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我懂事起,记得我妈经常对我说的话,就是“对不起”。
我问她:“你为啥要给我道歉?”
“因为你进不了你们老于家的家谱。”她说,“只有男孩才能传宗接代,才是老于家的‘户口本’。”
但那时我毕竟还小,不知道家谱是个什么谱,更不知道户口本是个什么本。我只知道,我在这个家族里处处受限,进不了堂房,出不了大院,甚至逢年过节一家人吃饭,我都不能和他们坐一个桌。
而这一切,只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儿。
2.
我叫于月仙,1970年出生。我出生时,我的爷爷奶奶极为痛心疾首,纷纷抱怨我妈为什么不能给他们生一个带把儿的男孩儿。于是,他们二老在家没事儿就用指头戳我的脑门儿,边戳还边念叨着:“没用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早晚都是人家的。”
童年的时光重复又漫长,奶奶每天对着我叨叨,跟念经似的,时间一长,我甚至都形成了条件反射——每当她准备戳我时,我就顺势倒在炕上,让老太太戳个空。
有一年,家里突发地震。奶奶当时还在戳我脑门儿,而我身边的东西突然都开始晃动起来,大家一时间都蒙了。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这时房顶挂着的一个菜篮子,擦着我的脸就掉了下来。血从我破掉的鼻子上流了出来,我没顾得上擦,忙找了堵墙贴着站好,直到地震结束。
我靠着墙看着外面的人四散而逃,直到地震结束也没见有人来找过我,似乎我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一个人。
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不配拥有家人的关心?
3.
在这个家里,爷爷奶奶永远不允许我出去玩,也不让我见其他小朋友,一直把我锁在院子里。所幸我家还算大,有几间能让我蹦跶的灰砖大瓦房,院门口还有俩石狮子——但因为很少出门的原因,那俩狮子我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我家祖辈多出秀才、举人,爷爷沿袭了书香家风,有喝茶的习惯。从早上九点开始,家里就要清场。爷爷与奶奶端坐在堂房,泡茶,吃点心——那点心特意锁在三帘柜里,从不给我吃,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可那依然是我最自由惬意的时光。每当远远听到爷爷开柜锁的声音,我就知道:没人管我了。我兴奋地冲到院子里,开始飞檐走壁地玩。
我家四周是老四合院般的高院墙,墙边栽了一排大树。我爬树很快,上了树后,借着树枝一悠,就上了墙,在墙上助跑,抓住房檐,再一悠,就攀上了房顶。刚开始那几年,我偶尔还会不小心磕破点皮,后来爬得溜了,越来越熟练,一套动作下来,毫发无伤。
上了房的我,喜欢跷着二郎腿睡觉、晒太阳。但更多时候,我就在房顶走来走去,像侦察兵一样看着远方。我看到炊烟袅袅,从各个我没有去过的陌生的院子里飘到天空。我看到了街道、行人……
我可以看到很远很远,我想知道那远方的一切,那里的人们都过着什么样子的生活。
4.
在房顶的时候,我曾突发过很多奇思妙想,可我不能告诉爷爷奶奶,更不能告诉我爸。我也不想告诉我妈——我出生两年后,妈妈又生孩子了。可这次,仍然是个女孩儿,我的妹妹于月宏。
又过了两年,彻头彻尾的打击到来了:三妹于月智出生了。
因为接二连三地生了女儿,她在家里有些抬不起头,我不想让她再为我操一点儿心了。
失望与埋怨的声音包裹着我们,就连我爸也对这些女孩儿失去了耐心,平时就把两个妹妹丢给我这个大姐照顾。可她们俩还小,经常起冲突,但无论是她俩谁的错,只要这冲突被他发现,那遭受责罚的人,一定是我。
我爸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照看好妹妹,是我没有树立好作为一个姐姐的榜样,反正无论怎样,都是我的错。
每当我父亲因此而迁怒于我,让我认错时,我都一声不吭地听着、忍着。
偶尔我也会觉得委屈无助。有一次,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我爸又因为两个妹妹而批评起了我,那次我也倔了起来。他让我认错,我噘着嘴偏不认,于是他让我滚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思过,说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屋睡觉。
那是一个下着暴雪的夜晚,赤峰的雪夜又冷又静,我独自站在落满积雪的院子里,周围一片漆黑。我就这样站在黑夜里,除了冷以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
可是渐渐地,约莫过了半小时后,有那么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这雪在发光,那些落在身边的雪,都亮了起来,像是显现了某种魔力一般。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呆滞了,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仿佛那些光,可以透过我的身体,一直照亮我的整个童年。
5.
