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躺着读-不谈爱情/《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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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剧是中国古典戏剧最后一部杰作,也是最成熟的一部杰作。全剧严整之极,无可删减,偏偏又能活画出许多人物性格,至少有十来个人物,精雕出个性嘴脸来了。

    南明史是一段沉痛的历史,读起来让人感慨让人愤懑至于不耐烦。南明与南宋,草创之时的情形极其相像,都是国都陷落,皇帝罹难(前者死,后者囚);连敌手都是一类,宋与金对,明与清敌,而清室就是后金。某些方面,南明甚至强于南宋:宋的政府班子被一网打尽,明则在南京备有一套影子机构;临安是临时选定的南宋首都,南京则是明朝经营二百多年的陪都。但是,南宋维持了一百多年,南明名义上维持了二十二年,实则只有一年,到南京陷落弘光帝被俘,即大势去矣。原因不在于清人的兵锋比金人更犀利,军势比金人更强大,关键在于南宋上下尚能团结勠力,南明虽号称中兴之政,实则是党派纷争、藩镇不和,内斗不已,自己把自己搞垮了。朝廷内,东林党人与阉党之争历几十年仍纠缠不休,权奸马士英、阮大铖大肆捕杀后东林党的复社文人。朝廷外,史可法督师扬州,却有权无势,对各军区弹压不住调动不了。南明的主要军力,号称四镇,司令官分别是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与另三镇互相攻击,尔后被调防开封、洛阳,守御黄河。高杰有勇乏谋,死于部下总兵之手,以致河防尽溃。西南军区司令,驻守武昌(非今日之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发布声讨马阮的檄文,起兵东下要“清君侧”。马士英抽调三镇截击左军,甚至置弘光帝的反对于不顾,说是“宁叩北兵之马,不可试南贼之刃”,以致江防尽空。清军先克淮、扬。史可法孤守扬州,力尽牺牲。傻皇帝弘光居然私逃出京,奔黄得功大营。此时,左良玉病死军中,左子梦庚降清。黄得功虽阻击左军成功,却遭到已降清的刘良佐攻击,部下又起叛乱俘献弘光,黄某受伤自尽。另一镇的刘泽清亦闻风而降。南明终于无可救药。

    这些纷乱不堪的历史事迹在《桃花扇》一剧中均有脉络清晰结构紧凑的正面反映。

    《桃花扇》不是言情剧,爱情不是孔尚任关注的重心,也不是他所表达的主题,爱情只是剧中的线索,借以串联起这一段可褒可诛可歌可泣的历史。历史的兴亡要比爱情的波折重要得多。全剧四十四出,与李香君侯朝宗爱情相关的段落不过十五出,其余三分之二篇幅都在搬演社会政治风波。要以一对小儿女故事联结大宗时代风云,需要真功夫。孔尚任却能够穿插有方,铺排妥当,从容不迫,既悬念迭出又严丝合缝。起与结最是大手笔。

    先说起首。第一出是《听稗》,第二出是《传歌》。按传奇的习惯,这两出分别属于正生家门、正旦家门,即男女主角分别自我交代出身的段落。比如《牡丹亭》中,第二出《抒怀》,就是柳梦梅出场自报履历,仅相当于电影中的一个镜头,不构成一段情节一出戏。《桃》剧中,却将家门融会于一个相对完整的情节之中。《听稗》一出,侯与两位复社朋友同游,听柳敬亭说书。柳原是阮大铖的门客,因知晓阮曾依附魏忠贤的丑史后,拂袖而出。由此点出党争的题目。本出柳敬亭说唱《论语》,见情见性,与《传歌》中苏昆生的教唱《牡丹亭》相映成趣。《传歌》一出一举盘带出四位人物:杨龙友、李香君、李贞丽(香君养母)、苏昆生(香君的戏曲师父)。杨龙友表示要介绍侯朝宗来结识香君。第三出《哄丁》演复社青年怒打阮大铖;第四出《侦戏》,阮大铖出借戏班子给陈定生、冒辟疆、方密之等名公子,并探听批评。陈、冒、方与侯朝宗并为明末四大公子,陈又是复社的青年领袖。少年名士们对阮创作的传奇《燕子笺》赞不绝口,又对阮的品行嬉笑嘲骂。阮为之痛愤不已,杨龙友便献上一计,要阮出资帮助侯朝宗与李香君结缘,再通过侯与复社文人沟通拉拢。接下来是李侯结合的《访翠》《眠香》,和香君高风亮节力绝阮氏赞助的《却奁》。第八出《闹榭》,侯李等人夜游秦淮,又遇阮氏,复社青年痛骂之,阮氏怀恨在心。第九出《抚兵》,插进左良玉军中缺粮,准备移兵南京就食,由此引出《修札》,杨龙友出面请侯朝宗修书左良玉劝其罢兵。不想阮大铖借机诬告侯与左内外勾结,迫使侯托庇史可法,侯与李惜别。这已是第十二出《辞院》的内容了。就这样一步步使侯李个人姻缘楔入政治事件中。尔后政治戏份越来越重,感情戏则渐趋淡薄。虽有李香君坚拒他嫁血染香扇,著名的《守楼》《寄扇》两出,爱情戏依然退居二线,由政治风云占据前台。

    略过中间段落不提,再说结尾。《桃花扇》是一出悲情剧。首先,它没有安排侯李大团圆,力破俗套。孔尚任的朋友顾天石曾改动《桃》剧为《南桃花扇》,令侯、李团圆,孔自然不满。其次,《桃》剧也没有以悲壮收煞。假设侯、李如史可法一般慷慨死难,肯定不可靠。侯、李重逢于深山道院之中,一段相思亦被点化,各自出家入道去了。其道师道友,分别是前锦衣卫军官,前书商,前名妓。这种处理固然不脱隐逸传统路数,却颇为可信。它是写实的,因为有许多本事的参照;又是写意的,透着苍凉的人生况味。山河破碎人民流离,爱情如何当得起团圆。全剧不以喜收,不以悲结,却亦喜亦悲亦长叹亦余韵不绝。最能体现此种滋味的,是《续四十出·余韵》。

