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热爱,让我们勇往直前-为你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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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挺直脊梁的人生

    1.

    2000年,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人——张学松。我开始一件件完成了自己的梦想,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可是,我仍然放心不下自己的弟弟于英杰。十年过去了,他的病仍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吞没了他的整个青春。

    我就要跟学松办婚礼了,而我的弟弟……他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体会常人的幸福了。

    这一年,我跟学松来到了天津。学松跟我说:“月仙,咱们得准备准备买房了。”于是,我们开始一点点地攒下了首付。刚拿到房产证,准备装修时,忽然有一天,学松拿着一张报纸叫住我说:“月仙,快看这儿!我小舅子有救了!”

    我从学松手中接过报纸,那上面有一条火柴盒般大小的新闻,报道的是南京鼓楼医院有一位留学归来的脊椎外科专家,名叫邱勇。他在法国留学八年,在国内从事脊椎矫形手术三年多,攻克不少难题,手术成功率极高,引起了国内外同行的高度关注。

    “这能行吗?靠谱吗?是真的吗?”我一连问出三个问题,颤抖地看着学松。

    对于弟弟的病情,十年饮冰早已凉透了我的热血。

    “真假我也不知道,人家报纸都写了,应该不会太离谱吧。”学松建议说,“我们先去看看,打听打听!没准这次真的能治好了呢?”

    是啊,打听打听!不去看看,怎么会知道真假呢?我们拍戏还得提前踩点呢。

    反正这十年里,官方的、民间的,靠谱的、不靠谱的,迷信的、科学的……什么法子我们都试了,不在乎多试这一次了。

    于是,我拿着报纸,决定马上就准备出发。

    2.

    学松工作繁忙,我便没有告诉他,某天早上孤身一个人就去了南京。我揣着那张报纸,出了南京火车站,又乘公交,终于找到了鼓楼医院的骨科病房。

    在这里,我见到了不少脊椎弯曲的病人。

    原来,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和我弟弟一样的人啊!我震惊之余,也就有了期盼:既然他们都找到了这里,那至少说明这儿治疗这种病确实是很有经验吧。

    我围着这座医院来回走了好几圈,只要看到有类似病情的患者及亲属,都会主动地上前询问:您患病多久啦?以前用过什么方法治疗?在这里有没有好转,治疗费贵不贵?

    被询问时,有人沉默摇头,也有人冷眼以对,甚至偶尔还会遭到一些人的白眼。那时我就连忙跟人家解释:“我没有歧视您的意思,我有个弟弟,也跟您一样患了这个病,我就想帮他打听打听。”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调研,我终于了解到,南京鼓楼医院骨科手术的成功率确实很高,尤其是这个叫邱勇的主治医生,医术特别高超,人又很和善,听说他在法国留学了多年,很有经验。

    我找到了邱勇医生,把我弟弟的病情说给他听,他看完我弟弟的照片资料后,犹豫了很久——脊椎侧弯得这么厉害?

    他虽然治疗过很多类似的病人,但这么高难度的病情,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医生,现在只有您能够救他了。我弟弟今年才十八岁啊,正是大好的年华。”我边说,边要给医生下跪,“我求求您了,无论多少钱,哪怕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他赶紧把我扶起来,想了很久很久,才勉强地说:“行吧,那你把你弟弟带来,我先看一下吧。”

    出了医院,我立刻给学松打了电话:“老公,我太感谢你了!太让我感动了!你从报纸上发现的这个南京鼓楼医院,他们的脊椎矫形这块儿确实很有经验!我觉得我们家英杰有救了!”

    “那还犹豫啥?”学松在电话的那一头也很兴奋,他催促我道:“赶紧回赤峰去接他们到南京治疗,越快越好!”

    “可是……”我的声音低了下来,“那我们的婚礼咋办?”家人的事,我自然是无可推卸,但是学松他……

    “推迟呗!”没想到他竟然毫不在意,还宽慰我说,“咱这婚啥时候都能结,但眼下啊,给我小舅子治病这事最要紧!”

    3.

    2000年4月底,英杰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带着弟弟英杰,还有爸爸妈妈一起,来到了南京。

    我怕破灭掉的希望会带来更大的打击,于是佯装轻松地告诉他们,南京鼓楼医院有一个很好的医生,我们可以去试试运气,就算最终依然治不好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在南京逛逛,权当旅游了。毕竟自从弟弟患病这十年以来,咱们一家人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出去玩过了。

    于是,我们来到南京,暂时住在一个远方亲戚家。等一切打理好后,我就带着他们直奔南京鼓楼医院的骨科诊室寻找邱勇医生。

    没想到,医生初步检查了弟弟英杰的身体后,却给出了一个令我意外的答案。

    “这病我治不了。”邱勇医生犹豫了很久,终于开了口。

    治不了?我们一家人千辛万苦地来到这儿,竟然又说治不了啦?“为什么治不了呢?”我不甘心,反复追问。

    原来邱勇医生虽然是从法国留学归来,在国内脊椎矫形手术这块儿极有权威,但是他所经手的脊椎弯曲手术最大角度也只有128度。

    而我的弟弟,于英杰,全家的“户口本”,他脊椎弯曲的角度已经达到了历史罕见的174度。

    128度与174度,这不仅仅是数字上的差别,更是技术难度的巨大差距。邱勇医生说他从未接手过如此高难度的脊椎弯曲手术。

    “要是做不好,我的事业就毁了。”最终,他才说出了他的担忧。

    我明白他心里的负担。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想办法解决,但要是医生坚决不愿收治,这可就难办了。我爸妈在身后说不出任何话,发表不出任何意见,英杰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家在场四个人,只有我能撑一撑了。

    于是那段时间,每天早上起来后,我就径直来到医院,跟在邱勇医生身后,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旦他有闲暇,我就开始求情,希望他可以收治我的弟弟。

    “医生您不愿意,我就天天来,天天求。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弟弟已经受了十年的苦,我相信您医者仁心,再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反复强调了我们全家对邱勇医生的信任,强调全家对弟弟病情的认知,强调无论最后出现什么结果,我们也绝对不会拖医生下水。

    “不管您把我弟弟治成什么样子,我都认!”

