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打碗花-滹沱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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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啦,毕竟这季节,滹沱河净刮北风。

    北风拍打着太行山人平平淡淡的日子,风紧,却不见一叠浪响。这个季节,是滹沱河人吹喇叭的时刻。老薛在村头遛弯儿,看见耿老亮提着喇叭,晃晃悠悠走出来,分明像一醉汉。老薛听见山民轻轻低唤了声,老亮哥,吹喇叭呀?耿老亮得意地一笑,吹喇叭,这日子真他娘的憋屈,吹一阵滹沱喇叭辟辟邪。他走了,身后还跟着一批凑热闹的山民。

    老薛叹息了一声,独自往家里走,他爱听滹沱喇叭,但是,他又不好意思去听。他跟耿老亮有过“过节”。老薛当乡长的时候,耿老亮有事情求他,他没有办,算是给耿老亮的面子撅了。老薛知道,偎冬的山民躲在屋里喝酒打牌,看女人在灯下哧哧地拉麻线花糕。更有聚群儿的山民在老河口的理发铺谈天说地。他在自家门前,停了一阵,隐隐约约听见清脆的滹沱喇叭声。

    老薛知道,薛家与耿家祖上有过一段“过命”交情。滹沱河畔的五家坡耿家唢呐也叫“滹沱喇叭”。在山城县,耿家唢呐是有名的。他们吹出来的调调儿悠悠扬扬,像春天里房檐下掉的雨丝线线儿;嘹亮得像百鸟一起在蓝天上啼叫,全山城县的唢呐手都吹不出这动静来。这种从阿拉伯传入的乐器,形状像篱笆上盛开的喇叭花。耿家的“滹沱喇叭”杆儿用的是滹沱枣木,红亮亮的,像太行山农民的肤色。薛家的喇叭七个音孔,背后多出一个圆洞,被行家称为“滹沱八孔”。那碗状的扩音喇叭,是铜的,灿灿耀眼。哨子的簧片,不是金箔,也不是竹皮儿,而是取自滹沱河特有的芦苇——细纹儿芦——做成的“咪儿”,像画眉的巧嘴巴,吹起来发出水音儿。逢集市庙会,这里都有各色各样的玩具唢呐。滹沱河流域有一句歇后语:“背着喇叭赶集——找事儿!”民间的事儿,无非红白两种:娶媳妇和治丧葬。说来也怪,五家坡人以喇叭的音调区别,作为红事和白事的代指:“嘀嘀嗒嗒!”自是喜乐;如果吹出“呜呜啦啦!”自然就是哭号发丧的声调。一九三九年十月,日寇企图从山西黄河东岸西渡黄河进攻陕甘宁边区,一场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的严酷战斗即将拉开帷幕。老薛的爷爷薛长根和耿家贵都是八路军。这年秋天,晚庄稼还没收,青纱帐显得很幽深。为战而战,战火的烽烟,燃起了闹春的枝头。可是,狡猾的敌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眨眼进了初冬,黄河两岸的草木全都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枯黄树叶不时从树冠上飘落下来,像蝴蝶翩翩起舞。黄河依旧不屈地咆哮着,怒吼着,奔腾着。薛家铺子坐落在低洼处,避风却不避雨,几场绵绵秋雨尽落,老老少少就都蜷缩进窑洞,准备挨冬了。这是个神秘的季节,这个季节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这天早上,薛长根出村接哨,刚走到村头,就见营部通讯员策马奔来,他心头一紧,知道来了紧急情报。小罗认识耿家贵,朝他喊了一句:“鬼子来了!”便奔着连部猛跑。连长报告给陈团长,陈团长让号手吹集合号。偏偏赶上号手拉肚子,喊了半天不见人,耿家贵掏出身上的唢呐,代替军号,吹了起来,不到五分钟,战士们纷纷集合起来。这个机会让耿家贵露了脸,都知道他是滹沱喇叭世家。

    为了摸清鬼子的底细,陈宗尧团长决定派出侦察员深入敌营掌握确切的第一手情报。他把任务交给了三营,任营长交给了八连,周连长交给了三排,张排长交给了耿家贵这个班。耿家贵决定和薛长根到鬼子占领区瑞平镇“山羊”交通站接头,获取鬼子有关渡河的情报。天亮的时候,耿家贵和薛长根跟着一拨卖菜的商贩来到了城门口。几个日本兵和伪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吹胡子瞪眼睛地严格盘查每一个过往行人。他俩正寻思着咋混进城去,身后不远处来了一帮人,手里拿着锣鼓家伙,一看就是群吹鼓手。薛长根眼睛盯视着敌人,悄声对家贵说:“哥,咱俩的家伙事儿该派上用场了吧?”家贵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唢呐,说:“走,跟上那帮人进城。”他们等那帮人从跟前过去了,悄悄尾随上去。进了城,两人与这拨吹鼓手分手后,开始寻找交通站站址。由于是敌占区,大街小巷里到处充斥着残暴与凶险。不时有日伪军耀武扬威地横冲直撞,随便欺辱老百姓。有便衣特务看谁不顺眼,任意抓捕所谓的抗日分子。所以说,街上行人并不多,冷冷清清的。

