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死魂灵(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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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冷盘才是正式的中餐。这时候,我们的和善的主人,可就化为真正的专制君主了。他一看见客人里面的谁,盘子里只剩着一块,便立刻给他放上第二块,一面申说道:“世界上是什么都成对的,人类,飞禽和走兽!”谁的盘子里有两块,他就去添上第三块,并且注意道:“这不是好数目:二!所有的好物事都是三。”客人刚把三块吃完,他又已经叫起来了:“您曾见过一辆三轮的车子,或者一间三角的小屋子吗?”对于四或五这些数目,他也都准备着一句成语。乞乞科夫确已吃了十二块,自己想:“哼,现在是主人一定不会再劝了!”然而他是错误的:主人一声不响,就把一大块烤牛排和腰子都放在他的盘子上。而且是多么大的牛排呵!

    “这是两个月之间,单用牛奶喂养的,”主人说。“我抚养它,就像亲生儿子一样。”

    “我吃不下了!”乞乞科夫呻吟道。

    “您先尝一尝,然后再说:我吃不下了!”

    “这可实在不成了!我胃里已经没有地方了。”

    “教堂里也已经没有地方,但警察局长跑来了,瞧罢,总还能找出一块小地方。那是拥挤到连一个苹果也落不到地的时候呢。您尝一尝:这一小块——这也是一位警察局长呀。”

    乞乞科夫尝起来,而且的确——这一块和警察局长十分相像,真的找到了地方,然而他的胃也好象填得满满了。

    “这样的人,是不能到彼得堡或墨斯科去的,他那阔绰,三年里面就会弄到一文不剩。”然而他还没有知道:现在已经很不同:即使并不这么请客,在那地方也能把他的财产在三年里——什么话,在三年里!——在三个月里花得精光的。

    这之间,主人还不住的斟酒;客人不喝,就得由亚历克赛沙和尼古拉沙来喝干,一杯一杯挨次灌下喉咙去;这就可以推想,他们将来到得首都,特别用功的是人类知识的那一方面了。客人们几乎都弄得昏头昏脑;他们只好努力蹩出凉台去,立刻倒在安乐椅子上。主人是好容易这才找到自己的坐位,但一坐倒也就睡去了。他那茁壮的自己立刻化为大风箱,从张开的嘴巴和鼻孔里发出一种我们现代的音乐家很少演奏的声音来:混杂着打鼓和吹笛,还有短促的断续声,非常像狗叫。

    “您听到他怎样的吹吗?”柏拉图诺夫说。

    乞乞科夫只得笑了起来。

    “自然;如果吃了这样的中餐,人还那里来的无聊呢?睡觉压倒他了——不是吗?”

    “是的。请您宽恕,但我可真的不懂,人怎么会不快活,消遣的方法是多得很的。”

    “那是些什么呢?”

    “一个年青人,什么不可以弄呢?跳舞,音乐……玩一种什么乐器……或者……譬如说,他为什么不结婚的?”

    “但和谁呀?”

    “好象四近竟没有漂亮的,有钱的闺女似的!”

    “没有呵!”

    “那么,到别地方去看去。旅行一下……”乞乞科夫突然起了出色的想头。“您是有对付忧郁和无聊的好法子的!”他说,一面看一看柏拉图诺夫的眼睛。

    “什么法子呢?”

    “旅行。”

    “到那里去旅行呢?”

    “如果您有工夫,那么,就请您同我一道走罢,”乞乞科夫说,并且观察着柏拉图诺夫,自己想道:“这真上算。他可以负担一半用度,马车修缮费也可以归他独自支付了。”

    “您要到那里去呀?”

    “目下我并非怎么为了自己的事情,倒是别人的关系。贝得理锡且夫将军,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他托我去探问几个他的亲戚……探亲戚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我的旅行,可也为了所谓我本身的快乐:见见世面,在人海的大旋涡中混一下——无论怎么说,这是所谓活书本,而且也是一种学问呀。”说到这里,他又想道:“真的,这很好。他简直可以负担全部的用度,我们还连马匹也可以用他的,把我的放在他这里,好好的养一养哩。”

    “为什么我不去旅行一下呢?”这时柏拉图诺夫想。“就是不出去,我在家里也没有事,管理经济的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我出了门,这些都毫无影响的。为什么我不同去走走呢?”——“您能到我的兄弟那里去做两天客吗?”他大声说。“要不然,我的兄弟是不放我走的。”

    “这可是非常之愿意。就是三天也不要紧。”

    “那么,约定了。我们走罢!”柏拉图诺夫活泼的说。

    乞乞科夫握手为信。“很好!我们走罢!”

