迫地敲着,口里喊的什么阿牙听不太清,但从口型上揣测,她似乎是在说“开门!”

    阿牙的目光,很快从玻璃窗上移了回来,她从最初的惊讶迅速装作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打了个呵欠,转过身睡了过去。

    她在心里说,你什么都没看见,窗户背后什么都没有,睡觉,睡觉。

    敲窗声仍在继续,越来越响。

    阿牙将挂在胸前的翡翠佛像紧紧捏在手里,这是父母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品,不管她曾遭遇了怎样的窘境,也没舍得把它卖掉。

    看不见看不见,听不到听不到。

    她装作若无其事,把被子高高拉起,整个人缩了进去。

    敲窗声持续了很久,从这扇窗户挪到另一扇,接着房门也被敲响了,急切而绝望的声音要把小屋都掀翻似的。

    阿牙憋出了一身冷汗,缺氧了也没把头露出来,心里哼着各种欢乐热闹的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敲门声渐渐由弱到无,又过了许久,阿牙确定听不到任何异常响动的时候,才深吸了口气,慢慢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

    一切正常。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当她松懈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窗户时,不禁惊诧地捂住了嘴。

    被夜雾染成乳白色的玻璃上,清楚明白地写着一行字——我会再来。

    三

    弗兰克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他说他是美国人,却很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标准的英国绅士,整天西装革履,精雕细琢,看报纸都会戴上白手套,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穿上燕尾小礼服。

    只看这身气派,谁会想到,他只是菲尼克斯公墓里两个正式管理员之一。

    从他的白手套里接过装着薪水的信封,阿牙连钱都没数,把信封草草地收了起来,连第一次领薪水时应有的高兴,都忘记了似的。

    “脸色很差呢,女孩。”弗兰克坐在他办公室里那把舒适的皮椅上,盯着她的黑眼圈,调侃道,“该不是因为领薪水,兴奋得一夜未睡吧?”

    阿牙纠结了片刻,还是把昨夜发生的事一滴不漏地讲了出来。

    在倾听的过程中,弗兰克一直保持着严肃的神情,到听完,他也没有说一句话,而是走到窗前,背着手,若有所思地眺望眼前那片墓碑。

    阿牙以为他可能被吓到了,小声问:“你没事吧?”

    弗兰克转过头,脸上却闪电般换了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这就是为什么菲尼克斯是周薪制的原因呀!在你之前,也没有任何一个临时管理员在这里工作七天以上呢。”

    阿牙一愣。

    “你也可以选择马上离开。”弗兰克朝她眨眨眼,“我不但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并且对你刮目相看。之前差不多每个人,连薪水都来不及拿,便落荒而逃了。你能气定神闲地留到现在,已经很棒了!”说着,他又从兜里抽了一张钞票:“呐,这是给你额外的奖金,为你的勇敢。”

    阿牙挡回他的“奖金”:“我没想过离开。”

    “哦?”弗兰克一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国姑娘。

    “我没钱,我需要吃饭,所以必须工作。”阿牙的心神又落在那块被留了言,而现在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的玻璃上,“你既然这样讲,那这样的事必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作为同事,你有什么要跟我建议的么?”

    “建议就是,脚踏实地,认真工作。”弗兰克看也不看她,指着窗外的天空笑道,“就算这里是块墓地,也能看到很漂亮的天空嘛。”

    “不明白。”阿牙的英文很好,但听不懂弗兰克的意思。

    “不用明白,好好工作吧,女孩!”弗兰克朝她绅士地挥了挥头上的礼帽,末了,他又狡黠地坏笑,“祝你好运。”

    好运?这玩意儿向来跟她不熟。

    阿牙心里苦笑着,转头走出了办公室。

    她知道从弗兰克这个绅士的痞子身上是问不出什么的,那个“我会再来”的问题,只能靠自己解决。

    现在想起来,倒也不是特别可怕了。有什么可怕的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好吧,我等你来。

    阿牙默默地说。

    今天还是很冷,哪怕已经是午后。某个墓碑前,几个黑衣男女捧着鲜花,对墓碑伤心流泪。另一个角落,年轻的男子看着墓碑上妻子的照片,把一个陈旧的洋娃娃摆在了碑前,黯然离去。

    白天,生与死的界限,清晰得让人心碎。

    父母去世的那天,阿牙觉得自己所有的悲哀都被耗尽了。从那以后,她认定自己已经没有了伤春悲秋的能力,他人的泪水,她看在眼里,却再难动容。

    她来应聘时,弗兰克问她:“给我一个录用你的理由。”

