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人见状非常气愤,当即找到英军指挥官,“在仁安羌,是我们新三十八师把你们从生死线上救出来的,如今怎么能弃我们的安危于不顾?”
英军哑口无言,只得答应无论情况多危险,都会等新三十八师全部过江再炸桥。
进入印度境内,英国驻印军又要求新三十八师解除武装,以难民身份驻扎当地,理所当然遭到孙立人的拒绝,他随即下令部队构筑工事,做好自卫准备——我们既然能从仁安羌把你们救出来,再揍你们一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新三十八师是中国远征军中保存相对完整的一支部队,即使靠两条腿走到印度,也不像那些英缅军般失魂落魄,要打完全没有问题。
英国驻印军不是不晓事,又得知眼前的中国军队正是他们在仁安羌的救命恩人,态度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新三十八师的遭遇,正是远征军艰难闯荡异域的一个缩影。
傲慢和偏见
折戟缅甸,让蒋介石对史迪威相当有看法,可是他一时却拿美国人没有办法。
史迪威跟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关系不错,尤其“徒步旅行”后,他不仅避免了下课的命运,而且几乎像麦克阿瑟那样在自己国人面前初步树立了英雄形象,倘若让“英雄”滚蛋,就要冒触怒对方的风险,你还想不想获得援助了?
中国从“租界法案”中得到的援助微不足道,不及苏、英等国的一个零头,然而抗战打了一大半后,国内经济已经一落千丈,物资更是贫乏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这种时候,哪怕仰着脖子接滴露水都是好的,更何况那露水毕竟还不是一滴。
史迪威对此也心知肚明,并且他就牢牢抓住这一点,依恃自己拥有援华物资分配权,毫不客气地向蒋介石发出各种通牒式的“建议”,一门心思要做中国军队的“太上皇”。
1942年7月,经过与印方谈判,中国驻印军得以成立并就地组织训练,但这支部队组建后内部一直风波不断,始作俑者即为史迪威本人。
杜聿明在危难之时率部越过野人山,差点把性命搭在山里面,但由于他在缅甸时“得罪”过史迪威,蒋介石只能第一个把他召回国。
接下来,又轮到了罗卓英。
罗卓英原本就没有实际指挥权,可当史迪威独自“赴印旅行”后,他却把所有失败责任都一股脑儿推给罗卓英,还将对方说成是“弃军逃亡”。
这些罗卓英都忍了,不料到了印度,史迪威不但不领情,还变本加厉,列举了罗卓英的“十大罪状”,非把人家赶走不行。
反正说一千道一万,驻印军这座山头上只能由他史迪威一人掌控,“太上皇”地位也必须实至名归。
史迪威认为中国人只能“劳力”,到前线去流血卖命,军官应该全由美国人来当,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因此他曾提出要全部撤换中国军官,不过他这个“雷人”建议,别说在蒋介石那里通不过,就是美国政府也觉得很过分,因为连美国陆军部都知道,中、美是盟国关系,中国军队并不是像缅军、印军那样可供任意驱使的殖民地军队。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史迪威向驻印军层层派驻联络官。这些联络官没有多少是美国国内的正经军官,基本都是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仅仅是在学校里接受过预备役军官教育而已,不但没有一点实战经验,连军事知识都很有限。
问题是他们都学得跟史迪威一个德性,动辄以“监军”和恩主自居,浑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史迪威和“小史迪威”们的颐指气使,让同出美国名校的孙立人都看不下去,他曾和廖耀湘一起联合提出抗议,中国驻印军内部一开始就出现了严重的对立情绪。
洋人难侍候,但又必须有人侍候,否则驻印军难以成军,蒋介石的统帅部想到要重新物色一个人选。
最初,军政部长何应钦提名邱清泉担当此任,后者不仅找好了幕僚,还请人教了外交礼仪以及吃西餐的办法。
可是邱清泉的老长官徐庭瑶和杜聿明却找上门来,他们认为邱清泉不合适。
知道邱清泉的诨号是什么吗?“邱疯子”,如果只论打仗,那是没说的,可和洋人打交道不一样,遇上史迪威,这位非操起板凳腿干架不行。
何应钦听后连拍后脑勺,邱清泉确实不行,可谁行呢?
杜聿明已经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罗卓英也不是刺头,连他们都待不下去,要找一个合适的真是太难了。
徐庭瑶和杜聿明提出了新的人选,此人不仅是百战之将,也同时具有忍辱负重,克己让人的品德,因此立即得到了何应钦的认可,蒋介石得知后也连连表示赞同。
比杜聿明脾气还要好,还要能够隐忍,他是谁?
