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年之前,那时赫德莱堡是方圆百里最诚实、最清高的一个城镇。这名声已经保持了三代之久,从没有被玷污过,并且很以此为荣,把这种声誉看得比它所拥有的其他一切都更加宝贵。它非常以此为荣,渴望这份荣誉能够与世长存,流芳于世,因为它对摇篮里的婴儿就开始教以诚实行为的原则,并在以后在他们受教育的全部期间,把这一类的教诲作为他们学习的重要内容。同时还在年轻人的青春时期,尽量避免不叫他们与一切诱惑相接触,为的是让他们的诚实有充足的时机变得更加坚固,成为深入骨髓的品德。邻近的那些城镇都忌妒这种崇高的权威,假装着嘲笑赫德莱堡以此为荣的快乐心理,偏说那是虚伪。但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得老老实实承认赫德莱堡实在是一个不可败坏的地方。如果有人问起缘由,他们还会承认凡是从赫德莱堡出去的青年人,他要在外地找一个地位较高的职业,只要他说出自己的籍贯,就是最好的保证条件了。
但不知是什么时候,赫德莱堡终因很不幸地得罪了一位路过的外地人——或许并不是出于本意,当然也并不在乎,因为赫德莱堡是无求于人,很可以自满的,对于外地人和他们的建议,当然是满不在乎。不过它当初如果把这个人当作例外,那就要稳妥一些,因为他是个很不好惹的人,有点小肚鸡肠,有仇必报。在他漫游各地的整整一年之中,他一直把他的委屈牢记心中,只要有空的时候,他就反反复复地想,直到想出一个办法来,心满意足地报复一番。他想出了许多办法,都很好,但是没有一个是一网打尽的。最不中用的办法只能陷害无辜的人,但他所需要的却是一个使整个城镇都受影响,没有一个人逃出他的掌控的主意。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当这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时候,他有一种恶毒的主意,觉得心头豁然开朗起来。他就开始拟出具体的计划,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办法才好哩——我要让这个地方的声誉败坏的一塌涂地!
半年后,他乘着一辆小马车,再次来到赫德莱堡,大约在晚上10点钟左右停在银行的老出纳员的家门口。他从车上取下一只口袋,扛在肩上,歪歪斜斜地穿过院落,走到里面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了一声请进,他就进去了。那只口袋被他放在客厅里的火炉背后,满脸谦虚地向那正在灯下坐着看《福音导报》的老太婆说:
您请坐着,夫人,我不打搅您。好——现在它可被藏得很妥当了,谁都不会知道它在哪儿。夫人,我可以拜见您的先生吗?
现在不行,他到布利克斯敦去了,大概到后半夜才会回来。
好吧,夫人,那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把他帮我保管一下那只口袋,等找到了口袋的主人,就请他物归原主。我是个外地人,他并不认识我。我今天晚上只是路过这个市镇,顺便来了却一件长久存在心里的事情。现在我的事儿已经办完了,我很快乐地离开,心里还有点儿沾沾自喜,此后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口袋上系着一张纸条子,一切都在那上面写明了。再见吧,夫人。这位老太婆害怕这个神秘的大个子陌生人,后来看见他走了倒很高兴。但是这件事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一溜小跑地跑到口袋那边,取下那张纸条子仔细地看起来。那纸条上面是这样写的:
请予公布:或者用私访的办法把合法的物主找出来也行——两种办法随便采取哪一种由你自己决定。这个口袋里装的是金币,总重160磅零4盎司——天哪,门还没有锁呢!理查兹太太哆哆嗦嗦地飞奔过去把门锁上,并且把窗帘放下来,心惊肉跳不已,满脸忧愁,不知究竟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自己和那些钱财更加完全一些。她仔细听了一会儿是否有小偷,随后在好奇心的作用下,再次回到灯光底下,读完那张纸条上写的话:我是个外国人,马上就要回本国去,从此就永远居住在那里了。我在美国生活了很久,多蒙贵国照顾,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尤其是感谢贵国的一位公民——赫德莱堡的一位公民——他在两年前曾经给过我一个很大的恩惠,实际上是两个很大的恩惠。让我说明经过吧。我以前是个赌徒,我是说我以前是。我是个输得身无分文的赌徒。有天晚上我饿着肚子来到这个村子里,身无分文。我向人求助——在黑暗的阴影里,我不好意思在明处讨钱。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好人,他给了我20元钱——换句话说,照我当时的想法,他不但是救了我的命,并且他还给了我财运;因为有了那笔钱,我又到赌场里发了大财。后来我把他给我说过的一句话牢记心头,到如今还没有忘记,他这句话终于把我说服了;一经说服,我的良心才没有完全泯灭:在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足赌场。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位恩人是谁,但我要把他寻访出来,我要让他得到这笔钱,由他施舍出去,或者把它丢掉,或者留存下来,任由他随意处置。这只不过是我向他表明感激之意而已。如果我能够在这里停留些时候,我就会亲自去寻访他;但是无关紧要了,他肯定会被寻访出来的。这是个诚实的城镇,不可败坏的城镇,我知道我完全能够相信,毫不担心。我想他一定还记得当时说的那句话,如果谁能说出,就可以证明他是我的恩人。
如今我的想法是这样:假如你认为私访较为妥当,那就请你私访。如果见到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就请你把这张纸上写的话告诉他。假如他回答说,我就是那个人;我当初是如何如何说的那句话,请打开口袋,那里面有一个密封的信封,放着那句主知,请予以对证。如果那位申请人所说的话与红条上的话相吻合,证明他就是我的恩人,那就把这笔钱就全交给他,别的就无须多言了。
若是你愿意公开寻访,那就请你把这张字条拿到本地报纸上去刊登——另外加上几句话,即:自本日起在一月内,请申请人于星期五晚8时驾临镇公所,将他当初所说的话密封交与柏杰士牧师(如果他肯帮忙处理的话);之后请柏杰士先生当场将钱袋启封,验对那句话是否吻合;如果相吻合,就将这笔钱点交我这些已经证实的恩人,并请代致诚挚的谢意。
理查兹太太坐下来,高兴得直发抖,不久就转入沉思了——她是这样想的:这事情真是奇怪!……那位善心人任意施舍一下,真是善有善报,现在发财了!……如果做那件善事的是我的丈夫,那该多好!——因为我们现在又老又穷!……接着她叹了一口气——但这并不属于我的爱德华;不是的,施舍20元钱给一个外地人的不是他。可惜呀!真是;现在我明白了……忽然她打了个冷战——但我可不愿意靠近这种钱,因为它是一个赌鬼的,是很肮脏的东西。罪恶的收获:我们不可能要这种钱,甚至连碰也不能碰他一下。于是她坐到一把离得远一点的椅子上……我希望爱德华快点回来,把它送到银行里去;说不定何时就可能把小偷招来;一个人在这儿守着真是可怕得很哩。
11点钟,理查兹先生回来了,他的妻子宽慰他说,你回来了我真开心极了!他却说:我可累得要命,简直把我累坏了;人就怕穷,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干这种倒霉的跑腿差事。总是熬呀、熬呀、熬呀,仅仅为了那一点点薪水——给别人鞍前马后,他可穿着睡鞋坐在家里,又阔气,又舒适。
我很替你难受,爱德华,你知道的,但你得自宽自解才行:我们好歹能维持生活,我们还有很好的名声哩——
是呀,玛丽,这比什么都重要。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那只是一时的气话,根本不能当真。你跟我亲亲嘴吧——好,现在一切都成为过去,我再也没有什么怨恨的了。那是什么东西?口袋里装着什么?
于是他的妻子把那件事告诉了他。这让他感到有点头晕目眩,然后他就说:
有160磅重吗?咳,玛丽,那等于4万一块钱哪——你想想——真是一大笔钱!我们这村里有如此富有的满打满算不超过10个人。把那张纸条子给我看看。他快速地看了一遍,说道:这岂不是奇怪!瞎,简直是传奇小说嘛;就仿佛是我们在书本里看到的那些天外奇谈的事情一样,现实生活中哪会有这种事。他现在高兴极了,他特别爽快,甚至是兴高采烈。他用手指轻轻点一点他的妻子的脸蛋儿,开着玩笑说:哈,我们发财了,玛丽,发财了;我们只要把这些钱埋藏起来,把纸条子烧掉就可以了。那个赌鬼若要再来问起这件事情,我们就瞪起眼睛望着他,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你,也不知道你有一袋什么钱。”这就使他欲哭无泪,而……
而现在,你在这儿大开玩笑的时候,钱可还在这儿,现在很快就要到小偷活动的时候了。
真的。那么,怎么办,我们私自寻访吗?不,那可不行,那未免要破坏神妙的味儿,还是公开的方法较好。你想这件事情岂不要传得沸沸扬扬!还会若来其它城镇的忌妒呢;因为除了赫德莱堡以外,一个外地人决不会把这么一件事情托付任何其他市镇,这是他们晓得的。这简直等于给我们大登宣传广告哩。现在我要赶快到印刷所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别走———别走——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儿,爱德华!
但他已经走了。不过只去了片刻的工夫,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他碰到报馆的主笔兼老板,就把那张纸条子交给了他,说道:我这儿有一条好消息给你,柯克斯——拿去刊登吧。
已经来不及了,理查兹先生,不过我看情况吧。回到家里,他和他的妻子又坐下来把这个有趣的神秘事情又讲一遍;他们简直无法入睡。第一个问题是,那位拿20块钱给那个外地人的公民到底是谁呢?这问题似乎很简单;他们俩异口同声说出——巴克莱·固德逊。不错,理查兹说,他很可能干这种事情,这也正是他的作风,但我们这镇上就不会再有别人了。这话谁也不会否认的,爱德华——无论怎样,暗地里是会承认的。最近这6个月以来,我们这村子又回到以前的模样——狭隘、自以为是、一毛不拔。
他向来就是这么批评的,一直到他死的时候——并且是在大挺广众之下大声地说。
是呀,但他就因为这个才遭人痛恨哩。啊,当然,但他却毫不在意。我看除了柏杰士牧师之外,他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就数他是最遭人忌恨的了。
噢,柏杰士可是自作自受——他在这儿永远也别不会有人听他讲道了。这个城市虽然是算不了什么,对他可是知道应该怎么估量。爱德华,难道你不觉的有点奇怪吗?怎么这位外地人竟指定柏杰士经手发这笔钱呢?
呃,是呀——是有点奇怪。那是说……那是说……怎么那么多“那是说”呀?要是你的话,你会选他吗?
玛丽,或许那个外地人最了解他了。难道说这种话,对柏杰士有什么好处吗?丈夫似乎有点为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妻子凝神注视着他,等着他的答案。最后理查兹终于说话了,他那迟疑的神态好像是表示他预先知道他的话可能要遭到质疑似的——,玛丽,柏杰士并不是个坏人哩。
他的妻子惊讶不已。胡说!她大声说道。
他是个好人。我知道。大家之所以看不起他,归根结底就是那一件事情——就是那一桩闲的沸沸扬扬的事情。
那一件事情,真是!似乎不只那一桩事情吧!足够了。足够了。但是那事情罪不在他哩。
你说的什么话!罪不在他!大家知道那就是他干的事儿。
玛丽,我敢保证—他是无罪的。我无法相信,我也不相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它是我的招供。我很愧疚,但是我要供出来。仅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无罪的。我原本是可能将挽救他的,但是……但是……呃,当然整个城镇那种愤怒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连说真话的勇气我都没有。我怕一说出来大家的矛头都对准我了。我也觉得那很无耻,简直是无耻之极;但是我不敢,我没有担当的勇气。
玛丽显出了惶恐的神情,静静地呆了许久。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想你当初如果……如果……那是不行的。决不能……呃……舆论要紧——不得不特别小心——特别……这是一条难走的路,她陷进泥潭了;沉默了片刻,她又说开了。这事是很对不起人的,但是……哎,我们承担不起呀,爱德华——实在承担不起。啊,不管怎样我也是不会同意你说实话的!
