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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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乞科夫好奇的环顾了这岁收二十万卢布的奇特人物的住家,他以为可以由这里窥见主人的性格和特长,恰如从曾经住过,剩着痕迹的空壳,来推见牡蛎或蜗牛一样。然而住家却什么钥匙也不给。屋子全都质朴,简单,而且近乎空空洞洞;既没有壁画,也没有铜像,花卉,放着贵重磁器的架子,简直连书籍也没有。总而言之,这一切,就说明了住在这里的人,他那生活的最大部分,是不在四面墙壁的房子里面的,却过在外面的田野上,而且他的计划,也不是安闲的靠着软椅,对着炉火,在这里耽乐他的思想的,却在正在努力做事的处所,而且也就在那里实行。在屋子里,乞乞科夫只能发现一位贤妇的治家精神的痕迹:桌子和椅子上,放着菩提树板,板上撒着一种花瓣,分明是在阴干。

    “这是什么废物呀,那散在这里的,姊姊?”柏拉图诺夫说。

    “这可并不是废物呵!”主妇回答道。“这是医热病的好药料。去年我们把所有我们的农夫都用这东西治好了。我们用这来做酒,那边的一些是要浸的。你总是笑我们的果酱和腌菜,但你一吃,却自己称赞起来了。”

    柏拉图诺夫走近钢琴去,看看翻开着的乐谱。

    “天哪,这古董!”他说。“你毫不难为情吗,姊姊?”

    “你不要怪我罢,兄弟,我已经没有潜心音乐的工夫了。我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我得教导她。难道为了要有闲工夫来弄音乐,就把她交给一个外国的家庭教师吗?——这是不行的,对不起,我可不这么办!”

    “你也变了无聊了,姊姊!”那兄弟说着,走到窗口去:“阿呀,他已经在这里,他来了,他恰恰回来了!”柏拉图诺夫叫喊道。

    乞乞科夫也跑到窗口去。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子,浅黑的活泼的脸,身穿驼毛的短衫,正在走向家里来。对于衣服,他是不注意的。他戴一顶没边的帽子。旁边一同走着两个身份低微的男人,极恭敬的光着头,交谈得很起劲;一个只是平常的农奴,另一个是走江湖的乡下掮客,穿着垂膝的长衫的狡猾的家伙。三个人都在门口站住了,但在屋子里,可以分明的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们所做得到的,最好是这样:把你们从自己的主人那里赎出来。这款子我不妨借给你们;你们将来可以用做工来还清的!”

    “不不,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我们为什么要赎出自己来呢?还是请您完全买了我们的好。在您这里,我们能够学好。像您似的好人,全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的。现在谁都过着困苦的日子,没有法子办。酒店主人发明了这样的烧酒,喝一点到肚子里,就像喝完了一大桶水似的:不知不觉,把最末的一文钱也化光了。诱惑也很大。我相信,恶在支配着世界哩,实在的!教农夫们发昏的事情,他们什么不干呢!烟草和所有这些坏花样。怎么办才好呢,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人总不过是一个人——是很容易受引诱的。”

    “听罢:要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即使你们到我这里来,你们也还是并不自由的呵。自然,你们能得到一切需要的东西:一头牛和一匹马;不过我所要求于我的农夫的,却也和别的地主不一样。在我这里,首先是要做工,这是第一;为我,还是为自己呢,这都毫无差别,只是不能偷懒。我自己也公牛似的做,和我的农夫一样多,因为据我的经验:凡一个人只想轻浮,就因为不做事的缘故,总之,关于这事情,你们去想一想,并且好好的商量一下罢,如果你们统统要来的话。”

    “我们商量过好多回了,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就是老人们也已经说过:‘您这里的农夫都有钱,这不是偶然的;您这里的牧师也很会体贴人,有好心肠。我们的却满不管,现在是,我们连一个能给人好好的安葬的人也没有了。’”

    “你还是再向教区去谈一谈的好。”

    “遵你的命。”

    “不是吗,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您已经这么客气了,把价钱让一点点罢,”在别一边和康士坦夏格罗排着走来的,穿蓝长衫的走江湖的乡下掮客说。

    “我早已告诉你,我是不让价的。我可不像别个的地主,他们那里,你是总在他们应该还你款子的时候,立刻露脸的。我很明白你们;你们有一本簿子,记着欠帐的人们。这简单得很。这样的一个人,是在毫无办法的境地上,那他自然把一切都用半价卖给你们了。我这里却不一样。我要你的钱做什么呢?我可以把货色静静的躺三年;我不必到抵押银行里去付利息!”

    “您说的真对,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我说这话,不过为了将来也要和您有往来,并不是出于贪得和利己。请,这里是三千卢布的定钱!”一说这话,商人就从胸口的袋子里,拉出不束污旧的钞票来。康士坦夏格罗极平淡的接到手,也不点数,就塞在衣袋里了。

    “哼,”乞乞科夫想,“就好象是他的手帕似的!”但这时康士坦夏格罗在客厅的门口出现了。他那晒黑的脸孔,他那处处见得已经发白的蓬松的黑头发,他那眼睛的活泼的表情,以及显得是出于南方的有些激情的样子,都给了乞乞科夫很深的印象。他不是纯粹的俄罗斯人。但他的祖先是出于哪里的呢,他却连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他并不留心自己的家谱;这和他不相干,而且他以为对于经营家业,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自认为一个俄国人,除俄国话之外,也不懂别种的言语。