    “敌占区的乡亲们可是吃苦了,狗×的日本鬼子……”薛长根压低嗓音骂道。

    耿家贵悄声制止道:“嘘,别说话。”

    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细眉细眼的,穿着比较入时,她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白色皮包,皮包口露出一条香烟,香烟是蓝色包装。耿家贵眼睛亮了一下,这不是山羊交通站的联络暗号吗?难道这个女子就是这个站的交通员?薛长根也注意到了这个女子,耿家贵一样没有动声色。

    那个女子若无其事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在走过去的一瞬间,耿家贵听见女子说了三句话:“我们抽旱烟,你是买洋铁壶的吗?跟我走。”薛长根说他没听见。耿家贵看着女子背影说:“我真听见了。”薛长根问:“咋办?”家贵说:“你说呢?”长根说:“你是班长,我听你的。”家贵想了想说:“先去交通站看看再说。”两人继续向交通站走去。他们咋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山羊交通站已经遭到了敌人的监视。坏了,难道有人叛变泄密了?

    水波街23号,山羊交通站站址。门口西侧有一个修鞋摊,东边有一家宏利当铺,就是这里。这一条街是一条繁华街,生意商铺不少,行人大多是身穿和服的日本人。耿家贵与薛长根站定门前,稍作观察,耿家贵让薛长根进站,他在门外做接应。薛长根从踏进院门的那一刻起,心里头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的脚步开始有些犹豫,警惕地攥紧了怀里的唢呐。他扫视了一下院子里的环境,院子不大,正方形的,左右各有一间耳房。正中间是一溜平房,一共是五间。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薛长根朝中间那间房走去。“有人吗,请问有卖洋铁壶的吗?”薛长根开始说暗语。

    屋子里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接着是呜呜的声响,像是从被子底下发出来的。情况异常,长根转身就跑,但已经迟了,屋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冲出来几个日本宪兵,薛长根未来得及反抗就被按倒在地上,来了个五花大绑。紧接着,薛长根看见,他要接头的黄翠兰大娘被日本宪兵推搡了出来,她的嘴巴被毛巾堵着,额头上流着鲜血,同样也是五花大绑。他想到了门外的耿家贵,故意高声叫喊道:“你们干啥,我买洋铁壶,我是大大的良民啊!”一个身材胖胖的鬼子上前就抽了他几个大嘴巴,嘴里还骂着:“八格牙路,八格牙路……”

    薛长根忍住疼痛依旧高声叫骂着,被两个日本兵捂住了嘴巴押出了院子。

    耿家贵刚才听到了薛长根的呼叫,一闪身,进入人群中,暗中焦急万分地盯着薛长根和黄大娘。他真的后悔了刚才没有理会那个女子,后悔也晚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采取补救措施。他装作没事人一样,上了一辆人力车,悄悄尾随在鬼子宪兵后边,一直跟到了街头,迎面来了一支队伍,他仔细一看,真是无巧不成书,竟然是那个祝寿的队伍。两支队伍面对面而行,祝寿队伍慌忙给日本人让路,看热闹的群众见到凶神恶煞一样的鬼子,吓得六神无主,像河水般乱退到两边,给鬼子让出了一条道。

    奇特的变故,加重了耿家贵的恐惧,甚至连他这样有意志的人,情绪上都起了波动。耿家贵一时慌了手脚,稍微稳定下来,趁机混进了祝寿队伍。他掏出自己的唢呐跟着两个鼓手吹起来。两个鼓手见不认识他,要赶他走。耿家贵笑笑,不说话,只是狠狠地吹喇叭。鼓乐队与鬼子队伍擦肩而过,小鬼子鼻子下边的仁丹胡子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耿家贵还看见薛长根大义凛然昂首挺胸地走着,他趁着鬼子没人注意他,将手里的唢呐对着长根身边的两个鬼子轻轻一抖,“嗖嗖”两声,两个暗器从唢呐里边飞射而出,两个鬼子应声倒地,口吐鲜血见了阎王。薛长根这才知道耿家滹沱喇叭里有暗器。鬼子兵见死了同伴,野兽般吼叫着朝群众就开了枪。人们慌忙奔逃,人群大乱,耿家贵拽住薛长根的胳膊撒腿就跑,边跑边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转身又割断了黄大娘身上的绳索。三个人一起疯跑起来。

    鬼子发现了他们,呜哇呜哇怪叫着追赶了上来,黄大娘拉着他们的胳膊下了河堤,钻进了河边的一个隐秘的窑洞里。鬼子追下来,以为他们浮水逃走了,不停地朝黄河里打枪,打了一阵,见没啥动静,气急败坏地走了。

