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4:空洞-姑娘被活活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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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德堂随笔之一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日——请看清,这可是距离进入二十一世纪还有一年多的一九九八年的八月二日,不是一八九八年,也不是一九八九年。

    这一天的清晨,天空清湛,阳光炫目。贵州省有名的贫困地区普定县西北面的大山里,有个小村子叫朱家寨,在村外一块草坎上架起了一堆柴火,四周一片死寂。满坡满田围站着附近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他们的神情却不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而是屏气敛容,有一种莫名的惊恐和凝重,显然是等待着要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不一会儿,本村的农民朱昌盛,他的连襟刘山,还有本村专会掐尸入殓、操办丧事的贾振华,神色鬼祟又有几分恓惶地用滑竿抬着朱昌盛十七岁的女儿朱艳艳来到草坎中央——这个姑娘两年前得了肺结核,当地人叫“干痨”,一下子全村人都躲着他们一家人,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在指指戳戳。朱昌盛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牛和两头猪卖掉,带女儿到县里治病,钱花光了,艳艳的病却没有治好。他认为女儿是来讨债的,干痨治不好,日久天长若再传染给小女儿二艳就更惨了。朱昌盛便跟妻子商量,不如一把火将艳艳烧了干净!

    他妻子居然也就同意了,还哄骗女儿是去姨家里待几天,于是就有了今天这样的场面。

    一到烧人现场,看见阵势不对,艳艳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但她骨瘦如柴,显得单薄而透明,已经没有逃跑或反抗的力气了,只是挣扎着滚下滑竿,问她的亲姨夫:“姨爹,你们要做哪样?”

    刘山再浑蛋,这时候也哭了:“送你归天呢,儿!”

    朱艳艳一阵惊恐,立时吓瘫了,向着站在几步外的亲爹号啕起来:“爹,饶了我吧,我不想死!饶了我吧,爹!”

    此时的朱昌盛,难受归难受,心疼归心疼,竟面目可怖地向刘山和贾振华下令动手。他们将挣扎着的姑娘强行抬放到柴火堆上,点着了大火……谁能想得到,都这个年月了,竟然还会发生这种大烧活人的惨剧!

    众口铄金,这样的事怎么能瞒得住?有人给捅到了公安局,第二天警车开来,把三个火烧活人的家伙给铐走了。朱昌盛的妻子又急又怕,当场一口气没上来竟活活送了命——也许是自悔自责,因悲痛过度而亡。

    后来,朱昌盛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另外两个人各被判刑十一年。

    一个完整的家庭就这样被烧没了,只剩下十五岁的小姑娘朱二艳。

    姐姐被烧死后,她的境况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更糟了,村人们依然像逃避魔障瘟疫般地躲她议论她拒绝她。她也确实已经感染了结核病菌,手心潮腻,身淌虚汗,四肢无力,并伴有阵发性咳嗽……但她不能向别人说,每天躲在自家的房子里不敢出门。

    等待着她的又能是什么结果呢?

    ——唯愿她得的不是耐药性结核病,也给还没有完全丧失同情心的人们一定的时间找到她。

    1.生死之间

    山西平陆的焦家盼一个男孩儿,就真的来了个带把儿的小子。

    然而这个早就被取名叫焦安国的男孩儿的降生,却把他的母亲推向了死亡……

    屋里所有能堵血的东西都用上了:一沓沓的草纸、一条条接生用的干布,都被浸红了,褥子、被子也被血泡湿了……血却还在向外渗!这样一个瘦小枯弱的躯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血?这个病恹恹命如游丝的女人突然变得让人感到恐怖了,殷红的血现出一种狞恶,令人望之眼晕。

    接生婆拍手打炕地嚷嚷着快去请村里正式的郎中,她那尖厉惶遽的声音如夜枭的怪叫。刚才还欢天喜地的焦家,转瞬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就在这一片慌乱和喊叫声中,焦安国却被迎进了一个新天地。他也大哭不止,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还想再回到母亲的身子里去。

    产妇武桂兰面如白纸,刚才用力过猛,现在则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自己身上还能动的东西就只有血液了……渐渐地,她觉着连血液也没有力量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了,它也太沉重了,仿佛滞留在心脏和血管里。

    是心脏太累送不动血了,还是她的身上根本就无血可送了?她想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儿子,特别想知道他的肺有没有毛病。她从很小就为自己的肺担心,生怕遗传给儿子。她用了力气,眼前却是亮晃晃、白花花,转而化为银光银雾。在一片白雾中,她的眼睛也花了雾了黯淡了,没有看到刚出生的儿子,却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梳着两条细黄的辫子,穿一件她最喜欢的红地白格的褂子,站在村东头的井台上。她很想探下身子借着井水照照自己的样子,可她不敢,知道自己的脸太吓人,都瘦得走形了。人家都说连鬼在二十啷当岁的时候都是美的,她还不如鬼。肺里的那个空洞,把她身上的每一个毛细血管的营养都吸走了,还吸走了她的青春、她的美貌。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偏偏是她得了这种病,家里人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得这种病的,她在家里又最被娇惯,有重活不让她碰,有好吃的先尽着她,病怎么就这样不长眼地找上了她呢?她的病又成了家里的空洞,这是个多少钱也填不满的洞,快把一个家抽吸光了。家里的饭食越来越差,爸爸、妈妈越来越愁,全家人天天就为她的病忙乎,到处求医抓药,把本来就不厚实的家底真正抖搂净了。她的病非但不见起色,似乎倒越来越重。

    她多次想到过死,这天上午又咯了大半碗血以后,决定要付诸行动了。可供她选择的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上吊,一是投井。上吊太难看,舌头伸老长,眼睛瞪老大,会吓坏妈妈。投井最好,干干净净,水水灵灵,如果临死前喝一肚子井水,还会显得胖一点。

    等到后半晌,村民们都下地了,她听到村子里安静下来,就把自己收拾干净,悄悄来到井边。她心里是紧张的,从一出家门眼泪就没有断,站到井台上闭住眼,知道自己真正到了生死的临界点,身子往下一扑就过去了。她在心里最后一次跟爸爸妈妈告别,还准备说一些对不起以及拖累了全家的话……身后却猛然响起了山杠爷的声音:“孩儿啊,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想要了别人要拦也拦不住;可你不能打这口井的主意,全村人都靠这口井活着,你占了它,让村上人怎么办?”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自己的病是会传染的,难道让全村人今后都染上肺痨?她睁开眼,旁边还站着个年轻人,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热情、硬朗、阳光灿烂,有一股发烫的强盛的生命气息向她扑过来。看样子,她就是不顾一切地想死在这个井里,现在也跳不下去了。

    山杠爷把她拉下了井台,城里人也从井台上跟下来,嘴里说:“让我看看得的是什么病啊,就值得寻死觅活的。”他不由分说地就抓起她的胳膊为她号脉,摸完了这只摸那只,然后说:“是肺病啊,不值当的!我是从中条山大矿下放回乡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吃吃怎么样?”

    也是该当她命不该绝,这个到邻村出诊,路过井台想寻点水喝的年轻人就是焦起周,一来二去地,就真把武桂兰的多年沉疴给治好了。起死回生的病人爱上救命的医生,或医生喜欢上自己的病人,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何况一个是嫁不出去的病姑娘,一个是因为回到农村正处于人生低潮的光棍汉,可算是门当户对、同病相怜,两人高高兴兴地结了婚。

    他们结婚不多久,国家度荒度出了眉目,大矿上又招人,焦起周回去重新当了医生。好像他被下放回家就为了救活武桂兰并娶过来给自己当媳妇——天下的事要多巧有多巧,想不承认缘分都不行。焦家唯一担心的是武桂兰这样的身板还能不能生儿育女。两年前她生大女儿焦最婵的时候,焦起周亲自在身边护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次算是老月子了,谁都没有在意,却偏偏出了事!

    村里唯一的老郎中被找来了,一脸权威般的凝重和沉着,用摇头叹气代替了对接生婆的不满,有条不紊地为产妇量血压、测脉搏、做通身检查,最后诊断为产后大出血,很可能还会引发肺结核和肝炎等老病。老郎中给病人喂了救急的药,打了救急的针,嘱咐满屋子的焦家人赶快送县医院,再晚了人就有可能保不住了!

    焦家近房远房的叔伯兄弟很多,这时候却没了主意。有人说离县上这么远,送去还能赶趟吗?有人说县里正在搞武斗,乱哄哄地到处打仗,医院里还有人看病吗?倒是焦起周的老娘还没有乱阵脚,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是一家之主,甚至越是愁苦的时候,越要在脸上挤出笑。老人坐到儿媳妇身边大声问:“桂兰,你平时也看了不少医书,自己心里有个主意吗?”

    沉了好一会儿,武桂兰才断断续续地像吹气一样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让起周给我治……”她信任丈夫,抑或是想到即便死也要再见丈夫一面,死在丈夫的身边。

    婆婆不放心,却知道只有这一条路了:“去中条山大矿的道儿很远,路又不好走,你可得挺住了!”

    对,只要把桂兰送到起周那儿就好办了,别的大夫都是医不治己,唯他治自己媳妇的病是一绝——这就叫什么人有什么命。更重要的这是武桂兰自己的主意,把她送到她丈夫身边,再出了什么事家里也不担责任了。

    担架很快就绑好了,由焦起周的弟弟焦斌丹打头,他虽然刚中学毕业,却一向安稳可靠。又由他选了四个精壮的小伙子,带上干粮就匆匆上了路。

    日色已近黄昏,西天一片惨红。村烟依依,浮云夹裹着阴气。成帮结伙的老鸹在头顶上嘎嘎叫个没完。

    真是晦气!

    ——但谁也没有说破。小伙子们心急脚快,转眼就进了山,光线立刻黯淡下来。野气弥漫,乱藤绊腿,山道越走越陡,路狭石峭,羊肠盘桓。武桂兰命悬一发,紧闭双眼,面容惨白得吓人。抬担架的人生怕她就这么走了,不停地呼喊着:“嫂子,你可坚持住啊,一会儿就能见到我哥了!”

    他们还得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见到我哥就好啦!”

    前面的大山如波涛汹涌,迎面裂开漆黑的大口子……

    在中条山的腹地,有一座矿业公司,放炮崩山,采石采矿,就地冶炼。于是,中条山裂开了,山林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了灰白色的伤口。在这大山的伤口上建起了厂房、宿舍,修出了一条条道路。人,也就越聚越多。在当时社会上,他们被认为是最幸运的一群,属于一种最优越的阶层,享受着令人羡慕的工资和各种福利待遇。更重要的是持有工业户口,也就是城市户口。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你是什么户口,就注定了你有什么命运。

    焦起周就是这优越阶层中的一员。矿上正时兴“造反”,“造反派”临时拉起的山头比中条山的峰峦还要多,闹嚷嚷成天打派仗,生产已处于半停顿状态。别看不干活,每个人月月的工资却照发不误,这就是工业户口的优越性。外面还黑蒙蒙的,焦起周就被矿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和呼喊声吵醒了,起来先把昨天晚上写好的信送到矿区大门口的信箱里。不知这回桂兰是生男还是生女,说不担心是假的,即使不担心,也会想啊……按理说,趁着矿上没有正事干应该回家看看,但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样说。按矿上“造反总部”的说法,眼下正是革命派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紧要关头谁敢当逃兵?矿医院里每天一上班先点名,然后是雷打不动的“天天读”,他怎敢请假找着挨雷打?

    在单身宿舍前面立着一个用铁管焊成的双杠,旁边放着一个用石头做的杠铃,焦起周送信回来就在双杠和杠铃上发泄胸中的郁闷和多余的精力,或拔或悠或举……他喜欢运动,愿意自己的身上有点隆起的肌肉,看上去更具男人气概。因为妻子身体单薄,老念叨男人身体好女人才有福享,希望他能身躯强健。

    太阳已爬上中条山的脊背,光线被矿场上空的烟尘遮挡,整个矿区还是灰蒙蒙的。焦起周折腾出了一身大汗,捡起刚才脱掉的毛衣正要回屋子,矿医院的内科大夫,也是焦起周在太原医专上学时的老同学黄鹿野,用手捂着左半边脸跑过来,老远就喊上了:“起周,你宿舍里有药箱子吧?给我上点药。”焦起周拿开他的手,见黄鹿野鼻青脸肿,左脸上有几道像是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惊问道:“你去参加武斗了?”

    黄鹿野苦笑:“也算是武斗吧,叫我家里那个醋坛子给抓的。”

    焦起周嘬嘬牙花子:“昨天晚上趁着乱乎儿,你是不是又跑到外边去打野食了?”

    黄鹿野起誓发愿:“老同学,怎么连你也把我当成寻花问柳的淫贼?天地良心,我是在玉香的家里打扑克!”

    焦起周领他进了自己的宿舍,从床下掏出药箱子,用酒精在伤口上消毒。也只能消消毒,倘若涂上红药水、紫药水之类的就太难看了,如果缠上绷带就更招眼了,人家还以为他是“保皇派”,叫“造反派”给打的呢!

    焦起周同宿舍的另外三个人也起来了,大家都很熟,一块儿拿黄鹿野的花花脸开心。黄鹿野赶紧转移话题:“起周啊,你是专攻疑难杂症的,女人太爱妒忌了也是一种病,你有没有办法治?”

