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打碗花-千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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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山深处的千村,有一个养鹿场,那儿还真有点故事呢。一天夜里,月亮被云彩埋了,天地昏暗,鹿场被野狼攻击了,一只梅花鹿被狼撕碎,肉掉了骨头扔那儿了。鹿场场主老河得到凶信的时候,千村被大雾笼罩了。雾稠得实,偏偏散不去,伸手抓一把雾,手心就黏黏的。老河盘腿坐在炕头上,捏着酒盅,独自喝酒,不时用浑黄的眼眸瞄着窗外。

    老河后脑勺出了两块秃斑,明晃晃的,像生了两只眼睛。老人精明过头,眼骨窝像两口深潭,连他孙子狗蛋也说不上那两口潭有多深。狗蛋惶惶地跑进屋来报信说,爷爷,咱家鹿场又被狼围击了,梅花鹿丢了一只。老河的脸泛着隐隐青色,眼眶子抖了抖,久久不说话。老人将短粗的枣木烟斗插进烟袋里抠着,装满烟,叼在嘴上,发狠地抽一口,死死闭住两眼,肩胛就有了种被撕裂的感觉。狗蛋刚刚十岁,却未老先衰,邋遢,颓败。这一夜,本来是他看鹿场,贪吃贪睡,狼来了都不知道。狗蛋急了,问,鹿没了,我们咋进城啊?老河瞪了孙子一眼,进城,进城,就知道进城,这千村才是咱的家呀!狗蛋说,这是个狗屁鹿场,再也不是家了。老河被噎住,猛地想起,千村几十户人家都搬走了,有的进了省城,有的进了县城。老河爷孙是最后一户了。春节时候儿子儿媳回来说好了,等鹿卖了,狗蛋就去省城读书了,老河也跟着去,搬家到城里找儿子儿媳去生活了。老河对未来的日子慌得紧。他吭吭了两声,没说话。狗蛋吼,爷爷,您说话呀!老河低头呆坐,依旧没吭,脸像一座山。狗蛋越发没主意了,嗓子快吼裂了。老河爷爷知道孙子进城心切,吼叫、跺脚是在逼他。过了一会儿,起风了,树叶哗啦啦响过来。老河瞪起被酒泡红的眼,目光冰冷、犀利,吼了一句,打狼!他拧屁股下炕,从石墙上摘下双筒猎枪,披上一件黑夹袄,晃晃地扑进雾气里。

    爷爷,我还有话说哩!狗蛋乖乖地追了出去。

    老河怔住,扭了脸说,有啥事啊?

    狗蛋额头急出汗,说,打死了狼,卖了鹿,就去城里呗?

    老河说,打了狼就去,如果不敢打狼,你小子到了城里也是稀泥软蛋。你小子到底敢不敢打狼?

    狗蛋咬牙吼,敢!

    老河憨憨一笑,这还差不离,你要是不敢打狼,去城里也是个吃货!咋活命哩?

    狗蛋点点头。

    老河走在雾天雾地里,满眼是懒懒漫漫的雾,他鼠灰色的上衣被山雾打湿了。走到鹿场栅门,狗蛋在他身后喊一声,爷爷,你往脚底下瞅。老河爷爷愣了愣,感到脚底踢到了肉乎乎的骨头,地上渗着丝丝血迹。老人缓缓蹲下来,嗅到一种气味,那是很久没闻到的气味,鹿血的腥气。天杀的!老人愤愤地骂了一句,心里被挖掉了一块似的。雾气在他脸上盘盘绕绕,浓浓的,他就不住地咳嗽,咳得他把头低下去了,老眼里就有两行晶亮的东西爬出来。

    过了一会儿,老河吩咐狗蛋从场房里找来铁锨,然后爷孙俩顶着大雾将鹿皮、骨头埋在山岗子上了。

    千村是个空村,到处都静静的。今晚没有月亮,春夜山梁缓慢而忧郁。远处水库点燃了篝火,老河爷爷和狗蛋愣了许久,火的集会渐渐散去,他对着黑幽幽的大山忧伤地叹了口气。沉默中,他们听见了呦呦鹿鸣,很远的地方有风和狼的跑动声,老河爷爷扭头往回走,狗蛋蔫蔫地跟着。狗蛋眼下没了主意,他想从爷爷那里讨个主意。爷爷又黑着脸不说话,他想给城里的爹娘打电话,可是,村里没有信号,破手机该成废铁了。老河他们走进鹿场,雾仍没散去,鹿群在雾气里疯狂地奔跑着,不时回头朝有响动的地方张望。望后,依旧叽叽噜噜地奔跑。老河有些诧异。老河嘴里狠狠地吹起口哨,口哨像游丝一样被鹿蹄声吞掉了。

