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河山一寸血4-谁能给我一把剑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5月20日,薛岳兵团基本组建就绪。

    十多个师集结于从兰封到商丘的战线上,大家摩拳擦掌,极思一搏。

    虽然土肥原放了薛岳一马,可老虎仔却不想放过土肥原,事实上也不能放。

    李宗仁尽管制订了一个从永城突破的撤退计划,但由于时间仓促,在张自忠之后,包括孙连仲集团军在内,相当数量的部队都没有能够沿着这条既定路线走,而是乱哄哄地沿着陇海铁路往西跑。

    这时如果没有薛岳兵团,五战区起码得有一半人马遭殃,正是薛岳牢牢占住商丘,已经倒下去的西大门才被重新扶正,各部队也才得以陆陆续续地钻出包围圈。

    除了要保证徐州部队西撤外,这时还有大量未及运出的军用物资滞留在商丘,如果薛岳不能迅速恢复陇海铁路中游的交通,最后摆在大家面前的,必定还是死路一条。

    5月21日,薛岳发动兰封会战,其目标就是扫清土肥原,打通豫东陇海线走廊。

    泥潭

    在兰封会战开始后,先是西路军守住了兰封,后是宋希濂猛袭日军侧背,用山炮攻下了日军据点。

    薛字号门店开张大喜,似乎很是吉利,然而蹊跷之处却不少。

    在宋希濂发动进攻时,据点里的日本侵略军明显未作殊死搏斗,据点里丢弃的弹药和罐头食品到处都是。

    日本侵略军作战向以顽强著称,特别是像土肥原师团这样的主力师团,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可能如此狼狈。

    同样诧异的还有东路军。

    奉令出击前,东路军按照情报判断,沿途分布着土肥原师团的主力,而且豫东一带地平山少,无险可恃,非常有利于日军机械化部队运动。

    东路军预料前面必有恶战,可万万没有想到,真正作战时却出奇顺利,先头部队当天就攻占了目标地点。

    好奇怪,谁也想不通。

    答案,在土肥原那里,而薛岳兵团中最早接触到这一谜底的,是兰封城里的桂永清。

    桂永清,江西贵溪人,毕业于黄埔第一期,此时为东路军总指挥,负责镇守兰封。

    早在黄埔军校读书时,由于成绩优异,桂永清就受到了总教官何应钦的格外赏识,还没拿到毕业证便上了战场,作战时也勇猛善战,被誉为“黄埔军人之楷模”。

    1931年,已经升任少将旅长的桂永清作为首批留德学生,远渡重洋,到德意志去取真经。在德国,他是最用功的中国学生之一,毕业成绩进入前三名。

    1933年,回国后的桂永清出任教导总队总队长,从此他与教导总队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教导总队的官兵们共同生活了好多年,彼此之间十分熟悉,对排长以上的军官,桂永清都能做到了如指掌,且个个叫得出名字。

    在桂永清执掌期间,教导总队一步步走向巅峰期,可是南京保卫战却让这一切最终化为了一场梦境——整整三万人的精锐之师,收容时仅剩二千不到。

    南京失守后,桂永清是靠一张临时扎成的木筏过江的,登岸时踏上了一片泥潭。那片泥潭初看干燥而龟裂,似乎能一涉而过,实际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桂永清那时身形已有些发胖,往上一压,两只脚立刻陷了进去,而且越陷越深。

    眼看即将灭顶,一个机警的卫士赶紧把绑腿取下,与尚留在木筏上的人合力拉拽,才算把桂永清从地狱里硬生生拖了出来。

    在兰封会战中,桂永清之所以能率先发现土肥原的作战意图,是因为兰封以南防线亮起了红色警报。

    桂永清用于扼守兰封的西路军,就是由原来教导总队的老底子扩编而成的。土肥原发现要想立刻攻下兰封还不太现实,而他又不能在这里停留时间过久,因此索性采取了绕城奔袭的方式。

    土肥原师团攻入兰封

    归根结底,香月交给土肥原的最终任务,不是拿下一座小小的兰封城,而是要攻占开封府。

    土肥原再次施展“小双头蛇”战术,在兰封正面只用步兵第二联队作为牵制,其余兵力全部集中起来,向兰封以南直冲过去。

    原先跟宋希濂和李汉魂交过手的日本侵略军,没有一个是畏战而逃或者是被真正打退的,他们是奉土肥原之命去集结的!

    这回桂永清简直苦到了极致,土肥原的拳头全打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借助于坦克战车,土肥原的进攻既快又猛,很快就绕过兰封,并取得了与黄河北岸的联系。

    香月早就在北岸等着了,日本侵略军工兵部队立即在两岸搭起浮桥,将后勤补给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土肥原。

    有了新的后方,土肥原顿时功力大长,兰封也随之陷入了半包围之中。

    桂永清着急起来,他认为东路军如此多的人马被压制于兰封,土肥原只需把重炮集中起来,闭着眼睛就能轰倒一大片。

    他不能让教导总队留下的这点火种,在兰封城重新遭遇灭顶之灾,所以一定要冲出去。

    于是,他留下第八十八师继续守城,西路军大部队则在其指挥下进行强行突围。

    大部队成功突围后,第八十八师却遭到了第二联队越来越疯狂的进攻,而后者之所以要这么拼着命攻,又是因为它正面临着东路军的猛烈冲击。

    此时的东路军已像吹气球一样越吹越大,新加盟的,全是从徐州突围出来的零散部队。

    大家要继续沿陇海线突围以求生,自然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第二联队本来是被土肥原用来牵制兰封守军的,他们并无直接攻城的指令,可看这情势,若不攻城,就得被踩死在城下了。