    焦起周没打奔儿就说:”有啊,当你老婆来月经的时候,用她的月经纸包一只蛤蟆,在你们常去的厕所前面一尺远的地方埋了,保证以后她不会再因妒忌跟你闹了。”

    “是吗?”同宿舍的人也都很感兴趣地叮问,看来家里有醋坛子的还不少。

    黄鹿野瞪大眼睛,将信将疑:“真的假的?”焦起周是个严肃古板的人,脸上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你也是大夫,医生治病能打岔吗?”黄鹿野的脑子反应极快,问道:“若是大城市里的人,都住在钢筋混凝土的楼房里,那月经纸包蛤蟆往哪儿埋?”焦起周一愣,随口说:“城里人的妒忌是没法儿治的。”黄鹿野咂咂嘴:“行,我还真得试一试,不灵了再找你算账。”他解嘲似的也劝其他三个人都回去试一试。

    宿舍的门是敞着的,他们听到有杂杂沓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就有人大声吆喝起来:“焦起周,你的家属出事啦!焦大夫……”

    他们冲出屋子,看见一群本矿的职工引导着一副担架从山下快步走过来,焦起周迎着跑过去。

    五个小伙子跌跌撞撞地奔上山来,衣服被山路边的荆棘剐破了,腿上有一道道的刺伤,脸上有一条条的血檩子。从昨天下午由平陆出发,经运城到原田,碰上好心人就搭一段车,搭不上车就靠两条腿跑,整整狂奔了一夜。焦斌丹手指间布满一圈圈汗碱,皮肤裂开了口子,有血从裂口渗出来……

    他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呼喊着嫂子,生怕一不喊叫了武桂兰就会真的撒手西去。

    可任他们怎么喊叫,武桂兰不吭声也不睁眼。

    其实,他们的心里早就慌了。一见焦起周,焦斌丹就放声大哭,捶胸顿足:“二哥,二嫂子可能不行啦!”

    焦起周不愧是医生,他先检查妻子的瞳孔,再摸她的脉,然后呵斥自己的弟弟:“先别哭,人还没有死哪,只是昏过去了,你这么一嚎,不是招损吗?快抬着跟我去矿医院!”

    黄鹿野在旁边提醒他:“不能去咱们的矿医院,好药都叫‘造反派’拿光了,谁还有心思看病?”焦起周一想这倒也是,可不去医院又去哪里呢?黄鹿野说:”得赶紧往县医院送,那儿的院长我认识。”他说着就往大门口跑,半路拦住了一辆车帮上贴满大标语的卡车,不知他跟司机说了些什么,那卡车掉头就开到了担架旁边。焦起周如梦方醒,感激地看一眼老同学,赶紧指挥几个弟弟把担架抬上卡车。黄鹿野也陪着焦起周一块儿跳上车,焦斌丹让另外四个叔伯弟弟留在焦起周的宿舍里等信儿,他随后也跟着上了车。

    在车上他简单地讲了二嫂发病的过程,黄鹿野听完用拳头捅了焦起周一下:“祝贺你呀,得了个大儿子!我已经有三个千斤(金)了,加起来就是一吨半,但愿这个第四胎能给我招来个小子!”

    “怎么,弟妹又有啦?”焦起周苦笑着摇摇脑袋。

    黄鹿野忽然提高了嗓门:“嘿,我还没愁呢,你摇什么脑袋犯的哪门子愁啊?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

    在这种时候黄鹿野仍然能够逗笑,看得出他性情爽直,口无遮拦,惹得焦斌丹又钦佩又好奇。他看着哥哥,希望能给他介绍一下这个人是谁。焦起周抓着武桂兰的手,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弟弟的好奇心。倒是黄鹿野明白了斌丹的意思,便主动向他伸出手:“叫我黄大夫,是你哥哥的老同学。但我跟你哥哥大不一样,你哥哥是正人君子,我却把‘酒色财气’四个字都占全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条才混出个傻人缘儿。就说眼下吧,讲阶级,论成分,人人自危,人人设防,可我仍然能够交友三千。跟你吹句大话,在原田的地面上,我不认识的或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不多。”

    焦斌丹憨憨地笑着,心里想交朋友还是要交这种人,真有了急事他真能帮上忙,今天不就全靠他的关系网了……

    转眼就是二十多天。病房外忽然间就进入了肃杀凄迷的秋境,树叶发黄,零零落落。病房内也相当清冷,凉风借着门窗的缝隙直往里灌。其余的病床都空着,只有武桂兰因高烧发着谵语和跟死亡搏斗的呻吟。她整个人在病床上缩成窄窄的一条,只剩下一层很薄的肉皮包裹着骨头,给人以非常强烈的骨感。她嘴唇干裂,显得极度痛楚,又有一种静静地对待绝望的沉郁。焦起周坐在床头,握着她滚烫而干硬的手,像有一团火在他手里燃烧。

    黄鹿野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和原田县医院的院长洪泉一块儿走进病房,他们满脸沮丧,已经不言而喻地向病人及家属通报了化验的结果。黄鹿野将化验单递给焦起周,焦起周接过只粗粗地扫了一眼,他对妻子的情况心知肚明,还用得着再细看那一堆冰冷的数字吗?他既无奈,又不甘,自己曾救治过那么多人,难道就眼睁睁救不了自己的老婆?

    一向总是热情高涨、劲头十足,且随时都能嘻嘻哈哈的黄鹿野,也显出少有的困惑,小声对焦起周说:“洪院长想叫嫂夫人转院……”焦起周一惊,在原田这儿,县医院就算是最大的医院了,还能往哪儿转呢?洪泉一副冰冷的官腔:“焦起周同志,你自己也是大夫,整个治疗过程你都亲眼看着,我们把能用的药都用过了,你爱人的肺结核不仅没有控制住,反而更重了,你说怪不怪?现在已经不能再用药,再用药病人顶不住就会出大事,实际上现在能想到的治疗肺结核的药物对你的家属都不再起作用。可是,不用药就这么活活地耗着,待在我们这儿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医院里研究了一下,建议你们转到太原去治,省城的大医院里也许会有办法。”

    焦起周知道,这是医院给桂兰判了死刑。洪泉看出来她耗不了几天了,趁着还有口气的时候赶快推出去。

    一时间他不知该怎么办,就想求洪泉让桂兰在医院多留几天:“这里到太原千八百里,你看她这个样子,怕是折腾不起了。再说目前国际上医治肺结核也都是这两下子,即便到了省城的大医院,又能有什么新招儿呢?听说省城里正乱,不知医院里的秩序如何,如果赶到了太原又住不上医院怎么办呢……”洪泉却毫不客气地摆摆手,打断了焦起周的话,口气也更加生硬:“焦大夫,咱们医院也开始乱了,人心惶惶,药品不足,你家属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现在我可是正式通知你出院,再出了什么事我可管不了啦!”

    洪泉不再给焦起周说话的机会,冲着黄鹿野点点头就自管推门走了。

    黄鹿野就像是自己对不住朋友,神情苦涩:“起周,怎么办哪?如果连他都没有主意了,那差不多真的濒临绝境了。”

    焦起周坐回床沿上,弓下身子,双手抱住脑袋一声不吭。黄鹿野耐不住这陷于无望的沉闷,继续出着主意:“起周,咱不能就这么等着让人家来赶,要不我去买到太原的卧铺票?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得争取,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嫂子等……”那个“死”字,到了他嘴边,又生生地被咽了回去。

    焦起周感到自己的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脸,看见桂兰睁开了眼,右手在拼力向前伸,显然是想抓到他。他赶忙弯下身子,用双手握住妻子的手。桂兰的眼睛如孩子般迷茫无助,脸上现出石头一样的苍白。她翕动嘴唇想说话,但声音像窗外的雾一样轻柔,一吐出嘴就碎了。但焦起周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哪儿都不去,更不想死到太原去,她要丈夫接她回家,要死也死在丈夫和孩子们的跟前。朴茂健硕的焦起周,眼眶一热,两大泡泪水禁不住滚滚滔滔地流了下来。

    生命已经漂流到下游的武桂兰,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爱怜,仿佛该安慰的是丈夫而不是她,这使她的脸上有了一种贞怡恬淡的生气。她脆弱到随时都可以死,眼下所能凭恃的就只有胸中这点气息,但哀怨到极点便神情笃定了!焦起周读懂了妻子的心,他恢复了做男人的持重和端肃:“桂兰,那就再让我给你治一次,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快就抛下我和孩子!”他转身又小声和黄鹿野商量,“她出了院可住在哪儿呢?”

    黄鹿野也犯难:“要不先到我家里挤一挤?”

    焦起周断然拒绝:“那可不行,你的家里一间屋子半间炕,怎么能再挤得下一个病人!”黄鹿野有几分不好意思,好像武桂兰没有地方住是他的责任。焦起周犹犹豫豫地征求他的意见:“我倒想起一个地方,咱们医院的后面有间菜棚子,闲了一两年没有用了,你说让桂兰住在那儿行吗?”

    “哎哟,那间破棚子还能住人吗?”

    “我们眼下还有资格挑肥拣瘦吗?只要能有个地方先存身就不错啦!客气话我不多讲,再求你帮个大忙,找几个人把那间菜棚子给收拾一下,把我的床和被褥,还有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过去。我办完出院手续,就把桂兰拉回来。”

    黄鹿野立刻又来了精神:“我说你这家伙,看来是早有准备。”焦起周苦笑,心里泛起酸意:“你的老婆孩子都是城市户口,天天团圆,哪知道我们两地分居的难处?哪还敢奢望住上好房子!”

    黄鹿野咂着嘴说:“你向来是个主意很正的人,行啦,收拾房子的事就交给我吧,别的不敢说,保证能让你们住得干净暖和。”他大包大揽地打完包票就先走了。

    那还是个“听诊器、方向盘”的时代——医生和汽车司机是社会上最吃香的两种人。常被人求,自然也就常被人高看一眼;总能被人高看一眼,也就能得到许多别人得不到的好处。工人要求着医生的地方可多了,生病出工伤还不算,就是想偷懒泡病号,没有医生给开的假条也不行。以黄鹿野在矿上的人缘,动员十几个工人来给干点私活那是太简单不过了。别看矿上正事没有人干,要说给朋友帮忙,谁都愿意伸把手。眨眼的工夫,木匠和泥瓦工都来了。矿区又是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地方,砖瓦灰沙石,金木水火土,别说是整修一间小屋子,就是重新另搭起一间房子也是手到擒来。等到下午,焦起周用排子车把妻子拉到矿上的时候,那间破菜棚子差不多变成了一间新房,换上了新的门窗,里面重新套了灰,顶子铺了新油毡,床铺支好了,炉子砌好了,工人们还拉来两车大煤块儿堆在门口,敞开地烧也够烧一冬天的。工人们想得很实在——反正都是国家的,不烧白不烧,别处糟蹋得多了,谁还在乎这一点?何况焦大夫这个人又不错,家里出了这么倒霉的事,大家帮他一下,心里还能获得一种积德行善的快感。

    焦起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急剧消瘦晦暗的脸上泛出光泽,眼睛里有了神采。这很像个家了,房子就是家。他多年跟几个同性不同姓的男人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那只叫宿舍,不是家。他的家属是农村户口,在矿上就叫没有户口,老百姓管这样的人家叫“黑户”。按理说,“黑户”是不可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的,可他们居然有了自己的窝!先别管它合法不合法,天大地大有一间房子才能安家,爹亲娘亲没有房子不算一家人。他单身多年,无时不在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老婆接来,想不到还是沾了老婆病危的光,突然就有了安身之处,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他为人方正,但不是个死板悭吝的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请干活的工人们吃一顿,就在县医院门口买了一条中档的绿叶香烟,给修房子的工人们分了,也让黄鹿野脸上好看。

    送走工人后黄鹿野也要告辞,焦起周留住他,随手在一张纸上开出几味药,请他帮忙去抓,如果矿医院没有就得到县药铺里去买。虽是老同学,焦起周还是说了许多感激的话。黄鹿野则最怕焦起周这样正经八百地表示感谢,一边摆手,一边后退,嘴里哼哼唧唧地落荒而逃。

    小屋里只剩下夫妻俩,他们渴盼团聚的这一刻有许久了。焦起周的情感仿佛已经被对妻子的挂虑掏空了,武桂兰也被对丈夫的思念吃光了,眼下竟没有一点心思缠绵或说点体己的话。她在被死神追赶着,压力却全在焦起周一个人身上。武桂兰倒显出一种欣慰和安详,脸颊甚至浮起薄醉的光晕,这是肺结核重病人的典型征兆。焦起周探身趴在妻子的脸前说:“桂兰,你听着,现在只有靠我们来救自己了,你的结核有了抗药性,现有的治疗手段对你全不起作用,只有动用老祖宗留下的秘方了。但是,管用不管用,要承受多大风险,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要试着来,你也要格外警醒,不论是什么感觉,只要有一点反应立刻就告诉我。”

    武桂兰轻轻动了动下颏,眼神里有无限的温暖和信任。

    焦起周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包裹着白色塑料布的秘方,因为单身宿舍里不保险,他随时都把方子带在身上。这个方子并不是他的祖上留下来的,而是武桂兰的爷爷亲笔所写,只不知是爷爷自己所创,还是他收集的。