    狗娘养的!老子的口哨都不灵验啦?老河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悻悻地骂了一句。

    这天早上有雾,天一截比一截亮,河水纹丝不动。狗蛋有些迷惑,一双小米黄眼在雾天里时隐时现地转动。鹿蹄声很响,一阵阵声浪卷来卷去。他忽然明白,鹿是被狼群吓惊了。他对鹿群的奔跑并不陌生,鹿场经常被狼惊扰,狼吃鹿叼羊的事也是常见。他缩缩地矮着身,谛听鹿群奔跑的声音,感觉山梁的影子慢慢向北倾斜。

    狗蛋,打起精神来,跟俺打狼!老河吼着。

    狗蛋并不说话,眼睛盯着山顶。

    没耳性的东西,走哇!老河又吼。

    狗蛋抬起左手,一指鹿群说,爷爷,你听,鹿跑动的声音多好听!

    老河爷爷骂,你小子疯啦?不怕阎王吊磨眼?多好的鹿,说丢就丢啦!你狗×的是听声儿,还是办鹿场?美得你不腰疼!

    狗蛋被噎住,神态窘窘的。他屏了气细想,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昨天晚上,爷爷让他看鹿场的,爷爷答应过他的,这群鹿养大卖了钱,就卷铺盖进城了。

    老河爷爷边走边嘟囔,唉,造孽,造孽啊!

    狗蛋后脚跟紧了爷爷,他不明白爷爷这句是骂狼还是骂他。他瞅见爷爷怪模怪样地走路,圈子腿弯弯的,裆里能溜狗。老河爷爷倒提着猎枪,两眼寻着山路上狼的踪迹。雾渐渐淡下,狼的踪影也丢了。他们几乎无法辨别的山路上是狼的蹄印还是鹿的拖痕。又走了一阵儿,老河摁住狗蛋,伏在山岩上的草丛里不动了,等待狼的出现。

    没有声息,山风款款拂动。

    日头升起来,天暖融融的,雾散了,露水消失了。老河朝着山的深处张望,眉心拧出肉疙瘩。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微笑也很勉强。他感觉狼在暗处鬼笑,捉弄他,羞辱他。这一带谁人不晓老河爷爷?他是千村一带响当当的猎人,才敢在山根儿办起鹿场的。当年,老河打狼从不找帮手,他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能穿透树林,狼就没了藏身地,连狼的气息都闻得到。当年,老河瞧见过狼撕咬小鹿的情景,狼先咬断鹿的脖子,然后狠狠扯开美丽的鹿皮,鹿血洇湿了黄土和山草。鹿被咬后的嘶鸣像猫,声音微弱,却使老河整个心颤动起来。从此,老河知道,狼不仅吃羊,还吃鹿,没有打狼的本事咋敢开鹿场?老河找不到狼群,心里蓄满了恶气。他干瘦的喉咙动了动,很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发现孙子狗蛋伏在山梁上吸烟。这杂种忘得很快,好像自家鹿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副祥和悠闲的神态。

    老河疑心狗蛋谎报军情呢。老河歪着鼻子,没好气地骂,你看见是狼吃了咱家的鹿?狗蛋脸上不悦地说,是狼啊,村里连个人影都没有,难道是有人朝鹿下毒手吗?老河爷爷脸上冒出火气,把手生硬地一甩,骂,那你小子跑这儿荡啥野魂?跟俺到山野追截狼群。狗蛋歪歪鼻子,做出一副怪模样。他不看爷爷,不看山,不看林子,只是看天,看一些虚幻高远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说,爷爷,你跟狼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咋还这么糊涂?这几天,狼肯定不敢露头啦。老河爷爷脑袋耷拉下来,眼睛把山峦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眼底湿了。

