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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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夫笑道:“暂时不忙。这话说在程先生心里,大概六七天之内,兄弟有个小小的位置要发表。这都是多蒙了贾多才先生八行吹嘘之力。在外面交朋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着,什么时候用不着,总以多交结为妙。比如这位贾先生,我是不认得的,还是李士廉先生的介绍。可是李先生所图谋的事,还没有什么消息,我的事,倒很有希望了。贾先生为人,慷慨之至,不失银行家风度。将来,西安要办分银行的时候,他一定是分行经理。李先生若是在西安多候一些时间,我想总也会有办法的。”志前本是不抽烟卷的,也就只好偏了头取了一根烟卷抽着。这屋子里,由喧噪到沉寂,介夫设法子赞扬贾先生了,沉思了一会,正想开口再说什么,可是那位杨浣花小姐,就穿了一件新的绿绸旗袍子,由窗子外经过。介夫立刻哎哟了一声,颇有失惊的样子,浣花听了这话,就站在窗子外,停留了没走。张介夫也顾不得一切,很快地就向外面迎上来,浣花笑道:“张先生,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答应和我写的介绍信呢?”介夫拱拱手笑道:“真是对不起得很,今天早晨六点多钟,我就到建设厅去了。回来了一趟,不到三十分钟,接了财政厅的电话,我又到财政厅去,恰好主席有事,请了厅长去谈话。厅长留下一句话,约我三点钟再去。他见了面,说上许多对不住,我又怎能怪他?所以今天只是忙了伺候两位厅长,没有理会到和你写信的这一件事。”浣花笑道:“那么,恭喜你,快要有差事了。”介夫道:“我也恭喜你,你现在可以回江南了。靠着我这封信,多少钱不说,由南京到上海的一点小火车费,我那朋友总可以送你的,到我屋子去,我这就和你写信。”说着,伸了一只手,到浣花身后去,做个要扶她的样子。浣花道:“写信呢,那不忙,还是贾先生许了给我的川资,现在还没有拿出来,我想请求请求张先生去催一声,晚上我再到张先生房间里来辞行。”介夫瞅着她笑道:“你准能来吗?”浣花道:“那我怎敢骗你?”介夫哈哈发笑,于是走了。浣花向志前点个头,并不进来,也自走了。不到两分钟的时候,却听到隔壁屋子,拍得一声,拍了桌子响,李士廉接着骂起来道:“这个年月,只要不要脸就有饭吃,为了求人家一封八行,带马拉皮条的事,全都做了,贾多才也太不念交情,太不长眼睛,这样的人,给他也写介绍信。”说着,又听到重重地放下茶杯子。志前也是出了神,就不知不觉的笑了。李士廉隔了墙壁道:“程先生,你听到张介夫那一番吹的工夫吗?开口厅长,闭口厅长,我真替他肉麻。人家买小老婆的事,他也要夹到里面去巴结巴结,这才求得贾多才于八行之外,昨晚上又给打了两个电话,居然把事情弄得有点眉目。他是小人得志便颠狂,穿了马褂,戴了帽子,走来走去。这种人,在我眼睛里,实在看不下去。从今天起,我不和他说话了。”志前笑道:“那又何必?在外面混事,各有各的手腕。”李士廉道:“什么手腕,下流罢了。这样下流的事,也做得出来,忘八兔子……”志前不等他说完,故意高声哈哈大笑。不先不后,张介夫是回来了。他因为帽子和马褂,都在志前屋子里,笑着进来道:“一个人没有机会,等三年也许等不到一丝道理来。有了机会,机会就涌了来。这是那里说起,蓝在田先生来了。”志前道:“哪个蓝在田?