    当初这位老爷子是名震一方的“三先生”——不管什么病,喝上他的三服药准好。据传“三先生”早年出过家,性情古怪,行踪飘忽不定,也有人背后称他“大佛爷”。他到五十多岁才结婚生子,尚未把平生本事传给儿子就撒手人寰,只给后人留下一大箱子医书。正是由于这层原因,桂兰的父亲格外高兴能把女儿嫁给焦起周,就把“三先生”留下的那一箱子医书当了陪嫁。

    焦起周打开塑料布,这只是“三先生”许多稀奇古怪的药方中的一个,是专治肺结核的,前面还有一行小字:“治痨奇方,切勿外传,只传媳妇,不传女儿。”下面是一味味的药名和分量。其实用不着再看,焦起周已经烂熟于心了。他重新把药方叠起来包好,掖到桂兰的枕头底下——这就是有家的好处,珍贵的东西可以放在家里,而不必时时刻刻都带在身上。

    他给妻子喝了水,把被褥搞舒坦,说:“这个方子上有几味药我估计抓不到,趁着天还早我去山上采,一会儿就回来。”桂兰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这间小屋孤零零地远离矿上的家属宿舍区,丈夫一离开她就感到孤单和害怕,何况她还是个濒死的人。但她轻轻吐出来的话却是对丈夫的嘱咐:“要小心……”

    “没关系,哪儿有什么药我早就看好了,上山采了就回来。你别看这架山不起眼,今后治你的病可就全指望它了。”焦起周安慰着妻子,表现出男人应有的乐观和自信,他需要给妻子打气,也需要给自己打气。

    是危险使他紧张,而紧张又使他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力。在这个时候,只有这样的生命力才能安慰女人。他背起一个筐就走了。

    2.黑户

    中条山西邻华山,东接太行,它正居其中,且狭而长,故得此名。其势如灵蟒,蜿蜒曲折,层峦叠嶂。焦起周平时闲着没事常到山上来找药,对这一带很熟悉,而今甩开大步叉子翻过矿区,直向后山林深草密的高处攀援。

    西天一片血红,山峰对落日,正是欲吞不吞欲吐不吐,使群山变成一座红彤彤的熔炉,紫烟弥弥,晚晖霏霏。焦起周心急火燎,哪有心思看景,只盯着脚下的药草,拔了就丢进背后的筐里……

    前面就是峰顶了,在一块平整光洁的巨石上坐着一个人,背靠着一株粗壮的矮脚松,左手里也拿着一把药草,眼睛一直跟着焦起周。见他已来到自己的脚前,竟还低着头寻寻觅觅,全不知头顶上坐着个大活人。于是喊了一嗓子:“嘿!你是给谁采药啊?”

    这冷不丁一声,吓了焦起周一大跳,他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还会有人,遂仰起脸,看见大青石上站起一个人,身躯高大,身影遮住了夕阳,背后一片红光,前面却看不太清楚。焦起周非常紧张,一时辨不清是人是神是鬼是怪,口齿就有些结巴:“你……是谁?”

    头顶上的人呵呵一笑:“别害怕,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来抓你偷采药草的‘造反派’。我看你从打一上山就紧忙乎,药也采得不少了,上来坐一会儿吧。”

    焦起周不敢拒绝,只好绕到后面登上巨石,这才看清石上人的面容:清癯,谦和,蔼然有脱尘绝俗之气,年纪却四十岁上下。可能是为了打消他的顾虑,人家先做了一点自我介绍:“我是国家药材管理局的,下来考察中药材基地,从四川、陕西过来,一路没碰到一个还有心思登山采药的,想不到在中条山终于看见了一位知道山上有药的人。不知你是游方郎中,还是制药厂的技术人员?”

    焦起周摇摇头。

    那人又问:“护林员或者是看山的?”

    焦起周又摇摇头,随后说了实话:“我是下面矿里的医生,采药是为了给爱人治病。”

    “你爱人得了什么病?”

    “肺结核,县医院已经治不了啦。”

    哦!那人轻叹一声,眼睛却转过去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自语般地说起来:“历来治肺结核的老套子是养阴益气以清热,固金保肺以补虚,杀虫除蒸以祛邪。但怎样做到补而不腻,涩而不滞,又活血又养血,又和中又运脾,可就难了!”

    焦起周一听就知道遇上了高人,很想请对方下山看看桂兰的病,可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又怕显得太唐突,就先套套近乎:“哎呀,你是大夫,贵姓?”

    “眼下可不兴用这个‘贵’字,我叫尚德堂。你呢?”

    “焦起周。我能冒昧地请您给我爱人看看病吗?”

    “起周……意气自雄,好大气的名字。”尚德堂转过脸认真打量焦起周,口气也变得异常沉缓:“恐怕不行了,你看咱们脚下这个山坡上,是不是还站着两个人……”焦起周顺着尚德堂的手指,果然看见两个正向这边张望的人。尚德堂继续说:“那是等我的,我今天晚上必须跟他们乘火车赶回北京。如果我去给你爱人看病,能不能看好且不说,还会给你惹麻烦。但我对你有信心,医院治不了的,你能自己采药自己治,这股精神、这份胆识可喜可嘉。你求助于中条山算是找对路了,这座山可是个药材宝库!”

    尚德堂又把目光转向远处:“当年扁鹊出邯郸,走洛阳,入秦治病,就在这中条山采药。他治好了秦武王的病,却引起了秦国太医令李醯的妒忌,扁鹊辞秦返回河北路经现在的永济市清华村,就被李醯派人杀害了。《史记》上说扁鹊饮了上池水,能看得清人的五脏。在X光未发明前用肉眼能透视五脏,是说他断病如神,如同亲眼看得见五脏一样,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到解放后清华村上还留有‘神医扁鹊庙’,我这次原打算也去看一看,现在去不成了。不知扁鹊庙能不能躲过这次‘横扫一切’的棍棒?”

    尚德堂突然显得很伤感。焦起周猜到眼前这位高人八成是当权派一类的角色,不知是该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该劝他几句。想答他却没有答案,想劝他又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不知从哪儿插嘴。

    尚德堂似乎不需要焦起周应答,他只需要一个听他说话的人。沉了一阵,他情绪一转,改变了话题,指着莽莽苍苍、千峰叠翠的中条山说:“你看,运城这一带完全得益于这座中条山,它俯瞰龙潭,把玩黄河,而后揽腰一抱,形成晋南平原的屏障。在中条山的怀抱里有舜王耕过的地,老百姓称那块地方为舜王坪,方圆不过几十亩,却有多少人就打多少粮食,来多少人都足够吃饱的……你知道舜王的故事吧?”

    焦起周就在这山里工作,怎么可能不知道有关舜王的传说?但他看出尚德堂谈兴正浓,就不愿意说出自己所知道的,想让这个神秘的北京医生多讲一点,也许他回到北京就没有机会这样自由自在地讲话了。

    尚德堂似乎忘记了自己还要赶火车,居然很有兴致地讲起了在当地流传极广的传说:“上古时代有一老汉,生了两个女儿,长大后想嫁个好人,老汉便带上盘缠,外出去寻找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走了许多地方,转悠了一年多,也没有碰上一个让他满意的好人。有一天来到中条山下,看见有个年轻人在耕地,拉犁的是一黑一黄两条壮牛,小伙子吆喝牛的声音十分响亮,手里晃悠着柳条棍儿,但从不往牛背上打,只敲打挂在犁把上的一只簸箕。老汉感到奇怪,就上前询问,小伙子,你赶牛不打牛,为什么要敲簸箕?小伙子说,打牛牛会疼,打黑牛黑牛不高兴,打黄牛黄牛不高兴,我一打簸箕两头牛都会用力拉套。老汉听了大喜,这就是好人,便把两个女儿都许配给了小伙子——他就是舜王……”

    焦起周禁不住也笑了。他知道这个故事到此并没有完,老汉的两个女儿都想当大老婆,举行了两场比赛——熬小豆粥和纳鞋底。结果是小女儿获胜当了大老婆,做姐姐的反而成了小老婆……不知为什么尚德堂没有讲出这个结尾,思维却又跑到别处去了:“在新生代时期,受地壳变化的作用,中条山发生垂直升降运动,北麓断裂,形成狭长的陷落地带,这便是运城的千亩盐池。你们当地人更喜欢说是由于黄帝诛蚩尤,用蚩尤之血积成盐湖。但至少可以断定,盐池从黄帝时期就开始出盐了,开采至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停地向外运盐、运芒硝。运、运、运——运城大概就因此得名。这实在是一块好地方!”

    焦起周用力点着头,他心里惦记着妻子,既然请不动尚德堂去给妻子看病,就想找个机会辞别下山。可尚德堂根本不看他,对他的焦急也全然不顾,只顾径自说下去:“在你们这块土地上还产生了春秋时期的越国大夫范蠡,‘允文允武,乃圣乃神’的关羽,唐初四杰之首的王勃,古文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诗人卢纶、王维,诗论家司空图,宋代主持编修《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元代的戏剧家关汉卿……难怪人们把这块地方叫做‘运城’,真是一块走运的土地,几乎在历史上的每一个重要时期,运城都出现过重要的人物。”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站在山坡上的那两个人焦急地向这边打着手势,大声催促尚德堂赶快下山。尚德堂不为所动,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焦大夫,你们的矿场真是大杀了中条山的风景,把好端端的一座山林毁得乱七八糟,像一贴烂膏药贴在中条山的腰眼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它肚子里还埋着这么多值钱的矿石呢!”

    焦起周不能不告辞了,正不知该怎样称呼尚德堂……尚德堂却一转脸向他伸出了手:“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我真是积习难改,看到寂寞秋草,悲风夕阳,很容易就引发思古之幽情,这是该好好批判的。好啦,今天我们能邂逅一叙也是件快事。只是耽误了你采药,感谢你耐着性子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到此为止。唯愿你的苦心得偿,祝福你的爱人早日康复。”

    真要告别了,焦起周心里又生出一种惋惜抑或是依依不舍之情。尚德堂的谈吐和风采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显然不是个一般的人,他拥有另一种精神世界。只是此一番回京,不知他吉凶如何,从他的神态来看似乎是大不妙。

    焦起周甚至怀疑,若不是有人紧盯着,尚德堂也许会永远待在这中条山上……

    一个多月来,武桂兰只有昏迷,没有真正的睡眠。“三先生”的治痨秘方果有奇效,服下第三服药后,她像一个劳累过度的正常人一样沉沉大睡了一觉,醒来后浑身的木钝昏沉一扫净尽,她立即便知道自己又闯过来了。

    她的身体只稍微动了一下,睡在旁边的焦起周便激灵一下欠起身子,轻轻将手指搭在她的腕子上。她没有睁眼,装睡般地继续躺着,她有一种重新获得生命的欣喜,也就格外喜欢这清晨的安静。她要静静神,积压了太多的事情需要想了。

    她的身体真是一个奇迹,几次玩儿悬要香消玉殒,几次又都活了过来。而且她觉得大病每把她碾碎一次,挺过来之后就更有活力,生命也更有滋有味……

    焦起周把完脉,长舒一口气。别看桂兰是病秧子,身上却有一种难以定义的东西,她潜力无穷,对中药极端敏感,简直是指到哪儿就能打到哪儿……他越来越喜欢她骨子里这种隐蔽而顽强的生命力了。

    他满心畅快地盘算着“三先生”的药方要不要做适当的调整,至少在剂量上要根据桂兰病情的变化而有所变化……想着想着就躺不住了。他每天一睁开眼,要干的事可太多了:为了给桂兰补身子,他买不起也无处去买牛奶,便买了一只大奶羊,每天挤羊奶给桂兰喝,因此他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山洼背风的地方去寻找鲜嫩的青草,顺便再割些干草回来预备做冬天的羊饲料;喂上羊,再去锅炉房打热水,就便到食堂把早饭买回来;然后点炉子,把药熬上,利用熬药的空儿伺候桂兰洗漱、吃饭;药熬好后倒出来,自己也会抓空把桂兰不吃的东西风卷残云般都划拉到嘴里;到了钟点,看着桂兰喝完药,嘱咐完该嘱咐的事情就要跑步去医院,得准时参加点名和“天天读”;上班时间倒有比较大的自由,还要灵活机动地抽空上山采药……

    一想到这一大堆事,他哪里还躺得住!急忙起身,一只手却被桂兰抓住了。她的手上已经有了些力气,声音也变得清晰而有磁性:“天还没亮,再躺一会儿。”

    “刚才我好像听见羊叫,一定是它没有吃饱,昨天打的青草少了。”焦起周嘴里嘟囔着,身子却又溜回了被窝。桂兰的身体向他靠上来,娇软,温热。他张开双臂,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在自己的怀抱里,轻盈,柔弱,像个孩子。这份娇小正是让身材健硕的焦起周最喜欢的,当初在井台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活脱脱一个林妹妹。他曾多次反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医生的缘故,才对病恹恹的弱小女子格外有好感?他病态般地恋着桂兰的身子,此时却不敢揉搓,不敢再逗弄自己压抑太久的饥渴。桂兰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上,气息呵得他痒痒的,通体舒泰,神魂荡漾。

    桂兰喃喃而语:“你有什么打算?”

    “一个男人在被窝里抱着自己的老婆,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是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焦起周仍旧没明白妻子的意思,随口就答:“你爷爷的治痨秘方分两种,一种是口服的,你已经喝过了,事实证明它的确有神效。还有一种是制成膏药外敷的,为了让你好得更快,我也想试试,不知你敢不敢往身上贴?”