生了三口人,全是女孩子,这已经上升为全家人的耻辱了。妈妈在家越来越不受待见了,我经常发现她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
平时,我们三姐妹被锁在家院里,像是一个不能被提及的秘密。但是过年怎么办呢,总得走亲戚啊,后来,我爸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不许我们出去给人拜年。
“过年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别出去丢人现眼。咱家孩子多,又都是女孩子,去拜年人家还得给三份压岁钱。人家知道了不得说闲话啊?”他还说,“这哪里是去拜年,分明就是去讨钱!”
我们默认了这条规定——不去拜年,也是这个家族里女孩子们活下去的一种尊严。
但人毕竟是要成长的,等我渐渐再大一点后,某一年春节,我爸忽然对我说:“月仙,你也不小了,不能总关在家里,你去代表咱们家给亲戚们拜个年吧——也算是分担家务了。”
可是,他还给我补充了一条规定:我不能向他们讨红包,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回家,不能留在人家家里吃饭。
这是一条死命令,做不到,我就又得挨打。
我家在赤峰是大户,亲戚众多,所以大年初一的上午八点,我用十六开的纸,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规划好了拜年路线,兜里插支笔,挨家挨户地去拜年,拜完一家,就在那家名字后打个钩。
我骑着巨大的二八式自行车,在赤峰寒冷的冬天里拼命地蹬,脸冻得通红。
6.
每次拜年,我最期待的就是去表姐家。
她是一名舞蹈演员,还有个姐姐在沈阳是评剧演员,一个表哥在北京学京剧。大年初二,他们都在表姐家聚会,身边还有从四面八方到来的陌生同学们。那是怎样一片热闹的景象呢?我安静地站在一边,听他们交流着既遥远又新鲜的第一手消息,看着他们施展着各自的才艺、表演着精彩的节目。我看得目瞪口呆,舍不得离开。
我默默地观察着他们切磋的动作,一边崇拜,一边向往。
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房顶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所描述的世界,应该就是我怎么望也望不到的远方吧。我想快快长大,像他们一样,自由地跳舞、歌唱。
于是,每年正月初一,我都早早醒来,穿着鹅黄色的夹克衫,戴着紫色的贝雷帽,在去表姐家的路上,自行车都骑得轻快起来。
我要是一个男孩儿就好了,我在骑车的时候忽然想。我要是一个男孩儿,就可以成为家里的“户口本”了,就可以得到爷爷奶奶妈妈爸爸的宠爱了,我就可以自由地去我想去的地方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家里真正的“户口本”,就要来了。
女侠的童年
于英杰
1.
我们于家现在的家谱,由九十三岁的爷爷于洪源整理、传承。
据家谱记载,赤峰于家祖籍山东武定府(现滨州市惠民县)小于家庄,是清嘉庆七年(1802)经商到赤峰(当时名叫赤峰县)定居的。来到赤峰后,我们家的生意一度做得很大,成为当地颇有声望的一族,到我父亲于文广这一辈,已是第七代了。
有了家谱,我才能知晓自己祖祖辈辈一路走来的历史。但是家谱只记男不记女。
所以,生儿子是家族里的头等大事。
2.
