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撒了一个谎?”
“你承认撒过谎——你确实撒过谎——你撒了一个谎!”
二
这家总共有四口人:玛格丽特·莱斯特,她是一位三十六岁的寡妇;海伦·莱斯特,莱斯特夫人的女儿,现年十六岁;莱斯特夫人的两位未婚姑母,汉娜和赫斯特·格雷,她们是六十七岁的一对孪生姐妹。玛格丽特、汉娜和赫斯特的每天生活,不过是睡了醒,醒了睡,其他的时间都用在宠爱海伦这姑娘身上了。她们喜欢看她那映在镜子里甜美的面部表情,那如花笑颜和天真美丽令她们顿感神清气爽;她们喜欢听她那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常常满怀感激地想,上苍是多么慷慨和公平,使她们在诸多的不如意中能从这位赏心悦目的小姑娘身上得到些许的慰藉。一想到某一天这束黑暗中迷人的光芒会消失在眼前时,她们顿觉不寒而栗,那个世界该是多么凄凉寂寞呀!
就天性而言——或者从心眼上说——这两位年迈的姑母总体上是仁慈、善良和招人喜欢的,可从道德和行为上来说,她们接受的是一种严格的、毫不妥协、不留余地的教育和观念,如此显得格外严肃,倘若不用苛刻来形容的话。她们的这种性格的影响力渗透了整幢屋子,这种影响力是如此强劲,以至于那母女俩都心甘情愿地臣服在她们所建立的道德和宗教律令之下,心满意足、幸福愉快、不加质疑地投入那种道德实践之中。她们苦修般做着违逆天性的事。因此在她们这四人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冲突矛盾,没有急躁焦虑,也不会因为琐事而吹毛求疵,更没有激动人心的情绪波动。
在这里谎言当然无处容身。你简直难以想象会有撒谎这回事。在这里每句话都是绝对的真实,铁一般的事实,坚定不移和毫不妥协的事实,事情怎么发生就让它们用自身的结果来说明自己,丝毫不会掺杂半点的扭曲夸张。终于有一天,这家庭的宝贝不堪这种高压的气氛,居然不惜玷污了自己的嘴,撒了一个谎——而且她满口承认了这一事实,满眼泪光,不停地自我谴责。两位姑母的惊诧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天空好像顿时坍塌下来,天地仿佛轰然毁灭。她们两个肩并肩坐着,脸色气得煞白,两眼瞪着这个犯人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位可怜的姑娘跪在她们面前,先用一只手蒙住脸,然后又用另一只手,不停地哽咽哭泣,请求她们的怜惜、宽恕。看到两位老处女无动于衷,她便先亲吻其中一位的手,然后又去亲吻另一位,可两位的手都赶紧缩了回去,仿佛一旦被她不洁的嘴唇亲吻,就会被亵渎玷污似的。
停顿了好一会儿,赫斯特姑妈用冰冷而惊异的声调问道:
“你撒了一个谎?”
又问一声:“你真的撒了一个谎?”
停顿了片刻,汉娜姑妈喃喃自语,忽又极其惊讶地脱口嚷道:
“你承认撒过谎——你确实撒过谎——你撒了一个谎!”
她们能说的不过这几句话。这种突发的事件是她们闻所未闻的,简直令她们难以置信;她们搞不懂事情怎么会这样,她们简直拿它毫无办法。这种事实在是令她们缓不过劲儿来。
最后,她们达成一致意见,这个犯有罪过的孩子必须交给她的母亲来处理,她的母亲目前正卧病在床,应该让她清楚自己的孩子所犯的错误。海伦跪地请求,乞求,哀哀痛哭,希望她们能够免除在母亲面前再丢一次脸,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不让病中的母亲伤心动气,可那两个老处女置之不理。她们认为责任重于一切,哪怕付出一切代价,绝不能在责任面前畏缩、退却,责任是绝对不可以因病而推卸的。
海伦还是苦苦哀求她们,罪孽是她一手造成的,与她母亲毫无干系——母亲为什么非得为此饱受痛苦?
