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驱车赶到洪泽时,已是黄昏时分。
晚餐安排在水楼上,水楼在临近洪泽湖的水滨。水中荷叶菱藻,荷花粉,菱花黄,香气悠远。水上有曲桥,约30步,尽处便是小楼大门。等餐时,天色将晚,绵发兄说:“我们去楼顶看看洪泽暮色吧!”
遂登楼。
眼前豁然铺开,水天轰然而来,天悬夕阳,水铺天际,仿佛天之下尽是白水。水天相接之处,长堤如墨,而云霞灿烂,瞬息万彩,刹那千变,或如龙马,或似遥岑,或为人物,或为锦翎,或烂金,或碎银,或炫紫,或黄橙,极光影之幻妙,尽造型之神工。水天之间,粼粼瑟瑟,百十浮舟虚蹈,在宏大的背景里,有竞发之势,而静动难断。洲屿绿碧,如天人随性抛撒的蕉叶,却有游动之态。当有水波微兴,摇曳水面日影如柱,自千里万里之外迢递而来,一路金蛇蜿蜒,映照得渔网如染,蒹葭苍苍。风过处,万千水鸟齐齐飞起,掠过附近众水穿梭的城市。绵发兄眯缝着双眼,指着飞鸟去向对我说,城是淮安洪泽区,湖是中国洪泽湖。我问:“为何是‘淮安洪泽区’‘中国洪泽湖’?”他笑道:“你会明白的。”
晚餐很丰盛,多是河鲜、鱼、虾、藕、菱角、芡实等。应我们要求,店主与大厨联袂登场,一一介绍各道菜式。店主是洪泽蒋坝镇人,戴眼镜,黑而健壮。大厨来自洪泽老子山,一米八左右,白皙、微胖,健谈且极为聪明,他说:“在座的各位都是文化人,是来淮河寻‘道’的,那么我们就不谈各种菜式牵强附会的传说,我们来谈谈我们洪泽菜也就是淮安菜的‘道’。”
他指着一盘蒸鱼说:“这是著名的翘嘴白,洪泽叫清蒸白鱼。这种鱼的做法有很多,有的作料算起来有近20种,但我们只用葱姜蒜和料酒而已。大伙尝一下。”转桌转一圈后,大伙齐齐说,鲜、嫩,嫩得像水豆腐,居然还有一些甜,而这甜,绝非糖的味道。大厨低调地傲然道:“淮安菜是有‘道’的菜,它兼有儒家的‘中正平和’和道家的‘质朴无为’。大伙看桌子上,没有稀奇古怪的名堂吧?要么是湖里的,要么是田间的,食材普通,做法简单,因为简单,反而在崇尚繁复的厨艺界成了异数。《红楼梦》里做茄鲞,其实那是不懂吃,是炫富,没有好结果的,你看结果是这样吧?本色才能长久,中庸才是至味。杨万里到这里来吃白鱼,人家给他加了豆豉,他吃得很不爽,劝大家一定要以洪泽湖水煮洪泽湖鱼。”大伙鼓掌,大厨拱手道谢。
“但是,话又说回来,俗话说‘菜无美恶,常食必厌’,做法既简单,还天天老一套,这馆子肯定要关门。既要本真,又要变化,怎么办呢?我们的路子是求精。从选料、配料到刀工、火候都极为考究。你知道淮安菜点有多少吗?至少有3000种。平桥豆腐、小鱼锅贴、钦工肉圆、蒋坝鱼圆,哪一样都是有讲究有说头的。不说别的,诸位看看眼前的这道黄鳝,我们的做法是独特的吧?”
果然,一条条几乎是完整的,色泽鲜亮。大厨面带得色说:“你们那儿,黄鳝一定是先宰杀,然后切段,我们这里是将活黄鳝直接入开水生烫,捞出洗净后再做,加蒜瓣、料酒、香醋、酱油、猪油慢慢熬制,诸位尝尝。”他不等我们反馈的结果了,接着说,“单单黄鳝这种食材,我们这里就做出了‘两淮长鱼席’,一共108道黄鳝菜,皇宫的御厨也比不上吧?到洪泽,一定要吃淮安菜的。”
“你这样掏底子,不怕我们学了去?”有人笑道。
大厨未答,店主慢悠悠地、一字一字地答道:“食文化也是地方文化的代表。我们洪泽的食文化,其实是淮河文化的折射,儒家和道家融会,黄河和长江交流,淮河地域特点是兼容并包,擅融擅化,表现为一个‘和’字,‘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淮安文化尤其能体现淮河文明的特点,我们不但不怕别人学,还主动去教别人。你们来洪泽,先要品一下淮安菜,体会一下舌尖上的洪泽,才能走进洪泽文化,才能慢慢体会到洪泽湖文化中隐忍和豁达的秉性。”事后,我问服务员这老板咋这么能说,服务员抿嘴娇笑,答曰:“老板是搞淮河文化研究的。”
是夜宿洪泽。
次日,我们按计划先游古堰。古堰在我们住地的西南方向。8月的洪泽,上午8点就已经烈日灼人,但良好的绿化让我们的行程成为一路绿荫与光点的交响。车子沿着洪泽湖大道西向,至大庆路后一直南向再西折,驶入洪泽湖大堤。下车,请了导游,换乘观光电车,车行平缓,八面来风,凉爽宜人。不一会儿,绵发兄指着前方掩映在绿海中的一处村郭,说:“这就是东双沟镇邵庄村,洪泽历史书籍里经常可以看到的周桥大塘就要到了。”
话音才落,观光车就停了下来,周桥大塘遗址公园到了。导游指着眼前的一组铜像说:“这是与洪泽湖有关的古代治水名臣雕像,有明代的潘季驯、清代的靳辅等,重点是林则徐与周桥大塘的故事。”导游20来岁,微胖,白皙,淡定从容。她指着堤下的一片田地说:“这里几十年前还是一片宽400米、深27米的水塘,是200年前的一场水灾冲出来的。”
清道光四年(1824年),洪泽的冬天特别寒冷,因为洪泽湖的水位必须保持在一定高程,所以当严寒、高水位、大风同时到场的时候,碎冰凌很快掘开了大堤,在我脚下的位置撕开一条巨大的缺口,奔泻而出,冲出了周桥大塘。洪泽湖的湖水高于地面两米之多,“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淮扬两城沦为泽国。那年冬天,淮扬二城百姓溺亡、冻馁、饿死的百姓数以万计。
导游指着左侧高三四米的石墙,说:“溃堤之后,由于决口太宽,大塘深不可测,到第二年仍无法堵塞,这就相当于整条淮河乃至倒灌的黄河将漫溢于淮扬。要知道,淮扬二城对清政府来说是多么重要。斟酌再三,朝廷命令江苏巡抚林则徐速来洪泽督理河务。你们面前的石墙,洪泽人叫它‘石工墙’,就是当年林则徐的遗存,大家可以去摸一下……”
石工墙触手冰凉,传递着历史特有的寒凉和冷峻的气息。墙体由条石垒成,每块条石有千余斤,最高处有21层,平均高三四米。石墙青苔苍然,墙边野草繁茂,小灌木将它们细白的根嵌入石缝,倒挂在历史之上,孱弱而坚强地生长。石头与石头严丝合缝,你凸我凹,在被时间遗忘的时间里,紧紧咬合,针插不进。纹理依然可以看到,可以触及,可以隔着200年的时间抚摸那个匠人眯着眼睛吹掉石粉的沟槽。破损的地方露出蝴蝶形状的铁锔,已经锈迹斑斑。
林则徐是被“夺情”从福建老家赶来的,当时他的母亲去世不久。当时正是农历三月,大堤的缺口水流湍急,俨然大河。我不由得看向林则徐塑像,一脸刚毅肃穆的文忠公眼望前方,无暇与我对视,他的一生都在奔走。那年他视察之后,心急如焚,立即投入抢修之中。他身穿孝服不加顶戴,吃住俱在工地,沐雨栉风,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三品大员。多年以后,其子林聪彝在《文忠公年谱草稿》中深情地写道:“……工长万丈,盛暑烈日中,日必一周,与僚佐孜孜讲画无倦容。雨后徒步泥泞中……”
导游手托耳麦,正在讲述周桥大塘的旧事:“林则徐花了半年时间,就将缺口堵住了。朝廷又出巨资,用6年时间,在道光十年(1830年)筑成730米长的内堤,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古堰。内堤将大塘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月亮形的池塘,很多人称它为月潭。原来月潭里鱼虾成群,由于这里的水是洪泽湖洇过来的,所以特别清澈。就像柳宗元说的那样,‘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在芦苇的映衬下,特别静美。可惜,1976年为了抗震把它填上了,做了附近农民的田地。”眼前的月塘旧址上,草树繁茂,禾苗青青,曾经的伤痛之地,一年又一年稻麦飘香,那些逝去的生命化作春泥,年年附物还生。
二
大堤两侧树木繁滋,杂花生树,鸟鸣一阵阵发自空幽。水杉、侧柏、意杨、柳树,杂然共存;百鸟、小兽、昆虫,相闻各安;紫薇、杜仲、牵牛,各自香美。绵发兄指着身旁的树木说,若是再迟一个月,秋风起时,金桂开了,黄山栾黄了,满目都是金色。拣一个清晨或午后,骑行在彩色的自行车道上,穿行在斑斓和芬芳中,与漫步的刺猬照面,与踱步的雉鸡相逢,看千万羽鸥鹭翔集,或临水梳洗,或举翅飞翔,或迅疾攫鱼于泥沼滩涂,让人如入画图。正说着,忽有鸟雀惊喧,曳长唳飞过绿野,飞越水面,飞入沧溟。
