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冒险史2-铜山毛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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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真正热爱艺术本质的人,”夏洛克·福尔摩斯将《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页扔在了一旁,说道,“总是能够在最平凡、最普通的形象中获得最大的欢愉。华生,从你诚诚恳恳地为我们的案件所做的那些记录中,我高兴地发现,你已经领会到了这条真理。而且,我可以十分负责任地说,你还时常加以修饰。那些我曾参与过的许多重案、要案和轰动一时的侦查、审讯,都不是你加以润色的对象,你选择的案件总是那些情节普通琐碎,却可以充分发挥出逻辑推理的综合能力的案件,也就是那些被我列入不寻常的研究范围之内的案件。”

    “然而,”我微笑着说,“我不否认自己在记录案件时采取了一些危言耸听的手法。”

    “或许你确实有不对之处,”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火钳夹起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炉渣,用它点着了他那只长柄樱桃木烟斗。他思考问题的时候,通常会使用那只陶制烟斗,而在他试图与人争论的时候,就换用这只樱桃木的烟斗了。“事物唯一值得人们重视的特征是因果关系的严谨逻辑,这才应该是你在记述时的重点所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在记述的生动性上做文章,我想这点也许就是你的错误。”

    “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我对你还是十分公正的。”我略显冷漠地说道,因为我曾多次观察到在我的伙伴的奇怪性格里有着强烈的自私狭隘的成分,而这总是让我心生反感。

    “不,这不是我自私狭隘或目空一切。”他回答说。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而对我所说的话并不在意,“如果我要求非常公正地对待我的侦破技能,这是因为它不是属于我个人的东西,也就是说,它是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逻辑是难得的东西。因此,在你的记述中,最应该注重的是案件的逻辑而并非单纯的罪行。但现在的情况是,你似乎把它当成了一系列的故事在讲,我不得不说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降低了它的层次。”

    这是一个初春的早晨,寒意袭人。我和福尔摩斯吃过早餐后,就面对面地坐在贝克街的老房子里烧得正旺的炉火旁。室外成排的暗褐色房子被滚滚而来的浓雾笼罩住了,对面房屋的窗户也因为这深黄色的浓雾变得暗沉模糊,只能隐约看出大致的轮廓。我们点着汽灯,灯光照亮了白色的台布和闪着微光的瓷瓶与金属器皿,因为此时餐桌还没有收拾完毕。福尔摩斯翻阅了整整一早上的各个报纸的广告栏,在此期间他始终保持着沉默,最后,他显然放弃了翻阅,开始略带情绪地对我文笔上的欠缺之处进行了一番评论。

    “同时,”他停顿了一小会,坐在那里盯着炉火,边抽烟斗边说,“不会有人因为你用了危言耸听的笔法就指责你,因为在那些使你感兴趣的案子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比如我竭尽全力帮助波西米亚国王的那起案子,玛丽·萨瑟兰小姐的怪诞经历,有关那歪唇男人的难解的问题,还有那起单身贵族案,这些都是不在法律范围内的。你尽力避免耸人听闻,但我还是担心你记述得过于复杂了。”

    “结果或许真如你所说的,”我回答道,“但是我选用的是既新鲜又有趣的方法。”

    “嘿,我亲爱的朋友,对于那些并不具备显著观察力的普通大众而言,他们根本不可能根据一个人的牙齿判断出他是一名编织工人,也不可能根据一个人左手的拇指判断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人,至于分析和推理之间到底有哪些不同之处,他们是不会在意的!但是,如果你写得太过复杂,我也不能责怪你,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作大案的时代了。一个人,或者至少是一个刑事罪犯,都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敢于冒险和创新了。就拿我自己的小行业来说,好像也降级到一家代理处的级别了,只能办理一些替别人寻找丢失的铅笔之类的事情,或者替寄宿学校里的女学生出出主意。我想,不管怎么说,我的事业如今已经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江河日下之势了。今天早晨,我收到的这张条子或许就预示着我的事业的最低潮。你读读看吧!”他扔给了我一封被揉成一团的信。

    这封信是从蒙塔格奇莱斯寄来的,发信时间是前天晚上,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关于我是否应该接受被聘请为家庭女教师的问题,我迫切地希望得到你的点拨。如果方便的话,我将于明天上午十点半来拜访你。

    你忠实的朋友维奥莱特·亨特

    “这位小姐你认识吗?”

    “不,我不认识。”

    “十点半已经到了。”

    “是的,门铃在响,我想是她来了。”

    “这件事的趣味程度说不定比料想中的要多得多,你还记得蓝宝石案件吗?那件事在开始研究的时候也不过是一时的兴趣使然,后来逐渐变成了严肃的调查,或许这件事也是如此。”

    “希望是这样。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了,要是我猜得没错,当事人现在就要来了。”

    话音未落,房间的门就被打开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了进来。她的穿着并不华丽却很整洁,年轻的面容充满了活力与生气,面颊上有一些如鸻鸟毛色般的雀斑,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聪明伶俐,敏捷干练,像一个遇事颇有主见的女性。

    “希望我的来访没有打扰到你,”当福尔摩斯起身迎接她时,她开口说道,“我碰上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因为我独自一人,没有父母或其他亲戚可以商量,所以,我想也许你会愿意给我一些好的建议。”

    “请坐下来说,亨特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

    我看出这位新委托人的言行举止给我的朋友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带着探究的目光端详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姐,之后垂着眼皮,将双手的指尖顶在一起,静静地听她开始讲述。

    “我曾经在斯彭斯·芒罗上校的家里当了五年的家庭教师,”她说,“两个月前,上校接到了来自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那边的命令,要去那里工作,他必须带着他的几个孩子一起到美洲去,我因此失去了工作。于是,我在报纸上登了求职启事,也根据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前往应聘,但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我的积蓄也基本告罄了,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了。”