我们会失去很多人的好感,玛丽;结果就……结果就……
现在我所担心的是他对我们的看法如何,爱德华。他吗?他可不会想到我当时是能够挽救他的。啊,妻子以安慰的口吻大声说道,这可叫我开心了。只要他当初不知道你可以挽救他,那么他……他……呃,那就强得多了。嗐,我原本能够看得出他是不知道的,因为他总是向我们讨好,虽然我们对他很冷漠。人家拿这件事情嘲笑我可许多次了。例如威尔逊夫妇,还有威尔科克斯夫妇和哈克尼斯夫妇,他们都满怀恶意地拿我来穷开心,说什么“你们的朋友柏杰士”,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使我难为情的事。我希望他不要总是这么一个劲儿对我们表示好感,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始终要这样。
我能够给你解释。这又是我的招供。那件事情正闹得新鲜、闹得火热,镇上决定让他“坐木杠”的时候,我良心发现,简直受不了,所以我就偷跑去给他报了个信,他就离开了这个镇;在外面住了一阵,直到风平浪静才回来。
爱德华!如果镇上当初把这件事情追究出来——别了!一想到那样,我都浑身直发抖。我这么做了之后立刻就觉得后悔;我甚至跟你都不敢说,就怕你露出马脚,被人家看出毛病来。那晚,我总在发愁,毫无睡意。但过了几天,我一看谁也没有怀疑我,自此后我就渐渐觉得我幸亏来了那么一着,至今我还是开心哩,玛丽——真是开心透了。
现在我也开心啊,因为那么对付他未免太可怕了。是呀,我很开心;因为你确实应该那么办才对得起他,你要知道。但是,爱德华,万一有一天,这件事真想大白了,我们怎么应对啊?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认为是固德逊做的。当然他们会这么想!不错。但是他当然是毫不在意的。大家劝萨斯伯雷那可怜的老头儿去找他,把这个罪名加到他头上,这老头儿也就怒气冲冲地跑去对他说了。固德逊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要在他身上寻找一处能够让他特别鄙视的地方,随后他就说:你是不是代表调查委员会来的呀?萨斯伯雷说那几乎就是他的身份。“哼。你是想要知道详细情况呢,还是想要一个简单的答复呢?”“如果他们需要了解详细情况,我就再来一趟吧,固德逊先生;你先给我一个简单的答复好了。”“很好,那么,你告诉他们滚他妈的蛋——我看这总算够简单的了。我还要给你一个忠告,萨斯伯雷;下次你再来打听详细情况,你就带个筐子来,好把你那几根老骨头带回家去。”
固德逊就是这样;完全表现出他的特点。他总是以为他发表的意见比谁都好,只有这一点他是自以为是的。
他如此一闹,就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并且还拯救了我们,玛丽。这个问题以后就没有人再提起了。感谢天感谢地,我坚信会是这样的。
随后是他们又兴高采烈地再说起那一袋钱的神秘。然而他们的谈话时断时续——中断的原因是由于深思。
停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理查兹竟至完全陷入了沉思。他呆坐那里许久,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地板,后来他的两只手渐渐做出一些神经紧张的动作,配合着他的心理活动,这些动作好像是表示心烦意乱的心情。同时他的妻子也转入了沉思,默然不语,她的举动也渐渐露出迷惑的烦恼。理查兹终于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伸手搔搔他的头发,活像一个梦游的人。随后他似乎是打定了一个明确的主意;他默不作声地戴上帽子,快速地从屋里走出去了。他的妻子还是坐在那里皱紧眉头额地沉思不已,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只剩下她一人了。她时而自言自语道:可别叫我们受到诱…但是……但是……我们实在太穷了,太穷了!……可别叫我们受到……啊,难道它会对谁造成什么损害吗?——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可别叫我们……她自言自语的这么咕哝着,后来终于渐不可闻了。过了一会,她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以半惊半慰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他走了!但是,哎呀,他可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也许还不太晚——可能还来得及。她站起来,呆立着想,神色紧张地把双手一时扭在一起,一时松开。一阵轻微的冷颤侵袭着她的全身,她从干哑的嗓子里说道:上帝饶恕我吧——起了这种念头简直太可怕了——但是……主啊,你是怎么把我们造成的——造得多么奇怪呀!
她把灯光拧小一点,悄悄地走过去,在那只口袋旁边跪下,伸手去摸它那鼓起的四周,恋恋地抚摸着。她那双可怜的老花的眼睛里闪出一种贪婪的光芒。她一阵阵地发呆;有时候又半似清醒、自言自语地说:早知道我们该等一等就好了!——啊,如果我们能稍微等一等,不那么性急就好了!
同时柯克斯也从办公的地方回到了家里,把那件奇怪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妻子,他们也很热烈地讨论了很久,而且猜想着整个镇上唯有已故的固德逊才会那么慷慨地拿20元钱如此大一笔钱去救济一个落难的外地人。后来他们的谈话中断了,两人都害怕作声,转入了沉思。他们渐渐地神经紧张和烦躁起来。最后妻子说话了,似乎是自言自语似地:
这件神秘的事情只有理查兹夫妻和我们知道。丈夫微微地震惊了一下,由沉思中醒过来,他凝神注视着他那脸色苍白的妻子,随后他犹豫不决地站起来,偷偷地向他的帽子看了一眼,又看着他的妻子——无声的询问。柯克斯太太有一两次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她把手按住嗓子,之后点点头表示同意。马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于是理查兹和柯克斯都在夜深人静的街头,由相对的方向匆匆忙忙地走着。他们气喘息息的在印刷所的楼梯底下碰到了头,他们借着夜间的灯光相互打量着对方的脸色。柯克斯低声地问道:
除了我们,还有其它的人知道这件事吗?低声地回答是:没有——我保证,谁也不知道!假如还来得及——他们两人往楼上走,可是正在此时,有一个小伙子赶上来了,于是柯克斯问道:是江尼吗?
是,先生。那些早班邮件你不要忙去发了,所有邮件都不忙去发,等我的吩咐都已经寄出去了,先生。寄出了?他失望透了。
是的,先生。到布利克斯敦和往下所有的城镇的火车时间表今天都改点了,先生——要寄出的东西比平时提前20分钟就得送到才行。我只好赶快跑,否则去晚了两分钟的话……
这两位先生没等听完他说的话,就转过身来,慢慢地离开。过了10分钟,两人都默默无语;随后柯克斯以生气的声调说道:
你怎么这么着急呀,简直是莫名其妙。回答却是颇为恭敬的:
我终于明白了,但是不知如何,您看,我总是湖里糊涂,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是下一次……
下一次,难道还会有下一次吗?于是这两位朋友默不作声的分手了,彼此拖着精疲力尽的脚步,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家后,他们的妻子都立刻跳起来,迫不及待地问到如何?——随后她们用眼睛就得到了答案,于是不等对方回答,就懊丧地坐下了。他们两家,随即暴发了激烈的争吵——这是一种新现象;以前也曾有过争吵,但并不激烈,都是不伤和气的。今晚的争吵,两家人却仿佛是约定好似的。理查兹太太说:
你要是等等该多好呀,爱德华——你该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呀;但是你不,你非得着急跑到印刷所去,把消息传遍天下。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要刊登呀。那又如何;那上面也说了可以私下寻访,随你的便。
哼,你说吧——是不是如此说的?唉,不错——不错,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一想到一个外地人竟会如此信任赫德莱堡,这样一个消息会要如何轰动一时,这对赫德莱堡是多大的……
啊,当然,这些我全知道;但是你要是仔细想一想,你应该能够想到没有人能得这笔钱财了,因为他已经去逝了,并且没有子女,也没有任何亲人;这笔钱如果让一个需钱迫切的人得到了,谁也不会因此受什么损害,而且……而且……
她伤心地大哭起来了。她的丈夫想要安慰她两句,所以就说道:
但是归根结底,玛丽,这样的结果肯定是最稳妥当的——肯定是;我们是知道的。并且我们还应该记住,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命中注定!啊,一个人干出了蠢事,要替自己找借口,那就什么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怎样,这笔钱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落到我们手里,这才叫命中注定,但是你偏要自作主张,篡改老天爷的旨意——你有这种权利吗?这叫作不知好歹,就是这么回事——无非是冒犯神明的大胆行为,根本就和你装出的那副温顺谦诚的派头不相称,你明明是个伪君子,却偏要假惺惺地自命为……
但是,玛丽,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辈子是怎么教育出来的,同全村的人一样,简直教育不论得遇到有什么诚实的事情要做的时候,就不会有片刻的质疑,这种作风已经完全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
啊,我知道,我知道——一辈子总在受诚实的教养、教养、教养,教个没有完——从摇篮里就教起,要诚实呀,不要受一切诱惑呀,因此这全是虚伪的诚实,一旦受到诱惑,就经不起考验,今晚上我们已经看清楚了。老天爷有眼睛,我对自己那种石头一样坚定的、不可败坏的诚实从来没有丝毫质疑过,但是现在……现在,只受到这么一次真正的大诱惑,我就……爱德华,我相信这个镇上的诚实都是跟我的一样,糟透了,也像你一样糟。这是个卑鄙的城镇,是个冷酷和吝啬的城镇,它除了这个远近闻名和自命不凡的诚实之外,根本就没有丝毫美德。我敢发誓,我确实相信假如有那么一天,它这种诚实受到大诱惑的时候,它那憆惶的声誉就会垮掉,就像一座纸房子一样。嗐,这下子我可把大实话说出来了,心里倒觉得痛快一点。我是个骗子,一辈子向来就是,但就是自己不清楚。从此谁也别说我诚实吧——我可承受不起。
我……哎,玛丽,我的感觉和你一样;确实是这么想。这好像有些奇怪,真的,太奇怪了。以前我是决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决不会。
之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们俩都进入了沉思。终于妻子抬起头来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爱德华。理查兹脸上露出一个被看透了心事的人的窘态。说出来真是丢人,玛丽,可是……那没什么关系,爱德华,我和你想着同样一个问题。
但愿如此。你说出来吧。
你想的是,假如有人能够猜得出固德逊对那个外地人说的那句话,那该多好。
一点也不假。我觉得有罪,而且难为情。你呢?我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我们在这儿搭个临时铺吧,我们非得好好看守着,等明天早上银行的金库开了,收进这只口袋才行……哎呀,哎呀——要是我们没有走那一步,那该多好!