    婊子养的!老河骂了一句,完完全全是自嘲。

    黄昏了,老河爷孙脚步熟稔地往回走。

    到了鹿场,天黑了,月牙缓缓爬上来,爷孙俩不知不觉走散了。狗蛋站在鹿场门口愣着,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脚步声,感觉背后站着人,同时惊闻一股花香。扭头细瞧,是小伙伴暖玉送饭来了。暖玉是邻村瓦岭村的一个女孩,娘死了,爹去城里打工了,跟着兰花奶奶生活。那一年,镇里小学招生,狗蛋和暖玉搭伴上小学,路途太远,每天要走几十里山路,两孩子都逃学了。暖玉比狗蛋大两岁,狗蛋从不管她叫姐姐,暖玉却喜欢狗蛋赖赖的样子。

    暖玉,鹿场闹狼啦。狗蛋说。暖玉心里惊了一下,抿起嘴巴问,伤了多少鹿?狗蛋说就一只。暖玉冷冷地看狗蛋,蒙着。狗蛋望见暖玉,这丫头发育起来,大眼睛,小酒窝,胸中挺挺的。他觉得她像一只梅花鹿,她身上的东西丰富而令人玩味。看见她就像守着鹿似的,能够遐想、解乏和养神。暖玉劝他,鹿没就没了,没了再养,人平平安安的就成啊。狗蛋摇了摇脖子噘嘴说,再养?那我啥时候进城啊?暖玉愣了愣,说,你真要进城啊?狗蛋说,当然,我爹我娘在城里租好了房子,等我上学呢。暖玉垂着头,不吭声了,眼睛慢慢红着。狗蛋知道自己的话,戳着了暖玉的痛处。暖玉奶奶信佛,半夜里还偷偷地跪地念佛。娘活着的时候,跟着暖玉的奶奶念佛,这个苦命女人不念佛倒好,一念佛就念出病来,半年没下炕就死了。暖玉哭红了眼睛,不明白娘为啥糊里糊涂就死了,后来她把娘的死因怪罪在奶奶身上。暖玉觉得奶奶害死了娘,狗蛋却劝说,别瞎想了,你奶奶挺面善的。暖玉瞅瞅狗蛋就不说话了。

    月亮贼亮,是五颜六色的,还有一个金色的边。月亮刺痛了暖玉的眼睛。暖玉揉揉眼,打开饭盒,狗蛋见是热热的猪蹄,山风一激,表面结了一层白油。狗蛋肚里响了,伸手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嚼着,嘴里“吱”的滚烫声十分清晰。暖玉瞪了狗蛋一眼,别急,别噎着!狗蛋嘿嘿笑了两声,几下就吃光了。暖玉说,狗蛋,你啥时去城里找你爹娘啊?狗蛋说,把鹿卖了,我和爷爷就走了。你呢?暖玉说,别看我恨奶奶,奶奶活着,我就得陪她。狗蛋说,把你奶奶也带着啊!暖玉说,她不去,我只能等着她死了,再去城里找爸爸了。狗蛋叹息了一声,等你奶奶死了,你就可以去城里读书了。暖玉揣摩着,陷入了茫然。

    过了一会儿,暖玉问他爷爷为啥还没有回来?狗蛋心上打了个哆嗦。狗蛋说,我得找他了。他让暖玉赶紧回去,暖玉眨眨眼睛,赖着不走,安慰狗蛋一番。狗蛋心里还是悬吊着,擦着油渍渍的手,他朝黑黑的地方张望,吼了两声:爷爷……

    爷爷没有回音。

    狗蛋的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

    雾散了许多,鹿群也停止了奔跑。鹿场里浮着淡淡的腐烂气味。夜风吹来,吹来一股血腥气味。狗蛋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自语说:爷爷,你在哪儿?你不会出啥事儿吧?他不是故意想,而是有些控制不住。暖玉有些生气了,埋怨道,大黑天,你就不该离开你爷爷!狗蛋说,爷爷眼花,会不会迷路啦?暖玉,你回家吧,我得找他。暖玉还是不走,狗蛋预感暖玉有心事。狗蛋说,暖玉你给我送吃的,是不是有啥事啊?暖玉伸出舌头,抿抿嘴,说,有事。狗蛋急了,说,有事就赶紧说啊!我这都火烧眉毛了!暖玉使劲抽了抽鼻子,说,一时半会说不完的。狗蛋知道她有心病,这心病除了她奶奶没人知道。狗蛋吼,你走吧,改天好好说!

    暖玉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走了,你路上小心啊!