    她答:“你们不需要一个感情泛滥的人。”

    菲尼克斯,这块生死之地,只需要安静与理智,眼泪和思念,留给别人去挥霍。

    阿牙半埋着头,穿过墓碑中的小路往她的“家”走去。

    拐弯处,那块新立不久的十字架前,站着一个金发妇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很胖,裹着一件灰黑色的、半新不旧的大衣,皱纹横生的脸因为那又大又红的鼻头,显得沧桑又滑稽。

    跟别人很不一样,她没有拿花或者别的,只是默默地站了许久,然后从怀里抽了一张照片出来,面无表情,慢慢地撕着,撕成不能再撕的小块,撒掉。于是,她跟十字架之间,像下了一场小雪。

    阿牙从她身旁经过,心里说,别撕了,不然我会打扫不过来的。

    走到山坡的一半,阿牙回头,那妇人已经走远了,跛着脚,走得十分吃力。

    四

    阿牙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又给自己泡了一杯很浓的咖啡,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墙上的时钟滴答而动,缓慢地挪过了零点。

    咖啡也不顶用啊,睡意还是不可遏止地袭来。

    咚咚咚!

    响亮的敲门声把阿牙的睡意瞬间带走了。

    她心里一惊,身子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她站起来,慢慢走向房门,而敲门的声音,一阵急过一阵。

    定了定神,她握住门把,在心中倒数了一二三,猛地拉开了大门。

    “咻”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连同整个黑夜都要一同挤进来似的。

    站在门口的姑娘,高兴得都快哭了:“谢天谢地,你总算开门了!”

    不等阿牙反应过来,她已经一阵风似的挤进屋来。

    还好,看起来起码是个正常人,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鲜血淋漓,也没有呈什么漂浮或者半透明状,唯一不妥的,是那一身不符合季节的,薄薄的白裙子。

    “闪开!”来者突然尖叫一声,把阿牙朝旁边一推。

    一颗子弹,从洞开的门外呼啸而至,擦着阿牙的耳朵飞了过去。

    她慌忙上前,“砰”一下关上了大门,反锁。

    几乎同一时间,似是有什么凶猛的物体撞到了门上,“轰”一声响,铁皮门剧烈地震动起来。

    阿牙赶紧背过身去,用身体死死撑住大门,所有神经紧张得快要断掉一般。

    幸而只是这一下撞击,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阿牙又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半天,除了呜呜的风声,没有其他,踮起脚摸到窗户前,把上头的雾气擦出一小块,偷偷张望,除了福尔摩斯跟华生,也没有其他。

    调匀了呼吸,她走到那个缩到桌子下面的闯入者面前,蹲下来,但又保持着距离,问对方:“你是什么?”说完又觉得不太对,补充道,“我意思是,你是谁?”

    那张非常漂亮的脸孔,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下挪出来,反问:“那疯子走了么?”

    “疯子?”阿牙愣了愣,“这里除了你,没有别的了。”

    “是吗……”她松了口气,从桌子下钻出来,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长发,又整理了一下裙子,婀娜的身段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站在这样一个曼妙女子的身边,毫无美丽外观的阿牙就像个会说话的水泥墩子。

    “你……”阿牙本来要继续发问,但马上闭了嘴——她的正对面,放着一面缺了角的镜子,镜子里头,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阿牙怀着那颗狂跳的心,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又一转身,反手偷偷把镜子反扣下来。

    “我叫安娜。”她并没有察觉阿牙的小动作,皱起眉瞪着阿牙,之前的紧张被莫名的怒气代替,质问道,“你是新来的吧!为什么昨夜不开门?你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么?”

    你已经不是人了,我何德何能害死你。阿牙心里嘀咕着,不出声,寻思着家传的玉佛对外国“产品”是否也有降妖伏魔的作用。

    “之前那个也是这样,我不过是敲门找他帮忙,他就吓得口吐白沫,天一亮就跑路了。菲尼克斯都找了些什么人回来!”安娜继续抱怨着,指着自己问阿牙,“我看起来很可怕么?”

    “大半夜贴在别人的窗户上头乱敲,你就是个天仙,也会吓到人的。”阿牙鼓起勇气回道。

    “可我有什么办法!”安娜一摊手,沮丧地坐下来,苦恼地撑住脸,“你们不开门,我就进不来啊。这间房子是菲尼克斯的禁地,只有当值管理员肯放行,其他人才能进来。我再不进来躲一躲,外头的疯子早晚要把我杀掉的!”她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又指指门外,对阿牙道,“你也看到了,子弹不长眼的!那疯子简直像疯狗一样咬住我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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