长堤内便是闻名已久的洪泽湖了。黄昏中远眺,洪泽湖如诗如画,而上午金质的阳光下,被微风揉起万顷精致的波纹,晃动着一湖的云天。绰绰远逝直向水天一线的帆影,直观诠释着“地球是圆的”的常识,令人激赏那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苍茫遒劲。目力能及处,大小船只浮于白水碧天之间,各自拖着一条翻滚的水痕,似静似动。撒在大湖中的大小绿岛,承接着来自高天的万千碎金,在茫茫浩浩的时空里,明灭如星。近处铁船静泊,湖水轻漾,恍若未醒。吱呀一声,一个女子自舱门走出,手中端着一个红盆,看了我们一眼,哗的一声将水泼进湖中。
堤内平野无际,水渠若网,方正整齐的水田一直铺向远方。每一整片水田,一定会有一条宽阔的沟渠相伴,直到天边。万亩禾苗浓绿,翻涌如海,在白水的伴奏下,犹如一曲恬淡抒情的乐章。再过一个多月,这里将会稻翻千重金浪,验证着“江淮熟,天下足”的古老民谚。这样的场景让人轻松愉悦。这样安静的美好,譬如锦缎,似乎亘古如斯。
大堤曲折多弯,据说有108道,几乎没有200米的直路。基本常识告诉我们,两点之间的直线距离是最短的。这样的弯折,是自然还是人的主动选择?是缘于水利工程的力学原理吗?我问绵发兄,他笑道,这里说法很多,有刘伯温撒米糠确定湖堤线的传说,有水利工程需要的说法等,但他都不相信。
他看着我,指着蜿蜒的湖堤说:“洪泽湖大堤从东汉建安五年(200年)开始,一直修建到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之后仍有小的整修,跨越近2000年——事实上还不止。这超过2000年的时间里,更迭了十几个朝代,但只修了140多里。如此缓慢的速度,有自然的因素,也有权力之间的对冲消耗,它注定长堤的修建快不了、直不了,也统筹不了。许多弯折就像周桥大塘一样,决堤时会冲出一个深塘,堵决时就要绕开它,在决口外部重筑新堤,这就自然形成了一个弯道。洪泽湖大堤的每一个弯道背后,几乎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民葬身鱼腹、流离失所的历史。这2000年里甚至更久的时间里,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能真正实现河水安澜,你想过吗?”
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想到这安谧静好的洪泽湖,这田园诗一般的原野,这丰饶富庶的土地,这丰收在望的场景,它们的前生竟然有如此惨烈的故事。导游倒退着,讲述着洪泽湖的历史和新政,而我却沉浸在绵发兄沉重的叙述中,来到最初的洪泽湖边。
洪泽湖大堤又叫高家堰,这个名字来自居住在此的高氏部落,现在还有高家村遗存。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这一片宁静的水域边,居住着背着弓箭的“淮夷”。那个时候,淮河一定是宁静的,两岸土地肥沃、气候宜人,他们在此地开垦、繁衍。有一年雨水特别多,河流恣肆,连一向温顺的淮河也冲撞漫溢起来。它冲破了自然形成的堤岸,向高氏部落的田舍冲来。大伙都慌了,连忙老少一齐出动,砍伐芦苇、水蒲筑堤、打堰,最终堵住了决口。这条芦苇坝就叫高家堰了。
那时候的高家堰,没有留下多少人的印记。可以想象的是,这短短的堤堰连接的是原始自然的河岸。在漫长的岁月里,自中原桐柏山而来的流水一直流着、流着,从淙淙到潺潺,再到哗哗,从鸥鹭独立梳洗的清潭到鱼虾游弋的河溪,渐渐冲出了河床,冲出了一截一截不相关联的河岸。河岸上走着穿着兽皮的淮夷,他们走过松软的高家堰,再沿着不规则的河岸一会儿攀高,一会儿蹿低,清凌凌的河水里映着他们的影子。这条岸在流水一般的时间和时间一般的流水旁坚守着,成了河水结绳记事的中轴线。炊烟袅袅里,一代又一代。
但这截短短的高家堰,并不足以圈起浩瀚的洪泽湖。“洪泽湖的形成,原因有三个,一是自然的,二是黄河夺淮引起的,三是高筑高家堰引起的。后二者又是紧密相连的,所以说,洪泽湖的形成,主要的原因是人为。”2015年3月22日,央视四套《远方的家》节目组来到洪泽,洪泽博物馆馆长裴安年先生如此对主持人张梦路说。
裴先生生于1954年,中等身材,轮廓分明,冷峻干练,目光如炬,似乎可以洞察一切,这也许与他常年格物和读史有关。对于洪泽来说,裴先生是与洪泽湖大堤一样珍贵的存在。他致力于洪泽湖大堤的调查保护工作30多年,收集了全面、丰富、翔实的资料,被称为洪泽湖畔“掘宝人”,他是洪泽湖文化的“活字典”“文博专家”。
“洪泽湖的历史在史册里,在老百姓的口口相传中,更在洪泽湖大堤的遗存上。”裴先生告诉记者。
我手头的这本关于洪泽湖大堤石刻的书,裴先生付出辛劳尤多。这本书是洪泽湖的藏宝图,记载着洪泽湖大堤上的文化遗迹和每一个遗迹背后的故事。比如,“《清口灵运碑记》,明,天启六年(1626年),高220米,宽170米,厚21米,所在地:淮阴区码头镇,图18—1,图18—2”,说的是明代天启年间,河臣为济运祈雨的故事。“永庆安澜(款),平升三级(图)石刻:位于洪泽县三河镇四坝村大堤段,2014年新发现。登记序号:17号。石质,玄武岩。石长78厘米,宽40厘米。石面上端剔出高38厘米、宽29厘米画堂,画堂中央镌刻一碑,碑面书‘永庆安澜’四楷书,右侧刻花瓶、三戟,左侧上部刻一灵芝,下部刻一笙,画面整体寓意‘永庆安澜,平(瓶)升(笙)三级(戟)’(见图90)”。
每一个字都有出处,都需要实地走访、辨识、拓印和测量。裴先生的工作功德无量,搜集、整理、发现历史遗存,比评判和做出惊人的论断更有意义。事实只有一个,而这些遗存是“曾经如此”的在场证据,是凝固的时间化石,是让人产生时间感的导引,是进入历史的指路牌。
拿着裴先生的“文化地图”,沿着洪泽湖大堤慢行,不多久就能遇见一处文化遗存。蒋坝、三河闸管理处、洪金洞、周桥洞、三河镇、高良涧、淮阴码头镇、西顺河,因为有了这些遗存而将人引入时间的腹地,明了表象之后深沉的内涵。遗迹让洪泽湖越发浩渺起来,让大堤越发深幽起来,洪泽湖因此立体起来。大湖旅游也因此成为今日洪泽的经济增长点之一,大堤上一拨一拨的游人,看的不仅仅是富庶丰美的洪泽湖,也是时间沧桑里的洪泽湖。
“洪泽湖的历史,归根究底,是一部治水史。”面对着雪后晦暗的天空、苍茫的大湖,裴先生看着张梦路,以淮安官话一字一顿地说,“洪泽湖今天的美好是来之不易的。每一块石刻后面都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都与今天的现实有关。从陈登到潘季驯,到靳辅,到张鹏翮,每一任河道大臣面对洪泽湖的滔天巨浪,都不能不殚精竭虑。但即使如潘季驯天纵奇才,也无法根治黄河多沙的痼疾,洪泽湖大堤依然溃决。溃决一次,就要增加弯道一个。在他之后,很多才智之士汲取潘公的精髓,添加自己的理解,甚至加入‘九牛二虎一鸡’这样看来荒诞的元素,都没能彻底治好淮河。洪泽湖畔的黎民,依然活在大湖的威胁里,活在对‘青天’的寄望里。究其原因,其实只是两个字:制度。”
初春等风依然料峭,吹拂着裴先生花白的头发,他陷入了幽远的沉思。他铁锈红的外套在风中猎猎而动,张梦路的双手互握,静静聆听,草绿色的外衣下,央视《远方的家》的橘黄色图标让人心生温暖。
三
“这里,”绵发兄指着前方不远的大堤说,“史称陈登‘大筑高家堰,于诸湖荡之东北隅,约三十华里’,陈登筑的大概就是这一段堤坝。”土堤是看不见了,连石工墙早已被拆成护坡堤了,两侧更是植树万千,湖堤掩盖在草树之中,这段堤看不出有何不同。我们只能在时间的坐标上,大致推演史实的原貌。