    “那里去?那里去?”主人刚刚从睡梦里醒来,吃惊的看定了他们,叫喊道。——“不成的呵,亲爱的先生们,我已经吩咐把车轮子卸掉了,还赶走了您的马,柏拉图·密哈洛维支,离这里有五维尔斯他。不成的,今天你们总得在我这里过夜,明天我们中餐吃的早一点,那么,随便你们走就是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只好决定留下。但他们却因此无忧无虑的过了可惊的春晚。主人给去游湖了。十二个桨手用二十四枝桨,唱着快活的歌,送他们到了镜似的湖面上。从湖里又到了河上,前面一望无涯,两面都界着平坦的河岸。他们逐渐临近那横截河流的大网和张着小网的地方去。没有一个微波来皱蹙那光滑的水面;乡村的美景,寂无声息的在他们面前连翩而过,还有昏暗的丛树和小林,则以树木的各式各样的排列和攒聚,来耸动他们的视线。船夫们一律抓住桨,仿佛出于一手似的二十四枝就同时举在空中——恰如一匹轻禽一样,小船就在不动的水面上滑过去了。一个年青人,是强壮的阔肩膀的家伙,舵前的第三个,用出于夜莺的喉里一般的他那澄净的声音,开始唱起歌来,于是第五个接唱着,第六个摇曳着,响亮而抑扬的弥满了歌曲:无边无际,恰如俄罗斯本身。如果合唱队没了劲,胚土赫也常常自己来出马和支持,用一种声音,很象公鸡叫。真的,在这一晚,连乞乞科夫也活泼的觉得自己是俄国人了。只有柏拉图诺夫却想:“在这忧郁的歌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呢?这不过使已在悲哀的人,更加悲哀罢了。”

    当大家返棹时,黄昏已经开始。天色昏暗起来;现在是只在不再反映天空的水里打桨。到得岸上,早已完全昏黑了。到处点着火把,渔夫们用了还会动弹的活鲈鱼,在三脚架上熬鱼汤。人们都回到家里去了。家畜和家禽久已归舍,它们搅起的尘头,也已经平静,牧人们站在门口,等着牛奶瓶和分来的鱼汤。人声的轻微的嘈杂,在夜中发响,还从一个邻村传来了远远的犬吠声。月亮刚刚上升,阴暗处这才笼罩了它的光辉;一切东西,立刻全都朗然晃耀了。多么出色的景象呵!然而能够欣赏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尼古拉沙和亚历克赛沙也没有跳上两匹慓悍的骏马,为了打赌,在夜里发狂的飞跑,却只默默的想着墨斯科,想着咖啡店和戏院,这是一个士官候补生从首都前来访问,滔滔的讲给他们听的;他们的父亲是在想他怎样来好好的塞饱他的客人,柏拉图诺夫则在打呵欠。乞乞科夫却还算最活泼:“唔,真的,我也应该给自己买一宗田产的!”于是他已经看见,旁边一位结实的娘儿们,周围一大群小乞乞科夫们的幻影子。

    晚餐也还是吃的很多。当乞乞科夫跨进给他睡觉的屋子,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时,就说:“简直成了一面鼓!连警察局长也进不去了!”而且环境也很不寻常,卧室的隔壁就是主人的屋子。墙壁又薄得很,因此什么谈话都听得到。主人正在吩咐厨子,安排明天一早开出来的中餐的丰盛之至的饭菜。而且那是多么注意周到呵!连一个死尸也会馋起来的!

    “那么,你给我烤起四方的鱼肉包子来,”他说,一面高声的啧啧的响着嘴巴,使劲的吸一口气。“一个角上,你给我包上鲟鱼的脸肉和软骨,别的地方就用荞麦粥呀,磨菇呀,葱呀,甜的鱼白呀,脑子呀以及什么这一类东西,你是知道的……一面你要烤得透,烤得它发黄,别一面可用不着这么烤透。最要紧的是得留心馅子——要拌得极匀,你知道,万不可弄得散散的,却应该放到嘴里就化,像雪一样;连吃的人自己也不大觉得。”说到这里,胚土赫又啧啧的响了几下嘴唇,啧的响了一声舌头。

    “见鬼!这教人怎么睡得着。”乞乞科夫想着,拉上盖被来蒙了头,要不再听到。然而这并不能救助他,在盖被下面,他还是听到胚土赫的说话。

    “鲟鱼旁边,你得围上红萝卜的星花,白鱼和香菌;也还要加些萝卜呀,胡萝卜呀,豆子呀,以及各式各样,这你是知道的;总而言之,添配的佐料要多,你听见了没有?你还得在猪肚里灌上冰,使它胀起一点!”