    “西区有一家叫韦斯塔韦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很有名,我每周都会过去看看是否有我能够胜任的工作。虽然这家介绍所创办人的名字是韦斯塔韦,但它实际上的业务负责人却是一位叫斯托珀的小姐。通常,她坐在专属的小办公室中,前来求职的妇女都在前面的接待室里等着,然后按顺序被领进斯托珀小姐的办公室,而她则在登记簿上查阅,看是否能为她们找到合适的职业。”

    “上个星期,我像往常一样被领进她的办公室,我看到那里除了斯托珀小姐外还有一个非常健壮的男人,他笑容可掬地坐在她的近旁,又大又厚的下巴叠成好几层,一直堆到脖子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正透过它认真地观察着走进来的人。当他看见我走进房间时,坐在椅子上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看着斯托珀小姐。”

    “‘她就很好,’他说,‘我的要求不能再高了。太棒了!太棒了!’他搓着双手,非常热情。他这种温和的语气和神态,让人看了既感到亲切又觉得愉快。”

    “‘你是来求职的,这没错吧,小姐?’”他问我。

    “‘是的,先生。’”

    “‘想找家庭教师的工作?’”

    “‘是的,先生。’”

    “‘你期待的薪资是多少?’”

    “‘以前我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家里时,每月领取4英镑。’”

    “‘哎哟,啧!啧!这可真够吝啬的,’他一边嚷着,一边在空中挥动着那双肥胖的手,就像情绪激动的人所表现出的那样,‘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用这么一点可怜的小钱来打发如此具有魅力和造诣的女士。’”

    “‘至于造诣,先生,或许你把我想得过于美好了,’我说,‘我会一些法文,会一些德文,还有音乐和绘画……’”

    “‘啧,啧!’他喊着,‘这些并不是最主要的,关键在于你是否有一位淑女应该有的举止和风范。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句话,如果你没有,那你就不适合教育一个也许会在将来成为国家栋梁的孩子,但是如果你有,那么,怎么会有一位先生竟然厚着脸皮要你委曲求全地接受每月仅一位数的薪金呢?小姐,我开给你的薪水,要从年薪100英镑起算。’”

    “你完全能够想象,福尔摩斯先生,对于我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人来说,这样的待遇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位先生大概是看出了我表现出的疑惑,立即打开他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钞票。”

    “‘我习惯了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以至于笑得两只眼睛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变成了两条带着亮光的细缝,‘给年轻的小姐预付一半的薪金,这样她就可以在零星的旅费开支和添置服装时应付自如了!’”

    “他好像是我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让人感动、最体贴入微的人了。因为那时我正赊着小商贩的账,所以这笔预付给我的钱就好像是雪中送炭一样。但是,虽然如此,我仍然在整个商讨过程中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所以我想在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再做决定。”

    “‘能否告诉我,你的住所在哪里,先生?’”我说。

    “‘汉普郡,动人的乡村。铜山毛榉,距离温彻斯特不过5英里远。亲爱的小姐,那里实在是最迷人的乡村,而且还有一座同样迷人的老房子。’”

    “‘那么,先生,我很想知道我需要从事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照顾一个小孩子,一个刚满六岁的可爱的小淘气鬼。哟,你是没见过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啪!啪!你还来不及反应,三只就已经搞定了!’他笑得靠在了椅子上,眼睛又变成了一条亮缝。”

    “对于孩子的这种玩乐喜好,我感到很惊讶,但是听到他父亲爽朗的笑声,我又认为这不过是他跟我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这就是我唯一的工作吗?’我说道,‘只是照顾一个孩子?’”

    “‘噢,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亲爱的小姐,’他抬高了声音说道,‘你的职责是,我认为你聪明的脑瓜已经猜到了,服从我妻子的任何吩咐,假如这些吩咐是身为一位淑女本就应该听从的话。你看,这很容易,难道不是吗?’”

    “‘我很希望自己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好极了,我再说说着装,比方说,我们十分热衷于时尚,所以你知道的,相应的就有些时尚癖,但是我们没有坏心眼。如果我们拿一件衣服要你穿起来的话,我想你能接受我们的这个小小要求的,是吗?’”

    “‘是的。’我说,但是他的话让我感到十分惊讶。”

    “‘让你坐在这边,或是指定的其他地方,你都不会因此感到不开心吧?’”

    “‘啊!不会的。’”

    “‘那么,如果我们希望你在去我们那儿之前把头发剪短呢?’”

    “听到这句话时,我真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所见,我的头发长得既浓密又带着天然的栗色光泽,非常有艺术感,我从来没想过要这么轻易地剪短它。”

    “‘很抱歉,这点我恐怕无法做到。’我说。他的小眼睛始终带着十分恳切的目光看着我,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不快的神色。”

    “‘这一点恐怕不好商量,’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嗜好。你也知道的,小姐,夫人们的嗜好都是不能不认真考虑的。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剪短你的头发了?’”

    “‘是的,先生,我真的做不到。’”我回答得很坚决。

    “‘啊,好吧,那么这件事就没办法了。实在太可惜了,因为你很符合我们在其他方面的要求。那么,斯托珀小姐,我想我还得再多看几位来你这里应聘的年轻姑娘。’”

    “那位女经理正坐在那里忙着翻看文件,整个过程中她始终没和我们交谈过。但是,她现在却带着一种非常厌烦的表情看着我,让我觉得我的拒绝使她损失了一笔为数可观的进账。”

    “‘你的名字还要继续留在登记簿上吗?’”她问我。

    “‘如果能得到您的许可的话,斯托珀小姐。’”

    “‘唉!说实在的,继续登记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了,既然你连这么优越的机会都不懂得珍惜,’她刻薄地说,‘那么,想让我们再为你找一个这样的机会是非常不容易的。再见,亨特小姐。’她按了一下桌面上的叫人铃后,一个仆人进来带我走出了办公室。”

    “福尔摩斯先生,当我回到住处,打开食品橱时,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桌子上还有两三张催款单,这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非常愚蠢。毕竟,倘若这些人有让人感到惊奇的癖好,同时他们又希望别人接受他们的怪异要求,那么,他们是会为他们的怪癖买单的。在英国,家庭女教师的年薪能够达到100英镑,这简直太难以置信了。再说,我的头发又能对我有什么帮助呢?很多人在剪成短发后反而显得比以前更有活力了,或许我也应该这样做。第二天,我想我可能做错了,第三天,我肯定是我错了。就在我几乎要收起我的骄傲,再次前往介绍所询问那个职位是否还存在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是那位先生亲自写给我的。我把它带过来了,现在念给你听听。”

