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果,一座草原小镇,和许多这样的小镇一样,是解放以后才有的。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或许还是一片荒芜的草原,最多也就只有几顶游牧人家的帐篷。解放了,刚刚诞生的人民政府要在这里建立政权,便在草原上选址建设党政机关的驻地,在很短的时间里,搭建了几座简易的土房,小镇的历史便也从那一天开始了。有一个传说,或许比较能够反映这一段历史事实:草原刚刚解放,率领解放大军解放了这里,并且马上要成为这里的第一任地方领导的解放军首长,乘坐着军用飞机在草原上巡视,希望找到一个适合搭建房屋的地方。正是深冬季节,草原上大雪茫茫,一片白色。忽然,雪野中出现了一片没有雪的地方,在茫茫白色中那样的突兀显眼。飞机上的首长大喜,伸出指点江山的一根指头,说了声“就是这儿!”不久,这里便有了一排排的房子,小镇也就有了最初的雏形。后来,从当地牧民口中得知,这片草原上之所以没有雪,是因为这里的雪被风刮走了。也就是说,初建政权的小镇,把地方选在了一处风口上。
比之传说中的这座小镇,曲果小镇所在的地方似乎相对要好一些:这里并非是个风口,而是一个向阳背风的山坳。建政之时,这里还有一座寺院。寺院不大,只有十几个红衣僧人。但寺院的建筑却很堂皇:红砖碧瓦,雕梁画栋,山门前有八座并排的佛塔,经堂后飘扬着五彩的经幡。据当地一些贤达人士说,这座寺院也有几百年的历史。当时的首脑机关其实是设在了寺院的经堂里。只是到了“文革”期间,寺院被拆除,僧侣作鸟兽散,大都还俗回家。只有大经堂作为党政机关办公的地方幸免于难。
后来的首脑机关几度搬迁,寺院大经堂也几度沦作他用:演唱样板戏的舞台,开批斗会的会场,储存粮食的库房……或许是机缘巧合,大经堂就这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只是随着党政机关的不断搬迁,从原本的显赫位置慢慢退居到了边缘地带,成了一个被人冷落的寂静处所,杂草丛生,无人问津。
但人们依然称这里为大经堂。
说无人问津,其实也不对,最近一段时间,每每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少女光顾这里。她坐在大经堂外一段残破的山墙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大经堂顶上几片同样残破的琉璃瓦。太阳把一抹柔和的余晖涂染在少女身上,耀眼的光晕勾勒出了少女婀娜的轮廓,而那几片琉璃瓦也显得熠熠生辉,似是要在少女面前炫耀自己曾经有过的辉煌。而少女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她的眼眸流转,总是在寻觅着什么。
少女的眼睛寻觅着的,是一对鸟儿。那是一对黑背红腹的鸟儿,它们正在那几片琉璃瓦的缝隙里搭建着自己的鸟巢。少女是几天前的一个午后偶尔发现它们的。
此刻,那只雄鸟衔着一支树枝飞来,落在大经堂顶上,侧着头,用它那黑黑亮亮的小眼睛看看坐在不远处的少女,便钻进了琉璃瓦的缝隙里,那里,它们的鸟巢即将完工。不大一会儿,雌鸟也叼着一缕兽毛飞来了,同样地落在方才雄鸟落过的地方,用同样的眼神看看少女,也钻了进去。它们的行为虽然还是有些警觉,但比之前几天,已经放松了警惕。少女头一次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显得那样的谨小慎微,嘴里衔着东西,唧唧啾啾地叫着,惊恐而又警惕,它们忽而落在大经堂顶上,忽而又在少女头上盘旋,就是不往自己的鸟巢里钻。少女看着它们紧张的样子,便悄悄走开了。
但少女从此却记住了这一对鸟儿。这一对鸟儿,雄鸟大度稳重,背上的黑色宛如黑夜那样凝重,而腹部的红色却像火焰那样激烈,看上去就有一种安全感。而那只雌鸟小巧玲珑,颜色却比起雄鸟来显得有些暗淡,甚至有些含混不清,背上的黑色有些发灰,腹部的红色有些发黄。少女看着它们,便想起那个英俊的王子爱上相貌平平的牧羊女的故事,心里便有些神往地幻想起来,脸颊上涌出一片绯红。
少女的名字很庸常,叫卓玛,度母女神的意思。少女长得也很庸常,普普通通的样子。少女的家,离小镇不远,那里是一片绵延的草原。心怀着好奇和梦想,少女到小镇上的寄宿学校上学,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却再也不想回到那片有着散乱的帐篷和散乱的牛羊的草原,便留在了小镇上,在小镇的自由市场里开了一爿小商店,小商店出售的商品却悉数来自草原:蕨麻、草蘑菇、干奶酪、酥油、风干牛羊肉……采撷雪莲或是采挖虫草的季节,也会有几朵新鲜的雪莲、几根柔嫩的虫草摆放在店里。
少女店里的东西,都是她的阿爸每月按期送来。每次来送东西,阿爸总是要提及少女的婚事。
“丫头,你已经不小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
“阿爸是怕我嫁不出去吗?”