    最后一级压一级,一层压一层,守城的第八十八师因此苦不堪言。

    这个第八十八师就是淞沪会战时的孙元良师,本来就破得不像样子了,没有多少老兵,又在兰封打了这么多天,战斗力变得跟新兵部队差不了多少。

    现在的师长叫龙慕韩,由于困守孤城,他对外面的情况不了解,也不知道第二联队其实同样处于自己和东路军的包围之中,他只以为这是土肥原师团总攻的信号。

    一个残破之师怎么顶得住一个日军主力师团呢,既然桂永清已经率大部队突出去了,说明自己已经完成了掩护任务,那就趁着城外还有空隙,快钻吧。

    第二联队是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才拼死攻打兰封的,你要从城里出来,日本侵略军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伸手拦着。

    人在紧张的情况下,难免会出现各种误判,不幸的是,有的误判足以致命。

    应该说,自土肥原从兰封以南绕出,并打通黄河南北岸后,薛岳的包围计划已经落空了大半,但如果兰封不失,至少可以把第二联队逼入绝境,在此之后,没准还能更进一步,再次将土肥原包夹起来。

    兰封这么一丢,鸡飞蛋打。

    桂永清以为他从泥潭中拔出了脚,却不料一脚又踩入了另一块更深的泥潭。

    启封剑

    5月24日,不仅兰封失陷,土肥原师团也已接近开封,其“快速挺进队”距离开封仅有四十里之遥。

    可以想象,这时的土肥原及其顶头上司香月心里一定是乐开了花。

    “华北方面军”再加上“华中派遣军”,如此庞大的用兵规模,费尽许多周折,也只侵占了个徐州。土肥原仅仅一个师团,却长途奔袭,在冲破薛岳兵团包围之后,还将侵占开封。

    开封是什么地方,那是中原要邑,连很多平时足不出户的日本人都知道的“支那”名城,此等荣誉,岂一个侵占徐州可比。

    香月对包括寺内在内的“华北方面军”高层真是腻歪透了,总想着有一天要靠自己的本事一飞冲天,混出个样子给寺内瞧瞧。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眼前就是机会。

    可惜大好局面突然被搅了,而搅他局的人,是火速从西北赶来的胡宗南。

    如胡宗南不能及时赶到,则开封危矣。

    挡住这惊险一波后,蒋介石擦干冷汗,把桌子一拍,朝薛岳,也是朝所属兵团众将官大喝一声:都给我拿点精神头出来,务必对土肥原师团再进行一次大包围,畏缩者罚,立功者奖。

    发起兰封会战整整三天,一网兜下去,啥也没捞着不说,连网都给戳破了,老虎仔也是脸红脖子粗,实在很不甘心。

    我就不信了,十几个师的大兵团,怎么就网不住一个土肥原呢?

    在指挥部里来回踱了几圈之后,薛岳忽然顿悟。

    从第一次失败的教训来看,恐怕还是嘴张得太大,空隙太多,以至于土肥原想打哪儿就打哪儿,想往哪儿溜就往哪儿溜,而名为铁壁合围,各部队却进展不一,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卖力有的懈怠,难怪围不成呢。

    薛岳颁下令来,重新发动总攻击,这次要先割,将土肥原师团分割包围于各个孤立据点,然后再砍,大家实行“承包责任制”,一人攻一个点,这样谁畏缩谁出力,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没人能偷得了懒。

    5月25日晚,薛岳一声令下,第二次合围骤然启动。

    割下去的第一刀并不用薛岳费多大劲儿。土肥原既要突前,又要守后,从罗王车站到兰封,再到黄河南岸,全要布兵,他统共一个师团,哪里铺排得开,因此其部队本身就很分散。薛岳此举,可谓切中要害。

    剩下来就是要可着劲儿砍了。

    发起首次合围,薛岳在部署时,把鲁军和商震都放了进去,这回明白过来了,后面这些老兄打个下手可以,若要他们啃硬骨头或独当一面则几乎是自欺欺人,有时反而还可能误事。

    这回不要帮工,全要能赤手屠熊搏虎的大师傅。

    薛岳首先要攻克的是由土肥原亲自坐镇的罗王,包括罗王车站和罗王寨。这里是土肥原侵占开封的桥头堡,也是兰封之后,挡在豫东陇海走廊上的最后一道关卡。

    李汉魂认为将军被俘应该自杀此关不破,陇海线就无法顺利通车,而被隔断于商丘的列车和物资也都将落于敌手。

    薛岳把这个活儿交给了李汉魂和他的东路军。

    李汉魂,广东吴川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六期,时任东路军总指挥。

    在粤军将领中,李汉魂与薛岳、叶挺是同一期的,亦称将才,内战时期,一直担任张发奎的副手。张发奎反蒋失败后,他也成了倒霉蛋,只能和薛岳一样回家待业去了。

    李汉魂重新出山,不是蒙蒋介石之恩,而是受陈济棠之召,不过在两广事变中,他却并不满意陈济棠的做法,认为大敌当前,不应再骤起内战,以致骨肉相残。

    先“忠谏”,“忠谏”不听,李汉魂便封金挂印,辞职走人。比之于很多找各种“正当理由”朝自己恩主开火的仁兄,此举已属相当可贵。

    李汉魂的第六十四军调赴武汉后,原先是归属叶肇指挥的,但从李汉魂本人到他的部下,对这一安排都极不服气。

    不光大家同为军长,属同一级别,更主要的是他认为叶肇在南京保卫战中的表现十分不堪,突围时竟然连部队都找不到,不仅“单身突围”,还混成难民,成了鬼子俘虏。

    将军被俘,就应该自杀!