    威切斯特附近,铜山毛榉

    亲爱的亨特小姐:

    多亏了斯托珀小姐我才得知了你的地址,我写这封信就是想问问,你是否重新考虑过这份工作。通过我对你的描述,我的妻子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所以她热切地期盼着你的到来。我们愿意支付你每个季度30英镑的薪金,也就是年薪120英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因我们的癖好而可能带给你的不便。毕竟这些要求对你而言并不是完全无法接受。我的妻子对非常深的铁蓝色有特别的偏好,因此希望你早上在室内时能改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当然这并不需要你来买单,因为我们有一件本是我们亲爱的女儿艾丽丝的衣服,她现在人在美国费城,我认为你穿上这件衣服会非常合适的。另外,至于坐在这里或其他地方,或者遵从命令来解解闷,这都不会给你带来不便的。关于你的头发,剪短它确实非常遗憾,那天在与你短暂会谈时我就止不住要赞叹它的美丽。但是,这一点恐怕是无法改变的,因此我希望增加的薪水能够弥补给你带来的损失。说到照顾孩子,那是非常轻松的。真心地期盼你的到来。我会乘马车到温彻斯特接你。请将你所乘坐的火车班次告知于我。

    你忠实的杰夫罗·鲁卡斯尔

    “这封信是我刚刚收到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决定接受这份工作了,然而,我认为在真正成行之前最好还是把整件事情都告诉你,请代为斟酌。”

    “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就按你的想法办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你不劝我拒绝它吗?”

    “我必须承认,如果是我自己的姐妹去应聘这份工作,我实在不愿意让她去。”

    “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缺少材料,不太好说,想必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

    “哦,我好像只能这么解释。鲁卡斯尔看样子是个温和、好脾气的人,但是他的妻子说不定是个疯子。他不想她被送进疯人院,因此必须守住这个秘密。于是,他就不得不千方百计地满足她的怪癖,比防止她发病。”

    “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实际上,事情很可能就是这样,这种解释非常合乎情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户人家对一位年轻的小姐而言,谈不上十分的安全。”

    “但是,给我的薪水可真不少!福尔摩斯先生,薪水很丰厚啊!”

    “嗯,没错,钱给的的确很多……似乎有些太多了。这也是我担心的原因。他们完全可以只花40英镑就聘请一位小姐,但他们却要一年给你120英镑,这里面一定有些意料不到的原因。”

    “我想我已经把所有情况都对你讲了,如果以后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就会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了。而且,我觉得有你做我的后盾,我的勇气会更多一点。”

    “啊,你完全可以这么想,并且带着这种想法去上任,我向你保证,困扰你的问题很可能会成为我几个月来最感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情况,而且相当明显,如果你产生了怀疑或者遇到了危险……”

    “危险?你预感到会有危险?”

    福尔摩斯严肃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我们能够预先知道,那么自然也能将它化解了。但是,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是说任何时候,发个电报我就立即赶去帮你。”

    “这就够了,”她轻快地站了起来,原先的忧愁不复存在,“现在我可以放心地去汉普郡了,我会立刻回信给鲁卡斯尔先生,今晚得剪掉我可怜的头发,明天早晨出发去温彻斯特。”在她感谢了福尔摩斯之后,就向我们俩道别离开了。

    “不管怎样,”当楼梯上传来她那敏捷、坚定的脚步声时,我说,“这位年轻的姑娘看起来是很会照料自己的。”

    “她必须得这样,”福尔摩斯认真地说,“如果我们许多天都得不到她的消息,我就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了。”

    没过多长时间,福尔摩斯的预言居然真的变成了现实。半个月过去了,亨特小姐一点消息都没有,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心思总是不自觉地转到她的身上,思忖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到底误入了怎样一个意想不到的误区或是陷阱之中。不一般的薪金、奇怪的要求、轻松的工作,这一切全都有些不可思议,虽然我无法确定这件事仅仅是因为特殊的癖好还是一起阴谋,这个人是好心肠还是罪不可恕。至于我的伙伴,我常看到他独坐一旁长达半小时,双眉紧蹙,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在发呆。可是每次当我提起此事时,他就非常不耐烦地挥一挥他的大手,让我别再说了。“材料!材料!材料!”他嚷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是我!”可是他又时常喃喃地说,他一定会阻止自己的姐妹接受这份工作。

    终于,我们在一天深夜收到了亨特小姐的一封电报。当时我正准备回房休息,而福尔摩斯则准备研究令他着了迷的化学问题,他常做实验直到天亮。通常是我晚上回房时,他正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做实验,等到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去餐室吃早餐时,会发现他还在昨晚我离开时的那个位置。他打开了那个黄色的信封,看了一遍电报的内容,又扔给了我。

    “立刻查一查开往布雷德肖的火车时间。”福尔摩斯说完就又继续去做他的实验了。

    这是一个既简明扼要又紧急万分的呼唤:

    明天中午在温彻斯特黑天鹅旅馆见。务必要到!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亨特

    “你想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头看了我一眼问道。

    “当然。”

    “那么查查火车时间。”

    “九点半有一趟,”我说,“到达温彻斯特的时间是11点半。”

    “时间很合适。那么,我想我得把丙酮分析放一放了,因为明天早上我们必须要有最充足的精神和体力。”

    第二天11点钟,我们已经顺利地坐在开往英国旧都的火车上了。福尔摩斯从上车就一直在翻阅晨报,直到我们过了汉普郡的边界,他才把报纸放到一旁,开始欣赏窗外的风景。这一天春风和煦,蔚蓝色的天空中不时地出现几朵向东飘去的浮云。阳光明媚,早春依然冷冽的空气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精神陡增。围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重山峦,呈现出了一片闲适的村野景致,一些红色和灰色的农家屋顶隐隐约约地从周围青翠的新绿中冒了出来。

    “这是多么清新迷人的景色啊!”来自被烟雾笼罩的贝克街的我,精神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赞叹着眼前的美景。

    但是,福尔摩斯却摇了摇头,一脸的严肃表情。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道,“我每观察一件事物都不会是单一的,必定会把它们和我自己研究的特殊问题关联在一起,这是我性格中带有缺陷的一面。你看到这些零星散布在树丛中的屋舍,会觉得这是一幅迷人的乡间景色。但是当我看到这些时,唯一想到的是这些房屋彼此间隔很远,这会让可能在那里发生的犯罪行为被人们忽略。”

    “上帝啊!”我叫了起来,“谁会在看到这些可爱古朴的老屋时想到犯罪呢?”