这里是广陵太守陈登的治所,他来到这里时,大约是东汉建安五年(200年)。那时候的中国,与中国史上的诸多乱世相似而更酷烈,战争遍及各个流域,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和淮河流域,都是烽烟四起。连年的战争导致人丁减少,北方的大片良田抛荒无人耕种,谷麦昂贵,重金难购。
陈登来到这片丰饶之地,是来屯田的,为的是为曹操打造一个“天下粮仓”。他看到的这片土地,应该是一片滩涂。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就像一面面镜子映着蓝天。没有完整的堤岸,一个个水田都是因势利导的结果,它们零零散散分布在水洼之中。陈登是绝世之才,一眼就看出,只要筑起高家堰,束水东流,就可以屯出大片良田,也顺势治理了淮河在丰水期的漫溢。
应该是那年的深秋,秋收结束了,陈登派小吏各个村寨张发布告,广发民夫,从武家墩至西顺河镇,筑起堤堰约30里,名曰“捍淮堰”,拦淮水而屯田,引河渠而灌溉,洪泽湖大堤雏形既定。魏晋南北朝和继之而来的隋唐,大堤一直在增修、加固,主要功能还是和陈登的大堤相似:捍淮、屯田。
洪泽湖是隋炀帝命名的,它之前叫“富陵湖”“破釜塘”。隋炀帝是沿着运河来的,运河是在他手上修浚的,主要意图是为了漕运。北方的连年战乱导致经济衰退,而相对安定的南方,在大批迁徙的北民带来的先进耕作技术帮助下,加上得天独厚的气候,很快发展起来。而隋代的帝都在北方的西安,附近平原已不足以供给庞大帝国开支,粮食布帛等必须要靠南方供给。那时候最好的运输方式,无疑是水路。而中国西高东低,并无一条横贯中国的南北方向的河流,京杭大运河应运而生,疏浚后可以运粮、运兵,虎视天下。
运河与淮河在今日洪泽湖东北的“清口”交汇,淮水入运河以助漕运。那时的淮水,尚未留下“大水大灾,小水小灾,无水旱灾”的恶名。那时的洪泽湖虽名为“湖”,其实不过是臃肿的河罢了,因为“高筑高家堰”的时代还没到来。
时至北宋,大堤依然没有多大变化,大堤的功用依然是捍淮、屯田。到南宋时,那个叫杜充的大吏,为了遏止金兵南犯,掘黄河以水代兵,金兵无恙,却淹死百姓无数,并放纵黄河夺泗入淮,夺淮入海。元代短暂,无暇顾及。到大明时,黄河已经全流入淮,在清口淮、运交汇处夺淮入海。“黄河斗水,泥居其七”,大量泥沙很快淤塞清口,倒灌淮河。为了拦住黄水,平江伯陈瑄在武墩至周桥之间兴工修堤,在陈登的捍淮堰基础上大修高家堰,水随堰高,此时洪泽湖才有了湖的模样,洪泽湖也因此高频率地出现在史册里。
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以北遏北元,南控中原和江南。北京与秦之咸阳、汉唐之长安不同,它的附近没有关中平原这样肥沃的取粮之地,庞大的帝国机构开支主要依靠运河漕运,漕运制度由此而立。淮安因独特的地理位置而成为漕运枢纽,清口因黄、淮、运三河汇聚而成为节点,而洪泽湖则因特殊的位置而成为治水的节点。
潘季驯出任河道大臣,在黄河泛滥、淮河决堤、运河阻断的情形下,他走到洪泽湖大堤,这里白浪滔天。黄河倒灌淮河,高家堰破决,洪水奔泻。他考量地形,纵观全国,提出了对黄、淮、运三河综合治理原则:“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会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于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三者的节点便在清口,而解决清口之淤塞,关键在于洪泽湖。
“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以河治河,以水攻沙”“蓄清刷黄”等天才创见,便是潘季驯在洪泽湖提出来的,并影响了他之后近300年所有有作为的河道大臣。为了践行自己的理论,潘季驯不但不开河泄洪,反而以他惊人的胆识,关掉甚至是填上出水口,增高大堤,加固大堤,蓄起汪洋一片,是为“蓄清”;使七分淮水以敌黄,将黄河淤沙冲入大海,使入海口畅通,是为“刷黄”;分三分之水以入运河,使漕船可以北上,是为“济运”。因此,天下始有真正意义上的“洪泽湖”。
泥沙过多是黄河不可治愈的痼疾。淮水向来弱于黄水,一旦因为旱灾等原因,蓄清不足以敌黄时,泥沙难以全部冲走,便会很快垫高河床、堵住水道。漕运不可废,因此黄河必须通畅,那么洪泽湖必须顶住,洪泽湖大堤必须加高加固。一年年的加高加固,由土堤到石工墙,由30里的古堰,经历代修筑、沿湖延展,成为北迄今之淮阴区码头镇桃园村七组、南至洪泽县蒋坝镇,全长70.63公里的洪泽湖大堤。大堤高悬,高出城郡4米多,使得“堰堤有建瓴之势,城郡有釜底之形”,淮扬二府百姓的头顶,悬着一个烟波浩渺的洪泽湖,一个关联着千里之外、千年之后的中国大湖。
在潘季驯之后,出现过靳辅这样的能臣,他继承了潘季驯的天才创想,并实施从上游根治黄河的措施,但依然无法彻治黄河多沙的难题。即使不断加高加固,不断地蓄清刷黄,也无法应付黄河不断冲入的泥沙,洪泽湖无法实现彻底的“安澜”。一旦出现执行不力或是黄淮并涨等情况,洪水便会一次次肆虐,冲决大堤。从1575到1855年的280年间,洪泽湖大堤决口140多次,淮扬二府几乎隔两年就会出现“浮尸盈河”这样的惨剧。在民间,它表现为一个个惨烈的传说。
后两天,接待我的是潘桂兄。潘桂兄是洪泽人,熟悉洪泽典故,他带我在大堤上一处处寻找传说的事发点。老子山灵迹、彩船带姑娘的小龟滩、乾隆龟山寻父处、五里碑旧址等,最震撼的还是治水的遗迹。在淮阴段的洪泽湖大堤上,相国张鹏翮铸造的镇水铁牛,依然卧在水边的台上,昂首向天,似乎正在低声嘶吼,而湖水打着旋儿、撒着欢儿,好像嘲笑铁牛的“技止此耳”。8月的阳光下,我伸手触摸这300年前的遗存,手心里居然是一片沁凉,凡积累了时间的旧物,似乎都是微凉。
潘兄说,这只是张鹏翮治水神器中的一个。最初是“九牛二虎一鸡”,现在虎跑了鸡飞了,牛也丢了四头,剩下的五头中有两头在三河闸管理处门外,一头在洪泽东风公园,一头在高良涧大院里,这一头是唯一还站在堤上的。这是张鹏翮在治水成功后,而非治水前铸造的,这是张鹏翮之所以是张鹏翮的地方。张鹏翮遵从潘季驯和靳辅的经验,“开海口,塞六坝”“借黄以济运,借淮以刷黄”“筑堤束水,借水攻沙”,指挥数十万民工治河,历时8年,黄淮大治,漕运通达,下河连年大熟。为了庆祝,也为了巩固成果,被称为“一代完人”的张鹏翮建议铸造“九牛二虎一鸡”,以镇水祈福。
“荒谬吗?不荒谬。他和他的百姓都需要一个精神支柱,在这两年一溃的洪泽边。”潘兄凝重地说道。
我仔细辨认着牛身上的铭文:“维金克木,蛟龙远藏,土能治水,永镇此帮。康熙辛巳端阳日铸”“维金克木蛟龙藏,维土制水龟蛇降,铸犀作镇奠淮扬,永除昏垫报吾皇。康熙辛巳午日铸”。此举依靠的是金生水、土克水等五行相生相克的古老哲学,“昏垫”意为迷惘沉溺,特指困于水灾。“维”是庄严的铁板钉钉的语气。
可以想象铸造成功后,必定举行了极为肃穆隆重的典礼。在黄钟大吕的礼乐里,在礼官庄重沙哑的唱声中,在秋风夕阳的背景里,千万百姓满野满堤地跪满洪泽湖畔。张鹏翮真的相信“九牛二虎一鸡”吗?站在铁牛边,我不由得猜想这位智者的心路历程。他很有可能是不信的。为了修建水利,他曾经无视成百上千百姓的祖坟存在,被康熙斥责并降职。他巡视河段,遵从潘季驯治水要领,他是知道治水是要靠人的。或许他知道洪泽湖久治而不治的症结之所在,却无能为力,只好替黎民求助于他可能不信的冥冥上苍。
张鹏翮治后不几年,洪泽湖再度暴涨,漫过“虎牛鸡”,终再决堤,鸡未鸣,虎无威,牛无力。
四
在大堤原十堡和十一堡之间,潘兄指着前方说这里便是“侯二门”的大概地点。我看不出这里与别处有何不同,看不出“门”的痕迹。潘兄说,这里是大堤的决口易发点,历来为慎防之地。在明代时,实行百姓承包护堤的办法,侯二夫妇分到了这段大堤。夫妻二人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夜不停地轮流看守。