1967年,我爸爸二十岁了。那年的冬天,我爷爷、奶奶去我姥姥家说亲,四个老人盘腿上炕,很快就敲定了这门亲事。
第二年冬天,我爸、我妈双双从呼和浩特市请假回到赤峰,在老家办完了婚事。婚礼办得不算隆重,但很热闹,亲友们都来祝贺,我爷爷当晚高兴得都喝醉了。
1970年,我大姐于月仙在呼和浩特市出生了。
姐姐自然是进不了家谱了。爷爷、奶奶非常重男轻女,认为女孩子是“泼出去的水”,男孩子才是“户口本”,才能传宗接代。所以,大家非常期待我妈能生一个男孩儿。
两年后,我二姐于月宏在众亲友的期待中出生——又是一个女孩儿。我爷爷、奶奶很失望,经常唉声叹气,我妈因此压力很大。
等到1974年,我三姐于月智出生了,又是一个“泼出去的水”。
我妈几近崩溃,知道自己在家族中再也抬不起头了。
3.
我爷爷、奶奶都不喜欢我的三个姐姐,我奶奶经常用手戳我大姐的脑门子,生气地说:“没用的东西,泼出去的水!”
因为没生出儿子,我妈哭了不知多少次,我大姐从小就看在眼里。内蒙古大草原有一首民歌叫《出嫁歌》,大姐从小就爱唱:“马儿送我到远方,阿爸阿妈保安康。来世托生男子汉,终身陪伴在父老身旁。”
小时候我不懂,只觉得她唱歌非常好听,嗓音洪亮,调门儿高亢。现在想想,大姐在那个时候,一定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男孩儿吧。
她手脚灵巧,身轻如燕,爬树如走平路,又可以从树干上轻轻一悠跳到墙上,在墙上一个助跑翻上房顶,经常坐在房顶上看蓝天白云,看炊烟袅袅,边看边唱歌,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那时候的她最向往的,是成为一名女侠,飞檐走壁,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上行走,最重要的是没人会嫌弃她是个女儿身。她愤愤不平,因为自己明明可以像男子汉一样有责任、有担当,凭什么仅仅因为性别就遭受冷落?
她一直希望能证明给家人看,证明她于月仙是不输给任何男人的。
而现在,我看着姐姐一步步成长为全国知名的演员,甚至在我的生死关头,因为她的坚定努力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的大姐于月仙,她是个女孩儿,进不了家谱。
但是,她真的撑起了我们的家。
她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我的弟弟于英杰
1.
1982年2月,随着一声啼哭,我的弟弟于英杰在赤峰出生。
我妈终于生男孩儿了!
那一天,我们全家都在为弟弟的出生而欢呼。我那个从未给三姐妹买过礼物的奶奶,也特意带来了五斤油条看望我妈妈。
家里终于有了能够传宗接代的“户口本”了,我的妈妈也终于扬眉吐气了。
我是姐妹中第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的。从医院走出来以后,我像是做梦一样,既兴高采烈,又有些无所适从。我骑上大自行车,拿着我攒了好多年的钢镚儿,去商店给弟弟买了婴儿粉、小勺子、小碗,还有他能穿的小衣服。
那会儿,我还背着我爸妈,偷偷在少年宫里练舞蹈。我买完这些东西后,又辗转去了少年宫,把我跳舞认识的朋友一个一个拉到一旁,告诉他们说:“我于月仙有弟弟了,我们老于家终于有‘户口本’了”。然后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发喜糖。
我太高兴了,高兴得都有些不能自已了。
2.
弟弟的出生,彻底改变了我们三姐妹的生活。
英杰出生之前,我们三姐妹在家特别无聊。因为不能出门玩耍,我便想方设法地找乐子,披着床单被套给妹妹们表演节目。我最喜欢演侠女。“侠女”这个词,是奶奶讲故事时告诉我的。奶奶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记忆力超级好,自从嫁给爷爷后,爷爷在喝茶时会给奶奶念小说,她便把那些故事全部记下了。
有时,我还会拉着妹妹们去院子里跳舞。院子里有一口压把井,井边有一个水泥小池子。我把池子的排水洞堵上,往池子里压满水,然后妹妹们围成一个圈,我就在小池子里跳荷花舞。
现在,英杰出生了,我们三姐妹“苦中作乐”的日子也结束了。
照顾弟弟,成了所有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我做饭的时候,老二就看着弟弟;老二要去扫地的时候,老三就陪弟弟玩。三姐妹轮番上岗,不是抱着他,就是背着他,都舍不得让英杰的脚落地。
因为弟弟还小,于是我做饭的时候,会特意用小鸡舌头般的薄面皮做成一口一个的小饺子给弟弟吃。这时候老三不乐意了,“我都没吃过这么小的饺子!”老三哭着说,“你们都对弟弟好,对我一点儿都不好。”
她发觉自己失宠了,于是天天都吃弟弟的醋,经常哭个不停。
是啊,英杰可是全家人的心头肉啊!