可是两位姑母固执于自己的正义,并声称按照常理来说,孩子有罪过,父母必然应承担一定的罪责,这一法则绝对没错,反之亦然。因此,作为犯下罪过的孩子的母亲,即使无辜,也必须要遭受她理所应得的那份痛苦悲伤和耻辱,这就是所有罪都应付出的代价。
于是三个人就朝着病人躺卧的屋子走去。
正在这时,医生也正向着这家人的屋子走过来。不过,他现在离病房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他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医生,是一个仁慈善良的好男人,尤其有一颗对人体贴入微的心,可就是这个男人,你不得不花上一年的工夫克服对他的嫌恶感,然后再花上一年的时间学着忍受他,第三年你开始有点喜欢他了,到了第四第五年你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了。这种学习过程是慢吞吞的,折磨人的,可是,最后的成果都物超所值。他身材伟岸,有狮子般浓密蓬乱的头发,貌似雄狮般尊贵的面孔,粗重沙哑的嗓子。由于心情状态的变化,他的一只眼睛有时露出像海盗那样机灵锐利的眼光,而有些时候却沉静如水,温情脉脉,宛如一位柔情似水的女人的妙目。他简直对礼节一窍不通,也从来不关心这些事。不管是谈吐、风度、举止,还有日常行为都显得惊世骇俗,特立独行。他处事待人极其真诚坦率,无所顾忌,几乎对所有的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的词锋凌厉,一触即发,也毫不在乎他的听众的感受如何,赞同还是反对,喜欢还是憎恨。他喜欢那些他喜欢的人,并表现得直截了当;他恨那些他不喜欢的人,甚至在公众场合他也会不留情面地对之加以攻击。早年,他曾当过一阵子海员,可现在一点也找不到他那段海上经历的任何痕迹。他还是一位坚定而虔诚的基督徒,相信自己在当地最笃信上帝,相信他所具有的基督教精神是绝无仅有的、最慎重、最健全、最合乎情理的信仰,其中绝无藏污纳垢之所。那些有所图谋,心怀不轨的,或是想寻个时机利用他一把的人都叫他基督徒——这个词里蕴含着的那些动听的奉承意味,在他听来如同音乐般悦耳,这词中的那个“基督”二字是那么迷人生动以至于他已被其魅惑得神魂颠倒,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当它从什么人的嘴里溜出来时,用不着发后面的一个字的音,他也立即就明白那人想说什么。那一帮喜欢他的人总是厚着脸皮,昧着良心,用他习以为常的那三个字称呼他,因为他们觉得不惜一切去取悦于他本人就是件最令人幸福的事。而他长期以来,不遗余力所造就出的一大批对他抱有敌意的人,也同样热心而且怀着真诚的乐意给这一称号涂金抹辉,唯恐它会黯淡下去,索性将这一称号引申为“独一无二的基督徒”。而对这两种称号而言,自然后一种更为流行,因为他的敌人人数众多,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传播这一美名。只要是自己相信的事,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真心实意深信不疑,而且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捍卫它;倘若这些机会总是姗姗来迟,他就会自己想方设法去创造这种机会,使之频频出现。出于他那相当具有独立性的性格,以至于他做任何事都严格遵循自己的良心,凡是他认为是理所当然该他负责的事,他都会去做,不管那些专门从事道德说教的人认为应不应该。当他年轻的时候,曾在海上生活,那时他习惯于出言不逊,并且经常冒出一些亵渎神灵的话,可当他皈依基督教后,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戒律,从此决不再说一句冒犯或亵渎神明的话,除非是在非常的情况下才考虑不得不破例使用一下。他一直严格地恪守自己的誓言,一直到现在。在海上,他酗酒成性,可自打他成为基督徒以后,为了给后生晚辈树立一个榜样,他成了一位坚定不移直言不讳的禁酒主义者了,从那时起他几乎从来没有再喝过酒,几乎滴酒不沾。事实上,除了当他碰到那种不得不喝的场合,出于责任他才喝一点——这种机会一年就有那么一两次,充其量也不超过五次。
自然的,这种人往往十分敏感,易于冲动,极端情绪化。这个人当然也是这样,他生性不善于掩饰自己真实的情感;或者说假使他有这种天分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扼杀于摇篮之中。他的面部表情犹如晴雨表,时刻表现了他内心的情绪波动——一进屋,他的阳伞或雨伞就收起来了——这是一种隐喻——根据他的面部迹象的确可以判断他的心情。当他的双眼流露出温和的眼波,说明他对眼下的事还看得过眼,以此来表达自己的赞赏和祝愿;当他阴沉着脸紧皱眉头,说明此刻他的情绪起码降低了十度。在他的朋友家里,他的确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人,不过有些时候也让人感到恐惧难受。
他与莱斯特家四口人有着深厚的情谊,莱斯特家几位成员也同样对他怀有好感。她们为他持有的那种基督教精神立场感到惋惜,而他也直率地表达了对她们所理解的基督教理的蔑视。尽管如此,却并没有干扰他们继续互相欣赏和喜爱,以礼相待。
此刻,医生正朝着莱斯特太太家里走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而那两位姑母和那名可怜的罪人也正朝着生病的莱斯特夫人的病房走去。
三
上述最后提到的那三个人现在就站在莱斯特太太的病床边。那两位姑母神情严肃,那位犯规者低声啜泣。她的母亲从枕头上侧过脸来,当她的眼光投射到女孩子身上时,她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立即盈满了同情和深情的母爱,从而显得灼灼有神。她正欲伸开双臂为自己的宝贝敞开一块避难之所。
“等等!”汉娜姑妈说着便伸手拉住那个女孩,阻止她扑向母亲的怀抱。
“海伦,”另一位姑妈加重语调叫道,“把你做的好事给你妈妈讲清楚,涤除自己灵魂中的污垢,把一切都向你妈妈坦白出来吧!”
小女孩儿带着绝望的神情,可怜巴巴地站在那两位审判者面前,她哭哭啼啼把那件令她悲伤后悔的错事从头至尾地道了出来。说完以后,她突然激动地大声恳求道:
“哦,妈妈,你能原谅我吗?你会宽恕我吗?我现在心里真的难过极了!”
“当然,我亲爱的,我当然原谅你!哦,让我拥着你!到这儿来,把你的头埋在我的胸口,一切都过去了。就算你撒了一千次谎,我也会……”
听到一种响声——是一种预兆——一阵清嗓子的声音。两位姑母抬起头来,身子向后退缩。那里赫然站立着那个医生,他的脸色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黑云。母亲和姑娘还没意识到他的出现;她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心连着心,沉湎于无尽的欣慰之中,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医生站在那里足有好一阵子,郁郁寡欢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幕。他在冷静地思考,分析,想弄清个中缘由,然后他抬起手向两位姑母示意。她们便颤颤巍巍地跟随其后,谦恭地立在他面前,等待他的指示。他弯下身子向她们耳语道:
“难道我没有嘱咐过你们,务必要防止病人情绪过分激动吗?你们搞什么鬼,居然做出这等蠢事?赶紧给我出去!”
