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统帅部经过情报分析认为,中国的军事重点将再次发生变化,各战区精锐部队会陆续调往云南和缅甸边境,以组织第二次跨国远征。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中国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依此向第十一军下达指令,要求该部于秋季开始进攻第六战区,以牵制中国的兵力调动。
接令后的横山勇很高兴。
鄂西会战后期,除了从宜昌拖回些船外,整个过程都整得特别砢碜,尤其是撤退时遇到“虎部队”那一段,更令横山勇窝了一肚子火,心里像猫爪子挠过一样,十分难受。
这回好,难得上面这么主动,又可以出去扳扳手腕了。
“婆媳”之间
有句话叫做快乐要与人分享,其实这是个病句。
世上快乐能有多少,从呱呱痛哭着坠地,到苦着脸皱着眉离开,自己都没多少开心的日子,如何还能跟人分一半?
“中国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肯定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如今就很不开心,而这种不开心正是“快乐的横山勇”赐给他的。
包括第十一军在内,几乎每个前线司令官都会埋怨畑俊六和他的“中国派遣军”司令部低能,任何时候都只知道手里拽一根绳子,让你打都打不痛快,以致关内战事长期处于僵持状势。
可这就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武汉会战后,日军的能量其实已经到临界点了,就像撑竿跳选手一样,别看他呼地一下蹿那么高,要想再把最好成绩往上挪哪怕一厘一毫都不是简单的事。
畑俊六不是没有争取过,当年之所以极力反对“南下战略”,就是想集中在华日军,以达成和冈村、横山勇等人一样的“西进战略”。
然而,提议不是被东条否决了吗?这以后的日子就越来越难,等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中国派遣军”司令官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在为无米下锅而发愁。
这次侵占常德,完全是日本统帅部压下来的活,不能不办,但这样一来,就必然涉及兵力调配的问题。
由于兵员严重不足,日军大部分师团早已由四联队制改为三联队制,新编师团都来不及组建,由一个独混旅团为框架,就匆匆成形了。
以前都说第一〇六和第一〇一师团是日本最弱师团,如今这一概念早就过时,没有最弱,只有更弱,“独混式”的新师团真的只能混混,别提进攻了,连坐着守备都很吃力。
鄂西一战,足足削掉三千多人,单看数字似乎并不高,可那都是实实在在的进攻部队,非新编师团可比。
现在你再让横山勇自己从第十一军凑人,他根本就凑不足,非得“低能”的婆婆给他想办法不行。
畑俊六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从别的仓里搬米,比如上海第十三军。
上海第十三军司令官下村定中将听说他的第一一六师团要被调去武汉作战,急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是一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苦哈哈样,第十三军本来就没几支像样儿的部队,更何况第一一六师团还是顶梁柱,要把它给抽出去,那真是比掏心挖肝还难受。
畑俊六见上海方面没动静,便派人上门做工作,可下村定仍然不肯,而且当着面倒了一肚子苦水。
你就算让我装梦游,那也是体力活,这样七七八八地把人都调光了,我该怎么办?要知道,我旁边就是顾祝同第三战区,只要我这里兵力一空虚,他就有可能攻过来。
来人被下村定说得坐立不安,口气也缓和下来,“要不这样,不抽整个师团,只从第一一六师团中抽一个旅团,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实在要抽也可以,一个大队,还得看人情。
接下来,下村定似乎完全变成了受委屈的怨妇,“‘中国派遣军’做事太不公道,为什么不从‘华北方面军’抽,他们那里人很多啊,不要就知道抽第十三军,我们这些马也得吃草不是?”
南京的畑俊六听到下村定的这番话后,那份闹心就别提了。
他告诉下村定,“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一碗水是端得很平的,所谓帮理不帮亲,没有说对谁好、对谁不好的道理。‘华北方面军’已调一个师团到南洋,短期内不可能再抽它的兵。”
拿一个旅团出来,这事没商量!