    狗蛋点点头,望着暖玉消失在暗处,扑扑跌跌地走了。

    山里的春夜多雨。浓雾也是常常从遥远的地方袭来。狗蛋分不清夜天里落雨还是下雾。走几步,他头发和衣服都湿了,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四周啥声音都没了。一种深切的孤独感扩散开来。他不断长吼,爷爷——爷爷——没有回音,他悄无声息地翻过沟沟坡坡,双眼逡巡。后来,他累得走不动了。他顿觉腹下胀胀的,便哗哗撒下一泡酣畅的尿。尿完了,狗蛋心里慌得紧,两腿打战,失了章程。他嗅到了一股腥气,因为他弄不清,那股血腥气是从哪里飘过来的。

    狗蛋脑袋轰地一响,哎呀,爷爷是故意甩开自己去打狼了。当时,他见狗蛋晃晃地走远了,便又折返回崎岖的原路。老人心里骂,这小子,顶不住一片天!这话在老河嘴边转了一圈儿没有出嘴。他吃力地爬上一个高坡,瞅见孙子的背景渐渐融进无边的昏暗里。他从前就瞧不上狗蛋,平时对他爱答不理。他想把这小子摔打成好猎人,可孙子不争气。狗蛋漫不经心,并不把千村看在眼里,没有人的村庄还算个蛋。当年,村人纷纷离开的时候,老河张罗着办起了鹿场。爷爷是个猎人,养鹿不是行家里手,日子久了,学会进料、卖血、杀鹿的活计,样样精通了,跟油滑的贩子打交道,也是从不吃亏。狗蛋逃学了,爹娘想把他弄到城里读书,狗蛋巴不得进城哩。爷爷不依,狗蛋理应陪着爷爷,爷爷还想教会他养鹿、打狼。狗蛋心中有怨气,从此,狗蛋更不把老爷爷放在眼里。有狼可打,爷爷是英雄,找不到敌手,便是一个废人了。好久没打狼了,爷爷老河在狗蛋眼里就是一个酒鬼了。有一次老河喝了假酒,额头冒汗,浑身哆嗦得像得了疟疾。

    狗蛋用草药掺鹿血灌进爷爷的嘴里,老河才恹恹地平顺下来。老河这阵子闲得慌,一直回忆过去自己打狼的辉煌。他梦见打狼了,醒来时静静地坐着,生怕好梦会跑了,顺着梦尾一步步往梦头追去。狼吃了鹿,撩得老河苦闷的心窝猛来了精神儿。他要在狗蛋不经意的时候,风风火火干一把。他走着,天黑了,天空飘着游丝般的小雨。树林很厚,一层层地叠着,有一只毛茸茸的多脚虫鬼鬼地爬上他的身子,声音像蚕啃桑叶。

    老河躲在一棵千年白果树下避雨。坐着坐着,他就有些迷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可他手中的枪没有倾斜,十分清醒地以一种仇恨的状态站着。这条枪,使老河威风了十几年。他想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只有在这块狼经常出没的地方候着才能碰上狼。冷风飕飕,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脊背处还热热地涌出一注汗来。

    不多时,山风刮来一股腥气。树丛里发出嗷嗷的声响。老河清醒起来,小眼睛兴奋地充了血,扭头时,蓦地瞧见山沟子里有狼群蠕动。狼是结队而行的,狼行成双。到底几只分辨不清。老河揉揉眼睛,迅疾趴倒,慢慢将枪口顺过来,这才看清有四只狼。他从兜里摸出扁扁的小酒瓶,可劲灌了几口,顿觉心劲儿一下鼓了许多,老脸泛起猪肝色,手心也沁出油汗来。他身上的筋脉活了,老胳膊腿儿也活动自如了。领头的灰狼眼睛很亮,耳朵竖着。老人这才真切地认出了狼。他对狗蛋的无知感到可笑,更为自己险些上了孙子当而懊恼。狗蛋懂个鸟?他打过几只狼?他想起这些,喉管咕咕地响了,他缩着肚子,两臂如鸡翅膀一样死死夹住,用枪口瞄准了领头的灰狼。

    砰!老河的枪口喷出火苗子。

    灰狼嗷一声倒地。老河眼睛瞪得像铃铛,又连续放了几枪,没有击中,狼们朝林子里钻了。老河追了几步,没追到踪影,就慢慢走回来。他走路时轻轻飘飘如腾云驾雾一般。看见灰狼,他在黑暗里听见狼身上流血的声音,还瞧见狼闪着蓝光的眼睛。老河狠狠踢了灰狼一脚,灰狼凄厉厉叫了一声,就耷拉了头。狼的眼睛里滴出一滴泪水。老河愣了,摆出骂天骂地的架势,厉厉地吼:狗×的,你撕了俺家的鹿,俺也撕你的皮!