他就像一颗新生的太阳,全家人都成了围绕他旋转的行星。
3.
弟弟英杰在全家的呵护中顺利地成长着,他的身上有我们家族对未来的全部期望。慢慢地,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份使命,五岁那年,他甚至得意扬扬地告诉我们三姐妹:“爸说了,我是‘户口本’,而你们都是没用的东西。”
即便听到这种话,我们也从来没有迁怒过他,从小到大,我们三个姐姐都轮流地宠爱着弟弟英杰,他要什么我们就依什么,哪里还会生他的气呢?
但是,作为家里的大姐,我确实打过他一次。
英杰出生后,我们离开了奶奶家,住进了楼房里。我爸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把一罐汽油放在了厕所里。一天,弟弟上完厕所,发现了那罐汽油,于是他很好奇地把汽油倒了出来,点着火玩。火花一下子就炸开了。
我听到弟弟的呼救声,被吓坏了。马上号令妹妹们去营救弟弟,自己赶去厕所灭火。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但是大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气坏了,冲到英杰面前,直接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那一巴掌打得太过用力,把弟弟的鼻血都打出来了。
英杰吓傻了,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他的姐姐对他动怒。
“以后不准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我几乎歇斯底里,“咱家谁都可以出事,就你不能!”
教育完英杰,我走进房间里不再搭理他。两个妹妹也是头一遭经历这种事,愣了一会儿,也跟我回到房间里,丢下弟弟一个人站在事故平息后的厕所前反思。
我们太爱英杰了,我们的这种爱会不会太娇惯他,让他变得骄奢,变得自大呢?
房间里,三姐妹鸦雀无声;房间外,传来一些乒乒乓乓的细小声响。我不知道英杰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房门打开了,英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里竟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姐姐,对不起……”英杰小声地向我赔罪。
我家英杰,竟然学会下厨啦?
我又惊又喜,哪还惦记着跟他置气,若不是他端着一碗面,我恨不得立刻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4.
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们的小弟弟,小心呵护着这唯一的“户口本”。
我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我知道我无忧无虑的时光不会太长了,但我没想到,那快乐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八年。
1990年,我刚过了二十岁的生日,弟弟的身体突然出现异样,他以前笔直光滑的背渐渐变得弯曲——他开始“罗锅”了。
我那个八岁的弟弟并不知晓,一场关乎他生与死的挑战,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幕了。
5.
那时候,我毕业后留在赤峰第一职业高中当老师,其间也去沈阳音乐学院舞蹈班进修过一年。在家里无聊的时候,我就拿出老师范儿,教我的两个妹妹跟英杰练形体,毕竟形体好了,人才能美嘛。
我常常跟英杰说:“你是个小伙子,将来是要娶媳妇的,作为咱家的‘户口本’,自然也得高大挺拔英俊潇洒才行嘛。”
可正是这时出的岔子。
有一天,我让英杰抬头挺胸收腹练站姿时,忽然发现,他的胸前鼓起了一个小包,我很奇怪,便上前摸了摸那个小包——硬硬的,像是骨头。
“疼吗,英杰?”我有点担心。
“不疼啊!”英杰若无其事地说。
真的没事吗?我摸了摸我自己,又去摸了两个妹妹,发现她们身上也都没有这块奇怪的凸起。可是英杰看起来确实没受影响——难道是我想多啦?