    这个标准当然是太高了一些。军书上没有哪一条规定说战将是不能做俘虏的,美国将军还进过日军的集中营呢,何况叶肇最后好歹也逃了出来,但李汉魂不管这些,在他看来,老叶这家伙已令粤军蒙羞,怎么还好意思来领导我呢?

    参加兰封会战,归入薛岳兵团,对李汉魂来说等于是一种解脱,因为他不必再跟着叶肇丢脸了。

    第六十四军是最早到达商丘的,一到这里,李汉魂就不由得激动起来。不仅因为这里是北伐故地,还缘于历史上此处出过“张睢阳齿”。

    安史之乱,被誉为“唐代岳飞”的张巡领不足万人之众,死守睢阳(即今商丘),大小四百余战,杀伤叛军无数,使安庆绪被阻于城外达十月之久,始终不得前进一步。

    在那场举世罕见的大动乱中,曾繁盛一时的关中自此寥落,直到近代都未能复振,而运河、江淮独存,张巡之功大矣。史载,张巡“每战眦裂齿碎”,因此文天祥才会在《正气歌》中将“张睢阳齿”收入其中,作为自己的精神偶像。

    大难,我们的祖先也一次次地遭遇过,但先贤们又是何等的英武从容。

    早在薛岳兵团还未完全集结起来之前,李汉魂就不顾情势险迫,断然把军部迁入商丘城内,为的就是要学习“张睢阳齿”,誓与古城共存亡。

    东路军的主力是李汉魂的粤军第六十四军,和其他部队不是在上海就是在南京受过伤不同,第六十四军称得上是一把尚未启封的宝剑,现在是到试一试刃口的时候了。

    让李汉魂不满意的却恰恰是自家粤军。第六十四军的武器都是到汉口后补给的,到参加罗王之战前,有的武器还没开箱哩。另外,第六十四军虽有老兵打底子,而且这些老兵都是李汉魂手把手用七年时间训练出来的,但新兵蛋子也有不少,他们初上战场,缺少和日军对抗的实战经验。

    再不满意,再有缺陷,这一仗也务必要打好,否则广东子弟将颜面无存。

    三攻罗王

    5月25日,李汉魂亲自赶到前线督战。随同观战的,还有一群或从徐州退下,或自郑州赶来的中外记者。

    罗王地方不大,却比兰封城还要坚固。在罗王车站和罗王寨外围,均建有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永久工事,什么炮兵掩体、机枪掩体,还有人员器材的掩蔽所、指挥部,一应俱全。以前你拿来挡日本侵略军,现在日本侵略军拿来挡你,东西还是一样的东西,只是随着攻防转换,主人掉了个个儿而已。

    不过只要有重炮,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因为“东方马其诺”并不是真的马其诺,双方的标准和规格差得实在太远,而土肥原由于推进过快,还没有来得及把炮兵部队集中至罗王。

    你没炮,我有炮。

    李汉魂将重炮推到工事附近,进行近距离轰击。一看到日本侵略军的火力网被压制住,粤军步兵立刻哇哇大叫着持枪冲锋。

    半年前,广东兵也在南京外围冲过、喊过,那是求生之路上发出的绝望嘶喊,如今则是复仇和争胜的号角。

    冲锋,某种程度上是伤亡的累加,粤军伤亡枕藉,李汉魂觉得这样不行,又把部队召回来。

    重炮,继续轰击,不允许给鬼子留下一点屏障物。

    看到外围的防御工事全部被炸塌轰碎,李汉魂又发动了二次进攻。

    粤军后脚刚刚进入罗王车站,前脚退出的日本侵略军却又杀了回来,双方扭杀在一起,炮兵反而无处着力,只能看着干着急。

    土肥原师团的主力部队,其拼杀能力自然不是盖的,硬是又把粤军给挤出了车站。

    经过两进两出,粤军官兵已是尸横遍野,光在指挥所里听听伤亡数字,已是心惊肉跳,更何况李汉魂就在一线端着望远镜观察,战场惨烈情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李汉魂说他当时不但落泪,而且还“涕泗如泉”,似乎有些夸张,但如果联系到他后来笃信佛教,设身处地想想,确有如刀割肤的感觉。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真正的战场,本来就是一个折磨人良知的地方。

    时间从午后过渡到傍晚,残阳如血,硝烟飘荡,罗王依旧难以攻下。

    罗王是个重头戏,无论如何得唱好。继李汉魂之后,薛岳也亲自来到第一线,进行现场办公。这张中国士兵的肖像曾闻名于世

    日本侵略军的外围工事都被炸光了,据点却还拿不下来,缘于土肥原师团实在很能打仗,粤军即使前仆后继,后继如潮都没用。

    薛岳了解情况后,马上给附近其他各部队下达命令,要他们加强进攻,以牵制和分散土肥原师团在罗王的力量。

    彼弱了,我们还得强。老虎仔操着广东话,跟前线战壕里的广仔们一聊天,得知由于后勤输送不理想,有的小伙子已经超过一天没吃饭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饭,还如何能打仗。薛岳马上拿起电话,要求赶快送饭。