    灰狼悲戚戚地喘息,如一块旧棉布团子。

    老河又往灰狼头上补了一枪。狼血喷溅到他脸上,他顿觉头皮一阵麻胀。老河撒了一泡尿,系上裤带,扑扑跌跌地往山里走。此刻,老河不能自持,欢喜得忘了形。他要找那几只狼。走着,老河又从裤腰摸出酒葫芦来,掂掂,舌尖在葫芦口一卷一卷的,很有滋味地咂巴几下。

    狼们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夜雾和细雨,使山梁上荡起潮乎乎的沤腥气。老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突然被细藤绊住,狠狠地摔了一跤,他的老腰挨地时,发出一声肉质的暗响。老河在湿湿的山石上稳了一会儿,艰难地爬起来。

    突然,老河眼前一黑,林子里飞来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他从气味上断定是狼。他一闪身,狼爪子只撕掉他衣服的一条。枪口没掉转过来,另一只狼又扑上来了。老河就势抡起枪杆,狠命一挑,将那只狼顶了起来,急急一转体,随着枪杆子“嘎巴”的断裂声,狼重重地落在岩石上,溅起一窝草滩的积水。

    狗×的,今日就是今日啦!

    老河挑衅似的吼着,举着半截枪杆捅过去,狼就伸出锋利的前爪直抠老河的喉咙。他的枪杆捅在岩石上,他赶紧松了枪杆,攥住狼的后腿儿,抖腕一扭,悬空甩了一个圆形的滴溜儿。

    狼又被摔在岩石上,噗地一响。狼嗷嗷叫着。另一只狼扑上来,老河扑倒。老河的脑袋撞在岩石上,老河眼冒金星,肋上流出热嘟嘟的血。他与狼厮打成一团了。老河闷着嘴,喉管里的血咕咕作响。他目光很倔地射向狼眼。他吼了一声,嗓音嘶哑得古怪。他划拉岩上的石块,没有抓到,却找到那柄半截枪杆。他抓紧了那枪杆,朝狼的肚子厉厉一捅,又一搅,又一捅,狼痉挛着倒在血泊里了……

    那一只狼伤得很重,老河狠狠砸下枪杆。

    千村的山梁,死静死静的。

    老河吐出一口浓血,嘴里像含着橄榄般口齿不清,两只狼……两只,狗×的,加上那一只,共打死了三只狼,那一只呢?肯定是跑了。

    如果不是狗蛋惊扰,老河还会打死那一只的。

    狗蛋跪在地上,抱起满身是血的老河爷爷,泪流了一脸。狗蛋说,回家吧,爷!老河痛得咧嘴,垂头咕哝了一声,嗨,狗×的,让那一只狼跑啦!狗蛋说,跑就跑吧,保了命啊。狗蛋背起了爷爷,闻到一股腥气。也不知狗蛋哪来的力气,他憋了气,可是,老河仍然听见狗蛋的嫩骨头咕咕脆响。这爷俩在半夜进了村,威风了一回。可惜,村里没有人了,自然没有响应。天黑了,月亮仍没有出来,老河在狗蛋的背上呻吟,看来伤得挺重。如果是几年前,他会面对乡人的脸,老河神神气气地抬起头,像大英雄一样微笑。他挣扎着张望,愣了许久。狗蛋知道爷爷的心思,说,瞅啥?没人。老河失落地叹息一声。老河嘟囔说,这山梁可能就四只狼,算它命大,跑了一只,要不是有雾,老子会一锅端!狗蛋说,爷,你不能吃独食啊,给我留一只吧,我要打死它!老河气得骂,别听爷爷骂你是软蛋,真的打狼,我还不放心哩!狗蛋龇了牙,说,我不小了,我行。老河吼,你逞能是吧,那只狼真留给你,瞅你小子的啦!狗蛋说,爷,我不是稀泥软蛋,我是男子汉啦!老河撇嘴,人不大,到挺能吹牛啊!狗蛋嘿嘿笑了。爷孙俩斗嘴儿一直持续了好些天。