    就这样,我反复磨了好几天,到了邱勇医生只要回头就能看到我的程度。最后他终于妥协了。

    “行吧。”他说,“你先准备钱,这也不是个小事,估计治疗费也是笔不小的费用。你弟弟的病,我会认真对待的。”

    我几乎要在医院里欢呼起来,马上冲回亲戚家告诉了家人这个好消息。前路也许会有更多的挫折阻拦,但至少这第一步,我们顺利踏出了。

    4.

    我之前大致跟医生沟通过,得知手术费前期大约需要五万多块钱。

    五万块,这在当时的那个年代,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离开鼓楼医院前,我一边盘算着如何筹齐这笔钱,一边缓慢地踱步。走过花坛时,我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正坐在花坛边上,大声地掩面哭泣。

    他哭得实在太过悲恸,我于心不忍,便走上前询问,可他仍只是哭,没有理睬我。

    我也不多言语,就静静地坐在了他身边,想陪他一会儿。因为我知道,来这个医院的人多少都背负着和我的家庭一样的苦楚。

    “我想治我儿子,可是我没有钱……”他忽然向我述说了起来。原来,他的儿子也患了脊柱侧弯这个病,已经严重到脊柱挤压肺部、开始咯血的程度,但是他没办法筹到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受苦。

    我看着他一声一声地哭,想到我弟弟和他儿子一样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想着想着,我也抹起了眼泪。陪他哭了一会儿之后,我站起来:不行,这个家里谁都可以哭,唯独我于月仙不能!我不能哭,不能流泪,不能放弃。

    为了我深爱的弟弟,我必须将这一切担起来。

    5.

    为了给弟弟筹钱治病,学松拿出了我们装修房子的钱,可那还不太够。正巧当时有个《西游记后传》的剧组一直在联系我,让我在戏里出演勾引唐僧的妖女陈五真。这是一个略显龙套的反面角色,还带着浓厚的风情味道。如果是往常,这种戏我一定会三思后再做抉择。可眼前弟弟的病迫在眉睫,这个剧我戏份不多,来钱又快,反而是一件好事。于是我果断接下了这个角色。

    那会儿,薪酬都是以现金形式发放的,很少走银行卡转账。我的角色杀青后,我便迅速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现金包裹,一路踉踉跄跄地冲向火车站。我心想,这些钱可千万不能丢啊,它不仅仅是钱,更是我弟弟的命啊!

    我带着钱,带着弟弟,与家人同行,来到了南京的鼓楼医院。我把钱放在医生的桌子上,对他说,“我弟弟的病您尽管治,我有钱了!”

    被病抹杀的少年时代

    于英杰

    1.

    我的病一开始还没有太大迹象,只是偶尔会隐约感觉身体不舒服,直到后来,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站不直了。再到后来,我身边所有的人——家人、亲人,甚至陌生人,都能轻易地看出我病了。

    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没有医院能给出答案。

    也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愿意全心全意爱着我的,只有家人。而外面那些人,非但不同情我,还对我充满了深深的厌恶感。

    2.

    1990年年底的时候,我们一家搬到了楼房。没有了爷爷家门口的大青石,也没有了那些友善的街坊,新邻居们显得不太友好。

    跟同龄人一起玩耍时,他们总是喜欢捉弄我,平时也不怎么跟我玩。偶尔我能听到他们对我的议论:你看那个人,长得好奇怪啊!

    有一次,我在楼下,几个小孩儿忽然跑来说:“我们要去六楼打游戏机,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对我发出邀请,我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浩浩荡荡地往六楼冲,我也努力跟了上去。可是仅仅跑了三层楼梯,我就累得开始大喘气,我背上的罗锅压得我脚步迟缓。等我好不容易爬上去时,六楼的门已经关上了。我似乎听到了从门后传来的嬉笑声。

    我被邻居们拒绝了。

    我知道,往后,我还会被更多的人拒绝。

    3.

    上学也仿佛变成一场灾难。

    在学校里,大家都有点疏远我,不像小时候那么热情了。

    我的朋友本就不多,基本上我都是孤身一人。每天早上上学时,我都会买早点带到教室里吃。一天,我把早点放在桌子上,然后出门上厕所,回来后发现,我的早点被同桌扔了。他平常就总是欺负我,比如大家流行在桌子上画“三八线”,他就总是故意越线多占桌子。可是他比我高,比我壮,我太矮小了,敢怒不敢言。

    那会儿二姐谈恋爱了,二姐夫的妹妹跟我同班,我被欺负的事她都看在眼里。她悄悄地把一切告诉了二姐夫。那天,我留校值日打扫卫生。二姐夫来接我放学,正好看到同桌故意把垃圾倒在我刚刚扫好的地方。

    二姐夫怒了,揪着我同桌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总是欺负我们家于英杰?”

    我很感激家人特意来帮我解围,可同时,我也知道,他们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辈子。只要我还是扭曲着背的奇怪样子,就一定还会受到欺负。

    就算不是我的同桌,也会是其他人。

    4.

    当然,我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孤独,经过努力后,我终于跟一个邻居小伙伴成了好朋友。

    一天,我正跟他聊天,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于英杰,你是不是活不过十八岁啦?”

    我蒙了。

    我颤抖地问:“你怎么突然之间说这样的一句话?”

    他支支吾吾地说:“是别人传的,而且大家都知道了。于英杰,你就快死了。”

    年少的我,尚不能彻底理解死亡究竟是怎样一件事,但仍然被死亡这个词的读音震得浑身发冷。那时我才十几岁,还没去过很多地方,还没经历过很多事。这个世界那么大,还有数不清的冒险在等待着我。等我长大,我也会像姐姐们那样,努力工作,努力赚钱,然后结婚,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我一定要好好教教我的孩子怎么去交朋友。朋友真的太重要了,因为孤独真的是太令人难受了。

    可是,我等不到这一天了吧。我就快死了,对吗?