这年秋天,又是大水漫天,洪泽湖大堤处处鸣警。侯二夫妇看管的这一段更是险情频出。这天,妻子林氏送来饭食,侯二正在吃饭,突然发现水中有处翻泡打漩。侯二话不及说,撂下饭碗,猛地跳入水中,挖泥堵洞。林氏连忙一手掣起鼓槌,一手拎起大锣,狠命地敲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叫:“大家快来啊!十堡要决口了!”河工闻声奔来,但漩涡越来越大,溃堤只是瞬间之事,情急之下侯二跳入漩涡口,但区区一人如何能挡住凶猛的洪水?林氏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眨眼间就被卷入洞口,她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喊,绝望地跳进了洞口。赶来的群众含着热泪,一边堵缺,一边喊着侯二夫妇的名字,悲痛的喊声夹杂在洪泽湖的滚滚涛声,令天地变色。
沿着十堡一直向前,过周桥洞,往蒋坝方向,便是著名的九龙湾了。这里原有九龙壁、九龙潭、九龙庙等遗存,后来毁于洪水,只有九龙湾一直还在。时间虽不长,但传说已有多种,抛除诸如恶龙之类的演绎,最动人的是关于那个治水的传说。
康熙元年,黄河再次决口,洪水直下,于清口倒灌洪泽湖,洪泽湖大堤被冲出九条大涧,黄淮合流冲刷淮扬,百姓溺亡无数。朝廷令河督迅速堵决,要求在秋汛到来前,务必完工。河督组织河工和民众很快堵住八条,最后一条便越发湍急起来,才堵即溃,多次努力无果,眼见着洪水桀骜地咆哮而去。
焦虑的河督面临着来自朝廷和百姓的双重压力,束手无策。有天夜里,他梦见一位相士为他指点迷津:“你要合龙处乃是龙脉,若想堵住,非得有一个叫‘九龙’的童子祭奠方可。”梦由心生,河督竟信以为真,他一面广颁告示,一面派人暗中寻找名叫“九龙”的男孩。但洪水之后,百姓四散逃逸,哪里能找得着?
一日午后,有一须发皓然的老者手携一冠玉男童,来到了河堤上。浊浪排空,涛声震痛耳膜,河工们来回奔忙着。老者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指挥堵决的河督大人,指着孩子说:“我育有9个孩子,前8个都已夭折,50余岁得此子,生于壬辰年属龙,排行九,故名九龙,今年10岁单一。得知大人为民治河之难,也为千百民众早日消除灾难。老夫特领小儿来为堤献身……”河督惊呆了,河工们惊呆了,百姓们也都惊呆了。决口的水流声仿佛也小了,天地也都安静下来,只有风依然肆虐在大堤上,吹拂着老者的衣袂和皓白的胡须。
河督扑腾一声跪下了,他说不出话来。他该怎样安慰这个老人,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惭愧、痛苦、无奈、无能为力?河工们也齐齐跪下,百姓们瞬息之间也跪倒一片。他们都不说话。洪泽湖的波涛拍打着大堤,鸥鸟长唳着,黑云在凝重如铅的天空上奔走着。一片寂静中,传来那个漂亮孩子的童声:“爸爸,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跪下呢?”
第二天,大堤上人头攒动,十乡八里的百姓都来了,为的是送九龙最后一程。黑云在头顶翻滚,白浪在湖中涌动,大堤上却鸦雀无声,礼官身着玄色的祭服,河督并一干河臣都身着盛装,在缓慢、深沉的钟鼓声里,祭天祭地祭河神。突然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大雨突降,电闪雷鸣,礼官悲声高呼:“祭河神!”约莫一丈二尺高的木桩上,绑着被红绸裹住的九龙。电光太烈,看不清他的表情;风雨太大,听不清他的声音。高高的木桩连同九龙缓缓扎进湍急的水流之中。礼官高呼“礼成”,成百上千的百姓跳入水中,他们号啕着,手拉手站成人墙,不顾一切地抵挡着洪水,而河工们则迅速合龙大堤。每个人都在流泪,每个人都咬着牙坚持。终于,大堤合龙了。河督带领百姓跪在新合龙的大堤上,对天叩拜。
九龙湾湖水平静,波澜不惊,一条小船拴在堤岸边,轻轻摇晃。我不知道这个传说的真假,但观照以“九牛二虎一鸡”,却并非没有可能。有多少孩子在洪水中夭折?“九龙”之死是必然的,故事的惨烈在于他父亲的选择。作为一个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不能用“深明大义”这样的词来简单褒奖的。如果他带着九龙远避他乡,历史和现实都没有权力斥责他。一条维系千万人生命的大堤,那是政权力量的象征,怎么可以让一个孩子去担当?这个传说传达出来的,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深明大义,而是古代洪泽人民在洪水面前的无助、无力和无奈。
沿周桥大塘往西不远,便可看到毛主席亲题的“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碑,碑身青黑,字大如斗,铁画银钩,字字皆有移山填海之势,腾跃于碧水之侧、蓝天之下,既肃穆且苍然,稳稳地矗立于厚重的座基上。碑前云水苍茫,碑下阴影处,一个年约75岁的老人侧坐着,抽着自制的旱烟。见我看他,他咧嘴笑了,自我介绍他姓张,住在东双沟,已经78岁了。他说之所以喜欢到这里坐坐,是因为他的一家都与这块碑有着莫大的关系。
“1950年,我12岁,那年六七月份的一个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村里有人打锣。‘来不及了啊!水已经齐腰了!’我父亲大声叫醒我母亲,大声呵斥我快点上树,他抱着我弟弟就往外冲,我母亲去抱我妹妹时,房子就倒了!我曾祖母、祖父、祖母、母亲和妹妹都来不及看我们一眼,就都不见了!一家八口人,只剩下了我们三个。洪水漫天,水里漂着嗷嗷叫的猪,还有人举着手挣扎着、扑腾着,一会儿就沉下去了,没动静了。惨啊!”
老人一家三口人爬上树后,洪水仍在肆虐。眼前都是水,看不到村庄,看不到人烟,也没有救援的船只到来。那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一年,国外封锁敌视,国家一穷二白,应急速度跟今天不能比。他们父子三人在暴雨和大风中,饿着肚子抱着树干等待救援。但受灾面积太大了,而且一片汪洋中,一棵树是多么渺小啊!第二天天亮时,他们没有等来船只,却等来了数十条大蛇,它们咝咝地往树上爬。
首先看到蛇的是张老,他对父亲说:“蛇!蛇!”父亲和弟弟闻声一看,蛇已经爬到脚底位置。已经来不及思考了,父亲伸手就抓住了一条大蛇,扔到洪水里,脚却被另一条大蛇缠住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手抓一条,扔向远方,还剩几条时,他中毒昏迷了,从树上落入水中,瞬间就不见了。弟弟在上面号啕大哭,张老却没有时间悲痛,在父亲与蛇搏斗时,他已经折断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摘掉树叶撕掉皮,一手搂着树干,一手拿着树枝,紧紧地盯着往上爬的蛇,蛇也在盯着他,咝咝地吐着舌头。人与蛇对峙着,蛇终于耐不住先出击了,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张老准准地击中了蛇头,一条长约两米的大蛇应声落水,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第二天傍晚,他们等来了救援的船只。他们得救后,被政府安排在学校里生活。他们读了书,结了婚,都有一儿一女。1979年自卫反击战时,张老的弟弟在越南牺牲。整理遗物时,战友们发现了他的遗书,上面写着:“如果国家的太平需要人拿命换,我愿意!我们一家欠政府太多了。我和我哥哥的命都是毛主席和共产党给的,假如我死了,不准要政府的抚恤金,有困难找我哥哥,不许给政府增加负担!”