“你还别说,要是再这样下去,还真的有可能嫁不出去了!”
“那我嫁给谁啊?”
“草原上那么多小伙子,你喜欢谁,你就嫁给谁。只要家境殷实一些,不让你吃太多苦就行。”阿爸说,“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不要一个人在这里,家里人担心,你自己也孤单。”
“……”少女欲言又止。
阿爸每次说起回家的事,少女总是不知道怎么去接阿爸的话。上了几年学,少女觉得现在就找人出嫁还为时过早,再说,她幻想中的人生伴侣,也已不再是草原上那些放牧的汉子了。那该是什么样一个人呢?少女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隐约地觉得,那个人的眼睛里除了草原上的牛羊,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少女曾经细数草原上那些儿时的玩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其中有几个已经成家生子,而更多的,却已经杳无音讯,不知道如今在做什么,成了什么模样。所以,在少女的心里盘踞着的,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没有姓名,说不上具体的样子,少女却好像时刻在等着这样一个人。这也是她不想回到家乡的原因。可又怎么能给阿爸说清楚呢?
几天前,伴随着太阳的漫漫西沉,市场里的人渐渐稀少,少女把小店打了烊,一个人闲散地走着。当她偶尔从大经堂走过时,便发现了那一对在琉璃瓦缝隙里筑巢的鸟儿。那天,她看着它们不断地飞来又飞去,为自己小小的鸟巢而忙碌着,心里忽然有了些触动,觉得身边有个男人还是不错。心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随之也慢慢清晰了一些,但依然面目不清,不能确定。但从那一天起,少女便天天去看那一对鸟儿,似乎在那一对鸟儿身上,看到了自己心里想要的那种浪漫,那种温馨,那种温暖。少女在心里想,那个人,会不会跟着我一起忙这忙那呢?如果他长得英俊又帅气,他会不会嫌弃我的普普通通呢?
偶尔,少女也会对那一对鸟儿中的雄鸟有些不满:每天这样形影不离地厮守着雌鸟,雌鸟做什么它也做什么。像筑巢搭窝这样的事儿,交给雌鸟也就可以了,它应该去做一些更大的事儿,即便没有更大的事儿,它也不应该就这样天天在家门口转悠。少女这样想的时候,看到那只比雌鸟好看了许多的雄鸟嘴里衔着一根枯草或者一支羽毛,煞有介事地飞来飞去的样子,心里便会有那么一些藐视的想法。
但总体上,少女还是喜欢那一对鸟儿的。现在,每天关了小店的门,少女就会来到大经堂这里,看看那一对鸟儿,一直到夕阳落山,暮色暗淡,少女这才懒洋洋地走回去,在小镇街头的随便一家小吃店里随便吃了晚饭,便回到小店里歇息了。在这个暮春时节,少女每天这样简单地重复着,心里有着期翼和憧憬,也有着一点点莫名的哀伤。
2
曲果小镇,一排排砖瓦水泥的建筑在草原上参差着,商铺、饭馆、旅社、药店一应俱全。小镇的中心,是一座四五层的楼房,这便是小镇的首脑机关。首脑机关是第几次搬迁,已经无从考察。眼下的首脑机关,在小镇上也算是气派的建筑:阔大的院子,当中央是一个种植着些庸常花草的花园,花园靠近马路的一边,有一幅画着红唇女人的广告牌,在广告牌下的阴影里,前来小镇购物的牧民们把他们的坐骑拴在了花园的栅栏上,那些马匹悠闲自得地甩着尾巴,无暇顾及马路上过往的车辆、三三两两不断走过的人群,似乎对这一切早已经是熟视无睹了。一家销售音像制品的商店里,不断传出周杰伦的《双节棍》,有个少年跟着音乐哼哼哈嘿着,向路人兜售着从草原上刚刚采挖的冬虫夏草。
那个少年,手里拿着几根虫草,只要有人从眼前经过,他就摊开手掌,向路人展示他手里的东西,而嘴里却依然跟着不断从那个音像商店里传出的歌声跟唱着。此刻,歌声变成了一首委婉的康巴情歌:
不在意山峰是否高昂,
只在意山势是否险峻。
不在意姑娘是否漂亮,
只在意心地是否善良。