    柏拉图诺夫绍介了乞乞科夫。他们俩接了吻。

    “你知道,康士坦丁,我已经决定,要旅行一下,到几个外省去看看了。我要治一治我的无聊,”柏拉图诺夫说,“保甫尔·伊凡诺维支已经对我说过,和他一同走。”

    “这好极了!”康士坦夏格罗说。“但是您豫备到哪些地方去呢?”他亲热的转向乞乞科夫,接下去道。

    “我得申明一下,”乞乞科夫说,一面谦恭的侧着头,并用手擦着安乐椅子的靠手。“我得申明一下,我旅行并非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别人的关系: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贝得理锡且夫将军,嘱托了我,去探问几个他的亲戚。探亲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的旅行,却也为了所谓我本身的快乐,即使把旅行有益于痔疮,不算作一件事:而见见世面,在人海的大旋涡中混一下——这是所谓活书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呵。”

    “非常之对!到世界上去游历游历,是很好的。”

    “高明的见解!的确得很,实在是好的。人可以看见平常不会看见的各式各样的东西,还遇见平常恐怕不会碰到的人物。许多交谈,是价值等于黄金的,例子就在眼前,在我是一个很侥幸的机会……我拜托您,最可敬的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请您帮助我,请您教导我,请您镇抚我的饥渴,并且指示我以进向真理的道路。我非常渴望您的话,恰如对于上天的曼那。[114]”

    “哦,那是什么呢?……我能教您什么呢?”康士坦夏格罗惶惑的说。“连我自己也不过化了几文学费的!”

    “智慧呀,尊敬的人,请您指教我智慧和方法,怎样操纵农业经济的重任,怎样赚取确实的利益,怎样获得财富和幸福,而且要并非空想上,却是实际上的幸福,因为这是每个市民的义务,也借此博得同人的尊敬的呵。”

    “您可知道?”康士坦夏格罗说,并且深思的向他凝视着。“您在我这里停一天罢。我就给您看所有的设备,并且告诉您一切,您就知道,这是用不着什么大智慧的。”

    “当然,您停下罢!”主妇插嘴说;于是转向她的兄弟,接下去道:“停下罢,兄弟,你是不忙什么的。”

    “我都随便。但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没有什么不方便吗?”

    “一点儿也没有,非常之愿意……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一位贝得理锡且夫将军的亲戚,柯式凯略夫大佐……”

    “这人可是发疯的哩!”

    “自然是发疯的!我并不要去探问他,然而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您知道,我的一个好朋友,也是所谓我的恩人——”

    “您可知道?那么,您马上就去罢,”康士坦夏格罗说:“您马上到他那里去,他家离这里不到十维尔斯他的。我的车正驾着——您坐了去就是。到喝茶时候,您就可以已经回来了。”

    “很好的想头!”乞乞科夫抓起了帽子,大声说。

    (未完)

    注释:

    [1]E.Th.A.Hoffmann(1776—1822),德国的浪漫派作家。——译者

    [2]Ilias,希腊诗人荷马(Hom eros)所作有名的两大史诗之一。——译者

    [3]“Le Tartuffe”法国笑剧作家莫利哀(J.B.P.Molière,1622—1673)的作品。——译者

    [4]Gordon Byron(1788—1824),英国诗人;Auguste 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国作家,世称近代浪漫主义的开创者。——译者

    [5]Frsnz schubert(1797—1828)奥国有名的音乐家,最大功绩是在完成谣曲(Lied),世有“谣曲王”之称。——译者

    [6]陀思妥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中国有李霁野译本,在《世界文学名著》中。——译者

    [7]Auklageliteratur,也曾译作“谴责小说”。——译者

    [8]Katechismus,耶稣教中对于新入者用问等施以教化的方法。——译者

    [9]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太利的大诗人;“叙事诗”即指他所作的《神曲》。——译者

    [10]这里引的是第十一章,但原译和本文即微有不同,所以现在也不改和本文一律。——译者

    [11]Sbiten是一种用水,蜜,莓叶或紫苏做成的饮料,下层阶级当作茶喝的。——译者

    [12]Samovar是一种茶具,用火暖着茶,不使冷却,象中国的火锅一样。——译者

    [13]这是纯粹的俄国姓名,却自称外国人,所以从他们看来,是可笑的。——译者

    [14]Kotzebue(1761—1819)德国的戏曲作家。——译者

    [15]Partie Boston是叶子牌的一种。——译者

    [16]法国话,直译是“恶魔捉我”,意译是“任其自然”。——译者

    [17]俄国旧例,每人都有两个名字,例如这里的保甫尔·伊凡诺维支·乞乞科夫,末一个是姓,第一个是他自己的本名,中间的就是父称,译出意义来,是“伊凡之子”,或是“少伊”。平常相呼,必用本名连父称。否则便是失礼。——译者

    [18]Versta,俄里名。每一俄里,约合中国市里二里余。——译者

    [19]Bogdan和Selifan都是人名。这两句话,犹言既非城里的绅士,又非乡下的农夫。——译者

    [20]Grazie是神女们,分掌美,文雅和欢喜,出希腊神话。——译者

    [21]完全中立的关于历史,政治,文学的杂志,一八一二年至一八五二年,在彼得堡发行。——译者

    [22]Kutusov,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进攻俄国时,给他打退了的有名的将军。——译者

    [23]Pavel Petrovich(1754——1801),指俄皇彼得第一世,是对于军队的服饰和教练,非常认真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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