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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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前道:“好像那位张先生,已经答应和你帮忙了吧?”浣花手扶了空杯子。呆着眼珠不动,眉头微微地皱起,似乎心里很难受。志前道:“这也难怪他,在外面作客的人,无非想挣几个钱带回家去享受,哪里有许多钱帮助别人?”浣花很低的声音道:“那是当然。只是……只是……他不该骗我。”一个我字,抢着说出来,立刻两行泪珠在脸上滚着。她来不及用手绢来擦眼泪,就用手指在眼睛上抹着。志前看到她哭,又听到她说受了骗,这下又如何,是不必问的。便道:“我看这位张先生,今天是大忙而特忙,也许他来不及帮你的忙。”浣花道:“程先生,你没有听到吗?刚才他说了,要到明天才能帮我的忙呢。他知道我归心似箭,故意这样说的。其实我真的等到了明天,他也未见得能帮我的忙。”志前道:“你以为这样,就是他骗了你吗?”浣花又垂着泪道:“程先生是个聪明人,还用我细说吗?一个飘零的女子,还有什么让人家骗?无非是……在前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很高兴,许我十块钱,在火车上零用。又说他有个亲戚在南京做官,介绍我去找他,他可以送我到上海的火车票,还可以送钱,我自然是相信。昨天大家又混在一起,忙这朱姑娘的事,我在他屋里坐到晚上一点多钟,他说今早有客来,要我回去,我也只好回去。今日来找他,不但他说的写介绍信给钱的事,没有了影子。那位贾先生答应的钱,也说要等他经手,好容易把他找到了,才把火车票钱弄到了手。至于他本人的,他一字不提。我几次用话去探他的口气,他总是含糊着,我这就看出来了,他是存心骗我。”说着,这才在衣袋里掏出一方小手绢,慢慢地擦着眼睛。志前在猜透了她的遭遇而后,也替她可怜,便叹一口气道:“杨小姐,不是我到现在还说你,你也有错处,你自己也是落魄的女人,你就不该图了人家的谢媒,把朱姑娘硬卖掉了。她果然做姨太太,救活自己和母亲祖母三条命,那还罢了。不过我看那位贾先生也是一时性欲冲动,花个百十来块钱,找这么个女孩子解解闷,他有一天不高兴了,他还要她吗?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他果然五七天之后不高兴,把朱姑娘丢下来了,那还不要紧,至多是糟踏了她的身子,她的性命还在。就怕他带出潼关去了,他还真能让朱姑娘的祖母母亲跟了去不成?那时候他要把朱姑娘一丢,这位没有见过大局面的姑娘到了那个时候,成了叫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岂非走人了死地。”浣花听说,依然没有做声,许久才答道:“我想贾先生现在这样地喜欢她,就是将来变心,总也会给她一个下台的地步,决不至于丢了她就不问。”

    志前淡淡地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将来的事,那有谁能知道呢?”浣花又低头玩弄那个茶杯子,不能说话,她向志前的脸色看看,才低声道:“程先生,说明了,我也觉得这事是做错了,不过这也只有我心里难过,要我想法子来救她,已经是来不及了。我知道,程先生是一颗佛心,决不会对她还想什么事,无非是念她可怜。这时候,大概那位贾先生出去了。我可以到她那里看看去,这倒可以问问她,她觉得心里痛快呢,还是心里难受呢?”志前道:“不必问了,我一个事外之人,何必管那些闲事。”刚说完了这句,又做了一种沉吟的样子,因道:“假使你不提起我,去找她谈谈心呢,那倒也无不可。”浣花就收起了愁苦的样子,笑道:“我当然不能说是程先生要我去的。”说着这话,自向贾多才屋子里边来。可是到了那里,却见房门紧闭,便是连月英也出去了,正想掉转身去问茶房,却听到月英连连地在里面咳嗽了两声,便笑道:“贾太太,开门罢,我要进来和你谈谈。”月英将门开着一条缝,向外张望了一下,才放了浣花进去。浣花见屋子并没什么异样,只是桌子上有两小件纸折的玩意,因笑道:“我以为你在屋子里睡觉呢。好端端的坐在屋子里,关着门干什么?”