    薛长根伤愈归队,与耿家贵结拜为生死兄弟。有耿家贵的呵护,薛长根是该扬眉吐气伸展一下腰腿的时候了……

    耿老亮的职业是理发,开着理发铺。理发店的布幌子鼓满了,猎猎有声。一条黄狗冲着幌子叫了两声,颠颠儿地顺着干枯的河道跑了。这条狗是被老薛的咳嗽声吓跑的。老薛站在理发铺门口的蛤蜊皮堆上,看看狗狂奔的影子是歪斜的。这些日子,老薛从乡政府退休回村觉得是害了眼病,为啥看村巷和村人都是歪斜的呢?他不时地揉揉眼睛骂,这球眼!然后就忆起当乡长时的种种风光,陈年旧事便翻出新的花样儿来了。老薛带着行李回乡是悄悄进村的,并没怎样声张,可村里的人早就知道他退了。他躲在家里看闲书从不愿出门走动。他是从山民当的村支书,后来一步一步熬到乡长的,这块地埝儿地皮早踩熟了。就是不愿出门。这种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对于老薛是始料不及的。

    老伴儿见老薛萎靡不振的样子很着急,怕他憋出病来,就说,你不是爱听耿家的滹沱喇叭吗,去外边听一听,散散心吧。老薛不哼也不争,冷着脸子,直愣愣地不吭声。老伴儿又说,退休咋了,又不是当贼啦。老薛依旧不语地抵挡,挡她,也挡自己的心。老薛自有老薛的想法,自己走在街上碰着乡人总是很难办的。人家对他热情了,他心里不安。这光景的热情也是装出来的。人家对他冷淡,他更难受。任外面北风吹拂,他守着家人过冬。这心态调整一冬,明年开春儿兴许就会好起来。老伴儿见老薛头发长得像鸡窝,就催他去村口理发铺找耿师傅老亮理发。

    即便有“过节”,老薛有歉意,但是耿老亮对老薛一直很好。老薛当乡长的时候,耿老亮有空儿时就去乡政府为他理发,还给他吹滹沱喇叭。有一天,老薛还是乡长,有一家老板求他办事,给他塞了二十万块钱。神不知,鬼不觉,你不说,我不讲,可是,怎么让耿老亮知道了?耿老亮给他理发,理完了,吹了一通滹沱喇叭,吹得老薛胆战心惊。耿老亮说:“莫伸手,伸手必被捉!想想咱们的爷爷,他们是咋活的?”老薛一惊,脸白了,眼直了:“是的,是的!”但是,他心中一直嘀咕,这耿老亮能掐会算吗?后来,一打听,是耿老亮的喇叭发现的。这几天,耿老亮的喇叭传递一种感觉,让他冒汗了。老薛立马将赃款退给了老板,老板不收,老薛火了:“你不收我就交纪委啦!”老板把钱收回了。老薛感激耿老亮,还多了一分恐惧。当年,这滹沱喇叭救过他爷爷的命,今天还警示着他的后人。神喇叭呀!耿老亮不光会吹喇叭,理发的许多绝活儿令老薛赞不绝口。除了刮净面术,他还有“拿晕儿”揉摸的把作,他捏搓后背处的暗穴,人就像飘升入仙境似的。爽身解乏,而且还治病哩。去找耿老亮理发?老薛慢慢将心静住,眼睛就亮了起来。找耿老亮理发是会上瘾的。他觉得自己冥冥中向往的也许就是那个地方。而耿老亮也把给老薛理发视为荣誉和骄傲。那是过去。老薛一直想象耿老亮现在能够怎样待他。老薛站在理发铺门口,远远地瞧着里面乱哄哄的人。这里永远都有说笑声、喇叭声,总是有人扎窝子。老薛喉咙里灌进北风了,一痒就咳了起来。边咳边往铺子里探脑袋。薛乡长来理发吗?过路的村人朝老薛打招呼。老薛支吾说,不,随便走走。几十年了,老薛从没上赶着来到这地方。来了又不敢承认。花钱理发有啥理屈的?老薛自己埋怨自己。于是他就不好意思往理发铺凑了,紧紧围脖儿,往村口的河滩上走了。泥滩冻得硬实,走上去觉得挺踏实。北风刮一阵歇一阵,傍晚时方停了。老薛发现傍晚的河湾呈深灰色,四野灰得不见别的颜色了。盯久了,河湾和船也是歪歪斜斜的。掌灯时分,老薛就悻悻地朝家里走了。

    老薛回到家里边吸烟边看书。老伴儿过来好一阵埋怨。老薛不回话。吃晚饭时老薛独自喝闷酒。老伴儿盯着老薛乱蓬蓬的头发说,吃完饭俺拿剪子给你剃头。老薛说谁要你动手,跟狗啃似的。老伴儿叹口气说,那俺明天去把耿老亮请到家里喝酒。老薛冷冷的脸就笑了,对对,请请耿老亮。往后谁最有用?耿师傅对俺更有用!说完老薛连喝了几杯酒,红红的酒晕满了脸。