花园临街的一侧,人声车声,一派喧闹的市井景象,但走过这里的人们却行色匆匆,少年手里的虫草和口中的歌声并没有让他们驻足,只有拴在花园栅栏上的那几匹马,不时地把目光瞟向少年,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了几分嘲讽和蔑视的神色,其中有一匹马还翘起尾巴,若无其事地朝着少年拉下了几粒马粪蛋。少年无奈地笑笑。
有人经过少年跟前,少年唱着歌儿急忙摊开他的手掌。来人看看少年手里的虫草,又看看少年,拍拍少年的肩膀,说:“你还是在意一下你手里的东西吧,都快干了!”
少年看看手里那几根已经有点蔫了的虫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那人走出几步,又回头对少年说:“你应该到市场去看看!”说完,转身走远。
小镇的市场,就在小镇首脑机关一侧的偏巷里。与临街的商铺不同,这里多是销售畜产品和土特产品的:刚刚宰杀的牛羊的胴体一排排地挂在铁钩上,每一只胴体的肩胛部都用刀子划出了一个“×”,以展示牛羊肥美的膘情;成串的晒干了的草原野蘑菇挂在墙上,散发着阳光的颜色和阳光的味道;装在羊肚子里的酥油圆鼓鼓地码放在门首,黄澄澄的,宛如是堆积在一起的许多月亮。红衣喇嘛大步流星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手持手机正在和远方的某人说着话,穿着时尚的女子正在和商贩讨价还价,买了一些酥油和蕨麻。
少年走进了市场。
3
少女喜欢幻想,脸上总是有那么几分超然物外的神色,时不时地就会走神。有时候,客人进了商店要买东西,几次喊叫,她都浑然不觉。昨天,她到大经堂那儿看完鸟儿回来,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词:闯荡世界。当这个词在她的脑际一闪而过的时候,她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或许,她想象中的那个少年,除了可以放牧牛羊,就应该是一个闯荡世界的人,他不一定走得很远,但一定要走出这片草原,走出这座小镇,去一个与这儿截然不同的地方。当这样一个少年来到少女的面前时,她一定会心旌飞扬,跟着他一起走,不论他家境是否殷实,也不论自己会不会吃苦。她想象这个少年应该是个爱唱歌的人,声音也很好听,有那么一点沙哑和沧桑,闲暇的时候,就会唱上几句。他最爱唱的就应该是情歌,每当唱起情歌的时候,声音里还有那么一些忧伤的味道:
为了和你跳锅庄,
我专门穿上了牛皮靴,
为了给你唱情歌,
我专门带上了龙头琴……
少女沉浸在想象之中,忽然传来的歌声让少女吃了一惊。她有些恍惚地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看,就看到一个少年悠闲地朝这边走来。
少女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好像是从自己的想象里走出来的少年。少年看着紧紧盯着自己的少女,有些意外地停了下来。
“你好!”少年有些怯怯地说。
“哦,你好!”少女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答应着,脸一下子红了。
少年和少女就这样认识了。少女对少年如此大胆地满大街兜售虫草而感到惊讶。她告诉少年,这里的每一家商铺都在销售虫草,所以互相之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不能卖得太贵,也不能卖得太便宜,更不能看到像少年这样随意兜售的。少年懵懂地听着,不明所以的样子。少女无奈地笑笑,让少年把手里的虫草留在店里,让他过几天来看看是否卖出去了,如果卖出去了,就把钱给他。少年很高兴,他说他要用卖虫草得来的钱买一把龙头琴。
“是不是还要买牛皮靴啊?”少女大着胆子开了个玩笑。
“如果你喜欢跳锅庄,我就买!”少年也开着玩笑说。
那一天,关了小商店的门,少女带着少年去了大经堂。
“跟我去看鸟巢。”她对少年说。
“鸟巢?”少年有些疑惑,“你要带我去北京吗?”少年问。
“是啊,带你去故宫!”