她们服从他的指示。半小时后,医生出现在客厅里,显得平静,心情很不错,满脸喜色地把海伦叫到身边,搂着她的腰,轻轻地爱抚她,慢声细语地给她讲一些令她开心的趣事,使得她简直就像从前那样快活而无忧无虑了。
“好啦!”他说,“再见,乖孩子,你先回你的屋子里去,别再来打扰你母亲,听话!等一等——把你的舌头伸出来让我瞧一瞧。嗯,一切正常——好得很,结实得像坚果一样。”他拍拍女孩的脸蛋又说道,“快去玩吧,我还有点事要同你的姑母们谈谈。”
等她刚跑得没影了,医生的脸色立即又变回到阴云密布。他坐了下来说道:
“你们两个人干的好事——不过也许还有些正面效应吧,兴许还得好好感激你们,不错——正该如此。以前,我还不知道她患的是伤寒症,这次由于你们两位的癫狂举动,使得那病症的迹象得以显现出来,这是报应——的确是报应。我花了好长时间都没有确诊出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却被你们俩轻而易举就搞定了。”
两个老妇人听了后一起从椅子里跳起来,简直是不约而同,然后全身胆怯地颤抖着。
“坐下!你们有什么打算?”
“怎么办?我们想马上到那儿去看看她。我们……”
“你们这样做毫无益处,你们今天做的蠢事已经够多的了。难道你们想把自己所有的罪恶和荒唐全都挥霍到一桩买卖中去吗?坐下,我给你们说。我已经安置她睡下了,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你们不经我的许可随意去打扰她的话,我要你们的脑袋——假使你们还能称得上有脑子的话。”
她们坐了下来,苦恼而愤懑,但慑于他的威严,只好从命。他又继续道:
“好啦,我想对她的病情做一番解释。病情的严重性要求我不得不这样做——她的病情已经严重到容不得半点的感情用事和过分的激动的地步。你们明明知道我不准你们这么做,你们竟然胆敢闯到那里去惹是生非,制造事端!”
赫斯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汉娜,汉娜也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光望着赫斯特——谁也不想接这只烫手的山芋。医生率先打破了这种尴尬。他说道:
“赫斯特,你先说。”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披肩的流苏上动了动,垂下眼帘,赫斯特胆怯地说:
“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地违抗你的指示的,这件事非同小可。这是一种责任,涉及责任的事,我们的确没有别的选择,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把那些无关紧要的考虑抛置一旁,首先把责任担当起来。我们不得不当着她母亲的面责难她,因为她竟敢撒谎。”
医生凶狠地瞪了这个老处女良久,似乎在殚精竭虑地思索该怎么去反驳她的这个不通情理的借口。好一会儿他才怒吼道:
“她撒了一个谎!是吗?我的上帝!我每天都要撒上它成千上万个谎!每个医生都无不如此。每一个人——包括你——都好不到哪里去。就是这样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竟敢打破我的禁令,跑到那个病人房里去拿她性命开玩笑!瞧瞧你,赫斯特·格雷,你们简直是精神病大发作;一个小女孩儿即使撒了个谎,也不至于会像你们这样伤害一个人。事情绝不可能如你所述——绝对不会如此。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们俩都清楚,你们的心里都明白得很。”
汉娜赶紧蹦出来替自己的姐姐解围:
“赫斯特的意思并不是指你认为的那种会伤人的谎言,不是那种,可它的确是一次撒谎。”
“得了,我发誓,这辈子我还从没有听说过这种无稽之谈!难道你们真的愚蠢到了分不清楚不同谎言之间存在何种界限的地步吗?你们知不知道善意的谎言和恶意的谎言之间有多大的不同?”
“只要是谎言就都是罪过,”汉娜说,双唇紧绷活像一把老虎钳,“只要是谎言都应当被禁绝。”
这位独一无二的基督徒焦躁不安地在椅子里动来动去。他想立刻反击她这种固执的观念,只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终于决定从某处贸然下手。
“赫斯特,你以前会不会为了袒护一个人免于受到无谓的伤害和羞辱撒过一次谎?”
“从来没有过。”
“甚至没有为朋友而撒过谎?”
“没有,我绝不会那样做。”
医生沉默不语,仍在苦苦思索如何应付这种场面,然后他问道:
“你甚至没有去撒谎,当你知道那样会把他从悲苦境地中解脱出来,最终摆脱痛楚和不幸?”
“你没有撒个谎,甚至为了挽救他的生命。”
医生又沉默了一阵,又问:
“假使你知道撒一个谎可以挽救他的灵魂呢?”
屋子里鸦雀无声——这种静寂保持了好一会儿——然后赫斯特用一种低沉的,但很坚决的语调说:
“为他的灵魂也不成。”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医生说:
“你怎么样?汉娜,你的答案跟她一样吗?”
“是的。”她答道。
“我请问你们两位——是什么促使你们要这么做?”
“因为以这样的原因去撒谎,跟以别的原因去撒谎没有本质的不同,都是无法饶恕的罪过,它会使我们的灵魂堕落,代价太大了——真的!到死时,我们会追悔莫及的呀。”
“奇怪……简直令人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然后他严厉地问道,“可像你们这样极端冷漠的灵魂也值得上帝的拯救?”他跳起来,开始咕哝,继而大声地咆哮着冲到门边。他突然转过身来,向那两位老处女警告,声音听起来格外粗暴刺耳:“改过自新!为了拯救你那卑鄙肮脏的灵魂,赶紧让你们那下流的、污秽的、极端自私的虔诚统统见鬼去吧!赶快去做些能使你们的灵魂变得高贵仁慈的事吧!你们拿灵魂当赌注!这种赌注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可以保证你稳操胜券,否则你们会输掉它们,为什么你们还不为此担忧?快去改过自新!”
这两个好心肠的老处女惊呆了,她们觉得自己被对方完全击溃了,严重侵犯和侮辱了。她们在痛苦和愤慨中一遍遍回味着医生所泼到她们身上的亵渎和蔑视。这两个可怜的老处女真的伤透了心,她们永远不可能宽恕这种羞辱。
“改过自新!”