    第二天上午,让老薛惊喜的是,没等老伴儿去请耿老亮,耿老亮拿着剃头家伙来家里找他了。这时候日头已升起,耿老亮高高的影子在老薛眼前晃来晃去。耿老亮窄窄扁扁的身子像河带鱼,老脸冻缩得像一块风干的老木。耿老亮笑道,薛乡长,愣啥?坐下来理发吧。老薛给他递烟。耿老亮看见老薛头一回给他递烟,竟有些受不住。他连说,别客气,薛乡长!老薛凝视耿老亮良久,然后轻轻叹一口气说,这年头像老耿这样的好人不多啦!耿师傅,别看俺退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啥事就说话!俺给你跑。耿老亮倒有些露怯了,连连笑着,别客气,真的不客气,往后少不了麻烦薛乡长!理了吧!老薛不急,静静地审视耿老亮。这些年他总是为自己理发,竟完全忽略了老师傅的形象。他在老薛面前是一团淡淡的影子。耿师傅现在出现,使老薛产生了许多联想。耿老亮又催老薛说,理发吧,理完了俺去铺子里开门。老薛坐下来掖好脖领说,你铺子里人真多。耿老亮问,你去过铺子?老薛说了说那天的情景。耿老亮心咚咚跳了,老脸突然红了说,都怪俺,咋能让你去铺子里呢?往后,你理发就叫孩子们喊俺一声。耿老亮说着,电推子的嗡嗡声就在老薛头上盘旋。老薛很感动,颤了声音说,耿师傅,你心意俺领了。不过,日子长了这样不行,俺这会儿是平头百姓,这样做不好!耿老亮笑嘻嘻地说,你退与不退一个样,你这官当得让俺服气,俺们自愿这么做,谁管得着吗?这是咱老哥俩的缘分。老薛扭头再瞅瞅耿老亮。他脖子歪着,瞅人的脑袋倒挺正的。他忽然觉得耿老亮的笑里藏着东西。耿老亮会说话了,耿老亮会做人了。老薛退休之初,确实碰着很多能说会道的聪明人。其实他们心里不这样想嘴偏往甜里说,实实在在打动了他,随后就有求于他了。事儿办妥了就不会再理他了。乡镇干部群儿里这样的人不少。老薛研究了一辈子人啥没见识过?连过去是闷葫芦的耿老亮也学会了。世道练人。不过,耿老亮这种善意的举动,使老薛觉得挺舒服。即使耿老亮张嘴求他,他都会认真去做的。老薛意味深长地说,耿师傅哇,咱两家过去有过“过命”交情,咱老哥俩儿还是好兄弟。过去我当权的时候,我都没给你办成啥事,这阵还有点余热,有啥事求俺办,就明说吧。耿老亮呵呵笑着泪眼凝噎,眨出一片水雾来了,连说,那是那是。

    老薛总觉得老师傅笑得不真实,总觉得耿老亮有事情求他又难于开口。老薛说,你别跟俺玩虚的,这把年纪的人了,实实在在的嘛!耿老亮又呵呵笑着点头,那是那是。老薛不耐烦地说,说呀!有事儿吗?光说那是那是,那是算啥?耿老亮又附和地笑,那是那是。老薛有些憋屈,就无奈地闭目养神,等老师傅亮出他的推拿绝活儿。耿老亮理发推拿从不看人,全身全心地沉进“把作”里。他缩缩地矮下身,谛听手指按揉骨节的声音。老薛长出一口气,全身心地陶醉过去了。他不睁眼,很想长久地挽住这段时光。老薛身下热乎乎的,北风吹不进来,屋里的土暖炕烧得正旺,他斜躺在靠椅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等老薛睁眼醒来,发现老伴儿已摆好酒菜快吃午饭了。不见了耿老亮,老薛就急着向老伴儿要人。老伴儿说耿师傅还得理发呢,光守着你人家喝西北风啊?老薛醒醒神儿说,给耿师傅钱了没有?老伴儿为难地说,咋塞他都不要。老薛越发证实自己的判断了,耿老亮有事情求他。老伴儿又说,俺又拿出一条香烟给耿师傅,他还是不要!老薛愣了愣,脑袋像布幌一样悬在半空。末了,他胸有成竹地摇摇手说,甭费神啦,耿老亮肯定有事求俺去办。俺给他办事就是啦。老伴儿问他,啥事哟?老薛摇头,他没好意思说,下回该说啦!别急。老伴儿满脸迷惑困倦地嘟囔说,耿老亮会有啥事儿呢?老薛也想。