    老河在家里歇了下来,养伤的时候,鹿场的事由狗蛋掌管,老河不放心,更不想一个人老待在屋里。狗蛋常常跟暖玉玩耍,压根不管爷爷。老河躺在炕上,愤愤地骂,狗蛋,你小子跑哪去了?狗蛋说,他找暖玉一起照看鹿场,说完嘿嘿一笑,没影了。老河身子不动,看不到地面,也看不到天空云朵,只有夜晚来临的时候透过窗口看见月亮的白光。月亮擦着树顶缓缓飘过去,灰蒙蒙的。他常常怀念往事,过去村里人多的时候,他打狼归来,算是他风光的时候,脸上都带笑相。每天有乡亲们来串门子,问他打狼的招招式式。老河总是将自己的举动说得神乎其神,离谱了,连他自己也下意识地哆嗦起来。该做的事情多着呢,也许这辈子做不完。今天好像精神一些了,他想找人说话,可是空荡荡的没人倾听,他就想对着鹿说话。

    那天早上,老河的伤口凝结能下床了,就晃荡着身子去了鹿场,他听说鹿不再惊怕地奔跑,心里就高兴,望一眼才能落个踏实。雾散尽了,鹿场里一派祥和,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鹿们好像听懂了,踢踢踏踏地奔跑,向老河点头致意。山风不那么硬了,山上挑着春日里少有的暖阳。柳絮在鹿鸣声里从容容地落着。老河竟被纯粹温和的世界给融化了,他懒散地躺着,有气无力地吸着烟斗,狗蛋却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

    狗蛋,爷爷来啦,赶紧说啊。暖玉催促狗蛋。

    狗蛋有些紧张,讷讷道,爷爷,跟你商量个事呗!

    老河翻了狗蛋一眼,啥事?

    狗蛋说,爷,你养伤的时候,来了牲口贩子,他要买我们家的鹿。卖了算啦!

    老河像是又一次被气着了,恼怒地说,你是急着去城里找你爹娘,还是担心那只狼?

    狗蛋抓着后脑勺说,我是担心狼,这只狼会找你拼命的,我们赶紧卖了鹿走人吧!

    暖玉说,是啊,赶紧离开千村吧!我也要走了。

    老河磕了两下烟斗,问,暖玉,你也走,你奶奶也跟你走吗?

    暖玉摇头说,奶奶不走,她死活不愿意去城里。

    老河叹息一声说,你走了,奶奶咋办啊?奶奶不走,你要是走了,她腿脚不灵便可咋过啊?

    暖玉眼里火花熄灭了,低头不说话。老河自顾自咕哝了一声,唉,城里就那么好吗?

    狗蛋说,城里就是好,不好为啥那么多人都走了?

    只要你爷爷俺硬硬朗朗的,就没啥好怕的!俺又添了一杆猎枪。

    你不硬朗,俺也不怕。狗蛋说。

    老河有些恼,耸起弓一样的眉毛骂,你小子翅膀硬了,是不?不是鹿死了,那天你小子哭鼻子啦?

    暖玉嗔怨地说,狗蛋,爷爷舍了命打狼,还不是为你家的鹿场挣钱?还不是为了你早日进城?

    老河笑了,对喽,暖玉是个明白人。

    狗蛋不吭声了,默默地拌料,动作很娴熟。

    老河沉闷地坐在石礅上,静静地盯着鹿。一杆烟明明灭灭地烧下去。吸了一会儿,他感到舌尖涌出一股酸酸的口水。他忽然打了一个盹,隔了层厚重的眼皮,老人依然能感到鹿的存在。时间不紧不慢地流着,他睁眼无声地笑笑,感到一种空落。

    狗蛋轻轻问,爷爷,你愿意看鹿卧着,还是愿意看鹿跑起来的样子。

    老河直杵杵地挺着身,说,鹿嘛,还……还是跑起来好看!

    狗蛋插嘴说,卧着长肉,跑着活血!

    暖玉歪着脑袋问,狗蛋,鹿血贵鹿肉贵?

