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夜光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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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未落,我分明看到胡子叔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动,但很快又不见了。

    他站起身,去了里屋,很快便拿着一个青色的皮囊出来,从里头抖落出一个圆圆的,毫无式样的粗陋陶杯。

    李鹫的眼睛,顿时亮了。

    “我拿这个,换狐狸,也换你在剩下的日子里,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身边。”胡子叔突然抽出一把短刀,刷一下断了他的绳子,“你可答应?”

    李鹫一把将杯子抱在怀里,又狐疑地看着他:“你放了我?还给我夜光杯?”

    “你可答应我的条件?”胡子叔反问。

    略一思索,李鹫点了点头。

    “如有违背,你必如此桌!”胡子叔的短刀朝下一砍,整张桌子散了架。

    李鹫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一开门,我躲闪不及,整个人栽了进去。他像是没看到我,欢天喜地地跑远了,背影很是滑稽,像个没睡醒的疯子。

    “阿猫?”胡子叔把我扶起来,“你一直在门外?”

    我下意识地闪过一旁,警觉地问:“你要杀人灭口?”

    “听到就听到了,杀人干吗?”胡子叔弹了弹我的脑门,“你这丫头好生奇怪。说吧,找我干啥?你可是贵客,常过我家门就是不入。”

    “我,我就是来问问……夜光杯的事儿。我听二狗说的,他说你是神仙,可以把月光装到杯子里。所以他才一直要拜你为师。”我一股脑儿全招了,末了,我干脆不怕死地直白地问,“那个,你真是传说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夏墨?”

    胡子叔把我的嘴捂住,把我拉进房去,小声说:“后头那个,就别到处说了。这里的村民胆小,二狗也胆小。我已经退隐很多年了,我现在只是你种田的胡子叔。”

    “可是……”我想起了那个梦,“我想知道,你和思思的事。能讲给我听听么。”

    “如果是你的话,我倒可以讲一讲。”胡子叔拉着我坐下,端详着我,哈哈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特别喜欢?因为当年第一次见到思思时,她也刚跟猴子打完架,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怕个毛’。你们很像。”

    “我不会搞忘年恋的!”我认真提醒他。

    他又大笑,笑得真是非常开心。然后他开始跟我讲他与李思思的一切,跟我在刚才的那个梦里所见,一模一样。但是,结尾迥异。

    他说,那帮被思思父亲蛊惑来的笨蛋武林人士,一边想合力干掉他,一边又打着各自的小算盘,但谁都没想到,他们早就被李鹫下了毒。将他们逼上山崖之后,思思为了不拖累他,跳崖自尽。

    “你可能不相信,思思变成了一只很大很大的白蝴蝶。她驮着我,把我从那帮笨蛋里救了出去。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包括他爹要她接近我的最终目的,以及这群突然杀到的凶徒也只是障眼法,她爹知道这些人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她爹安排的真正的杀手,是她。因为我对她已经毫无防备。她爹要她在我分神对付那些笨蛋时,取我的性命。我一死,他便可以拿走夜光杯,且永远不必担心有人找他算账了。但,思思最终还是办不到。”胡子叔,或者说夏墨,望着眼前的油灯,缓缓地说着,映在墙上的影子,第一次有了老态。

    我有点糊涂了。为什么他说的,跟我看到的,截然相反?

    可是,我不打算将我刚刚做的梦,告诉他。

    “夜光杯真的可以控制人的心智,让他们听从你的指挥么?”我换了个问题,“你把杯子给了李鹫,就不怕他拿来祸害人间?”

    胡子叔笑了笑,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拎着个口袋出来,往我面前一倒——全是杯子,一模一样的陶杯。

    “这些都是夜光杯。”胡子叔笑道,“要多少有多少,我用泥巴捏,然后烧,就有了。”

    我瞠目结舌,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江湖中人为它抢破头的东西,就是这样而已?

