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集-树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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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毁坏一件东西总是能给人以刺激,甚至是快感。

    设想一下:偌大的一片厂房,眨眼间被夷为平地——那该是多么的痛快,多么的过瘾!

    轰轰隆隆……推土机、挖掘机像在交响乐的伴奏下开过玉龙河大桥。挖掘机手远远地就看见了康丰面粉厂门前的那棵大龙爪槐——那是康丰厂的标志。在“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每一个面口袋上都印着这棵龙爪槐的雄姿,有一度还作为整个城市的象征,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气象预报节目里。

    再过一会儿,挖掘机的铁爪就要把这棵著名的大槐树放倒。那将是何等的壮观、惨烈!

    龙爪槐四周聚集了几百号看热闹的人,这让高高在上的挖掘机手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他扳动把手,铁爪从老远就举起来了,直奔大槐树冲过去。人群随即像流沙一样朝两边躲闪……挖掘机的铁爪已经够得上龙爪槐了,机手刚要推动闸杆狠狠地向大槐树的根部挖下去,忽然像断了电一样,铁爪高高地停在了半空中……

    就在这一刹那,挖掘机手在退走的人群后面,看见有位老人盘坐在大槐树下。上身雪白,白头发,白胡子,白色的中式对襟小褂,下身是黑色灯笼裤,脚蹬黑沙鞋,在龙爪槐下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周围一片沉寂。挖掘机手吓出一身冷汗,挖倒大树很刺激,若是砸死了人可就不那么好玩儿了!

    大槐树枝叶繁茂,干如虬龙,蓬蓬乍乍地护住了厂门口。康丰面粉厂紧挨着玉河河沿,别无道路可通,后面的推土机、打桩机、汽车等等全都跟着停下来,塞满了桥,堵住了道。

    施工队长跑到前边来,弯下腰连喊了几声“老大爷”。龙爪槐下的老人不睁眼也不吭声。施工队长伸出手到老人鼻子底下试了试,觉得还有气息,便想动手拉开老人,立即有人在旁边喝住他:“你敢动老大爷!动出个好歹你负得了责任吗?”

    施工队长停住手,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人指点他说:“在这儿还没有盖面粉厂的时候就有这位大爷了,这个厂是光绪三十年建的,你算算老人有多大岁数了?你不就是个带头干活的吗?趁早别蹚这股混水!”

    施工队长听出这里边有事,就不敢造次,派人去把开发商喊来了。

    开发商一见这阵势,也怕闹出人命,赶紧又把面粉厂的厂长找来。厂长四十多岁,满面凄苦,蹲到老人跟前轻轻呼唤:“唱大爷,我是小武呵,武德顺,您睁开眼看看。”

    老人睁开了眼,却依旧不说话。

    武厂长继续说:“我知道您对厂子有感情,我也不愿意走这一步,可又不能老是这么干耗着啊!千八百号人快半年了发不出工资,您叫我这个当厂长的怎么办?能想的招儿都想了,全不灵,眼下就剩下卖地皮这最后一步棋了……”

    老人终于开口了:“我就纳闷儿,好好的一个厂子,日本人轰炸没有炸垮它,国民党收税没有挤黄它,眼下是太平日子,出面粉的厂子怎么就混不下去了呢?难道现在的老百姓都不吃面粉了?”

    厂长只有苦笑,厂子混不下去的原因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他草草地搪塞了几句就把话又转到正题上:“……多亏我们厂的位置好,在市中心,又紧贴着河边,这么好的地段让我们一个亏损的厂子老占着也实在不划算,不如拆了它建个花园小区,那有多漂亮!我们也可以用卖厂的钱还账、发工资、交社会保障金。”

    老人叹口气:“厂子已败,我管不了,我护的是这棵树,它不是厂子的,当年是我栽的。厂子一没有了,我就只剩下这棵树了,你们卖厂不能卖树,没有资格动它!”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开始为唱大爷帮腔:“是啊,唱大爷没儿没女没家没业,这棵龙爪槐就是大爷的命,你们拆了厂子再卖了树,叫大爷到哪儿待着去?”