    兵团总司令亲自催问吃饭的事,后勤部队就是迎着鬼子大炮也得把饭送上来,粤军由此士气大振。

    李汉魂当着薛岳的面,下达了三攻罗王的命令。

    吸取前两次的教训,李汉魂要求,这次炮兵必须跟随步兵一道前进,到接近车站时再发炮,直到把站内也轰到荡然无物时才允许步兵进站。

    等炮声一歇,日本侵略军当然还会反冲过来,但粤军这次打定主意不退了,作战意志坚忍不拔,令对手也为之惊诧。

    关键时候,胡宗南助阵,他从罗王寨侧后迂回插入,使得在罗王寨指挥的土肥原大惊失色。

    前门顶不住,后门眼看也要上闩,再不跑就要被包围了,能跑快跑吧。

    5月28日,李汉魂收复了罗王。

    在罗王寨日军指挥所,李汉魂发现了许多日本侵略军遗弃的文件,其中有一件战利品令人眼前一亮,这是土肥原自佩的指挥刀。

    日本军刀,质量通常都在上乘,土肥原的刀,那更不是开玩笑的。拿一叠二十枚的大铜元放在桌上,军刀挥过,全部一劈两半。

    连腰间宝刀都丢了,足见粤军进攻时的迅猛坚决和土肥原逃命前的慌乱。

    在收复罗王的前一天,兰封也失而复得,薛岳打通豫东陇海走廊的初衷基本实现,原先被阻断于商丘的四十二列火车和大批物资经开封、郑州顺利西撤。

    不能没有运气

    光全身而退已经不是老虎仔的最大目标,他如今的愿望是擒住土肥原。

    罗王让你侥幸钻了出去,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继续把你的喉咙扼住,直到你脸色发青发紫为止。

    接下来,薛岳要切断的,是土肥原的生命线。

    在攻下兰封和罗王后,胡宗南直捣土肥原控制的第三个大寨——罗王以北的曲兴集。

    虽然胡宗南部队的番号仍然是第一军,但与过去相比,却已是一天一地,里面大部分都是新兵。这些新兵,有的还没有完成训练,有的则是连枪都不会放,本质上还都是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民。

    新兵要成为老兵,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须练成老兵之胆。偏偏第一军刚刚上来,就在火车上遭到日本侵略军袭击,而且还是土肥原师团这样的强悍部队,一下子便把胆给打没了。

    许多新兵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到炮响,第一反应就是四处乱跑,当官的都不用指挥打仗,光收容部队就一头汗。

    胡宗南亲至第一军督阵,见此情景决定到开封去搬救兵。

    路上被日本侵略军发觉,遭到炮火轰击,东西南北,一时间到处都响彻着炮弹的轰鸣声,他的汽车不得不像穿越雷区一样,左右摇摆,犹如蛇行,而一些随从幕僚们更是被吓得缩头缩脑,面无人色。

    胡宗南确有大将风度,他并不惊慌,关照司机:开快些,马上就能脱离危险。

    随后看了看身边那些幕僚:镇定点,不要让小兵看不起你们。

    吉人自有天相,胡宗南毫发无损地回到开封,而他要搬的救兵是第二百师派到前线来的坦克部队。

    大家不要怕,我有铁家伙在前面给各位壮胆。

    曲兴集是座大寨子,围墙很坚固,而且驻守着大量日本侵略军,胡宗南实在也攻不进去,只能暂时采取围而不攻的办法。

    土肥原的氧气管不在这里,在曲兴集更北的黄河渡口,那里才是他的给养输送地。

    胡宗南绕过曲兴集,集中全部力量,一拳砸了过去。

    坦克战车开路,步兵随后,原来畏惧不前的新兵们胆量终于上来了,冲!

    黄河渡口的克复,完全卡断了土肥原与北岸的联系,使土肥原师团真正沦落成了被薛岳兵团包围的孤军。

    所谓奔袭,最怕的就是失去后方,特别是像土肥原这样的机械化师团,若无汽油接济,坦克和汽车都只能沦为一堆堆废铁,其惨况可对比台儿庄大捷。

    此外,还有粮食、弹药,没了它们,都是能要人命的事。

    发动千里奔袭以来一直春风得意的土肥原,终于陷入了梦魇一般的境遇,虽然脸上还不至于露出青紫色,但呼吸显然已经相当急促了。

    兰封和罗王寨被攻克,曲兴集被包围,他只能缩进第四个大寨,也是最后一个大寨——三义集里面。

    薛岳把攻克三义集的任务交给了桂永清,后者现在相当于戴罪之身。

    丢失兰封,最早追查的就是龙慕韩在撤退前,有没有请示过上级,结论是没有,马上撤职查办。但即便如此,桂永清也不能逃脱领导责任,被要求听候处理。

    桂永清真是够倒霉,一跤跌在兰封,后来还被师出同门的宋希濂给说得一钱不值。

    古今中外,向有文人相轻的说法,然而如果你举着放大镜细细观察,文人圈子以外的那些圈子也大抵如是。

    军人也会相轻,而且相轻得还要厉害。比如宋希濂素来就“轻”桂永清,也包括“两师一总队”出来的王敬久、孙元良这些人。

    原因嘛,说穿了也没什么了不得,无非就是大家从资历到水平再到战绩,都差不了多少,一个被窝里滚出来的,没有说谁落谁一大截子的情形,而关键位置又只有那么几个,不抢还能咋办?