    月英皱了眉道:“贾老爷出去的时候,他还要把门锁起来呢。我说,若把我锁在屋子里,倒好像是怕我逃跑,让别人看到了,我难为情。他想了一想,才让我关着门在屋里坐,有朋友来,只说他出去了,不必开门。你来了,是女人,我才敢放你进来。请坐罢,有什么事吗?”说着,也知道倒一杯茶,放到桌上待客。浣花见她坐在床上,也就挨着她坐下,摸了她一只手到怀里,轻轻地抚摸着道:“妹妹,你说实心话,你这样嫁了人,你觉得很好吗?”月英猛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想不到她会说这句话,因道:“那还用得问吗?我现在不饿肚子了,衣服也有得穿。”浣花依然握住她的手,更注视到她的脸上。觉得她脸皮子绷得紧紧的,并不曾带有笑容,于是将手按了她的肩膀道:“你说谎话呢。我看你的样子,并不怎样地高兴呀。”月英低了头,自看着自己的手,却没有答复。浣花道:“啰!我说怎么样?心里又难过起来了不是?”月英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才低声答道:“我也没有别的事心里难过,就是看不着我的娘,也看不到我的奶奶。”浣花道:“贾先生不许你回去,难道你家里人,也不能来看你吗?”

    月英道:“贾老爷说他们穿得破破烂烂,不会说话,又不懂规矩,若是在这里碰到了熟人,很难为情,所以不让他们来。”浣花站起来,走到桌子边,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眼睛却在月英全身打量,问道:“就是为了这个心里很难过吗?还有别的事情不顺心的没有?”月英道:“我才是跟着贾老爷过了一天,这些那里说得上。”浣花笑道:“在做新娘子的时候,丈夫总是用许多好话来哄着的,贾老爷也用了什么话哄你没有?”月英红着脸,略微开了一点笑容。但是这笑的时间非常之短,立刻就收止住了,又绷了脸皮子坐着,浣花想了一想,笑道:“你喜欢贾老爷吗?”她依然绷了脸皮子。浣花道:“你恨他吗?”月英道:“我恨他做什么?他也不是霸占了我,他是花了钱买我的。”浣花道:“你总有点怕他吧?若不是怕他,为什么他叫你关上门坐着,你就关上门坐着呢?”月英光是微微一笑,随后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吃人家的穿人家的,能够不听人家的话吗?”她说毕,竟是眼圈一红。在这种情形之下,浣花也就观透了八九分了。于是两人对面坐着,各自无言,约莫有二十分之久,谁也不曾说话。接着有了脚步响走到门口,就问道:“咦!门怎么没有关呢?”随着这话音,就是贾多才进来了。

    他一走进门,月英立刻站了起来,身子是紧紧地靠了床,将头低下去。贾多才回头看到浣花坐在这里,才笑道:“我说怎么样开了门呢,原来你在这里。”浣花站起来笑道:“我看到贾老爷不在家,特意的来和你陪新太太,那还不好吗?你既回来了,那自然是用不着我。”说着她就起身向外边走去。贾多才根本就不愿意她来,站在屋子里说了一声再会,并不相送。浣花把月英的情况,调查得有了八九成清楚,这就向后院走来。刚转过墙角,却见跟程志前补习功课的那个王北海呆呆地站在一旁,笑脸相迎地鞠了一躬。杨浣花流落在西安,只有给人陪笑脸,给人鞠躬的分儿,哪里有人这样和她客气?现在王北海对她微笑着一鞠躬,她倒突然呆住,不知说什么是好。北海道:“杨小姐,你不是由姓贾的屋子里来吗?”浣花眼珠一转,心里早就明白,笑道:“她现在已经做了人家的姨太太了。你还念她。”北海强笑道:“不是,不过,我想你总和她谈了一些话。”浣花道:“谈了的。她那贾先生在屋子里呢,我也不过和她说几句平常的话。”北海道:“我想她心里总是很难过的吧?”浣花笑道:“做新娘子的人,有什么难过?”北海说一句,就被她碰回来一句,也就不能再有什么话好说。因是靠墙站定,沉吟了一会。

    浣花点着头道:“再会了。”这也就顾不到他站在这里怎么样,掉头自进去了。到了后院,远远就看到程志前隔了玻璃窗子向外面张望。于是收住了笑容,也带一种沉郁的脸色,走进房去。志前笑道:“杨小姐事后又热心起来,少不得已经是到那里去了一转的了。”浣花叹了口气道:“程先生,你实在是个好人,我越想你的话,我越是后悔。这个媒,我做的是十二分的后悔。”说时,两手按住了桌沿,向志前望着,似乎在静等着志前的安慰。志前便笑道:“说起来呢,这件事也不能要哪一个人去负责任,而况她家里人,原也是自己愿意的。”口里说着,已是斟了一杯茶,送到浣花面前。她笑着道了谢谢,就坐下来,将月英的形状,说了一遍,自然都是在同情的一方面。后来志前说到意志薄弱的女人,末路无非如此,浣花默然着,随着就流下眼泪来。许久,才一面擦着眼泪,一面低了头道:“要是男子都像程先生这样的心肠,女人就走遍天下,也不会上人的当了。”志前笑道:“杨小姐说这样的话,我可不敢当。不过我是穷文人,什么享受也是谈不到的。我很知道安分守己,不敢作什么妄想,一个人安分守已,自然就不会去害女人了。假使我有个十万八万,在家里住着皇宫式的房子,出去坐着最新式的汽车,那我自然也会娶上三房四妾的。”