    胡子叔带着我回到我家门前黄花地里,二狗已经回去了,狐狸睡得鼾声如雷。

    他指着那些黄花,道:“那些花,叫做源梦,天下间,只有我才能种出来的花。它的花粉,可以吸来月光,将这沾着花粉的月光放到杯子里,任意的杯子里,就能长出梦香,吸入梦香的人,辅以驭梦之术,其心智便可由我操纵。”

    “意思是,你可以让别人梦见什么,就梦见什么?”我惊奇地问。

    “驭梦之术的入门级,就是让人梦见你给他安排的一切。”胡子叔如是道。

    “那最高级呢?”我迫不及待。

    “颠倒黑白。”胡子叔笑了笑,“这也就是操纵他人心智的最高境界了。让对方将梦中所见所想,带到现实,将现实中的一切,彻底忘记。”

    “难道说,一个人在现实中温和又老实,可是你在梦中告诉他,他很凶恶,杀人如麻,那么,到他醒来的时候……”

    “他就真的会去杀人。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在梦中跟他‘商量’好,要去杀谁。”胡子叔不假思索地给了我答案。

    “好可怕!”我脱口而出。

    “不可怕。驭梦亦是双面刃。”胡子叔一笑,“需知世上还有许多生活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拔的人,有了这样的夜光杯,他们便可以用一场美梦,替换掉现实中不堪的回忆。”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些源梦花,除了能制造梦香之外,还有什么用处么?”我蹲下来,抚摸着这些柔软细腻的花瓣。

    “有啊。它的花粉会随风四散,嗅到的人,睡觉时一定会有美梦。还有啊,这些花是有灵性的,它们有时会在梦里唤起你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还会记住一些来自他人的梦,还可能把这些梦感染到离它们最近的人身上。比方说,如果你跟二狗一起睡在花地附近,你们的梦还可能互相交织,说不定你会在你的梦里见到二狗在他的梦里偷看你洗澡呢。哈哈。”

    梦会“唤起”,“感染”,也会“交织”?!

    “这房子是你修的,地也是你种的,为什么你不继续住下去?”我问他,我要找我的答案。

    “因为我总是梦到思思变成蝴蝶的那一幕。每次醒来都有些难过。想来是这些源梦记下了我的梦,于是夜夜都要反复感染到我身上吧。所以,那天早上,我在墙上画了一只蝴蝶,然后搬走了。多年来,因为老猴捣乱,也没有人再住进去了。这畜生也是有记性的,总挂着思思,除了我跟思思,它很讨厌别人住进去吧。”他耸耸肩,又看了看这屋子,情不自禁地笑,“不过现在好了,又热闹了。难得猴子对狐狸那么亲昵,这倒有点意外。”

    我也梦到过那只雪白的蝴蝶。如果这是胡子叔当年残留在源梦上的梦境,如果源梦可以让我与狐狸的梦境交织,如果所谓的驭梦之术真的可以“替换”,那么,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一件事了。

    折腾半天,鸡啼声已隐隐响起了。

    这些叫做源梦的花,在微凉的晨风里摇摆,好像它们真的有灵性,因为我仿佛听到了从梦中醒来的呵欠声。

    “云裁衣裳一两回,昼在夜里光在杯。千好万好入梦来,醒时空余白发催。”我不禁念出了声。

    胡子叔听了,讶异地问:“丫头,你如何知道这几句话的?这是我师父写的呢。”

    “是你念的。”我笑了笑,推了他一把,“胡子叔,你也一直没睡醒呢。快回去吧。”

    说罢,也不管他什么模样,我径直跑回了家,关上了大门。

    狐狸还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我看着她酣睡的模样,第一次没有去掀她的被子逼她起床。我突然希望,她就这样睡下去吧,跟胡子叔一起,睡在他们的梦里。

    胡子叔心里的那个女人,没有在他的心口上留下一道剑伤,她只是为了不拖累他,跳崖自尽,还变成了漂亮的蝴蝶。

    世上再没有李思思,只有一只狐狸。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和从前一样,把这块地一分为二,一半种花,一半种菜。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世上做梦的人太多,只要对自己有利,宁可长梦不醒。