    宋希濂能当上军长,就颇富戏剧性。这个缺儿原先是王敬久的,蒋介石要调王敬久到洛阳整训,可是王敬久却闹情绪不愿意去。

    他不去不是嫌官不大,而是怕受人领导。

    即将领导他的是洛阳警备司令祝绍周。祝绍周曾在第八十七师当过参谋长,彼时的王敬久官居副师长,是其上司。

    军队里素重等级,一级级上去都是要有说法的,有的甚至就得一个个数身上落下的伤疤。自己枪林弹雨,从淞沪会战打到南京保卫战,九死一生,差点把性命丢在南京城,这祝绍周也没在前线打过什么仗,怎么就恁地蹿到前面去了,王敬久想来想去,怎么也绕不过这个弯。

    机会只有一个,你不去,人老宋可就去了。

    在兰封战场,宋希濂和桂永清同为军长,但桂永清是货真价实的军长,宋希濂却一直只能指挥一个师,跟师长差不多,当然不高兴。

    桂永清败走兰封,老宋肚子里是颇有些幸灾乐祸的,他后来甚至认为桂永清之所以没被判处极刑,完全是蒋介石和何应钦他们从中袒护的结果。

    其实这就叫站什么位置说什么话,设若当时当地,让宋希濂守兰封城,结局并不见得就比桂永清能妙到哪里去,他叫冤喊屈的声音可能还要响还要大。

    桂永清倒霉,某种程度上对宋希濂来说倒的确是有利的,后者在军长任上重又实至名归,原属桂永清指挥的第八十八师等部队都拨到了他麾下。

    桂永清丢了兰封,宋希濂负责收复兰封。其实他在战术使用上也没什么新鲜招,无非是先用炮轰,然后再用步兵登城。

    但妙就妙在老宋有运气。本来兰封城里有一个日本侵略军联队,轮到他攻城时,却已有一半兵力调出城外,所以城里只有一个大队。

    就算这样,宋希濂连攻两天,兰封还是没能攻得下来。

    于是继续靠运气。

    由于薛岳兵团四面开花,土肥原师团控制的四个据点没有哪个不遭到攻击,因此兵力捉襟见肘,焦头烂额之下,土肥原只得命令那个大队也撤出兰封,以便增强三义集等大寨的防守能力。

    日本侵略军撤退,宋希濂不仅得以顺利收复兰封,还缴到了步机枪和十多匹军马。老宋自己牵了其中一匹,并且特地搞了一把怪,正经八百地给新坐骑起名“土肥原”。

    有时候打仗不光要靠本事,恰如其分的那一点点运气绝对是少不了的,如此说来,宋希濂的运气真是好到出奇。

    与此相比,桂永清的运气却是背到极点。薛岳让他进攻三义集,说好听点是给机会,让你将功赎罪,但是这个“机会”也太高难度了。

    三义集是土肥原师团司令部所在地,又是他最后的栖身之所,大部分外围部队都收拢到了这里,绝对是四个据点里最难啃的骨头。

    即使再难啃也得啃,因为除此之外,他已别无选择。

    桂永清身背处分令,将所部将官全部召入大帐。

    我们必须攻克三义集,如果完不成任务,营长以上均以抗命论罪!

    命令很严厉,原教导总队和德械师的官兵们也豁了出去,“消灭第十四师团” “活捉土肥原”的口号震天动地。

    缴一匹这样的“土肥原”骑骑倒也很过瘾

    三军舍生忘死,一度突入三义集主阵地一角,但自此以后就再也前进不得。

    最后,连前敌指挥官也受了重伤,被士兵用木板抬了下去,这个样子,不仅不能以“以抗命论罪”,还得记功。

    桂永清咬牙切齿地要收复三义集,可现实是残酷的。由于中苏联合空军的主力必须用来保卫武汉,因此自兰封会战发起以来,前线战场的制空权一直牢牢掌握在日本陆军航空队手里,掩护蒋介石到郑州督战的七架飞机被派往前线侦察,竟全部被击落。

    从郑州到开封,从平汉线到陇海线,窜来窜去的都是日军飞机。有了这些披着膏药旗的乌鸦在天空盘旋聒噪,任你再强,白天都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再看看本部士卒,无论教导总队还是德械师,都已是伤痕累累,部队实力挫伤严重。

    桂永清不是纸上谈兵的将帅,实际情形就摆那里,所谓困兽犹斗,你就是豁出老本不要,短期内也难以捣掉人家的巢穴。

    只能像曲兴集那样,继续围,继续攻,当然还只能晚上攻。

    破罐子破摔

    土肥原失去黄河渡口,又被困在三义集、曲兴集这两座村寨里面,已全无刚出场时那股千里奔袭的气势了。

    这家伙一路狂奔,曾忙到脚踢后脑勺,一不留神,脑袋却真的被人踹上一脚,最终由神功附体的典型沦落成了缩成一堆的可怜虫。

    在黄河对岸,看着原本顶呱呱的爱徒陷入绝境,香月那颗小心脏也早就被挤对成一片一片的了。

    本来想玩儿一手漂亮的,没想到结局竟如此惨不忍睹,这令第一军司令官悲愤至极。

    悲的是,自己近在咫尺,想救却没法救。

    本来香月手中还有一个龙山第二十师团,但自徐州会战开始后,阎锡山第二战区就从晋西出击,将分散驻守各个点的龙山师团压缩围困了起来。

    第二战区的部队不是游击队,那也是正规军,机枪大炮都有。龙山师团被围住后,一筹莫展。香月求爷爷告奶奶,想让寺内派兵增援,后面那位不仅未给一兵一卒,甚至还釜底抽薪,把土肥原师团调去了徐州战场。

    在寺内眼里,只有徐州、军功还有面子,至于香月的死活,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龙山师团起初还能依靠飞机得到一些补给,后来北方下起大雨,飞机来不了,这些分散各地的部队便断了炊。

    不能不吃饭啊,鬼子们把周围能吃的东西全吃掉后,只得向难民学习,啃树皮和青草充饥。

    到土肥原被困的时候,龙山师团也快饿死了,哪有气力集中起来,去对岸援救这个落难的兄弟?