她们恨恨地喃喃呓语:“改过自新——学着撒谎!”
时光就这样溜走了,终于,她们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她们还是尽力履行了作为人应尽的首要责任——那就是耐着性子让医生把想说的话都说完,然后想想有关他自己的事。于是医生在对这个话题厌烦后就自觉转入其他的琐事上去,还是想想别的人吧!这种变化即刻显现在他的神情上——总体上让人松了口气。现在这两个老处女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她们最亲爱的侄女,还有那时时吞噬着她的可怕的病症身上去了。她们立即忘却了她们自尊心刚才受到的伤害,她们的心中涌起了一个迫切的愿望,到她的床边去用自己的爱去帮助病人,安慰她,照料她,用她们那老迈乏力的双手尽心地守护她。如果许可她们那么做,她们会很乐意,并充满爱心地为她做一切事的,即便因此会拖垮她们那本已衰老孱弱的身躯也在所不惜。
“我们应该有这个权利!”赫斯特说,她的泪水已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任何看护人员都赶不上我们,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像我们这样能够一直守候在她床边,至死也寸步不离的人。上帝知道,我们一定会那么做的。”
“阿门!”汉娜带着笑容附和道,她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医生了解我们,他知道我们不会再违背他的吩咐,他肯定不会叫别人来做的,他不敢这么做。”
“不敢?”赫斯特激动地说,用力抹去眼泪,“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个基督徒中的撒旦!可这次他那么做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可你应该记得他的指示!汉娜!不管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个很有才气、睿智而善良的人,他不会总揪住那件事情不放……现在我们两个人中该有个人到病房去看看了。他老待在那个地方干吗?为什么他不回到这里来说说情况?”
她们听到了他往这边来的脚步声。他进到屋子里,坐了下来,开始发话。
“玛格丽特是个病人,”他说,“她现在还在睡,不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那时你们中间派个人去照看她。病情好转之前不容太乐观。马上需要全天二十四小时护理,你们两个人听清楚了没有?清楚多少?”
“全明白了。”这两个老处女脱口而出。
医生两眼炯炯有神,他聚精会神一口气说了下去:
“这就对了,看样子你们这两个老古董还有点用!你们应该尽心尽职地做好护理工作,除了你们,整个镇上再没别人能胜任这项神圣的职责了。要是你们不把它整个承担下来,那就会使你们陷入一种无法补救的罪过。”这句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无上的赞美,简直是金口玉言,使得这对孪生老姐妹心中郁积的怨恨瞬时烟消云散。“你们的蒂丽[11]和我家的南西会协助你们搞好这项工作——两个人都是好看护,虽然是黑人,但她们有着纯洁善良的灵魂。她们做事谨慎,充满爱心,且举止温柔——真是不可多得——简直是两个天生的撒谎大师……看你们的了!可你们也得分点心思出来照顾海伦,她也病了,而且病情还会加重。”
这两个老处女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赫斯特怀疑地问道:
“怎么会呢?一个小时前你还说她结实得像一枚坚果哩!”
医生平心静气地答道:
“那不过是撒了个谎。”
两个老妇人愤慨地注视着他,汉娜质问道:
“你居然敢用这么满不在乎的语调承认你那令人厌恶的谎言?你明明知道我们听到任何形式的谎言都感到……”
“住嘴!你们简直就像猫一样无知,你们两个是一丘之貉,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蠢话。你们简直跟那帮成天进行道德说教的‘鼹鼠’没什么差别。你们自己何尝不是从早到晚谎话连篇,不过你们说谎不是诉之于嘴,而是借用别的手段,比如用你们那撒谎的眼神,撒谎的音调,还有骗人的故弄玄虚的强调语气,那故作正经的举止,你们翘起你们那自以为是的鼻子,公然在上帝和世人面前炫耀自己是圣洁非凡,毫无过失的真理的代言人,在你们那犹如冷藏柜一样的灵魂里,任何善意的谎言如果能深入你们内心的话,无一例外都会被冻死。为什么你们固执地要用这样一个愚蠢的观念来愚弄你们自己,难道真的只有说出口的谎言才称之为谎言吗?用你的眼睛说谎和用你的嘴巴说谎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绝没有什么不同。世上绝没有一个一天不撒上一大堆谎的人存在,你们——噢,仅仅就在你们两个中间,你们至少就已经互相撒过三万次谎了。你们却为了那个姑娘那个小小的谎言在此怒气冲天,装模作样地表达你们对谎言那虚伪的恐怖之心,就因为我告诉过你们孩子的谎言是善意的,无罪的,她撒谎不过是为了使自己远离头脑中那些奇奇怪怪令她感到害怕的鬼怪而已,因为哪怕她那样胡思乱想上一个小时,就会使她心烦意乱,情绪激动最后导致发高烧。假使我不忠于自己的医德的话,我倒本可以不说谎,任其朝着更坏的路子走下去。如果我像你们那样如此热衷于用这么不体面的方式来拯救自己的灵魂的话,我原来是可以这么做的。”
“来,让我们一起来反省一下今天这件事。让我们仔细想想某些细节问题。当你们两位在病房里闹出那场乱子的时候,要是你们知道,我已经朝你们这里来了,而且马上就到,你们会怎么做?”
“噢,什么意思?”
“你们一定会扯着海伦赶紧从病房里溜出去——对不对?”
这两个老处女嘴唇紧闭。
“你们当时会有什么动机和反应?”
“噢,什么什么?”