    桂兰从他胸口上仰起脸,目光灼灼:“我的命是你的,你敢我就敢!我是问你,把我治好了你打算怎么办?还要把我再送回老家吗?”

    焦起周激灵一下,这个问题他还没顾得想呢。其实他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怀里抱着的这个女人。她精妙、诡谲,羸弱的躯壳下有一颗老是激动不安的灵魂,却又含而不露,这恰恰是让他着迷的原因。矿上的许多人,包括他的好朋友黄鹿野,都不理解一个堂堂中条山大矿上的医生,怎么会找一个农村户口的老婆,而且还是个痨病鬼,即使是在下放期间找的,回矿以后也可以把她给离了。他们哪里知道,他真正是找到了一个宝贝。她是那么贤淑、顺从,大小事都绝对以他为核心,可在许多时候她又有让他意想不到的主意,他会不自觉地按她的想法办。尽管她是农民,且身体多病,却是他心里真正的停靠站。

    武桂兰瞪着霍霍照人的眼睛,用手指轻轻捅捅丈夫的下巴——由于脸庞过瘦,她的眼睛显得格外突出:“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焦起周非常想亲亲她,可她挪开了自己的嘴:“老实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焦起周老老实实地承认他还没有想那么远,但他知道桂兰既然这样问,就一定是有什么想法了,于是说:“你别再考我了,快点亮题吧。”

    她说:“我不想回老家了,我要当医生。你放在家里的书和爷爷留下的医书我都读完了,那个手抄本上的秘方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是缺少实践经验。只有跟你在一块儿,给你打下手,看你怎样诊断,怎样开药,我才能把医书上的知识用起来。”

    这个想法在武桂兰的心里可闷了许多年了,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现在她坚信不疑,自己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任务就是为了要继承祖父的衣钵。不然怎么解释这种怪事——全村就只出了她祖父一个大夫,而偏偏就是他这个大夫的孙女得了肺痨?而且既染上了这该死的病,却几次要死了又不让她死……

    记得她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参加全区的会考得了个第一名,被保送到县立一中。要在过去这还了得,等于是中了举人。她跑回家报信,快到门口的时候摔了一跤,吐了一大口鲜血。当她被查出是得了肺结核的时候,父亲不要命地抽打自己的嘴巴,跳着脚地咒骂自己是报应——他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把医书和秘方都传给了他,嘱咐他长大后好好学医,可父亲去世后家道很快就败落下来,他只读了四年书就不能再上学了,哪还有心思学医呀!他辜负了父亲的嘱托,不能行医治病,给大伙儿解危救难,于是老天就让他的独生女儿得病。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但不能生治不好的绝症——不怕生坏命,就怕生坏病!

    桂兰瞒着同学到县一中又读了三年书,吐血不让同学看见,不跟同学伙吃东西,不交朋友,不参加一切不是学校组织的活动,借口贫血体弱把自己封闭起来,除去上课就是一个人看书,勉强支撑到初中毕业,因负担过重,病情恶化,就不能再继续升学了。可她实在不甘心,因为她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只有半条命的这副病秧子还年年在班上拿第一呢!休学后除去求医问药,家里什么事也不让她干,她躲在屋里就瞄上了爷爷留下的那一柳条箱子医书。掸净上面的浮土,柳条箱子像铁箱子一样坚硬,箱体凸出的地方,柳条外面的那层油漆被磨掉了,露出了洁白光亮的柳条,她用手抚摩着,想象着祖父的模样……

    她暗暗地寄希望于这一箱子医书,也许自己的生命就在这一箱子书里了。她已经吃了上千服中药,先后请了十几位医生诊治过,都没有大的起色。如果她命不该绝,就得看自己了。医书太难懂,她买了各式各样的医学词典,一本一本地啃,越啃越容易,越啃越有兴趣,光是读书笔记就写了七大本。她给自己摸脉——吐血的时候脉象是什么样的?好的时候脉象又有什么特征?发烧的时候脉象有什么特别?——再摸父母的脉象跟自己的脉象对照……她给自己开了几十个方子,却没有一回敢按自己的方子抓药来吃。这时候她才彻底绝望了,自己装了满肚子的医书,却治不了自己的病。直到寻死未成遇见了焦起周,才重又燃起生的希望。

    桂兰的嘴可真够严的,这么精彩的故事焦起周居然不知道。

    她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焦起周亢奋得几乎不能控制的下身渐渐平静下来了。桂兰不仅嘴严,还真够敢想敢干的,可惜这不是“大跃进”的年代。他从小喜欢医,初中毕业后又到省城正儿八经地读了三年医药专科学校,现在还觉得不够用的。她就算上过几年初中,能认识医书上的字,以为这就可以当医生啊?但她大病刚有起色,焦起周不敢太泼她的冷水,就和缓地撤火:“我知道你心高,可在中国没进过医专、医大是当不了医生的,就是农村的‘赤脚医生’,还得送到卫生学校培训几个月呢!”

    桂兰不以为然:“那样的培训我见过,只教给你一些眼面前的知识,培养不出好大夫。古代没有医专、医大和卫生学校,怎么出了那么多的神医呢?从前各乡各地也都有自己的治病先生,我爷爷就是一个,他们又是什么学校培训的?”

    哦,的确不错。焦起周很欣赏妻子的辩才:“可……就算你无师自通或自学成才,又有谁相信你呢?连你自己都不敢吃自己开的药,别人还敢吃吗?”

    “那是过去,现在我就敢吃自己开的药了。再说,有病乱投医,只要我真能给人治好病,就不愁没有人找我。只要有人找我看病,我在县城里就有口饭吃,就能立脚。”

    焦起周的脑袋里轰然一震:“你是真的?眼下是什么年月,你敢私自行医?”

    “看把你吓的,我说的又不是马上。”武桂兰双臂搂着丈夫的脖子,眼睛对着眼睛说:“起周啊,从今天起我就可以下地了,煎药、做饭都能干,你回家把两个孩子接来吧。我生了个儿子,自己还没有好好地看过他的模样呢!也是安国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把我逼到城里来的,让我们全家团聚吧。你不知道我多想他,这一个来月我老以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啦!再说,那么小个人儿就丢在家里,我实在是放不下心,俗话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见不到他们我的病也不可能好得彻底。”

    焦起周犹豫:“这件事我倒是想过,你是因为病危,大家都同情,临时住在这儿没人管。要是我们全家人都到齐了,真的在这儿安家立业,恐怕矿上就要干涉了。”

    黄鹿野说焦起周主意正,真轮上事情,武桂兰的主意比她丈夫还要正。她坚持说:“先把儿女接来,等到矿上干涉的时候再说,也许他们光顾打派仗还没有心思管我们呢!”

    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焦起周又何尝不想孩子?特别是刚刚过完“百岁儿”的儿子,他们父子还没有见过面呢!就对妻子说:“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不放心,我也不一定能请下假来,还是写封信让家里把孩子送来吧。”

    “那你去忙吧,我来写信,顺便叫他们把那些医书也给捎来。”武桂兰用手摸了摸丈夫的脸颊,很有兴致地坐起身,并催促焦起周:“快起吧!”见桂兰精神这么好,焦起周也很高兴,动作利索地穿衣下地,先推开窗子,窗下的奶羊连着叫了几声。焦起周边向外走边说:“别叫别叫,我这就给你去打草。”他背起筐,拿着镰刀向山里走去。

    武桂兰穿好衣服,站到窗前,看见远处山林起伏,气象葱茏。她深吸了几口干燥新鲜的空气,听到起周在山坡上哼起了家乡小调:

    人家睡了我醒了

    人家醒了我起了

    人家起了我走了

    人家走了我远了

    又拖了好几天,焦起周的三弟斌丹,还有能在路上给焦安国喂奶的一个堂嫂,把两个孩子给送到矿上来了。堂嫂抱着婴儿,斌丹的肩上背着大包小包,手里还提着大箱小兜,这都是武桂兰他们娘儿仨过冬穿的用的和铺的盖的,实际是等于搬家。这些东西都堆进焦起周的小菜棚子,就塞得满满登登,没有人插脚的地方了。

    焦起周先把儿子抱过来,已经出了满月的焦安国还像个小老头儿,脸上的蔫蔫皮很多,但不哭不闹,眼睛似睡非睡地眯瞪着。焦起周惊喜异常,大声跟儿子说着话:“小子,你可真了不起,轰轰烈烈地投到我焦家门,差点没要了你亲娘的命啊!”

    武桂兰也把脑袋凑过来,用手指捏捏婴孩的嘴巴,心里荡漾着无限爱怜:“小安子,是娘对不住你,生下你就没有气力管你了……”

    堂嫂赶紧解释:“这孩子倒也没有受委屈,你知道我的闺女都快两岁了,奶不够他吃的,他在村里吃百家奶,谁有奶就过来喂他几口。”

    这样一说就更让武桂兰难受。可怜的孩子,东一口西一口的,怎么能吃得饱呢?她的眼圈潮了。

    在所有人都围着焦安国谈论焦安国的时候,焦起周和武桂兰的大女儿焦最婵像被大伙儿遗忘了一样站在一边。她只有两岁多,一声不吭,挺着尖尖的下颏,抿着小嘴,瞪着两只黑眼珠,静静地看着窗根底下的那只大奶羊。奶羊也看着她,并冲着她咩咩地叫个不停。最婵走过去,试着用手摸摸羊的脸,皮毛光洁滑手,热乎乎很舒服,一下,两下……顺着脸庞往下抚摩羊的脖子、身子。大概山羊也感到舒服,不再咩咩地乱叫。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蹲在了她的身边,为她抻抻显得有点短的衣襟,理理她的头发,脸贴着她的脸问:“婵儿,想娘吗?”最婵的声音几乎让娘听不到:“想。”

    “饿了吗?”

    “饿了。”

    桂兰把女儿揽到怀里:“娘这就去给你做饭。”

    武桂兰煮了一大锅面条,在门口外面用木板临时搭了个桌子,上面放着几根黄瓜、几头大蒜和两听肉罐头,还有一小盆用鸡蛋、木耳和黄花菜打的卤。她一面招呼着大家坐下快吃,一面从丈夫手中接过儿子进了屋。焦起周打开罐头,还开了一瓶刚花一块七买来的白酒,先给斌丹斟上多半茶杯。

    弟弟问他:“我嫂子是你给治好的?”

    焦起周嘴里应着,注意力却集中在继续给堂嫂斟酒、夹菜上。斌丹一直视二哥为焦家的骄傲,话题却还是围绕着武桂兰:“我们把嫂子给你送来的时候还以为不行了呢,听说县医院都治不了啦……”焦起周的热情仍在吃饭上:“斌丹哪,别光说话,快就菜呀!”

    大家在外面热热闹闹地又吃又喝,焦安国在屋里哭了。武桂兰怎么哄都哄不好,就猜儿子可能是饿了,可她身为母亲却一滴奶水也没有,儿子吃不上她的奶,又凭什么管她叫娘呢?她抱起孩子,又愧又急,竟满脸都是泪了。

    堂嫂听到安国哭就赶忙放下碗筷,进到屋里撩起大襟,把奶头送进安国的嘴里。他嘬了几口,嘬不出奶水,就转过脸又大哭起来。堂嫂也感到惭愧:“我的奶本来就不多了,又被他嚼了一道儿,哪还有东西。”

    武桂兰安慰堂嫂:“没关系,起周在前面家属院给安儿找了个奶妈,一天喂三次,一个月十块钱,不够还有羊奶……”她猛然想起窗根底下的那只大奶羊,今天早晨她没有挤它的奶,就是给儿子留着呢,鲜羊奶的营养价值应该是很高的。武桂兰拿着奶瓶来到外面,蹲下身子还没有碰上奶羊的奶子,奶羊又咩咩地叫起来,她把瓶口贴准奶羊的奶头,才发现在奶头旁边长出一个大枣般的红疙瘩,奶羊疼得咩咩叫着闪开了。武桂兰招呼丈夫:“起周啊,羊奶上长东西了!”

    焦起周离开饭桌,蹲到奶羊跟前察看那个羊奶上的疙瘩,像大疮,但还没有出脓,应该正是最疼的时候。他看着看着忽然一拍大腿:“这正好!”

    武桂兰不解:“什么正好?”

    焦起周吩咐:“这羊奶暂时不能喝,你先往奶瓶子里盛点煮面条的汤喂孩子,奶妈两点钟就来。”

    他反身到屋里,拿出一贴根据“三先生”的秘方炼成的膏药——一直不敢在妻子身上试——剪下一小块,在炉子上烤化了,贴在羊奶的大疮上,然后又回到桌边继续吃面条。未等一碗面条吃完,奶妈来了,也是矿上的工人家属,刚生了个女儿,奶水多得吃不完。奇怪的是,她还带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女的神情极其恐怖,面皮焦黄,伸着舌头,活活一个吊死鬼!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起粟,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焦起周已猜出来人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心里发慌。奶妈开口说:“焦大夫,这是我娘家的老姑,自从生完孩子后舌头就回不去了,县医院、省城的各大医院都跑遍了,怎么也治不好。我知道你专治大医院治不好的病,求你务必给下点工夫,我以后可以白给你家的孩子喂奶。”

    焦起周正为难,一时想不好怎样向人家解释,他不是不可以试一试,但一点把握都没有……武桂兰却意外地把话接了过来:“你来找他算是找对了,不说十拿九稳吧,也差不离!”