    “它们常令我感到恐怖,华生,我的这个想法是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得来的。那就是,在这令人心生愉悦的美丽乡村里发生的恐怖罪行远比发生在伦敦最低贱、最恶毒的小巷子里的要可怕得多。”

    “我被你吓坏了!”

    “这其中的道理很明显。在城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往往可以超越法律。不管是多么不堪的小巷,邻居们都会对被虐打的孩童的哭号声、醉汉的殴打声感到同情或是愤怒。况且,整个司法机构就在身边,一提出诉讼就可以立即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是一步之遥。但看看眼前这些零零星星的房子,每幢都建造在自家的田地里,在这里居住的多数是对法律知之甚少的农民,甚至说他们愚蠢蒙昧也未尝不可。你想想看,在这样的地方可能年复一年地发生着凶残的暴行,罪恶也暗藏其中,却可能永远都没有人发现。要是向我们寻求帮助的这位小姐住在温彻斯特,我就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担心她,但是,她住在5英里之外的村野之中。不过,显然到目前为止,她至少还是非常安全的。”

    “是的,她能够和咱们约在温彻斯特,说明她的行动并没有被限制。”

    “对极了,她是有行动自由的。”

    “那么,你能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针对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有限的事实,我设想了七种解释。但是,究竟哪一种是正确的,只能在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后才能确定,幸运的是,最新消息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好了,那就是教堂的塔,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亨特小姐要对我们说些什么了。”

    黑天鹅旅馆是这条大路上一家颇有名气的小客栈,离火车站很近。我们在那里看到了正在等着我们的那位年轻小姐,她已经预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准备就绪了。

    “看到你们真是太令我高兴了!”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你们,我实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我很需要你们的帮助。”

    “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我不仅要告诉你们,而且还得抓紧时间,因为我对鲁卡斯尔先生说会在三点钟之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告了假,但是他并不知道我请假的原因。”

    “请你将所有的事情按照顺序讲出来。”福尔摩斯将他瘦长的腿伸向火炉旁,镇静自若地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首先,总体来说鲁卡斯尔夫妇并没有虐待我,我这样讲对他们而言是很公平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些让我无法理解的地方总是让我感到很担忧。”

    “他们的哪些地方让你无法理解?”

    “他们为解释自己的言行所找出的原因。你们可以从所发生的事情中了解到全部的事实。我刚到这里时,鲁卡斯尔先生来接了我,随后我们乘着他的单马车一起到了铜山毛榉。就像他说过的那样,这里环境很美。但是,那幢又大又方的房子本身却一点美感都谈不上。它是白色的,却已被潮湿和糟糕的天气侵蚀得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污迹。房子的三面都是树林,而它的另一面是一块斜平地,这块斜平地将房子的大门和大概100码外的南安普敦公路连接了起来。房前的这块场地是属于这所房子的,而周围的树林则属于萨瑟顿领主,这些都是领主防护林木的一部分。这个地方之所以被命名为铜山毛榉,是因为在正对着房屋大厅的地方,生长着一丛铜山毛榉。”

    “我的雇主驾车带着我,他还是和与我初次见面时一样和善,当晚他就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妻子和儿子。福尔摩斯先生,事实上,我们在你们的住所内猜测的情况完全是不正确的。鲁卡斯尔太太并不是疯子,她是一位安静优雅的女人,虽然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却比她的丈夫要年轻许多。依我看,她大概未满30岁,而鲁卡斯尔先生至少也有45岁了。在和他们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他们结婚差不多已经有7年了。他原来是个鳏夫,他的前妻留给他的唯一一个孩子,就是那位正身在美国费城的女儿,鲁卡斯尔曾暗地里对我说,他的女儿之所以选择出国是因为她对她的继母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厌烦。既然他的女儿已经20岁出头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和与她年纪相仿的继母生活在一起时,是怎样一种难堪的处境。”

    “在我看来,鲁卡斯尔太太无论是心灵方面还是相貌方面都很平常,她给我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是,她对她的丈夫和小儿子全身心的爱,却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她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总是追随着他们的身影,一发现他们有哪怕一点点微小的需求,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满足他们。她的丈夫对她也很好,只不过方式显得粗俗野蛮了些。总体而言,他们俩应该是一对生活和美的夫妇。但是,鲁卡斯尔太太仍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烦恼,她经常会满面愁容地陷入沉思。有好几次我都意外地看到她在哭,我有时认为她一定是为她那顽劣的孩子感到忧心。真的,我说得一点不假,他们的儿子完全被宠坏了,而且坏得出奇,我没见过比他更淘气古怪的孩子了。他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矮,脑袋却长得很大,和身体很不相称。他终日里不是狂性大发,就是绷着一张小脸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似乎残酷地折磨一些比他弱小的动物是他仅有的娱乐方式。他很善于捕捉老鼠、小鸟和各类昆虫,在这方面他似乎有着独特的才能。我想还是暂且不谈这个小家伙吧,福尔摩斯先生,事实上他和我要讲述的事情没什么关系。”

    “你讲的任何细节我都愿意听,”我的伙伴说道,“无论它们是否与你有关。”