    生死十四小时

    1.

    每个人的十八岁,都是一段芬芳的年华,都要经历一场难忘的成人礼。

    我十八岁时,毕业留在赤峰第一职业高中当老师,带着一帮可爱的孩子上课学习;而我弟弟的十八岁,却是一场在病床上关乎生死的挑战。

    “你们得先做核磁共振。”终于同意收治英杰后,邱勇医生说,“脊椎弯曲不仅仅是你肉眼看到的情形,其实身体内的状况有时候远比外在要严重得多。人体很多神经都在脊椎上,脊椎出问题,全身的神经都有可能受到影响。所以,必须先做核磁共振,看下你弟弟的脑神经有没有受损。确定没有事,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

    原来脊椎弯曲不仅仅是肉体残疾这么简单。我连忙说那就做吧,可邱勇医生答道:“我们医院没有核磁共振的设备,你们只能去别家医院做了。”

    我说行,检查就检查,一步步来。我已经做好了披荆斩棘的准备。多方打听后,我得知全南京只有一两家医院能做,于是,马上联系了南京某医院的核磁共振项目。

    我原以为做核磁共振是一件不算困难的事情,但是,我低估了英杰的病情。

    要做核磁共振,需要平躺在医疗舱里,在一段时间里保持不动,让机器一点一点地扫描。中间出现一点偏差就得重来。但是英杰因为脊柱侧弯174度,根本无法在坚硬的医疗舱里平躺下来。而且南京的夏天闷热又潮湿,舱内已经闷的如同蒸笼一样,想让英杰一动不动地平躺在舱内进行扫描,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负责核磁共振的是一名脾气暴躁的医生。而此时舱内的英杰后背已经扭曲到没有平躺的支撑点,只能借胳膊肘的力量勉强支撑。而且,因为身体状况差,英杰的肺活量只有1500毫升——要知道,正常男人的肺活量多在3500~4000毫升。

    他痛苦到几近脱力,而身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会遭到医生的破口大骂。

    我已经不想回忆那些让人难堪的词汇了。在那些辱骂声中,我站在门口,只能用力地攥紧拳头。这关系到弟弟的医治,作为姐姐,我必须低到尘埃里。只要他能好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哎,你到底要不要做了?!”反复扫描很多次后,医生终于不耐烦了,怒吼了出来,“让你不动不动,你是听不懂还是怎样啊?”

    “医生,真是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忙不迭地过去给他道歉求情,“我弟弟身体特殊你也看到了,真的是——”

    “我不做了!”医疗舱里传来弟弟沉闷的声音。

    “什么?”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不做了不做了!”弟弟咬着牙重复着,“我说我不做了!”

    “行啊!不做了就赶快出去!”医生按开了大门的按钮,打开了核磁共振舱,“让下一个人进来!别在这儿耗着耽误时间!”

    “真的不做了吗……”我本来还在迟疑,但是看到英杰出舱的一瞬间,马上慌了神。

    那真的是我的弟弟英杰吗?他面色苍白,额头上沁满了黄豆大的汗珠,弯曲畸变的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的弟弟啊,他一个人在坚硬闷热的核磁共振舱里,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磨难啊?

    我心疼到说不出话来,跟弟弟慢慢走出核磁共振室的时候,心乱如麻。

    “疼吗?”我明知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英杰没有回答,轻轻地点着头。

    “我知道你很难受,我看着心也很疼啊!”回想自己从报纸一角看到消息后来南京踩点,然后一路又回北京拍戏筹钱,再一路求爷爷告奶奶地跟医生求情的经历,我眼睛都红了。战斗才刚刚打响,往后不知道还要再经历哪些磨难。可仅仅只是刚开始,英杰就已经如此痛苦了。再往后会发生什么,我想都不敢想了。

    “姐……对不起。”英杰突然给我道歉。

    “说啥对不起呢?我是你姐。”

    又过了一会儿,英杰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还是回去继续做那个检查吧。”

    我回过神来。

    “姐姐,我们回去吧。”英杰轻声说,“我可以的。我得好起来,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我难以置信,自己年仅十八岁的弟弟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确定?”我颤抖地问他。

    “确定。”英杰用力点点头。

    于是我们转身,又走向核磁共振室。医生见到我们归来,略微有些诧异。我走向前,非常诚恳地向他道歉,恳请他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唉,你们啊……”医生也无奈了,“成吧,要做就赶快做。”

    这次,医生的态度缓和了很多,没有像先前那样极不耐烦地恶言相向了。英杰也使用了全力,在核磁共振舱里一动不动地接受扫描。

    这次,竟然一下就通过了!

    弟弟下了医疗舱后,我激动地走向前想抱住他,又顾忌他刚经受了痛苦,生怕抱痛了他。

    “扫描结果很清晰。”医生向我们点点头。

    三天后,我们拿到了结果:弟弟英杰的脑神经一切正常。

    2.

    我们带着核磁共振的扫描结果,又一次来到了南京鼓楼医院。

    “脑神经没问题,风险就降低了一大半。”邱勇医生的话语让我们欣喜不已,但是接下来他的话却让我又一次坠入冰窟。“但是这确实是我职业生涯的巨大挑战,174度的弯曲,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只能试试看。你们说他的病情已经持续十年,我可以负责地说,如果不接受治疗,按这个程度发展下去,两年内你的弟弟就会全身高位截瘫,甚至性命不保。但是如果现在就开始接受治疗,这个风险——”他又犹豫了,接下来,说出了让我崩溃的一句话,他说:“如果治疗失败,这个风险甚至可能提前,最坏的结果是……你弟弟上了手术床,就再也下不来了。”

    我妈妈的眼泪悄无声息地就喷涌而出,而往常高大的父亲此时却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眼神失焦,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抱歉,我真的没有绝对的把握。”邱勇医生最后说,“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

    回家的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只能听到身边的车流声。

    我们没敢询问弟弟的意见,英杰自己也没有表态,而是加入了大家的沉默。自从八岁那年患病,原本活泼爱动的英杰就变得压抑寡言,不爱交流,不爱声张,甚至连自己的痛苦都压在了心里。

    现在是2000年,十年过去了,大家都来到了跨世纪的千禧年。

    可是我的弟弟,要怎么跨过自己的命运呢?