“那里可没有鸟巢啊!”少年说,“鸟巢离故宫还有一段距离呢!”
“你跟着我去就是了。”少女说,“我还从来没带人去过呢。”
“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北京啊!”
“呵呵!你真好玩,”少年说,“那就带我去吧。”
走在去往大经堂的路上,少年唱起了一首歌:
金色的大雁哟,
你快快飞,
快快飞,
飞过那雪岭,
请你带上哟,
心爱的雪莲哟雪莲,
捎给我想念的北京城,
呀啦索……
少年说,他从小就向往北京,而对北京的向往,是从他阿爸小时候就开始了的,这首歌,叫《金色的大雁》,就是他的阿爸教给他唱的,但阿爸到现在也没去过北京。所以他想帮助阿爸实现去北京的夙愿。到现在,闲暇的时候,他的阿爸便会哼哼这首歌,他也会跟着阿爸一起唱,在歌声里,他想象他和阿爸就坐在一只大雁的背上,朝着北京的方向一路飞去。大雁穿梭在白羊毛一样的云团里,一声声的鸣唱悠长又悦耳。
“我要在天安门前留影,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留影,在故宫里留影。”少年说,“对了,我还要在鸟巢前留影。”
少女看着少年一脸神往的神情。
太阳就像是一个深谙人生世事,有着丰富阅历的老人,沉稳而又坦然,当它慢慢移向西山的时候,阳光也慢慢变得厚重起来。此刻,这厚重的阳光把行走在小镇街道上的少年和少女包裹了起来,一种温暖柔和的感觉也激荡在少年少女的心里,那感觉像爱情,源自于生生不息的传承,圣洁而又空灵。
少女带着少年来到大经堂前。夕阳的余晖下,大经堂显得凝重又沉稳,真的有几分北京故宫的味道。
“原来你说的故宫就是这里啊?”少年感叹道。
“是啊,不像吗?”
“嗯,还真有那么点味道。”少年说,“这里曾经有一座寺院,现在就只剩这个大经堂了。”
“我听人们说过。”
“那么你说的鸟巢呢?”少年又问道。
这时,那只雄鸟从远处飞来,落在大经堂的琉璃瓦上啁啾地叫着,那只雌鸟便从琉璃瓦缝隙里的鸟巢里飞出来,雄鸟便急匆匆钻了进去。少女便指着那一对鸟儿,对少年说:“看到那对鸟儿了吗?琉璃瓦下面就是它们的鸟巢。”
“哦,原来如此,很有意思!”少年恍然大悟。
少女便和少年一起坐在了大经堂外围的山墙上。那一对鸟儿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它们并没有对少女带来了一个少年而感到意外,只是用永远含着怀疑和警觉的小眼睛看着他们,忙碌着自己的事。这会儿,它们已经不再衔着草根或羽毛,看来,它们的暖巢早已搭好。只见它们相互轮流着,一会儿是那只好看得有些雍容华贵的雄鸟飞入巢中,一会儿又是它庸常的妻子赶来和它换班。
少年和少女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山墙上,看着那一对不断飞来又不断飞走的鸟儿。慢慢西沉的太阳,阳光里有了一种深浓的金红色,厚厚地涂在少年少女的身上,使他们身上的衣服似乎变得更有质感,而他们的脸上,荡漾着一种美好得宛如爱情一样饱满的神色,眼睛也变得更加明亮,闪动着熠熠的光波。而那一对鸟儿紧挨着落在屋檐上,在这碎金般的阳光下灵巧地跳动着。
“真是一对幸福的鸟儿。”少年说。
“是啊。”
“应该给它们取个名字。”
“好啊!”少女说,“那你给它们取个名字。”
少年思谋片刻:“那就叫索南华宗和吉吉布赤吧。”
“噢,听起来很不错啊!”