    焦起周惊诧地看看妻子。

    武桂兰立即像焦大夫的助手一样指挥病人到屋里去,让站在屋外发愣的人把堆在床上的大包小包又搬出来,腾出一块地方叫病人躺上去,又将其他人都赶出屋,并嘱咐他们不得出声。她随手关上门窗,很老练地对病妇说:“你生孩子的时候是怎么个姿势就还摆成那个姿势。”然后她在病人缩不回去的舌头上点了朱砂,一面向丈夫使着眼色,一面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请示:“这样行了吧?”

    焦起周莫名其妙地看着妻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哼哼唧唧。当他看到武桂兰又到外面拿进来一块砖头放到病妇床头前,然后弯腰从床下轻轻掏出一个大尿罐……他忽然心有所动,知道妻子要干什么了。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药方——当然只能是“三先生”的手抄秘籍上。

    外面安静下来,病妇在床上紧张地闭上眼。武桂兰向丈夫使个眼色,用手指指脚下的尿罐。焦起周会意,摆摆手让桂兰站开一点,低下身子双手拿起尿罐,轻轻地高举过头,然后提住一口气,狠命向砖块上砸下来,啪——叽里呱啦!

    床上的病妇猛然吓了一大跳,激灵灵在浑身一哆嗦的刹那间,缩舌闭嘴,紧咬牙关。

    小安国在外面被吓得哇哇大哭,屋子外面的人推门冲进来,惊恐地乱嚷嚷:“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武桂兰脑门儿上一层细汗,浑身酥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手扶住了床铺。

    焦起周却恢复了医生的自信和尊严,高声说:“没事了,好啦!”他手托着病妇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吐舌头试试。病妇张开嘴,却不敢吐舌头,生怕吐出来又缩不回去了。焦起周鼓励她:“没关系,吐吐试试。”病妇试着运用自己的舌头,直到灵活自如了才转惊为喜,下床就给焦起周磕头,口中还念叨着一些什么。满屋子的人都惊诧不已:“真是神了,还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治好啦!”

    焦起周扶起病人,那女人千恩万谢,刚来的时候一看这间小房子心里就凉了半截,不再抱什么希望,想不到越是不起眼的人倒越能治大病。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子,最大的是十块,还有五块、一块的,一毛、两毛的,硬往焦起周手里塞。焦起周不要,儿子的奶妈把钱接过来,强掖进武桂兰的口袋:“能治好她的病,花多少钱她都乐意。再说你们在矿上是‘黑户’,也不容易啊。”

    武桂兰没有力气推辞,她还在后怕。刚才如果没有给人家治好,可怎么下这个台呢?自己当时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那个胆子!

    斌丹和堂嫂要回去了,这儿显然是无法安排他们住下的,再不动身当晚就赶不回去了。焦起周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弟弟,十块钱买回去的车票,剩下的二十块交给老娘。斌丹推辞说:“你们这里也难哪!四口人仨没有户口的,就靠你那一份儿工资,哪够啊?”起周说:“再难也比家里活泛,到月头不是还发工资嘛!”

    斌丹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推让就把钱收起来了,转脸又对武桂兰说:“嫂子,这里待不下去就再回来,好歹家里还有几间房子,有几铺热炕,干的稀的总能填饱肚子……”他心里还有许多话,却没有再说下去。在农村,再苦,至少还有个正式的户口,每个人都有堂堂正正地活着的资格。可这里又有什么好呢?住不像个住的样子,吃的也未见得就比农村好到哪里去。更重要的是没有合法户口,是低人一等,当“黑户”。像最婵、安国,从小小年纪就当“黑人”,心里会留下什么影响呢?咳,苦辣酸甜,各有各的盘算……话说回来,几乎所有的农村人不是都想往城里奔吗?就说他自己,不也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才万不得已回到农村的吗?往常不也是因为有个哥哥在城里上班感到脸上有光吗?

    农村属于心灵,代表着自然和自然的秩序;而城市属于理智,摆脱了土地的束缚并凌驾于自然之上,是智慧、自由和财富的诱惑,体现着人的永不满足的野心……

    第二天一早再挤奶的时候,奶羊就不躲不叫了。焦起周揭下自制的黑膏药,发现羊奶上的红肿及大疮疙瘩明显地缩小了。他又给奶羊换上新膏药。到第三天,羊奶上的红肿和疙瘩基本消失。这极大地鼓舞了焦起周。他喊来桂兰,征求她的意见:“我看这膏药的疗效不错,至少是没有毒副作用,你看这羊奶,贴膏药的地方皮毛未损。我想你在服用汤药的同时也可以试着贴贴膏药。”

    桂兰粲然一笑,解开自己的衣服,只见在她前胸左右两肺的位置上,还有膻中、气海以及肝区的期门、章门等穴位上,都已经贴着膏药。

    焦起周一惊:“你的胆儿也太大了,竟敢偷着就贴上了?”

    “没办法,这都是叫病给逼的!”

    “感觉怎么样?”

    “舒服极了,像有股气儿凉丝丝麻飕飕地往肉里钻,特别清爽。我如果闭上眼躺住了,就能感到药力在我身上弥漫、扩散,像兵士在布阵……”

    倘是外人听到这样的话,会认为是一个有点浪漫气质的女人向丈夫撒娇,要不然,这就是个巫婆,没有人会当真的。但焦起周却一点都不怀疑妻子的表述。他知道桂兰有着极为敏感的体质,她的身体真是精妙而诡谲,遇有刺激,身体的反应往往比精神的反应来得还要快,而且细腻、深刻。桂兰倘若不是这样的体质,她的病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这么大的起色。焦起周笑着说:“悬啦,但愿咱这小身板儿经得住这场围歼战。”

    妻子天生是他的实验室,他根据她的反应不断地调整药剂、药量,一点点地完善“三先生”的秘方。她病了一场又一场,却又能三番两次地死里逃生,仿佛就是为了实验祖父留下的秘方,成全焦起周……

    武桂兰是属于自然的,她的生命里有一种来自自然的力量。药物只要不破坏和阻遏这种力量,能够启发和扶助她自身的这股自然之力,就能创造奇迹。

    这次跟她当姑娘的时候让焦起周给治病不一样,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治疗,而是能给自己号脉,给自己开药,向焦起周提出许多建议。稍微能打起点精神来了,她就根据眼前的需要重读那些大本的医书:《伤寒论》《金匮要略》《杂病瘟病》《古今救误》《景岳全书》……令焦起周惊讶不已的是,她居然能长久地沉浸于这种枯燥阅读的快乐之中。

    焦起周不是个没有事业心的医生,住单身宿舍的时候有的是时间,他制订过一个又一个的自修计划,却没有一个能坚持下来。现在老婆孩子都投奔他来了,一家人就就合合地挤在一间鸽子窝似的房子里,他几乎没有学习的时间和条件了。何况老婆又刚捡回来一条命,两个孩子都还太小,时时刻刻离不开大人,四张嘴就吃他一个人的口粮;天凉了,矿上冷,一家人还要再添置一些东西就只靠他一个人的布票……他什么都缺,什么都紧,什么都愁,天天被赶落得屁滚尿流。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医术反倒有了长足的长进。

    这就是叫武桂兰给逼的。她随时随地都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医学问题,仅仅是回答这些问题就已经很不容易,若再想回答得让她满意,就更是难乎其难了。一开始他还放不下脸面,端着个丈夫加老师的架子,不懂也不肯承认不懂,哼哼唧唧或东拉西扯地搪塞。桂兰却不依不饶,她在学医上格外死心眼儿,心里有问题不彻底弄明白了就没有完。这逼得焦起周不得不丁是丁卯是卯,自己有不懂的地方只好先去查书,弄明白了再现趸现卖。如果自己顾不过来就让桂兰去查书,然后再由桂兰告诉他。久而久之,他在教桂兰学医的同时,自己也学到了许多东西。

    原来,夫妻相处也能相互求知,能不断获知对方身心两方面的新东西,不断发现,步步深入,就越处越有味道。那些天天打架的夫妻一定是相互都把对方读透读烂读烦了,再也发现不了新东西,相互间神秘的吸引力一点都没有了。医生本来就观察得细,更别说要救助的病人还是自己的妻子,两人长期两地分居,有丝毫的疏漏就会使这次团圆变成永久的阴阳阻隔。焦起周靠的是经验和谨慎,而武桂兰全凭自己的直觉和本能,可以说她更耽于幻想,无穷尽的诡谲奇妙的想法源源不断,思想老是不闲着、不中断。

    掌握了一定的医药知识,她就渴望给人看病,如同刚学会骑自行车的人一样,瘾头格外大。前几天冒险给人治产后吐舌症,就是一次试验,一次等待已久的冲击。

    经历过几件事情之后,焦起周开始习惯于信赖武桂兰的感觉,她的感觉能验证他的诊断,就像每天的阳光一样可靠。叫桂兰一衬,他自己反显得有些刻板和拘谨了。于是他便越来越看重桂兰的意见,甚至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遇事先问问桂兰的看法……可他自己也许还没有意识到。

    女人的胸部是养活男人也能要男人命的地方,现在贴满膏药,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清晨醒来,武桂兰索性脱下上衣盖住前胸,把精光的后背对着丈夫,如同白光一闪,晃得他眼睛发直。

    桂兰说:“你在我的肺腧和厥阴腧,还有肝腧和脾腧这些穴位再贴上两贴膏药吧。”

    焦起周没有应声。桂兰的后背在早晨的清辉中格外光洁、细润,他没有拿膏药,双唇像膏药一样,对着桂兰的后背,由上至下,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贴下去,两手急急,火燎火烫般地胡乱摩擦……桂兰身上一阵颤栗,她闭上了眼睛,脸上却洋溢着无限温存。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将右手背过去抓住起周的手:“大白天的,你这个当大夫的要欺负自己的女病人啊?”

    起周耍赖:“现在是我这个当大夫的有病,请求女病人救命!”

    “没出息,你的病老发作,是一时半会儿能救得好的吗?孩子马上就要醒了,还有好多事要干呢!”

    “是啊,干事,干事,我现在想干的就是男人最喜欢干的,对男人来说也是最大的最重要的事。”

    “全是屁话。”

    “哎,你没听说过男人有两宝吗?老婆忠实的心和炕上柔软的枕。现在这两样我都有了,但你不能不让我享用……”焦起周嘴里这样说着,左手却还是拿过温热的膏药给妻子贴好。尽管这段时间紧张受罪,焦心犯愁,一会儿吓个半死,一会儿累得双腿抽筋,却是他们结婚以来最甜美的一段日子。

    武桂兰重新穿好上衣,转过身来看着丈夫,眼睛里透出灵透和慧黠:“这会儿你的病好点了吗?可以谈正事了吧?”

    焦起周咧咧嘴龇龇牙:“你的正事还不就是学医、学医、再学医嘛!”

    “哎,这就对了,既然想学什么,就要真心去学,来假的不行。有些人干什么都不像,主要就是用心太假,假的始终换不来真的。”武桂兰的口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自信,脸上也闪耀着一种内在的光彩。

    对此,焦起周的内心是高兴的,可他在妻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不安。有时也确实需要给她泼点冷水:“你不要以为能背下几本医书,手里掌握着几个秘方就是医生,就能给人看病开药了。中医不同于西医,西医是治明摆着的病,看得见什么就治什么。中医是‘黑匣子理论’,既治看得见的病,也治看不见的病。”

    武桂兰仍然笑意盈盈:“我懂,西医偏重分析,务求有科学的质和数,以定性定量。中医最重视从整体的互相联系中把握病情,好医生要参照中医药理随症灵活化裁。《内经》里自始至终都贯穿着整体观念,尤其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与万物的密不可分……眼下我想跟你说点实的,通过这次救活了我,证实爷爷的秘方确有奇效,而且安全可靠。俗话说,单方治大病,海上方气死名医。将来我们要用它养家吃饭,人家要问咱用的是什么药?咱总不能对外人也叫它秘方吧?得给它起个名字。”

    焦起周赞同:“这倒也是,还是你想得远。”

    武桂兰问:“自古以来人们形容好医好药的话都有哪些?”

    焦起周说:“那可多了,‘神医’、‘妙手回春’、‘灵丹妙药’、‘救死扶伤’、‘起死回生’……”

    桂兰嘴里嘟囔着:“‘回春’这两个字不错……但不跟‘妙手’连起来就显得有点虚了,容易让人想到是春回大地。‘灵丹’又太白了……哎,‘回生’也挺好,正是爷爷的这个方子让我起死回生的嘛!”

    焦起周灵机一动:“好啊,那就叫‘回生灵’怎么样?”

    武桂兰眼睛里闪出一道情不自禁的亮光,反复念叨着:…回生灵’,‘回生灵’,‘回生灵’……好,就是它啦。我们的丸药叫‘回生灵’,膏药叫‘回生膏’!”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在一个极其普通的早晨,三言两语就给将来注定会惊天动地的两种药确定了名字,比给自己的孩子起名还简单。然而,一种好药的诞生和维护,可比养个孩子复杂、艰难多了。也恰恰是这被定名为“回生灵”的药,却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步步将他们俩送入死亡之途……

    自己的药有了名字是件大事,也是喜事。武桂兰紧跟着又向丈夫说出了自己的新打算:“起周,从今天起我就要用‘回生灵’给人治病了,你可不许打击人家的积极性。等一会儿你们矿上劳资科孙科长的老婆就要来找我治病……”

    “啊,孙良贵的老婆?你可清楚这两口子是什么样的人吗?”