“我不是跟你一个人讲,凡是能够听下去的,我都讲,我为的是劝年轻人珍惜今天的幸福。前年的一天,也是在我们这个位置,一个海归听过我的故事后很不屑,拿西方和我们比,我就反问他,哪一个国家能在吃不饱穿不暖,还举国上下全面进行水利建设的情况下,敢与世界第一强国打仗?哪个国家有这样的胆气?为什么有这样的胆气?那个海归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替他回答:因为老百姓不答应!猛虎豺狼来了,我们老百姓赤手空拳也要把它们赶出去!”
张老站起来,指着平静的洪泽湖和堤外连绵不绝的庄稼,深情地说道:“我现在多好啊!吃穿不愁,儿子在县里,孙子在南京,女儿在张福河养螃蟹,他们都过得好!这些都来之不易啊!都是那时候的血汗换来的!第二年的10月,洪泽湖边就来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是来治理洪泽湖的。大人们说,毛主席号召全国‘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现在全国上下一盘棋,决心修好淮河。我们洪泽人要过上好日子了!”
翻阅历史,那一年发生在洪泽湖边的大事件是苏北灌溉总渠的修建。
五
我决定去总渠附近的村庄看看。在西顺河,我们遇见了76岁的刘士宝老人。他是一个老渔民,脸上留着洪泽湖50多年的风痕,干瘦黝黑,却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力和表达力。他说话不快,说几句停一下,眼睛看向虚空,像是在从事他的旧业,打捞一网一网的往事。
告别刘老来到苏北灌溉总渠时,已是漫天彩霞的黄昏了。总渠沐浴在余晖里,悲壮而沧桑。潘兄将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将手臂放在车外。我们都不说话。他是否也和我一样,沉浸在刘士宝老人的回忆中?
刘士宝比张老小两岁,西顺河人。这条河不断地出现在治水的奏折里、文章中。1951年10月,11岁的张世保在西顺河玩耍时,看到大堤上人来人往,往草滩上一看,遍野都是人,他们笑着说着,搭帐篷,生火烧水做饭。他赶紧跑回家告诉奶奶,莫不是又要打仗了?奶奶摸着他的头,微笑着说:“孩子,你有福气啊!不是打仗,再也不打仗了,洪泽湖治好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11月是农闲,但那年的农闲一点儿也不闲。刘士宝记得村子里都空了,大人们都出动了,爸爸把平时不舍得用的新畚箕都带上了,妈妈把两岁的弟弟丢给奶奶,也扛着锹去了。出门前再三嘱咐他,现在工地上人更多了,有好几十万,放学后,千万别到大堤上去,走丢了那可不好找。
几十万人是多少?刘士宝没有概念。村里谁家办酒,几十个人都挤得很了,几十万是多少呢?他决定去看看。当走到大堤上时,他惊呆了。一眼望不到边的人,人山人海,他们大声说着笑着,海潮一样鼎沸着。当他们齐齐喊口号时,才能听清:“我们如今翻了身,也要让淮河翻个身!”“长城是人修的,总渠是人挑的!”他们站在土丘上,激动地演说着;他们挥舞着红旗,高声地唱着歌。他们密密麻麻地一直通向遥远的他不知道的地方。
奶奶嘴里的福气在哪里?难道指的是从此以后,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吗?他并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长大后他才知道,这是新中国在向困扰了洪泽湖700多年的天灾宣战。战幕拉开后,来自淮阴、盐城、南通、扬州等专区数十个县的119万民工,齐齐开进工地,在从洪泽湖畔到黄海168公里长的土地上,要替这条在中国地图有着明显标记的大河,开挖一条通海的水道。
“士宝,来,给妈妈写一份决心书!”傍晚回家,一身泥浆的妈妈放下铁锹来不及洗洗,就过来找儿子帮忙。
“我哪里晓得写这个?”
“别废话!所有人都在写!决心书、倡议书、挑战书,我怎么能不写?我说你写!尊敬的毛主席、周总理,你们好,我是洪泽县西顺河张福河的村民。女人能顶半边天,我决心向淮安县治淮特等劳模梁秀英学习,把淮河治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过上好日子!”
刘士宝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有许多字不会写,就胡乱用别的字代替了。第二天伙伴们聊天时,刘士宝才知道他们都写了,也都在不会写的时候,自创一个字代替。他们隐隐担忧,要是毛主席和周总理看到了,会不会告诉他们的语文老师?但是这点隐忧一下子就忘到脑后了,秋风里的奔跑无遮无挡,多么像飞翔!他们结伴奔到大堤上,看这些不认识的大人手挖肩挑车推,明明一身泥,明明一头汗,却还在喊着号子。他们挖这么宽这么深的沟干啥呢?
河一天天地深了、宽了,天也一天天地冷了、硬了,苏北的大地上白日都有化不掉的霜,地冻板结了,就像石头一样、钢铁一样。奶奶总会在黄昏时叹息,她絮叨着,这大冷的晚上,这些孩子在那薄薄的帐篷里该怎么睡呀?
刘士宝清晰地记得,那次他给妈妈送洋镐时,亲眼看到这样的一幕:冻实的土地有如铁板一块,一镐下去,一个白点,一锹下去,一道白痕。怎么办?大伙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不远处忽然爆发出炸雷一样噢的一声,一看,原来是他们在冻土上打个洞,凿开一条缝,再用扁担、铁锹往上撬,一撬就撬出两三百公斤的一大片。十来个人齐蹲下,双手抓牢,一起使力,一同站起来,抬着牛一般的土块,杭育杭育地一同迈步,走向抛土处,齐齐喊一声号子,将土块扔掉,抛一块就有炸雷似的一声“好”!他们似乎都忘了冷,忘了累。
在大雪封堤的时候,徒手上下坡都困难,何况挑着百十多斤的泥土,他们就铲雪铺草,“上坡如背纤,下坡似放箭”。遇到积水的工段,几千几万人卷起裤脚,跳进泥浆,打堰戽水,不埋怨,不迟疑。万户千村爱国劳动大竞赛正在进行着,谁也不想给村里丢脸,给地区丢脸,大家较着劲。不光是挑河的这些人,还有许多服务的,刘士宝的姑妈是防疫站的医生,这两个月也是天天在工地上,忙得看到刘士宝都没时间理。
“阿姑,阿姑,姑父呢?哥哥呢?”
“叫你别到这里玩!忙,你姑父忙着做铁锹、畚箕,你哥哥忙着给工地送水、送菜、送草!就你闲!回家帮你奶奶干点儿活!”
怎么都变了?刘士宝有点儿委屈,姑妈对他可是有求必应的。到底是怎么了?挖这沟有那么重要吗?他决心不去大堤了,但忍不住,一听到号子响起来,他还是会跑到大堤上看,那样的场景入眼,他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震撼、澎湃,一种浩大的情感体验。
很快过年了,但依然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他们似乎都忘了。当他提醒妈妈时,妈妈横了他一眼,说:“修好总渠,以后天天过年!”他跟奶奶诉苦,奶奶摸着他的头,说:“你妈说得对,总渠比过年重要,是比天还大的事啊!”