学田横易,做大事难
1943年2月,郑洞国被从前线召回重庆。
郑洞国时任第八军军长,一般而言,最高统帅部如有什么指令,都会由战区长官部代转,但此次不同,是蒋介石单独召见,而且催促得非常急,让这位老实人的心里一路都在打鼓。
猜了很多哑谜,可当明白真相时,郑洞国仍然吃惊不小。
蒋介石的统帅部决定在中国驻印军下设新一军,囊括当时所有驻印部队,军长人选就是郑洞国,而这也意味着他即将完成连杜聿明都无法完成的任务——和史迪威打长期交道。
一个比上战场还要艰巨得多的使命!
不用细解释,郑洞国也知道此行有多难,但他没有退路,老第五军留下的那点骨血都在印度,中国远征军起死回生的希望也在那里,重任在肩,别无选择。
3月,郑洞国抵达新一军训练基地,到职没几天,他就尝到了美国人的“杀威棒”。
郑洞国赴任时,带来了老搭档舒适存,后者任新一军参谋长,他有一次和驻印军参谋长柏德诺讨论业务,中间发生了一些争论。
按说大家共事,有争论总是难免的,没想到的是当舒适存准备回营时,发现自己所乘汽车竟然被柏德诺给下令没收了,他最后只好走着回去。
按军阶,舒适存是中将,柏德诺不过才是个准将,而且舒适存参加过昆仑关大战,是打过硬仗,立过大功的人,这位优秀的幕僚长对部下说,如果有必要,大家一定要效法田横五百壮士,决不在洋鬼子面前受辱。
郑洞国听说此事后,也感到气愤难平,遂上告中国战区司令部。史迪威自知理屈,对柏德诺进行了调职处理。
不过在大多数时间里,郑洞国还是选择了求大同,存小异。
我们必须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身处异国他乡,学田横易,做大事难。
新一军装备了美械,但史迪威只培训连排以下的士兵。军部的军官和幕僚对新式武器的使用、诸兵种联合作战的特点都不了解,郑洞国为此很着急,但提出的培训申请却被史迪威以各种借口和理由予以回绝。
郑洞国不是一个善于在酒席宴前应酬的人,然而为了办成这件事,他利用节日,专门宴请包括史迪威在内的美军军官,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使史迪威松了口,同意把中国高层军官分批送入美军战术训练学校进行学习。
除了这些关键方面,郑洞国能让就让。
史迪威在第一军建立后,不仅架空第一军司令部,还故意制造种种难堪,为的就是想让郑洞国步罗卓英等人的后尘,受气干不下去。
作为驻印军的中方最高指挥官,新一军专门为郑洞国配备了新式轿车,以示尊重,但被史迪威以“浪费”为由收回,只分给一辆英国老式轿车,与此同时,史迪威自己却驾着美国最新式轿车来去招摇。
既然成立了军部,按理应该配备直属部队,可史迪威连卫士班都不让配,郑洞国跟一班幕僚坐在办公室里,门口空空荡荡,无人警卫,最后还是廖耀湘看不过去,从他的新二十二师里临时拨了一个特务连过来应差。
对这些,郑洞国笑笑就过去了,他在印度一年多,却从来没跟脾气暴躁的史迪威红过一次脸,中国将领的儒雅风度和容人海量,把苛刻而自大的老美都给噎得老老实实。
郑洞国(中坐者)尽可能不跟史迪威发生正面争执
另一方面,这位诚实憨厚的中国人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国籍和民族尊严。
史迪威为中国驻印军定做的军服,颜色和式样跟英国驻印军几乎没有差别,郑洞国不能为此跟史迪威闹掰,他就和军司令部的军官们一起,每人缝制一套本国陆军制服,用以节日时对外展示祖国衣冠。
当漂泊异乡,“祖国”这个字眼,一时显得那么亲切。
中国驻印军每天举行升降国旗仪式,官兵们不论在军营还是在路上,只要听到号声,立即自觉肃立,举手敬礼。
彼此之间有了矛盾,大家都自己进行处理,不让老外知道,以示内部的高度团结。
无论在多远的地方,无论是否改变了模样,不能遗忘的永远是梦中的故乡。只有想起你,游子才不会在忧闷枯涩中迷航,也才能把未来的天空照亮。
中国驻印军一心一意投入训练,“打回祖国去”成了官兵一致的呼声。
丛林历险
在中国驻印军中,有美式训练传统,且编制基本完整的孙立人新三十八师率先完成整训,并已于1943年3月早早投入了野人山战役。