    北风的呼哨,搅得老薛常常夜不能寐。睡不着觉的光景,老伴儿也跟着倒霉。他捅醒老伴儿让她帮着自己分析耿老亮的家庭。耿老亮的五口之家,日子过得宽余滋润。儿子儿媳搞一个生产铆钉的家庭工厂。自家有辆双排座汽车往返运货。房子也是新挑盖的,小孙子上学了。耿老亮十分满足,他的理发铺挣不了几个钱儿,儿子几次劝他歇着安度晚年。耿老亮没有答应。老人理了一辈子发。他从理发铺里跟父老乡亲聊天,寻了乐子,也体味着一种安恬的劳动美。山民出河拢岸就到他的理发铺聚群儿。他爱听山民河上的故事,爱嗅他们身上的泥腥气。老薛启发老伴儿怎么也找不出耿老亮求他干什么。老伴说别猜七想八的了,也许耿老亮不求你做啥。老薛总是想着自己那套,执意认为耿老亮的笑面里藏着东西。老伴儿说睡觉吧,耿老亮啥时张嘴就啥时办。老薛连翻几个身才睡着了。

    老薛高血压病范了,耿老亮十分焦急。

    耿老亮放下了手里的理发活儿,提着滹沱喇叭过来了。天一冷耿老亮的喘气就不太顺畅,喉咙里呼唤着:“老薛啊,我知道你病了,给你吹喇叭祈福吧!”老薛一听,眼泪就落下来了。耿老亮拿出一捆削好的竹签,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尖,有的圆,一小捆儿一小捆儿用皮筋扎起来。耿老亮递给老薛竹签说:“这是喇叭曲目,你抽,抽哪个,我就给你吹哪个!”老薛紧紧攥住耿老亮的手:“谢谢你,我爱听《百鸟朝凤》。”耿老亮就摇头晃脑地吹了起来,老薛听得着迷。病慢慢好了。

    耿老亮要走了,老薛让老婆给带上两瓶剑南春酒。耿老亮死活不拿,嘿嘿笑着走了。耿老亮走后,老薛就跟老婆分析了:“你说,这耿老亮为啥对我这么好?”老伴儿说:“他是不是有事求你?”老薛点点头说:“恐怕是,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赶紧问问他,要不咱也不落忍啊!”

    第二天,老薛到耿老亮的理发店逼他快把求自己办的事说出来。耿老亮感觉不舒服,没想到自己的行动会招来老薛那么多的猜想。他心里烦,脸上还是笑着说,那是那是。老薛没法戳破耿老亮的花招儿,就生气地说:你别那是那是的,你小瞧俺啦!耿老亮笑说,看你说着说着又离谱了,俺看你是小瞧俺啦!老薛扯下白围巾,拿手摁住耿老亮的推子说,你还不实在,不说,俺就不让你理发啦!耿老亮弄得哭笑不得,摇头叹息,唉,真是的,俺说,你让俺理完发,喝上口茶,一门心思地跟你说。老薛就松开手静待耿师傅理发。耿老亮小曲一哼就解他心宽了。理完发也推拿完毕,耿老亮背起剃头箱子斜斜歪歪地走了。老薛站起身喊他拽他,他只是憨憨一笑,扭身走了。耿老亮到门口碰上买菜回来的老薛的老伴儿问,咱薛乡长有病了吧?老薛老伴儿摇头说没有哇。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耿老亮念叨着走到村巷里去,丢下一串脚窝子。老薛望着耿老亮的背影愣神,很沉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耿老亮越不开口事情难度就越大。然后,老薛吩咐老伴儿去耿老亮家里打探一下,耿老亮家里有啥当紧的事情求他。俗话说人走茶凉,他离岗才几个月,趁茶杯还存点余温,有些事还是能办妥的。老薛十分自信地想。老伴儿是吃罢午饭后去耿老亮家里的。在那里,老伴儿没见到耿老亮,而旁敲侧击地做了一番侦察工作。据耿老亮儿媳妇无意透露,耿老亮家里过冬的煤不多了。另外还有一件扎手的事,耿老亮儿子办的家庭工厂陷入困境。厂里做出的铆钉卖给乡家具厂,交了货一年半载收不回钱来。他们找了几次厂长,厂长总是死拖。家具厂厂长叫马会武,是老薛一手提拔起来的。老薛和老伴认真地分析,种种迹象表明,耿老亮求老薛第二件事可能性较大。老薛心里有了底,就急火火地去村口理发铺找耿老亮。路上,他就暗暗叹服耿老亮的手腕够高明。想求人却不张嘴,勾得人乖乖为他跑腿儿。这年月傻人也都练奸了。不过,老薛心里挺兴奋的,替耿老亮办事他心甘情愿。站在理发铺的门口,看见里面乱哄哄的人,老薛情不自禁地站住了。雪住了,天气冷得厉害,他脚下的雪堆被人踩成黑泥了。他又不想进去了,当着那么多村人,他上赶着跟耿老亮套近乎,多少有些丢身份。过去他毕竟是很有威严的一乡之长呢。另外他要把事情偷偷办了,给耿老亮一个惊喜不更好吗?这么思思索索地转悠着,老薛掐灭手里的烟头,扭身往回走了。雪地里留下了人们行走的足印。村巷的苦楝树旁堆着很大的雪人。雪人看着和善慈祥,可老薛却觉得雪人也生了心眼儿。看着看着,他又觉得雪人很像耿老亮。憨人自有憨福气。