那一年的年,简直比中秋过得还潦草。村里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工地上倒是红旗招展,有人喊着号子:“修好总渠闸,天天过新年!”“总渠闸修好,荒滩出元宝!”“修好总渠堤,气死巫支祁!”过年的一个月,他被送到淮安的亲戚家,再回到大堤时,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那成千上万的人都走了,留下了一条宽阔辽深的河床,一直通向天际。两边高高的河岸不像现挑的,倒像是几千年几百年就是这样的。这是他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沧桑”。
总渠如此迅速地竣工,引起了国际的广泛关注,来洪泽湖参观的外国友人见了,都十分震撼,他们说这是中国人用自己的双手,挖了一条通往天堂的大路。因为这是用最原始的工具,仅用83天时间,干了1000台一立方米挖掘机4个月的工程量,总挖掘土方6321.9万立方米。如果把这些土方全部堆到10米高,可以堆满878座足球场。如果类比于河流,相当于两个多月挖了一条苏伊士运河。
刘士宝很快就明白了苏北灌溉总渠的意义了。
两年之后的1954年,雨水集中在淮河流域,从5月开始下,整个6月几乎天天下雨,7月连续发生五次大暴雨,洪泽湖的水位超过16米,但洪泽湖周边村镇,没有出现往年人心惶惶四处逃窜的情景。三河闸在7月泄洪,63孔就是63条河流,白浪滔天,直向三江营而去。苏北灌溉总渠也及时开闸泄洪,奔腾的淮水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朝黄海奔去。
自那之后,刘士宝的印象中再也没有饿的概念。洪泽湖结束了涝时水灾旱年旱灾的怪圈,水稻年年丰收,一到农历七月,走进田野,走上大堤,举目望向哪里,哪里都是一片金黄。而洪泽湖和它滋生的河流沟岔里,菱藕鱼虾也是年年丰收,不用担心被水灾或旱灾剥夺。千年苦难的洪泽湖,开始了“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平静丰美。
“总渠是洪泽湖大堤的长子,它仓促却厚实,承担了守护洪泽的重任。而三河闸则是洪泽湖有经验因而从容孕育的孩子,它健康、漂亮,有才华。来洪泽湖,是一定要去三河闸看看的,你们一定要去……”
六
我们依言来到了三河闸所在大堤上。眼前耳际,滚滚奔泻的淮河水,跃出63孔、每孔10米长、横贯600多米江面、控扼泱泱洪泽湖的三河大闸,这横贯江面,插在时间的锁芯里,转一下,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一起吱吱响动的“天湖锁钥”三河大闸,如天河垂落,发出惊天的巨响,直向东去,不舍昼夜。
三河闸东面,江苏省三河闸管理处据说锁着一园子的洪泽旧事,皆与治水有关。
潘兄通过洪泽区文联与三河闸管理处联系后,看守的大爷笑眯眯地开门请我们进去。园子出乎意料地广阔,庭院深深,8月的植物园众木葳蕤深秀,鸟雀阅人不惊。“安澜底定”“永保安澜”“普颂安澜”“风恬浪静”“一统万年、湖平工稳”,一块块祈福的碑刻,安妥地立着、卧着、贴着,显示的恰恰是平安无法把握的无助。水利碑廊中阒寂无人,枝影婆娑如月夜,陈列的各种碑刻在鸟雀一声声的啁啭中,将旧事重提,无不与治水有关。一块块碑,新筑草子河碑、林家西滚坝记碑、阅高堰坝示河臣作碑等。最著名的乾隆三面题字碑上,“千载固苞桑”的愿望,当不是出自乾隆作秀和政治需要。在漫天的大水中,浮尸盈河,人畜如同漂杵,便是张鹏翮留下的镇水铁牛见了也会流泪吧。
“三河闸是在1952年10月动工的,有近17万人参加了建设,没有机械化设备,全凭手挖肩挑,10个月就完成了这座淮河最大的控制工程。1953年后,洪泽湖抗过了1954、1991、2003年那样的特大洪水,没有一人因洪水死亡。”潘兄边走边说,他指着面前的一间简舍说:“这是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的下榻处。”我透窗看去,简素到几乎徒有四壁,再联想到乾隆下榻处淮安清宴园的奢侈,不由得感叹,治水又岂止是工程设计?
我想起裴先生的那句话:制度。
三河闸和苏北灌溉总渠的修建,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修建的。修建的目的是为了泄洪、蓄水、灌溉、通航,后来又加了发电,出发点便与明清时的“济运”有霄壤之别。可以说,初衷就已经决定了结果。
那时国家一穷二白,很多材料都是百姓自己筹的。石料、木材、树材、毛竹、旧钢铁、铁锹、独轮车、畚箕、扁担、被子,都是自己带的。没有炸药,就自制土炸药;没有水泥,就自建水泥厂;没有搅拌机,就抡起大锤子砸,砸碎石头后,用碾子碾,用筛子筛,手工搅拌。木料不够,群众把盖房子的木头、门板拿出来,有的甚至把老人的棺材拆散了,拿到工地上。大家齐心协力的目标,只为修好水利,为自己、为后人造福。
傅作义将军在巡视治淮工程时,被人民改天换地的豪情震惊了,他在文章里深情地写道:“今年四五月间,我曾到淮河工地视察一次……我所看见的一切,真是满眼都是力量,满眼都是希望。我看见几十万名农民集中在一起工作,秩序井然,有条不紊;我看见几万张锹、几百架夯,在一个号令下,一齐操作;我看见几十万名农民分组开会,过着集体的、民主的生活……我看见凭劳动人民的双手,平地修起蜿蜒千百公里的长堤和巨大雄伟的建筑,对着淮河的水流,傲然欢笑;我看见几十万名地方干部,做着团结、鼓舞、领导群众的工作……到处洋溢着增产的热潮,活跃着抗美援朝的运动,治淮民工和在家群众都组织了生产互助……这景象给我最大的感动,使我深刻体会到毛主席所领导的革命的意义。历史上没有一个政府,曾经把一个政令、一个运动、一个治水的工作,深入普遍到这样家喻户晓的程度,这是怎样空前的组织力量?依靠共产党的领导,人民政府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土地、每一个人心的深处,因此人民政府的力量是不可摇撼的伟大。有了毛主席和共产党,我们不仅能够治好淮河,更能够做好一切应该做好的事情。”
这便是制度的力量。
我在洪泽湖的资料中翻阅,找到了陈克天先生,他是当时三河闸工程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打电话询问,得知陈先生已于2011年在南京去世。值得庆幸的是,他留下了一本《江苏治水回忆录》,在这里,我们可以复原那一段史诗般的光辉岁月。
陈先生是行伍出身,在皖东北抗日时,曾接受刘少奇同志领导,1953至1966年任省水利厅党组书记。他自称一个“行业新兵”,他这个新兵首先面对的问题是,要造大闸,必须先筑草坝,即先在填土工程外,筑一条拦水的施工围埝。这条围埝长3.5公里,顶宽6米,是一条横贯洪泽湖出口、切断洪泽湖水通往三河的临时性工程。围埝成,大闸就成功了一半。1952年8月20日,三河草坝开工,东西两头同时进占,然后在中部合龙。这与当年的九龙湾堵决情景相似,不同的是,三河闸草坝远比九龙湾宽得多,而三河原是洪泽湖入江水道,湍急程度可想而知,合龙难度也可想而知。
1953年2月,天寒地冻,大堤上却一派繁忙景象,成百上千的人小跑代步,抱着、搬着材料,独轮小车装着沙石,推车的人嘴里喊着:“让让!让让!”那边吼起了号子,上百人扎着马步,合抬着几十米长几吨重的柴石枕,一步一顿地向草坝中心移来。他们一步一个号子,震得大堤都在颤动。草坝工程处主任韩兆轩站在寒风中吼着,这位在黄河边长大,可以在黄水中搏击的汉子,此时一脸紧张。两位极具胆识和打坝抢险经验的工程师蒋心孝、赵增林站在韩兆轩不远处,也在高声吼着指挥。风太大了,说出的话若是不重,就被风吹落了、稀释了。这天是个非常的日子,草坝就要合龙了!