临时铺搭好了,玛丽说:那句开门咒——到底是怎么说的呢?我实在猜不出,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呢?但是,你过来吧,我们该上床了。
上床睡觉吗?不是,猜。是呀,猜。
这时候柯克斯夫妇也吵完了嘴,言归于好了,现在正在床上——去猜、猜,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发慌,老猜不出固德逊当初向那个倾家荡产的流浪汉说的是一句什么话,那句宝贵的箴言,价值4万元现金的箴言。
那天晚上,村里的电报局比平日延迟了办公时间,原因如下:柯克斯的报馆里的领班是美联社的地方通讯员。他称得上是一位挂名的通讯员,因为他供给的稿件一年之中难得登出。这一次与众不同了。他打电报去报告他所得到的消息,马上接到了复电:
详述一切——巨细勿遗——千二百字。多么长的一篇稿件呀!领班如期完成了这篇报道,他是全州最高兴的人了。明日早餐: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这个名称挂到了全美国每个人的嘴上,从蒙特利尔到墨西哥湾,从阿拉斯加的冰河到佛罗里达的柑子园,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谈论着那个外地人和他的钱袋,大家都在关心着那位得主是否能够寻访到,都希望尽快得到有关这件事情的消息。
二
赫德莱堡村一觉醒来,已经是闻名一世——惊讶——高兴——洋洋自得,自得到不能想像的地步。村中19位首要的公民和他们的太太都走来走去,互相握手,喜笑颜开,彼此道喜,大家都说这件事情给字典上新添了一个新名词——赫德莱堡,不可败坏的同义词——这个词注定要在字典里流芳千世!次要的、无声无息的公民们和他们的妻子也到处跑来跑去,举动也大体相同。人们都跑到银行去看那只装着钱的口袋;还没到中午,就有很多闷闷不乐的、忌妒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利克斯敦和所有邻近的城镇蜂拥而来;当天下午和第二天就有四面八方的记者来采访这只钱袋和它的由来,又把整个故事重新报道一番,而且给钱袋作了随意渲染的描绘,还有理查兹的家、银行、长老会教堂、浸礼会教堂、公众广场,以及快要举行对证和交付那笔钱财的镇公所,也都一一描绘了;另外还给几个人物刻画了几幅糟糕的肖像,其中有理查兹夫妇,有银行家宾克顿,有柯克斯,有报馆的领班,还有柏杰士牧师和邮政局长——甚至还有杰克·哈里代,他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惰、无关紧要、放荡不羁的渔夫和猎人、孩子们的朋友、丧家之犬的朋友,是这镇上典型的山姆·劳生。平凡的、好笑的、滑稽的小个子宾克顿把钱袋给所有参观的人看,他得意洋洋地搓着一双光滑的手掌,极力吹捧这个城镇由于诚实而享有的永远的好名声,以及这次惊人的事实,并且希望和相信这个榜样将要名扬全美洲,对于挽回世道人心会起划时代的作用。还有诸如此类的话。
一个星期快完时,一切又安静下来了,如醉如狂的自豪和欢快的心里已经清醒过来,变为一种温和的、甜美的、深沉的快感——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无法名壮、不可言喻的洋洋自得。人人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平和圣洁的开心。
之后发生了一种改变。那是一种逐渐的改变:变得异常缓慢,以致开始的一段几乎无人察觉,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察觉,仅除了杰克·哈里代,他是经常把每件事情都看得清楚的;并且不管是什么事情,他总爱拿来开玩笑。他发现有些人一两天之前还很活跃,现在却不像那么开心,所以他就说些拿他们取笑的话,之后他又说这种新现象越来越严重,简直成了一副倒霉相,随后他又说人人现出了苦恼不堪的神气,最后他说人人都变得那么郁郁不乐、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假如他一直伸手到全镇最吝啬的人裤袋底去扒掉他一分钱,那也不会惊醒他幻想。
在这期间——大概是在这个阶段——那19户首要人家的家长每天晚上都在临睡的时候说出大致相同的话——差不多都是叹一口气说:
哎,固德逊说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呢?他的妻子立刻就如此答道——话里还带着颤声:啊,别提了!你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快把它丢开吧,我求你了!但是第二天晚上,这些人又不由自主的提出这个问题来——并且所受的指责也是一样。但声音却没有那么坚定了。
第三天晚上,男人们又说出同样的问题——语气很苦闷,并且是茫然的。每天晚上——妻子们稍有不知所措的表现,她们心里都有话想要说,可是并没有说出来。
最后,她们终于开了口,急切地回答道:啊,如果我们能够猜得着多好!哈里代的俏皮话一天比一天说得有声有色,令人难堪,挖苦心思。他干劲十足地跑来跑去,拿这个城镇开心,或讥笑个别的人,或讥笑大家。但是他的笑声在全村中已经是独一无二,这笑声落在空虚的凄凉的荒漠中了。全村各处,连一点面容笑貌都找不到。哈里代把一只雪茄烟盒子装在一个三脚架上,拿着它到处跑,假装那是个照相机。他拦住所有的过路人,把这东西对准他们说:预备!——请您笑一点。但是连这样绝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那些阴沉的面孔上引起反应,让他们轻松一点。
如此过了三个星期——还剩下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晚上——晚饭吃过了。现在没有往常的星期六那种人来人往、大家到处买东西和开玩笑的热闹场面,街上冷冷清清的。理查兹和他的老伴独自坐在他们那间小客厅里——神情懊丧,都在想心事。这种情景现在已经成为他们晚上的常事了:他们过去一向的老习惯——看书、编织和开开心心的闲谈,或是和邻居们互相串门,这一切都被时间吞蚀了,被他们忘掉了许久——半个多月了。现在谁也不谈话,谁也不看书,谁也不串门——全村的人都坐在家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沉默不语,都想猜出那一句话。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理查兹懒洋洋地把信封上写的字和邮戳看了一眼——两样都是陌生的——那封信被他丢在桌子上,又恢复了刚才被打断的胡思乱想和无望的、深沉的烦恼。数小时后,他的妻子疲倦地站起来,正准备上床睡觉——现在这已经成为习惯了——但是她在靠近那封信的地方停了一下,以冷漠的神情望了它一会儿,然后把它撕开,大略地看了一遍。理查兹还在坐着,椅背翘起靠着墙,下巴垂在两膝之间,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下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妻子。他连忙跑到她身边,但她却大声喊道:
别管我,我太高兴了。你快看信——快看!他接过信来看,贪婪地读着,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那封信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信里说:我和你从来没见过面,但是这无关紧要;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我刚从墨西哥回家来,听说了那件事情。你一定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但是我知道,并且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世间仅余我一人知道了。那个人是固德逊。许久之前,我和他是老朋友。就在那晚路经你们那个村子,而且在半夜的火车未到之前,一直在他家作客。我在一旁听到他对那个站在黑暗地方的外地人说了那句话——地点是赫尔巷。他和我继续往他家里走的时候,一路就谈这件事情,之后在他家一面抽烟,还继续谈论着。他在谈话之中说到了你们村子里的许多人——几乎都说得很不客气,只有两三个人的批评较好;在这两三人之中就包括你。我说的是批评较好——仅仅是如此而已。我还记得他说过这个镇上的人,事实上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一个也没有;但他说你——我想他大概是说的你——应该没有记错吧——曾经有一次帮过他一个大忙,或许你自己还不清楚帮了这个忙究竟对他有多大好处,他说他希望有一笔财产,临死的时候就要把它留给你,但对村中其它的居民每人都奉送一顿咒骂。因此,如果你当初帮过他的忙,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应得那一袋钱。我知道我完全能够相信你的品德和诚实,因为这些美德在一个赫德莱堡的公民身上是万无一失的天性,所以我现在要把那句话告诉你,坚信你如果不是应得这笔钱财的人,那么也会去把应得的人寻访出来,让固德逊可以报答他所说的那番恩惠,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决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
霍华德·里·斯蒂文森啊,爱德华,这笔钱属于我们的了,我真是太兴奋了,啊,太兴奋了——吻我吧,亲爱的,我们许久许久没有亲热过了——我们正是需要这笔钱哩——这下子你也能够摆脱宾克顿和他的银行了,再也不需要为奴为婢了。我简直仿佛在云端里飘来飘去。
他们在长靠椅上彼此拥抱和亲吻,愉愉快快地度过了30分钟。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的美好时光——那个时光原是自从他们恋爱的时候就开始了,直到那外地人带来这笔害煞人的钱财以前,一直持续下来,没有中断过的。不一会,妻子说道:
啊,爱德华,你太幸运了,当初幸亏你给他帮了那个大忙,可怜的固德逊!我一向是不喜欢他的,但是此刻我觉得他实在极了可爱。你真是了不起啊,太棒了,一直也没提过这件事情,没说过。随后她语带怨气地说:但是你对我总该说一声呀,爱德华,我是你的妻子呀,总该告诉一声哪,你要明白。
嗯,我……呃……嗯,玛丽,你看——别总是这么吞吞吐吐吧,快告诉我,爱德华。我向来是爱你的,现在我真以你为荣哩。谁都相信全村只有一个慷慨的好人,原来你也……爱德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一呃——呃——唉,玛丽,我不能说!不能说,为什么?你要知道,他……哎,他……他让我保证不说。妻子把他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细细打量一番:
让——你——保——证?爱德华,慢吞吞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玛丽,你难道认为我是会撒谎的人吗?
她颇为不安,竟然没有合适的话回应,停留一会之后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说道:
不是……不是。我们未免脱离话题太远了——上帝宽恕我们吧!难道你一辈子连一次谎也没撒过。但是现在——现在我们脚底下一切的根基好像是在垮台的时候,我们就……我们就……她一时说不下去了,随后又时断时续地说:不要让我们受到诱惑吧……我想你是给人家保证过的,爱德华。这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那么——这就算往事不提了,我们还是要高高兴兴才行,这不是自我麻烦的时候。
爱德华感觉到难以听从妻子的话,因为他心里总在思来想去——努力要回忆他曾经帮过固德逊什么忙。
他们几乎彻夜无法安眠,玛丽是快乐而又想个不停,爱德华却只忙着用心思,但并不十分快乐。玛丽总在盘算着如何处理这笔钱财。爱德华一直在挖尽心思地要回想起那个恩惠。起初他为了对玛丽撒了那个谎——假如说那是谎话——良心上颇感不安。后来他反反复复思考了一阵——假设那的确是撒谎吧,那又如何?难道有什么大不了吗?我们难道不是经常在行为上干撒谎的勾当?那又为什么不能说谎呢?你看玛丽所做出来的事情。当他正在赶快去做那桩踏踏实实的事情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后悔没有把那张纸条子灭掉,留下那把钱!难道盗窃比说谎强?
因此这个问题就不怎么使他难受了——那句谎话已没有关系了,并且还使他感到安慰。其次一个问题又占了主要地位:到底有没有帮过人家的忙?你看,这儿分明有固德逊本人的证明,斯蒂文森的来信已经说清楚,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这简直可以作为法律上的证据,证明他确实帮过人家的忙。当然。所以这一点算是解决了……但是不行,还不见得彻底解决了。他略微吃惊地想起这位不认识的斯蒂文森先生就讲得并不完全肯定,他记不清帮这个忙的人到底是理查兹,还是另有其人——而且,哎呀,他还说相信理查兹的人格哩!所以理查兹不得不由他自己确定这笔钱财的归属——斯蒂文森先生相信他假如不是应得的人,就肯定会毫不吝啬地把应得的人探访出来。啊,把人家安排到这种地步,真是可恶——哎,斯蒂文森怎么就不兴把这种疑问删除呢!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个疑问?
又是一阵考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同名同姓,而不是他人的名字,在斯蒂文森心里留下了印象,使他感到他是应得这笔钱财的人?这倒像是很好。是的,这确实像是大有希望。实际上,他一直往下想,希望也就好像越来越大——到最后,这个理由终于铁证如山了。这是理查兹马上不再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因为直觉告诉他,认定一个证据既经确定,就不要再追究为妥。
这时他心安理得地感到爽快,可是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却总在逼着他注意:当然他是帮过人家的忙——这是肯定了的,可是到底帮的是个什么忙呢?他必须回想出来——必须想起这桩事情,不然他就不睡觉,因为这才能使他心境安宁,毫无挂虑。于是他想了又想。他想到许多件事情——可能帮过的忙,甚至是大致肯定帮过的忙——可是没有一件显得很重要,没有一件显得够分量,没有一件显得值这笔钱财——值得固德逊希望他能在遗嘱中留下的那笔财产。仅仅如此,他根本就想不起曾经做过这些事情。那么,哎——那么,哎——那到底应该是帮了一个什么忙,就竟会使得一个人这么感激涕零呢?啊——拯救了他的灵魂!肯定是这么回事。对,现在他回想起了起初曾有一次自告奋勇去劝说固德逊入教,并且不厌其烦地劝了他——他打算说是劝了数月之久,可是仔细一想,数月缩成了1个月,又缩成了1周,又缩成了24小时,然后缩得无影无踪了。是的,他现在记得十分清楚,而且是非他所愿地那么鲜明,固德逊起初的回答是叫他滚蛋,不要管闲事——他可不希望跟着赫德莱堡升天堂!