“你们肯定不让我知道你们的过错,你们肯定会骗我说,玛格丽特的激动情绪是由你们不知道或与你们无关的某种原因造成的。一句话,就是向我撒谎——撒一个沉默的谎言,而且,这还可能是一个会带来严重后果的谎言。”
这两姐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仍是缄默不语。
“你们不仅撒了成千上万次这种不作声的谎,而且你们还用你们的嘴撒谎——你们两个,无一例外。”
“这不是事实!”
“事实如此,不过你们撒了一个无害的谎言。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撒一个有害的谎言。你们可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托词——或者是一种忏悔?”
“你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种无意识的承认,无害的谎言并不是犯罪。那也表明,长久以来你们心中其实一直都在区分着所谓有害的谎言和无害的谎言。比如,上周你们为了避免在晚餐时见到那位可厌的希格比斯先生,你们给福斯特老夫人寄去一封短信婉拒了她的邀请,信里你们礼貌地表达了自己因其他事情耽搁不能前去赴宴的遗憾,而且语调里流露出深深的歉意。这不是撒谎吗?这纯粹是十足的弥天大谎,这与嘴里咕哝出来的谎言别无二致。赫斯特,你不承认?不承认正好是另一个谎言。”
赫斯特不置可否地侧了侧头,作为回答。
“别这样。大胆回答。它是谎言,是不是?”
两位老妇人的脸顿时有些潮红,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和努力,她们终于承认:
“它算是谎言。”
“很好——你们终于敢于改过自新了。你们还是很有希望的。也许你们不会为了拯救你们最亲爱的朋友的灵魂而说一句谎话,但你们会为了把自己从讲一句令人大为不快的实话的厌恶情绪中摆脱出来而不假思索地吐出成堆的谎言。”
他站起来,赫斯特冷冷地为她们两人申辩:
“我们的确撒过谎,我们承认自己的过错,不过以后我们不会再撒谎了,因为撒谎就是罪过。从今往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不再说谎,无论哪一种谎话,礼貌的,善意的,或者是出于挽救他人于病苦和悲伤的谎话,我们都不会再撒一次。因为这种病苦和悲伤是由上帝的旨意决定的,我们无权干涉。”
“啊!你们堕落得太快了!实际上,你们已经堕落了,因为你们刚刚说的就是一个弥天大谎。再见。好好改过自新!你们现在该派个人去看看病人了。”
四
十二天后。
母亲和孩子的生命在那可怕的疾病中挣扎。不论是对母亲还是孩子来说,生还的可能性都极为渺茫。两位老迈的孪生姐妹看起来脸色苍白,筋疲力尽,可她们还仍然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两个可怜的老东西,她们的心差不多就要碎了,可她们的勇气和毅力是持之以恒,坚不可摧的。这十二天来,母亲为女孩儿操碎了心,女孩儿也因为思念母亲而憔悴不堪,但母女俩心里都清楚,她们母女相见的愿望是不可能被许可的。当母亲被告知——就是在医生确诊她的病症之后的那天——她得的是伤寒症时,她害怕极了,她向赫斯特询问海伦是否有被传染的危险,因为就在头一天,海伦曾被她的两位姑母逼迫着到她的病房里来忏悔自己说谎的经过。赫斯特告诉玛格丽特,医生一直对此事闪烁其词,不置可否。即使这是事实,赫斯特也有些犹豫该不该照原话告诉玛格丽特,因为她在这事上并不完全相信医生的话。不过当她看到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面露喜色,她良心上的痛苦便大大地减轻——这种痛苦是由于想到自己居然也撒出这样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引起的,但是这种痛苦和羞愧并不足以令她坚决而明确地下一个决心,使自己完全弃绝继续撒这样善意的谎。从那一刻起,那位病中的母亲就明白了,她必须与自己的女儿隔离开来,她说,她会尽力克制想见一见心爱的女儿的愿望,因为她宁愿自己一个人独自奔赴黄泉,而不愿意海伦的生命遭受任何威胁。那天下午海伦也不得不卧病在床。到晚上的时候,病情进一步恶化了。第二天早晨,她母亲问到她的情况:
“她的情况怎么样?”
赫斯特沉下脸来,嘴唇微微张开,但终于没有说出话来。那位母亲担忧地望着她,默默无语地等着她开口。突然母亲的脸色变得煞白,气喘吁吁地喊出:
“啊!我的天哪!到底怎样了,她病了吗?”
然后这个可怜的老处女心里忐忑不安,犹犹豫豫地吐出一句:
“没有——你放心好了,她现在一切都好。”
这位重病缠身的母亲满怀喜悦,感恩戴德地说:
“感谢上苍让我听到这么美妙的消息!来亲亲我。我真感激你告诉我她平安无恙!”
赫斯特把这件事告诉了汉娜,汉娜听后用责备的眼光盯着她,沉着脸说:
“姐姐,那可是在说谎。”
赫斯特的嘴唇可怜地抽搐着,好不容易才将涌上来的啜泣压制下去,说:
“哦,汉娜,那的确是罪过。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你没有看到当时她脸上的惊恐神情和楚楚可怜的样。”
“不管什么原因,谎言总归是谎言。上帝迟早要和你清算这笔账。”
“哦,我清楚,我清楚。”赫斯特一边绞着手一边哭着说,“可是即便是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依然禁不住要再撒一次谎。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准会再撒一次谎。”
“今天早上由你来照顾海伦,我自己会到她母亲那里汇报真实情况。”
赫斯特抓住她的妹妹,苦苦哀求她:
“不要告诉她,汉娜,哦,千万不要——那样,你会让她送命的。”
“我至少要对她说实话。”
就在那天上午,汉娜果然硬着心肠对玛格丽特讲了实话,她终于鼓起勇气亲自尝试这场考验了。当她从病房里回来,赫斯特还在那里等着她。赫斯特脸色苍白,浑身打战,她低声问道:
“噢,她听了你的话怎么样了——那位可怜的孤苦伶仃的母亲?”