几天后,下村定正式答复:“好吧,依你。”
“依你”的意思是表面依你,实质上还是他自己说了算——旅团被偷梁换柱,大队改中队,出兵数量减少一半,成了半个旅团。
这一切当然瞒不过畑俊六的眼睛,人家也是老狐狸了,曾经跟寺内寿一坐一块吃过饭,喝过酒。
跟我玩猫腻,小子,你还嫩点。既然好说歹说不听,那就只有硬来了。
9月25日,畑俊六以“中国派遣军”司令部的名义下达命令。按照命令,第一一六师团不仅将一个不少地调往武汉,而且还搂草打兔子,搭上了第十三军的另外三个步兵大队。
下村定又摆架子又撒娇,折腾半天,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的脚。
畑俊六如此用心良苦,说来说去全是为了横山勇,可是“勇哥”却并不领情。
横山勇认为畑俊六做事没魄力:你跟下村定磨磨唧唧个啥,不过才一个师团,早下命令不就得了,结果浪费那许多时间,都影响我排兵布阵了。
畑俊六心里是明白下村定的苦衷的,要不然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私下去唠了,硬性下令实属情非得已。
他想不到的是横山勇会如此不通人情,不由得气愤至极,当着别人的面就大骂横山勇是浑蛋,人品太次。
你不过就是在关东军里做过方面军司令官,有什么了不得的,鄂西会战那算指挥得好吗?
畑俊六认为鄂西会战打得一团糟,没什么技术含量,因此在第一一六师团临去武汉之前,特地暗示师团长,让对方帮着横山勇运谋筹划,以免再在原地摔跤。
兵者诡道
人这种东西,理智往往支配了感情。比如,畑俊六说横山勇打仗不讲技术,那就完全是不过脑子的话。
第一一六师团长到武汉后,拿到了横山勇制订的作战方案,看过之后,他马上就有了一种“吾不及也”的羞愧和不安——这么漂亮的攻略,起码我想不出来。
横山勇是战术专家,他对“兵者诡道”的理解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
11月2日,武汉第十一军出兵六战区。
横山勇的第一个动作,看上去就是鄂西会战的延续:五个师团并力向北,把孙连仲往石牌方向压。
孙连仲的反应同样是萧规曹随,将兵力尽量往北收缩,意在复制陈诚在鄂西会战中曾经使用过的那个“诱敌深入”的打法。
可是当横山勇亮出他的第二个动作时,你就会知道,世界上真正精妙的战术从来不能复制,而只能不断创新和变化。
第十一军突然回师南进,矛头直指真正的目标——常德,常德会战由此揭幕。
孙连仲顿时手脚冰凉。
有道是“湖广足,天下熟”,湖南自古就有“天下粮仓”之称,而一座洞庭湖,又将这座大粮仓分隔两处,东面长沙为湘北粮仓,西面常德为湘西粮仓。
常德在地理区域上属湖南,但战区划分又归第六战区,实际上就是六战区的粮仓,湘西军民对之依赖甚大,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鄂西会战前期,孙连仲要急急忙忙赶到常德督战,这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常德丢不得,可是在横山勇“诡道”的欺骗下,常德外围的主力此前已被孙连仲撤除一空,仅有的几支防御部队很快便被日军逐一击破。
11月22日,横山勇完成了对常德的半包围,并安排从上海调来的第一一六师团从正面对常德发起进攻。
第一一六师团与第一〇六师团一样,是日本第二批组建的新编师团。那时候组建的条件还不错,没有像后来这样马虎,拿“独混式”就敢出来混事,所以第一一六师团虽新,却属于甲种编制,武汉会战时就曾代替熊本第六师团驻守过田家镇,有一定的作战经验。
如今不比从前,像第一一六师团这样的,就可以说是很强了,不过在横山勇看来,常德却并不是攻得下攻不下的问题,而是这功劳该给谁。
你下村定左不肯放人,右不肯放人,说来说去,还不是怕我把你的人用没了。好,我现在不光会完璧归赵,还会让第一一六师团得意之余,回去好好宣扬一下,告诉大家我横山勇是如何破敌制胜,克成大功的。
这边横山勇跷个二郎腿,以为稳操胜券,那边孙连仲如梦初醒后,却如坠阿鼻地狱,尽管急调援兵,但已是远水难救近火。
代号虎贲
如果这是一个平庸的剧本,到此已没有任何悬念。
但生活永远是最高明的剧作者,它总是会在我们认为没有悬念的时候再次提供新鲜作料,并制造出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效果。