“没事就好,那咱继续练!”前思后想得不出结果,索性继续练下去吧。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块原本只有鹌鹑蛋大小的凸起,变得越来越大了,渐渐就长成馒头大小了。我按捺不住了,去找了我爸,我说:“爸,我们英杰的身体可能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我爸暴怒,“没问题!你别瞎说!”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个态度,就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妈妈。
妈妈仓促地低下头,躲开了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干你的活儿。”爸爸起身就把我赶了出去。
我不理解他们的想法。如果英杰真的是有病,那就去医院看看啊!这样装聋作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好每天默默地观察着英杰身体的变化——一开始,他确实没什么感觉,可是后来,不光他的前胸凸起,就连他的整个后背也开始弯曲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英杰的脊柱变得更为畸形,身体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索向右边牵扯着,在外人看起来,滑稽又可怖。
英杰的这个病,俗称“罗锅”,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脊柱侧弯”,是一种危害青少年和儿童的常见疾病。可再怎么常见,我也不会想到它竟然能发生在我弟弟身上!
我不明白,我们全家人众星捧月地呵护着他,为什么老天爷要给我们开这么一个玩笑。
一开始,我爸完全不能接受,也不许我们提,以为那病会慢慢自愈,就任由英杰的背越来越弯。直到病情愈演愈烈,脊柱的弯曲终于压迫到了他的内脏,英杰开始明显感受到痛苦了。这下,我爸妈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慌了,带着英杰四处去医院看病。
可我们转遍了赤峰小城的医院,都没办法确诊英杰的怪病到底是什么,甚至都找不到对应的科室。没办法,我们只得又辗转了周边城市的各所大小医院,可都无济于事。我妈就病急乱投医,只要听到谁说可以治,她就一定要带着英杰去试一试。有一次,不知谁告诉她,说隔壁城市住着一个“老神仙”,能掐会算。我妈就想让“老神仙”给英杰卜一卦,看看有什么消灾的法子。
老神仙收了我妈一百块钱后,神神道道地说英杰是黑狗托生,五行缺火,早晚有星火之灾,让我妈多带英杰烤烤火,慢慢就好了,我妈信了。回来的路上,她和英杰刚好经过一根电线杆,上面的工人正在焊电线,电焊的火星落下来,正巧就掉到了英杰的头上,烫得他哇哇乱叫。
我妈一看,心想这老神仙挺灵的啊,这“星火之灾”这么快就来了。可是,英杰并没有好起来。
我们甚至还曾向气功大师求救,希望英杰能从每日的打坐练气中得到治疗。
90年代初,流行学气功,当时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得了乳腺癌,传说跟着某个“大师”练气,练了几个月就把病治好了,我妈一听,觉得这个很神奇,就迅速带着英杰去拜会那位“大师”。“大师”一看英杰的病,便说自己有一套气功推拿的招数,能治百病,说这功夫是传承自吕洞宾,是八仙遗术,只要英杰学会了,修炼到“天人合一”的程度,他的病就可以自愈。
英杰就住在“大师”家里,每天跟着他打坐、治疗、练气,争取早日练到“大师”口中的“天人合一”的程度。这样持续了半年,有一天,英杰终于坐不住了,跟我妈说:“不练了不练了,什么‘吕洞宾的八仙遗术’,坐得我每天脚麻屁股疼的,太迷信了,根本就不靠谱!这大师就是个骗子!”
甚至,英杰还尝试过“推拿治疗”,说是用推拿把英杰背后的包给推掉。推一次也得花不少钱,几个疗程之后,身后的包一点没见小,却把家里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再到后来,我爸妈已经无所谓信不信了,只要能试一下就试一下,花多少钱都无所谓。英杰的病就像一个无底洞,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都丢了进去,可他的那个怪病,却一点也不见有好转。
渐渐地,英杰的脊梁越来越弯,家里的生活也越来越难。我们束手无策。
英杰的童年,离开得比谁都早。
从八岁那年患病开始,他就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而这沉默,一转眼就是十年。
“户口本”的童年
于英杰
1.
我出生那年,我奶奶已经六十五岁了,但一听说我妈“终于生了个小子”,还是高兴地一蹦三尺高,特意买了五斤油条来看我妈。后来我妈把这事讲给我听,说那是她人生中最自豪的时刻,我还不太理解,问她:“五斤油条而已,至于这么开心吗?”