于是这个答案是失败了——他并不曾拯救过固德逊的灵魂。理查兹不免有些生气。然后过了片刻工夫,又闪现了一个想法:他曾经帮助固德逊挽救过他的财产吗?不是,这是说不过去的——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的性命呢?一点也不假。当然。唉,他早就该想到这个了。这一次他总算走对了路,毫无质疑。于是顷刻之间,他那想像的风车就大转特转起来了。
此后,在精疲力尽的整整两个小时之内,他一直在忙着救固德逊的命。他以各种困苦和冒险的方式干这桩事情。每一次他都很圆满地把这个救命的举动做到了完美的地步,而后正当他开始相信这桩事情确实是发生过的时候,凑巧就有一个烦人的枝节问题出现,使得整个事情变得滑稽可笑。比如拿泅水救命来说吧。在这种救命方式之下,他曾经豁出去把淹得快要断气的固德逊拖上岸来,还有一大堆人旁观赞叹,但是他把整个经过完全编好之后,正在开始回忆一切的时候,却又生出了许许多多毫无多大作用的枝节问题:镇上的人们可能都知道这桩事情的,玛丽也可能知道,在他的脑子里,这桩事情也会像钙光灯似地放出耀眼的光芒,而不至于是一件他可能做了而不知道到底对人家有多大好处的、并不显著的好事。而且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他自己本来就不会游泳。
啊——原来又有一点,他从开始就忽视掉了:这桩事情必须是他做了之后却不以为是的好事。唉,真是,那么想出这桩事应该是很容易的——比其他那些事情简单得多了。不出所料,他很快就想出来了。多年前,固德逊差点和一个名叫南赛·休维特的很可爱、很美丽的姑娘结婚,但是为了某种原因,这桩婚事搁浅了,结果那个姑娘死了,后来固德逊就一直单身生活,并且渐渐变得性情孤僻,干脆就成了一个厌世嫉俗的人。这个姑娘死后没多久,村里的人就发现了,或是自以为发现了,她的血管里含有一点点黑人的血液。理查兹把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后来终于觉得他想起了一些与此有关的事情,那些事情一定是由于以前不曾理会,在他脑子里消失得毫无踪影了。他好像是隐隐约约地想起了起初发现那黑人血液的就是他自己,把这个消息告知村里人的也是他,还想起了村里人告诉了固德逊,说清了消息的来源,想起了他就是这样拯救了固德逊,让他没有和这个有黑色混血的姑娘结婚。他帮了他这个忙,却不知道对他有多大好处,事实上从来就不知道他是在帮人家的忙,可是固德逊当然知道他帮这个忙的价值,也清楚他是如何千钧一发地获得了幸免,所以他才在临终时对他的恩人感激不尽,恨不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他越回想就越觉得这事情非常明显,不用多问,最后,当他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觉的时候,心里颇为满足而快乐,他回忆着全部经过,就像是刚发生的一样。实际上,他似乎还记得固德逊曾经有一次亲自对他说过感激的话。在这期间,玛丽已经花了6000元给她自己购置了一所新房子,还买了一双睡鞋送她的牧师,然后就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在那同一个星期六晚上,邮递员给其他的首要居民每人送去了一封信——一共送了19封。信封完全不相同,笔迹相同,信的内容也相同,除此以外,分毫不差。每封信都是完全照理查兹所收到的那一封抄下来的——笔迹和信的内容都是十分相像——而且都是斯蒂文森签字的,只是收信人的姓名改变了。
天明后,18位主要公民都在相同时间内和他们的一样身份的弟兄理查兹做了相同的事情——他们用尽了毕生精力,要想出他们曾在无意中如何帮助过巴克莱·固德逊。但对于任何一位,这番功夫都不见得轻松快乐,然而他们却成功了。
在他们很费力地做着这项工作的同时,他们的妻子却轻而易举地把整夜工夫消耗在花钱的问题上了。一夜之间,那19位太太平均每人从那口袋里的4万元中花掉了7000元——总共是13.3万元。
第二天杰克·哈里代不禁大吃一惊。他看出那19位主要的公民和他们的妻子脸上都重新现出了那种心平气和、纯洁、的开心神情。他简直受宠若惊,一时想不出什么开玩笑的话来,可以破坏或是改变这种氛围。所以现在就轮到他对生活颇感不满了。他对他们开心的理由暗自作了许多推测,但一经查证,没有一个说对的。他遇到威尔科克斯太太,看到她脸上那副平和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时,心里便猜测:难道是她的猫生了猫仔子。——因此他就去问她家的厨师,结果并非如此;厨师也看出了那种开心神色,却不知为什么。当哈里代发现老实人毕尔逊(村中的绰号)脸上也有那种狂喜神情时,他就猜测毕尔逊有一位邻居摔断了腿,但调查的结果,这事情也没有发生。格里戈利·耶次脸上那副抑制不住的狂喜神色只能有一种解释——他的丈母娘去逝了,这又错了。那么宾克顿——宾克顿——他肯定是要回了原本认为要落空的一元钱的债。诸如此类,左搞右猜。他所猜测的事情,有的是存在疑问,有些却已证实了是分明的错误。最后哈里代自言自语道:反正归结起来,今天赫德莱堡有19家人暂时上了天堂,我不晓得原因何在;我敢肯定老天今天一定是休息了。
有一个邻州的建筑师和营造商最近到这个前途无量的村里大胆地开办了一个小小的企业,现在他的招牌已经挂了一周了,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个主顾。他很如心失望,后悔不该来。可是现在他的运气突然好转起来了。那些首要的公民的太太一个又一个地私自对他说:
下周到我家里来吧——不过暂时请你不要外传。我们计划盖房子。
那一天有11家来邀请他。当晚他就给他的女儿去信,毁了她和一个同学的婚约,他说她可以找一个比他身价高万倍的对象。
银行家宾克顿和其他两三位富裕的人物打算盖乡村别墅——可是他们耐心地等待着。这类人物在小鸡还没有出壳的时候是不把它们作数的。
威尔逊夫妇策划了一个新的盛举——化装跳舞会。他们并没有正式去请客人,只是亲密地对他们的亲朋好友们说,他们正在思考这件事情,并且觉得他们应该举行这个舞会——假如我们举办的话,那肯定会请你参加。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于是因此互相议论道:嗨,他们真是发疯了,威尔逊他们的家境如此贫寒,他们请得起吗?19家的主妇之中有几位私自向她们的丈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一直默不作声,且等他们把那个寒碜的把戏演完之后,我们再来举办一个隆重的,准叫他们出丑。
时光如水,那些未来的挥霍的预算越来越庞大、任性、愚蠢和胡闹了。照情形看,这19家好像是每一家都不但要在领款的日子以前把这4万元全部花完,还要在这笔款到手的时候当真负债才行。有好些人忘乎所以,不以打算如何花钱为足,竟然真地花起来了——用赊账的方法。他们买地、接受典当的产业、购置农庄、买投机的股票、买高档服装、买马,还有各种其他的东西,先拿现款付清利息,其余由他们负责偿还——以10天为限。随即这些人明白过来,就知道事情不妙,于是哈里代就看出很多人脸上开始流露出一种害怕的忧虑。他又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威尔科克斯家里的小猫并没有死,因为一直没有生出来;谁也曾未把腿摔断;丈母娘也曾未减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真是个捉摸不透的谜。
另外还有一个满脑子疑虑的人——柏杰士牧师。接连几天,不论他去什么地方,好像总有人跟踪,或是东张西望地寻找他,如果他到了一个偏静的地方,那19家的人当中就肯定有一位出现,鬼鬼祟祟地把一只信封塞到他手里,悄悄说一声星期五晚上在镇公所拆开,然后就像犯了罪的罪人似地逃开了。他本来猜想着也许会有一个人申请领取那只钱袋——但这还是靠不住的,因为固德逊已经不在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来申请。最后到了礼拜五那个隆重的日子,他一共收到了19封信。
三
镇公所从来没有比这一天更美丽过。大厅尽头的讲台后面挂满了色缤纷的旗子,墙上每隔一个相当距离都挂着一些五光十色的彩旗,楼座的前面也挂上了旗帜,支柱上也裹着旗子,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外来的客人以很深的印象,因为客人的数量一定很多,而且大多数是与新闻界有关联的。全场坐满了人,412个固定的座位都坐满了,另外还在过道里临时安排了68个座位,也坐满了,讲台的阶梯上也坐上了人,有几位重要的客人被安排在讲台上的座位上,讲台前方和两侧的边缘摆放成马蹄形的那些桌子后面坐着一大批来自各地的特派记者。全场的装办之讲究在这个镇上是前所未有的。有些服装代价很高,有几位身穿这种华丽衣服的妇女显得有点不太习惯的样子。至少本镇的人感觉她们有这种表情,但是这种看法之所以产生,也许是因为本镇的人知道这些妇女以前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吧。
那一袋黄金放在讲台前面的一张小桌子上,全场的人都能够清楚的看到。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瞪着双眼望着它,心里感到一种热烈的兴趣、垂涎欲滴的兴趣、渴望而又伤感的兴趣;只有那少数的19对夫妇却以亲切、抚爱和物主的眼光直望着桌子上的宝贝,而这19对夫妇中的男性有一半则在一遍又一遍地默默背诵着为答谢会众的掌声和祝贺而演讲的简短的即席致词,这些话是他们准备立刻就要站起来说的。这些先生们中间的某一位不时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条子来,暗暗地瞟它一眼,以便帮助记忆。
会场中当然不断地有叽叽喳喳的谈论声——这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后来牧师柏杰士先生站起来,把手放在那只口袋上的时候,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他甚至能够听得见身上的细菌咀嚼的声音。他讲述了钱袋的古怪来历,继而满腔热情地说到赫德莱堡因诚实表现而获得的那种悠久的应得的声誉,并且说到全镇的人由于这种声誉而感到问心无愧的光荣。他说这种声誉根本是一份无价之宝,得老天保佑,它的价值如今更加无可估计地达到极限,由于新近这件事情已经把这种名声传播得很广,导致全美洲的人都把眼光集中到这个村子上来了,而且——他希望、并且相信——致使这个村子的名字变成了不可败坏的同义词。(阵阵掌声)如今由谁来充当这个贵重的珍宝的监护人呢——让全村共同担负责任吗?不可以!这个责任只可能是个人所有的,而不能是整个社会的。从今以后,你们在座每个人都要亲自担任它的特殊监护人,全部都要负责不叫它受到任何损伤。我想问你们——问你们每一位——是否愿意担负这个责任?(台下纷纷表示同意)如此美好极了。你们还要把这种责任流传给诸位的子孙后代,代代相传。今日你们的纯洁是无可挑剔的——千万要注意把它永久保持住。今日在整个社会里没有一个人会受到诱惑去拿别人的钱,不属于自己的,连一分钱也不会碰一下——千万要坚持这种美德。(一定会这样!一定会这样!)我不便在这里拿我们自己和别的村子相比较——有些村是对我们怀有敌意。他们有他们的作风,我们有我们的作风,各有千秋,我们就知足常乐。(掌声)我的话讲完了。各位朋友们,在我手底下放着的,是一位不相识的好人对我们的品德最好的表示,由于他的举止,由此之后全世界的人也会永久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代表在座的向他表示由衷的谢意,并且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表示同意。
在场会众全体起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连会场的墙壁都震动了。掌声过后大家又坐下来,柏杰士先生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当他拆开信封,从信封里面抽出一张纸条子的时候,全场静寂。他把这张字条的内容念出来——慢慢地、动听地——听众如醉如痴地凝神静听这个神奇的文件,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锭黄金。
“我对那位罹难的外地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绝对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然后他接着说道:
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在所写的这些话是不是与钱袋里封藏的词句相吻合;若是吻合——依我看毫无疑问是会符合的——如此这一袋黄金从此就属于我们的一位同胞,这位同胞从今以后就在全国的面前成为使我们这个小镇远近闻名的那种特别的美德的象征——毕尔逊先生!
在场的人原来准备着爆发出风暴似的一阵应有的喝彩声;但大家却没有这样做,反而如是中风般地发呆。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丝声音,随后有一阵耳语的浪潮席卷全场——大意如下:毕尔逊!哈,算了吧,那未免太难以置信!拿20块钱给一个陌生人——无论给谁吧——毕尔逊!这也就说给水手们听!此时全场又因另一阵惊奇,突然地肃静下来了,因为大家发觉毕尔逊执事在会场中的一处站着,谦逊地低着头,同时在另一处,威尔逊律师也在一模一样地站着。大家百思不解地沉默了一阵。
所有人都默默无语,19对夫妇显出惊骇和愤慨的样子。
毕尔逊和威尔逊扭过头来,相互瞪着对方双眼。毕尔逊讥刺地问道:
威尔逊先生,你站起来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有这个权利。如果你不嫌麻烦,就向大家说明说明你为什么站起来吧?如你所愿,因为那张字条是我写的。这简直是无耻的谎话!我亲自写的呀!这下轮到柏杰士目瞪口呆了。他在台上站着,迷茫地看着这两位先生,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好像不知怎么办才好。全场都茫然失措。还是威尔逊律师开口了,他说:
我请求主席再念念那张字条上签的名字。律师的话语主席清醒过来,他大声念出了字条上的名字:
约翰·华顿·毕尔逊。如何!毕尔逊大声喊道,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居然打算在这里骗人,你现在准备怎样给我道歉,怎样给在座的诸位受了侮辱的听众道歉?