    浣花道:“程先生肯说这话,就难得。谁就是跟着程先生做姨太太,也是福气。”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居然在泪痕满面的当中,带出一些笑容来。自然,随着笑容,还有些红晕。志前本就觉得这女人的面容,有些憔悴,而且又在哭中带笑,那简直觉得是一分凄惨。自然是随着一呆,也就无话可说。浣花又默然了一会子道:“我并不是因为有事要求程先生,才向程先生说好话,我实在觉得程先生这个人是位忠厚长者,不能不佩服。因为如此,所以我想求程先生,我也只好直说出来,对与不对,都请你原谅。”志前对她脸上注视了一番,便笑道:“果然,你要觉得我有什么力量可以帮助你的话,你就实说,不必这样客气。”浣花又在那满布泪痕的脸上,苦笑着,因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我想你先生也知道,我真是说不出口来,因为我们的交情太浅了。”志前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不是为了川资问题。”浣花道:“程先生自然是聪明得很的人,我还说什么?说句不害羞的话罢,只有求程先生恩典恩典了。”志前沉吟着一会道:“大家都在作客中,你总也知道,这银钱不是怎么容易的。”浣花那张略红晕的脸,便有点苍白了。志前接着道:“若说帮点小忙,我也不能说不行,这样好了,我送你一点小款,在路上买些点心吃罢。”说着,在身上取了一张五元钞票,交到浣花面前桌子上。浣花的脸上,实在不能不突出笑容来了。手扶了桌子,站着道:“多谢多谢!我也是没法。”说着,便低头看了那张钞票。志前道:“你只管收起来得了,我拿出来了,当然不会是假意。若说嫌少……”浣花摇头道:“那可千万不敢。”这才慢慢地将那张钞票,收到袋里去了。好像还有什么事,不大顺势的样子,又坐下来了,强笑道:“我真不好意思,和程先生一点关系没有,倒要程先生破费。”志前笑道:“惟其是我在超然的地位,我才好帮点小忙。要不然,为图着什么,才掏出这点款子,那也太难了。”浣花又是低头坐着。志前怕她还有什么要求,只好把敬客的烟卷,点了一支,很无聊地抽着。浣花缓缓地抬起头来,问道:“程先生在西安,大概还要耽搁一些时候吧?”志前道:“却也说不定。”浣花将手理着鬓发,微笑道:“你太太一定在家里很念你的。”志前道:“我是常常出门的人,那倒也无所谓。”浣花低了头将手抬起来,两面慢慢地翻着看,问道:“晚上程先生有客来吗?”志前正色道:“杨小姐,我已经说了,我是干干净净帮你一点小忙,你不必多心。我也该出门去看朋友了。”

    浣花红了脸站起来道:“那么,我实在多谢。”说着,一鞠躬而去。她走出房门,还听到志前叹了一口气。至于他是哪一种叹息的意味,却不去管他。正一扭转身子,要向外走,忽然后面有很急的脚步声赶了前来,接着被人一把扯住了衣襟,回头看张介夫又换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站在面前。他笑道:“我仔细想了一想,你要我帮忙,我一点也不答应,那好像太对不住你。”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你今天晚上十二点钟来,我送你一点小款子。”浣花淡淡地笑道:“小款子?这小到什么程度呢?”张介夫也笑道:“两三块钱,我也总要送你。”浣花鼻子里哼笑道:“留着你买饭吃罢。”说着一扭身子就走开了。张介夫呆站在这里,半天动不得。浣花哪里管他,自向外院走了去。自然也是高兴的回家。可是到了饭店门口,却见一位年轻的妇人,随着两件行李,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她一面走着一面操着南京腔笑道:“这里的房钱,倒也是不怎么贵,还抵不了在南京住小客栈的价钱呢。我就住下去三四个月也不要紧。”在她说话的当中,那高跟鞋子得得作响,充满了她那分得意的情形。浣花这就想着,当年我到西安,何尝不是这样高兴,可是到现在,是把小西天当了火炕,很不容易得有明日的机会,总算可以跳了出去了。然而还有这样的人,愿意在这火炕里住上几个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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