    狗蛋说,鹿血贵!鹿肉嘛……

    老河爷爷支着耳朵没说话,觉得无聊。他觉得还是打狼过瘾。打狼的凶险有大起大落的酣畅,比空落落一条直肠好受。他这几天明显觉得体力不支,转身抬臂,笨手笨脚,像中风的病人,脸相也怪怪异异地扭歪了。

    爷爷,你困啦?精神精神!狗蛋喊。

    暖玉说,爷爷伤没好,让爷爷多歇会儿吧!

    老河斜靠着身子,依旧迷迷瞪瞪。

    狗蛋的眼睛不是黑的,有点鬼火似的蓝绿。这孩子啥时变这眼神啦?老河马上清醒了,喊,狗蛋,你眼睛咋啦?狗蛋乖乖凑过来。老河端详一阵,看得狗蛋有些慌。狗蛋赶紧打岔说,暖玉,去把那群鹿轰起来,不跑不动的,跟猪有啥两样?

    暖玉去轰鹿群。

    鹿们站起身,乖乖地躲着。暖玉又拿棍子赶,鹿群依旧没有真正奔跑起来。

    暖玉天真的举动把老河爷爷逗笑了。老人嘬嘬牙花子,抬大音量说,这些鹿啊,跟人一个德行,越待越懒啊,逼着不走,打着倒退!

    狗蛋木然地愣着,脸上结了一层灰气。他也扑进鹿场,与暖玉继续追打鹿们,鹿们奔跑时将土地刨酥了。

    隔了几天,儿子儿媳从城里捎信来,说城里房子收拾妥当,狗蛋的学校也找好了,过几天要接老河和狗蛋进城。狗蛋听了连连蹦着,巴掌拍得山响。老河哼了一声,望着大山张望了很久。暖玉几天没来鹿场,狗蛋带着一个牲口贩子来了鹿场,狗蛋催老河爷爷赶紧把鹿卖掉。老河知道狗蛋心切,还是没答应,牲口贩子把价格压得太低,狗蛋急得抓耳挠腮,鹿不卖,爷爷就离不开千村,爷爷不走,狗蛋就得在村里陪着。后来老河发现狗蛋骂骂咧咧,离精神失常差不远了。老河与狗蛋好几天不说话,家里的事像干柴烈火,这日子早晚得着火。

    没隔几天,山梁又落下大雾,雾把绿树染成苍褐色。鹿场里的棚子、草垛和槽子在滴水,雾水和鹿粪搅和着,使年迈的老河爷爷摔了一跤。老人身上溅满浑浊的鹿粪。狗蛋将老人搀到棚里,最后问,爷,卖了鹿,咱就走吗?老河扭皱着脸说,卖了鹿,让你爹回来把你接走,爷爷还有事。狗蛋愣了愣,有啥事?老河说,你说爷爷有啥事?狗蛋想了想,一拍脑袋说,那只狼,你想打死那只狼再走!老河说,你小子挺鬼啊,对,爷爷打了狼就去城里找你们啊!老河呵呵地笑了。狗蛋脸色跟天色一样晦暗。老河爷爷没理他,鼻子一酸,不禁又想起死去多年的老伴儿。这似乎成了一个顽症,凡是遇上不顺心的事就想起狗蛋的奶奶。他撸撸鼻头,举动古怪。老人皱巴巴额头直挺挺地仰望苍天,突显城市高楼的幻影……唉,城里到处是高楼,那里生活是啥样啊?未来的景象消失了,幻影远去,眼前又恢复了黑暗。不知道天是啥时候黑的,花花点点透一些微光。

    有一天,狗蛋夜里没回家,老河在鹿场喊,在山梁吼,没有狗蛋一点儿动静。这狗东西好像失踪了,老河慌得紧。他想这狗东西是不是去了暖玉家?