    “我尽量不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环节。这个屋子里仆人们的外表和行为在最开始就让我感到极度难受。这家人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仆人,他们是一对夫妻。那个叫托勒的男仆,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已经变得灰白,他除了鲁莽愚笨外,还永远酒气熏天。我有两次和他们待在一起,他都醉得十分严重,但是鲁卡斯尔先生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妻子又高又壮,长相丑陋,让人看了就觉得厌恶。她和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极少说话,却不像她那般和善。我觉得天底下没有哪对夫妇会比他们更令人厌烦了。但幸运的是,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可以待在保育室或自己的房间里,这两个房间紧挨在屋子的一角。”

    “我到达铜山毛榉的头两天,生活平静。第三天时,鲁卡斯尔太太在用完早餐后,下楼来和她的丈夫低声说了几句话。”

    “‘啊,是的,’他边说边转身面对着我,‘我们非常感谢你,亨特小姐,因为你为了满足我们的癖好而剪掉了你的头发。我发誓,你这样做完全没有妨碍到你的美貌。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铁蓝色的服装是否适合你。衣服就放在你的床上,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它,如果你能换上它,我们会很感谢你的。’”

    “放在我房间里的是一件有着特殊的暗蓝色的衣服,材质极好,是用上等的哔叽料子缝制的,但是很明显被人穿过。这件衣服我穿起来十分合适,就好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鲁卡斯尔夫妇看到后非常高兴,甚至高兴得有些过了头。他们让我去客厅找他们。这间客厅占据了房子的前半部,非常宽敞,一共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间那扇窗放着一张椅背朝着窗户的椅子。他们要我坐在那张椅子上。然后,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另一边走来走去,开始不断地给我讲一些我从没听过的最幽默的故事。他那滑稽搞笑的样子你们是想不到的,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缺乏幽默感,她甚至连一下都没有笑,只是将手放在膝盖上,始终端坐着,一副既愁苦又着急的模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鲁卡斯尔先生忽然说应该开始工作了,让我换了衣服去保育室照顾小爱德华。”

    “两天以后,相同的情形又上演了一遍。我又一次穿上那件衣服,又一次坐在那扇窗户旁,听我的雇主滔滔不绝地讲着滑稽可笑的故事。我又一次笑得不能自已。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皮的小说,又让我把座椅往旁边稍稍移动一下,以免书被我的影子挡住。他请求我为他大声朗读。我从某一章的中间开始念,差不多过了十分钟,当我正念着一句话时,他突然制止了我,并示意我去换衣服。”

    “你可以想想看,福尔摩斯先生,这种不同寻常的表演实在让我无法理解。我发觉他们总是十分小心地让我背对着那扇窗户,因此我对我背后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好奇,很想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起初,这好像没什么可能。但是,我很快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我有一面手镜摔破了,我计上心来,偷偷地在手帕里藏了一小片碎镜子。就在下一次表演中我正被逗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我悄悄地拿起手帕,把它在眼前摆弄了一下,这样我就能看到我身后发生的一切了。刚开始,我什么也没看到,这让我感到失望。至少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样。但是当我第二次看时,我发现南安普敦路那边站着一个男人,他蓄着小胡子,身穿灰色的衣服,似乎正在向我这边张望。这是一条要道,平日里路上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这个人却不是过路人的模样,他斜靠在我们场地的围栏上,并且十分认真地看着我”们这个方向。我把手帕稍微放低了些,瞄了一眼鲁卡斯尔夫人,发现她正紧盯着我,眼神犀利。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我确信她已经识破了我的这点小伎俩,并且也发现了我身后的情况,只见她立即站了起来。

    “‘杰夫罗,’她说,‘那边路上有个家伙正盯着亨特小姐,似乎不怀好意。’”

    “‘你认识他吗,亨特小姐?’”鲁卡斯尔先生问道。

    “‘不,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

    “‘哎呀,这简直太无礼了!请你转身,挥手让他走开。’”

    “‘我想,只要不理会他就是了。’”

    “‘不,不,那他就会常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像我这样挥手,把他打发走。’”

    “我照他说的做了,与此同时,鲁卡斯尔夫人拉上了窗帘。这件事发生在一星期前,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穿着那身铁蓝色的衣服坐在窗前,也再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请继续说,”福尔摩斯说道,“你讲述的这件事也许会非常有趣。”

    “这些事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恐怕你会觉得十分零乱琐碎,没有条理。在我到达铜山毛榉的第一天,鲁卡斯尔先生把我带到厨房门边的一间小外屋旁。当我们走近时,我听到金属链条当啷作响的声音,此外,还有一头大型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从这儿往里边看!’鲁卡斯尔指着两块木板间的缝隙对我说,‘这个家伙多漂亮啊,你说是吗?’”

    “我透过缝隙向里看去,只看见两只闪着亮光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硕大身影蜷缩在暗处。”

    “‘别害怕,’我的雇主对我说,他被我受惊的样子逗笑了,‘它是我的獒犬卡罗。虽然我是它名义上的主人,但事实上只有老托勒才能对付得了它,他是我的饲养员。我们每天只喂它一次,绝对不会喂它吃得太饱,只有这样才能让它始终保持着芥末那样的辛辣劲。托勒每晚都把它放出来,如果有人胆敢在晚上私自闯进来,那么它的尖牙很可能会让他去见上帝。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千万别在晚上跨过那门槛,因为那样做,后果会是你不敢想象的。’”

    “鲁卡斯尔先生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过了两个晚上,我碰巧在半夜两点钟时透过窗口看着外面。那天晚上月光明亮,月色洒在屋前的草坪上,就好像为草坪披上了一层闪着银光的外衣。正当我沉醉在这宁静美丽的夜色中时,忽然发觉铜山毛榉的树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当它走到皎洁的月光下时,我清楚地看到,那只犹如一头小牛犊的东西原来是只巨大的、长着棕黄色毛的狗,它的颚骨宽厚,并且低低地垂了下来,还有一张黑色的大嘴和硕大的骨骼。只见它慢慢地踱过草坪,消失在场地另一端的阴影里。这个恐怖的门户把守者让我不寒而栗,我想即使我遇到一个窃贼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子。”

    “现在,我要跟你讲的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你知道我剪头发的时候还在伦敦。我把剪下来的那一大绺头发放在了我箱子的最底层,然后带到了这里。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哄上床后就开始检查房间里的家具,整理一些我自己的小东西,以此来打发时间。我的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面的两个抽屉没有上锁,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最下面的抽屉则是锁起来的。我把我的衣物放进那两个空抽屉后,发现还是有很多东西没地方放,而第三个抽屉又是锁着的,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烦闷。我突然想到它很可能是无意间被锁上的,所以我拿出了一大串钥匙,准备碰碰运气。没想到刚试第一把钥匙就成功地把抽屉打开了。被锁在抽屉里的只有一件东西,至于这件东西是什么,我发誓你们永远也猜不到。它竟然是我的那绺头发!”

