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英镑-一桩稀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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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少校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现在我尽我所能地重述如下:

    1862年冬天,我在康涅狄格州新伦敦特伦布尔要塞当司令官。也许我们那里的生活不如在前线的生活那样生气勃勃。不过就它本身而言,还是够生气勃勃的——我们的头脑并不会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来刺激它们而闲得发呆。就说一件事吧,当时整个北方充满了各种神秘的谣言——谣传叛军的间谍到处神出鬼没,准备炸毁我们北方的要塞,烧掉我们的旅馆,运送带有传染病的衣服到我们城镇里来,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你大概记得吧。这一切都足以使我们保持警戒,打破驻防生活一向就有的沉闷。除此之外,我们那儿还是一个新兵招募站——这也就是说我们根本就没有时间浪费在打瞌睡或者想入非非或者游手好闲上。嘿,虽然我们监管得很严,我们每天招募的新兵中仍然有百分之五十从我们手中漏掉,当天晚上就开小差。入伍津贴很多,以至于一个新兵可以拿出三四百块钱去贿赂看守兵让他逃跑,结果他所得的津贴还剩下不少,对于一个穷人来说还是一笔财产。不错,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我们的生活并不沉闷。

    嘿,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待在营房里,正在写点东西,进来了一个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他规矩地鞠了一个躬,然后说道:“我想这儿是招募新兵的吧?”

    “不错。”

    “您能收下我吗,长官?”

    “哎呀,不行!你还太年轻啦,我的孩子,而且个子也太小。”

    他脸上显出一种很失望的神情,而且很快深化成一种沮丧的表情。他慢慢地转过身子,好像要走了;又犹豫着,然后又转过脸来向着我,用一种令我深深感动的声调说道:“我没有家,在世界上也没有一个朋友。要是你能收下我就好了!”

    可是这事情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就尽量温和地向他说明了这个意思。然后我就叫他坐在火炉旁烤烤火,又补了一句道:“你现在要吃点东西。你饿了吧?”

    他没有回答,他也不必回答,他那双大大的柔和的眼睛里的感激神色比任何言辞都更能表情达意。他在火炉旁坐下,我就继续写东西。我时不时地偷偷瞥他一眼。我注意到,他的衣服和鞋子虽然泥点斑斑而又破烂不堪,但是样式和材料都很好。这一点是耐人寻味的。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他的嗓音柔和而悦耳,他的眼睛深沉而忧郁,他的态度和谈吐都很文雅。显然,这个小伙子遭遇了不幸,于是我对他感起兴趣来了。

    然而,我还是渐渐地沉浸到我的工作中,直到完全忘记了那个小男孩儿。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最后我偶然抬头望了一下。小男孩儿背对着我,但他的脸微微侧着,我刚好可以看到他一边脸蛋——一串泪珠正顺着脸无声地流下。

    “上帝原谅我!”我自语道,“我都忘了这可怜的小家伙正饿着肚子哩!”于是我为了弥补我的残忍就对他说:“跟我来吧,小朋友,你跟我一块吃饭,今天就只有我一个人。”

    他又那么面露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脸上露出快乐的光辉。到了餐桌前,他手扶着椅背站着,等我坐下了,他自己才坐下。我拿起刀叉——嘿,我只好拿着不动,因为这孩子正低下头,默默地做饭前祈祷哩!关于家乡和童年圣洁的回忆蓦然涌上我心头,我叹了一口气,想到我离宗教以及它对受伤心灵的抚慰、安慰、解脱和鼓励等已经很远了。

    当我们用餐时,我观察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威克娄——他的全名是罗伯特·威克娄——知道怎样使用餐巾;而且——嘿,总之一句话,我看出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孩儿;详细情形就不用细说了。他那种淳朴的坦白态度也使我很满意。我们谈的主要是关于他自己的一些事,从他口中我毫不困难地就了解了他的来历。当他说起他出生而且成长于路易斯安那州时,我显然对他更热情了,因为我也曾在那儿度过一段时光。我对密西西比河靠近海岸一带地区都很熟悉,而且很喜欢那儿,我离开那儿也并不太久,我对它的兴趣也还没有开始消退。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名字对我而言悦耳极了——如此悦耳,以至于我就故意把话题引到那些方面,好让他说出更多名字。巴敦鲁日、普拉魁明、端纳桑维尔、六十里点、邦尼开尔、大码头、卡罗敦、轮船码头、汽划子码头、新奥尔良、周毕都拉街、斜堤、好孩子街、圣查理士旅馆、第富利圆场、贝壳路、庞查特伦湖;特别使我愉快的是再听到“李将军号”“那且兹号”“日食号”“魁德门将军号”“邓肯·堪纳号”,以及从前一向熟悉的其他汽船的名字。说到这些,我痛快极了,好像回到那儿似的,这些名字使它们所代表的事物栩栩如生地重现在我心头。简单地说,小威克娄的经历是这样的:

    战争爆发时,他和他有病的姑姑以及他的父亲住在巴敦鲁日附近的一个富庶的大农场里,这个农场属于他们一家已经有五十年了。他父亲是个联邦统一派,受尽各种各样的迫害,但是依然坚持他的主张。最后一天晚上一群蒙面人烧毁了他的大房子,于是一家人就不得不逃命。他们被人追踪着,四处流窜,饱尝了一切贫困、饥饿和苦难的滋味。生病的姑姑最后得到解脱了,困苦和风吹雨打的流浪生活把她折磨死了。她像一个流浪汉一样死在一片露天的田野上,雨打在她身上,雷在她头顶上轰鸣。此后不久,父亲被一支武装的队伍抓获了,儿子在一边苦苦哀求时,他们就当着儿子的面把父亲勒死了。(说到这里,从这个年轻人的眼中闪出悲惨的光芒,他用一种自言自语的神气说道:“要是我当不成兵,也不要紧——我会找到办法的——我会找到办法的。”)那些人一宣布他的父亲死了,就对他说,如果他不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那个地方,他就要遭殃。当天晚上,他就悄悄地跑到河边,在一个大农场的码头藏了起来。不久之后,“邓肯·堪纳号”在那儿停了下来,他就游过去,藏在它后面所拖的一只小艇上。天还没亮,船开到了大码头,他就溜上了岸。那地方离新奥尔良有三英里远,他徒步走了这段路,走到好孩子街他的一个叔父家里,这下子他的苦难暂时结束了。可是这个叔父也是一个联邦统一派,过了不久,叔父就打定主意,还是离开南方为好。于是他就和威克娄搭上一只帆船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地方,不久就到了纽约,在亚斯多旅舍住下来。年轻的威克娄暂时过了一段痛快的生活,常到百老汇逛来逛去,看了不少北方的稀奇景物。可是后来发生了变化——而且并不是好转。他的叔父起初还很高兴,现在却发愁和丧气。此外,他还变得脾气古怪,动辄生气,老是谈到钱只有花出去,而没有办法再赚进来——“剩下的钱连一个人都养不活,两个人就更不消说了。”后来有一天早上,他失踪了——没有来吃早饭。这孩子到账房一问,据说叔叔头一天晚上就付清了账走了——旅馆里的职员猜想他是到波士顿去了,可是没有把握。