汉娜泪如泉涌,她说道:
“上帝原谅我,我也告诉她海伦一切都好!”
赫斯特把汉娜紧紧拥入怀中,感激地说道:“上帝赐福于你,汉娜!”出自内心由衷的赞扬,赫斯特的感激之词汹涌而出。
从那以后,那两位老姐妹终于明白了自己能力的局限,她们开始听天由命,或者开始乐天知命了。她们终于开始谦卑地屈从于命运赋予自己的角色,不再固执于坚守某些苛求的信条了。她们每天早上都要向那卧病的母亲撒谎,不过在晚间祷告时她们会坦诚地忏悔自己的罪过。她们已经不再祈求上帝的谅解,因为自己的行为不值得让上帝谅解,她们只想通过祷告来认清自己的罪恶,她们也从不试图隐瞒自己的谎言或是为谎言找借口。
日复一日,虽然这家里最受宠爱的宝贝——海伦的身子日渐虚弱,可两位悲愁的姑妈还在向那已近衰竭的母亲绘声绘色地描述女孩儿的气色如何红润,如何娇憨可爱。听了这席话,母亲沉浸在欣喜和宽慰之中,对两位老姑母的感激心情无以言表,可这却使她们在良心的责备下显得战战兢兢,畏畏缩缩。
在初患疾病的前几天,海伦还能抓起铅笔写些充满思念之情、满含关心和爱意的小条子给母亲,同样她在小条子里也向妈妈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母亲拿在手上读了又读,欢快的双眼里盈满感恩的泪水,她一遍遍地吻着那些字母,拿它们像人间至宝一样珍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然后,终于有一天,孩子病得虚弱无力,思维已变得混乱了,舌头也变得呆滞不听使唤了。这对那两个可怜的老姑母来说的确是件棘手的事。她们简直不知所措。赫斯特开始小心翼翼地编造些似是而非的解释,可是由于谎言太多,常常顾此失彼,使得她们本已有点昏聩的头脑变成了一团糨糊。母亲的脸上现出重重疑云,心中似乎觉察到有点不对了。赫斯特看到这种状况,意识到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赶紧想出应急措施,她毅然鼓足勇气,决心要从这显然的失败中脱险取胜,她以一种稳重和令人信服的语气说:
“我想,你知道这事可能会感到不安,可是海伦在斯隆亚里斯家过了一晚。那儿有个小聚会,她自己尽管很不情愿到那儿去,因为你病得这么重,她不忍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屋里。结果我们俩说服了她,因为她青春年少,这种年轻人之间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社交活动将对她的身心极其有益,我们料想你会赞成我们这么做的。她回来准会给你写信的。”
“你们真的太好了,你们对我们母女俩简直是太关心,太体贴了!赞成?干吗这么说,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们呢!我那可怜的小淘气!告诉她我希望她高高兴兴地玩一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我绝不会反对的。千万别让她生病,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千万别让她染上什么病,否则我简直受不了了。她没有染上我这种病太让人感激了——赫斯特姑妈!她简直差点就冒了险。一想到她那可爱的脸因为发高烧而无精打采,我就受不了。让她健健康康的,让她活活泼泼的!我现在多想再见一见她,我娇美乖巧的宝贝。她的一对大大的诚挚的蓝眼睛是那么甜美,哦,甜蜜而温柔,惹人怜爱!她还是那么美吗,亲爱的赫斯特姑妈?”
“啊,她长得更美,也更聪明了。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如果天下还有更迷人的东西的话,一定是出自于她。”赫斯特转过身在药瓶子上摸摸索索,想借此掩饰自己心中的羞愧和忧伤。
五
不久之后,两位姑妈开始耐心而极其认真地在海伦的卧室里为完成一件棘手而且颇为费神的任务而忙碌了。她们想用她们早已僵硬缺乏灵活的手伪造一封被热切盼望的短信。她们老是失败,不过每一次失败都使她们的造假技术有所长进。不过伪造字迹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伪造信中那种女孩子的动人的情致,那种满含同情心的乐观和幽默,这是那两位老迈的妇人没有觉察到的,她们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常常她们的浑浊的泪水滑落在信笺上,使信上的笔迹难以辨认。有时候,正是一个没有拼写正确的单词使得这封试图鱼目混珠蒙混过关的信看起来疑团重重。不过最后,汉娜终于写出一封几乎和海伦的笔迹一模一样的信,要是不用怀疑的眼光来打量,任何人都会信以为真的。在信中,堆满了海伦在襁褓期间她母亲就耳濡目染的那些从孩子嘴里吐出的表示宠爱的短语和亲热的昵称。汉娜把这封信拿给玛格丽特看,母亲急切地握在手里,亲吻它,满怀爱意地摩挲着它,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些珍贵的词,尤其被信中最后一段深深地感动着:
“亲爱的妈咪,我多么想立刻就见到你,亲吻你的双眼,感受到你温柔的拥抱啊!我很高兴我昨晚的外出聚会没有令你担忧。你快快好起来吧!所有的人对我都很好,可是,亲爱的妈妈,没有您陪伴在身边我是多么寂寞可怜呀!”
“我可怜的孩子,我知道她现在的感受,没有我的疼爱她的生活绝不会开开心心的。我——啊,她无时无刻在期盼着见到我,同她在一起!告诉她,能让她高兴的事她尽管放手去做好了,汉娜姑妈——给她讲,我现在既听不到她弹的钢琴声,也听不到她婉转悠扬的歌声了,上帝知道,我多么希望就像以前一样和她天天在一起。谁也想象不出,她的歌声在我听来是多么甜美悦耳呀!一想到——某天,我会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可你为什么哭起来了?”