横山勇在常德碰到了他想碰,但不是这个时候碰到的人——“虎部队”。
几个月前刚刚在鄂西会战中吃过亏,几个月后又山水相逢,败人好事,这真是冤家路窄。
唯一能够让横山勇觉得庆幸的,就是常德城里并不是第七十四军的全部,而只是它三师中的一支——第五十七师,代号“虎贲”。
第七十四军从军到师,都有代号,军代号为“辉煌”,另外两个师,五十一师代号“文昌”,五十八师代号“榆林”,其中,文昌、榆林都是地名,最带劲的就是“虎贲”。
虎贲者,古之勇士也,可斩将搴旗,立不世之功,据说蒋介石也最喜欢这个代号。
虎贲师的师长余程万,广东台山人,毕业于黄埔第一期和中山大学政治系,堪称文武双全,因此他二十五岁便晋升少将,是继中山舰事件的主角李之龙后,第二个晋升将官的黄埔学生。
可是有时候文凭太多也不是好事。政治系大学生,不干点跟政治沾边的活,总让人觉得有些屈才,结果余程万没有像俞济时等人那样一直驰骋沙场,而是去当了海军局政治部主任,如此一蹉跎便是十几年,什么都耽误了。
等到余程万到第七十四军当师长,第一任军长俞济时已经升任集团军副总司令,第二任军长王耀武是黄埔三期生,私下里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老学长”。
三期的跑一期前面去了,这混得差劲。
但余程万绝不是一个差劲的人,他甚至把自己十几年做政治工作的经验用到了治军方面。
秋收季节,余程万都要派兵到常德郊区帮农民收割稻谷,所有干活的人自带干粮炊具,不允许收取任何报酬。野外行军遇雨,虎贲师官兵宁可在老百姓家门口躲雨,你喊他进去他也不敢进,因为万一民家有女眷的话,查到后是要受处分的。
业余时间,军师一级的高级军官各有各的消遣方式,有的是聊天,有的是打牌,比较好的是读书看书,研究兵书战策,余程万格外有心,他利用这个时间去体察民情。余程万重视体察民情
一般驻军能做到不扰民,那就谢天谢地了,余程万驻军常德,不仅能做到秋毫无犯,还经常主动询问当地官吏和百姓,比如在构筑工事,破坏公路方面有无困难,要不要部队帮着运木搬石。
有位当地官员患了疟疾,买不到奎宁,余程万亲自前去探望,他也没办法搞到奎宁,但却弄来了一个中药秘方,病人痊愈后对这位少将师长感激涕零。
发现战火迫近,余程万首先想到的是动员和强制城内外百姓大疏散,尤其城里不准留下一个平民,同时派兵帮助老弱者搬运行李,维持秩序。
在日军合围常德前,全城寂静得可怕,因为居民全部都疏散掉了,而虎贲师则各就各位上了前线,没有一个士兵胆敢乘机盗窃财物。
常德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余程万个人在常德吃了大亏,但他并没有亏待过常德人。
凄绝之战
常德的地形并不利于守,城前无险可恃,城后就是沅江,一旦失利,连退都没办法退,但余程万的治军特点和虎贲师的大名,都决定了这将是非同寻常的一战。
11月23日,中日双方在常德城北交火。
第七十四军为战略军,经过特种装备,每师均有迫击炮营,第五十七师因负守城之责,更配置了军直属的炮兵团,有二十四门苏造山炮,已提前测定好了射击数据。
在当天的炮战中,炮兵团首先将对手的炮兵阵地打成了哑巴,随后向第一一六师团的侵占部队发射空炸榴霰弹。
这是一种专炸步兵的特种炮弹,它的弹头上装有定时引信,想它什么时候炸就什么炸,炸开后犹如天女散花,那杀伤力,准保让你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爽过。
第一一六师团主力联队的大佐联队长在炮火中丧生,只得由大队长代替进行指挥。
仅仅一个照面,联队长就送了命,下面的伤亡可想而知,得到战报后,横山勇对“虎部队”的感受又加深了一层。
看来仅仅由一个第一一六师团来负责进攻常德是不够的,师团即刻上升为军,半包围也变成四面合围。
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最重要的是关住南门,那样就等于断掉了守军的退路。在横山勇看来,那样的话,“虎部队”一定会丧失斗志,不战而溃。
攻袭南门的是名古屋师团的主力,带队指挥官为联队长中畑护一大佐。
别看中畑只是一个联队长,但他带兵打仗很有经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东南亚各个师团都指名要他去担任警备驻防,那就是一种信得过他的表示。
对付“虎部队”,不下血本不行,所以得用最好的部队中最能打的良将。