我无歉可道,先生!另外,我还要公开地控诉你是从柏杰士先生那里偷走了那张我写的字条了,抄了一份,然后签上你的名字,把纸条掉包。此外你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得到这句对证的话,全世界的人,只有我自己掌握着这个措词的秘密。
如果再争吵下去,难免会造成丑恶不堪的局面:人人都很难受地注意到那些速记的记者在那儿拼命地记录;有许多人大声呼喊着主席,主席!秩序!秩序!柏杰士用力地敲打着主席的小木槌说道:
我们不应该忘记基本的礼貌吧。这件事情显而易见地是哪儿出了点差错,然而细想也不过如此。要是威尔逊先生曾经交过我一封信——哦,我忽然想起了,他的的确确是交过——我一直保存着哩。
说完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来,把它撕开,瞄了一眼,露出惊讶和疑惑的神色,呆站好久没有出声。然后他以恍惚和机械的姿势挥一挥手,一再要想说句什么话,终于泄了气,没有说出来。有几个人大声喊道:
念呀!念呀!上面写的是什么呀?终于他以迷茫的、如梦游似的:我向那位不幸的外地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决不是—个坏人,(全场瞪着眼睛望着他,大为惊奇。)快去改过自新吧。”(台下纷纷议论:真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主席说,这封信是赛鲁·威尔逊著名的。
如何!威尔逊高声喊道,我看这就把问题解决了!我分明知道我那张条子是被人偷看了。
偷看!毕尔逊反嘴骂道。我要让你知道,不管是你,还是其他如你这样的混蛋,都不能这么大胆地……
主席:请守秩序,先生们,保持秩序!请坐下,你们两位都坐下。
他们听从了主席的话,但是还不断晃动着头,满脸的怒气在那低声嘟囔。全场弄得完全不知所措,众人对于这个稀奇的紧张局面,简直不知该当如何。随后汤普生站起来。汤普生是个帽商。他原本很想在这19家之中,但他还没有这个资格。他的帽子存货不多,够不上那个地位。他说:
主席先生,如果允许我发表意见的话,我想请问这两位先生难道不会都是错的吗?我请问你,先生,难道他们俩都碰巧对那位外地人说了相同的话吗?我觉得……
硝皮商站起来,打断了帽商的话。硝皮商对这件事充满了牢骚,他自信自己是够得上列入19家之中的,但是他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致使他在言行举止方面都有点儿带刺。他说:
呸,问题不在那上面!那是可能有的事——100年里说不定能有两次——但另外那件事情可不可能有。就是他们俩谁也没有给过那20元钱!(观众的喝彩声)毕尔逊:我给过!
威尔逊:我给过!然后他们两人又互相批判对方有偷窃行为。
主席:秩序!请坐下,对不起——两位先生。这两张条子不管哪一张都没有一刻离开过我身边。
底下会众的声音:好——如此就真相大白了!硝皮商:主席先生,如今有一点是明白了:这两位先生之中曾经有一位曾经藏在另一位的床底下,偷听人家的家庭秘密。要是我的话并不违反会场规定,我大胆说一句:他们两位都干得出。(主席:秩序!秩序!)就当我没说过,先生,现在我只提出一个意见:假如他们两人之中曾经有一位偷听了对方告诉他的妻子的那句对证的话,我们就能够把他查出来。
底下会众的声音:怎么查法?
硝皮商:太好办了。他们俩所写的那句话,字句并不一模一样。若不是隔的时间长久一点,并且在宣读两人的字条之间插进了一场热闹的争吵,大家可能就会注意到的。
底下会众的声音:那你说区别在哪里?
硝皮商:毕尔逊的字条里说的是“绝对不是”,威尔逊的是“决不是”。
许多人的声音:是那么说的——他说得很对!硝皮商:如此,现在只要主席把钱袋里那句对证的话比较一下,我们立刻就能够查出这两个骗子之中……(主席:秩序!)——这两位冒险家之中……(主席:秩序!秩序!)——这两位先生之中……(哄堂大笑和掌声)——到底该那一位戴上这一个勋章,表明他是这个镇上破天荒生出的第一个不老实的撒谎大王——他给这个镇丢了脸,这个镇从今以后也就会叫他够难堪的!(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的声音:打开吧!——打开那口袋!柏杰士先生把那口袋撕开了一条裂口,伸手进去抽出一只信封来。信封里装着两张折起的信纸。他说:在这两张字条有一张上面写着:“只有等到交给主席的一切信件——如果有的话——宣读完毕之后再打开来看。”另一张上写着“对证词”,由我来念吧。这上面写的——就是:
“我并不要求申请人把我的恩人向我说的话的前半句说得一字不差,因为那一半并不动人,而且容易忘记,但是结尾的40个字是很动人的,我觉得也容易记住,若不能把这些字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就请把申请人当作骗子对待。我的恩人开始说的是他很少给别人提出忠告,但如果他一旦提出忠告的话,那就一定是金玉良言。然后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时时刻刻留在我脑子里,从来没有遗忘过:你决不是一个坏人——”
全部会众的声音:这下子清清楚楚了——钱是威尔逊的!威尔逊的!威尔逊!说话呀!说话呀!
大家激动地跳起来,拥挤到威尔逊身边团团围住,紧紧握着他的手,满怀热情地向他祝贺——同时主席敲着小木槌,大声喊道:
秩序,诸位!秩序!秩序!请让我念完吧。等到会场安静下来之后,宣读又继续了——念出的是:
“赶快浪子回头吧——不然,牢记我说的话——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由于你的罪过而死,并因此下地狱或是赫德莱堡——希望你努力争取,还是下地狱的好。”接着是一阵死一样的静寂。刚开始还有一层愤怒的表情阴沉沉地覆盖到在场的公民们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这层暗影逐渐消退,并且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很想取而代之。这种表情试图流露出来,大家拼命地压抑,才没有显现出来。记者们,布利克斯敦的人们,还有其他外地来宾都把头低下去,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费尽了劲,凭着极度的修养,拼命忍耐。就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静悄悄的会场中忽然爆发出一个孤单的叫声——杰克·哈里代的:这话才真是地道的金玉良言哪!他的话令全体哄然而笑,连客人都没有例外。甚至柏杰士先生肃然的神色也消失了,随后会众认为此时已经正式解除了一切束缚,大家应该尽情地享受他们的权利。全场的哄笑是尽情而持久的,真是笑得如狂风暴雨般地痛快淋漓,到最后终于停止了——停止了一会儿,柏杰士先生才得到机会准备继续发言,台下的人刚把眼睛揉了一下,但接着笑声又爆发了,狂笑声持续了好久,最终柏杰士才得以说出以下这几句严肃的话:
即使掩盖事实也是徒然——我们的确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这个重大的问题牵进到本镇的声誉,毁坏了全镇的好名声。威尔逊先生和毕尔逊先生所提供的对证的话不尽相同,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因为这表明在这两位先生之中会有一位犯了盗窃的行径——
这两个人都在软瘫瘫地坐着,无精打采,懊丧至极,但听到主席这番话,他们俩都似触了电一样动作起来,立刻想就要站起——坐下!主席厉声喊道,他们都遵守了。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说过,问题本身的严重性。这事情——刚刚只牵涉到他们两人其中的一个。但现在随着事态的发展问题就更加严重了,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声誉都遭了可怕的威胁。我是不是可以更进一步说,遭遇到无法解脱的危险?两个人都遗忘了那关键的40个字。他稍停片刻。等待了几分钟,他故意让那普遍的沉寂逐渐深沉。接着继续说道:这件事情的发生,好像只有唯一的说法可以解释。我请问这两位先生——你们是不是相互勾结,以此行骗呢?
全场每一个角落充满了低沉的议论声,大意是说,他把他们两个都抓住了。毕尔逊无法应对这样紧急场面。他满脸沮丧地呆坐着,一筹莫展。相反威尔逊却是个律师。他脸色苍白并充满懊恼的神色,挣扎着站起来,说道:
我请求大家仔细地听一听,允许我说明一下这件疾心痛首的事件。我把我所要说的话讲出来,真是十分抱歉,因为我要说的不免要令毕尔逊先生遭到无法挽救的伤害。历久一来,我对毕尔逊先生是一向很尊敬、很敬爱的,我以前完完全全地信任他绝对不会受任何诱惑的影响——就似你们大家一样地信任。但是为了保存我自己的声誉,我不得不说话——坦白地说。我很惭愧地承认——现在我十分愧疚请求你们谅解——我以前向那位身无分文的外地人说过那些证词里所包括的全部的话,甚至连结尾那骂人的40个字也说过。(全场轰动)最近报纸上刊登启事之后,我就想起了那些我以前说过的话,并且下定决心领这一口袋的钱,因为我有得到它的权利。此刻我请大家认真考虑一下,仔细想一想:那天晚上,那位外地人对我是感激毕尽。他说没有任何言语,足够表达他的谢意,还说如果有一天他想到办法,他一定要千百倍地答谢我。因此,现在我请问你们一声:我怎么会料得到——怎么能相信——怎么能够想像得到一丝疑虑——他既然是那么感动,竟然能够干出这样绝情绝义的事来,在他的对证词后面加上毫无用处的40个字呢?——他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的圈套?——致使我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自己人的面,转变为一个诋毁本镇的坏蛋?这实在是荒谬绝伦,实在出乎想像。他的对证词应当只包括我曾经对他提出的忠告开头说的勉励话。我认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换作是你们,想必也会这样想。你决不会想像得出,帮助了别人,并且没有任何得罪之处,他反过来这么无耻地诬陷你。因此我以十足的信心、充分的把握,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开头的那些话——结尾那句话是“快去改过自新吧”——之后签上了名。当我正要把它装进一只信封的时候,有人叫我到办公室的里间去,我就毫无犹豫地把那张字条子敞开留在桌子上。他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转向毕尔逊那边,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道:请大家注意这个问题:当我从办公室里回来时,毕尔逊先生恰好从我的前门走出去。(全场轰动)毕尔逊立刻站起来,大声喊道:他说的是谎言!他说的是无耻的谎言!
主席:请坐下,先生!现在是威尔逊先生发言。毕尔逊的朋友们拉着他坐下,劝他安静下来,然后威尔逊又往下说:这就是简单的经过。桌子上我写的那张字条子已经不在原先放的地方了。我发现了这一点,但我那时并不在意,还以为可能是风把它吹动了一下。毕尔逊先生竟然偷看人家的秘密文件,这是我想像不到的。他是个有地位的人,应该是不屑于干那样的事情。如果让我拆穿的话,我认为他把“决”字写成了“绝对”,这是显而易见的,这想必是由于记性不好。世界上仅有我一个人,能够在这里一字不差地把对证词用堂堂正正的方法说得清清楚楚。我说完了。
在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情似一篇动听的演说那么具有诱惑性,它能够把那些对演说的戏和魔力生疏的听众的神经器官搅得昏昏沉沉,颠倒他们的信仰,败坏他们的感情。威尔逊以胜利的姿态坐了下来。全场把他淹没在一阵阵潮水般的赞许和喝彩声中。朋友们蜂拥到他身边来,同他握手祝贺。毕尔逊却被大家喝住,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主席拿起小木槌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不住地喊道:
但是我们还要继续进行,先生们,我们还要继续进行呀!
会场终于在主席的敲打安静下来,那位帽商接着说:但是我们还要继续什么呢?先生,不是只差付款这一步吗?