“只是因为——因为——我刚想起点事。当我起先过来的时候,她还正在那儿唱啊唱的,那首歌叫《莱蒙德湖》吧?调很悲哀。她一唱那首歌,我心里就不好受。”
“我也一样。她正值花样年华,可当她一唱起那首歌,她心中就会涌起阵阵忧伤,唱得凄美而忧郁,简直令人心都要碎了。她唱那首歌,真让人感到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治愈……汉娜姑妈?”
“亲爱的玛格丽特!”
“我病得很重,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再也听不到她那动人的声音了。”
“啊!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这样想,玛格丽特!我快受不了啦!”
玛格丽特被她深深打动了,忧郁而温柔地说:
“过来——到这里来——让我拥着您。不要流泪。过来——让我亲亲您的脸颊。放心吧,我一点都不想死。我要尽力好好地活下去。啊,要是我的宝贝没了我会怎么样呢?……她是不是经常念叨着我?——我知道她肯定会经常把我挂在嘴边的。”
“哦!一天到晚她都在想到你,说到你——没有一刻能把你忘记!”
“我可爱的姑娘!她一回来就急着给我写信了!”
“是的,这是她的头等大事。她急得连外衣都没脱就写信给你了。”
“我就知道,她是那样的,她做事老是急匆匆真诚挚爱的样子。不消说我就想得到,不过我听到你说我还是感到无比高兴,就像被宠爱的妻子知道自己被深爱着,可她还是每天都希望自己的丈夫亲口告诉自己:‘我爱你……’她现在开始使用钢笔了,这更好。用铅笔写的字容易被抹花或擦掉,我好为它们感到可惜呢。是你们让她用钢笔写的吗?”
“是——不是——她——这是她自己的主意。”
母亲高兴地看着汉娜说:
“我真高兴你告诉我这些。天底下再没比她更可爱,更细心体贴的孩子了!……汉娜姑妈!”
“亲爱的玛格丽特!”
“去告诉她,我一天到晚都在思念她,心疼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又哭出来啦?请不要太为我担心了,亲爱的。我想,我的病暂时还没必要担心。”
这位悲伤的信使虔诚地传递着她的慈爱,喃喃地诉说给那对已经听不见的耳朵。小女孩儿已经神志不清,望着她,她那双发着高烧的眼睛里漫散着迷离、惊惶、暗淡的眼神,完全意识不到眼前的景象,她喃喃呓语道:
“你是——不,你不是我妈妈。我要她——哦!我想见她!一分钟之前她还在这儿的——我没看见她走。她还会回来吗?她很快就会回来吗?是不是她马上就会回来?……那里有好多房子……它们都朝我身上压过来……每种东西都在旋转,转得头晕目眩……噢,我的头,我的头!”她就一直在那里说着胡话,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一个个幻觉接踵而至,她不安地在空中乱舞着自己的手臂,狂乱而紧张,片刻不得安宁。
可怜的汉娜拿水来给孩子润润焦灼的嘴唇,轻轻地摩挲着孩子发烫的额角,嘴里边念叨着一些慈爱和怜惜的话,深深感激天父保佑孩子的母亲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所以到现在还开心快乐地活着。
六
海伦的病情依旧日渐恶化,马上就要到达坟墓的边沿。日复一日,这对哀伤的老姐妹依旧给小女孩儿的母亲带去好消息。说孩子的健康状况多么好,长得更加娇媚可爱了,令那位同样快接近人生尽头的母亲满怀着幸福和满足。每天,她们都要仿照孩子的笔迹伪造几封充满爱意的和欢快的短信,来到病床前,看着那位感恩的母亲贪婪地享受它们,称赞它们,把它们当成无价之宝珍藏起来。每每看到此情此景,两位年迈的老妇人内心便愧疚不安,极其痛苦,常常以泪洗面。那位母亲简直把那些短信看成自己幸福的源泉,看得无比神圣,因为它们都是出自女孩儿的小小的灵魂,都是被女孩儿的小手亲抚过的。
终于,那仁慈友好的朋友[12]来了,她带来了永恒的安宁,治愈了这不治之症。卧房里灯光幽暗。拂晓前的这一刻显得格外的肃穆静寂,穿过晨曦的微光,客厅里有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穿梭在海伦的卧室里,在她的小床旁静立,大家都静默无语,神情敬畏,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已知道这个结果势所难免。那位濒临死亡的小女孩儿嘴唇紧闭,神志不清,披在她娇小的身子上的被单随着她渐渐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气息将要随着那耗尽心力的小生命一起烟消云散了。不时,有一声叹息或模糊不清的呜咽打破这种沉寂。所有人都有一种相同的想法萦绕在心头。这位可怜的将死者,就要被死神带入永恒的黑暗中了,可怜她在临终之际母亲没能在她身旁守候,为她伤心,为她祈祷、祝福。
海伦突然惊厥过来,开始用她的手愁闷而焦躁地四处摸索,好像急切地想找什么东西——几小时前她已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大家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赫斯特爆发出大声的哭泣,把她拥在怀里,痛哭道:“哦,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垂死的姑娘脸上蓦然闪现出狂喜的神色,因为她感到无比的欣喜和慰藉,误以为自己此刻已投身到另一个人的拥抱爱护之中,然后她松了一口气,满足地喃喃道:
“哦,妈妈,我真高兴——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现在,我可以安心地走了。”
两小时后,赫斯特又到另一个病房汇报情况。母亲问道:“孩子一切都好吗?”