史迪威不是一无是处,这位美国将军也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反攻缅北的决心,而要反攻缅北,必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即修筑一条可供运送重型装备和物资的公路。
这条公路要经过野人山,可那里已被日军所侵入,孙立人的任务是为工兵开路。
野人山埋葬过第五军,此处山高林密,仰不见日,其凶险可想而知。
那些曾击倒第五军的妖魔鬼怪一一袭来,其一是蚂蟥,这种恶心虫子在野人山到处都是,防不胜防,它咬人不痛,等到你发觉,血也被它吸饱了。更可怕的是虐蚊,一旦被叮上,疟疾发病率在百分之四十以上,这在原始森林中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与可怜的第五军相比,新三十八师绝对是被幸运之神摸过顶的,从前撤出缅甸时,他们用不着翻越野人山,如今要过野人山了,又有了稳定而充裕的后勤保障。
英美作战,讲究的就是“唯物”,中国驻印军的待遇和英美军还差着老大一截,但与国内相比,那不啻是一天一地。
罐头食品多得吃不完,虽然那东西没有蔬菜可口,但营养上去了,足可以让士兵变成一只只小老虎,身体棒,牙口好,疾病自然就退避三舍。
国内药品稀有,这里却应有尽有,包括治疗疟疾的奎宁,这也就把非战斗减员降到了最低——你就算是整天赤着膊喂蚊子,由着蚂蟥来咬,要想马上生病被抬回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包括新三十八师在内,整支驻印军最缺的其实是丛林战的经验和能力。
此前,驻印军专门在印度进行过丛林战的训练,但一打之后就发现,演练与实战确实不能画等号,丛林战的艰苦程度也远超平原战。
新一轮丛林历险,最大的对手已不是毒虫猛兽,而是人——更加富有丛林作战经验的日军小股部队。
在野人山,日军的防御阵地都设在要道两侧的密林深处,阵地成圆圈形,里面交通壕四通八达,此外他们还在大树上用沙包筑成小碉堡,或者干脆将精于射击的狙击手绑在树上,带好粮食和弹药,居高临下,专门袭击我们的带队指挥官,几乎是百发百中。
可怕的日本丛林狙击手
由于大兵团无法展开,孙立人只能以连为单位为进行轮番攻击,而这样一个规模很小的野人山战役,竟然阵亡了三十多个连长,等于全师步兵连的连长都重新换过一遍还有余。
大森林里没有老师,只有大灰狼,你要想成为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必须学会动脑。
恰好孙立人是一个爱动脑的将领。
所有美械武器、榴弹重炮一时运不进来,步机枪的效率极低,子弹打出去全被树枝柴草挡住,一不小心还可能伤着自个,但是孙立人发现,有两样宝贝却很好使。
第一是迫击炮。早在万家岭大捷时,这一炮种就证明了它在山地战中的价值,到了丛林战,人家一样威风八面。
第二是冲锋枪。丛林里面,当鬼子尖兵突然端着刺刀从暗处扑来的时候,来不及瞄准不要紧,怕白刃拼不过也没关系,冲锋枪一梭子过去便能将他打成马蜂窝。
孙立人依靠这两样武器,开发了一种独特的丛林战战术。
先用冲锋枪警戒搜索,找到日军防御阵地后,再组织迫击炮进行覆盖式轰击。
不是轰工事,而是朝防御阵地四周的森林使劲,到最后那些参天大树被炸得如同火烧过一样,只剩下一根根焦枯的木桩,至此,防御阵地完全裸露出来。
与此同时,步兵掘壕而进,围绕防御阵地建立包围工事。
包围已成,原先复杂的丛林战变成相对简单的攻坚战,从迫击炮到机枪、手榴弹都有了用武之地。
孙立人的战术,令自高自大的美国人都为之佩服,认为是丛林战的一大创举。
至1943年10月,孙立人终于打通野人山,驻印军不仅由此建成了一条可行驶坦克辎重的公路,而且获得了宝贵的丛林战经验。
“八阵图”
1943年10月,雨季结束,适合作战的旱季到来,中国驻印军对缅北展开第一次旱季攻势。
走出位于印缅边境的野人山,便进入了胡康河谷,这里有不亚于野人山的大片原始森林,地形极其复杂。
负责指挥的驻印军参谋长波特纳准将由此认为,日军在胡康河谷也只会驻扎小股部队,用打通野人山的兵力去应付,足矣。
新三十八师投入野人山战役的是一个团,可是等这个团到了胡康河谷以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处集结着第十八师团的主力,一共有两个联队!