    焦起周知道妻子做梦都想给人看病,却没想到她会这么性急。好医生能治病救人,庸医和愣头青大夫也能误人害人,稍有疏漏便是人命关天!焦起周嘟嘟囔囔的毛病又犯了,且不想掩饰自己的焦虑,一着急连嗓门都高了:“你真的就这么急着要当大夫?”

    武桂兰口气坚决:“不急不行啊,别忘了咱可是矿上的‘黑户’,吃粮要到黑市上买高价的,添衣服也要先买布票,再加上给安儿雇奶妈、买奶粉,哪儿不用钱?处处都紧紧巴巴、抠抠搜搜,不能光急你一个人、累你一个人……”

    “你还想靠治病赚钱?这不是自找倒霉嘛!”焦起周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武桂兰剜了他一眼:“人家的话还没有说完嘛,看把你给吓的!我治病不收钱,但被我治好病的人不会都没有心吧?一个好大夫会让病人感到是恩人、是上帝、是天使,他们看见自己恩人的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总会伸把手的。更主要的是我想给你争口气,我们是没有城市户口的‘黑户’,在矿上低人一等,如果我是能给他们看病的大夫,看他们有城里户口的人还敢不敢小瞧我!”

    “哎呀……”焦起周急得直拨浪脑袋,“医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即便你真有点本事都不行,要有行医执照!”

    武桂兰笑了:“行医执照有两种,一种是并不代表真正医术水平的一张纸片,那个是很好拿到的。真正难以得到的是患者诚心诚意发给你的执照,你能治好了病人,人家信服你,比任何上级部门发的行医执照都强。你说古代那些神医,比如扁鹊、华佗、孙思邈、张仲景、李时珍等等,哪个不是这样取得执照的?”

    焦起周急忙立起眼眉直摆手:“你跟外人可千万别打这样的比方,我们怎么能跟那些医圣相比?”

    武桂兰差点说出来,就是想跟医圣比又怎么样?有上进心还犯法吗?她身体如此柔弱,却又志在鸿鹄。她不同于城里的女人,生活在虚浮的优越感里,她来自农村,不得不活在现实里。生活本身也老在提醒她,现实点,现实点,别忘记自己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但她偏又喜欢幻想,因为幻想总是多姿多彩的,能保持幻想就是保持一份美丽、一份信心。

    平时,焦起周很欣赏妻子的这种性格,正是这一点让他并不为娶了个农村媳妇而后悔,反而是这个农村媳妇给他们困苦的多灾多难的生活增加了情趣。而一旦武桂兰想走出自己的家门,焦起周又有种莫名的不安。他说:“你瞧不起那张纸片似的执照,可现在你没有那张纸片就没有处方权,就不能给人看病。”

    “谁说我没有?”武桂兰弯腰从枕下拉出一个蓝布小包,打开来,从一个大本子里翻出一张跟他们的结婚登记证同样大小的一张厚纸,是平陆县第二届乡村医生培训班的毕业证,上面用毛笔写着武桂兰的名字,盖着平陆县卫生局的大印。她问丈夫:“你说的行医执照不就是这个玩意儿吗?”

    焦起周惊喜异常:“你什么时候拿到的这个?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结婚前就拿到了。再往前说,从你跟我表白了感情,决定要娶我的那一天,我就下决心要学医了。我不能老以一个你的病人的身份跟你过一辈子,自己也要成为医生,才真正是你的伴儿,你的助手。心里没有根儿怕你笑话,就一直没说。”

    焦起周问:“现在心里有根儿了?”

    “有点了。”

    “这根儿是从哪儿来的呢?”

    “一是对我祖父的秘方有了信心,就像手里有了一把尚方宝剑。当大夫的都知道,吃药要投方,吃药投了方犹如一口汤。二是我读医书可读得够多了,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说,读书三年,无病不可医。我读医书少说也有六七年了吧。”

    焦起周摇头,开始掰开揉碎地开导妻子:“你不知道朱丹溪下面还有话吗?——行医三年,无一方可用。医者,意也,方子要随着病症转。你要非想给人治病也不是不可以,刚一上手应该先给一些平头百姓小的溜儿地看看,担的风险小一些。你知道在矿上一个劳资科长是什么角色吗?那可是地道的实权派,掌握着全矿的人事工资大权,分配工作,调动工作,长工资,发奖金,都是他说了算。连‘造反派’都恨他,却又拿他没办法。矿上人都知道他老婆是老病号了,早就只剩下了半条命,太原、北京的大医院都去过了,几出几进我们矿医院,要什么药给开什么药,没有哪个大夫还能看她的病。前几天听说在准备后事,你上来先接一个这样的病人有多傻?她本来就是个快死的人了,可吃了你的药再死就算死在了你的手上,这干系我们可是脱不清啊!”

    丈夫说得在理,武桂兰还真没有想这么多、想这么深。但事已至此,没法打退堂鼓了。她睖睁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地说:“当官儿的老婆命值钱,平头百姓的命也不是儿戏,我自己用了这么长时间的‘回生灵’,对它还是有点把握的,不一定准能治一个好一个,总也不至于把人给治死吧,你说呢?”

    武桂兰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有点求助似的看着丈夫。

    女人总归是女人,事到临头还是需要男人给当主心骨。

    她一不那么强横了,焦起周就表现出大丈夫的勇气和责任感,他笑着摸摸桂兰的脸颊:“别担心,我来传授给你秘诀,一开始万不可霹雳交加用峻药,急于求成,冒险突进。要稳扎稳打,处处给自己留有余地,这就是用药要平和。纵使医不好,也可以原病退还,在病情恶化之前及早抽身。何况,你手里有灵药,我对‘回生灵’有百分之九十的信心,你只要再添上百分之十的小心,加在一起就是百分之百了!你只管给她看,我到医院打个晃儿就回来给你坐镇。反过来说,如果你一出手就能把孙科长老婆的病治好,那就叫一炮打响,往后谁还敢不喊你武大夫呢?”

    “嘿,反正话都叫你给说了,红脸儿的白脸儿的都由你一个人占全了!”

    3.菜棚子里的秘密

    两个月后,县医院的院长洪泉从化验室门口经过,眼睛仿佛被灼了一下,立刻在排队等着化验的一拉溜人中认出了本院的一个老病号。这不是个一般的病号,她曾是矿务局女子篮球队里的一枝花,名叫温妙群。当年追求她的人没有一个排也足够编成一个加强班,最后谁也没有想到竟被全矿最丑的一个家伙搞到手了,他就是劳资科的科长孙良贵。

    原田的地面太小了,即使他成天闷在医院里不出门,有头有脸的人也总能都碰得上。如果看温妙群也许会看走了眼,但手里捏着化验单站在她身后的孙良贵是万不会看错的,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就像一把大漏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变!丑汉子娶花枝——老天有眼也恨这种不公道。所以他们结婚没有几年温妙群就得了淋巴结核,以后发展成全身结核。此病俗称“销金锅”,最后把人熬成一把骨头渣,把家当耗个精光。可眼前这个温妙群,似乎又还阳了,身上穿着黑大衣,脖子上围一条红纱巾,极其醒目,又轻盈优雅,仍然美得让男人们牙根发酸……

    眼神真能通神、勾魂,在医院闹哄哄的楼道里,洪泉隔着许多人偷偷打量孙良贵两口子,那两口子忽然就有了感应,也转过脸来看他,相互间便只好点头打招呼。

    洪泉在自己的医院里一般是不跟人打招呼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这个当院长的凡人不理人家还缠着你没完呢,你若再主动搭讪,那还有个完吗?温妙群和孙良贵却不是一般的人。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主动走过去,离近了仔细观察温妙群——当大夫就有这个好处,可以肆无忌惮地近距离端详各式各样的女病人。

    温妙群含笑迎住他的目光,看得出她心里充满喜悦,且有几分炫耀。

    她脸色白皙,虽然还称不上胖,却已瘦不露骨,神采动人。洪泉无比惊讶:“你的病好像大有起色,是在哪儿治的?”

    “就在我们矿上。”

    洪泉不信:“你们的矿医院?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水平嘛,怎么可能呢?”

    “我也有点怀疑,这不才到你这县医院里来化验嘛,想验证一下。”

    “是矿医院的哪个大夫给看的?”

    “武大夫。”

    “矿医院里哪有个武大夫?”

    “是焦起周焦大夫的爱人。”

    洪泉吃惊得更像是碰见了鬼,脱口而出:“你说是焦起周的老婆?她没有死?”

    喜欢在一边闷头听着自己老婆和别人谈话的孙良贵,忍不住很生硬地插了一句:“你怎么这样说话呢?还没说两句就咒人家死!”

    洪泉不愿意说出半年前是自己判了她死刑,兜着圈子解释道:“焦起周的老婆曾经病得很重,下了病危通知书,谁都认为她是必死无疑了,后来又是怎么治好的?想不到她竟然还是个大夫。她又是用什么办法给你治的呢?”

    人在谈起这种事情的时候喜欢添油加醋,神秘兮兮,温妙群是受益者,还多了一层感激和崇敬,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就更透出一份真诚:“她用的是祖传秘方,有喝的汤药,有贴的黑膏药,效果可神啦!”

    膏药?膏药能治结核?洪泉心里震动,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应酬话,借口还有急事就离开了孙良贵夫妻。他一回到办公室就到处打电话找黄鹿野,然而要找到这位运城著名的“三忙”人物谈何容易!

    原田人说黄鹿野的“三忙”是“嘴忙、腿忙、中间忙”。“嘴忙”是爱说,不停地说,走到哪儿说到哪儿,他那点灵气和才华都顺着牙缝流走了。“腿忙”是到处乱跑,爱插杠子,爱管闲事,没有准稿子,常常是没事找事,无事忙。这样的人你到哪里才能抓到他呢?所谓“中间忙”,是挖苦他爱搞女人,“抓两头带中间”,两头忙是为了中间有事干……

    想到这儿洪泉有了主意,别看他找不到黄鹿野,让女人去找一定能找得到。风传他跟住院部的护士刘玉香关系非同一般,为此洪泉还提醒过黄鹿野:“你在矿务局怎么折腾我不管,不能跑到我县医院里来找便宜……”

    黄鹿野则嘲笑他小肚鸡肠子:“我找我的朋友怎么就说是找了你的便宜?难道县医院的女人都是你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有本事也到矿医院去找。”

    真是个无赖,像洪泉这种言规行矩的正派人物还真拿黄鹿野没有办法。但高兴的时候跟黄鹿野在一起,听他胡嘞乱侃倒是很开心。

    洪泉来到三楼住院部,楼道里很安静,医护人员的值班室里却叽叽嘎嘎,不时地爆出女人的哄笑,他隔着玻璃窗看到的正是黄鹿野。真该死,他能想到的黄鹿野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打了电话,就是没想到还要给自己的县医院也打个电话,怎么就忘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呢?黄鹿野是三天两头要往这儿跑的。洪泉看见黄鹿野被住院部的医生、护士们围着,谈兴正浓,逗得女人们捂嘴弯腰,花枝乱颤,心里还是很不自在。更可气的是,有人隔窗看见了他这位院长,却并未止住笑,也没有明显地表示出对他的敬重和惧怕,这让洪泉的心里不免愤愤,还有浓浓的醋意。他真是不明白,女人们明明知道黄鹿野风流成性,没有正经,为什么还都愿意跟他往一块儿凑合呢?是好奇,还是她们天生就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男人?

    黄鹿野背对洪泉,正逼问一个年轻的护士:“你都结婚好几个月了,为什么肚子里还没有动静?咱们都是搞医的,有什么困难你可别客气。”

    刘玉香嘴一撇,尖着嗓子诮呵他:“谁跟你客气,连人家怀不了孕你是不是也想帮忙啊?”

    女人们大笑着又哄起来:“他正求之不得呢!”

    黄鹿野仍旧一本正经地叮问那位护士:“你们两口子可是不经常地那个……”

    护士的脸腾一下红了:“不不……”

    黄鹿野紧追不放:“我不信,不不吗?不对,一定是你们俩不常不。”

    护士辩白:“不不都不,还敢常不!要是不常不,不是更不会不啦!”

    “不、不、不,你们这是说的什么呀?”一位女医生为护士解围,“黄大夫,你别光问人家,你自己有几个孩子?”

    黄鹿野傲慢地伸出四个手指头。有人大叫:“啊,四个呀?你可真够本事的,几男几女呀?”

    “咳,说来话长啊!”黄鹿野拿腔作调,“生下第一个是女孩儿,起名叫‘一招’,希望她给我招来个儿子。谁想第二个又是丫头,就起名叫‘二招’。第三胎还是女孩儿,就叫了‘三招’。没想到第四次还没有把儿子招来,我就跟老婆说,咱们家不能再开招待所了,于是就给四丫头起名叫‘绝招’!”

    女人们又笑得前仰后合:“哎呀,逗死人啦!他的老婆可怎么受得了?跟着他一天到晚地光得笑……”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有人还抢破脑袋想当他的老婆呢!”