    “我仔细地检查了那绺头发,无论是色泽还是密度,都和我的头发完全一致。我的头发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个被锁着的抽屉里呢?但是,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却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打开我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颤颤悠悠地从箱子底拿出我自己的头发。我把这两绺头发摆在一起,上帝啊,它们竟然一模一样。这简直太怪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把那绺头发重新放回抽屉里,在鲁卡斯尔夫妇面前我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因为我觉得私自把他们锁着的抽屉打开是不道德的。”

    “福尔摩斯先生,你可能注意到了,周围的事物总会引发我的好奇心,我是个天生喜欢观察的人。所以,没过多长时间,我对这所房子的整体布局就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清晰的概念。有一边的厢房似乎是空着的。托勒一家所住房间的通道对面有一扇门,通过那扇门便可以到达这套厢房,但是那扇门总是锁着。可是有一天我正在上楼,刚巧碰见鲁卡斯尔先生从这扇门里出来,他的手里拿着钥匙,面颊通红,眉头紧锁,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甚至连太阳穴两边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这和他平时胖嘟嘟、笑眯眯的样子比起来,完全就是两个人。他将那扇门锁好后就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也不看我一眼。”

    “这让我充满了好奇,所以当我带着孩子在场地散步时,就转了个圈晃到了房子的那一边,这样我可以看到房子这一部分的窗户。那里一排有四扇窗户,其中三扇简直脏到了极点,第四扇拉下了百叶窗。一眼看去就知道这几扇窗户已经被废弃很久了,正当我来回踱步不时把目光瞥向它们时,鲁卡斯尔先生朝我走了过来,看起来他和平日里一样开心愉快。”

    “‘啊!’他说,‘要是我从你身边走过时一言不发,请千万原谅我的无礼。我亲爱的小姐,我刚才正忙着处理一些事情。’”

    “我让他别放在心上,说自己并不在意。‘顺便问一句,’我说道,‘那上面好像有一整套房间是空的,其中有一间房的窗板是关着的。’”

    “我的话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并且,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很吃惊。”

    “‘我热爱摄影,’他说,‘那几个房间被我当暗室了。但是,哎呀!谁能想到我们会遇见一位这么细心的年轻小姐呢?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呢?哈哈!’他表现出一副戏谑的样子。但是,他看我的眼光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满是苦闷和猜疑。”

    “噢,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知道这套房间里有些刻意向我隐瞒的秘密后,我那想要一探究竟的想法就更加热切了。我知道,要是别人遇到了这一切,也会和我一样好奇的,但是与其说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倒不如说是源自我内心的责任感,一种找出真相说不定是做了一件好事的直觉。人们常常会谈到女人的直觉,也许正是这种神奇的直觉让我这么想的。不管怎么说,这种感觉是真实存在的。我开始留意是否能找到进入这道禁门的机会。”

    “一直到昨天,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可以说,除了鲁卡斯尔先生外,托勒夫妇也曾进出过这空房间。有一次,我看见托勒从空房间里出来,手里抱着个很大的黑色布袋。最近,他酗酒更加厉害了,昨天晚上更是喝得人事不省。我上楼的时候发现钥匙没有拔下来,我肯定是他忘记了。当时,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都在楼下,小爱德华也和他们在一起,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轻轻地转了一下钥匙,那扇门就打开了,然后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没有裱糊过的小过道,也没铺地毯。过道尽头转弯的地方是一个直角,转过这个弯并排有三扇门。敞开着的第一和第三扇门里都是一间空房,其中一间有两扇窗户,另一间只有一扇,由于窗户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所以傍晚的昏暗光线照进来后愈发显得昏暗了。中间的一扇门是关着的,门外横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它的一端被固定在墙壁上的一个圆环上,另一端则用一根粗绳牢牢地绑在了墙上。这扇门本身也是锁着的,但门上没有钥匙。很显然,这扇封锁得如此严密的门和我在屋外看到的那扇关着的窗户同属一个房间。而且,透过门缝下面的微光,我得知房间里算不上阴暗。这表明房间里肯定开有天窗,因此光线才能进入房间。我站在过道里看着那扇不可思议的门,想着房间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突然,我听到房间里传出了脚步声,一个人来回走动的影子也从门缝下面的微弱光线里透了出来。此情此景让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惧。福尔摩斯先生,我简直紧张得六神无主了,我转身就跑,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我的身后向我伸过来。我沿着过道一阵狂奔,跑过那扇门,一头就撞到正等在门外的鲁卡斯尔先生的怀里。”

    “‘一点没错,’他微笑着说,‘真的是你,我一看到门开着就猜到是你。’”

    “‘啊,吓死我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表现出了一副非常亲热体贴的样子,‘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把我亲爱的年轻小姐吓成了这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但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要提防着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走着走着就到了那边的空房子里,’我回答道,‘但是,那里光线昏暗,既凄凉又可怕,吓得我一刻都不敢再待在里面。啊,那里的死寂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就这样?’”他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问道。

    “‘是啊!难道还有别的?’”我反问他。

    “‘你怎么看我把这扇门锁起来?’”

    “‘我不知道。’”

    “‘就是禁止旁人进入,知道吗?’”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十分亲切的笑容。

    “‘如果早知道的话,我肯定……’”

    “‘没事啦,你现在知道啦!要是你再敢进入那扇门,’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顿时被可怕的狞笑所取代,他瞪着魔鬼似的双眼紧盯着我说,‘我就把你扔给獒犬卡罗!’”