第十八师团代号“菊兵团”,属于日本首期组建的新编师团,来自于北九州,曾与熊本第六师团一道登陆金山卫,后来逐渐发展成为能征惯战的一线老师团,特别是在丛林战方面罕逢敌手,被外界称为“亚热带丛林之王”,第一次远征的失败,可以说部分就是败在第十八师团之手。
两个联队,还配有重炮,当然打不过,在团主力突出重围后,突前的搜索连被日军包围在一个叫“李家寨”的地方。
听听这名字,“李家寨”、“张家村”,一点不像东南亚那一带的称呼,倒类似于中原某地的一座村庄。没错,“李家寨”不是原地名,它取自于搜索连的带队指挥官、营长李克己的姓。
“李家寨”长约两百米,宽约一百米,地方实在很小,假使在平原之上,第十八师团即使不组织步兵冲锋,仅靠排炮也能摧垮对方防线。
抑或是时光倒退,中国军队刚刚进入野人山,你都不用怎么卖力气去攻,就那么围着,在缺乏丛林战经验的情况下,这个连准保没几天就会因生存不下去而自行崩溃。
倭国国旗也可以当围裙,中国军人同样幽默
不过,这些假设如今都不存在。林子里谁的炮都不太好使,日军也一样,重炮还不如迫击炮呢,至于丛林战经验,自从经历野人山战役后,驻印军已经完成一年级学业,你想让他们立马崩溃也是不可能了。
有时人就像做梦,一醒过来,所有噩梦烟消云散,那感觉舒不舒服?
身为二年级老生,今后的成就如何,全看个人悟性和努力,而作为孙立人的部下,李克己一点都没给自己的上司丢脸。
我们说过,森林里没有老师,那说的是进攻,防守方面的老师是现成的。
野人山的日军知道拿现成树木当天然工事,这东西又没申请专利,所以你同样可以拿来就用。
“李家寨”里有一棵大榕树,树围十多米,覆盖地面的半径则超过二十多米,仿佛丛林中的一座小山丘。
千年老树精被李克己看中,在树上构筑了机枪掩体,由于树实在太大,上面可睡可躺,机枪手们白天黑夜都不用下来,成了控制“李家寨”的最大火力点。
之后,围绕大榕树筑成八个圆圈状工事,工事之间可以相互进行火力支援,俨然三国故事中的“小八阵图”。
“八阵图”再玄妙,不过是死的东西,“李家寨”是否能守住,还是要靠活的人以及手中掌握的武器。
搜索连一共三百多人,但这三百人都是经过充分休整和训练的精兵,熟悉各种美械武器的使用,他们人人一支汤姆式冲锋枪,连里配备的轻重机枪、迫击炮、反坦克炮,要是放在中国国内,几乎就是一个主力师乃至军的装备。
李克己不远战,只近战,到对方接近“小八阵图”三十至二十米时,才一声令下,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在密集的弹雨前,那真是来多少死多少,阵前触目惊心,全是日军横七竖八的尸体。
到后来,李克己甚至制订了一条规则,即冲过来的日军如果不聚到五十以上,不准轻易开枪,以免暴露“小八阵图”的位置,但官兵们端着冲锋枪打得兴起,有时不及五十也横扫过去,直至扫得眼前一个不剩。
不怕白天强攻,就怕晚上偷袭,在野人山,大家是吃过苦头的。
李克己在“李家寨”三十米外层层设置手榴弹阵。
这些手榴弹的导线与树藤绑在一起,只要日军往前一挤一踩,零星的手榴弹就会爆炸,然后越往前走越热闹,轰轰隆隆,还没等走到“李家寨”,夜袭的日军就被手榴弹炸光了。
依靠砍芭蕉树藤取水以及源源不断的空中补给,“李家寨”在防守上坚如磐石,第十八师团投入一个大队,围攻一个多月都打不开缺口,反而这个大队自身伤亡惨重,连大队长、中队长都死翘翘了。
骠骑列传
第十八师团长田中新一中将真是够郁闷。
按照以往中、日交手的“大队定律”,在发动进攻时,日军一个大队拿下中方一个师往往是不费什么力的事,但是“李家寨”的事实表明,中国军队在经过美械包装后,其战斗力已突飞猛进,别说一个师,就算一个连也照样可以防住你一个大队。
田中毕业于陆大三十五期,卢沟桥事变后,这厮也是喊打喊杀喊得最响的,不过他原先一直在军部做高官,直至最近才到前线担任师团长。
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来了就没戏。
见“李家寨”的中国守军越打越勇,田中师团长只得改攻为守,以免遭到更大损失。
可是事到如今,想不损失也很难,因为孙立人亲自来了。
搜索连刚刚在“李家寨”被围后,孙立人就想率主力援救,但是驻印军参谋长波特纳不让,理由是补给跟不上。
美国人的军事方法比较科学、理性,打仗就跟在实验室做化学实验一样,全部配料都得准备好,甚至超过预计,才肯划火柴。波特纳以为,既然胡康河谷有这么强大的日军主力存在,那就得耗费相当时间进行弹药粮草补给,否则不足一战。
孙立人受到的也是美式军事教育,对这一理论没有疑义,可是他不能苟同的是对方对战场实际情况的漠视。
第十八师团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我一个连在那里还不照样打得它狼狈不堪,这个时候,时间就是战机,岂能错过?