名古屋师团是从南面迂回过来的,必须北渡沅江才能到达南门。在横渡之前,中畑决定演一出“渡江侦察记”,侦察一下对岸守军的防御部署。
大佐联队长没有敢游过江去,他就是站在江边举着望远镜望了望,可是他太低估虎贲师官兵的素质了。
整个第七十四军,包括虎贲师,基层军官大多是黄埔军校一毕业就派过来的,即使普通士兵,很多也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准,并学过地空协同等新战术。
从鄂西会战开始,中美空军在中国战场上已完全从防御转入进攻,不仅能熟练地击退日本航空队,而且可以经常性与地面部队形成配合。
中畑一行人鬼鬼祟祟的身影,被城墙上的观测哨尽收眼底,后者通过无线电联络的方式通知了空军总部。
常德上空当时正好有中国飞行员驾着战斧在游弋,收到指令后,立即低空俯冲并进行扫射。
中畑躲闪不及,成了第二个死在常德的联队长。
自第三次长沙会战后,日军便没有战死过联队长以上的军官,可是在常德短短两天,就一连死了两个人,犹如被下了诅咒一般。要说那几天大队长、中队长也没少死,只不过级别上去,就没人再提他们了。
“联队长诅咒”预示着常德会战将不断走向残酷,对作战双方都是如此。
11月25日,在名古屋师团从南面渡过沅江后,横山勇终于对常德实现了四面合围,并迫使炮弹罄尽的余程万撤入城内。
此时侵略常德城的日军从编制上已达到四个师团,四面八方几乎全是拥上来的日本兵,虎贲师是在以一个师敌对方半个军,可那半个军却并不能轻易攻破他们的防线。
在第七十四军内部,有五十一师善攻、五十七师善守的说法。第五十七师早在上高会战时就是防守主力,官兵长于构筑野战工事和防御作战,能够做到步步设防,“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城防一线守不住,就退二线,二线支持不了,再守三线,直至近距离巷战。
随着包围圈越缩越小,虎贲师打通了每条街道上的民房,垒上沙包进行巷战,房间里所有能找到的东西,甚至日军尸首都被搬来做成了掩体,当战斗紧急时,连送饭上来的炊事兵也自动加入战团,帮着狂扔手榴弹。
虎贲师据城死战
横山勇知道“虎部队”以顽强著称,但是也想不到对方一个师就如此难搞,别说切断后路,就算四面围困,都不能使其丧失斗志。
怎么办,放毒!
毒气弹被掷入城内,虎贲师缺乏防毒面具,一个个被呛得眼泪鼻涕直流,呼吸感到十分困难。
余程万指挥官兵以湿毛巾捂住口鼻,这是大家通常都会采取的土办法,但有知识没知识就是不一样,除此之外,他还有对付毒气的办法。
毒气比空气重,只能停留在低洼地带,余程万派人将全城木炭都收集起来,在地势高的地方点火,以烟攻毒,从而将毒气驱散开来。
很快,毒气战又演变成了白刃战。
在人数相等或处于弱势的情况下,中国军队在拼刺技术方面一般不及日军,即使第七十四军也是如此,而这又是需要长时间训练的,短期内没有办法,为弥补这一缺陷,虎贲师特别强化训练过十步以内超近距离射击。
眼看挡不住对方刺刀,一颗子弹过去,便解决了所有问题。
三天之后,常德城内已成尸山血海,这里成了所有参战日军的噩梦,日本战史称为“凄绝之战”。
末路突围
常德会战再次验证了陈诚的观点,即优秀的战斗力,有时能够挽救战略和战术。
横山勇用兵之诡谲,不仅令孙连仲晕头转向,连被日本人称为“中国最有才能的战区司令官”的薛岳都差点翻船。
常德会战初期,孙连仲以为横山勇是要续攻石牌,薛岳则从以往经验出发,判断对方可能是声东击西,就像第一次长沙会战那样,让第一〇六师团明着从赣西北发动,主力却偷偷摸摸地直奔湘北。
直到日军南下常德,他才和孙连仲一样猛醒过来,也才匆匆组织兵力援救。
没有虎贲师,常德一天都坚持不了,两位早就输得一干二净了,正是虎贲师的浴血坚持,使薛岳和孙连仲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
除孙连仲自己调兵遣将外,薛岳连抽四个军驰援,其中突前的是第十军。
第十军是第三次长沙会战的功臣,也是最有可能率先解常德之围的劲旅,从薛岳、孙连仲直到余程万本人,都对其寄望甚大,他们自己也自信心很足,在路上争分夺秒地进行强行军。
可惜独木难以成林,其他那三个军太慢,一直都跟不上来,导致第十军孤军深入,反而落入危险境地。
横山勇通过空中侦察,发现有援军直奔常德以南而来,赶快命令名古屋第三师团和第六十八师团前去堵击。
由于急着救援,第十军没有办法做到隐蔽行军,其前进方向和路线都被日机侦知,导致经过丛林时被日军伏击,师长孙明瑾阵亡,其他各师也有较大伤亡。