    香月更多的却是愤。

    这么多天来,都是土肥原一个人在兰封突来突去,直至被薛岳关进笼子,自始至终,“华北方面军”根本就没花力气配合,否则薛岳也就不会心无旁骛地连着发起两次大围攻了。

    此时,徐州的庆功会已经开完,寺内也醒了过来。

    徐州虽然已侵占,大的油水却未捞到多少,不仅如此,陇海线还给对方重新打通了,物资人员被抢运一空,眼下甚至连土肥原师团都几乎成了对方的网中之鱼。

    谁能想到啊。

    想不到是因为蠢,但寺内绝不会认为是他自己蠢。

    香月,谁让你去攻开封的,我要你打商丘,你却违令而行,怪得谁来。

    这种节骨眼上,不讨论如何把土肥原给捞出来,却首先对自己一顿训斥,香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索性来了个破罐子破摔,把陈年旧账都搬出来,大揭寺内的老底。

    在徐州会战前,香月曾让土肥原对韩复榘、石友三、万福麟、商震等人进行过暗中联络,商量大家“你不打我,我不打你”,本来事情都快要成了,却让寺内横插一杠子,硬要人家明着当汉奸,结果最后除了把韩复榘逼上绝路外,其他那些人都上了“梁山”,拿起刀枪和“皇军”真干了起来。

    到了这步田地,寺内又开始后悔,让土肥原继续“开展工作”。可是如今双方都杀红了眼,韩复榘死了,其他那些人也大多被裹卷到作战序列里面去了——连土肥原自己都杀了商震那么多人,你想商震还会接受他的“暗中招纳”吗?

    香月越说越激动,已经刹不住车了。

    徐州不过是空城一座,你们全都扑上去有什么意思呢?还庆功,那感觉就跟在方便面里吃到卤蛋,以为中了大奖,其实人家每袋方便面里都有,连生活中的小惊喜都算不上!

    正是因为孤注一掷,把力量全部用到了徐州一线,华北后方才会如此空虚,龙山师团由此苦不堪言,不得不靠啃树皮、吃青草过日子。

    都是最不能揭的伤疤,都是最不入耳的语言,但是寺内一直在听,连反驳都没有一句。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继续说。

    香月完全没有意识到气氛的急剧变化,他搜肠刮肚,一吐为快,渐渐地竟把矛头直指寺内本人。

    时至冬季,有的前线部队还未穿上棉衣,而“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及其司令部人员,却早早地就穿上了新棉衣,甚至还有穿高级防寒服的。

    另外,请问司令官阁下,指挥作战时,您是在平津后方的时间多呢?还是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多呢?

    寺内大部分时间都在平津,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堂堂军司令官,总不可能跟小兵待在同一个战壕里吧。可是照香月含沙射影的说法,这竟然也成了日本侵略军在徐州会战前后失策的原因之一。

    香月认为是在往寺内的伤口上撒盐,却不知道自己当天的言行简直就像被毛驴子踢了一样。

    寺内的心胸什么时候会宽绰起来呢?他之所以能捺着性子听下去,是要让你“原形毕露”,以便算总账。

    全都听明白了,原来就是想找我寺内的别扭!

    看来,你的不听约束,绝非无意之失,那是长期以来利令智昏的必然结果,不削绝对不行了。

    寺内要抓香月的把柄,现在轻轻松松就能抓到。

    第一,没有依令封住商丘,致使五战区跑出那么多部队,不是我寺内的过,而是你香月的错。

    第二,冒冒失失地搞什么“千里奔袭”,袭没袭成,却几乎陷土肥原师团于绝境,错在谁身上,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有此二错,足以定罪。

    土肥原师团被困的第二天,香月就遭了难,被免去第一军司令官之职。

    两个月后,兰封会战结束,香月被编入预备役,从此跟前线打仗彻底没了缘分,只能在睡觉做梦时,才能偶尔回味一下当初在华北指挥作战时的“威风劲儿”了。

    接替香月的,是陆军省次官梅津美治郎。梅津向以性情温和著称,连中国外交官都说他“既亲切又斯文”,与头上长角的香月相比,这无疑是一个蔫巴的角色。他一上任,底下就再没人敢对寺内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

    十万火急

    对薛岳兵团发动第二次围攻的进展情况,前方将士都还算满意,可是坐镇郑州的蒋介石却显得心急火燎。

    太慢了!

    前后十二个师参与围攻,土肥原师团现在至多也只剩下五六千人了,十几万人怎么就拿不下五六千人呢?

    我告诉你们,靠这种水准,就算侵占了三义集,也只会在战史上留下千古笑柄。

    十几万人攻城而不能克,这在中外战史上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毕竟你才攻了两三天,又不是两三个月,而对方也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依靠飞机仍然能获得补给。

    所谓“千古笑柄”云云,只不过是蒋介石的激将法,但其也确实看出了危机所在,那就是在三义集屡攻不克的情况下,战场形势有可能发生新的变化。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孔子晚年最喜欢读的一本书,就是《周易》,乃至到了“韦编三绝”,连竹简上的牛皮绳子都屡次被弄断的地步。

    老夫子如此钟情《周易》,当然是因为这本相传为周文王所著的古籍,实在有太多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按照《易经》的论断,任何事情到了顶点都可能转向其相反方向,纵使你到达“飞龙在天”这样的绝佳意境,随后也一定会遇到“亢龙有悔”的尴尬。