    胚土赫还吩咐了许多另外的美味的食品。人只听得他总在说:“给我烤一下,要烤得透,给我蒸一蒸罢!”待到他终于讲到火鸡的时候,乞乞科夫睡着了。

    第二天,客人们吃得非常之饱,柏拉图诺夫至于再不能骑马了。胚土赫的马夫把他的骏马送到家里去。于是大家上了车。那匹大头狗就懒懒的跟在车后面:它也吃得太饱了。

    “唉唉,这太过了!”当大家离开府邸时,乞乞科夫说。

    “那人可总是快活!这真恼人。”

    “倘使我有你的七万卢布的进款,忧郁是进不了门的!”乞乞科夫想。“那个包办酒捐的木拉梭夫——就有一千万。说说容易,一千万——但我以为是一个数儿呵!”

    “如果我们在中途停一下,您没有什么异议吗?我还想上我的姊姊和姊夫那里去辞一辞行呢。”

    “非常之愿意!”乞乞科夫说。

    “他是一个极出色的地主。在这附近是首屈一指的。八年以前,收入不到二万卢布的田产,他现在弄到岁收二十万卢布了!”

    “哦,这一定是一位极有意思,极可尊敬的人了!我是很愿意向这样的人领教的。我拜托您……您以为怎么样……他的贵姓呢?”

    “康士坦夏格罗。”

    “那么,他的本名和父称呢,如果我可以问的话?”

    “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

    “康士坦丁·菲陀洛维支·康士坦夏格罗。我实在极愿意认识认识他。从这样的一个人,可学的地方多得很。”

    柏拉图诺夫担当了重大的职务,是监督绥里方,因为他不大能够在马夫台上坐定了,所以要监督。彼得尔希加是已经两回倒栽葱跌下马车来,因此也要用一条绳,在马夫台上缚住。

    “这猪猡!”乞乞科夫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

    “您看!从这里起,是他的田地了!”柏拉图诺夫说。“样子就全两样!”

    实在的:他们前面横着一片满生嫩林的幼树保护地,——每棵小树,都很苗条,而且直的像一枝箭,这后面又看见第二片也还是幼稚的小树林,再后面才耸着一座老林,满是出色的枞树,越后就越高大。于是又来了一片幼树保护地,一条新的,之后是一条老的树林子。他们经过了三回树林,好象通过城门一样:“这全个林子,仅仅种了八年到十年,倘是别人,即使等到二十年,恐怕也未必长的这么高大。”

    “但是他怎样办的呢?”

    “您问他自己罢。那是一个非凡的土壤学家——什么也不会白费。他不但很明白土壤,也知道什么树木,什么植物,在什么的近邻,就长得最好,以及什么树木,应该靠近谷物来种之类。在他那里,一切东西都同时有三四种作用。树林是不但为了木料的,尤其是因为这一带的田野,要有许多湿气和许多阴凉,枯叶呢,他还用作土壤的肥料……即使附近到处是旱灾,他这里却什么都很像样;所有的邻居都叹收成坏,只有他却用不着诉苦。可惜我对于这事情知道得很少,讲不出来……谁明白他那些花样和玩艺呢!在那里,人是大抵叫他魔术家的。他有什么会没有呀!……但是呵!虽然如此,也无聊的很!”

    “这实在该是一个可惊的人物了!”乞乞科夫想。“可惜这少年人竟这么肤浅,对人讲不出什么来。”

    村庄也到底出现了。布在三个高地上的许许多农家,远看竟好象一个市镇。每个冈上,都有教堂结顶,到处看见站着谷物和干草的大堆。“唔!”乞乞科夫想,“人立刻知道,这里是住着一位王侯似的地主的!”农夫小屋都造得很坚牢和耐久;处处停着一辆货车——车子也都强固,簇新。凡所遇见的农奴,个个是聪明伶俐的脸相;牛羊也是最好的种子,连农奴的猪,看去也好象贵族似的。人们所得的印象,是住在这里的农夫,恰如诗歌里说的那样,在用铲子把银子搬到家里去。这地方没有英国式的公园,以及草地,以及别样穷工尽巧的布置,倒不过照着旧习惯,是一大排谷仓和工厂,一直接到府邸,给主人可以管理他前前后后的事情;府邸的高的屋顶上有一座灯塔一类的东西;这并非建筑上的装饰;也不是为主人和他的客人而设,给他们可以在这里赏鉴美丽的风景,倒是由此监视那些在远处的工人的。旅客们到了门口,由机灵的家丁们来招待,全不像永远烂醉的彼得尔希加;他们也不穿常礼服,却是平常的手织的蓝布衫,像哥萨克所常用的那样。

    主妇也跑下阶沿来。她有血乳交融似的鲜活的脸色,美如上帝的晴天,她和柏拉图诺夫就像两个蛋,所不同的只是她没有他那么衰弱和昏沉,却总是快活,爱说话。

    “日安,兄弟!你来了,这使我很高兴。可惜的是康士坦丁没在家,但他也就回来的。”

    “他哪里去了呢?”

    “他和几个商人在村子里有点事情。”她说着,一面把客人引进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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