    洪泉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在身后冷冷地插了一句:“那你可就成绝户了!”

    黄鹿野转过身来,并未因洪泉的突然出现而有丝毫不自然,也没有为能博得女人们一笑而有得意之色,一盘圆脸红润瓷实,神采奕奕,性情朗彻,带着跟他的油嘴滑舌正好相反的热诚,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又拿不苟言笑的洪泉开上玩笑了:“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别看你们院长这么严肃,却专门爱偷听女人们讲笑话,爱看女人笑。你们谁要想博得洪院长赏识,就得多冲他笑;谁如果跟他以严肃对严肃,那可就别想被提拔重用了……”

    “行啦,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洪泉脸上挂不住了,不让黄鹿野再顺嘴扯下去,“你不在自己的医院好好给职工看病,老跑到我们这儿来搅和什么?”

    “哎,天地良心,你可别乱扣帽子,我是给你们院送病人来了,谁叫你们是大医院呢……”洪泉不等黄鹿野把话说完,拉着他就向外走,一直来到医院外面的存车处。洪泉打开自己的自行车,问黄鹿野的车子在哪儿放着。黄鹿野说他没骑车子来,往这里送病人,当然是搭汽车来的。他反问洪泉想拉他去哪儿,洪泉这才说出实话:“想叫你领我去焦起周的家里看看,听说他老婆自己治好了自己的绝症,手里有个祖传秘方,治结核病有回天之力……”

    黄鹿野大大咧咧地摇着脑袋:“看你这么神秘,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全是瞎传!焦起周的家属并不是大夫,她那个所谓的祖传秘方不过是个民间偏方,碰巧对她的肺结核有点疗效。”

    洪泉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你别是不说实话,替他们瞒着吧?”

    黄鹿野的两只长眼瞪圆了,怪模怪样地上下端详洪泉:“如果他们真有奇方神药,回天有术,那是天大的好事,宣传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还要瞒人?”

    洪泉看着黄鹿野,将信将疑,这家伙或许还不会有那样的心计,就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这太容易了,而且不用劳你大驾骑车上矿,好歹也是十几里地哪!”黄鹿野拉着洪泉来到医院外面的大街上,不一会儿就拦住一辆矿上带拖斗的大卡车,两个人都挤进驾驶楼子。他们斜溜着身子,后面的拖斗叽里哐当,黄鹿野又跟司机哇啦哇啦地穷白话上了……

    对洪泉来说,真不如骑自己的自行车舒服。好不容易颠到矿医院门前,他们下了车,黄鹿野领着洪泉没有从后边绕,径直穿过医院,来到像是阴山背后的一个地方。有个手里拿着一把大葱的老太太走在前面,把他们引到一间小房子跟前。焦起周蹲在小房子外面正熬药,旁边站着个小女孩。甭问,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洪泉不胜惊奇:“他们就住在这里?”

    “不错,原来这是我们医院的菜棚子,你看看像不像个藏着神医秘药的地方?”黄鹿野忽然提高嗓门冲着前边吆喝起来,“起周啊,县医院的洪大院长来视察你们夫妻老婆店,快点沏茶看座位!”

    他这一嗓子还真管用,焦起周慌里慌张地从药锅跟前站起来,在小屋里正给人看病的武桂兰也赶紧收拾东西,清理出一块能让客人坐下的地方……

    黄鹿野陪洪泉三步两步就来到菜棚子跟前。

    想不到他一露面医院里就有人找,那人趴在窗户上可着嗓子大叫:“黄大夫,有人找你,人家等你半天啦!”

    咳,到哪儿都不愁会丢了魂儿。他可真是大忙人,只好让洪泉先跟焦起周聊着,自己拔腿又往回走,还没等见到那些正在等他的人,倒先被矿医院的院长崔干臣拦住了。这位院长不穿白大褂,倒装备了一身旧军装,显得粗鄙,没有医生身上惯有的静气,与医院的气氛也不甚协调。他黑虎着脸站在过道中央,正好堵住了黄鹿野的道,沙哑着嗓子劈头就问:“他来干什么?”

    黄鹿野装傻:“谁呀?”

    “洪泉儿啊。”崔干臣特别拉长声地给洪泉的名字加上儿化音,以示蔑视。黄鹿野说:“你怎么不自个儿去问他呀?哦,我忘了你们两个是不过话的。”黄鹿野嘻嘻哈哈的,也显然缺少一个医生对院长应有的尊重。他实际上是瞧不起崔干臣的,有时干脆就叫他“蒙院长”、“蒙大夫”,意思是“蒙古大夫”,充其量只是个能给牲口看病的兽医。崔干臣是部队卫生员出身,原来的部队也确实是在内蒙古。

    崔干臣对黄鹿野也恨得牙根疼。黄鹿野跟焦起周都是矿医院“看家”的医生,矿上的头头们看病都愿意找他们。可黄鹿野不好好干,三天两头往县里跑,跟洪泉的关系好得反常,头头脑脑们病了,能推的都让黄鹿野给推到县医院去了。崔干臣老早就怀疑黄鹿野跟洪泉串通一气,要砸他的牌子夺他的位子。

    他把黄鹿野拉进旁边的药房,气哼哼地说:“黄大夫,你可是矿医院的人,所有的关系都在矿上,我提醒你可别吃里爬外,到那时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黄鹿野抱起肩膀,装出很害怕的样子:“我这个人可胆儿小,你别吓唬我。现在的大趋势是搞联合,一个小小原田县根本就用不着养两家医院,县医院想吞并你,你有本事也可以把它给联进来啊!可你的技术、设备比得了人家吗?你的医护人员的素质比得了人家吗?你给医护人员创造的条件比得了人家吗?人家洪泉多少还在行医治病上下点心思,这不,焦起周的老婆在他那儿没有治好,焦起周自己把老婆的病治好了,洪泉就要过来看一看到底是怎么治好的,这是何等的谦虚,你行吗?”

    崔干臣一挥手吼道:“别说了,你要听明白,洪泉想借着联合的这股风把矿医院划给他,门儿都没有!原田县靠的是咱大矿,矿区的级别跟县的级别一样,要联合也得以我为主,不信咱走着瞧!”

    “咳,你们爱联不联爱合不合,谁的官儿大官儿小跟我有什么关系?”黄鹿野推门离开了药房。

    崔干臣气得在后面直瞪眼。

    洪泉不温不火地端着原田医务界头号人物的架子,嘴里咕哝着该应酬的话,精气神却全部集中到眼睛上,先仔细地记清房前晾晒的草药,然后又看焦起周的药锅,用筷子在药锅里搅动,希望能知道这锅里正熬着的都是些什么药……他做着这一切,还不能让焦起周夫妇看出来他对这些药有过分的兴趣。当焦起周让他进屋的时候,他也只好低头钻进这个曾经是菜棚子的地方,而一见到武桂兰,他的眼睛就不能离开了……

    他几乎不相信,眼前这个窈窕少妇,就是曾经被他赶出医院等死的那个女人!

    武桂兰穿着紧身的深紫色小棉袄,两只胳膊上戴着蓝色的套袖,通身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身材不高,却精致娇巧,说不上有多么漂亮,还带着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必然有的局促和羞涩,但没有农村女人的土,也没有城里女人的妖,眼睛里有脉脉的善意流盼,身上散发出一种能渗入人骨头里的东西……这是自信。她骨子里的自信胜过了她的生活,胜过了这个环境,这就使她这个人很耐看。洪泉摆出医生的架势,把武桂兰拉到门口的亮地方,察看她的气色。他一声不吭,眼睛直盯着武桂兰的眼睛,显得深奥而严肃。好半天他的嘴里才吐出声音:“哦……就是吃你自己的药治好的?”

    武桂兰点点头。

    洪泉又问:“你刚才说这药叫……啊,‘回生灵’、‘回生膏’,药方对我保密吗?”

    武桂兰看看丈夫。焦起周赶紧说:“不保密,不保密,治病救人哪能还保守呢?”

    洪泉紧叮道:“那能让我看看吗?”

    焦起周强作镇定:“很简单,哪有什么方子,我一说您就能记住,黄芪、党参、白芍、山药、茯苓、地骨皮……根据病情的轻重不同调整剂量。”

    洪泉明白这两口子早有防备,不想跟他来真格的。

    他一边打量这间小棚子,一边在想主意。棚子里全叫一铺大炕给占了,要睡下四口人,炕小了哪躺得下?炕上收拾得倒很整洁,地上堆着还没有来得及归置的几块红薯、几棵白菜,还有一个一个的小布袋,那里面想必是粮食或花生之类的东西。他猜测这都是病人送的,便随口问了一声:“你们看病怎么收费?”

    仍旧是焦起周回答:“不收费,都是熟人介绍来的,草药又花不了几个钱。有人病治好了,觉得过意不去,就顺手捎点东西来,挡也挡不住。既然拿来了,如果非要人家再捎回去,又显得太不近人情,好像瞧不起人家一样……”

    洪泉的问题可真不少:“病人都是矿上的职工吗?”

    焦起周说:“哪儿的都有,也有附近没钱进医院的农民,有病乱投医嘛。倒是职工看病都有三联单,一般的病都愿意到正式的医院里去看,除非医院看不了啦。”

    洪泉心里不快,这不是在明着骂他吗,嘴上却很有气度地打着哈哈:“哦……这么说你们是专治大医院治不了的疑难绝症喽?厉害,厉害!”他准备转换口吻,请武桂兰回县医院复查,或者到县医院介绍经验,再乘机让他们交出秘方……这时候矿医院的办公室来了两个人,说院长找焦起周有急事,立马就得去。两个人说完,就站在屋门口,眼睛却盯着洪泉……

    洪泉没有办法,只能先告辞,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一眼看见门后边立着个大镜子,镜子中央用红油漆写了八个大字:“华佗再世 妙手回春”,脑袋像被鼓槌敲了一下,他禁不住大声叫起来:“嚯,都有人给送匾啦!这么好的镜子为什么藏在门后不挂起来呀?”

    焦起周也实话实说:“不敢挂,担不起,太重了。”

    “你们这是谦虚,好吧,我就不打搅了。”洪泉出得门来又扫视了一圈房前屋后,才拔腿离开。

    焦起周在后面挽留:“不等等老黄吗?”

    洪泉没有搭腔,连头也没回一下。

    看着他的后影,焦起周心里有些犯嘀咕……

    此后昏天黑地连刮了几天卷毛风,大风停息后是一个响晴的天。

    矿区的冬天难得见到这么好的阳光,到中午晒得南墙都有些烫手了。阳光既是消毒剂又是干燥剂,武桂兰把小屋的门窗都敞开,让屋里透透气通通风,将儿子的尿布和全家的被褥都挂到外面晾晒,让被褥里的棉花吃足阳光,到晚上会热乎乎的又松又软,大概有钱人睡的席梦思也不过如此。

    吃过午饭,她正要哄儿子睡觉,突然锣鼓声大振,惊得她心里一激灵,赶紧拉窗户关门。敲锣打鼓已不是新鲜事,也不全是喜庆事,不分时间,哪怕是半夜三更,不知哪儿不对劲了就像抽风似的砸打起来,一惊一乍,吓人呼啦。不能怪武桂兰过于敏感,她一没户口,二没住房,就愣给人治病……叫她心里怎么能够踏实?于是一有大动静她就不往好处想,自己吓唬自己。

    像农村戏台上敲敲停停的开场锣鼓一样,矿医院的锣鼓声响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大概也是为了吸引人,跟着就有嘈杂的喧闹声传过来,也有踢里趿拉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武桂兰走出小屋,看见一群人朝这边来了,她赶忙喊焦起周出来。

    矿医院的院长崔干臣带着一帮人已经来到跟前。

    这位崔院长跟县医院的洪泉可不一样,他长得高额奓腮,威猛雄壮,不用拿架子就够吓人的。他也没有洪泉那么文质彬彬地会拿捏,而是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根本不理会焦起周两口子的客气话,先直眉瞪眼地盯着武桂兰看,把武桂兰看得心里直发毛,赶紧用话遮掩:“到屋里坐……”

    崔干臣根本不接武桂兰的话茬儿,扒着门往小屋里探一下身,立即又缩回脑袋,一说话,声音大得像在台上作报告:“你们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有滋味儿啊?看看你们,养羊,采药!山是国家的山,药是国家的药,你采了就归自己啦?这像什么样子?把我们堂堂的矿医院变成你们的自留地啦!啊?——”

    他越说气越大,到最后变成了叫喊。只可惜他的嗓子沙哑得厉害,据说是因为讲话太多的缘故。他爱讲话,一讲话就可着嗓子吼叫;而且还有个习惯,讲话时必须得吸着香烟,这是一种气势,不停地讲,不停地吸。当院长得天天讲话,因此他的嗓子一年到头总是哑的。不知他本人是否感到憋得慌,反正听他讲话的人都会憋得难受。

    他眼珠骨碌骨碌的,一会儿看看焦起周夫妇,一会儿又打量打量自己身边的环境,神情显得极不耐烦:“我说焦起周啊,这是医院的菜棚子,你们都不跟我讲一声就占了这房子?还非法行医,天天都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人提着土豆抱着白菜在我们医院里出出进进,那都是来给你们送礼的,这成何体统?医院的群众意见非常大!”