“她很好。”
七
一束束白色和黑色的绉纱被悬挂在房门上,它们随风飘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窃窃私语传扬着这个令人悲痛的噩耗。正午时分,死者入葬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姑娘柔美颀长的身子躺在棺材里,苍白而美丽,脸上显现出无比的平静和安详。两名哀悼者倚在旁边,神情忧伤而虔诚——她们是汉娜和黑人女仆蒂丽。这时,赫斯特进到停尸房,她浑身颤抖,因为有一桩极大的麻烦事在折磨着她的灵魂。她说:
“她现在想要一封短信。”
汉娜的脸色变得煞白。她简直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似乎随着女孩的逝去,一切的麻烦也跟着逝去了似的。可她现在意识到,那件事绝不可能就此罢手的。这两个心力交瘁的老妇人彼此用空洞洞的眼神茫然地望了望对方的脸,然后汉娜说:
“没有别的办法——她就要孩子的信,要不然,她会起疑心的。”
“可她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一切的。”
“是啊!那简直是要她的命。”汉娜看着死者那张平静的脸庞,泪水顿时弥漫了双眼。“我马上就写。”她说。
赫斯特把信带给那位心急的母亲。信的末尾一段写道:
“亲爱的妈妈,我最最亲密可爱的妈妈,我们也许不久就可以重新见面了。听到这个消息你高兴吗?这是真的,她们都给我说,我们很快就会相见了。”
这位悲伤的母亲抽泣道:
“可怜的宝贝,要是她知道真相以后怎么受得了深重的打击?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无缘再见一面了。残酷,这真是太残酷了。难道她从未怀疑过我的病情吗?是你们想方设法把她瞒住的吗?”
“她以为你不久以后就会康复如初。”
“你们真的太好了,如此细心体贴,亲爱的赫斯特姑妈,没有什么得这种病的人靠近她吧?”
“那简直是在犯罪。”
“可是你不是经常去看她吗?”
“我只是隔老远看看而已——就是这样。”
“那就好了。其他人也许不值得信赖,可你们两位守护天使——钢铁也不如你们坚定可信。有些人简直不能寄托给他们一点信任,他们中有好些成天不是行骗就是撒谎。”
赫斯特赶紧垂下眼帘,那两片满是皱纹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让我替她吻吻你,赫斯特姑妈。某天,当我死了以后,当传染的威胁不存在的时候,请代我每天吻吻她那可爱鲜润的嘴唇,就说是她母亲送给她的,并告诉她,她母亲的所有依恋和悲伤的爱心全都融入其中了。”
一个小时后,赫斯特的泪水如倾盆大雨般倾注在海伦的脸上,她的葬礼开始举行。
八
又一天黎明悄然降临,晨光铺满大地,在天上舒展着它金光闪闪的翅膀。汉娜姑妈一如既往,带给那危在旦夕的母亲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一封令人心情畅快的小条子,上面又写道:“我们不会等待得太久了,亲爱的妈妈,我们很快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风中传来沉重的丧钟声。
“汉娜姑妈,这是丧钟在响,不知道又该是哪个可怜的灵魂就要安息了。我可能不久于人世。你们能让她永远不要将我忘怀吗?”
“哦!上帝知道得很清楚,她永远不会忘记她亲爱的妈妈的!”
“你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声响了吗?汉娜姑妈?它听起来像是无数双脚拖着沉重的步子走着。”
“我们没料到你竟听到了,亲爱的。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聚会而已,为了——是为海伦举行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成天闷在屋子里。一会儿还将来点音乐——她是那么喜欢听音乐。我们想你不会介意这个吧!”
“介意?噢,不,绝不会——哦,我巴不得把她一心喜欢的东西都给她哩!你们两位对她实在是太好了,你们对我也是如此!愿上帝永远为你们祝福!”
倾听片刻,玛格丽特说:
“真动听!是她的风琴,是她在亲自演奏是吗?”风琴的和音缓慢、低沉,极富感染力,打破了窒息而静穆的宁静,萦绕在她的耳边。“不错,是她在演奏,我最亲爱的人,我听出来了。她们在齐声唱着。哦——是一首圣歌!是最能给人以慰藉的一首……似乎在为我们打开进入天堂之门……要是我现在能死的话……”
缥缈的歌声从远处传来,在静寂的空中回响。
主啊!向你靠近了,
向你靠近了,
纵使那是为我
立起的一个十字架。
随着赞美诗的消失,又一个灵魂也悄然安息了,在活着时曾经受分离之苦的两个灵魂,终于得以重逢了。这两位老迈的姐妹,悲哀哭泣、内心悲怆地暗自为她们感到庆幸——
“上帝保佑,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了。”
九
午夜时分,两姐妹坐在一起,不胜悲愁,上帝的天使披着天国的无上荣光出现了,隐身于那耀眼的光辉之中向她们说道:
“撒谎者各有报应,他们将被投入地狱的烈火中永受折磨。忏悔吧!”
这两位痛失亲人的老妇人,在天使面前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垂着她们满是灰白头发的脑袋不停地鞠躬,表达她们对主的敬仰。但她们却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话呀!我将会把你们的忏悔带到天国的审判所,然后再从那里带给你们上帝的裁判,那时你们就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了。”
于是,她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其中一个说:
“我们的确罪孽深重,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愧疚的折磨,可是只有彻底和最终的忏悔才能把我们的罪孽涤除干净。我们是一群可怜无告的生物,我们有着无法超越的人性弱点。我们也知道,如果再让我们遭受同样的磨难,我们的心依然会再次堕落,我们依旧会像以前那样犯下罪过,我们中只有那些极其坚强的人或许可以勉强挺过去,因此得到上帝的拯救,而像我们这般脆弱的灵魂,只能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她们边祈祷边抬起头来,天使已经消失无踪。当她们正感到惊愕而放声痛哭之时,天使又回来了。她们再次虔诚地弯下腰,天使低声向她们宣读上帝的裁判。
十
那会是天堂,还是地狱?
19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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