    薛岳兵团尚未能够“飞龙在天”,可是俯瞰全局的蒋介石已能看到种种不祥征兆。

    能够围住土肥原,说到底是钻了寺内和香月配合的漏洞,当对方一旦醒悟过来,围攻的时间就不能以天计了。

    蒋介石的全部担心,其实均系于商丘能不能守住,那里原先算是徐州的西大门,现在就得看做豫东的东大门了。

    商丘能保,还有时间,商丘不保,一切免谈。

    5月29日,商丘被西进的“华北方面军”占领。

    蒋介石的担心终于成为现实,此时他已飞回汉口,立即给薛岳打来长途电话:十万火急!即刻停止围攻土肥原,组织全军撤退。

    在电话中,蒋介石再三告诫薛岳,假如再不变更部署,整个薛岳兵团,包括一战区所有部队,必遭敌人歼灭,将为兵家所齿冷。

    薛岳明白,那个极短暂的制胜之机已一去不复返。

    如今不是淞沪会战的时候,十几个师对阵土肥原一个师团已是竭尽全力,若是一下子又冒出两三个师团,大家全都得被逼到绝路上去。

    停止围攻,即刻撤退。

    撤退令下,前方不明究竟的将士禁不住连连叹息:打了胜仗怎么还撤退,这不等于放跑土肥原吗?

    三义集前,桂永清欲哭无泪。

    只有他知道这个命令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什么都结束了。

    桂永清永远失去了弥补过失的机会,这个“铁卫队”的总头领最终也没能从泥潭里拔出脚来,他被免去军长一职,直到抗战结束后才得以重回军界。

    他的部下龙慕韩的命运则更惨,在武汉遭到军法审判,被判死刑,是抗战中第一个因作战不力而被处决的蒋介石嫡系中将师长。

    火攻还是水淹

    对于中国统帅部来说,围攻土肥原,是抓住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若是真的要在豫东平原上与具备机械化优势的日军主力决战,那就是一傻到底了。

    所谓精锐,所谓主力,手里也就剩这么一些,在河南打完了,武汉那里就空空如也,还怎么组织武汉保卫战?

    可是这时候你就算想走,也不是一时间就能脱得了身的。

    在此之前,日本统帅部曾向寺内下达命令,要求在整个徐州会战进行的过程中,必须以商丘或至多以兰封为界,未经批准,不得越界作战。

    这一切,在裕仁和近卫内阁看来,当然是为了让对方有时间给他们写顺表,所以要留出余地,而参谋次长多田骏仍然指望在继续谈判失去可能的情况下,能够及早从中国抽身。

    可是寺内说:不!

    香月虽然早已滚蛋,但他说过的那番话还是大大刺激了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小子。

    你香月不就是想露一手给我看吗?结果开封还是拿不下来,我现在不仅要拿下开封,还要直取郑州,不仅要直取郑州,还要由北向南,打下武汉。

    如此一路猛追,先前从徐州突围的五战区部队,在兰封围攻土肥原的薛岳兵团,一个都别想逃,等这些人马被统统干掉之后,请问中国究竟还有多少主力,他们还能不投降吗?

    寺内当年权倾朝野,统帅部的一纸限令对于他来说算个,说扔一边就扔一边了。

    6月2日,“华北方面军”越过兰封,继续向西追击。

    兰封会战,土肥原这只胖狐狸被薛岳关在笼子里好多天,憋得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放出来后真是恨得牙痒痒,自告奋勇做了前锋。

    土肥原师团是纯机械化师团,只要补给跟上,给汽车和坦克加足油,在平原之上确能收到以一当十,甚至当百的功效。

    土肥原在前,其余部队紧紧跟上,从不同方向分进合击。

    又是大撤退,又是对机动能力极其薄弱的中国军队的一次严峻考验。

    要撤出前线的作战部队尚有十万之众,免不了你推我挤,偏偏老天还不帮忙,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不堪,官兵纯靠一双腿在跟日本侵略军的机械化赛跑,因此个个疲惫不堪,部队士气甚是沮丧。李汉魂的粤军在攻克罗王时曾勇气惊人,此时也已乱七八糟,秩序混乱。

    等退到郑州时,一战区司令部发现这些部队已无继续作战的勇气,而曾经屯集精兵强将的一战区,再也拿不出一支有把握的力量来进行阻击了。

    早几日的天空还艳阳高照,如今却连檐前都挂了厚厚一排冰凌。

    程潜在郑州组织一战区的高参们日夜商讨对策。既然人的力量已经不好使了,就只能使用自然力。自然力中最见效的无非两种,除了火攻,就是水淹。

    火攻策:到实在无法可守时,将郑州付之一炬,让日本侵略军即使夺取郑州,所能得到的亦不过是焦土一片而已。

    水淹策:在郑州北面附近挖开黄河堤,实施水淹七军的战略。

    说是火攻,其实伤不到鬼子,伤的是自己,倘若水淹,既能保全郑州,也能阻断并杀伤日本侵略军。

    程潜经过反复权衡,最终选定了水淹一策。

    地狱之门

    所谓水淹策其实并非程潜首创,早在“七七事变”时,德国顾问法肯豪森就建议,为了阻止日本侵略军由北向南发动进攻,应该及早将黄河决堤。

    老外不知轻重,说得可真够轻巧。

    黄河发大水在历史上虽是常事,乃至有“三年两决堤,百年一改道”的说法,可那毕竟属于自然灾害,堵和防还来不及呢,你还真敢自己炸开?

    金木水火土,《易经》里的“水”,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生命之源,那是一种险的象征。就像《魔戒》里召唤鬼兵一样,你想以水为兵,但极可能同时打开的,是一座地狱之门。

    然而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诡异,你越不肯,它就越要逼着你上。

    程潜将他的想法呈报蒋系统帅部,蒋介石召集幕僚商讨,不到一个小时便有了结果:豁出去,干!