    回到南京的亲戚家后,爸爸妈妈去菜市场买菜,只有我跟弟弟两个人待在房间里。“英杰,你害怕吗?”我又忍不住问出了这个不该问的问题。

    英杰只是四处扫视了一下我们身处的房间,没有回答我的话。

    “姐姐,你说,我要是真去做手术了,我还能回到这里吗?”英杰问。

    我心头一颤,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然这样吧,我们丢个钢镚儿看看结果好不好?”英杰突然提议,“要是正面,就说明我还能回来!”

    我拗不过他,只好摸出一枚硬币,向半空丢了出去。

    这个短暂的过程,让我想到了电视纪录片里的慢镜头——秒变成了分,分变成了小时,小时又变成了年……恍然间,我甚至能分清这个硬币到底在半空中转了多少圈。

    硬币掉在桌子上,还轻轻弹了一下。

    是正面。

    “姐姐!”英杰轻轻欢呼了一声。这么多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英杰的喜悦。

    是正面!

    “姐姐,我决定了,我要去接受治疗,我要做手术。”英杰认真地看着我,“我一定会治好的,你看,老天都是这么认为的。”

    “你一定会治好的!”我轻轻搂住了他,“弟弟,你一定会治好的。”

    3.

    在正式手术前,英杰需要接受一次叫作“人工牵引”的术前手术。这是一项我从没见识过的可怕过程:医生需要在英杰头颅的两端用电钻开两个孔,然后各穿进去一根钢钉,用螺丝拧紧,这样的钢钉遍布了英杰的全身,一直从上身打到腿部,再挂上总计七十斤的秤砣。

    邱勇医生说,需要用这种方法,将英杰的骨头捋直,才能增加最后手术的成功率,为期至少一个月。

    我看着英杰被推进手术室,对所谓的“人工牵引术”还没有彻底理解。但是等英杰被推出来后,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还是我的弟弟英杰吗?

    现在的英杰,脑袋左右两侧的头骨上被钻上了螺丝钉,以头顶为顶点,安上了一个铁质的三脚架,更可怕的是他的两条小腿都被插入了一根筷子长度的钢条。我难以想象,那样的两根钢条,是怎样钻入英杰的小腿,怎样撕开血肉,怎样穿过骨头,又怎样从另一端穿出来的。

    “疼吗?”我颤声问。

    英杰摇了摇头,冲我轻轻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把英杰抬上了病床,在英杰头顶的三脚架上、两条小腿的钢条上,分别挂上总计七十斤的秤砣。七十斤啊……我似乎能听到他身体里的骨头被拉扯时,发出的吱呀声。

    天气越来越闷热。每天早上,我们都要清洗英杰打上钢钉的伤口,防止它化脓。一切准备完毕后,我们就要配合医疗人员,一个一个地挂上秤砣,这可千万不能闪失,牵引时间到了后,又得一个一个地取下秤砣。

    就这样日复一日,随着秤砣的增加,弟弟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慢慢地伸长。

    做牵引时的英杰,全身都是固定的,只有眼睛与双手能够移动。这样的状态要持续好几个星期,具体多久,医生也给不出准话,只说牵引的程度到位了,时机差不多了,就可以进行手术了。于是,英杰他就保持着这个固定的姿势,开始了在病房里的漫长征途。

    那该是怎样一种煎熬呢?即便是天天在病房陪同他的我,也无法感同身受。

    我无法想象,整日动弹不得,连轻松翻身都做不到,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完成到底是什么感觉。而这样的日子要重复将近一个月,又是怎样的感觉?可是英杰已经不是小时候的英杰了,他不哭也不闹,安静得像个任人处置的物件。

    那段时间,我给弟弟买了很多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南方有嘉木》……弟弟只有手可以动,而这些书可以陪伴他熬过这段时光。有时候,我也会坐在床边,给他念《扬子晚报》上的新闻。

    英杰只是安静地听着,不管听到什么,发生什么,他从不开口说话。

    4.

    病房里什么人都有,有骨折骨裂的、有高位截瘫的、有骨关节化脓感染的……但这里面还属弟弟的病情最为严重,可他也是其中最淡定的人。做牵引的那三十天,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疼。而病房里有个跟英杰一样因佝偻病而做牵引的上海小伙儿,每天换药时都会声嘶力竭地喊上小半天。

    每次他喊的时候,他的妈妈就在旁边干着急。老太太手足无措地看看她儿子,又看看正在换药的英杰,她用疑惑的神情问我:“你们用的什么药?难道咱们两家用的药不一样吗?”她指着英杰,“为什么他不哭?为什么他不喊疼呢?”