    这孩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去找到他的叔叔。他跑到轮船码头,才知道他口袋里的那一点钱根本就不够到波士顿去的路费,不过倒够到新伦敦的路费。因此他就买了到那儿的船票,只好靠上帝保佑让他能有办法走完其余一段路程。他在新伦敦街上游荡了三天三夜,靠人家的慈悲四处讨点东西吃、打个瞌睡。可是最后他终于灰心了,勇气和希望都烟消云散了。要是能让他当兵,他将感激不尽;即使入伍当士兵不合格,叫他当个鼓手行不行呢?哎,他要是当上兵,他一定会拼命地干使人满意的,并且还感激不尽!

    嘿,这就是小威克娄的经历,除了细节之外,就与他对我讲的一样。我说道:“孩子,你现在到了朋友当中啦——不用再发愁了。”这下子他的眼睛可闪闪发光了!我把约翰·雷伯恩上士叫进来——他是哈特福德人,现在还住在哈特福德,也许你知道他——对他说:“雷伯恩,叫这个孩子与军乐队的兄弟们住在一起吧。我打算收下他当个鼓手,我希望你能照顾他一下,注意别让他受到什么委屈。”

    嘿,当然,要塞的司令官和小鼓手之间的交往现在暂时告一段落了,可是这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小家伙仍旧萦绕在我心头。我随时注意,希望看到他快活起来、高兴起来。但是并没有如愿,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不与什么人交往,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总是想着什么,他总是一脸悲哀的神色。一天早上,雷伯恩请求和我单独谈话。

    “我希望你不要见怪,长官。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军乐队的弟兄们简直急得要命,好像非得有人来说说不可似的。”

    “咦,怎么回事?”

    “是威克娄那孩子,长官。您简直想象不到军乐队的弟兄们烦他到什么程度了。”

    “嘿,说吧,说吧。他怎么啦?”

    “他老在祷告哩,长官。”

    “祷告!”

    “不错,长官,这孩子老在祷告,弄得军乐队的弟兄们得不到片刻安宁。早上第一件事,他就在祷告;中午他也在祷告,还有晚上——嘿,整晚上他就像被魔鬼缠住似的,闹得大家心神不安。睡觉吗?别提了,他们根本就睡不着。照一句俗话说,他那苦心祈祷的风车转开了,一旦起了头,就没有个完。他先从乐队长下手,给他祷告,跟着就找到号手头儿,又给他祷告。再往后就是低音鼓手,他甚至引得他也祷告起来了,一个一个的,整个乐队都要轮到,个个都给大大地祷告一番,而且他那认真的样子会使你觉得他自以为在人间活不了多久,想着他升了天时,如果没有带一个乐队同去,就不会快活。所以他要给他自己挑选乐队,好让他们在天上叫他信得过,奏起国歌来能配得上那儿的场面。唉,长官,朝他丢靴子也没什么用,房子里黑漆漆的,他又不光明正大地干,老是跪在大鼓后面,大家一块把靴子像一阵暴雨一样丢过去也没关系,他满不在乎——照样颤悠悠地祷告,就好像那是别人给他喝彩似的。他们就大声嚷起来:‘哦,闭嘴吧!也让我们清静一会儿!’‘枪毙了这小子!’‘哦,滚出去!’诸如此类的话。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倒是雷打不动。他毫不介意这些。”他停了一会儿又说:“真是个乖乖的小傻瓜,一大早就爬起来,把那满地的靴子搬回去,一双一双地挑出来,给每个人放回原处。这些靴子丢过去打他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全队人的靴子他通通认识——他闭上眼睛也能把它们一双双地挑出来。”

    又停了一会儿,我忍住没打岔。

    “可是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祷告完了时——要是他真的有个完的话——他居然换了嗓子唱起歌来。嘿,您知道他说话的声音多好听,您知道他那种声音简直可以逗得一只铁铸的狗从门口台阶上跑下来舔他的手。可是您要是相信我的话,长官,那比他唱歌的嗓音可差得远哩!比起这孩子的唱歌声来,笛声都显得刺耳。啊,他就在那黑暗中像轻柔的流水似的唱着,声音又低沉又柔和悦耳,让你觉得你自己好像在天堂里似的。”

    “那又怎么会‘叫人受不了’呢?”

    “嘿,问题就在这儿,长官。您听他唱吧:

    就像我一样——贫穷、倒霉又瞎眼

    “您只要听他唱一次,看看您会不会浑身都融化了,看看您会不会流眼泪!不管他唱什么,都会一直钻进你的心窝里——深深地打中你的要害——而且每次都让你神魂颠倒!你只要听听他唱:

    有罪的、伤心的人儿,恐怖充满了你的心,

    不要等到明天,今天你就要归顺天主;

    不要辜负那种慈爱,

    因为那种慈爱来自天主。

    “还有其他这些东西。真叫人听了就觉得自己是天下心眼最坏、最不知好歹的人。当他唱起那些关于家乡、母亲、童年、从前的回忆、各种烟消云散的往事以及死去的老朋友的歌来,就会把你一生怀念的难忘的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往事重新带回你面前——那才真是唱得漂亮,唱得神妙,叫人爱听哩,长官——可是,上帝啊,上帝,那真叫人伤透了心!军乐队——唉,他们全都大哭起来——这些家伙个个都哭出声来,而且一点也不想掩饰;您知道吗,正是起先丢靴子去打那孩子的那些人一下子从床铺上跳下来,在黑暗中跑过去拥抱他!不错,他们就这么干的——还拼命吻他,弄得他浑身都是唾沫,还亲昵地叫他各种名字,请求他原谅他们。赶上那种时候,要是有一团人想伤害那小家伙一根头发,他们也会和这一团人拼命的,哪怕是整整一个军团!”

    又停了一会儿。

    “就这些吗?”我说。

    “不错,长官。”

    “那么,他们又埋怨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呢?”