“天在变!得赶紧!”韩兆轩看着天空,铅云低垂,整个洪泽湖笼罩在黑色的穹庐之下,亮白的罅隙里,似乎就是白亮的雨。
两头捆厢进占,坝口在缩小,20米、18米、15米……10米!快了,就要合龙了!但风大起来了,湖水越发湍急起来了,上下游水位差达到了3米之巨!几吨重的柴石枕放下即被冲走。
“有没有更重的?有没有!”埽工吼着。
没有。最有经验的韩兆轩也没有遇过这样的情景,来自山东与黄河打了几十年交道的埽工们也没有遇见过。但时不我待,二月罕见的暴风雨顷刻到来,横扫着洪泽湖,在一声巨响之中,草坝坝头崩决,口头扩大到60多米,第一次合龙失败。
在等候天气和准备材料的期间,陈克天通过多方打听,得知山东的打坝专家李福昌和工程师薛九龄的大名,立即千方百计将他们调入三河闸工地。两位专家都是70岁高龄了,满头华发。
1953年5月12日凌晨,洪泽湖宏大的天宇之东,刚刚透出一点儿亮光。由李福昌和薛九龄指挥进占的东、西坝头已经巩固,第二次合龙的战斗打响。又是10米的距离,又到了胜败在此一举的尖峰时刻!1米多粗、40多米长、重达12吨的柴石枕在震耳欲聋的号子声中,被埽工、民工们合力推下龙门口。人们屏住了呼吸,柴石捆沉下去了!合龙有望了!人们的欢呼还未结束,只见如此沉重的庞然大物,没过一分钟就被水流拔起,瞬息之间便被推出坝口,犹如巨型炸弹激起冲天的水花。
嘈杂的大堤沉默起来。就在此时,水利部来电,当日午时,可能有大风暴并冰雹的强对流天气出现在洪泽湖地区,令他们务必抢在恶劣天气到来之前,将草坝合龙,否则几个月艰苦卓绝的辛劳可能功亏一篑。大堤上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李、薛二人经商议后决定,由东、西坝头同下柴石枕,以抵抗水流对柴石枕的冲击,加速合龙进度。这种办法果然收到了效果,坝口在缩小,而时间也在流逝,天空更是在不断变幻着表情。下午3时,在合龙最关键的时刻,狂风暴雨骤然而至。湖里大浪排空,草坝颤颤晃晃,仿佛稍施一点力气,就会全堤崩决。
“韩主任!孙主任!怎么办?”大家抹着脸上的雨水,望着草坝合龙政治处主任孙燮华和韩兆轩,他们看着陈克天,陈克天看着水流湍急的江面,思考着对策。
“我们组织人墙吧!”民工们在喊。
可是,如此迅疾的河水,万一出现人员伤亡,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里不是九龙湾,现在也不是康熙时期的封建王朝,这里绝不允许出现反人性的人肉桩!
民工们已经下水了,10人、100人、1000人……7000多名民工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组成一道人墙,为草坝抵挡着第一道冲击力。
“快!快!”
合龙工程在暴风雨中进行着。柴石捆放下去了,定住了,这道人墙开始变成了传输皮带,一块块石头被他们传到坝口,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堤坝口在缩小、缩小!天渐渐黑了,湖水越发凉了,民工们开始有人冻得嘴唇发乌。
“酒!馒头!”陈克天对着后勤人员喊道。
“好!”声音答应着,人已经跑远。十几分钟后,一桶桶烧酒运到工地,陈克天拿起水瓢舀起一大口,一饮而尽,对着水中的民工们喊道:“我陈克天替党和人民谢谢大家了!”
酒被分在壶里,一人几口,然后传给下一个。暴风雨依然横行着,闪电的强光不时大特写一张张古铜色的面庞:雨水恣肆流过,咬肌突起,乌紫的嘴唇哆嗦着,眼里却满是坚定、倔强。
馒头来了,一筐筐热气腾腾的馒头被炊事班抬到工地,整筐整筐地在人们手中传递着,每人拿两个,他们站在冰凉的水中,就着雨水、就着汗水、就着泥水啃着、吞咽着。坝口在缩小,终于缩小到站在东西两头的群众可以握手了!傍晚6时,三河草坝胜利合龙!
工地上,近万名埽工、民工和干部欢腾起来,他们无视暴雨、大风,他们不顾疲惫、饥饿,他们彼此击掌、拥抱,他们抱头痛哭,他们相视大笑,他们大声欢呼,放纵着眼泪和激情。草坝临近合龙的5天,整整五天五夜,他们没有睡过整夜的觉。现在,他们完成了一项必将载入史册的壮举,他们参与了改变历史进程的壮举。
1953年6月23日,三河闸建筑物主体工程,在汛期到来之前胜利竣工。1953年7月26日上午6时,三河闸举行放水典礼。参加典礼的有3.5万名工人、民工,还有人民解放军以及来自各地的参观人群。当主席台上宣布开闸放水,三河闸电动闸门缓缓开启,洪泽湖水通过闸孔奔腾而下时,人群沸腾起来,掌声、欢呼声响彻一片,站在主席台上的陈克天忍不住热泪长流。
三河闸与总渠后来的淮河入海水道一起,构筑了洪泽湖水利工程的铁三角,将洪泽湖稳稳托举在淮扬这片经历了无数苦难和荣耀的大地上,提供着滋养幸福之花开放的源泉。
七
我们下乡拜访的老人叫刘长贵,他退休前是西顺河镇分管渔业的副镇长,之前是张福河村的村支书,因带领全村人养鱼致富,荣获“全国劳模”的光荣称号。老人住在张福河村,张福河在西顺河附近,靠近高良涧。
刘老今年已经67岁了,却只有50多岁的样子,腿脚轻便,很健谈。他告诉我,张福河村原住民都是渔民,说是村,原先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大多数人是一家几代十来口人住在一条船上。他们的生计全部来源于打鱼,换米换盐,换布换钱,生老病死随份子,喝酒娶亲嫁女儿,都是靠打鱼来,大湖就是他们的“庄稼地”。
刘老祖籍是黄河流域的山东某县,世代都是渔民,在他曾祖父时,因为黄泛举家由微山湖来到传闻中“日进斗金”的洪泽湖。到刘老父亲主家时,家里一共11口人住在一条大船上:刘老兄弟姐妹一共8人,他自己是老三。这条大船是祖父和父亲的骄傲,在那时候的洪泽湖,没有几条像他家那样的大船,有饭厅,有上下船舱,可以摆六张床。船尾上,可以摆四张大桌子。这条船花费他家几代人的积蓄,造船借的钱在他父亲手上才还清。很多人家一家三代只有三张床或者两张床。所以,当他到读书年龄时,船头小学就设在他家的船上。老师是从县城来的,挎着一个黄包,包里放着书本,走十几里路来教几个孩子。他可以神气活现地坐在自家的船头,等着老师和小伙伴们。
“船还在吗?”
“还在。现在可以安心地住在村里了,围养是主业,捕捞成了业余的,用不了那么大的船,但还是舍不得丢掉,没事还要划着它去大湖里转一转。”
张福河经常出现在洪泽湖治水的相关文字中,潘季驯和靳辅都提到过。当文字资料中的张福河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惊讶的。想象中它应该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因为明清时,每当大运河枯水时,都会通过张福河引水济运,每当清口淤塞时,又会从这里引水泻出。
我不知潘季驯于何时来过张福河,如果是在夏天,就如我一样,或是迟一些,他疲惫的眼睛应该也会露出笑意吧。眼前的张福河宽约百米,直通远方。菱荇荷藻密布近岸,风荷摇曳,荷花满眼。一条条船只载着各种物品,拖着一条条渐行渐远的水痕,缓缓向自己的目标驶去。忽闻清歌嘹越,一条小船穿荷拂水而来,船板上站着两个着绿裙的女子,芙蓉向脸,脸向芙蓉,正在忘我地歌唱。待要细看,欸乃已远,只余歌声杳杳。我正沉浸其中,刘老告诉我,若是迟来一个月,荷花开尽荇花满,一河的雅黄、一河的菱角,那时候,张福河会有大型采菱活动,来自上海、南京甚至是台湾的游客,都会雇一叶小船,采菱放歌。
对岸的禾苗一碧入天。我所在的此岸,沟岔渠塘密布,渔网一圈圈,圈出一片片水域,水都极为清澈。刘老说,水是洪泽湖的水,网拦里是渔民的养殖场地,有的是青虾,有的是螃蟹,有的是甲鱼。我听洪泽的朋友说,此前张福河村只有村名而已,没有几户人家,形成渔村是在1983年政府让渔民上岸时。而村民逐渐增多,终于形成村落则是在刘长贵担任村支书之后。
20世纪70年代末,洪泽湖渔民数量暴涨,毁灭性的捕捞让洪泽湖一度打不到大鱼了。政府为了保护洪泽湖,设置了禁渔期,渔民的生活受到了影响。退伍回乡的刘长贵在1985年担任了村支书,如何利用休渔期,如何带领这群穷了几辈子的渔民,过上他在外面所见过的富裕安定的生活,成了他一直思考的问题。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路,那就是人工养殖,因为在洪泽湖畔,在张福河边,多的就是水。
他首先带领村干部干起来,取得成功后,张福河村的群体养殖开始了。1986年,张福河村的人工养殖渐渐形成规模。洪泽湖畔这条一直出现在“济运”“泄洪”语境中的河流,如今成为一个村名的前缀,人们一说起来,眼前心上就会浮现“渔网”“渔歌”“渔火”“渔村”“渔民”的图景。张福河养殖的成功成为一个示范,在环洪泽湖区域被借鉴、被考察、被学习。2000年,刘长贵因为带领村民致富,给洪泽区带来了新的经济增长模式,获得了“全国劳模”的光荣称号。
“政府给了我很大的荣誉,很多人认为是我的能力,其实不是。在我之前,洪泽湖就没有能人?不是没人想到,是想到也没用!就拿潘季驯和靳辅来说吧,他们比不上布可夫和王元颐吗?不是的,是他们的时代让他们干不了。”
“布可夫和王元颐是谁?”