    开发商很不耐烦地看看手表,好像只有他的时间最金贵,轻声问厂长:“这个人过去是你们的老厂长,还是老书记?”

    厂长说:“那倒不是,唱大爷一直都是一般工人,退休后先烧锅炉,后又看大门,由于没有成过家就一直住在传达室里。他从来没有申请过要房,厂子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给他分房,因为厂子里有规定,不给单身职工分房子。这些天忙忙乎乎的我把这事也给忘了,把厂子一卖可叫老人到哪儿去住哇?”

    开发商立即接上嘴说:“可以把老头送到养老院去。”

    厂长摇摇头:“不行,我们试过几次了,长了一个月,短了十几天,唱大爷就不行了,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了,不吃不喝,脸上挂锈,眼看就要出事!可一回到厂子,还住在这个传达室里,吃不得吃,睡不得睡,却没有几天就好起来了,人也立马就有了精神!”

    这回轮上开发商摇头了:“那一定是养老院的条件太差了,你们就不能找个条件好一点的?”

    厂长苦笑着辩解:“再差的养老院也比我们厂的这个传达室好吧?养老院里环境好,吃得好,住得好……”

    开发商真的听不明白了:“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旁边看热闹的人憋不住插嘴了:“都到这时候了,你就实话实说呗,唱大爷离不开这棵大龙爪槐,天天跟槐树在一块,不吃不喝也精气神十足,一旦离开这棵树,人就打蔫儿,时间一长就得坏!”

    “还有这种事?我不信!”开发商转悠着眼珠子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唱大爷……

    旁边有人生气了:“你信不信没有关系,这可是人命关天啊!你仔细端详唱大爷的样子,是不是跟这棵大槐树一模一样?你看唱大爷的胡子和头发的形状,是不是跟这龙爪槐的枝条一个样?唱大爷已经成精了,他老人家的精气神就全靠这棵大槐树给撑着呐。人跟树血脉相通,你砍树就等于是害人!”

    开发商嘿嘿地笑了,他是干什么的,根本不信这一套,更不会因为一棵老树影响自己的工程进度。他脑子一转马上便有了主意:“这样吧,麻烦厂长先给老头找个招待所住两天,等我推平旧厂房搭起工棚的时候,给老大爷留出一间。将来把小区建好了,在一楼给他一个独单元,算是我送的。这总行了吧?”

    老人说:“我在哪儿待着都行,关键是这棵龙爪槐,你们想拿它怎么办?”

    开发商发狠地说:“也给你留着。”

    这样一来,连周围的人也觉说得过去了,就跟厂长一块连哄带劝地扶老人上了厂长的吉普车,离开了厂门口。

    开发商向挖掘机手使个眼色,也钻进自己的黑色轿车走了。

    唱大爷坐在厂长的吉普车里,一路上听着厂长在跟车上的另一个人商议哪儿有招待所,这个年头只有宾馆,哪还有便宜的招待所啊!听着听着,老人突然心口一阵绞痛,嘴一张,有鲜血激射而出,直喷到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老人用一只手死命地抓住厂长的胳膊,眼睛瞪着:“回去,快开回去!”

    厂长恐怖,赶紧命令司机掉转车头。

    待他们再赶回康丰面粉厂门口,工厂的大门已经没有了,门前那株硕大的龙爪槐也躺倒在地,身首异处,枝干支离破碎地撒得到处都是。推土机正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其余的厂房……厂长回头看看唱大爷,早已气绝身亡。

    人们一下子围住了吉普车,七嘴八舌地敦促厂长去追究开发商的责任,大家一再告诫他唱大爷就是这棵龙爪槐的精灵所变,可他就是不听,现在可不是应验了!

    于是,在玉龙河沿一带很快就传出了关于树精的故事:说老的唱大爷早在许多年前就不在了,现在的唱大爷其实是这棵龙爪槐变的,或者说龙爪槐是唱大爷变的,只要这棵大槐树活着,老人也许永远都不会死……但大树一刨,老人必然即刻毙命!

    (199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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