    雪融得很慢,北风劲吹。

    年根儿底下是管闲事的季节。过去在位的时候,老薛这阵儿最忙。去村里厂矿协调关系,准备年货,给上级报表,去敬老院看望老人们等等。当时他就想退下来,一定在年根儿时候好好歇着,眼下没有人给他派任务,他也照样沉不住气。这天很早的时候他就去家具厂找马厂长去了。远远地他就看见披雪的船垛了。家具厂很冷清,几只河鸟在雪上觅食。在厂门口,老薛见到门卫老康,老康说家具厂的船卖出去收不回钱来,被迫停产放假了。工人们也有半年没发工资了。老薛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老薛知道时下三角债很厉害的,但想象不到闹到停工的地步。没有见到马厂长,老薛就蔫蔫地退回来了。走到河口,老薛远远地看见耿老亮的理发铺了,红红的布幌儿被风摇得直响。他又站住了。耿老亮的脸面在他眼前晃荡。想想耿老亮,老薛又有些不甘心了,转了身,顺着老河道朝马厂长家里走去了。恰巧马厂长正躲在家中与一伙人打麻将。见老乡长来了,就紧着找老婆替他,陪老薛到另一屋里说话。老薛不紧不慢地说,无事不登腊月门,今天俺问你一件事,俺村的理发师耿老亮知道吧?马厂长点头,有啥事你就直说。老薛说了说耿老亮的家庭铆钉厂。马厂长很快就明白了,是耿家托老乡长索账来了。老薛发现马厂长的脸色一时变得很难看,就说,来痛快的,办不办?人家小门小户可禁不起浪颠雨打的。该过年了,也该兑现欠款啦!年根儿了堵门要钱的太多啦。俺呢,也疯啦,死猪不怕开水烫。兵来兵挡将来将挡,就是一条,姑娘穿娘鞋——钱紧!

    老薛寒了脸像判官一样审视他,家具厂的报表俺看过,也不亏损呀!而且你们是出席县里的先进呀?马厂长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最后笑了说,老乡长是真不知情还是跟俺装啊?这会儿乡里的哪个企业不是虚报呢?报产值算上库存,闭着眼再码个数。越亏损越他妈硬气。老薛憋了半晌不说话,听马厂长一席话,仿佛就一懂百懂了。过去乡里经他手往县里报表,虚话连篇自然有,但没想到手下的经济实体也整天哄乡里的头儿。马厂长说,老乡长在位时,俺们没好直接捅透啦,怕您老工作没信心。老薛瞪马厂长一眼说,那时俺都撤了你们!马厂长又笑说,你还没入流呢!越亏损你越没法撤,撤了俺们谁愿接这笔债?谁愿坐这根大蜡?再说这空头厂俺们真干够啦!回家自己开一号,那有多滋润?到时俺聘老乡长给俺当顾问。老薛的心思跟这儿不搭界,眼却早花了。越听越气,竭力将肚里的火压回去说,别跟俺胡扯乱拉的啦!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管咋难,欠耿老亮家的这笔钱,年前就堵上。你有啥难处,由俺去乡里直接说。马厂长呼哧喘气,嘿嘿笑着,不回嘴,一时竟忠厚起来,支吾说,按理儿俺不该跟你出难题,可俺实在没招子啦!乡里为烟台定做了两艘机帆船,是经现在赵乡长的手,钱欠着呢。听说乡里要回了8万块,但也没给厂里,说过完年再说啦,年前乡里往县里上供用钱,这你老还不知道?你要是能要回一些,就先堵耿老亮这笔款!咋样?在乡里,还是您老面子大呢。老薛想了想说,那就这么说定,你小子要变了卦,别怪俺整你!马厂长说那是。老薛喜欢这样一还一报的交际方式。你求俺,俺求你,老薛习惯了。像耿老亮那样豆干饭闷着实在让他难以适应。