    我说:“姨,都一样的,都是同一种药。”

    她不信,找来一个小本子,开始做笔记。我们几点几分换的药,用的什么药,多少计量……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然后拿给医生,说:“医生,你给我们家孩子也按着他们家的那种方法治疗吧,他们那个方法不疼。”

    医生看了看她的本子,说:“阿姨,我们真的没有区别对待,真的是一样的药。”

    她还是不信,望着病床上哭号的儿子,喃喃地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人家的就不疼。儿啊,你别号了,你叫着,娘心里也疼。”

    我看着她儿子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的模样,更加地心疼起弟弟来——都是一样的药,抹到伤口上,怎么可能不疼?在脑子上开两个洞,把整个人四分五裂拆开了用螺丝和钢钉固定在床上,怎么可能不疼?我知道他是自己忍着,不想让我们跟着受罪,可有时候我看着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说:“弟呀,你也叫两声吧,别忍着了,姐知道你难受,知道你疼。”

    有一天,我打水回来,看到门口有一对夫妇正在和医生谈话,在研究怎么给孩子锯腿,商量哪里能少截一块,哪里会多截一块,怎样的治疗方案最保险,怎样的方法能让孩子少受罪……说着说着,中年女人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听不下去了,就提着水壶进了病房,刚打开门,就看到病房里被谈话提及的那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他在床上蹦来蹦去,抱着一个球在踢。我说:“孩子你小心点儿,别摔着了”。他说:“没事阿姨,我身体好。”

    我问他:“你最爱干什么?”

    他说:“我最爱踢足球,我长大了要当足球运动员。”

    而在这样的环境里,英杰却表现得相当淡然。他的安静让我感到慌张,所以,我特意给他买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墨镜,红的、蓝的、金的……带上这样的墨镜,眼前的世界都会镀上一层色彩。我不希望他每天总是面对着惨兮兮的白墙。

    英杰太不爱讲话了,心事总是放在心里。我跟医院里大大小小住院的小朋友都混熟了关系,一有机会就带着他们来英杰的病床前跟他说话。可是英杰不爱说话,于是我用彩笔,在来访的小朋友的胳膊上画画,逗英杰笑。

    本来只是少年间的小趣味,没想到,那些孩子很喜欢英杰。于是,也不需要我特意去处理关系了,小孩子们会自己三五成群地跑到我们病房来,找英杰讨论他们胳膊上的涂鸦。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感觉十分欣慰。这样子,英杰就会开心了吧。

    人工牵引就快做满一个月了。医生每天都来记录信息,商讨着手术要怎么进行。但手术方案仍迟迟下不来。英杰已经固定在床上快一个月了。换作是任何一个人的耐心,都会被消磨干净吧,更何况,自身还生死未卜。

    英杰长大了,他已经十八岁了,而我很早很早,就已经看不懂他的情绪了。

    在这样的境地里,他……在想着什么呢?

    几天后,病房里又来了一个小伙子,腿被绷带高高地挂着。他看样子年龄不大,一打听,才十九岁,但已经结婚了,他媳妇十七岁,怀着孕在医院陪他。我问他怎么了,她说男孩儿在工地里上班,被推土机把腿给压了,老板跑了,他们没钱做手术,只能先在这里打吊瓶观察观察。

    南京七八月的天又热又闷,我看到小伙子腿上的肉每天都在变色,腐烂了一层又一层。于是,医生就定期把那层变色的肉从他的腿上刮掉。过两天,新肉长上来了,又很快变成一层烂肉。医生就再把那些肉刮掉。

    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刮着,渐渐地,小伙子的腿就刮得比我的胳膊还细。

    他媳妇也没有钱租病床,就每天铺着报纸在地上陪着他。有一次,小伙子睡醒后喊饿,他媳妇从地上爬起来,说:“你等着,我出去给你买馍吃。”说着又从兜里拿出一包萝卜丝咸菜,用手夹出几根,往小伙子的嘴里塞。

    我看不下去了,说:“妹妹,来,你把医院给我们发的盒饭喂他吃吧,我们自己家里带了饭。”

    就这样,以后医院给我们发的营养餐,我就都给了他们。

    有一天早上,我被我妈叫醒,她说:“仙儿,车丢了。”

    “什么车?”我问。

    “就英杰病床旁的移动小推车。”她说,“我们常用它推着英杰去做检查。”

    与此同时,护士查房时发现病房里少了一个患者。这个患者还欠着医院五千多块钱的治疗费。我才知道,这个患者,正是那个在工地里被推土机把腿压断的小伙子。

    因为交不起治疗费,他媳妇在夜里,偷走了病房里的移动小推车,推着无法行动的他,逃跑了。

    几天后,英杰要去另一栋病房楼里做CT检查,要用小推车。可病房里就那一辆车,医生说:“我们这也没富余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吧。”于是,我们家人就分头去找车,几经辗转,我终于在另一个医院里借来一辆。

    我刚把那车推回来,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爸妈还没回来,我就一个人把弟弟搬到车上。我找了三把伞,打开后把伞柄收短,一把放在他的腿上,一把放在他的身子上,一把放在他的胸上,盖得严严实实,以免让他淋雨。

    可我一个女孩儿,没有劲儿,地上又都是泥,推得很慢。可我推得越慢,弟弟就要在外面多淋一点儿雨。我抱怨老天为什么要下雨呢,又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儿呢,苍天无眼,为什么要让我的家人受这份罪呢。

    这时,弟弟却忽然抬手想给我打伞。我说:“你别动,别把自己抻着了,你不用管我。”

    他说:“姐,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于英杰,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你姐嘛,姐不管你谁管你?”

    5.

    英杰做CT时,爸妈也赶来了。

    我们三个人,在邱勇医生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他的宣判。

    “我也不绕弯了,这场手术太难了,如果做得不成功,这个孩子,几乎就保不住了。我不建议冒这个风险。”他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纸,递给我爸妈,“你们确定要做的话,得签这些免责声明。毕竟,我也坦白地告诉过你们了,我以前没做过这么高难度的手术,它一定是存在着风险的。”

    我爸妈看着那几张免责声明,握着笔,愣在一旁,久久地无法表态。我只好冲出来说:“我签!所有的协议我来签!一切责任后果都由我来背!”

    我签下我的名字后,医生接过免责协议,点了点头。“另外……还有件事……”他欲言又止,“你弟弟的病情太严重了,要完成这个高难度的手术,你们现在五万块的预付金估计是不够的……”

    不够?我蒙了。我爸问:“那医生,您看这病大概还得多少钱才能治好?”