“布可夫是苏联水利专家,王元颐是中国专家,苏北灌溉总渠就是他们建议修建的。没有苏北灌溉总渠,没有三河闸大坝,没有洪泽湖入海水道这些水利设施,洪泽湖里住不安生,洪泽湖外也住不安生,张福河的鱼养不了,岔河的稻子也种不了,洪泽湖老百姓能有今天安定幸福的日子?不可能!你是没见过洪泽湖的大水啊!你见了,才能理解就是康熙那样的能人,也会干出铸铁牛镇水这样的蠢事!到底是谁能?是共产党能!是共产党真正为老百姓着想,受老百姓拥护!你说的那个张老,我也认识,像他那样遭遇的,在我们洪泽不少见!苏北灌溉总渠,就是那年的水后,毛主席要求‘早日勘测,早日计划,早日开工’,周总理迅速制定出治淮方案,第二年就开始建造的。我的长辈告诉我,那个场景,没有谁看了会袖手旁观的。我听我家大爷说,常常有衣冠齐整的过路人看了一会儿,卷起裤脚就下去挖渠了!”
正说着,忽然听到当的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声响,只见一条船驶到我们前方。一个大妈穿着藏青蓝色的上衣,摇着橹,一个大爷穿着烟灰色的中山装,蹲在船头,一手拿着棒槌,一手扶着一截铁棍,铁棍压在一块铁板上,大妈摇一橹,大爷就敲几声。
“这是‘响嗷’,旁边下了网,他这一敲,鱼受惊了,就钻到网里去了。现在围网养殖,没几个人这样捕鱼了,他这是消遣呢!就当是打牌!他76岁了!”他朝河中大声招呼,“老叔!慢点啊!”
老人扭头看过来,站起来,白发被阳光照得根根发亮。他眯着眼,笑道:“放心,我打鱼58年了,都能在水里睡觉!想把自己淹死都难!再说了,现在日子这么好,我还想像康熙那样,再活500年呢!”
河边补网、织网的村民笑了。笑声惊起了一只水鸟,它尖叫一声沿着张福河飞远。紧接着,一只、两只、三只,数万只白鹭、灰鹭、大鸨、白鹳、震旦鸦、湖鸥,齐齐飞过,掠过张福河,掠过田野、沟汊,掠过渔民的目光,掠过河里行驶的船只,飞向远方。
八
就要离开洪泽了,潘兄驾车带我绕洪泽慢慢行驶,让我对洪泽有个整体的印象。岔河的万亩稻田、清凌凌的白马湖及姬庄闸、新汴河、老汴河、五河、成子河、废黄河遗址、清口、里下河、里下河老街、漂母墓、韩信故里,由淮阴再上洪泽湖大堤时,又是半日过去。我们下车坐在高良涧船坞休息时,远远地撑过来一条船,靠石堤泊住。那人轻巧巧地跳下船,舍舟上岸,快步而来。临近才看到是个30来岁的年轻人。他走到我面前,一脸欢脱:“要不要环湖游一圈?嗯,潘先生?”
潘兄一怔,细看果然认识:“小陈呐,怎么做起旅游了?”
小陈笑了,一口白牙:“还是吃洪泽湖的饭,原来的‘日进斗金’指的是洪泽湖的鱼虾蟹藕,现在呢,什么都有,风景也能卖钱。开始我还不信呢。我隔壁养螃蟹老程家的女儿,考了个导游证,拿个麦克风,走走讲讲,一天也是好几百。那边,”他手指向北面,我看到一片漂亮的湖滨度假村,“张厨子家的儿子,在‘上海人家’上班,对对,就是原来裤子通得都能看到屁股的那个孩子,现在天天穿着制服,系着黑色小领结,人模狗样的,工资也不低。现在,咱们不用去外地打工了,留在洪泽,比哪里都强。吃岔河的米,喝洪泽湖的水,吃洪泽湖的鱼虾,空气还有比洪泽更新鲜的吗?风景和文化,在洪泽湖大堤走一圈就行了,不懂的,您问裴安年先生去——潘先生,大湖的饭,我们吃不完!”
说完,他咧嘴笑,瞄了我一眼。
“每天都有客人?一天能接待多少客人?”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您知道咱们的淮河入海水道二期工程设计标准吗?”
我被他这个答非所问的古怪问题难住了。
“‘千年一遇设计,万年一遇校核’,这是什么气魄?2006年淮河入海水道二期完成后,我们洪泽那就是人间天堂了!水患永远没有了,‘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的说法过时了,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现在的洪泽,一年四季好风光,抬头低头好风景!”
我被他逗乐了。一向严谨的潘兄也笑了。这时候,又有一辆越野车停在船坞附近,车牌是“沪”字开头。小陈立即舍下我们,径直疾步而去。很快就谈成了,小陈领着一行五人经过我们时,龇牙笑着跟潘兄打招呼:“潘先生,哪天我找您喝酒!”
“他是个90后,今年28岁,口才好,爱折腾,干过很多行当。和人一起办过厂,倒腾过光盘,开过服装店,搞过足浴城。去年一个晚上,他吃烧烤没带钱——其实是没那么多钱,他没想到要那么多——我帮他付了,我们这样认识的。小伙子人不错,脑子活泛,他瞅准洪泽湖的发展趋势,想搞个‘渔家乐’之类的休闲娱乐场所,但是他没钱。现在这么拼,大概是为了攒钱,也积累经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现在洪泽有很多。大家都不愿出去打工了,洪泽多好啊!”说完,潘兄笑了,“我倒跟他一样的口气了。”
渺渺的洪泽湖,水波轻漾,粼粼的波光晃着我的眼,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让人直欲耽溺于此。这片有着大湖、有着肥沃土地的淮河平原地区,为什么要到今天才会出现祥和富庶的图景?近800年来,应该不会有哪一个洪泽的管理者不知道,洪泽若想和美,必须治理好洪泽湖。看起来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何用了800年?潘季驯和靳辅为此呕心沥血,几乎死于治河;康乾因为想要安澜,多次亲临,不吝掏空国库。800年里有多少百姓死于决堤?有多少人为此背井离乡?他们治不好这条河、这个湖,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就可以将它驯服,使其真正安澜不惊?
洪泽湖是中国之湖,它是淮河的口袋,它要使出浑身的解数,来完成“蓄清、刷黄、济运”的使命,原本一条经济之河、文化之河,硬生生被改造成政治之河。而这个“政治”,是“家天下”的政治。洪泽湖和淮河的治理出发点,一开始就错了,又正好遇到百姓利益与皇家利益相悖,结局自然不言而喻,这是乾隆自己也想不到的吧?
无论是苏北灌溉总渠,还是三河闸,它们修建的出发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蓄水、排涝、泄洪、灌溉、通航、发电,无不都是为了民生。因为为了民生,所以才能蓄、泄由理而不由权;因为为了民生,所以才没有特权阶级可以干扰整体布局,才能实施周恩来总理定下的“河南上游,以蓄为主;安徽中游,泄蓄兼施;江苏下游,以泄为主、蓄为辅”的中国水利大局;因为为了民生,所以听到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后,淮河流域的千万百姓纷纷投入水利建设,才有了令世界震颤的奇迹。
潘兄驱车慢行在大堤上,不愿惊动堤旁树丛里的水鸟。历尽沧桑的洪泽,拥有美丽大湖、文化大堤、肥沃土地的洪泽,有理由在千载期盼的“安澜”实现后,获得它应有的丰美。潘兄告诉我,过不久,洪泽湖国际马拉松赛、洪泽湖古堰全国自行车赛、首届中国·淮安白马湖青少年OP帆船赛、中国洪泽湖国际大闸蟹节、CBSA美式台球国际公开赛等活动将在洪泽开办,洪泽将奉献出她的“大湖”“古堰”“名山”“小镇”“美食”等美丽元素,给所有来洪泽的客人一个回乡般梦魂萦绕的回忆。
“捧出碧水绿妆金饭碗,叫响水韵洪泽特色牌。”我看到了这样的标语。“要坚持以全域旅游为统揽,以水为魂,走水路、唱水戏、圆水梦,叫响‘水韵洪泽、泽润江淮’特色品牌,为洪泽集聚人气,为群众增添财气。”我听到这样的宣传。在这样的政策下,洪泽一定会越来越美,越来越富,越来越有风情。
历史欠洪泽太多,我愿意把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祝愿,送给洪泽,祝福洪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