这名字很耳熟。”介夫两手一扬道:“鼎鼎大名的人,怎么忘了。他是中央调查机关的西北调查专员,潼关来了电话,叫小西天预备下三间屋子,我和这里账房说,中央专员到了,那是小西天一个面子,他们应该在大门口贴上几张欢迎标语,费事有限,作用很大。账房究竟是个买卖人,他不开窍,不想办,我就告诉他,这专员和我有点瓜葛亲……”一语未了,李士廉在隔壁屋子里,先叫了一声介夫兄,说着,跑了过来,向他拱手笑道:“介夫先生,你和蓝专员沾亲吗?什么亲?”介夫笑道:“这倒不必宣布。知者说我是说实话,不知者以为我攀龙附凤,胡扯一阵,我是不如不说为妙,不过他明天就要到的,等他来了就可以证明我的话了。”

    李士廉道:“介夫兄向来不说谎的,用不着证明。但不知蓝专员到这里有什么任务?”张介夫将放在茶几上的马褂,向胁下一夹,抓了帽子,向头上戴下去,虽是歪了大半边,却也不理会,昂了头向外面走着道:“谁知道他是来干什么事的?不过据我猜想着,在这里总要耽搁十天半个月。他是个中央专员,若是能得着他的允许,向任何机关写上一封八行,哼!一定希望不小。茶房,给我开房门,泡茶。”说着那话时,声音是非常地高昂,其实茶房早已开门泡茶了,他走进房去,李士廉也随着跟了进房去。笑道:“我刚才还同隔壁的程先生说呢。说是张先生的才具,实在比任何人高出一头。和他同路到西安来的人,一丝一毫消息没有,他可眼看有好差事到手了。”张介夫昂着头淡笑道:“我也不敢说怎么样有才,运气这东西,倒是随人而定。若不是蓝先生自己会来,我也不能说找出路有把握呀。”李士廉道:“我是久已想请你喝一壶,有许多话要谈谈。明天蓝专员来了,恐怕你是更没有工夫,能不能这时同我出去,到小馆子里去来个一醉方休?”介夫笑道:“叨扰我就不敢当。”李士廉笑道:“说什么话,自家兄弟,你扰我一顿,我扰你一顿,那都算不了什么。你若是不赏光,你就说我是忘八蛋。”张介夫还不曾答复,门外已有个人笑了进来道:“李先生怎应承认是这东西呢!”这句话的误会,李士廉是难堪得可以的了。

    第十七回 莫问女儿身难言隐痛 争看贵人脸共仰高风

    当李士廉说出那句忘八之词,本来是激将法,想激得张介夫非吃他一顿不可。事情是那么凑巧,恰好杨浣花这时由外面进来,只把那句话听了半截,她以为李士廉就算很开通,也不该自己承认是那东西。张介夫在得意的时候,却也来不及和别人去打算,笑道:“要不要李先生当那东西,那权在于我。”他说这话时的院子里正有好些个人远远地站着,都微微地笑了。其实张介夫这几句话若是好好地加以解释,倒也不见有什么侮辱之处,惟其是这样含混的说着,李士廉是无地缝可钻,假使有地缝可钻,他也就钻到地缝里去了。杨浣花看到他脸上由红变紫,皮肤被血涨着,几乎眼睛都要睁不开来,这就不便把这笑话,只管说了下去,因道:“李先生,我明天走了,在这里许多事都蒙你帮忙。”李士廉也正是找不着梯子下台,听了这话便笑道:“那恭喜你,算是跳出火坑了。盘缠拿到手了吗?”浣花笑道:“火车票有了,一路零用的钱,还不够,我想……多找几位老财翁帮帮忙罢。”说时,瞟了介夫一眼,介夫却望了院子门外。

    李士廉道:“求佛求一尊,何必去东拉西扯,现在张先生阔起来了,你让他随便帮你一点忙,那就行了。”杨浣花笑道:“我是有耳朵的,早已听到有个中央大员要来。和他沽亲呢。”说着便把眼珠斜转着,看到介夫的脸上去,介夫扬着眉毛道:“若论替你想一点小法子呢,过了明日,或者不难。”浣花道:“为什么要过了明天呢?明天就是个大发财源的日子吗?”介夫道:“你没听见说蓝专员明天要到吗?他是我的亲戚,他来了,少不得有许多事要派我去做,自然,叫我做事,当然,有银钱由我手上经过。