    “我当时完全被吓傻了,以至于我是怎样从他的身边跑回自己房间的都记不起来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抖个不停。这时我想到了你,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不帮我拿个主意的话,恐怕我是无法继续待在那里了。那所房子、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两个仆人,甚至那个孩子,他们全都令我感到害怕!要是我能带你们去那所房子里看看就好了。当然,我也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有多害怕也就有多好奇。所以,我当下就决定要立即给你发一份电报。我拿起帽子和外衣,穿戴整齐,走了约半英里路到了电报局。发完电报,我心里就踏实多了。当我走近大门时,心里又慌乱了起来,我生怕那只狗被放了出来。但是,我知道托勒在那晚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这户人家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对付那只畜生,所以没人会冒险放它出来。我偷偷地溜进了屋子,一切都很顺利。晚上,我想到过不了多久就会和你们见面,开心到无法入睡。今天早上,我顺利地请了假来到温彻斯特。但我必须在三点之前回到那儿,因为鲁卡斯尔夫妇要去做客,晚上不会在家,我必须要照顾他们的孩子。现在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说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福尔摩斯和我完全被这离奇的故事迷住了。我的伙伴站起身来,双手放在口袋中,一脸凝重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托勒是不是仍未清醒?”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老婆对鲁卡斯尔太太说,她对他实在没办法了。”

    “好极了,鲁卡斯尔先生和他太太今晚要出去?”

    “是的。”

    “那里有地下室和一把牢固的大锁吗?”

    “有的,那间藏酒窖就是。”

    “亨特小姐,通过这件事,我认为你是一位非常机敏勇敢的姑娘。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果你不够优秀的话,我是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我会尽力去做的,你说的是什么事?”

    “我和我的朋友会在今晚七点钟到达铜山毛榉,那个时候鲁卡斯尔夫妇一定已经出门了。至于托勒,我们希望那时候他仍然没有清醒,那么就只剩下他的太太了,说不定她会把警察找来。但是,如果你能把她支使到酒窖里去,然后再在酒窖的门上加一把好锁,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一定照你说的做!”

    “太好了!那么就让我们来彻查此事吧。很显然,这件事情只有一种解释:你是被你的雇主请去冒充某个人的,而那个人正被关在那间神秘的屋子里,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那个被关起来的人就是鲁卡斯尔先生的女儿艾丽丝·鲁卡斯尔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父亲说她去了美国。显然,他们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无论是你的身高、体形,还是你头发的光泽、颜色都和那位小姐一模一样。她很可能是因为曾经患了某种疾病才不得不把头发剪短的,所以,你也必须剪掉你的头发。你看见锁在抽屉里的那绺头发完全是巧合。出现在公路那边的男人也许是她的朋友,但最可能是她的未婚夫。很明显,因为他看见你的时候,你正穿着鲁卡斯尔小姐的衣服,又和她那么相像,所以他通过你的笑容和举止,认为现在的鲁卡斯尔小姐过得非常开心,不再需要他的关心了。他们晚上把那只大狗放出来,就是为了防止他接近她。所有的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但是,这起案子最严重的地方就在于那个小孩的个性。”

    “这件事还和那孩子有关?”我不解地叫了起来。

    “亲爱的华生,身为一名医生,想要了解一个孩子的癖性,就要从他的父母入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我经常通过对孩子品性的研究,从而对其父母的性格有一个基本的了解。这个孩子的性格非常凶残,甚至把这种凶残当成了一种消遣。现在不论他的这种个性是遗传自他那位总是笑容满面的父亲,还是遗传自他那位沉默寡言的母亲,对那个被他们幽禁的小姐来说,都是极其不幸和危险的。”

    “我确信你是正确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年轻的委托人朗声说道,“如果把发生的这许多事串联起来回想一遍,我完全赞成你的说法。现在时间紧迫,咱们快去搭救那位可怜的姑娘吧!”

    “我们必须格外小心,因为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极度阴险的人。七点钟之前我们没法做什么,但是在那之后我们会立刻与你会合,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我们按照计划在七点钟准时到达铜山毛榉,并把双轮马车停放在路边一家小客栈中。那一丛毛榉树上近似黑色的叶片,就像光洁发亮的金属,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熠熠发光。我们因此可以很轻易地认出那幢房子,更何况亨特小姐还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带微笑地等着我们。

    “都准备好了吗?”福尔摩斯问道。

    这时,一阵非常响的撞击声从楼下的某个地方传进了我们的耳朵里。“是托勒太太,我把她关在酒窖里了,”亨特小姐说,“托勒此时正躺在厨房的地毯上睡得正香。这是他的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一模一样。”

    “你干得真不错!”福尔摩斯高兴地说,“现在你来带路,这起黑暗阴谋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们走上楼,打开房门,沿着过道一直走进去,最后停在了亨特小姐描述的那扇门前面。福尔摩斯割断了绳索,把挡在门前的那根粗铁杠搬开,然后拿着托勒的那串钥匙挨个试着想要把门打开,但是并没有成功。房间里静悄悄的,福尔摩斯的脸色也随着房间中的静寂变得阴郁起来。

    “我相信我们没有来晚。”他说,“亨特小姐,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进去。现在,华生,用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这样能不能把门打开。”

    这是一扇非常古老的门,我和福尔摩斯一起用力,这扇摇晃着的门终于倒了下去。我们俩冲了进去,只见房间里摆着一张简单的小床、一张小桌子和一筐衣服,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屋顶上的天窗是打开的,我们希望见到的那位小姐并不在房间里。

    “这里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福尔摩斯说,“亨特小姐的意图可能已经被那个家伙识破了,他赶在我们之前把受害者弄走了。”

    “她是怎么被弄走的?”