“当然,这是仓央嘉措情歌里一对杜鹃的名字。”
“原来这样啊,难怪呢。”
少年高高地仰着脸,神气十足。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两只鸟儿似乎有些累了,先后钻进了琉璃瓦缝隙里的鸟巢里。
“它们在哺育后代。”少年说。
“是啊。”少女停顿了一下,说,“其实,像孵蛋这样的事情,交给雌鸟就行了。”
“那雄鸟做些什么呢?”少年问。
“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可以去北京吗,就像我一样?”少年调皮地说。
“……”少女看看少年,脸一下红了。只是此刻太阳已经落山,天色黯淡下来,少年没有看到少女脸上晚霞一样的绯红。
4
少女和少年道了别,独自一人径直向市场走去。几盏路灯,高高挂在间隔有十几米的电线杆上,洒下一团团相距均匀的光晕,少女忽而走入光晕,忽而又走出去,不大一会儿就到了自己的小商店。白日里有些喧嚣的市场此刻一片沉寂,一扇扇的门都紧闭着,好像喧嚣就是被关在了那一扇扇的门里面。
走进自己的小商店,少年的身影却依然在她脑际里闪动。少女有些奇异:刚才和少年告别时,心里居然有一些不舍的感觉。难道这个少年,是上天为了满足我的期盼,让他从我的想象里走出来的吗?怎么会在自己正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侍候,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趁着从外面透入里面的光,少女看到少年留下的那几根虫草,就把它们收拢起来,一根一根地理齐了,找了一个小药瓶放了进去,拧紧了小药瓶的盖子。做这些的时候,少女心里有一种温暖又温馨的感觉。
少女没有开灯,就这样坐在渐渐浓郁的黑暗里,一直到外面的路灯悄无声息地熄灭,眼前的东西变得一片模糊,这才起身摸索着往床边走去。以往,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少女的心总会被一些孤寂和恐惧占据着,空落而又敏感,听不得有什么声音传来,又似乎希望着听到什么。在这个黑夜里,少女第一次没有了这样的心理,那种温暖又温馨的感觉充斥在心里,慢慢地就睡去了。
第二天,少女醒来的时候比往常有些晚。急急地洗漱了一下,当少女打开小商店的门时,却看到少年就站在外面,少女意外又惊喜。
“虫草还没卖出去呢!”少女不知道怎么会说这么一句。
“噢,我不是来看虫草的。”少女的话让少年有些尴尬。
“进来坐吧。”少女也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羞涩。
两个人坐在小商店里,谁也不说话。除了从外面不时传来的隐约的喧嚣声,小商店里显得很安静。这种安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似乎是在有意强调着少女的羞涩和少年的尴尬,让他们俩有一些无所适从的感觉。
还是少年打破了沉默。
“昨天那个大经堂,那里原来有一座寺院。”少年说。
“嗯,小时候听阿爸讲过。”
“这座寺院,和那个刺杀了朗达玛的拉龙·华吉多吉有一些关系。”少年说。
“嗯。”
“书上说,这座寺院在藏传佛教后宏期的历史上有着很重要的地位。”
“是吗?这么说那一对鸟儿和它们的鸟巢也和这个重要地位有关系了啊!”
“是啊!这是一座古老的历史遗产,而那一对鸟儿和它们的鸟巢就把一个温馨的爱情故事藏在了这个历史遗产里了。”
“呵呵,你真会说!”
这时,有人进了小商店,要买一些酥油,少女急忙去照应。
包好了酥油,少女便问来人:“要不要买虫草?”
来人似乎没明白少女的意思,少女便把那只装了虫草的小瓶子拿出来。还没等少女把里面的虫草拿出来,那人便摆摆手,走了。
少女无奈地笑笑。
少年望着少女,也笑了。
少女便问少年说:“买一把龙头琴需要多少钱?”