    “干什么?嘿,天哪,他们希望您能让他别再唱歌了。”

    “这是怎么说的!你刚才还说他唱得神妙呢。”

    “问题就在这儿。那实在太神妙了。一般凡人简直不能忍受。他唱的歌太叫人感动了,简直把人的心都挖出来了。它把人的感情撕得粉碎,叫人心里不舒服,自感有罪,除了地狱哪儿都不配。它老是叫人忏悔个没完,以至于让人觉得别的什么事都没有滋味,人生中也没有任何安慰。还有那种哭劲儿,您瞧,每天早上他们都不好意思彼此对面看一眼。”

    “嘿,这倒是一件少有的事,抱怨也抱怨得古怪。那么他们真的要他不再唱了吗?”

    “不错,长官,那是大伙儿的主意。他们不希望要求太多,要是也能叫他别再祷告,或是叫他别再祷告个没完,他们就谢天谢地了,但是主要的还是唱歌。只要能把他唱歌的嘴堵住,他们觉得祷告还可以勉强忍受,虽然老让他那么用祷告来折磨人,也实在难受。”

    我告诉上士,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当天晚上,我就悄悄地跑到军乐队的营房里去听了。上士并没有夸大其词。我听到了祷告声在黑暗中祈求,我听到了那些心烦不堪的人的咒骂声,我听到了一阵靴雨穿过空气的嗖嗖声和打在大鼓周围的乒乒乓乓声。这种情形使我深有感触,但也使我兴趣盎然。不久,经过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后,歌声传来了。天哪,那种凄凉的音调,那种迷人的力量!天下再没有什么东西有这么甜美,这么优雅,这么温柔,这么圣洁,这么感人了。我在那儿待的时间不长,我开始体验到了一种与一个要塞司令官不大相称的情绪。

    第二天我颁布命令禁止了祷告和唱歌。随后的三天中,新兵骗了入伍津贴又开小差的事层出不穷,既热闹又恼人,以致我一次都没再想我那小鼓手。可是,一天早上雷伯恩上士来了,说道:“那个新来的小孩举止很奇怪哩,长官。”

    “怎么回事?”

    “嘿,长官,他整天总在写字。”

    “写字?他写什么——写信?”

    “我不知道,长官;可是无论什么时候他一下操,他老是在要塞各处钻来钻去,东张西望,老是一个人——我敢赌咒,要塞上随便哪个角落里没有哪一处他没去过——而且他老是过不了一会儿又拿出铅笔和纸来,乱画一些东西。”

    这给我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我想挖苦这种疑神疑鬼的想法,可是当时只要形迹稍有可疑的事情,都不能怪人家多疑,所以也就不便挖苦。当时在我们北方,处处都发生一些事故,警告我们随时都要提防,随时都要怀疑才行。于是,我想到这个孩子来自南方这个耐人寻味的事实——是最靠南的地方,路易斯安那——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个想法是叫人放心不下的。尽管如此,当我命令雷伯恩去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却感到一阵隐痛。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要揭露我自己的孩子使他出丑并受到伤害的父亲似的。我吩咐雷伯恩不要声张,静待时机,尽他所能地给我弄来一些那孩子写的东西,而不要让他发现。我还告诫他千万别做出什么事来让那孩子发现他已经被注意了。我还命令他照常允许那孩子行动自由,但是当他到镇上去的时候,要派人老远盯住他。

    随后的两天中,雷伯恩向我报告了几次。他没有成功。那孩子还在写着,可是每当雷伯恩在附近出现,他就漫不经心地把写的东西塞到口袋里。他到镇上一个荒弃的旧马圈去了两次,每次待了一两分钟,就又出来了。我们对这些事情不能大意——它们看起来都有点蹊跷。我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认我有点不安了,我跑到我私人住处,派人找来了副司令官——他是一个聪明的富有判断力的军官,是杰姆斯·华特生·韦伯将军的儿子。他也惊讶而且着急。我们就这件事谈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致认为我们得搞个秘密调查。我决定自己来负责这件事。因此我让人早上两点钟就把我叫醒,很快我就到了军乐队的营房里,扑在地上,用肚皮贴着地板从那些打鼾的兄弟中爬过去。我终于到了我那酣睡的流浪儿面前,没有打扰任何人,抓住他的衣服和背袋,又悄悄地爬回来。当我回到自己私人住处时,韦伯在那儿等着,焦急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立即搜查起来,衣服使我们大失所望。在口袋里我们发现一点白纸和一支铅笔;此外除了一把大折刀和孩子们藏起来当宝贝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和一些无用的废物外什么也没有。我们便充满希望地转而搜查背袋。那里面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却让我们碰了一个钉子——一本小《圣经》的扉页上写着这么几个字:“陌生人,请看在他母亲的面上,对我这孩子照应点吧。”

    我望了望韦伯——他垂下了眼;他望了望我——我也垂下了眼。谁也没有说什么。我把那本书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随后韦伯站起来走了,没说任何话。过了一会儿,我不得不提起精神去干这件无味的工作,我还得把偷来的东西送回原处,当然还是肚子贴着地面爬过去的。这似乎是对于我所干的那件事的特别相配的姿势。

    完事大吉之后,老实说,我真是高兴到极点了。

    第二天,大约中午时,雷伯恩又像平常一样来报告了。我截住他的话说道:

    “这件可笑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这是在把一个可怜的小把戏当作一个妖怪了,其实他并不比一本赞美诗更有害。”

    上士显得很吃惊,说道:

    “唉,您也知道,这是您的命令呀,长官;我已经搞到点他写的东西了。”

    “那么上面写了些什么?你又是怎么搞到的?”

    “我透过门上的钥匙孔偷看,看到他在写着什么。因此,当我估计他快要写完了,我就故意小声地咳嗽了一下,然后我就看到他把写的东西揉成一团,丢进火里,东张西望地看看有没有人来。然后他就若无其事地显出非常愉快和漫不经心的样子。于是我就走进去,高高兴兴地和他混了一阵,就打发他出去干点事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慌,立即就出去了。炉子里是煤火,刚生起来的。那个纸团丢到一个煤块后面看不见的地方,但我还是搞到它了,这就是了,连烤都没烤煳哩,您看。”

    我粗粗地瞥了一眼那张字条,看到几句话。然后我就叫那个上士出去,吩咐他去把韦伯找来。字条上全文是这样的:

    特伦布尔要塞,8号

    上校:我上次开的单子末尾处那三尊大炮的口径我弄错了。它们是放十八磅炮弹的,其余的武器和我所写的相符。炮台还是和上次报告的情况一样,不过原先准备派到前线去作战的两连轻步兵暂时还要驻扎在这里——不知道还要驻扎多久,但很快就可以弄明白。我们深信这一切情况看来,最好暂时不要采取行动,且等——

    写到这里就中断了——这就是雷伯恩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那孩子的地方。这种冷血的卑鄙行为一揭露时,就给我心头一阵沉痛的打击,以致我对这孩子的感情以及我对他的好意和对他那孤苦伶仃所起的慈悲心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但是这些暂且不管。问题倒出来了——而且还是需要马上充分注意的严重问题。韦伯和我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件事,彻底地研究了一番。韦伯说道:

    “打断他真是一个遗憾!是什么事情要推迟到——什么时候?而且到底是什么事情?也许他会提到的,这个假装信神的小坏蛋!”