    老薛走后,就回到家里跟老伴儿合计了一番。

    晚上他就马不停蹄地跑开了,先是找到新上任的赵乡长,又找了乡里第一把手金书记。金书记和赵乡长对老薛十分客气,毕竟是老领导了嘛。其实,在老薛找他们之前,马厂长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他们分析是老薛在耿老亮家庭工厂里入了股的,所以对老薛的意见不可忽视。但老薛主动搜寻卖家具事件,赵乡长和金书记心里着实不悦,因为他们在里边都拿了好处了。他们甚至疑心老薛抓到了什么把柄,退下来不甘心而犯了红眼病。他们心虚,客客气气地说了说乡里的经济困境。这大半年形势急转直下,乡政府也该放长假了。老薛被马厂长一竿子支到乡里,大腊月跟着他们发愁讨没趣儿。他心凉了,后背处冒起北风。他发觉牵扯到经济,幕后的勾当多着呢。别让他们认为他背后挑刺找事儿,就将他与耿老亮的关系着实解释了一番。说白了,不就理理发还个情儿吗,还犯得着这么折腾?他们怀疑老薛不安分了。老薛越解释他们就越疑心他了。老薛无官一身轻,故意糊涂着,只死盯家具厂这笔钱。赵乡长和金书记说研究研究,就将老薛打发回来了。老薛感觉自己捅了马蜂窝了,不过他不怕。可是有怕的,送走了老薛,赵乡长就将马厂长叫到乡政府,狠狠地训了他一顿。马厂长不知道赵乡长为何这样怕,他说俺本想糊弄糊弄老乡长的,退休的人了,别惹!赵乡长骂马厂长肚里装着小九九,关于耿老亮的款别指望乡里,挖窟窿打洞自己想辙去!马厂长被赵乡长骂蔫了,忙点头应承,再争执就肯定殃及全身了。马厂长一走,赵乡长就捎信给老薛,说马厂长答应给办了,盯紧马厂长即可。老薛得到回话很高兴,晚上独自举杯喝了几盅。边喝边骂耿老亮有福气。老伴儿问他,他憨笑不语,人间苦乐唯有自己细品了。他告诉老伴儿说,让耿老亮他儿子直接找马厂长拿钱吧。

    第二天,老伴很早起来做花糕。她说等花糕蒸熟了给耿师傅送一些。老薛心里喜,哼着皮影小调儿看老伴儿做花糕。人活着就是图享福的,啥算享福呢?退下来的老薛对享福的理解往往使自己吃惊了。老伴儿专心做花糕。滹沱河的腊月二十五,家家喜欢吃花糕。老薛的老伴儿在村里做花糕是有名的,好多人家求她帮着做,或跟她家要一些。她想着早上做完花糕,下午像喜神一样串串门子,帮街邻四坊做花糕。花糕是用发酵后的白面和红枣做成的。圆形花糕主体上,用面捏成一棵生命树,树的一头是龙一头是凤。龙凤的四周还要拿面捏一些小小的吉祥物。如百合和葫芦等。老伴儿在给耿师傅做的花糕上捏制了一些桃、佛手、月季和鱼之类的小玩意儿,表示祝愿耿老亮长寿安康的意思。老薛这几年从没来家里吃花糕,更没细心瞧过。眼下他看着,感到少有的新鲜。灶膛旁加火,显得老薛气色很好。火亮的时候,老薛仿佛看见了耿老亮的脸,还有很多别人的脸。火光一灭这些脸就都不见了。花糕蒸熟的时候,老薛催老伴儿立马给耿老亮送去,顺便把喜讯告诉他。他想象耿老亮高兴的样子让他怎么也忘不了。老伴儿将热乎乎的花糕放进篮子里,颠着大脚片子走了。老薛望着老伴的背影,叮嘱说快回来。他会觉得时间太漫长了,有些让人熬不住。老薛的心情愉悦,绝对想象不到老伴儿见到耿老亮的情形是很吓人的。老伴儿赶到耿老亮家的情形是很吓人的。老伴儿赶到耿老亮家门口,正巧赶上耿老亮一家子打架。耿老亮儿子儿媳瞪着眼骂爹了,连耿老亮老伴儿也是向着儿媳儿子。耿老亮委屈,火气十足地打了儿子两巴掌。老薛老伴儿掩着花糕被尴尬地堵在门口,当她弄清原因的时候,耿老亮从她身边而过,气哼哼地瞪她一眼说,求求你啦,求求你们饶了俺成不?俺造哪辈子孽哟!然后跺跺脚蹶跶蹶跶地走了。

    老薛的老伴当下腿一软,花糕就从她手里滑落,骨碌碌滚到地上去了。耿老亮老伴儿说,耿老亮求你们老薛整治乡里家具厂的马厂长,马厂长动怒了,不仅欠款兑现不了,而且明年的货也不进啦!气得儿子儿媳跟老头子闹。他理他的发家里事瞎掺和啥?老薛老伴儿心里不免有几分怏快的了,十分憋气地往家里走。路过村巷苦楝树时,还听人家议论说老薛在耿老亮家里的厂里入了股儿。这都哪儿跟哪儿呢?一进家门,她就跟老薛一说,老薛就被气糊涂了。负疚的沉重叫他喘不过气来。老伴儿噎噎地哭泣起来,咱不找他理发了。理个头发还把命搭进去?老薛中了邪似的直着眼,猛地咳嗽起来。老伴儿跟老薛说句话,他仿佛没听见。过一会儿她又说,他还是仿佛没听见,依旧默默地伤感着。正是晌午,北风减弱了,可天阴得居然像是昏暗的傍晚。