底下的会众说话了:这话有道理!这话有道理!到前面来吧,威尔逊!
帽商:我建议给威尔逊先生欢呼三声,因为他象征着那种特殊的美德,足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场下爆发了热烈的欢呼声。在欢呼声中——同时也在主席敲击木槌的响声中——有些热心的人把威尔逊抬到底下一个会众的肩膀上骑着,打算得意洋洋地把送他到讲台上去。但这时主席的声音压倒了这阵吵闹——秩序!请坐回自己的座位!你们都忘了还有一份文件没有念哩。等到会场安静了下来,他便拿起那份文件,还没有开始念,却又把文件放下来,说道:我忘了,这要等我所收到的信件全部宣读过之后才能念哩。又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来,瞄了一眼——满脸的不可思议——从头到尾不断的细看显出惊讶的神色。
底下会众喊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快念啊!快念啊!于是他就照办——以惊奇的神情缓缓地念着:我给那位外地人说的那些话——(有些人的声音:
喂!怎么回事?)——是这样的:你决不是一个坏人,(有些人的声音:“老天爷!”)快去改过自新吧。(某人的声音:啊,真是莫名其妙!)签名的是银行家宾克顿。
此时尽情发泄的一阵乱哄哄的狂笑简直要叫头脑清醒的人哭起来。没有被中伤的人们都笑得直淌眼泪;记者们在哭笑不得的时候写下了一些毫无头绪的字,难以辨认。有一只睡着的狗吓得丧魂失魄,跳起来向这乱糟糟的会场狂吠。各种各样的呼声充斥在喧嚣之间:我们发大财了——两位不可败坏的廉洁象征呀!——还不算毕尔逊哩!三个!——把“老实人”也算进去吧——多多益善!好吧——毕尔逊也当选了!哎呀,倒霉的威尔逊——遭了两个小偷的殃!
一位会众喊道:肃静!主席又从他口袋里拿出一件宝贝来了。
会众的叫喊声:哎呀呀!又是新的东西吗?念吧!快念!快念!
主席念道:“我对某某所说的那句话”等等,“你决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等等。签名的是格里戈利·耶次。
暴风般的一阵呼声:第四个廉洁的人!好哇,耶!再掏吧!
此时全场热烈无比,群情激愤,准备把这个事件中所能有的一切玩笑开个彻彻底底。有几位属于19家的人物脸色苍白,满怀羞愤,站起来想从过道里挤出去,可是有许多人大声喊起来:
注意门口,注意门口——把门关上,不可败坏的人物可不许逃离会场!坐下吧,诸位!
大家顺从了这个要求。再掏吧!念!快念!
主席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大家听熟了的那些词句又开始从他嘴里蹦出来——“你决不是一个坏人——”
名字!名字!上面签名的是谁?英戈尔斯贝·萨金特。这是第五个了!把这些象征再往上堆吧!再念!
再念!“你决不是一个坏……”名字!名字!尼古拉斯·惠特华斯。
哎呀呀!哎呀呀!今天好像是个象征节!底下有人用悲凄的音调唱起来,开始把这一句当作歌词(省去了好像两字)接着那动听的《天皇曲》里他胆怯的时候,美丽的姑娘……的调子唱。大家都随声附和,兴致极高。接着又有人恰好及时地编出了下一句——你可别忘了这一点——全场疯狂般地唱出这一句。第三句马上又有人续上了——赫德莱堡真是不可败坏——全场又把这一句吼出来。最后一个字刚刚唱完,杰克·哈里代用激昂的歌声唱完了最后一句:所有象征都在站我们面前!
大家合唱这句,兴致渐长渐高。随后全场快乐的人们又从头唱起,把这四句反复唱了几遍,唱得音韵铿锵,派头十足,歌声过后,又用雷鸣般的声音给将在今晚接受荣誉称号的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和他的各位象征们欢呼三次,还加上尾声。
随后向主席大吼的声音又从会场各个角落发出来了:继续进行!继续进行!念吧!再念一些!把你接到的全部念出来!
是呀——继续进行!我们要博得流芳千世的大名了!
在此时有十几个会众站起来,表示反对。他们说这出滑稽戏肯定是哪个恶作剧的无赖耍的把戏,这是对整个村镇声誉的侮辱。无可置疑,这些名字都是假冒的——坐下!坐下!闭嘴!你们这叫做不打自招。我们很快就能够在这一伙里发现你们的名字哩。主席先生,这样的信你总共收到多少封?主席仔细数了一下。加上刚才说过的算在一起,总共是19封。似狂风般的讥笑在会场里刮过。大概那里面都装着相同的秘密。我建议你把它们一齐打开,念出每张字条上签的名字——还把那上面起头的八个字也念出来。
同意!主席宣布这个举动,全场悉数通过——吼声如雷。
然后可怜的理查兹这老头儿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太太也起来站在他身边。她的头低垂着,想是怕被其他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用胳臂搀扶着她,就那样,开始以颤微微的声音开始说道:
朋友们,你们一向都了解我们俩——玛丽和我——了解我们的生平,我想你们一直都喜欢我们,看得起我们——
主席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这话一点也不错——理查兹先生,你说的是实话。本镇的人确实是了解你们,确实是喜欢你们,并且看得起你们;还有——大家都敬爱你们——
哈里代的声音又大声地传出来:这才是的的确确的大实话哩,真是!如果主席没有说错,大家就干脆表示拥护吧。起立!这样吧——一!二!三!——全体起立!
全场一齐起立,热情的目光注视着这对老夫妻,手中挥动的丝巾如漫天的白雪一样,洁白无瑕,大家用满腔热爱的心情发出了整齐的欢呼。
接着主席又继续说:
我刚才要说的话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并且相信你是一个热心的人,理查兹先生,但现在不是对罪人发慈悲的时候。(一阵阵对呀!对呀!的呼声)你的热心都显现在你的脸上,但是此刻我不能也不该让你替这些人求情——
但是我打算……
请坐下吧,理查兹先生。我们必须查看剩余的信——仅仅只为了对那些已经被揭露的人表示公正,也需要我们这样做。等这个手续办完了之后——我向你保证——肯定给你发言的机会。
底下会众的声音:对!——主席说得不错——此时此刻可不能让谁说话来打断!继续进行吧!——名字!名字呀!——按照建议的办法继续进行!
老夫妻不自愿地坐下了,丈夫对妻子悄声地说:现在只能等待了,这真叫人度日如年啊!等一会他们发现我们原本是想替自己求情,我们的羞耻就不止如此了。
跟随人名不断的宣读,大家的哄笑一潮接着一潮。“你决不是一个坏人——”签名,“罗伯斯·狄特马施。”
“你决不是一个坏人——”签名,艾里发勒特·维克斯,“你决不是一个坏人——”签名,“奥斯卡·怀尔德。”
此时大家又想出了一个办法,建议让会众自己替主席念那八个字,他是求之不得的。这封信之后,等把信拿在手里以后。全场以整齐如一的、如奏乐似的用深沉的声音悠悠地高声唱出那八个字来(大胆地模仿着教堂里吟诵的一首有名的圣诗的调子,学得很像。)——“你决—呃—呃—不是一个坏—唉—唉—人”随后主席才念,签名,“阿契波尔德·威尔科克斯”如此这般,信纸上的大名不断地从主席嘴里吐出来,除了那倒霉的19家的人之外,人人都越来越感到一种欢天喜地的痛快。有时逢到特别光彩的名字被念出来的时候,听众就请主席稍等片刻,大家就再把那段对证词从头到尾整个儿唱出来,并且包括最后的并且因此入地狱或是赫德莱堡——希望你努力争取,还是入地—咦—咦—狱为妙!这一句。遇此这种特殊情况时,他们还用庄严、沉痛和堂皇的声调加唱一声亚—啊—啊—门!
随着听众的唱声名单越缩越短,越缩越短,越缩越短,可怜的理查兹老头儿老在暗自计数,遇到有和他自己类似的名字被宣读出来时,就心里颤抖一下,他一直很难受地提心吊胆等待着他的名字出现,因为到那时他就有那份可耻的权利和玛丽一同站起来,说完他替自己求情的话。正如他打算的,措词如下:……由于到此刻为止,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昧良心的事,老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没有丢过脸。我们是很穷苦的,加上年纪也大了,又没有子女帮我们的忙。竟然在诱惑之下,堕落了自己的灵魂。我刚才那一次站起来,原本打算说出事实,请求不要把我们的名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宣读,因为我们好像觉得那会使我们受不了,但我却被阻止了。这是公平的,虽然我们和别的人一同受到耻辱是应该的。
但这对我们是痛心的。我们活了大半辈子,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人家说出我们的——臭名字。请大家发发慈悲——考虑我们过去的所作所为。请你们特别饶恕,尽量让我们受到最轻微的羞辱吧。当他幻想到这里的时候,玛丽看出他心不在焉,便用胳臂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全场正在唱着你决—呃—呃等等。
准备,玛丽低声地说。该是你的名字了,他已经念了18个。
歌唱声停止了。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连珠炮一般的喊声从全场各个角落传过来。柏杰士再次把手伸到口袋里。那对老夫妻又颤颤微微地开始起立。柏杰士摸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啊,原来我已经全部念完了。夫妻俩惊喜得全身发软,瘫软地坐到椅子上。玛丽低声地说:啊,谢天谢地,我们得救了!——他把我们的信弄掉了——拿一百袋这样的金子给我换那封信,我也不干!
全场又爆发出那《天皇曲》改编的滑稽歌词,不断地唱了三次,越唱越起劲,一浪高过一浪。第三次唱到结尾一句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唱——所有象征都站在我们面前!
结束时给赫德莱堡的廉洁和我们的18位不可败坏的代表三声喝彩,还加上了尾声。
接着制鞍匠温格特站起来,建议给全镇最廉洁的人、唯一没有企图把那笔钱据为己有的重要公民——爱德华·理查兹三呼致以最高的敬意。
大家以热情的、动人的心情欢呼了这番祝贺。随后又有一位会众建议选举理查兹为现在这种神圣的赫德莱堡传统的惟一的监护人和象征,赋予他以权力,让他昂然耸立,睨视整个充满讥讽的世界。
提案在全场欢呼声中通过了,于是大家又唱那《天皇曲》的调子,结尾还加上了一句,这里有一位真正的象征已然出现!
停了一会儿;忽然——
一位会众的声音:那么,这袋金子现在归谁所有呢?
硝皮商(以尖刻的讥讽语气):容易之至。这笔钱应该由那18位不可败坏的人均摊。因为他们每人都给了那落难的外地人20元钱——并且给了他那番忠告——各人轮流说的——这一队人物走过,花了22分钟。大家在这位外地人身上下了赌注——总共施舍了360元。他们现在只要收回这笔借款——加上利息——总共4万元。
底下会众的声音(含着嘲笑的语气):好主意!
分摊!分摊!可怜这些穷苦的人吧——别让他们老等着!