此时李玉堂已晋升,第十军新任军长是方先觉。在遇到这种极端困难的意外情况时,他仍保持了清醒头脑,不肯与堵击日军过多纠缠,而是不顾一切地撕破防线,向常德以南强行推进。
只是在受到重创的情况下,这支足以继第七十四军于后的部队再无能力进入常德,小股先头部队就算到了沅江岸边,也只能在山中鸣枪为号,聊以声援而已。
尽管挡住了第十军,但横山勇的苦恼有多无少。
由于遇到虎贲师,他苦心孤诣设计的战略战术已然大为贬值,整支大部队都被牵制和吸引在常德,使得中国军队得以从外围进行包抄,战局变得相当被动。
常德城里的第五十七师其实已经基本打光,原有八千之众,到此时,师部人员、伤兵加上炮兵团余部,仅有几百人,且被围得水泄不通,但这几百人仍然十分顽强,连炮兵都在掩埋山炮后,做好了肉搏拼刺的准备。
横山勇多次派飞机往城里扔劝降书,但均被撕得粉碎,而侵入城内的日军却死伤累累,连第一一六师团的代理联队长都负了重伤。
真是骑虎难下。
几百人,即算钢铁所铸,也有熔化的时候,可问题是已没有多少时间了,而且舍命相拼的这几百人,你必然还要拿接近数字去相抵。
原先横山勇对常德来个四面合围,也有想完全消灭第五十七师的念头——能成建制抹掉“虎部队”的主力,功劳不见得就比侵占常德差,可他如今已“勇”不到这种程度了。
11月28日,横山勇命令让出南门一侧,那样子已经十分可怜——把常德城让我使使好不好,不然我没法对上面交代啊。
常德城内早成废墟,横山勇急头赖脸地要侵占这座空城,还就是要有所“交代”。
退路奇迹般地自己跳了出来,可余程万并不能想走就走,因为他没有接到撤退命令。
12月2日,常德城内的守军越打越少,且粮弹两缺,完全依赖空投维持,而包围圈却越缩越小,其所能控制的空间只剩百余平方米。
这时,余程万才想到了突围。
12月3日凌晨,第五十七师召开临时紧急会议。
不能大家都走,得有人留下,于是不多的几个指挥官展开了争执,不是争谁走,而是争谁留下。
余程万让团长柴意新突围求援,但柴团长提出,到达援军至少应由师长以上将官统领,一个团长无法指挥和联络,所以还是他留下为好。
突围求援只是一方面的理由,最主要的是为第五十七师留下火种。自淞沪创建以来,虎贲师几乎百战百胜,而对于把荣誉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部队来说,“覆没”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只要师长能够突围,就说明这个师还存在,以后仍能再建。
柴意新那时已经知道留下必死,然而这位才三十出头、刚刚新婚不久的年轻军官仍然选择了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留给他的长官和其他兄弟。
当天上午,柴意新身中四弹而亡,一身军服被鲜血浸透,留在城内的官兵大多战死。
常德保卫战有着空前的惨烈。战后城里城外,遍布双方战死者的尸体,而且很多死于近距离肉搏,有的中国士兵在临死前的一刹那,仍竭尽全力将刺刀捅向对方的腹部。
余程万及残部的撤出为该师重建留下了火种
日方统计,在常德会战中死伤三千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在常德被虎贲师打掉的。这个数字里面,包括联队长、大队长在内的军官就有三百多人,也就是平均十个人里面要死一个当官的。当时日军所组建的新编师,都得靠有作战经验的军官或老兵撑着,此举真可谓伤筋动骨。
仅以身免的余程万因无令撤退,“遗弃部属”,被拘押至重庆,并遭军法审判,幸得上级同僚进言,加上常德民众六万人签名求情,得免死罪,被改判为坐监两年,后提前出狱。
几年后,作家张恨水受托创作了《虎贲万岁》,这是一部“真人、真事、真时间、真地点”的文学著作,此作流传坊间后,更使虎贲师的形象深入人心。
小虎和大虎
12月3日,横山勇完全侵占了常德。
这时,各路援军已陆续齐集周边,形成了很大的攻击声势,但声势也只是声势。鄂西会战后,总计有七个军被抽去云南和缅甸,军事重点的转移,让各个战区在用兵上都倍感困窘。
数量上倒还有优势,可光有数量有什么用,真能打的没有几个,等到第十军乏力,下面就没有哪一路再敢发起雷霆万钧式的攻击,即便是后来赶到的第七十四军,由于失去了一个主力师,亦无能力与敌主动决战。
战斗力制胜太重要了,这种时候,若没有攻击力超强的部队,你怎么可能想象会取得上高会战或者第三次长沙会战那样的大捷?