    “不错,”我说,“我们错过了一次机会。而且信中的‘我们’是谁?是他在要塞里的同党,还是在外面的呢?”

    那个“我们”中大有文章,叫人担心。不过并不值得老是在这上面猜来猜去,所以我们就继续考虑更切实可行的办法。第一步,我们决定加双岗,尽可能保持最严密的监视。其次,我们想到把威克娄叫来,设法使他吐露一切。可是若非其他办法都失效,这一招看来并不高明。我们得想办法弄到更多他写的东西,因此我就开始计划如何达到这个目的。现在我们忽然醒悟到:威克娄从来没去过邮局——也许那个荒弃的马圈就是他的邮局。我们派人叫来我的私人秘书——一个年轻的德国人,名叫斯特恩,他好像是个天生的侦探——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并命令他设法侦破。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又得到消息,威克娄又在写什么了。随后不久又有消息传来说他请假要到镇上去一趟。他们故意耽搁了他一阵,同时斯特恩匆匆跑去藏在马圈里。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威克娄逍遥自在地走进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把一样东西藏在一个角落的一堆垃圾底下,就优游自在地出去了。斯特赶紧拿起那件被藏起的东西——一封信——并给我们送来。信上既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没有签名,这封信把我们先前看到的那些话写上,然后接着说:

    我们认为行动最好推迟到那两连士兵开拔以后。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内部有四个人这样看,但还没有与其他人交换看法——害怕引起注意。我说四个是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两个人了。他们入伍不久,刚混到炮台里来就被运往前线了。走了的那两个人是三十里点的那兄弟俩。我有最重要的情况要通报,但是不能靠这种通信方式了,我要尝试另一种方法。

    “这个小浑蛋!”韦伯说,“谁想得到他竟然是个间谍?不过,且不管这些,让我们先把已经得到的各种情况综合起来考虑一下,看看这件事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第一,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个混入我们队伍的间谍,他是我们了解的;第二,我们已经知道我们队伍中另外还有三个间谍,而他们是我们不了解的;第三,这些间谍都是利用到联邦部队来入伍这个简单而容易的途径混入我们队伍中来的——很显然他们中有两个人上当了,被我们派往前线去了;第四,‘外面’还有他们的帮手——数目不清楚;第五,威克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汇报,他担心用‘目前的方法’来联络不妥——他想‘尝试用另一种方法’。这就是我们现在所了解的事情的大概。我们要不要把威克娄抓起来,让他招供呢?或是我们抓住那个从马圈里转送信件的人让他招供?还是让我们暂时保持沉默并发现更多情况?”

    我们决定采取最后的办法。我们估计现在还没有必要采取紧急措施,因为这些阴谋分子显然是准备等到那两连轻步兵开拔后再行动。我们给了斯特恩充分的权力,吩咐他利用一切办法去找到威克娄与外界联系的“另一种方法”。我们准备玩一个大胆的游戏,我们主张尽可能地让这些间谍毫不怀疑,能敷衍多久就敷衍多久。因此我们吩咐斯特恩立即回到那个马圈去,要是没有什么妨碍的话,就把威克娄的信仍旧藏到原地方,放在那儿等他的同伙去取。

    夜晚降临了,并没有进一步的动静。夜里天气很冷,漆黑一片,还下着雨雪,风也刮得很凶。尽管如此,在夜间我还是从温暖的床上起来了好几次,亲自四处转了转,要查明确实平安无事,而且每个岗哨都充分警惕。我到处发现他们精神振奋森严,很显然,一些关于秘密危险的消息正四处传播,一加双岗就更使这些消息显得确有其事了。快天亮时,我遇到了韦伯,他正顶着寒风往前走,我便知道他也是四处转了好多次,为了确知一切都平安无事。

    第二天的事情使情况变化得有点快。威克娄又写了一封信,斯特恩在他之前就到了那个马圈里,看到他藏那封信。威克娄一离开那儿,他就把那封信拿到手,溜了出来,远远地尾随着那个小间谍。他背后还跟着一个便衣侦探,因为我们认为应该让他随时得到法律的帮助以备急需。威克娄跑到火车站,一直等着,直到从纽约来的火车到站,旅客们从车上拥下来时,他就站在那儿仔细看着他们的脸。不久,一位年迈的绅士,戴着绿色的护目镜,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在威克娄附近站住,开始急切地四处张望。威克娄瞬间飞跑过去,把一个信封塞入他手中,然后就溜走,消失在人群中。斯特恩立即就跑过去抢过那封信,当他急匆匆地从侦探身边走过时,他说:“跟上那个老先生——别让他跑了。”然后斯特恩就随着人群拥出,一直跑回要塞。

    我们关上门坐下来,吩咐外面的哨兵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我们先打开在马圈里拿到的那封信。信上是这样写的:

    神圣同盟:昨天晚上留在那尊大炮里的大老板的命令已经收悉,这次命令取消了以前从下级机关得到的指示。已在炮内照例留下暗号,表示命令已被有关人员收到——

    韦伯插话道:“难道这孩子现在不是受到严密监视吗?”

    我说不错,自从截获他前次那封信后,他就一直受到严密的监视。

    “那么他怎么可能把什么东西放进大炮里,或是从中取走什么东西而居然未被发觉呢?”

    “不错,”我说,“看来情形是有点不大对头。”

    “我也这么看。”韦伯说,“这只表明哨兵中就有他的同伙。要不是他们暗中帮助他,这种事情是做不到的。”

    我派人叫来了雷伯恩,吩咐他去炮台仔细查一查,看看能找到什么东西。我们又接着读那封信:

    新命令是果断的,它要从MMMM明天早上3点钟就得FFFF。届时将会有两百人分成若干小股乘火车或通过其他途径从各个不同地方来到指定地点。今天由我分发信号。成功是毫无疑问的,不过一定是走漏了一些消息,因为这里已加派双岗,昨天晚上司令官们巡视了好几次。WW今将从南方来此地,接受秘密命令——用另一种方法。你们六个人必须在凌晨两点钟准时到达166号。BB会在那里等你们,给你们详细指示。口令与上次一样,只是颠倒过来——把头一个字换到末尾,末尾一个字换到开头。千万记住XXXX。千万不要忘了。千万要有勇气,在太阳下次升起之前,你们就将成为英雄;你们的名字将永垂不朽;你们将会给历史添上不朽的一页。阿门。