“不是为了油条,是因为你。”我妈解释说,“我之前生你三个姐姐的时候,可都没有受过这个待遇。”说完后,我妈又会摸摸我的头发,她说:“英杰,你快快长,长成参天大树,长成男子汉,顶天立地,将来帮老于家多出力,多给妈妈争点气。”
我说:“好,妈你放心,我于英杰将来长大了,一定出人头地。”
后来我发现,相比我的三个姐姐,爷爷奶奶确实格外地喜欢我。有时候,我爷爷没事就会逗我跟他玩。“英杰,”我爷爷拿着一把糖,说,“来给爷爷学个狗叫!”
我就乖乖地汪汪汪叫三声。
爷爷很满意,说:“来,你再学个小猪叫。”
小猪怎么叫呢?我想了想,就“吭哧吭哧”地用鼻子吸着气,逗得爷爷开怀大笑。
笑完后,爷爷又捉弄我:“聪明的英杰,那你再学个兔子叫吧!”
兔子叫?这可难倒我了。兔子怎么叫呢?
想了半天,我就“嗷呜”地吼了一声,把爷爷吓了一跳。
“你嗷呜什么?”爷爷不解地问,“兔子不是这么叫的。”
“刚刚那一声是老虎叫!”我嘿嘿一乐,“因为兔子被老虎吃掉了!”
2.
除了爷爷奶奶外,我的三个姐姐更是特别地照顾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起我。
那天,大姐往家里带了一包糖,让二姐三姐看到了,争着要去抢。“别急!”大姐拍了拍她们的手,“让英杰先挑。”于是我就踩在小板凳上,一颗一颗地扒拉着。
我挑了半天,三姐忍不住了,跺跺脚说:“于英杰!你到底想要哪一个啊?我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我扭头一看,她的哈喇子真的都快流到下巴上了!
相处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二姐三姐常常吃我的醋,但同时,我也明白,她们是在全心全意地爱着我。
不过有时候,她们也会捉弄捉弄我。
在我们家里,女孩儿是不许出门玩的,所以姐姐们的娱乐常常就是憋在院子里转圈。但是我可以。有一次,我出去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外面捉迷藏,玩到天黑,回来后,我敲敲大门,可那门死活就是不开。
我心想,不应该啊,这个时间家里肯定有人的。
我坚信我的姐姐们肯定在家,可等了十多分钟,我的手都快敲破了,那门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有点急了。“你们都不要我了啊!”说着,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你们要把于英杰扔在外面了!”
我刚一哭,门啪的一声就开了。“都怪她!”大姐指指二姐,“都是她非要逗你!”说着,她就要帮我擦眼泪,可手一摸,我脸上除了跑了一下午流的热汗外,哪有泪水?
“骗子!你没哭啊!”二姐说,“嗓门儿那么大,干号啊你?”
“当然没哭了!”我叉着腰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可是咱们老于家唯一的男子汉,怎么能哭呢?”说着,我又挺了挺胸膛,“男儿有泪不轻弹的!”
3.
虽然三个姐姐对我这么好,但那时候,只要一开家庭聚会,总能听到长辈们指着姐姐们的鼻子说:“没出息,泼出去的水。”
每当听到这里时,我都会为我的三个姐姐抱不平:干吗老说她们是泼出去的水啊?明明身上都是一坨一坨的肉啊,那么胖,别说泼了,背都背不动啊……
说完我的三个姐姐,长辈们又会摸着我的脑袋说:“还是男孩儿好,英杰长大啊,肯定是我们老于家的‘户口本’。”
我一听这话,又郁闷了,我瞅瞅自己,胳膊是胳膊肚子是肚子的,虽然没有姐姐们那样胖,但也不苗条啊,怎么能说我是个本子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就叫作“重男轻女”。
那时候,我无知无畏,仗着家人的宠爱,自以为能称霸整个世界。然而,还没等我走出小小的赤峰,一场大病就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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