主席:秩序!现在我宣读这位外地人的另外一份文件。这上面说,“如果没有人出面申请(一阵洪亮的同声嘲骂),我希望你打开钱袋,把里面的钱点交贵镇的各位首要公民,请他们保管,(一阵啊!啊!啊!的呼声),由他们计划,合理地使用,以求传播和延续贵村由它的不可败坏的诚实而获得的那种尊崇的声誉(又是一阵呼声)———这种名誉,由于他们的大名和他们的努力,又将增添一层新的、永久的光辉。”(狂热的——一阵讥讽的喝彩声)好像只有这些话了。不——这里还有一段再启:
“再启——赫德莱堡的公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对证词——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说过那些话。(全场轰动)也不曾存在那个行乞的异乡人,或是那20元钱的捐赠,以及由此而来的致谢和恭维的话——所有的一切事情都是假设的。(全场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和快意的声音)那么让我来讲一讲我的故事吧——只需一两句话就行了。我曾在以前路经你们这个镇上,遇到我本来不应该受的一次很大的侮辱。换作其它任何人,那——只要杀死你们其中一两个人就心满意足,认为划算了,但依我看来,那仅仅是一种轻微的报复,还不够厉害,因为死人是不懂得痛苦的。另外,我又不能把你们通通杀光——而且,无论如何,即使我做得到,那也还是不足达到我满意。我要毁掉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女的也在内——不是毁灭他们的身体,也不是他们的产业,而是他们的虚荣——这是软弱和愚蠢的人们最脆弱的部分。所以我就化装回到这里来,注视着每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你们是很容易到手的猎物。你们以诚实获得了悠久和尊崇的声誉,当然你们也是以此自豪的——那是你们的无价之宝,可以说是你们的命根子。当我发现你们小心并且警惕地防止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儿女受到诱惑,我立刻就知道应该如何下手了。哎,你们这些头脑单纯的家伙,在所有脆弱的东西之中,最脆弱的就是没有经过真金火炼的道德。我拟定了一个办法,搜集了一张名单。我的计划就是要败坏这个无法败坏的赫德莱堡。我的想法是要把好几十个纯洁无瑕、生平从来没有撒过谎或是偷过一分钱的男女老少全部都变成撒谎的人和窃贼。但我却担心固德逊。他既不是在赫德莱堡生的,也不是在这里教养起来的。我担心在开始实施我的计划的时候,把我那封信分送到你们手上时,你们心里会想:我们这里只有固德逊一个人才会把20元钱施舍给一个倒霉鬼——因此你们就不会上我的当。但老天爷把固德逊接去了,由此我就知道无须担心了,所以我布下了陷阱,装好了钓饵。或许收到我所分寄的那份伪造的对证词的那些人并不见得个个都中我的圈套,但只要我看透了赫德莱堡的脾性,我一定能够把他们大多数人收拾一下。(若干人的声音:对——一个也没有漏网。)我相信他们肯定就会盗窃那笔假装的赌款,而不会轻易放过,这些可怜的、受了诱惑的、教养不良的家伙。我希望能够一下子把你们的虚荣永远捣个粉碎,叫它万劫不复,从此给赫德莱堡一个新的名声——一个洗不掉的名声——到处流传。假如我达到了目的,那么就请打开口袋,召集赫德莱堡声誉宣传与保存委员会吧。”
暴风般地呼声:快打开!快打开!请18位到前面去!“优良传统宣传委员会”!到前面去——不可败坏的先生们!
主席把口袋撕开,捧起一把发亮的、大块的黄金钱币,拿在手里摇了一下,并且仔细察看——朋友们,这些都是镀金的铅饼!此言一出,会场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打雷似的呼喊。
终于声音平静下来,那硝皮商就大声叫道:
威尔逊先生在这场戏里显然是出人头地的角色,凭他这种资格,他能够担任优良传统宣扬委员会的主席。我建议请他代表那19位家庭到前面去,保管这些价值不菲的黄金。
底下会众的声音:威尔逊!威尔逊!威尔逊!发言哪!快发言哪!
威尔逊(用激怒得发抖的声音说):请大家允许我来说几句,我也不怕说得太粗俗——他妈的混账钱!一位会众的声音:啊,亏他还是个浸礼教徒哩!另一位会众的声音:剩余的17位象征!请上台,先生们,担当如此重任吧!没有应答。
制鞍匠:主席先生,在这批从前的正人君子中还有一位真正清白的人,他是需要钱的,并且他有资格得到这笔钱。我提议主席派杰克·哈里代到讲台上去,拍卖那一口袋20元一块的镀金的钱币,拍卖所得应归他人——此人就是赫德莱堡所乐于表扬的——爱德华·理查兹。
这个建议被大家非常热烈地接受了,那只狗又吠了几声,似应声一样;制鞍匠首先出一块钱投标,布利克斯敦的人们和巴南的代表都拼命争取,每逢标价抬高一次,大家就欢呼喝彩,会众掌声不断,场面也越来越热烈,连投标的人们也劲头十足,随着情势的发展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坚决,标价由1元涨到5元,又涨到10元,再涨到20元,再涨到50元,100元,再涨到……在拍卖起初时,理查兹懊恼不堪地对他的妻子说:
哦,玛丽,这怎么行呢?这……这……你看,这是荣誉的报酬、是对人格纯洁的褒奖,可是——可是——怎么能够这样呢?我还是站起来,干脆……哦,玛丽,我们该怎么办?——你认为我们应该……(哈里代的声音:
有人出价15元!——15元买这一袋!——20元!啊,谢谢——30元——再谢谢!——30、30、30元!——有人说40吗?——就是40!继续啊,先生们,加价啊!——50!——多谢,爽快的天主教友!50、50、50元要卖了!——70!——90!——太好了!——100!——往上堆,往上堆呀!——120——140!——正是时候!——150!——200!——了不起!是不是有人说200———谢谢!——250!——)这又是一次诱惑,爱德华——我简直浑身发抖——可是,啊,我们已经逃避了一次诱惑,本来该警戒我们——(有人说600吗?——多谢!——650,600——700!)不过,爱德华,你只要想到……谁也不会怀……
(800元!——哎呀哈!——出900吧!——巴先斯先生,是你说的——谢谢——900!——可惜啦这一袋珍贵的纯铅只作价900元就要卖了,连镀金等等计算在内——喂!好像有人说——1000!——非常感谢!——有人说1100吗?——这一袋铅可是要驰名远扬,传遍整个世……)哦,爱德华,(开始低泣),我们实在太贫困了!——但是……但是……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爱德华被他太太说服了——这就是说,他坐着一言不发。他坐在那里,心里有些忐忑,但在此时情下,他的良心也不能作主了。
此时有位陌生的脸孔,看样子似乎是一个业余的侦探,打扮成一位很不像的英国伯爵,他一直在关注着整个晚上的所有经过,显然对此事很感兴趣,脸上有一种快意的表情,他心里老在暗暗盘算。此刻他的想法大致是这样:在那18家中没有一个参与投标,同我的计划相违背;我必须改变这种局面——按照戏剧上的三一律,事情的发展应该是这样的;一定要叫这些人把他们打算盗窃的这一袋东西买下来,不但如此还得让他们大出血才行——他们有几位是很有钱的。还有一点,我在估计赫德莱堡的性格时犯了一个错误,把那个错误弄到我头上的那个人是应该得到一份奖励的,这笔钱也得有人出才行。理查兹那个穷老汉使我的判断力丢了脸,他是个老实人。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承认这点。是的,他叫我亮出了“同花”,他自己亮的却是一副“同花顺”,按照规定这笔赌注是属于他的。如果我能想出办法来,还得叫他赢一笔大赌注才可以的。他让我失望了,就随它去吧!
他继续关注着夺标。到了1000元之后,行情就暴跌了,标价的上涨速度就缓慢下来。他在等待着——却还是关注着。一个夺标的退出了,第二个,第三个,第……这时他却参与一两次投标了。当喊价降到10元一次的时候,他就涨上5元;随后有人在他标价上面再加了3元;他稍等片刻,然后忽然涨了50元的标价,如他所愿这袋东西就归他所得——标价是1282元。会众的欢呼声再次传了出来——突然却停止了,因为他站了起来,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他要讲话了。
在这里我想要说句话,恳请诸位帮个忙。我是做珠宝生意的商人,和全世界各地珍藏钱币的人都有交情。我今天买下的这份东西,即使这样原封不动,我也可以赚一笔钱,但如果我能得到诸位的同意,那我就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可以使这些20元一块的铅币每一块都相当于金币的价值,或许比那还要多。一旦你们同意我的办法,我就把赚的钱分一部分给你们的理查兹先生,他那牢不可破的廉洁,你们今晚上已经很公正、很热烈地承认了。我打算分给他的一份是一万元,明天我就可以把钱交给他。(喝彩声轰动全场。可是那不可败坏的声誉使得理查兹夫妇脸上通红似火,但是大家以为那是谦虚,因此并没有露出破绽。)如果你们能以大多数通过我的建议——我希望能有2/3的人赞同——那我就认为获得了贵镇的同意,我的要求就是如此而已。珍贵品上面如果有些足以引起好奇心并且叫人不能不注意的花纹,就可以更值钱。现在假如我能够得到你们的许可,让我在这些假金币上分别都印上那18位先生的名字,那就……
听众中绝大部分都立刻站了起来——连同那只狂吠的狗——这个建议在一阵旋风似的表示同意的喝彩和哄笑声中被通过了。
大家重新坐下来,所有的诸位象征,除了克莱·哈克尼斯博士之外,都站起来强烈地抗议此人所建议的胡闹办法,并且以恐吓的口气声言要……恐吓对我没有任何作用,那个陌生人镇定自如地说。我明白我自己的权利,从来就不怕任何恐吓。(掌声。)他说完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哈克尼斯博士这时候发现了一个机会。他是当地两位很有钱的阔人之一,还有一位是宾克顿。哈克尼斯是一个造币厂的股东。他正在参加州议会竞选,因为他由某一党提名为候选人,宾克顿却由另一党提名为候选人。但他们两人势均力敌,所以竞争得十分激烈,并且一天比一天严重。这两人对于金钱的胃口都很大,各人都买了一大块地,都有自己的盘算,有一条新铁路即将开始修建,因此他们两人都想到州议会里去,设法划定对自己有利的路线,只要多一票就可能判定胜负,而且由此就可以赚不少的钱。赌注是很大的,而哈克尼斯又是一个大胆的投机家。他刚好紧挨着那位陌生人坐着。所以正当其他的各位象征一个个纷纷提出抗议和呼吁,徒供听众欣赏的时候,他却歪过身子去,低声地问道:
这一袋东西你打算卖什么价钱?四万元。
我给你两万。不行。
两万五。
不行。那就三万。
定价是四万元,少一个子都不行。成交,我就出这个价钱。明天上午10点钟我到旅馆里来。我单独来见你,不能让第三者知道。那很好。于是那位客人站起来,向全场的人说:我看时候不早了。这几位先生的话并不是没有价值,也不是没有趣味,说得也很漂亮,不过大家如果不见责的话,我就先告辞了。承蒙诸位的好心,通过了我的提议,真是帮了大忙,在此我向诸位道谢。请主席代我保管这个口袋,我明天早上会来取,这三张500元的钞票,请你转交给理查兹先生。把钞票递给主席了。9点钟我来取这口袋,11点我会把那其余的8500元亲自送到理查兹先生家里去,交给他本人。再见。
说完他就匆匆地出去了,只留下听众在那里喧嚣不止,嘈杂的声音中夹杂着呼喊声、《天皇曲》、狗的叫声和你决—呃—呃—不是一个坏—唉—唉—人——亚—啊—啊—门的吟唱声。
四
理查兹夫妇回到家里,不得不忍受大家的道贺和恭维,直到半夜。才只剩下他们自己了。他们显得有点难过,两口子默默地坐着想心事。最后还是玛丽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认为这能怪我们吗,爱德华——真的怪我们吗?她的眼睛转过去盯着桌子上放着的那三张兴师问罪的百元大钞;刚刚贺客们还在那儿羡慕地细看它们,钦佩地抚摸它们哩。爱德华没有马上回答,之后他也发出一声叹息,迟疑地说道:
我们……我们也是身不由及啊,玛丽。这……呃,既然上天注定如此,那么一切事情都只能这样了。
玛丽抬头向上一看,目不转睛望着他,但他并没有还视。随后说道:
我一直认为祝贺和称赞是美好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好像觉得……爱德华?
唔?你还打算在银行里呆下去吗?不打算——去了。辞职吗?