    “好家伙!”韦伯说,“我看这情形,我们实在碰上大麻烦了。”

    我说毫无疑问形势正开始呈现出最严重的一面了。我说道:

    “很显然,他们正准备采取猛烈的冒险行动。今天晚上就是他们预定的时间——这也是很显然的。这个冒险行动的确切性质——我是说它确切的方式——正隐藏在这一大堆无人知晓的M和F下面,可是据我估计,他们的目标是要偷袭并占领要塞。我们现在必须迅速而果断地行动起来。我想继续用秘密手段来对付威克娄已经没有用处了。我们必须知道,而且越快越好,166号到底在哪里,好在凌晨两点钟把那一伙人一网打尽,而获取这些秘密最快的办法无疑是逼迫这个小孩儿说出来。但是在我们采取任何重要行动之前,我首先得把各种情况报告作战部,并请求全权处理。”

    急电译成了密码,准备拍发。我看过之后,表示认可,就发出去了。

    我们随即结束了对刚才所谈的那封信的讨论,打开从瘸腿先生那儿抢来的那封信,里面除了两张完全空白的信纸外居然什么东西都没有!这真是给我们急切企盼的心情浇了一瓢冷水。我们一会儿像那张白纸一样空虚,随后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但这只不过是一会儿,因为我们很快就想到了“秘写墨水”。我们把这张信纸拿到火上去烤,等着上面的字迹经过火烤后显示出来。但是除了很模糊的一些划痕外什么都没有出现,而我们从中又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们于是把军医找来,吩咐他出去试用他熟悉的各种办法,一定要把结果找出来。等到字迹显现后,立即来向我报告信里的内容。这个阻碍真是叫人烦得要命,我们当然为这阵耽误生气,因为我们原本满怀希望地想从这封信中得到关于这个阴谋的一些最重要的秘密。

    这时候雷伯恩上士来了,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根长约一英尺的麻绳,上面打着三个结。他拿给我们看。

    “我从河边的一尊大炮里拿出来的,”他说,“我取下了所有大炮的炮栓,仔细检查过。结果每一个大炮都找遍了,只找到这么一截麻绳。”

    原来这截绳子就是威克娄的“暗号”,表示“大老板”的命令并没有送错地方。我命令立即把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在那座大炮附近值过班的哨兵全部单独禁闭起来,没有我的同意,不许他们互相交谈。

    这时候从作战部部长处来了一个电报。电文如下:

    暂行取消人身保障法。全城宣布戒严。必要时逮捕嫌疑犯。采取果断迅速的行动,随时将消息报告本部。

    这下我们可以下手了。我派人去把那位瘸腿先生悄悄地逮捕起来,悄悄地押解到要塞来。我把他监管起来,禁止任何人与他交谈。起初他还吵闹一阵,可是不久他就平静了。

    随后又来了个消息,说是有人看见威克娄给了我们两个新兵一点什么东西。他刚一转身,这两个人就被抓住禁闭起来了。从他们每人身上搜出一张小红片,上面用铅笔写着这些字:

    鹰的第三次飞翔

    记住XXXX

    166

    遵照指示,我用密码给作战部拍去电报,报告了事情的进展,还描绘了一下上面这张纸片。我们现在看起来处于很有把握的地位,尽可以撕下威克娄的假面具了,因此我派人把他叫来。同时我也派人去取回那封用秘写墨水写的信,军医还附带交来了一张条子,说他试过几种方法都没有结果,不过另外还有些方法,等我叫他试验时还可以试一试。

    威克娄不久就进来了。他看上去显得有点疲乏而焦急,不过他还是镇定从容,即使他怀疑什么,从他的脸上和举止中也没表现出来。我让他在那儿站了一两分钟,然后我才愉快地对他说:

    “孩子,你为什么老是去那个旧马圈呢?”

    他用天真的态度毫不慌张地说:

    “啊,我也不知道,长官。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到那儿去玩玩。”

    “你只是到那儿去玩玩,是吗?”

    “不错,长官。”他回答道,还像以前那样天真自然。

    “你在那儿只干这个吗?”

    “是的,长官。”他说道,抬起头望着我,那双温柔的大眼睛带着孩子气的疑惑神情。

    “真的吗?”

    “不错,长官,是真的。”

    停了一会儿,我又说道:

    “威克娄,你为什么老是在写东西?”

    “我?我并没有写什么,长官。”

    “你没有?”

    “没有,长官。哦,如果你是说乱涂乱画,我倒确实乱涂乱画了一些,只是玩玩。”

    “你乱涂乱画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长官——全都丢了。”

    “从没把它们送给别人。”

    “没有,长官。”

    我突然把他写给“上校”的那封信扔到他面前。他稍微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了。一阵红晕在他脸上扩散开来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这个送出去呢?”

    “我绝——绝没安什么坏心思,长官!”

    “绝没安什么坏心思!你把要塞里的军备和情况泄露出去,还说没有安什么坏心思吗?”

    他低头沉默了。

    “喂,老实说吧,别再撒谎啦。这封信是给谁的?”

    这时他显出一些痛苦的迹象,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以一种恳切的声调回答道:

    “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长官——全部真相。这封信根本不是要给谁的。我仅是写着玩玩的。我现在明白它的错误和愚蠢了,但我只犯过这一次,长官,我以人格担保。”

    “哈,我很高兴听到这个。写这样的信是很危险的。我希望你确实只写过这一封信。”

    “不错,长官,千真万确。”

    他的大胆是惊人的。他撒谎时那种诚恳的神气谁也比不上。我等了一会儿,平息了冒起的怒气,然后说道:

    “威克娄,你现在动动脑子回想一下,看看你能不能帮忙我调查两三件小事。”

    “我会尽我所能的,长官。”

    “那么,就从这儿开始——谁是‘大老板’?”

    这一下使他很惊慌地迅速望了我们的脸一眼,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他瞬间又平静下来了。沉着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长官。”

    “你竟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确信你不知道吗?”

    他竭力想看着我,但是他实在太紧张了。他的下巴慢慢地垂向他的胸部,他哑口无言了。他神情紧张地站在那儿,抚弄着一只纽扣,他的行为尽管让人讨厌,那样子实在惹人怜悯。随后我打破了沉默,又提出一个问题:

    “‘神圣同盟’是些什么人?”

    他全身显然发抖了,他双手盲目地微微摆动了一下,这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绝望的小家伙寻求怜悯的表示。但是他仍一声不吭,继续站着,面朝地上。我坐着注视着他等他开口说话时,我们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开始从他的脸颊上滚下去了。但是他还是一声不吭。等了一会儿,我说道:

    “你必须回答我,孩子,你必须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谁是‘神圣同盟’?”

    他仍旧默默地哭着。随后我说道,语气有点严厉:

    “回答问题!”