    柳敬亭、苏昆生两位侠肝义胆的老艺人隐居深山,渔樵之余,闲来同饮,说唱起南明痛史,偏钻出一位皂隶,追问山林隐逸。柳、苏说山林隐逸乃文人名士,是不肯出山的,我们只是说书唱曲的。不想皂隶说道:“那些文人名士,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从三年前俱已出山了。目下正要访拿你辈。”柳、苏奇怪不是礼聘何以捉拿。皂隶便出示逮捕令(签票),柳、苏于是逃归深山。那皂隶也不是等闲之辈,竟是徐国公的前公子,第一出《听稗》里,就因为他请客看花,占住了一座大道院,以至侯生等人才去改听说书。这种头尾相扣,正是该剧细密所在。关于《余韵》,孔尚任以别人名义所作批点最能中的:“天空地阔,放意呼喊,偏有红帽皂隶吓之而逃,谱《桃花扇》之笔,却是桃花源之笔也,可胜慨叹!”诗意的调侃,反讽的抒情,便是结尾之妙。

    《桃》剧,起得从容不迫,结得意味深长。都是在不紧要处着手,却都暗关主题。

    全剧之起在说书场,全剧之结在深山老林,中间涉及青楼画舫、皇宫内廷、朝堂豪宅、军中大帐、厮杀战场,场景众多。涉及人物亦多,单是上场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三十人。牵连的人物就更多了。此等规模,为明清传奇之最。就回目而言,正剧有四十出,加上下两本的试、续,也只有四十四出。与《牡丹亭》的五十五出、《长生殿》的五十出相比,就精练多了。而且,不像上述两剧那样杂凑了许多过渡性重复性的段落。《桃》剧严整之极,几无可删减之处。那样丰富的内容这般精练的长度,《桃》剧偏偏又能活画出许多人物性格来,也是《牡》剧《长》剧难以比美的。《桃》剧至少有十来个人物,不是粉饰漫画出来的,而是精雕出个性嘴脸来了,如阮大铖、侯朝宗、李香君、柳敬亭、杨龙友、李贞丽等。杨龙友是其中最能为现代人所接受的一个。杨是马士英的妹夫,又是阮大铖的盟弟,又是侯朝宗等的朋友。这是一个亦正亦邪,深通世故又颇具人情的圆形人物。他是全剧许多戏剧冲突的导引者,许多好事由他起,许多祸事也由他起。出了祸事,又只有他能出场调理。侯、李之喜因他有意而为,侯、李之祸也由他无意而起,又均为他热心搭救。这是一个能设身处地的现实主义者。

    剧中的人物均实有其人,事件也均有其事,不仅是那些大的事件,许多细部琐事也都有所参照和影印。比方阮大铖确曾搜旧家妓女入宫,弘光帝确曾嗜剧不视朝,所以才有李香君被迫入宫唱《牡丹亭》演《燕子笺》的关目;阮大铖确作过正续《蝗蝻录》《蝇蚋录》,以东林党为蝗,复社为蝻,从者为蝇为蚋,所以剧中才有锦衣卫按着阮氏的黑名单大逮捕,侯生等人被《逮社》的关目;阮大铖确系托请侯朝宗拉拢复社文人,不过假借的不是杨龙友而是一位王将军。预谋确系李香君先行识破觉悟和拒绝,所以有《却奁》一出;李香君确曾严词拒绝田仰的重金迎娶,所以有《拒媒》《守楼》。李香君本事直接见载于侯朝宗所写《李姬传》。李香君面血溅扇的情节,则是由杨龙友的书童亲口告诉孔尚任的亲友。迄今为止,尚没有哪位历史剧作家,能够有孔尚任这般的好机会,如此切近地了解熟悉把握他的素材。南明距孔作剧的时代不过四十余年。《桃》剧的成就,当然要归功于孔笔下调度和经营的本领,也要归功于他搜集材料的方便和悉心用力,所以才有内容的结实。

    孔子后裔,在文学上有成绩的,除开汉末的孔融,就只有孔尚任了。孔尚任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他的《桃花扇》为孔家一族增添了无上荣光。《桃》剧是中国古典戏剧最后一部杰作,我以为,也是最成熟的一部杰作。

    《桃》剧完稿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六月,“王公荐绅,莫不借抄,时有纸贵之誉”。连康熙也知道了,“内侍索《桃花扇》本甚急”,恰恰孔尚任自己的手稿不知所在,临时借了别人的抄本,送进宫去。不知康熙站在何种立场上欣赏这一部历史剧。不久之后,曾做过康熙经学老师的孔尚任被罢官。与《桃》剧是否相关,至今仍是文史疑案之一。

    圈点

    排场紧凑 古典传奇在今人看来,最大的问题即是拖沓。但是《桃花扇》却没有这个问题。上下本各二十出,各自天头地尾的两出,共四十出,“有始有卒,气足神完”。人物众多,剧情丰富,更像当今的情节剧,而非传统的抒情剧。

    小人无不多才 阮大铖在《桃花扇》中是第一恶人,却被人认为是“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陈寅恪之父陈散原感叹“猾贼”阮大铖“其诗新逸可颂”,“乃知小人无不多才”,“吾当标为五百年作者也”。王思任标举作剧的阮大铖是汤显祖的薪火传人。张岱说阮“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说阮的本子“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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