那时,我在大批的款项里面,移动一点小款子给你用,那是不值什么的。”浣花道:“你不知道我明天一早就要走吗?若是等你明天给钱,带我到潼关去的汽车,赶不上,我又得拿出好几块钱来买车票,那还是不合算。”介夫淡淡地笑道:“我也不过处于朋友的地位,帮帮忙。天下事哪里有面面都到的,那就只好听凭你自己去挑选了。”浣花听他说话的口音,并不能有什么切实的表示,这给钱的事,似乎没有什么多大的希望,因之站着呆了一呆。张介夫好像是很忙,并没有功夫说闲话,扭转身体,就向他自己屋子里走去。李士廉紧紧地跟随在后面,也去了,这廊子下面,就剩了一个杨浣花,她能够弄到一张火车票钱,还是张介夫说的好话,要不然贾多才把朱月英已经弄到了手,他就过河拆桥,也没有她的法子。所以在表面上,张介夫再不帮忙呢,他不负责任。好在自己在这里,还有一夜勾留,也许再去敷衍敷衍他,可以得着他一点好处。浣花出着神,呆了一阵。偶然回过头来,却看到程志前隔了窗子,向她微笑。便点头道:“程先生今天没有出门去。”志前随便地答应着没有出门去。这句话说完,心里可就想着,人家心里正在难受,何必这样冷冷地对着人家,便点头笑道:“恭喜你,现在可以回江南了。”她答道:“嗐!这哪里谈得上恭喜。这好比一个坐牢的人,快要出牢门。可是出了牢门以后,究竟怎么样,一点也不知道,也许不过三天,我就活活饿死了。”她口里说着,人向屋子里走了来。志前和她相识了许久,人家既走了进来,没有将人家推了出去的道理,便笑道:“请坐罢。由这里分别了,再到南方去,就不知道是否能会面了。”浣花倒不料志前能这样表示好感,假使用好言语和他谈谈,也许他能够助一臂之力,便笑道:“你看,像甘肃逃难来的那位朱家姑娘,她会嫁了贾先生做姨太太,这不是人生悲欢离合,都很难说吗?”志前笑道:“杨小姐的意思,以为那位朱姑娘,很是得意吗?”浣花听说,倒是顿了一顿,又一句话答复不出来,因为志前,已经斟了杯茶放到她面前,她就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在喝茶的时候,她眉毛动了两动,这就放下茶杯来笑道:“据程先生看,这件事怎么样?”志前道:“我有一个笑话,可以打比,听说冤屈死了的鬼,一定要找一个替身,然后……”浣花不等他说完,就红了脸笑道:“是的,为了把她的媒做成功,贾先生才帮助我一笔火车费,我得以回江南去。好像捉住了这朱姑娘当替身。其实这朱姑娘是非嫁不可的,我就不做媒,她也要嫁人。而且我在西安,干的是什么?她现在有了主子,不愁穿,不愁吃,和我的情形,那可又大不相同了。”志前眼看她许久,没有做声,觉得她那不粘脂粉的皮肤上,今天却透出了一片红晕,便想到了月英的脸子,却在健康的颜色中,透出了一丝苍白。天下事就是这样,永远的相反而相成。浣花见他老是这样的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地镇定着道:“我也知道程先生是喜欢那姑娘的,但是我们出来做媒的时候,你总不肯说要。”志前连连摇着手笑道:“差之远矣,差之远矣!说到这里,我们就放下这件事不谈罢。”浣花又喝两口茶,眼睛注视了茶杯子里头,因道:“我还不能算走得了呢。明天这里有一辆到潼关去的汽车,贾先生说好了,让人家带我去。另外给了十几块钱,也就只够刚刚买三等车票,说不定,还是不够,路上就算不吃不喝,若出一点什么小事,我零钱都拿不出来,这怎么敢放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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