    他竭力想控制他的声音,随后求饶地抬头望着我,从他的呜咽声中挤出几句话来:

    “唉,请可怜我吧,长官!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

    “什么!”

    “真的,长官,我说的是事情真相。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没听说过‘神圣同盟’。我以我的人格担保,长官,确实是这样的。”

    “真是咄咄怪事!看看你写的第二封信,看着,你看到那些字了吗,‘神圣同盟’?现在你还要说什么?”

    他抬起头瞪着眼睛望着我的脸,显出一副受委屈的神情,好像他遭了很大冤枉似的,然后激动地说:

    “这是什么人开的狠心玩笑,长官。谁竟然这么陷害我,我总是尽可能地干好一切事情,而且从没有伤害任何人。有人假造了我的笔迹,我从没有写过这样一封信,我从前也从没有看见过这封信!”

    “哦,你这个可恶透了的骗子!看,这个你又怎么解释?”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用秘写墨水写的信,戳到他的眼前。

    他的脸唰地变白了——就像死人的脸一样白。他双腿轻微地颤抖起来,站立不稳,伸手扶着墙才把身子站稳。过了一会儿,他问道,用一种低得几乎难以听到的微弱声音:

    “你们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还没等得及我撒谎说“看过了”,我们的脸就已经把真情流露了,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孩子眼里又恢复了勇气。我等着他说点什么,但是他保持着沉默。因此最后我说道:

    “喂,你对这封信泄露的秘密又怎么说呢?”

    他非常镇定地回答道:

    “没有什么可说的,它们完全没有害处,对谁也没有什么妨碍。”这下我有点进退两难了,因为我无法反驳他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这才给我解了围。我说道:

    “你确实对‘大老板’和‘神圣同盟’一无所知吗?你说是人家假造的这封信,真的不是你写的吗?”

    “是的,长官——真的。”

    我慢慢地抽出那根打了结的麻绳,把它举起,一声不响。他若无其事地望着它,然后又询问似的看着我。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不过,我还是压下我的怒气,用平常的声调说道:

    “威克娄,你看到这东西了吗?”

    “看到了,长官。”

    “这是什么?”

    “好像是一根绳子。”

    “好像?它就是一根绳子。你认出它了吗?”

    “没有,长官。”他回答的语气从容到了极点。

    他那种冷静真是让人惊叹!我停了几秒钟,为的是让我的沉默可以加深我要说的话给人的印象;然后我站起来,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严肃地说道:

    “这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可怜的孩子,绝对没有一点好处。这个给‘大老板’的暗号,这根打着结的绳子,是在河边的一尊大炮里找到的——”

    “在大炮里找到的!哦,不,不,不,不!别说是在大炮里,其实是在炮栓的一条缝里!——一定是在那条缝里!”他随即跪下来,两手交叉着十指,仰起面孔,他那脸色灰白、吓得要命的样子叫人看了觉得怪可怜的。

    “不,是在大炮里。”

    “哦,那一定是搞错了!上帝,我完了!”他一下跳起来,左冲右突,闪开人家伸出去抓他的手,竭力想从这个地方夺路而逃。当然逃跑是不可能的。随后他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地哭着,还抱着我的双腿。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我,苦苦哀求说:“哦,可怜可怜我吧!对我发发慈悲吧!千万别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否则他们不会饶我的命的,连一分钟也不会!保护我,救救我。我把一切都招供出来!”

    我们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使他平静下来,让他恐惧稍减,使他头脑清醒了一点。随后我开始盘问他,他很恭敬地回答着,眼睛朝下望着,时不时地擦擦流不断的眼泪。

    “那么你是心甘情愿地做个叛徒?”

    “是的,长官。”

    “还是个间谍?”

    “是的,长官。”

    “还一直遵照外面来的指示行动?”

    “是的,长官。”

    “自愿的?”

    “是的,长官。”

    “大概干得很高兴吧?”

    “是的,长官,否定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好处。南方是我的国家,我的心是南方的,整个心都在它那一方。”

    “那么你告诉我的关于你遭难的经过和你家人被杀害的事情都是为了混进来当间谍而编造的?”

    “他们——他们吩咐我这样说的,长官。”

    “那么你就出卖那些可怜你收容你的人吗?打算毁了他们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干是多么卑鄙,你这个可怜的被引入迷途的小家伙?”

    他没有回答,只是抽噎着。

    “好吧,别谈这些。说正事吧,谁是‘上校’,他在哪儿?”

    他开始哭得更厉害了,竭力哀求别叫他回答这个问题。他说要是他说出来就会被杀死的。我威胁说,要是他不说出来,我就会把他关到黑牢里监禁起来。同时我还保证保护他免于各种伤害,要是他彻底坦白。他紧紧地闭住嘴,一句话也不肯回答,他那种固执的样子使我简直拿他无可奈何。最后我带他走了,可是仅仅看了一眼黑牢就使他改变主意了。他突然又大哭起来,哀告乞求,说他愿意说出一切。

    于是我就带他回来,他就说出了“上校”,还把他仔细地描绘了一番。他说在镇上最大的那个旅馆里可以找到他,他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我又威胁了他一次,他才说出“大老板”并把他描绘了一番。他说在纽约证券街15号可以找到“大老板”,化名为盖罗德。我马上拍了电报给纽约警察局长,告诉他“大老板”的姓名和相貌,并让他立即逮捕盖罗德,把他关押起来,等我派人去提解。

    “现在,”我说道,“‘外面’好像还有几个同伙,很可能就在新伦敦。说出他们的姓名并描绘一下他们的相貌。”

    他说出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姓名,并描绘了他们的相貌——他们全都住在大旅馆里。我悄悄地派人出去,把他们和“上校”全部逮捕,关在要塞里。

    “还有,我想知道就在要塞里的你所有的三个同伙。”

    他正准备说谎来骗我,我想,可是我把从那两个被捕的哨兵身上搜到的秘密字条拿了出来,这对他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我说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中的两个人了,他必须指出第三个。这把他吓坏了,他大声哭嚷道:“哦,请别再逼我了,他立即就会杀死我的!”

    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会让人在他旁边保护他的,而且士兵们集合是不让带着武器的。我命令所有新兵立即集合,然后这可怜的小坏蛋就浑身颤抖着走出去,拖着脚步顺着那一队人走过去,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最后他对其中一个人只说出了一个字,等他还没有走出五步远,那个人就被逮捕了。

    威克娄又和我们在一起时,我把那三个人叫了进来。我叫其中一个站到前面来,说道:

    “现在,威克娄,注意,只许完全说实话,不能有丝毫差错。这个人是谁,关于他你知道一些什么?”