    尾声

    谷雨后的第二天,我从黑水村消失了。

    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包括二狗。

    我在谷雨那天,从子时就蹲在了地边,天露微曦时,真的有一只小小的白蝴蝶飞来,盘旋几圈后,落在其中一朵花上。

    掐下这朵被第一只蝴蝶光顾的“源梦”,我拎起小小的行囊,踏上了回独魉岛的路。

    我想,于我而言,黑水村是一场额外的梦,有趣,也值得怀念;于黑水村而言,我也是个梦,因为一睁眼就发现,我不见了。

    不打算将我猜出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听。人人都有做梦,以及选择永远不醒的权利。又或者说,我是不忍心吵醒那些不愿醒来的人。他们现在很好,以后也很好,这样就很好了,是梦还是醒,又有什么重要。

    我星夜兼程,用最快的速度赶回独魉岛,只希望细娘还留着一口气。

    可是,迎接我的,却是热闹非凡,重新开业的如意赌坊,细娘的嗓门一如既往大过里头的任何一个客人。

    原来,她只是熬夜过度加风寒入体,树皮婆只用了两剂药便医好了她。

    老怪物果然是耍我!

    我去找树皮婆算账。

    一进屋,就看到她沮丧地窝在床上,见了我,她委屈又愤怒地说:“你们家细娘真不是个东西!明明讲好的,只要医好她,她就保证我在赌坊里只赢不输,可没想到这贼婆娘过河拆桥,病好了,却把我列进了赌场黑名单,再不许我踏入如意赌坊一步,除非我肯书面撤销这个约定。”

    我马上就笑了,我几乎可以想象到细娘当时的神态,她是守信之人,可约定也只是“保证树皮婆在如意赌坊里只赢不输”,并没有约定不可以将她拒之门外嘛,连门都进不了,还谈个毛的输赢。

    典型的细娘风格。

    不过,看她一把年纪却如此落魄,我软了心肠,将那朵源梦交给她,说:“虽然你耍我,可我还是守信把这朵花带回给你。”

    她的老眼顿时光芒万丈,抱着装花的盒子,连声叫好。

    “你赤裸裸地利用我为你拿这朵花,到底是用来做什么?”我问。

    “笨蛋丫头,这可是天下罕有的源梦花,谷雨那天,被第一只蝴蝶落下的那一朵里,有源梦花的种子,我想要这种子好久了!”树皮婆兴奋之极,“我不过随口一说,其实也没对你抱多少希望,没想到你真给我拿来了。这可是魔王夏墨专属的宝贝呢!虽然我不会他的驭梦术,不能将源梦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但也足以拿这种花来制药了!”

    “你也知道夏墨?知道驭梦术?”我吃了一惊,但转而又不惊了,树皮婆这个老东西,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早些年,江湖里是有个魔教的,教派的名字我忘了,它里面的几员大将,各怀奇术,其中的魔王夏墨,便以驭梦之术,还有他手中那传说可以操纵人心智的夜光杯,闻名江湖。魔教解散之后,许多人想将夏墨招至麾下,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我也是听说他在黑水村,让你去碰碰运气,嘿嘿。”树皮婆的嘴都要笑歪了。

    如果,夏墨不是胡子叔,而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那我阿猫还能全身而退么?!

    这个死老太婆,居然拿我的性命去“碰运气”。

    我强压下在她头上绑炮仗的冲动,离开她的房间前,我突然回头,问她:“驭梦术,可以用在夏墨他自己身上么?”

    “当然可以。”树皮婆把源梦小心地藏起来,“如果他想的话。”

    我走出了房间,外头刚好是一轮落日。

    独魉岛又在往新的方向前进了,水声越来越响,速度越来越快。

    我趴在船舷边,回望黑水村的方向,心想,如果我到黑水村不是一场梦,那,也许有一天,胡子叔,我会再去看看你,还有那只狐狸,还有笨蛋二狗。啊,还有那只老不死的猴子,和那头爱吃花的驴。

    找来一个空酒瓶,撕下一半白色的手帕,拿笔在上头歪扭地写下“夜光杯,蝴蝶飞,梦醒间,愿平安。”

    跟二师兄混久了,我也有了点文采。

    把瓶子远远扔进水里,我回了房。

    嗯,要好好睡一觉,独魉岛上的梦,应该没有蝴蝶,只有热闹的骰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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