    才下过雪,村巷里积聚着碎银般的雪粉。过去正月就算早春了。老薛感觉到这早春比冬天还要冷一些。仍然是北风。老薛在正月里说话极少,想的事情也很多。从村口走过的时候,老薛最怕见到的是耿老亮理发铺的幌子。布幌子红得刺眼,歪斜的样子悬吊吊的让他不舒服。老薛怕见到耿老亮,像做了贼似的。耿老亮又像往常没事人一样敲门了。老薛正侧卧在炕上吸烟,见到耿老亮就慌了,麻溜儿地下炕对老伴儿说,就说俺出远门啦。然后他打开后门躲在后院。后墙根儿阴得很,冻得他喷嚏连天。耿老亮走后,他乞乞缩缩地颠回屋,隔窗望见耿老亮一晃一晃的身影,心腔一热。耿老亮走了,又朝这边回头三望。老伴儿侧着脸,看见老薛冻红的一只耳朵,心疼地说,你这又何必呢?像老鼠过街似的躲来躲去。老薛没回话,看啥都是歪斜的,仿佛满世界的人心都是黑的。他手掌伸进乱蓬蓬的头发里,痛苦地扭皱着脸相。

    一个多雾的早晨,老薛骑上一辆自行车独自去了河对岸的下新庄。这村的村口也有一个理发铺子。老薛过去下乡蹲点在这里理过发。他走进理发铺,师傅能认出他来,满口喊他薛乡长。老薛笑笑说,日后就在这理发啦!那师傅问,俺是耿师傅的徒弟,耿师傅活儿好哩!老薛板紧了脸说,别拿鸡毛当令箭,理发吧!那师傅愣起眼开始理发。老薛脸朝南窗坐着,后对着北门是河口,理发铺的门掉了,北风吹进来的时候,老薛不禁打个寒噤。这个有雾的上午,将留给老薛永久的记忆。老薛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脖子歪斜了,怎么摇也直不起来,他沮丧地承认自己中了邪风了。都是命里该着,老了还出这么个洋相。他骑不了车了,推车走,走到村口时,老薛竟惊异地发现歪着脖子看世界蛮有意思。眼里的景景物物正道了。老薛进了家门,老伴儿就发现他脖子歪了。一连几天请医看病,吃西药扎针灸,一个疗程过去老薛的脖子依旧是歪斜的。老薛脑袋也扯落得别别扭扭,害了大病似的难堪起来。那天耿老亮听说就赶来看老薛,老薛拿怯懦恍惚的眼神儿看他,心里一虚,脑膜下便涌出一溜汗来。耿老亮仔细瞧着老薛的脖子,想笑却没笑,嗓子眼儿痒得很,却哑口无言。耿师傅,是不是风吹斜的?老薛问。

    是风,这几年中邪风的人不多啦。耿老亮说。

    有啥办法吗?

    耿老亮没吭声。

    老薛心灰了。

    风入骨,病入口。

    老薛释然了。

    耿老亮说,老乡长,你不该哩。

    老薛梗着脖子看他,理亏地眨眼睛。

    你说,俺真没想求你做啥。耿老亮说,人为人做事,偏偏为啥要一报还一报呢?当年咱们的爷爷,他们冒死救命,想啥了吗?想报答了吗?没有哇!咱乡间应该都有一颗血疙瘩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别的还有啥呢?老乡长,你做官的时候,俺不也这样吗?俺看中你这人好哇!人正啊!

    老薛听着眼眶子一抖,唰地落泪了。

    耿老亮“啪”一铁砂掌落在老薛的脖颈上。老薛的脖子落一排红手印子。耿老亮扶了扶老薛歪斜的脑袋。他惊诧了。老薛的脑袋依旧歪着,他的铁砂掌不灵验了。以前耿老亮治这类病都是冷不防一掌。一掌下去就会好起来。老薛浑身的肌肉收紧了,苦笑着求他,耿师傅,就再来一掌,俺挺得住。耿老亮十分泄气地瞧着老薛的脖子,看哪儿都是毛病了,也就看不出毛病在哪里了。看久了,脖子不像人的脖子,脸也不像是人的脸了。耿老亮宽宽心说,别急,我再来一把。耿老亮让老薛闭了眼睛,偷偷掏出滹沱喇叭,冲着老薛的耳朵根子一吹,哇的一声,老薛吓得头发都支棱了。他当即一摇脖子,嘿嘿一笑:“妈呀,好啦!”耿老亮收了喇叭,悄悄地走了。

    高兴是短暂的,忧愁是漫长的,短也罢,长也好,那是随着人的心气变的。烦恼的冬天过去了,温暖的春天来了。毕竟这季节,老薛觉得冬天与春天交接的北风变幻无常,使他的脸显出某种苍老和痛苦。耿老亮告诉他,春捂秋冻不生杂病。每当老薛出门走动时就穿上很厚的衣裳。老薛不再让耿老亮吹喇叭,耿老亮就偷偷躲到树林里吹,老薛隔了老远就偷偷听。滹沱河边的树影浓密起来,也许是它们阻隔了最后的北风,风将耿家喇叭吹走了调儿。北风渐渐萎缩渐化,最后消失或转向了。

    老薛在春天的心境中想象来年滹沱喇叭的调子,可惜怎么也没有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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