    “估计手术费用还得十万。”

    五万不够,还得十万?我们上哪儿再去弄十万?这个数字直接把我们全部镇住了。那是2000年,是千禧年。

    可比起千禧年的“千”,十万块的“十”更像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五万块钱已经把我掏空了,我上哪儿再去弄十万来?

    这时,我爸终于崩溃了,这些日子里医院的煎熬终于将他击垮了,他突然开口了,高声地喊着说:“不治了!不治了!就让他死了吧!就让英杰死了吧!谁让他命不好呢!”

    我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都没用啊!有什么用呢?这一年年地煎熬着、等待着,十年过去了!根本没用啊!”爸爸有些歇斯底里了,“那就死吧,死了算了!我就当没生过他!”

    我蒙了。

    这可是咱家的“户口本”啊!从小到大,为了这个“户口本”,我们一家人殚精竭虑,呵护着、手心捧着、心头护着,就是为了有天他能顶天立地地挺直脊梁做人。可现在,我爸怎么能说出这样令人伤心丧气的话呢?

    自英杰患病以来,妈妈总是以泪洗面;而身为一家之主,也是我们家里唯一的男人,爸爸先是沉默叹气,后来则发展成埋怨发泄,每当我想尽办法给大家鼓励打气时,他总是这样破罐破摔帮倒忙。

    可是我不能抱怨,谁都可以倒下,我不能。我如果退让,我弟弟于英杰就真的没希望了。

    爸爸妈妈在身后沉默地抽泣着,我想到英杰,咬了咬牙,转身告诉他们:“没事,不就是十万块嘛!”我深吸了一口气,“钱都是小事,我去筹,你们……你们别放弃英杰,千万千万不能放弃,因为——那可是我的亲弟弟。”

    6.

    做完CT后,我们三个人带着英杰回到病床,大家各自不语,心情沉重。

    英杰又躺下了,躺了一会儿,他忽然醒来,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妈,我想吃包子。”

    那阵子英杰一连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我心想,他想吃饭挺好的,便说:“吃包子,好啊,那姐去买。”

    “不,”英杰说,“你让妈去买。”

    我说:“谁买不都一样吗,为什么非得让妈去买?”

    他一下就闹了起来,不懂事地说:“我就让妈买,就得让妈去买!”

    那是个很无礼的要求——桌子上有水果零食,没必要非得计较几个包子,外面又下着那么大的雨,卖包子的又离医院有一条街的距离。我不知道他抽的什么风,只能生气地跺跺脚,说:“于英杰!你为什么这个时候非要吃包子,平时让你吃你怎么不吃?”

    他没理我,依然只是那两句话:“我要吃包子,我要让妈去买。”

    我妈没办法,说:“仙儿,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买。”说着,就一路小跑地冲到病房外面,连伞都没拿。那天雨下得非常大,落到地上就起了一层雾,我看着雨雾中我妈蹒跚的背影,既心疼又无奈。

    等我妈把包子买回来,放在英杰的床头柜上时,我说:“吃吧,于英杰,咱妈把你要的包子买回来了!”

    他又不说话了,把脑袋别到一边,看都不看一眼。

    我拿起包子,扔给他,说:“于英杰,你折腾什么呢?你不是要吃包子吗?现在包子买回来了,你给我吃!你给我吃!”我终于生气了,骂道,“于英杰!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成心的!你就是故意折腾咱妈!”

    大雨滂沱,雨声通过耳膜砸到心上,刺骨的疼。

    “妈,你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英杰忽然呆呆地说。他的手腕被捆在床边,拳头在铁床边缘一下一下地捶着,他说:“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让我长成这么一副窝囊的样子?!”

    雨声越来越大,大到我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里只有他说的那几句话:“我多希望我没有生出来。你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为什么让我长成这么一副窝囊的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英杰的怨言。十年了,十年!整整十年英杰都对这一切三缄其口。今天突然听到他说这些话,我蓦然醒悟——这样的痛苦,早已在他内心深处咆哮了十年。

    我拿起包子,边哭边说:“英杰,别闹了,把包子吃了,咱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咱们都要好好的。”

    是啊,最难的日子,也就是现在了,熬过这一关,一切就要好了。马上就要手术了,是生是死,在此一搏。那天抛出的硬币,不是正面的吗?英杰你看,连上天都在帮助我们。

    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

    7.

    大话虽然放出去了,但我一个弱女子,上哪儿才能弄到十万块钱呢?我走投无路,只好又来到了北京——毕竟这里我的朋友多。

    北京的几个老同学接纳了我,让我暂住在她们租的房子里落脚。可我知道她们也不是很富裕,又碍于脸面,我没好意思告诉她们我借钱的事情。

    等她们出去上班了,我就每天在北京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转悠。眼下我也没戏拍,也没什么工作,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弄到这十万块,就这样煎熬地过了三天。

    就在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插曲,随着二妹的电话炸开了。

    “姐,你在哪儿呢?”二妹的声音相当急促。

    “我在北京啊,在给英杰筹手术钱呢。”

    “那好,我去北京找你吧姐!”

    我说:“不用,筹钱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来能帮什么忙呢?”

    可她非要来,还说要带着孩子一起,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蒙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二妹这两天跟老公吵架了,正带着孩子要演离家出走的戏码。

    我哭笑不得,说这都什么节骨眼了,我自己在北京都举步维艰,怎么还摊上了这样的家事。“我住朋友家啊,你来找我也没用啊!”我劝说着她。

    “那我也带孩子住你朋友家!”二妹没头没脑地说。

    这怎么能行?我自己麻烦北京的朋友,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让二妹带着孩子过来住,这像什么话?