“好一点的,一千块钱多一点。”
“噢,那卖了这几根虫草,也不够你买一把龙头琴的。”
“那我再去挣点钱去!”少年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挣钱去啊?”
“我不知道,”少年说,“这里有干杂活儿的吗?”
“倒是有个劳动力市场,你可以去看看。”少女说。
“那我现在就去看看。”少年说着,站起身来。少女就把去劳动力市场的路途在柜台的玻璃上画出来,少年仔细地看了看,走出了小商店。
少女看着他在市场里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5
午后,春日的暖阳慈悲为怀,显示出了少有的慷慨和大度。市场里,除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除了堆积和摆放在各家柜台和门口的各类货物外,就剩下阳光了。阳光挤挤挨挨地散落在人群和货物上,耀眼而有温暖,似乎要把一种大爱就这样好不吝啬地赐予这里,让人们更好地去享受自然,享受生活。
少女今天的生意不错,卖出去了一羊肚子酥油、十几斤风干羊肉,还有一褡裢的干奶酪。有几个人还问到了那几根虫草的价钱,其中有一个客人还讨价还价了一番,虽然没卖出去,但看起来卖出去也不难。少女甚至还想,等把少年的虫草卖出去了,不足的那一部分自己垫上,让少年早一点圆了买一把龙头琴的梦。
少女正这样想着,就听到小商店的门动静很大地响了一声,少年急匆匆地进来了。
“走,去看看大经堂!”少年还没站稳,便对少女说。
“怎么回事?”少女疑惑地问。
“大经堂要拆了!”
“你说什么?”少女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大经堂,还有索南华宗和吉吉布赤的鸟巢要拆了!”
少女不相信少年说的是真的,她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少年。
“我们去看看!”少年说。
“哦,好的!”少女说,“我们去看看!”
少女急急地关了小商店的门,跟着少年一起往大经堂跑去。当他们一如突围一般穿过市场里挤挤挨挨的人群的时候,人们都诧异地看着他们。
正如少年所说,大经堂正在被拆除。原来,这天早晨,少年告别了少女,脑际里装着少女画在柜台上的那张线路图,按图索骥便找到了劳动力市场,并且很快就找到了活儿。当一辆卡车把他和十几个和他一样在劳动力市场找活的人拉到大经堂,给他们分发了铁锹、镢头等工具的时候,少年才知道,他们是被拉来拆除大经堂的。
“要拆除大经堂?”少年问那个带他们来这里的矮胖的人。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要拆除呢?”
“这个,你问我我问谁啊?”
“那拆了干什么呢?”
“我只管拆,拆了干什么不是我的事!”那人说。
“那我不干!”少年说。
矮胖的人意外地看着少年,半晌后说:“你不干你走人,想干的人多着呢!”说着又斜着眼睛瞪了少年一眼。
少年把手里的一把铁锹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一路小跑,便来到了少女的小商店,他觉得这个事情必须要告诉少女。
此刻,少年和少女就站在大经堂外的山墙上。他俩看到许多民工已经爬到了大经堂的顶上,正在一片片地揭下琉璃瓦,而在大经堂下面,一台挖掘机和一台推土机在大经堂一侧突突地叫着,但等上面的人把一部分琉璃瓦拆下来后,拆除那一侧的墙。少年和少女第一眼就看到,那一对鸟儿,在大经堂顶上飞来飞去,发出急促的鸣叫声,每当落到一个地方,它们细细的尾巴便不断地往上翘着。看得出来,它们惊恐、愤怒而又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少女紧张地问少年。
“我也不知道!”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
“它们的家要被毁了!”少女说。
“是啊,大经堂也要毁了!”
他们在机械的轰鸣声中,看着那一对可怜的鸟儿,大声地说着话。而他们所说的话,就像是那一对鸟儿说出来的。据说,拆除大经堂,是小镇的决策者们做出的决定,他们准备在大经堂的原址上修一座仿北京鸟巢的建筑。“让草原的牧人足不出户就看到北京的鸟巢,让旅游的人们在草原上看到北京奇观!”决策者们觉得自己的决定简直妙不可言。
本篇入选《小说选刊》2010年第11期、《2010中国年度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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