    云彩一疙瘩一块,瓦片云晒死人,老河顶着暖阳去了山下瓦岭村,山路烤得老河冒了汗。

    瓦岭村比千村还破败,空无一人。村人都走光了,唯一有人气的就暖玉奶奶家,院里杂乱,有鸡钻出来,伸着脖子咯咯地叫。歪斜的木门半掩着,老河喊了一声暖玉,屋里有了回应。暖玉奶奶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坐着,感觉是惊魂未定。她忽然很凄凉地自语着,这个门啊,是暖玉给锁上的,这丫头黑了心了,变得狼心狗肺啦!老河吸了口凉气,平时瞅着暖玉这孩子挺好的,这孩子咋啦?暖玉奶奶气愤地说,暖玉急着去城里找她爹,整天咒我死,一门心思进城,唉,我就是顶风咽浪的命死不了,有啥办法哩?老河说,是啊,俺家狗蛋也想进城,这城里有啥好啊?暖玉奶奶唠唠叨叨地说,孩子们都疯了,你家狗蛋跟暖玉一起走的。临走的时候,我拦着暖玉,暖玉给我反锁了门,想活活饿死我哩!这个白眼狼,咋变成这样啦?老天长眼啊,有一只狼来了,她没锁好门就吓跑啦!老河一愣,狗蛋也掺和了?等我找到他非打折他的腿不可!暖玉奶奶说,多亏这只狼啊,救了我一命哩!老河慨叹一声,唉,咱这山上就这一只狼了,吃了我的鹿,我正找它狗×的呢!

    老河暗暗吐了口气,觉得后背凉津津的,说,算您命大,跟我去千村住吧!万一狼来了,我能替你打狼!暖玉奶奶眼圈一热,说,一条白布一把谷,打发老人去享福。老河啊,甭替我操心了,死了算啦!老河一瞪眼,瞅瞅,你这是啥话?我的鹿场养得起你!你过去了,就算你们瓦岭村跟千村合并啦!暖玉奶奶摆手说,合并啥,没了好,我别拖累你,你赶紧去城里找儿孙吧!老河陡然升起一腔的愤怒,继续瞪眼,大声吼,我不去城里,那日子消受不起啊!老婆子,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老河用独轮车将暖玉奶奶推到了千村。到了家里,暖玉奶奶瞅见灶门口堆着柴草。老河搀扶她到柴草屋,说,暖玉奶奶,你住这屋吧。暖玉奶奶嘴角微微地笑了,笑着就咳嗽了,咳出一摊血来。老河杀了一只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鹿血,递到暖玉奶奶嘴巴边,喃喃说,喝吧,这鹿血喝了你身子骨就壮了!暖玉奶奶仰脸喝了。老河望了望夜空,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他又扯着嗓子嚷道,有月亮升起的时候,就不信老天爷不睁眼!

    暖玉奶奶嚅动着嘴巴,满脸泪水了。

    老河坐在棚子里想狗蛋了,听见了呦呦鹿鸣。远远近近都有鹿蹄敲打山地的声响。隔了雾,老河也能看见那久违的鹿回头。养肥的鹿们被什么东西追击,叽叽噜噜地奔跑,刚健、灵秀,充满了原始生命般旺盛的东西。老河心提起来,贼贼地瞅着,抓起猎枪扑了出来。他朝鹿奔鹿跑的相反方向而去——他料定是狼来了。

    杀狼!杀个狗×的!

    狼在山坡上跳舞,一只孤狼。狼的影子同雾一样虚幻。老河的枪口瞄准了这只孤狼。在老人扣动扳机之前,有一股躁气吞进肚里,躁气涌到他肠子里的咕咕声都能听到。他活动活动酸疼的手腕,握紧了猎枪,突然想到暖玉奶奶的话,要不是狼来了,暖玉和狗蛋就把房子点着了,她也就没命了。老河手软了,猎枪咚一声掉在山岩上,滚到山下去了。

    狼望了老河一眼。

    老河也望着狼。

    狼没有出声,竟然摇着尾巴走了。

    老河抬头望了望天,天空阴着,却有一线白色,白色像晴空中的云朵,细瞅又不是。老河回到家里,暖玉奶奶将热腾腾的馒头端上来,问,狼打死了?老河轻轻摇头说,没有,俺放它走了,枪也丢山里了。暖玉奶奶眼前一黑,长长叹息一声。

    后来的日子,狗蛋和暖玉也没回来。狗蛋爹从城里捎信过来,孩子在城里上学了。老河想念狗蛋,却不愿去城里,继续养鹿。他们生活得挺安宁,狼也没再骚扰他们。听说那只狼住进了瓦岭村,竟然像人一样安营扎寨了。老河苦笑了一下,想去看看,终究还是没去,眼前的日子,像月亮一样,时明时暗,数是数不清的。天黑透了,月亮升起来了,老河没有听见狼的动静,更没有人的声音,千村更安静了,静得老河心头发慌。忽然,村街的树上落了一群鸟,鸟们对着月亮唱起了歌,对着月亮唱,唱得十分好听。老河听了一会儿,转身消失在茫茫月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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