    崔干臣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好一通镇唬,焦起周夫妇还真被数落蒙了。

    这种事没人管就不算是一回事,这间破菜棚子已经闲置好几年了。可要管你就是大事,别看闲着不用没有事,你一旦住进来就有问题了!

    既然院长发问,再难堪也得要有个答复,焦起周想解释一下,刚一张嘴又被崔干臣一挥手给止住了。崔干臣不需要解释,也不想听他们解释,他上来先讲一通这是为了打掉这两口子的气焰,别以为能治好俩病人就了不起了!他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可并不是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玩意儿,要不然他们在这儿安家有好几个月了,崔干臣早就知道,为什么到今天才突然想起要来兴师问罪呢?

    崔干臣耍了一通下马威之后突然又不吭声了。他有意冷场,一闹一静,让菜棚子跟前的空气紧张起来,连太阳也变得干冷干冷的了。他阴沉沉的脸上闪着寒光,眼神犀利,怄着劲想让自己的声音洪亮起来:“焦大夫,前两天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现在碰巧正有个好机会,你们不仅能借此改正错误,还可以立功受奖。”

    焦氏夫妻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什么好事,愣愣地等着院长的下文。

    崔干臣瞪着一对大眼珠子,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沉了好半天才接着往下说:“我知道你们手里有个秘方,怎么来的暂且不管,听说治结核病一绝,全医院都轰动了,连县医院也在动这个方子的脑筋,他们想拿到这个方子就可以压咱们一头。还好,那天你们没有把方子交给洪泉,否则,我就把你给开除了!现在,你们把它拿出来,献给我们矿医院,这是古代劳动人民群众用自己的智慧创造的成果,理应再归还给人民,这也是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的巨大胜利!医院大门口已经搭好了台子,锣鼓也准备好了,立刻给你们开庆功推广大会!”

    焦起周两口子傻眼了。焦起周看看武桂兰,武桂兰也正在看他,全都没了主意……说没有秘方,谁能相信?那天焦起周被崔干臣叫去,不都磨破嘴皮子了?胡乱开出几味药,又怎么能糊弄得了人家?咬死嘴不交出秘方,他们又缺少应有的胆量,而且也不知道后边还会发生什么事。

    小屋子跟前非常安静,时间也变得格外难熬。他们不敢看崔干臣的眼睛,既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干脆低下头什么也不说,装聋作哑地搪一会儿是一会儿。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崔干臣干笑了几声:“看来,你们是不想交出方子了?‘破私立公’是一场革命,不动真格的不行。那我就把丑话先说到前面,今天你们不站到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上来,大门口的庆功台就是你焦起周的批判台,你的老婆孩子也必须立刻搬出这间菜棚子!”

    武桂兰怀里抱着孩子上前一步,想求求崔干臣:“崔院长,可别……千万别……”

    崔干臣立马向她伸出手:“那就把秘方拿出来!”

    武桂兰慌不择言:“我们哪有什么秘方啊?”

    崔干臣突然向跟他来的人一摆脑袋,自己掉头先走了。

    紧跟着又来了一拨人,他们清一色都穿着没有军衔的军装,都一样阴沉着脸——人的脸是世上最奇怪的东西,分明还是那张皮那些肉,说变立刻就能变得狰狞恐怖。世间的一切都趴在脸上,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要从脸上开始。

    他们不容分说,先押走了焦起周,还顺手牵上了那只大奶羊,嘴里嚷嚷着:“这是焦起周搞资本主义的活罪证,拉到台上去一块儿斗!”

    还不到三岁的最婵,知道那是弟弟的口粮,哭着想去拉住拴羊的绳子,被母亲抱住了。剩下的人把武桂兰的全部家当从小屋里给扔出来,然后就扬了场,丢得到处都是,最后还给小屋的门窗上贴了封条。

    武桂兰吓坏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经见过这种阵势,心慌意乱,要哭不敢哭,想躲没处躲,一点主意没有,一点倚靠也没有!她抱紧了两个孩子,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却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那些眼光陌生、冷淡、充满敌意和鬼祟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娘儿仨一下子变成了令人厌恶的动物,掉进了一个陷阱,陷阱上面站着一群食肉的动物,随时都可能会扑过来……不,动物界虽然也凶残,但同一种类的猛兽一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动物的本能迫使它们遵循相容相通的法则。而人类高级于动物,却随时随地地可以相互残杀。武桂兰的身子哆嗦着,每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头埋得更低了。

    要这样待到几时呢?今天晚上怎么办呢?她心里真像被浇了滚油……

    看热闹的人随意在她们家的东西上踩来踩去、踢来踢去,有的还拿起来抖抖看看……武桂兰心里扑通扑通的,由最初的惊吓中渐渐定住了魂——别的先不管,眼下她可不能老是这么傻坐着犯愁!

    她把小儿子用棉被裹好,让最婵守着,自己站起身子开始收敛自家的东西。特别是那只柳条箱子,由于它太不起眼,医院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它,那里面可全是医书,记载着秘方的本子就在里面放着。他们想要秘方,可他们又太粗心,不愿意动脑子,更不想费力气,他们霸道惯了。武桂兰弯下身子,从人们的脚下一件件把东西抽出来,归置到一块儿。一有事情做,脑子也渐渐地能够活动了,她开始思考眼下的处境,反比呆愣愣的被人指指画画要好受些。

    医院的锣鼓声又骤然响起,还伴有一阵阵的口号声和呐喊声……想必是对焦起周的批斗开始了,有人便拔脚向医院的大门口跑去。

    这锣鼓声像敲在武桂兰的心上,砸得她一阵阵心惊肉跳。

    就在这一刻,武桂兰突然有了主意——回老家!这原田县城虽好,可不是咱这种人待的地方,咱是“黑户”,是下等人,谁都敢来欺负。现在我身子骨儿好了,好赖也可以给人看病了,到哪里都能活,丢人现眼也回到老家去。不管出了什么事,家乡人总有个担待,哪像城里人,心这么黑,这么冷!说不定回到农村还会活得更好一点,至少行医比这里方便。说了归齐,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水平低,没有名气。有朝一日我成了一方名医,人人敬着,人人求着,看谁还敢这样对我!

    四周还有一大帮人显然是见惯了批斗会的场面,对医院那边的锣鼓声和呐喊声兴趣不大,倒是觉得这边更有新鲜可瞧。眼前的这娘儿仨已身陷绝境,无家可归,无依无靠。而幸灾乐祸似乎是某些人的天性,别人家出了事也是很值得一看的。可他们又怎么能想得到,这个瘦小枯干的乡下女人,已经是死过几回的人了,不会再轻易被吓死,刚才只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祸变吓呆了,等她定住神,转眼间就又开始盘算怎样行医,怎样成为一个名医了……这是个最容易被人瞧不起又最不容易被征服的女人。她外软内硬,貌土心高,更不是那么容易被唬住的。

    围着她的人大概没有不自以为比她优越、比她幸运的,她却从这时候起,再也不会尊敬和羡慕城里人了,甚至恰恰相反。直到许多年后她为女儿选女婿的时候,心里还藏着不信任城里人的情结,总觉得农村人要比城里人牢靠得多。

    武桂兰归置好东西,太阳已经落到中条山后面,以往热乎乎的小屋变得阴沉沉一团冰冷。她打了个寒战,给最婵穿上棉袄,也给自己加了件厚衣服,紧紧地抱起儿子。她还有儿子,一想到这儿,那冰冷的心里就添了一丝温暖。

    冬天不是好季节,是万物结束活动期的忌日,这个冬天将给武桂兰留下锥心的记忆。冰雹落在记忆上,虽有摧残,但也有新生的希望,而雪落在记忆上却是消亡和腐烂。她还不知道今后迎来的是冰雹,还是雪。

    到该掌灯的时候了,医院大门口的锣鼓声和呐喊声已经听不到了,却仍不见焦起周回来。女儿最婵抱住武桂兰的胳膊,嘴里不停地问着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她还小,不会表达自己的焦虑,却也在为今天晚上发愁,最现实的问题是夜里住在哪儿?

    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真是奇怪,这里黑乎乎并不热闹,他们看什么呢?天都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呢?

    别人的不幸永远都是一种可看的热闹。

    武桂兰用手拍拍女儿,给女儿壮胆,也是给自己壮胆,现在全靠她自己拿主意了,住处被封了,即使起周回来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想出什么绝处逢生的办法吗?回老家来不及,医院会不会让他们走还难说。投亲没有亲,靠友不敢靠,总不能就在这大露天里冻一夜啊!那孩子得被冻坏了……这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这就是悬念——看热闹的人那么有耐心地等着要看的也正是这个劲儿!

    围观的人忽然一阵骚动,都扭过头向外看。劳资科长孙良贵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赶到这里来,粗哑的大嗓门老远就吆喝起来:“闪开,闪开,大冷的天,有什么好看的!”

    他霸道地赶开众人,黑虎着一盘大瘪脸走到武桂兰跟前,声调阴冷地宣布道:“武桂兰,鉴于你丈夫的问题,他已经不适合当大夫了。劳资科请示矿党委同意,下放他去设备科当工人,看管备件库,我带你们先去那儿。”随后,他又招呼跟着他来的人,“把他们的东西给捎上。”

    武桂兰问:“起周呢?”

    孙良贵说:“他还没有完事,你们先到备件库里去等他吧。”

    武桂兰心里一阵冰凉,她好后悔,闹了半天不光自己没当上大夫,反倒牵累丈夫也当不成医生了。她也许根本就不该到矿上来,不该舍不得交出秘方……但她也稍微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天晚上有个地方存身了。

    孙良贵量开大步叉子走在前面,一路上一句话不说。大家也都闷着头走路,空气冷得快要冻成块儿了。最婵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拉着妈妈的衣角跟头把势地跟在后面跑;武桂兰双手抱着儿子,紧紧跟着前面那个提着柳条箱子的人,脚底下磕磕绊绊。

    矿区很大,好像走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备件库。一走进去,立刻感到热气扑脸。库房,库房,仓库就是房子,一拉溜三跨大房子,足有数千平方米。大房子里还套着几间小房子,是仓库保管人员待的地方,有的也用来存放精细的配件。备件库的负责人叫王恩奎,有点佝偻腰,一副忠厚相,看见孙良贵进来,刚要打招呼,见后边又跟进来一群拉家带口的人,便大张着嘴,愣在了那儿。

    孙良贵作为上司的派头很足,眼睛定定地望着王恩奎,那张漏勺般的大脸真是吓人:“王师傅,给你调来一个看库的,矿医院的大夫焦起周。他本人一时半会儿可能还下不来,你找间屋子,先把他的家属给安顿一下。”

    哦……王恩奎更摸不着门了,医院的大夫怎么跑到这儿来看仓库?而且他本人不来,倒先让老婆孩子来了,这事新鲜。可孙良贵不讲,他也不敢多问,就先这么糊涂着吧。

    孙良贵又向武桂兰说:“王师傅是成品库的班长,以前是一线的采矿工,出工伤砸坏了腰才来看库的,待人办事很实在,你们先在这儿待下来再说。”

    真是贵人话少,他就这么冷冷淡淡、不明不白地扔下这几句便掉头向外走。武桂兰愣了一下,又赶忙追到库房门口,喊住孙良贵:“科长啊,起周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孙良贵站在库房外面的黑影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到他那沉闷的声音:“实话说,我心里也没有底。我想崔干臣拿不到你们的秘方,是不会轻易放过焦大夫的。”

    武桂兰大惊:“起周被关起来啦?”

    “关也关不了多少日子,我把焦大夫的人事档案已经转到设备科了,他不再属于医院管了。现在崔干臣既不能开除他,也不能把他老关着。倒是你们娘儿仨怎么办呢?要不明天先回老家,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武桂兰态度坚决:“我见不到起周是绝不会走的!我要是交出秘方,能把起周换回来吗?”

    孙良贵迟疑了:“难说,早交嘛,还算个好事,现在批也批了斗也斗了关也关了,再交出秘方也是活鱼摔死了卖。他们要是不买账呢?不相信你交出的是真秘方呢?”

    武桂兰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了……见她老也不出声,孙良贵就转身走了。等他走远了,武桂兰才想起应该跟人家说声谢谢,今天多亏这位孙科长救了他们一家。

    她重新走进仓库。

    王恩奎已经给他们找了一间向阳的大屋子,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打扫了一下。火炉子是现成的,木板子也有的是,随便搭起个床铺,把被褥一铺,暖暖和和地就可以睡人了。刚刚定住神,儿子突然哭叫起来,一下午没吃东西,他饿了。奶羊没有了,拿什么喂他呢?

    武桂兰哄着孩子,王恩奎看着糟心,提出让武桂兰娘儿仨一块儿跟他回家,看能不能给孩子熬点可以吃的糊糊……

    武桂兰明白自己又遇上好人了,要不孙良贵把她往这儿一扔拔腿就走了呢,他一定是知道王师傅会兜起来的。如果王师傅因此惹上麻烦的话,他从上边又可以护着点……

    武桂兰到这时候才认真打量王师傅,打问他家里的情况。王恩奎比焦起周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却显老得多,可见这正牌的工人阶级,尽管一家都是城市户口,活得也不见得就多么舒心。王师傅的妻子不生育,从娘家要来一个侄子当儿子养着,比最婵还大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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