双方争执不下,惊动了史迪威本人。
在中方将领中,史迪威对于孙立人有不一样的感情,这主要是因为在美国军校中,弗吉尼亚和西点乃“双子星座”,而且孙立人那个具有美式传统的新三十八师在撤入印度时还有“保驾之功”,所有这些加一块,自然而然地就让史迪威比较看得起孙立人。
听孙立人似乎言之有理,史迪威决定和他一道坐飞机到前线去看个究竟。
一看,那里比孙立人说得还要乐观,日军不但攻不下“李家寨”,而且后方补给还出现了大问题。
史迪威根据老的军事理论,认为陆军才是战场上的主角,空军无足轻重,可是在第二次远征中,如果没有包括“飞虎队”在内的远征军航空队帮忙,真不知要吃多少无谓的亏。
此时的日本航空队早就稀里哗啦,久经训练的老飞行员死伤殆尽,开飞机的换成了清一色“速成班学员”,他们哪里是美军飞行员的对手,远征军航空队一进入缅甸上空,这帮人就不知被赶到哪个角落去了。
由于掌握制空权,远征军航空队可以想怎么炸就怎么炸,日军的运输车队来一辆炸一辆,全部被炸完后,就只能用骡马抄林间小道进行运输补给。
骡马是什么速度,又能运多少弹药粮草,第十八师团的窘境可想而知。与此同时,中国军队却可以想要啥就有啥,甚至不用通过公路,让运输机空投就行,“李家寨”能有滋有味地过到现在,便是明证。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史迪威明白孙立人说的是对的,而如果按照他的参谋长所说,那真是要贻误战机了。
他同意了孙立人的出征意见。
对孙立人全师来救,田中师团长是有准备的,围攻“李家寨”让他心里挺不得劲,早就想找个出口宣泄一下了。
在新三十八师即将通过的正面,他设置了重重障碍和密集火力网,以便“围点打援”——虽然攻不下“李家寨”,但如果能以此为饵,钓一条大鱼出来也没什么不好。
似乎波特纳的担心要成真了。
可是孙立人的战术水平,很快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在胡康河谷的西北角有一块地方,此地名叫“于邦”,位于第十八师团侧背。
新三十八师一个营一个营地渗透进去,由于一开始兵力不是太多,所以田中并没有在意,等他发现于邦成为孙立人迂回的起始站点时,河谷正面的防线已完全失效。
赶快重新堵漏,但堵不住。
“李家寨”中的“一连效应”持续扩大,新三十八师的战斗力已经不是超出田中想象的问题,而是让他看了全身发抖。
过去,迂回是日军的看家绝活,当战斗力调换,这一战术又变成了孙立人频繁使用的利器。
田中在于邦刚刚组织好一个新防线,孙立人却又很快从其侧背冒出来,一个迂回,就将其后路截断,在军心大乱的情况下,日军不得不放弃刚刚筑好的阵地后撤。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没有一道起作用,田中只能一退再退。
12月26日,孙立人见时机成熟,率已聚拢的新三十八师主力突然发起猛击。
《史记》中记载,西汉对匈奴战争,最擅长轻骑奔袭的是剽骑将军霍去病,其特点是不走正面,不循常规,天马行空,想到哪里就哪里,然而招招打中的都是匈奴的死穴。
剽骑部队非一般部队可比,“骠骑所将常选”,霍去病的士兵和所乘军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所谓“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
在驻印军中,新三十八师的装备是最好的,除有两个山炮营外,还有榴弹重炮营,仅储存的预备武器,就可以另外装备一个师,足能称得上是“现代剽骑军”。
“剽骑军”连冲三天,不仅“李家寨”之围自解,第十八师团也被完全驱出于邦,史称“于邦大捷”。
这是第十八师团南下后第一次吃败仗,在缴获的军事文件中,“菊兵团”发出了惊呼:“驻印军归家心切,锐不可当。”
九九八十一难
小朋友的滑梯已经放好,有人将推着“菊兵团”继续下滑,这个人叫廖耀湘。