明天一早就辞职——写封信去。这可能是最妥当的方法吧。理查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低声说道:从前,别人的钱不管多少经我的手,我都毫无杂念,但现在……玛丽,我简直困透了,困透了——
我们去睡吧。
第二天早上9点钟,那位陌生人来取那只口袋,雇了一辆马车把它拉到旅馆里去了。10点的时候,哈克尼斯单独和他密谈了一会儿。这位陌生人索取了5张由一家大都会的银行兑现的支票——全都是开给持票人的———4张1500元的,一张3.4万元的总共4万元整。他取出了一张1500元的放在钱包里,剩余的还有3.85万元,他全部装在一只信封里,等哈克尼斯走了之后,他又写了一封信,一并装在信封里,11点钟的时候他到理查兹家敲门。理查兹太太从门缝里偷偷目睹了一眼,随后开门把那封信接了过来,那位陌生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她满脸通红地跑进屋,两条腿有点不听使唤,边喘气边说道:
我肯定是把他认出来了!昨晚上我就觉得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
他就是送口袋到这儿来的那个人吗?我认为应该是他。那么他也就是那个化名的斯蒂文森,他用他那个捏造的秘密让这个镇上的所有的公民都上当了。现在如果他送来的是支票,而不是现款,那我们也就上当了,本来我们还认为幸免了。昨晚上睡了一夜,刚刚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但那个信封的样子却叫我心烦。它的厚度不够,8500元钱,就算都是最大面额的钞票,也要比这装得厚实些。爱德华,你为什么不喜欢要支票呢?
斯蒂文森签字的支票!这8500块钱如果是钞票,我还能够勉强收下——因为那好像是上天注定了的,玛丽——可是我一向都没有多大勇气,我可没有胆量拿着一张签了这个晦气名字的支票去希图兑现。那肯定是一个圈套。那个人想要诱我上当,我们好歹总算逃脱了,但现在他又耍了另外一套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话……
啊,爱德华,最糟糕的来了!她举起支票,开始喊起来。
快扔到火里!赶快!我们千万不能受诱惑。这是一个阴谋,想让大伙儿拿我们来开玩笑,和其余那些人摆在一起,还有……快给我吧,你干不出这一手!他把支票抢过来,仅仅攥在手里,想快点扔到火炉里去,但他终究是个人,是个出纳员,因此他停顿了一下,认真仔细地看了看支票上的签名。结果他几乎晕厥过去。
快给我扇扇,玛丽,扇一扇!这简直就是黄金!啊,真是美透了,爱德华!为什么?
支票是哈克尼斯开的。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玛丽?爱德华,难道你认为……
你看——看看这个!1500——1500——1500——3400038500!玛丽,那一口袋假钱还不值12元。但哈克尼斯——显然是——如数的付出了相同的价钱。
这么说你认为这些钱全部都归我们——不仅仅只是那1万元吗?
唔,好像是这么的。不但如此支票还是开给“持票人”的哩。
这样的支票好不好呢,爱德华?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是暗示叫我们到远处的银行去兑现。也许哈克尼斯不想把这件事情传出去吧。那是什么——一张字条吗?
是呀。同支票放在一起的。这封信是斯蒂文森的笔迹,但上面没有签名。
信里说:我大失所望了。你的诚实是不受任何诱惑侵害的。起初我不这么想,但我那种想法冤枉了你,现在我请你谅解,是发自我的内心的歉意。我尊敬你——这也是诚心诚意的话。在这个镇上的人连给你做牛做马都没有资格。亲爱的先生,我起初曾给自己规规矩矩地打过赌,认定在你们那个自命不凡的村子之中有19个人是可以使之堕落的。我输了。现在请你把全部赌注都拿去吧,这是你应得的。
理查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似乎是用火写成的——真烫人哩。玛丽——我又难受起来了。我也是。啊,亲爱的,我宁可……
仔细地想想,玛丽——他居然这么相信我。啊,别说了,爱德华——我受不了。这些恭维的话,如果我们真能受之无愧,玛丽——天知道我以前的的确确是认为自己应得那样的称赞哩——我想我宁愿拿这4万元来换那样的称赞。那我就把这封信保存起来,把它当成比黄金和宝石还贵重的东西,永远保存着。但是现在——有了它在身边指责,我们就不能在它身边过日子了,玛丽。
他把它抛入火里了。正在这时来了一个通讯员,交来一封信。理查兹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念道。这是柏杰士写来的。
我碰了难关的时候,你曾救过我。昨晚上我也挽救了你。这是以撒谎为代价的,但是我情愿牺牲,而且是出于感激的至诚。这个村里谁也不像我这样了解你的为人,深知你多么仁慈、多么高尚。在内心里,你不会看得起我,因为你知道人家归咎于我、众口一词地给我定了罪名的那桩事情,但是我恳求你能够相信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可以帮助我忍受我的痛苦。
柏杰士(签名)得救了,又是一次。并且条件这么好!他把这封信同样丢到火里。我……我宁肯死了还好些,玛丽,我恨不得摆脱这一切。
啊,这种日子真难受呀,真难受呀,爱德华。这一刀刀扎在心窝里,偏偏又是出自他们的真诚,真是心痛不堪——而且报应来得这么快!
在选举前三天,两千名选民每人突然收到一件珍贵的礼物品——那些刻着名字的假双头鹰金币。它正面的周围刻上了这些字:我向那位外地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反面刻上了这些字:快去改过自新吧。宾克顿(签名)。由此那幕有名的滑稽剧所造成的后果就全部扣在一个人头上了,并造成了严重的局面。这使最近那场大哄笑又流行起来,集中到宾克顿身上,于是哈克尼斯的竞选就轻而易举地获胜了。
在理查兹夫妇收到支票之后24小时内,他们的良心在应受煎熬之后,逐渐恢复了平静,这对老夫妻慢慢地学会了安于他们所犯的罪。但现在他们还有一样尚未体验,那就是一个罪过,当其似乎还有机会被人发现的时候,它就显得存在新的、真正的恐怖。这令它具有一种新鲜的、最具体而又重要的面貌。早晨的教堂里做礼拜的时候,牧师布道还是那千篇一律,所说的话和说的方式都如同经常一样,他们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早就觉得那尽是空话,几乎是毫无意义,像极了催眠曲,但现在却变了:布道词好似是处处带刺,专在针对着他们,好像是特别为那些犯下极大罪恶的人而发的。做完礼拜之后,他们尽快摆脱那一群祝贺他们的人,迅速往家里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有一种透彻心扉的凉意,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只是些模糊的、隐隐约约的、不知所名的恐惧。柏杰士先生在街角转弯的时候,他们又碰巧地遇到了。他们点头给他打招呼,他竟毫不理会!其实是他怀有心事忽略了身边的人,但他们却并不知道。他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呢?那也许是表示——也许是表示——啊,那可能是含着许多可怕的意思。难道是他早就知道理查兹当初本可以给他洗刷罪名,却不声不响地等待着一个机会来给他算账吗?回到家里,他们在心烦意乱中渐渐想起到在那天晚上理查兹向他的妻子说出他知道柏杰士无罪的那个秘密的时候,他们的女仆可能恰好在隔壁房间里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然后理查兹就想像到当时他曾听见那儿有女人长袍的飕飕响声,再之后他就确信她肯定听到那个声音。他们找了个理由把莎拉叫来,观察她的神色:她如果向柏杰士先生泄露了秘密,她在态度上就会显现出来。他们问了她几个问题——问东问西,毫不相关,而且似乎不知所去,因此这姑娘认为一定是这对老夫妻的心情由于忽然交了好运而有点反常。他们用严厉而专注的眼光盯着她,这可使她大为惊恐,结果就假戏真唱了。她涨红了脸,神色慌张了起来,不知所措,在这对老人眼中,这都是明显的犯罪的表现——反正是某种可怕的罪行——毫无疑问,她是个奸细,是个叛徒。莎拉离开之后,他们就不断把许多毫无关联的事情凑在一起,由牵强附会中得出了可怕的结果。当情况显得极端严重的时候,理查兹突然发出一声急喘。他的妻子问道:
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封信——柏杰士的信!措辞是讽刺的语气,现在我明白了。他念出那里面的句子:“在内心里,你不会看得起我,因为你知道人家归咎于我的那桩事情”——啊,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老天保佑我吧!他知道我知道!你看他措辞真巧妙。这是个圈套——而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偏要走进这个圈套!玛丽,你……?
啊,这真是糟糕透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话——他没有交还给你写的那份假对证词。
没有——故意留下来毁我们。玛丽,他已经给别人泄漏过了。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做完礼拜之后,我在许多人脸上看出来了。唉,我们给他点头打招呼,他都不睬——他当然知道自己耍了什么花招!
那天晚上医生被请来了,第二天早上这个消息就传遍小镇的各个角落。这对老夫妻病得很严重——根据医生的说法,他们是由于得了这笔意外横财,兴奋过度,加上大家都去祝贺,夜里睡得太晚,因此就被累垮了。镇上的人都真心地为他们难过,因为现在大家所能引以自豪的,也许就只剩下这对老夫妻了。
又过了两天,消息更坏了。这对老夫妻满口胡说,尽做些奇怪的事情事。护士们亲眼看见,理查兹摆出了几张支票——是8500元吗?不对——数目惊人——3.85万元!这个巨大的财富究竟应该怎么解释呢?
第二天护士们又传出了新的内容——而且是很奇怪的。她们本来商议好了,把支票藏起来,以免发生意外,可是她们去寻找的时候,支票已经不在病人的枕头下面——无影无踪了。病人说:
别动我的枕头吧,你们想要什么?我们觉得最好是把支票……你们以后再也看不到那几张支票了——已经没有了。那是从撒旦那儿来的。我看见那上面盖着地狱的印,我知道这是送来诱我犯罪的。然后他又开始嘟嘟囔囔地说些奇怪的话,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医生让她们不要让别人知道。
理查兹说的是实话,那些支票从此再也没有人看到了。
好像是有一个护士说了梦话吧,因为在此后两天之内,那些不许声张的胡话已经在镇上传得满城风雨了,并且这些胡话都是令人惊疑不定的。这些话似乎是说明了理查兹自己曾经申请那一袋钱,柏杰士隐瞒了事实,然后又故意地把它泄露出来了。
柏杰士因此大受责难,他坚决说从无此事。他说这个害病的老头儿神志不清了,这样重视他随便说的话是不公平的。但并没有消除群众的怀疑,大家都议论纷纷。不久之后,传闻理查兹太太在昏迷中说的话也渐渐与她的丈夫的胡话雷同起来。因此怀疑更加旺盛,终于成为确信,全镇对这位唯一不曾丢过脸的重要公民的廉洁所感到的骄傲心理也就开始冷淡下来,如残烛般地一闪一闪,趋于熄灭了。
一周过去了,传出了更多的消息。这对老夫妻快要死了。理查兹在临终的时候,神志忽然清醒起来,于是他请人把柏杰士找来。柏杰士说:
请大家离开这里。我想他是希望说几句隐私的话。不!理查兹说,我要有人作旁观。我要你们每一个都仔细听我的话,好让我像人一样地死去,而不是一只狗。我原本是清白的——虚伪地清白——同其他的人一样。我也和其他的人一样,遇到诱惑的时候就把持不住了。我签署了一份谎言,申请过那个晦气的钱袋。柏杰士先生记得我原先帮助过他一次,于是为了报恩(也是由于糊涂),他就隐瞒了我的申请书,拯救了我的名誉。你们都知道多年以前大家归罪于柏杰士的那件事情。我的证明,而且也只须我的证明,就可以洗刷他的罪过,但我太懦弱,就让他遭了不白之冤——
不对——不对——理查兹先生,你……我的女仆把我的秘密泄漏给他了——谁也没向我泄漏什么话——
因此他就做了一桩自然而且合理的事情,他懊悔不该救我,就把我的谎言揭穿了——这是我自作自受——
决没有!我发誓——我凭着自己的良心原谅他。柏杰士在为他开脱,但这位临终的人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他随即断了气,却不知自己又做了一桩对不起柏杰士的事情。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随她而去了。
那廉洁的19家中的最后一人也成了那个滑稽玩笑的牺牲品。这个小镇被剥去了它那世代光荣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它的哀悼是不大显眼的,但颇为深沉。
经州议会通过——如群众的要求——赫德莱堡获得了批准,改名为……(不管它叫什么吧——我决计保守秘密),而且还从自古以来刻在这个小镇的官印上给它增光的那句格言中删掉了一个字。
它重新成为一个诚实的村镇了,谁要再打算找它的碴子,发现它打瞌睡的话,那就必须早起才行。
(旧格言)请勿让我们受诱惑=(新格言)请让我们受诱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