    这么重大的事,口头同意还不能作数,程潜又以正式电文进行请示,经蒋介石批复后才正式进入实施。

    6月9日,在多次决堤失败后,施工部队终于成功地炸开了花园口。

    这时,开封早已失陷,郑州以南的铁路也被“快速挺进队”给炸断了。

    其操作手法与徐州会战后期别无二致,都是要依靠日军的机动优势,以迅雷般的速度来截断中国军队的后路。

    花园口被炸开前,华北很多天都没有下过雨,黄河也正值历史上罕见的枯水期,但是决口放水之后,忽然下雨了,还是倾盆大雨,黄河伏汛鬼使神差地如期赶到!

    一个新的黄河出现了,它将刚刚还如入无人之境的日本侵略军一截两半。由于泛滥区仍在不断扩大,被隔于新黄河东岸的日军仓皇撤退。

    原来就怕自己跑得不快,领不到头功,现在则是适得其反。所有机械化装备,包括坦克、汽车、火炮,全都成了累赘,只能任其沉入水底。

    尽管抛掉了重武器及随身辎重,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日本侵略军还是有相当数量的人员和马匹被水冲走。

    花园口决堤使得日军狼狈不堪

    在新黄河的西岸,除了土肥原师团一部外,京都第十六师团也有五个大队被隔于岸边,而且几天之后,粮弹都出现了匮乏。

    张自忠等多支部队此时就驻扎在附近,见此情景,立即“趁火打劫”,向被切断后路的日本侵略军发动猛攻。

    土肥原师团骑兵支队因为突得最前,第一个倒霉,骑兵全数被灭,四百多匹东洋马和四门野炮成为战利品。

    被抛弃于西岸的日本侵略军至此成为过街老鼠,连各县自卫团都跑出来,协助正规军进行追击。其中有个自卫团仅日军骑兵的马鞍子就拉了几大车,汉阳造和老套筒全部换成38式,每个小分队还有一挺歪把子机枪,真正是拿鬼子的装备武装了自己。

    寺内瞠目结舌。

    别说从北向南侵占武汉,就算是侵占郑州都再也不可能了,把部属从对岸捞出来才最为紧要。

    本来用于强渡黄河的工兵部队和舟艇全都被调过来,用于援救西岸日军脱困,后者的残余部队担惊受怕,好多天后才坐着船逃回了东岸。

    自然力总是让人敬畏,在它面前,人类永远是那么渺小卑微,所谓的强者也很快会变成弱者。

    对于蒋介石和程潜等人来说,黄河决不了,着急,可是成功决堤之后,在庆幸之余,又留下了心病。

    在督工决堤时,为了摆脱这种心理阴影,施工部队还现场导了一段民间版的小品。

    大家正挖着呢,忽然有一个兵往地上一倒,然后口吐白沫,嘴里大叫:我是龙王爷,久困在这里,今天要从这里入海了。

    戏演得十分逼真,酷似我们耳熟能详的“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不过这个也就只能骗骗自己人,你要拿来应付新闻媒体,那就只能引人发笑了。

    当然还可以这样解释,决堤是为了先发制人,防止日军先炸堤来淹我们。可现实的问题是,对手占有压倒性优势,人家根本就犯不着动用水兵。

    在蒋介石的授意下,花园口决堤对外的统一口径为:敌机炸开花园口河堤,官兵正在奋力抢堵中。

    施工部队摇身一变,由决堤阻敌的始作俑者,又变成了抗洪抢险的英雄。

    相对于那个疑似水龙王附体的小品,抗洪抢险可是一场大戏,因为它得经受住前来采访的中外记者的检验。

    程潜专门调来两千民工,众人煞有介事,搬石块的搬石块,扔草捆的扔草捆,在记者们面前一本正经地进行着表演。

    民国时候的记者也不是好忽悠的,看得极其认真,而且你不要他问的问题瞎问。有一个哥们儿更是离谱,他在看过临时造出来的“日军炸弹痕迹”后,忽发感慨——

    此弹痕不过一米左右深,而这个堤岸却有二十多米厚,就算轰炸机都轰在这同一个点上,是不是能把河堤炸开呢?

    真想踹这记者一脚。

    来做戏的人没一个答得上来,只好装傻充愣,啊吧,啊吧,啊吧吧,糊里糊涂混过去。

    记者和舆论就这么糊弄过去了,日本人被“栽赃”了也有苦难言,第一战区自程潜以下幕僚,当时也都认为这是情非得已的最佳方略。

    可我还是听到了黄河两岸的阵阵哭声。

    滔滔黄河水,瞬间成灾。虽然在决堤时,一战区即安排了沿途居民迁移,可是仓促之间,搬一个家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有很多人安土重迁,是死也不肯离开故土的。如果要搬要逃,在那种兵连祸结的情况下,他们也早就走了。

    一位视察黄泛区的官员沿途看到,黄河所过之处,甚至有全村乃至全乡遭难的,真是惨不忍睹。

    家园至此被完全改变了模样,无数生命破碎在了洪水之中。

    遥望这段历史,仍然会带给我们阵阵痛楚。在花园口决堤将近十年之后,刘、邓千里跃进大别山,呈现于他们眼前的黄泛区,仍然是一片汪洋,见到的村庄根本找不到人,宛如一座座鬼村。经历过长征的陈再道伤感地说,红军三过草地,尚能见到青草,可是在这里,连青绿一些的颜色都难以见到。

    毫无疑问,无论到什么时候,花园口都会是一个永远无法绕开的沉重话题。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