廖耀湘是湖南邵阳人,和民国军事家蔡锷是同乡,他被起名“耀湘”,也有名耀三湘之意——实际上后来不仅三湘,其影响还包括全国,甚至世界,只不过在取得真经之前,你必须受难。
廖耀湘中学毕业后,便想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可廖家并不富裕,为他读完中学,家里已倾尽财力,最后连去广州考试的路费都没筹集到,只好被迫放弃。
廖耀湘想尽办法,熬上一年,才筹足路费去广州,如愿考上了黄埔第六期。
第一难,过。
毕业时,有一个机会迎面而来,那就是国家要在黄埔军校中招收一批留法学生,谁都知道此番如果能够成行,回来将大有可为。
廖耀湘报了名,考试成绩让他心花怒放:前三名。
行李都打点了,最终他却被从名单上刷了下来,原因就是面试不过关,考官给出的评价竟然跟当年的胡宗南几乎一模一样,说他个子矮,出国留学恐有损中国军人的形象。
廖耀湘不算高,但也不是太矮,至少比胡宗南强,遗憾的是,留学标准比“入学标准”又高多了。
第二难来了。
廖耀湘表现得比胡宗南还有勇气,胡宗南不过是朝考官哭闹,并引起了廖仲恺的关注和干涉,廖耀湘则是直接“进宫面圣”,找蒋介石评理去了。
蒋介石其时已是位高权重,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看门的卫兵不让进,他就一屁股坐台阶上,等蒋介石出来。
黄埔校长听说有这件事,觉得这年轻人挺有意思,便同意召见。
廖耀湘初生牛犊不怕虎,见了面后就直接嚷嚷考试不公。
一千多号人参加,录取前四十四名,我的笔试成绩在前三名,却名落孙山,太不公平了。
说我个子矮,这又不是给法国人挑选女婿,个子高不高、好看不好看有那么重要吗?
和胡宗南一样,廖耀湘也提到了拿破仑——这个曾不可一世的法国皇帝,个子不见得有我高吧。
蒋介石得知廖耀湘是蔡锷的同乡,便拿蔡锷的兵学著作来考他,没想到廖耀湘知之甚详,子午卯酉,问什么答什么。
蒋氏平生,在用兵治军方面对曾国藩和蔡锷这两个湖南人最为服膺,于是认定眼前的黄埔学生是块材料,特批廖耀湘加入留学名单。
留学法国的经历,是廖耀湘人生中的重大关节点。回国之后,他便加入当时最精锐的教导总队,后出任旅部中校参谋。
遭遇两难后,老天似乎还是觉得他太顺,不足为才,所以又设大难,这便是南京之困。
当时已身无分文的廖耀湘,比一同陷在南京的邱清泉还要落魄,如果不是一个老乡危难之时施以援手,又有栖霞寺暂避,这位今后叱咤风云,令日军闻之色变的抗倭名将,便只能像那些被屠杀的军民一样,就此结束自己的行程了。
廖耀湘脱险后,被招入第五军。在第五军的少壮将官中,邱清泉是黄埔二期,戴安澜是黄埔三期,没有一个资格不比廖耀湘老,所以一开始他只能给邱清泉当副师长。直到昆仑关大捷后,“邱疯子”因功升任第五军副军长,廖耀湘才得以扶正,成了新二十二师的当家人。
有好事者研究,《西游记》中所谓“九九八十一难”并非实指,吴承恩老先生不惜采用把一难掰成两难、三难的办法来硬凑,如此算来,廖耀湘身上的“两难三难”已经不少。
眼看快要“天降大任于斯人”了,可是凑来凑去,八十一难似乎还少一难。
最后一难,就在通往“西天”的路上,而它的不堪回首程度,还超过了南京之困。廖耀湘的军事造诣不在孙立人之下
廖耀湘可以把南京栖霞寺当成他重新出发的福地,却最不愿意回忆野人山的那段往事。新二十二师七千多人,在那座吃人魔窟中损失一半以上,连身为师长的廖耀湘都是喝野芭蕉树汁撑过来的。
能够熬出野人山,其意志力非同一般,廖耀湘后来扩军时规定,在新二十二师,凡有此经历者,一律官升一级,老兵因此全都当上了排长。
饱尝过酸甜苦辣的廖耀湘,在丛林战的研究上比孙立人还要前沿,早在印度整训期间,他就结合自己在野人山的遭遇和思考,编写了《森林战术》一书,作为新二十二师的训练教材。
丛林战和平原战最大的不同点,便是要学会盲战。
在原始森林里,白天和黑夜差不多,反正都看不到阳光,经常处于一片黑咕隆咚的环境之中,这时你还要低下头去装子弹、拉枪栓,那就要命了。