    他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他只有不顾一切后果,把双眼盯着那个人的脸,毫不犹豫地直接说了出来——他说的是下面这些话:

    “他的真名是乔治·布利斯托。他是新奥尔良人,在沿海的‘神殿号’邮船上当二副。他是个凶狠的人,曾经犯杀人罪坐过两次牢——一次是拿一根绞盘棍子打死了一个名叫海德的水手,一次是打死了一个在甲板上干苦力活的人,因为他不肯抛铅锤,其实那不是甲板苦力该做的事。他是个间谍,是‘上校’派他到这儿来搞间谍活动的。1858年‘圣尼古拉斯号’在孟菲斯附近爆炸时,他在船上当三副;死伤的乘客装在一只空木船上往岸上运的时候,他就抢他们身上的东西,结果差点让人家抓起来用私刑弄死。”

    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他把这个人的来历说得很充分、很详细。他说完时,我对那个人说道:“你对他这些话有什么说的?”

    “请别责怪我在您面前说话不恭敬,长官,他这简直是胡说八道的谎话,从来没有听见谁撒过这种谎!”

    我派人把他带去禁闭起来,随后把其余两个人依次叫到前面来。同样的结果。那孩子说出了每个人的详细来历,对每一个字和每一个事实都毫不迟疑;但是我盘问那两个家伙的结果,每个人都只是愤愤地说那完全是谎话,他们什么也不会招供的。我把他们送回去关起来,又把其余的犯人一个个叫出来对质。威克娄把他们的一切都说出来了——他们是南方哪个城市的人和他们参与这个阴谋有关的每一种细节。

    但是他们全都否认他所说的事实,而且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招供点什么。男人们大发脾气,女人们哭哭啼啼。据他们自己说,他们都是从西部来的清清白白的人,而且在这个世界上热爱联邦胜过热爱一切。我厌烦不堪地把这伙人关了起来,再次来盘问威克娄。

    “166号在哪儿?谁是BB?”

    但是看来他下决心到此为止了。无论是劝诱还是威胁对他都没有任何效果。时间飞一样地过去——非采取严厉手段不可了。所以我就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踮着脚尖吊起来。随着痛苦剧增,他就尖声惨叫,那声音让我都难以忍受。可是我坚持不放松,过一会儿他就喊叫起来:

    “哦,请放下我来吧,我招供。”

    “不——你先说了我再放你下来。”

    现在每一个瞬间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所以他说出来了:

    “166号在老鹰旅社!”他说的是江边一个下等客栈,是那些普通的出卖力气的人和码头工人还有那些更不体面的人常去的地方。

    于是我就把他放了下来,然后询问这次阴谋的目的。

    “今天晚上就夺取要塞。”他抽咽着说,语气中有点顽强。

    “我是不是把这次阴谋的主要人员都一网打尽了?”

    “没有。除了你抓住的那些人外,还有那些到166号去会合的人。”

    “‘记住XXXX’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回答。

    “那些字母——“FFFF’和‘MMMM’是什么意思?回答!否则又要叫你尝尝那个滋味了。”

    “我是不会回答的,我宁愿去死。现在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好好想想你说的话,威克娄,你拿定主意了吗?”

    他坚定地回答道,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

    “我拿定主意了。我爱我那不幸的祖国,痛恨北方太阳照着的一切,我宁愿死去也不愿泄露那些消息。”

    我又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吊了起来。当他痛苦不堪时,听着这个小家伙的尖叫声真是撕人心肺,可是我们再也没有从他这儿逼出什么口供来。对每一个问题,他都同样尖声回答道:“我可以死,我会死的,但我决不会说。”

    嘿,我们不得不罢休。我们相信他确实是宁愿死也不招供的。因此我们把他放了下来,投入牢中,严加看管。

    然后我们忙了几个钟头,一方面给作战部拍电报,一方面准备突袭166号。

    夜晚漆黑而寒冷,让人提心吊胆。消息已经泄露了一些出去,整个要塞都提高了警惕。哨兵已成了三岗,没有人能够进来或出去,一走动,哨兵就会用枪指着他的脑袋,叫他站住。不过,韦伯和我倒不像原先那么担心,因为我们想既然我们已经抓住了这么多要犯,那个阴谋肯定已经大受挫折了。

    我决定及时赶到166号去,先逮捕BB,封住他的嘴,然后等着其余的人到来,好把他们一网打尽。大约在凌晨1点1刻,我就悄悄地离开要塞,后面带着六个精壮的联邦正军士兵,还有威克娄那孩子,他的双手绑着。我告诉他我们正准备去166号,要是他再次撒谎和误导我们,他就非得领我到正确的地方去不可,否则就让他自食其果。

    我们偷偷地靠近那个旅社,进行侦察。小酒吧间里还亮着灯,其余房间漆黑一片。我试着推开前门,它并没有上锁,我们就轻轻地走进去,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我们脱掉鞋子,我带大家向酒吧间走去。德国店主坐在那儿,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轻轻唤醒他,吩咐他脱掉鞋子,走在我们前面,同时警告他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他一声不响地服从了,但很显然他是吓坏了。我吩咐他带路到166号。我们爬上了两三层楼的楼梯,脚步轻得像一群猫一样。然后我们走过一条很长的过道,来到一个房间门口,从那个门上装着玻璃的小窗户里,可以看到里面有暗淡的灯光。店主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我,悄悄地说那就是166号。我试了试那扇门——里面锁上了。我给一个个子最大的士兵悄悄地下了一道命令;我们就把宽大的肩膀顶住门,猛地一推,把门上的铰链冲开了。我隐隐约约地看见床上有一个人影——看见他的头猛地伸向蜡烛;烛光一灭,我们就在一团漆黑中了。我猛扑过去,一下子跳到床上,用膝头使劲按住了床上那个人。被我抓住的人拼命挣扎,可是我用左手卡住他的脖子,这给我的膝头很大帮助,总算把他制伏了。然后我马上掏出手枪,拉开扳机,把那冰冷的枪筒抵住他的腮帮子,表示警告。

    “现在点上灯!”我说,“我抓牢他了。”

    有人照办了。火柴的光亮了。我看着我的俘虏,哦,天哪,她是个年轻女人!

    我把她放了,翻下了床,感到羞愧不堪。大家都望着身边的人面面相觑。这件事太突如其来,太让人吃惊了,以至于大家一时都呆住了。那个年轻的女人开始哭了起来,还用被子蒙着她的脸。店主恭敬地说道:

    “她是我的女儿,她大概干了什么错事了吧?”

    “你的女儿?她是你的女儿?”

    “哦,不错,她是我的女儿。她今天晚上才从辛辛那提回家,有点不舒服。”

    “他妈的,那孩子又撒了谎。这不是那个166号,这不是BB。那么,威克娄,你必须给我们找出那个166号,否则——喂,那个小孩在哪儿?”