    “通过天窗。我们很快就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说着,福尔摩斯爬出天窗,来到了屋顶,“哎呀,一点没错,”他大声地喊道,“这里有一架很长的简易扶梯,梯子的一端搭在屋檐上,他就是这样弄走她的。”

    “这怎么可能呢?”亨特小姐说道,“鲁卡斯尔夫妇出门的时候,这里根本就没有扶梯。”

    “像他这样阴险狡诈的人,再跑回来搬一次扶梯也并不奇怪。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了吗?我敢肯定这一定是他。华生,你最好准备好你的手枪。”

    没等他说完,一个肥胖粗壮的人影已经出现在了房门口,这个人手中握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只朝他看了一眼就尖声叫了起来,并且缩到了墙角。福尔摩斯却纵身向前,十分沉着地站在了他面前。

    “你这个无耻的混蛋!”福尔摩斯大声说,“你把你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这个胖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朝开着的天窗看了看。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他尖叫着说,“你们这帮贼!可让我逮住你们了!这可是你们自己闯进来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他转过身,快步往楼下跑去。

    “他一定是去放那只狗了!”亨特小姐大声说。

    “别怕,我有左轮手枪!”我说。

    “最好把门关起来。”福尔摩斯说,于是我们飞快地冲下楼,还没等我们跑到大厅,就听见了獒犬的狂吠声,接着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叫声和獒犬用牙齿撕扯人肉的声音,这一切任谁听了都会汗毛倒竖。就在这紧要关头,从边门走进来一个满脸通红、上了年纪的人,只见他乱挥着胳膊,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我的上帝啊,”他大喊着,“是谁把那畜生放出来了?它已经饿了两天了,快,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和福尔摩斯立即飞奔过去,托勒紧紧跟着我们。在那里,只见一只巨大的、饿极了的狗,正张大它的黑嘴咬着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不放,而鲁卡斯尔先生则在地上翻滚哀号着,我立即举枪射击,子弹射进了那只大畜生的脑袋里。它应声倒地,但是它那尖利的白牙仍然嵌在鲁卡斯尔先生肥硕的、堆满褶皱的脖子上。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和狗分开,然后把他抬回了房间。人虽然还没断气,但已经血肉模糊,那情景非常恐怖。我们把他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并派已经被吓清醒了的托勒马上送信去通知他的太太。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帮他减轻痛苦。我们都围着他,这时,房门被打开了,一位瘦瘦高高的女人走进了房间。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到家先把我放了出来,在这之后才上楼去找你们。啊,小姐,要是你早点将你的计划告诉我,你们就不用费这么大的力气了,因为我可以跟你们说清楚这件事。”

    “哈!”福尔摩斯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托勒太太说,“看来,托勒太太对这件事的经过了如指掌。”

    “是的,先生,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吧,我们都听听这里到底有何蹊跷。我不得不承认,这里面还有几处我想不通的细节。”

    “我会对你们讲明白的,”她说,“我早就可以这样做,如果我能早点从酒窖里出来的话。要是这件事闹上了治安法庭,请你们记住,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也是可怜的艾丽丝小姐的朋友。”

    “在这个家里,她从来都不快乐,自从她的父亲娶了现在的妻子后,艾丽丝小姐就更愁闷了。她在家里被他们忽视,更别提发言权了。但是,公平地说,她在朋友家中遇见福勒先生前,她的处境还没有坏到极点。据我所知,根据遗嘱,艾丽丝小姐享有自己的权利,但是她是一位性格安静隐忍的好姑娘,对自己的权利绝口不提,而是将相关的一切都托付给了鲁卡斯尔先生。他知道只要女儿是一个人,他完全可以放心,但是如果要多一个女婿,那么这位新加入的成员就会在法律的庇护下分一杯羹。于是,鲁卡斯尔先生认为必须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要求自己的女儿签署一份声明,内容是无论她是否婚配,他都有权支配她的财产。由于艾丽丝小姐不同意她父亲的要求,他就一直闹到她得了脑炎,甚至患病时间长达六个星期,简直是与死神擦身而过。虽然后来她逐渐恢复了健康,但已是骨瘦如柴,并且那头美丽的长发也不得不被剪掉了。幸运的是,所有的这些磨难都没有动摇她那年轻男朋友的心,他仍然百分之百地爱着她。”

    “啊,”福尔摩斯说,“承蒙你的好意,你刚才说的这些情况让我们完全弄明白了整件事,至于其他的细节我已经可以推断出来了。我敢说,接下来鲁卡斯尔先生就囚禁了他的女儿。”

    “是的,先生。”

    “他特意从伦敦请来亨特小姐是为了摆脱福勒先生的纠缠?”

    “是这样没错,先生。”

    “但是,福勒先生就像一个最优秀的水手那样,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将这所房子封锁了。后来他遇见了你,也许是用金钱,也许是用其他的方式,让你站在了他那边。”

    托勒太太从容地说:“福勒先生是一位和蔼可亲、慷慨大方的人。”

    “因此,他让你的丈夫一直不缺酒喝,同时也让你在鲁卡斯尔先生刚出门时就准备好了那把扶梯。”

    “是的,先生,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应该感谢你,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你替我们扫除了心中的所有疑惑。现在,想必村里的外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就快到了,我想,华生,我们还是现在就把亨特小姐护送回温彻斯特去比较好,因为我感到咱们在这里的合法地位是个问题。”

    就这样,隐藏在门前有铜山毛榉的那所不吉利的房子里的秘密被揭开了。鲁卡斯尔先生虽然逃过一劫,但已经是一个精神衰颓的人了,要不是有他那位忠诚的妻子的精心照料,他大概早就丧了命。他们并没有辞退他们的老用人,大概是托勒夫妇知道鲁卡斯尔一家太多秘密的缘故。在这个秘密揭开的第二天,福勒先生就和鲁卡斯尔小姐在南安普敦申请到了特许结婚证书。福勒先生如今在毛里求斯政府中担任职务。至于我们在这件事中的委托人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让我略感失望。因为她已经不是他问题中的关键人物,他就不再对她有进一步的兴趣了。现在,她在沃尔索尔地区的一家私立学校担任校长一职,我确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完全可以做出一番了不起的成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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