廖耀湘在训练时,把官兵的眼睛蒙上,让你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练习装弹、击发,乃至排除武器故障。
第十八师团为了适应丛林战,专门训练了很多枪法极准的狙击手,这些单独行动的狙击手威胁非常大,他那百发百中的枪法,会让你在丛林中更加失去安全感。
作为将来的进攻方,不是光训练一、两个狙击手的问题,而是要人人成为神枪手,这样才能有效地保护自己。
美国援华的武器里面,数步枪比较陈旧,还是一战时的清仓产品,但比79式、中正式又不知要强上几多,最爽的是训练时子弹没有限制,你想打多少就打多少。
某种程度上,神枪手就是子弹喂出来的,国内战场上,训练都舍不得用真子弹,要培养神枪手当然很难。
廖耀湘说,你们要练到什么程度,枪膛里六发子弹,五分钟打完,最低消灭五个敌人。
孙立人经历野人山战役后,懂得了在树上建立机枪巢的重要性,廖耀湘却是早就知道了。
过野人山时,人家蹲在树上,下面看得清楚,机枪一梭子过来,撂倒你十个八个是轻而易举的事。
廖耀湘操练全军,要求人人都学会爬树,十五米、二十米高的大树,得一毛腰就攀上去。
丛林战,是盲战,也是树战。大家不是像在平原战中那样争夺高地,其实就是争夺树,一棵棵大树。
野人山的险恶,让廖耀湘一辈子刻骨铭心,然而也正是这最后一难,成就了足可比肩孙立人的山中之虎。
东方巴顿
廖耀湘时刻不忘一雪前耻,他说,当年鬼子把我赶上了野人山,今天我不仅要把鬼子赶下海,还要打到东京去。
要把鬼子赶下海,先要让“亚热带丛林之王”在丛林中待不下去。
攻下于邦后,中国驻印军进逼胡康河谷的中心,也是第十八师团司令部所在地:孟关。
1944年1月,廖耀湘新二十二师开始从正面进攻孟关。
正面不比侧背,孟关为“菊兵团”重点经营所在,谁来了,都够喝上一壶的。
与廖耀湘先前所料完全一样,丛林战打来打去,大部分都是围绕大树做文章。进攻时,首先不是往前看,而是得往上看,看树上有没有敌情,有就要把他给打下来,否则就会有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伤亡。
训练时打好的扎实基础,让新二十二师一投入战场,就几乎是丛林战的半个老手,由《森林战术》演绎出来的盲战和树战,也立刻从训练版一变而成现实版。
眼见丛林游戏难以制胜,“菊兵团”又把赌注放到了林中修筑的永久性坚固工事上。
普通碉堡难不倒新二十二师。
驻印军的装备总体上虽然不如英美军,但却超过日军,特别是在特种化配备上,是对手远远不及的。
新二十二师一个连就有六门重迫击炮,在投入进攻时,屁股后面还有军直属的炮兵、坦克等营建制特种部队,其炮兵配属,已从通常的九比一提高到三比一,也就是三个步兵背后就有一个炮兵。
轻重迫击炮集中起来,瞄准了一炮过去,就把日军碉堡整个给掀了个底朝天,盖材、枕木的碎片满天乱飞。
最具难度系数的,是工事与地形的结合体。
“菊兵团”卡住大道,两边都是悬崖,就剩那么一条路可走,然后把主力往道中间一摆,守住工事,再瞧那工事,则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坚固。
所谓工事,其实是一棵树,一棵犹如“李家寨”那样的巨型大榕树,日军把树底掏空,用扶梯上下。
这种千年树精,比任何盖材都牢固,你用飞机炸、大炮轰、坦克冲,对它来说都无关痛痒。
令人恼火的是,你步兵不上去,它就不开枪,背一只乌龟壳任你轰,等你轰完了,日本兵就纷纷从树洞里爬出来,用机枪进行扫射。
新二十二师反复冲锋,廖耀湘使用了所有特种部队进行配合,十多天过去,仍然拿树精没有办法。
打又打下不,绕又绕不开,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廖耀湘是个近视眼,平时戴副眼镜,背后大家都叫他“廖瞎子”。但此君在指挥上却一点都不瞎,和孙立人一样,他也喜欢打聪明仗。
正面没有进展,那就派一个团迂回。
廖耀湘告诉负责完成迂回的团长:“你哪怕是爬也要爬到日军后方去,只要后面一乱,前面就守不住了。”
一个团四千人,带着轻重迫击炮,插了过去。