    逃跑了,千真万确!而且更糟的是,他不但跑了,我们还找不到一点线索。这真是让人伤脑筋。我骂自己太蠢,竟没有把他绑在一个士兵身上,但是现在为那个懊恼毫无用处。到了这个地步,我究竟该干什么?这才是关键问题。那个姑娘说不定就是BB。我并不相信这一点,可是尽管不相信,却不能肯定她就不是BB。因此我吩咐那几个士兵就留在166号对面的一个空房间里,还吩咐他们只要一看到有谁接近那个姑娘的房间就一律把他们抓起来,还叫他们把店主扣押在他们那儿,严加看管,且待下一步的命令。然后我就赶回要塞,看看那儿是否还平安无事。

    是的,要塞平安无事,一切都平安无事。我通宵守着,彻夜未眠,以防意外。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当我看到黎明再次降临时,我真是难以言喻的高兴,于是给作战部拍去电报称星条旗依然飘扬在特伦布尔要塞上。

    我心头巨大的压力解除了。不过我还没有放松警惕,也没有停止努力,当时的局势太严重了。我把那犯人一个一个地提出来,整个钟头地拷问他们,极力想让他们招供,但是还是毫无结果。他们只是咬牙切齿,撕扯着头发,什么也没有吐露。

    大约中午时分,那个失踪的孩子的消息来了。有人早上6点钟看见他在路上,离这儿大约八英里多路,正拖着沉重的步子向西走着。我马上派了一个骑兵中尉和一个士兵去追他。在二十英里外,他们终于看见了他。他已经翻过一道篱笆,正疲惫不堪地拖着身子穿过一片泥沼,向村边的一幢旧式大房子走去。他们骑马穿过一片小树林,迂回过去,从另一个方向靠近那房子,然后下马溜进厨房。厨房里没有人。他们又悄悄地溜进另一个房间,里面也是空的;从那个房间到前面的房间或起居室的门开着。他们正准备穿过那扇门,就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声音,原来是谁在祈祷。于是他们恭恭敬敬地站住了,中尉探头看了看,看到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正跪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原来是那个老头在祷告,正当他祷告完毕,威克娄这孩子打开前门走了进来。那两个老人同时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他,叫他透不过气,他们大喊道: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宝贝!感谢上帝。丢掉的又找到了!死去的又复活了!”

    嘿,先生,你猜是怎么回事?那个小鬼原来出生于那个农庄,从小在那儿长大,一辈子从没有离开过那儿五英里远,直到两个星期前他闲荡到我的营房,编了一个伤心的故事哄住了我,这是千真万确的。那个老头是他的父亲——一个饱学的退休的牧师,而那个老太婆是他的母亲。

    让我就简单解释一下这个孩子和他的作为吧。原来他专爱看那些通俗小说和那些专登奇情怪事的杂志——因此,那些莫名其妙的神秘事情和天花乱坠的侠义行为正合他的胃口。后来他看到报纸上报道的叛军间谍到我们这边来潜伏活动的情况,以及他们那可怕的企图和两三次轰动一时的成功,结果他就在这个问题上想入非非了。他曾经有几个月和一个善于言谈、富于幻想的北方青年经常混在一起,那个青年在新奥尔良和密西西比河上游两三百英里的各地之间航行的几只邮船上当过两年事务员——因此他对那一带地方的地名和其他情形都很熟悉。战前我在那带地方消磨过两三个月,因此我了解它的程度恰好到容易被那个孩子哄住的程度。要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路易斯安那人,也许不等他说够十五分钟,就会发现他漏洞百出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说宁愿死也不肯解释那几个阴谋的暗号吗?只是因为他根本无法解释!——那些暗号毫无意义,他是从想象中凭空捏造的,事前事后都没有好好地想想。因此,一旦突然问起,他根本不能想出个什么解释。例如,他根本不能说出用“秘写墨水”写的那封信中藏着什么东西,这只是因为那封信中压根儿就什么东西也没有,它只是两张白纸。他根本就没有放什么东西到大炮里,他也从来没有打算这么做——因为他的信都是写给想象中的人的,他每次藏一封信到那个马圈里时,就总是把他前一天放在那儿的那封信拿走;因此他根本就不认识那根打结的绳,当我把它出示给他时,他是第一次看到它;但是当我让他说出来历时,他马上就照那异想天开的方式承认是他放的,于是就得到一些戏剧性的效果。他捏造了一个“盖罗德”先生;那时也没有什么证券街15号——三个月前就被拆掉了。他还捏造了一个“上校”;他还捏造了那些被我逮捕还和他对了质的不幸的人的一大堆来历;他捏造了BB;他甚至捏造了166号,的确可以这样说,因为在我们去那儿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老鹰旅社有这样一个房间。只要有必要,他就准备捏造任何人或任何事。如果我要他说出“外面的”间谍,他立即就地把他在旅社看到的陌生人描绘一番,并说出一些他碰巧听到的一些姓名。嘿,在那极富刺激性的几天里,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多彩的、神秘的、浪漫的世界里,我想对他来说那是真实的,想必他从心底里很喜欢这种生活。

    但是他给我们带来了大麻烦,而且使我们的羞辱没完没了。你瞧,因为他,我们抓了一二十个人,把他们囚禁在要塞,还在他们门口安了哨兵。被捕的人中有许多是士兵,对他们我不必道歉。但是其余的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一等公民,而对他们,无论怎么道歉都不足以使他们满意呢。他们大发脾气,没完没了地找麻烦!那两位女士——一位是俄亥俄州一个议员的太太,另一位是一个西部主教的妹妹——嘿,她们向我兜头泼来的讥讽、挖苦和愤怒的眼泪,成了一份纪念品,很可以让我长久铭记她们哩——我的确会记得她们的。那位戴护目镜的老先生是费城的一位大学校长,他是来参加侄儿的丧礼的。当然,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威克娄。嘿,他不但错过了丧礼,被我们当作叛军间谍关了起来,而且威克娄还站在我的营房里无情地把他说成从加尔维斯敦最臭名昭著的流氓窝里来的伪造犯、黑人贩子、偷马贼、纵火犯。这种侮辱是那位老先生根本不能原谅的。

    还有作战部!不过,哦,天哪,让我们别再谈那个了吧!

    附:我把这稿子给少校看,他说道:“你对军队里的事情不大熟悉,这使你犯了一些小错误。不过尽管如此,即使有些错误也算是有声有色的——别管它们。军队里的人看了会笑,其余的人发现不了它们。你把这个故事的主要事实都说了,叙述得和真实情况大致不差。”——马克·吐温

    18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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