    我苦口婆心地花了很长时间安慰二妹,劝她别任性了,赶紧老实回家。劝着劝着,我自己差点哭了出来——是啊,他们都有任性的权利,反正出了事还可以找我这个大姐求救。

    可我又能去找谁求救呢?我来北京的这些天,说是要筹钱,却一直没有进展。心急如焚地挂掉二妹的电话后,我终于想开了:不就是借个钱吗?谁一辈子没点儿大灾小难啊?关键时刻,脸面又值几个钱?人命面前,该不要脸,就得不要脸!

    于是,我开始一个一个地给朋友打电话,拨通后,也不刻意寒暄,开口就是借钱。

    我吃了不少闭门羹:有的朋友听闻我要借钱,直截了当挂掉了电话;也有的朋友推托说“自己这段时间也急用钱”;甚至还有人先是在电话里对我冷嘲热讽,骂够了,还是说没钱给我。

    那些电话打得我悲愤交加,可我一想到还在医院里等着救命钱的弟弟,又只好厚着脸皮继续打了下去。

    当电话打到我一个关系特好的闺密那时,我刚说明来意,她便打断我,问:“仙儿,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半小时后,她就出现了,她把车停在路边,直接拿着一个信封就向我走了过来。“这是三万,你先用着。”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万分欣喜,找不到什么语言来表达我满心的欢喜和感谢,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了好久,冒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妹妹,你等着,我给你写个欠条。”

    我跑到一个报刊亭里,找老板借了纸笔,匆忙写了张欠条交给了她。她接过,没说什么话,跟我告别上车后,顺手就把欠条撕掉,向车窗外丢了出去。

    “别啊!”我下意识地追了过去,但是车已经开远了。我看着散落在地面上的纸屑,一瞬间感慨万分。

    她仿佛是我的福音。这之后,另一个同学在电话里听完我的请求后,告诉我他此刻不在北京,但给了我一个饭店的地址,说让我到那儿去找一个人。我按着地址一路找过去,上车,下车,换乘,又上车下车,走了不知道几条街,终于看到了地址里提及的那个饭店。

    “是于月仙吗?”我走进饭店,找到了饭店老板,他抬起头询问。

    我点点头。

    老板递给了我一个信封。“这个你拿着,都招呼好了。”陌生的饭店老板说。

    我有些难为情地冲他笑了笑,道谢后走出了饭店,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两万的现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万也是朋友找那个饭店老板借的钱。

    那时,我老公在拍一个革命题材的电视剧,他做执行导演,天天在山上扎营,皮肤晒得跟牛皮一样又硬又黑。他有个做摄影师的哥们儿,得知学松正在筹钱给小舅子治病,就说:“哥们儿,你上财务那儿把我的钱领走,赶紧给你媳妇送去。”

    就这样,他把他大半年的辛苦钱全给了我老公。

    我们就这样一路波折,终于筹齐了十万块。我抱着沉甸甸的现金一路赶回南京的鼓楼医院。天还下着雨,我紧紧护着包裹,生怕路上有什么闪失,根本不在意雨水已经淋湿了我的全身。

    到了鼓楼医院,我冲到医生办公室,把十万块钱放在了邱勇医生的桌子上。“我凑齐了,我终于凑齐了!”我尽量语调平静地说,“邱医生,麻烦您快去医治我的弟弟吧。”

    安排完手续后,邱勇医生离开办公室前去准备。我看着他缓缓消失在走廊尽头,一时间,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白褂翻飞的他是某位下界的神灵。

    8.

    结束了长达三十天的人工牵引后,英杰被抬入了手术室。

    我永远记得,那是一场十四个小时的手术,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

    整整十四个小时,生死攸关。

    成功后,英杰就可以挺直脊梁做人。

    而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手术室在三楼。我们只能坐在走廊上的长凳上,焦虑又无用地等待着手术结果。

    邱勇医生告诉过我们手术细节。他说,他会给英杰进行全身麻醉,然后用手术刀切开他的后背,不光要板正他的骨头,还要把因为错位而遭受挤压的内脏,一个个地移回原位。

    具体是怎样移动呢?我想象着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英杰的身体里,像收拾玩具一样,挪动着他的肺,他的脾胃,他的心脏……一瞬间有点恍惚。

    把一个人的身体全部拆开了,再重新组装起来,那该有多疼呢?

    虽然英杰已经做了全身麻醉了,但是,全身麻醉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我根本不知道。况且,现在的英杰,又是一个默默承受、不愿说话的人。

    他就算真的疼,也不会向医生开口吧。

    护士告诉我们,待会儿晚上八点,手术结束后,医生会直接把手术台上的英杰,用推车送往病房。我点点头,让爸爸妈妈先回病房,我一个人在长廊上等就好。

    可我爸妈不愿意,非要在这儿待着,我只得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到时候英杰出来,就没人顾得上你们了,你们在走廊上没人照看,我多不放心啊。”我叮嘱他们道,“别英杰没什么事,回头你们又出岔子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照顾不过来!”

    可是爸爸妈妈还是不愿意,非要固执地守着。

    我明白,自己的爱子正在手术室里与命运抗争,为人父母,怎能说离开就离开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感觉像是经历了好几个世纪。夜幕降下来,走廊上亮起来白惨惨的灯光。爸妈终于被我劝回去了。我一个人等待着英杰命运的宣判。

    就快到晚上八点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对着时间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七……三、二、一!晚上八点到了!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手术室,可是大门还是紧闭的。

    我紧张起来,不会是出什么问题了吧?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心急火燎。

    就在我慌乱之际,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几个护士推着一个推车快步走了出来,一路小跑,冲向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门。

    我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个推车上的人,是我的弟弟英杰啊!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回过头,撞上了邱勇医生的眼神。

    他一脸疲惫地看着我。片刻后,他向我抬起右手。

    他竖起了大拇指。

    手术成功了!