迂回说说轻松,攀悬崖、走峭壁、拽树藤,走的全不是寻常路,很多人手脚磨破,不是撞着石头,就是碰着沙土,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地才转到山后。
日军的注意力都朝着前面,没有想到后面会突然冒出强敌。迂回部队以丛林为掩护,在拂晓前接近敌阵地,天一亮便用迫击炮进行连续轰击,接着步兵再端着冲锋枪冲进去,短时间内便把要道上的日军全给解决了。
以后廖耀湘掌握了规律,索性专门安排一个团干迂回的活。这个团从来不从正面走,任务就是迂回,即使正面不需要配合攻击,也埋伏于日军后方,没事就捡第十八师团的增援和辎重部队打着玩。
长途奔袭,或者是迂回穿插,怕的就是时间一长,粮弹不济,迂回部队完全没有这个担心。
觉得缺点啥,无线电台打声招呼,告知方位,飞机即刻飞来,部队补充完毕,继续穿插和袭击,最后连第十八师团的野炮阵地区都让他们给一窝端了。
廖耀湘以正面攻击为主,配以小迂回,与此同时,孙立人的“骠骑军”则从侧面展开大迂回,两路兵马拔掉了孟关外围的所有据点,形成围击孟关的态势。
大路已通,该是施展绝活的时候了。
廖耀湘在法国重点学的是机械化作战,到第五军后整天琢磨的又是这一套,因此他在步车协同战术方面独具功力,一个军属战车营在他操持下简直有如神助。
战车营从孟关东侧出发,穿越原始森林,迂回至孟关以南,将孟关守军的后方补给线完全切断。
中国坦克随后冲入关内,一路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日军工事接二连三被冲垮,曾骄狂一时的日本兵四散奔逃,光被碾死在坦克履带下的就有百人之多。
好长时间没这么爽过了,那种感觉,仿佛是不用买票上动物园,就到了免费看猴的机会。
3月5日,驻印军克复孟关,但是铁流滚滚,却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战车营继续超越追击。
当坦克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第十八师团的人都魔怔了,不是被枪弹射杀,就是遭履带碾毙,连师团作战课长、联队长这样的角色都未能幸免。
廖耀湘依靠坦克部队冲垮“菊兵团”
廖耀湘坐着坦克突入第十八师团司令部,不仅摧毁其指挥系统,还缴获师团长官印一枚,至此,胡康河谷战役完美杀青。
第十八师团是一个超大师团,原先拥有三个联队计三万二千人,在这一战中伤亡总计达到一万二千,加上野人山战役的损失,其主力受创极其严重,整个“菊兵团”走向了一蹶不振的道路。
另一方面,整个驻印军只伤亡了四千多人,也就是说,中国人优秀的战略战术指挥,官兵的勇敢善战,加上必不可少的强大火力支援,使中、日之间伤亡率的对比完全颠倒过来:主力对主力,一比三,即一个中国兵可以轻轻松松打掉三个日本兵。
在孙立人被国外舆论赞誉为“东方隆美尔”后,廖耀湘也以其大胆果敢的作风继之而上,以“东方巴顿”一举成名。
史迪威对此又惊又喜。
这个美国老头具有很多美利坚将军共同的优点,即无论训练场还是战场,对士兵的态度都较为和善,很少摆官架子,因此后来一般驻印军老兵对他的印象都还不错,称其为“老乔”(取史迪威的英文名第一个字母)。他之所以拼命打压中国军官,闹得军中鸡犬不宁,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一种固执和偏见。
但是战场上的所见所闻逐渐改变了这种印象,归根结底,老乔毕竟出身西点名校,也在美国带过兵,指挥官有没有水平,还是能看出来的,他对孙立人和廖耀湘的指挥才能大为赞赏。
原先史迪威规定新三十八师和新二十二师都要由其直接掌握,自胡康河谷一战后,开始将指挥权还给两师师长,对郑洞国也不再咄咄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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