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转变了态度，一切都柳暗花明了，合资进行得顺顺当当。合资公司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福光电子技术有限公司”，刻写在一块锃亮的铜牌上。铜牌和工厂的招牌并排挂着，就好比现代少女在乡下老妪跟前搔首弄姿。

    林子达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和全体员工见面。他站在公司前面的空地上，面对全体员工深鞠一躬。林子达头发油光，一根根都像鱼刺一样弯曲，西装笔挺，领带鲜艳夺目，皮鞋锃亮。大家看了都觉得十分新鲜，女人们为他高雅的风彩所倾倒，男人们为他老板的气度所折服。林子达威而不露地说：“我是你们的老板。我为大家创造了良好的自我发展的机会。我是你们大陆传统文化的崇拜者，我非常敬佩孔夫子名正言顺的理论，各位要知道自己的名分，努力干活。”下面有人小声嘀咕：“开口就是你们，你不也是中国人吗？”“什么老板？我们社会主义不怕。”林子达犀利的目光风驰电掣般一扫：“合资公司有合资公司的章程。我是最大的股东，和你们国有企业的厂长不一样，老板解雇工人，老板说了算，这就是我和你们的游戏规则。”林子达还是面带笑容。工人们却肃静了，他们忌讳“下岗”一词。林子达接着说，“现在公司在启动阶段，资金严重匮乏，所以各位的薪水只能略高于原来的标准。”下面发出了嘘声。大家期望值都很高，所以觉得失望就来得迅猛。林子达提高了声音，“我可以向各位保证，产品的销路绝对没有问题。所以大家只要多干活、干好活，工资水平很快就会提高的。我现在做出承诺，每年加一次工资，每年发十三个月的工资，公司发展了，我一定会按照索尼、诺墓亚等大公司的标准给你们发奖金。”下面的气氛立即友好起来。工人只怕没活干，惟独不怕干活，他们把劳动力看得和空气一样。林子达最后说，“只要你们好好干活，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流水线重新转动起来。所谓流水线其实只是传送带，生产全部由人工操作。根据产品的需要，林子达将整个生产流程分为插件、焊接、补焊、装配、高温牢化、调试、检验、包装等步骤，很科学很精密地计算了每个步骤的必需时间。西装革履的林子达在公司里不疾不徐地穿行，对每一道工序都能提出精通的意见或建议。林子达事必躬亲，精力充沛。老徐却显得前所未有的老态龙钟，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患得患失的小家子气。老徐还是从前那个老徐，国有企业培养出来的厂长的气质，诸如惟命是从的官场习气，大而化之的官僚作风，首鼠两端的官人性格，但八面威风的他现在却为了蝇头微利而形象猥琐。

    按照老徐的意思，电脑显示器所需的显像管要从日本进口，质量有保障，或使用国产的，价格便宜。但林子达执意要从台湾进口。老徐对台湾产品印象极差。而且林子达进口显像管不走本市海关，而是绕道到南方一座小城上口岸报关，并通过该城的保税区报免税，然后再装入集装箱用卡车运来。老徐疑虑重重。报了免税产品就要全部出口，如果质量有问题，外商退货，产品就不能在国内销售，只能封存在海关的仓库里，光是巨额的仓储费用就会把公司压垮。林子达却胸有成竹地说，他有完善的国外销售网络，不必杞人忧天，只要产品有下家接手，死水就会流动起来。老徐觉得林子达进口的彩管来路不明，却又问不出个究竟。谁都知道台湾产品价格低廉，但林子达进的彩管却和日本货的价格相差无几。大陆也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这一部分的利润却无声无息地全部流入他的腰包。老徐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不好据理力争，却想让大陆的同事发难，维护工厂的利益。但他的大陆同事一个个都熟视无睹。老徐猜想他们与自己并无二致，他们一定也拿了林子达的红包。林子达这一手真狠，背靠背，就像他以前给工人加薪晋级时常用的手法。老徐觉得林子达已成为他真正的老板，就像以前上级公司用行政权力牢牢地控制他一样，林子达现在用金钱束缚了他。

    工人们从濒临下岗的危机中走出来，很轻易地就满足于自己的收入了。第一个月连工资带奖金拿到六百元，第二个月拿到了八百，第三个月拿到了一千元。收人突破一千大关之后，季小凤欣喜若狂。季小凤是个插件工，贫穷到骨。季小凤从未拿到过这么老厚一叠人民币，啪啪啪地敲打着，就像拾到一只金元宝。季小凤说：“台湾老板是有本事，一接手就鸟枪换炮。”季小凤连夜去给女儿买了双运动鞋。女儿上体育课穿解放鞋，同学们都笑她老土，买双牛皮运动鞋是女儿许久的愿望。季小凤还给丈夫买了一盒好烟。丈夫大惊小怪地说季小凤是富婆了，季小凤就自豪地说：“香烟要抽就抽好的，以后我给你买‘红塔山’。”女儿欢天喜地地试鞋，丈夫飘飘欲仙地吸烟，季小凤自己也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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