    我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此时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大脑还在欣喜中一片混乱,双腿已经自顾自地带我冲下楼梯,奔向英杰所在的病房。

    腿的速度太快了,我几乎与英杰的推车同时赶到了病房。一切顺利。爸爸高兴地说不出话来,妈妈又哭了。

    “英杰,疼吗?”我冲过去问。我看到英杰的背上,有一条巨大的类似创可贴的贴纸。我从没见到这么大的创可贴。英杰,我的弟弟,他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

    英杰摇了摇头。他有些疲惫了,因为医生说,手术期间即便麻醉了,也要保持清醒。

    “那就睡吧,英杰,你看,这不是一切都好啦?”

    真的见证了这一天,我反而平静下来。

    是啊,就像那枚抛在空中的硬币一样。我早就笃定了这个结果。

    我知道,我确信,英杰一定会手术成功,一定会好起来。

    我从没怀疑过。

    9.

    邱勇医生说,这是他在执行脊椎侧弯手术以来,获得的最大成功,一切都像是神迹。

    休息了一个月后,英杰还需要进行第二次针对前胸的手术。不过,第一次手术最为凶险,只要第一次手术能大获成功,就基本不用担心第二次手术了。

    我们一家人顿时安心不少。虽说,但凡是手术皆有风险,可是英杰能康复到今天这种程度,我们已经很是欢欣鼓舞了。

    第二次手术,会切掉英杰小腿骨头的一块(那里的骨头可以再生),然后用来接补英杰肋骨因为畸变而缺失的一块。仍然是全身麻醉,仍然是无法看到但只靠想象就已经触目惊心的画面。

    这一次,我确信了,英杰一定很痛。因为他出手术室后,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我要好起来了。”英杰反而率先开了口,安慰起我们来。

    他这么年轻,这么懂事,可是,又这么让人心疼。

    第二次手术也相当成功,只需要再打八个月的石膏,就差不多了。

    10.

    英杰住院前,我跟他曾做了一个约定。

    我们在卧室的墙头,用粉笔画下了我们当时的身高。弟弟因为背部弯曲无法直立,身高只到我的下巴。粉笔画下的两条线,中间隔了一个脑袋的距离。

    “来,英杰,我们来打个赌。赌你手术成功后,身高能不能超过你姐姐我。”

    等他康复后,我们又回到了南京亲戚家的小屋,那两条红线,还在。

    “我们重新再比!”英杰开心地说。

    于是我们又比了一次。先前,英杰只能到我的下巴,现在,他已经到我的脑门了!

    我的英杰,他终于可以真正地站起来了。

    “姐姐,我输了……”英杰有点儿懊丧,“你看,我还是比你矮,还是没比过你呢。”

    “没事,英杰现在已经很棒了。”我走上前抱住了他,“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比姐姐还要高,还要高得多!”

    是啊,路还长。英杰只有十八岁。原本,我们以为留着他的时间不多了,而现在,未来这个词突然无比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明天。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真正地、彻彻底底地哭出来了。

    我突然想到之前我在医院花坛旁遇到的那个哭泣的父亲。他还好吗,他的钱凑齐了吗,他的孩子有救了吗?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不公平,天灾人祸降临时,谁都拦不住。我们的命运就像老天爷手中的麻将牌,啪的一声,就被扔在了苦难的牌桌上。

    我也只是个能力很小的普通人,在那个下午,偶尔路过了一个陌生人半敞半开的人生。我无法介入什么,无法更改什么,也给不了他什么。我能做的,就只是给他送上小小的祝福,我希望他也能尽快筹好钱,还他孩子一个光滑笔直的脊背。

    我也希望老天能够发发善心,给我弟弟补偿一个美好的青春。

    跨命运的千禧年

    于英杰

    1.

    我快十八岁了,这个名叫“脊柱侧弯”的病已经折磨了我快要十年了。

    这十年,耗尽了我对生活全部的热情与希望。我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没有朋友,没有梦想。我还活着,但也只是活着罢了。

    我又想到那个可怕的诅咒:“于英杰,你活不过十八岁。”

    十八岁那年的一天,大姐于月仙回赤峰了。她跟我说:“英杰,你好久没有离开这里了,跟姐去南京转转。”于是,爸爸、妈妈、大姐和我,四个人去了南京的舅舅家。到了之后我才知道,我是来治病的。这些年来,只有姐姐仍然没有放弃。

    经过咨询、实地考察后,大家觉得我的病有希望了。于是一家人搬到大姨家的空房子长住,而我,在做完一系列的前期诊断后,正式住院,开始了漫长的牵引疗程。

    2.

    我从没住过那么久的院,久到我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

    白天的时候,姐姐陪着我,她想尽办法让我开心,帮我打发掉那些痛苦而无趣的时光。然而,到了夜里,他们都会离开,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黑暗的病房里。

    我住在二楼,太平间就在我的病房楼下。每隔几天,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我就会听到有小推车推动的声音、凌乱的脚步声、哭泣声,由远及近,最后消失在了我楼层的下方。于是我知道,这个医院里,又有谁死去了,说不定,哪天躺在推车上的,就是我了。

    “于英杰,你活不过十八岁的。”我又想起了年少时朋友的话。先前我已经对生死无所谓了,而现在,大家全力以赴地在救治我,也让我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想活着,可越想活着,就越畏惧死亡。

    我怀着这样的恐惧,身体被固定,无法动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而这一切情绪,我都没告诉姐姐跟家人,不想让他们有很多的负担。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姐姐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她如何一个人筹到巨额的钱款,又是如何一个人前前后后搞定了我住院的一切?其中的故事,我都不知道。

    她一个人把一切的压力都担下了。

    3.

    如今,我顺利地逃脱了死神的魔爪,开始了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我可以去更大更远的地方了,也见到了更多的人,经历了更多的一切。有时候,我会忽然回想起当年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光。那年的我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动弹,只能看到窗外的一小块儿世界。那时候,身边只有姐姐。

    有一天出了大太阳,病房的空气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我问姐姐,我以后还能在太阳下跑步吗,好想痛快跑一次啊,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

    姐姐说,一定能。

    而现在,我真的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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