薛岳没了利爪,威风大减,急得到处找趁手的家伙。
本土“虎部队”跳不起来,他看上了洋老虎——飞虎队,也就是第十四航空队,从鄂西会战到常德会战,让薛岳发现了空中特种部队的厉害之处,一时如获至宝。
薛岳与飞虎队的灵魂陈纳德由此惺惺相惜,成了铁哥们。薛岳把湖南蘑菇和缴获的日军军刀作为礼物送给陈纳德,后者也回赠威士忌和雪茄烟,哥俩一个块头小、一个块头大,在电码中互称为“小虎”和“大虎”。
美国大虎非常清楚中国小虎的难处,尽管那是一个比史迪威还要强的军事天才,但他所指挥军队的物质条件实在太差了,除了像第七十四军、第十军这样的极少数部队外,大部分人马都没什么强劲火力,使用的步枪连枪管滑槽都磨得光溜溜,不仅瞄不准,有时还打不响,至于机枪、迫击炮、山炮之类,由于弹药有限,则只能放在仓库里看看,没人舍得用。
不需对方多说,陈纳德已指挥中美空军再次飞向常德。
进入1943年秋天,飞虎队装备了一批P-51野马式战斗机,这是二战中最先进的机型之一,别说日本陆军航空队的97式没法比,就是刚刚配备的2式屠龙战斗机都只能靠边站。
野马袭来,包括屠龙在内的日机“脸色”大变,很快就从常德上空消失了,因为知道再不跑,被屠的就是它们自己。
常德城里没了中国人,不用怕误伤自己,陈纳德一连派去四个战斗机中队和两个轰炸机中队,任务就是往下面扔炸弹,反正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后脑勺。
12月3日,日军的屁股在常德还没坐热,就赶紧撤到城外,为的是不白白挨炸弹。
在用飞机将横山勇赶出常德后,各路中国军队加快向城外的日军聚拢过来,虽然不可能施以“猛击”之类,但给横山勇的压力可不小,毕竟打了这么多天仗,他的部队也很疲惫。
薛岳再施故技,拿出了历次长沙会战中频繁动用的那个招数,即对日军的后勤补给线进行不停顿袭扰。
眼看着粮弹运不上来,就算横山勇强装镇定,畑俊六也耐不住了。
常德不是已经占领了吗?那就快回来吧。
12月6日,“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向第十一军发出了撤退令,使横山勇如蒙大赦。
什么战术用多了就不新鲜,以往中国军队都是在尾追中占便宜,但自浙赣会战后,日本指挥官都汲取了失败的经验,撤退时无一不是各师团靠拢着并列后退,让你在后面想偷偷扎它一刀都难。
12月12日,横山勇退至澧水。
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好不容易离开了常德,畑俊六竟然又在这要命的时候来了一份意思完全相反的电报:“请再次进攻常德。”
有病啊!
畑俊六不是有病,他是奉命。
日本统帅部给南京发来一份电报,说是为了将来打通大陆交通线的需要,还是守住常德为好。
敢情上面这些人还不知道武汉第十一军已撤离常德的事,畑俊六没奈何,只能照方抓药,让横山勇再打回去。
“勇哥”一向不把领导当领导,随即回电一封:“我看,还是明年再攻常德吧。”
畑俊六收到这封明显带有挑衅意味的电报,气得差点没吐血。
我花多少代价,不惜硬把第一一六师团要过来给你,竟然对我这种态度!
横山勇是个不知进退的人,他才不管畑俊六吐不吐血,只知道外面太黑太危险,他得回家。
很快,他给“中国派遣军”和日本统帅部各发了一份电报,还是坚持不能再去常德。这下子,纸包不住火,横山勇和畑俊六的“婆媳之争”,上上下下全知道了。
在日本统帅部的压力下,畑俊六又派人去现场看了一下,去的人得出结论,横山勇确实不容易,如果要照原计划的话,不增加三个师团绝对没戏。
12月18日,武汉第十一军全部撤回原防地,最终也没能真正影响中国部队的调动,当然,也无法阻止已经开始的第二次大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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