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艾琳娜-日光·年轻·雨·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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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ountain

    那水源充足的噴泉無止歇地濺灑著水珠,在嵌有青苔的水池表面畫出繽紛的水痕,有陽光的時候,角度特殊一點還能夠瞥見華麗的虹彩,但是今天可不行,天色有點陰暗,太陽從一大早就沒露過臉。

    公園裏的人很多,那些從爸媽的青年時代就開始在公園提個小籃賣零食的小販們懶洋洋的,因為沒人理采他們。振達坐在噴泉旁的鐵涼椅上,隔著噴泉的水幕看對面網球場的人打球。一個大肚皮的老先生迎接一記漂亮的切球,球拍過處撲了個空。老先生握拳露出惋惜的表情。遠方百貨公司以天空為背景的數字鐘跳了一下,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分,還有,是一個絕對平凡無奇的星期三下午。

    振達拍了拍放在膝頭上的黑書包,覺得有點無聊。高三上學期的青春像沒有電扇的夏日午後,煩燥難耐又空虛不已。黑書包裏有幾本偉大的考題分析,物理,英文還有三民主義。是臨出門前打算在噴泉旁邊唸的。可是,無論如何望著這偌大的城市公園出神總比啃書來得吸引人。他撫弄著黑書包的流蘇,但就是提不起興緻來把書打開。一陣輕巧的腳步從身後傳來,然後有雙手掌輕輕蒙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我是誰?」

    猜猜妳是誰?振達不禁在柔軟溫暖的手掌底下微笑起來。有時他真覺得奇怪,明珠總是做出一些和同年紀女孩們不符合的動作,充滿了童稚的天真,但又不做作。振達看過一些女孩刻意做出天真爛漫的僵硬舉動,不過連她們自己也不太能說服。但明珠就不同,她的一舉一動都自無得很,就像她現在在學陶大偉的歪歌唱著「你猜猜我是誰」一樣,很特別,但不討厭。

    「嚇!不和我說話呢!」

    明珠放開蒙住振達的手,輕盈地繞過鐵椅,坐在他的身邊。振達從眼角的餘光看見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白短褲,順著白皙的長腿向下看去,一雙清爽的淡皮色涼鞋。她總是一身的青春活潑,清爽得引人側目,振達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過跟明珠類似的女孩,那些充斥在街道上,速食店中,百貨公司裏的台中市女孩有的拘謹過頭,有些則顯得誇張,也許其中也有些是合時宜的也說不一定,但總比不上明珠來得大方自然,想到這兒,忍不住看了明珠一眼,卻發現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小高,」明珠單眼皮的眸子透著狡黠的神采。明亮的牙齒伴著微笑。「你是不是忘了我叫什麼名字啊?」

    振達望著她,也笑了。

    「我在想,妳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真的。」

    「與眾不同?」明珠偏著頭,露出不解的神情。「為什麼我是……與眾不同?」

    這問題還真不好回答。明珠講話的腔調有點奇怪,總覺得說起話來拗口拗舌似的,現在還算好些,振達記得剛認識明珠的時候她的口音更好玩,舌頭都不曉得放哪兒好似的。一個男生說起話來這樣拗口拗舌的也許會惹人討厭,但是像這樣一個明媚的女孩說出一口古怪的國語卻令人感到心情開朗,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振達有時想找出明珠口音之所以會這麼奇怪的原因,那種腔調和典型的臺灣國語並不儘相同,勉強說起來,雖然有點不合情理,倒覺得明珠像是從認識他之後才認真學講國語似的。還有一點更奇異的,明珠對於交談中有些再平常不過的名詞居然聽不懂,雖然她很努力在掩飾,並且藉上下文的含義去推測,但次數一多就露出了點跡象。像現在這句「與眾不同」,振達肯定她並不清楚真正的含義,好奇,再加上一點好玩的心理,振達打算再試試她,觀察她的反應,於是很快的接口說道:

    「妳真的不覺得?真的,你很與眾不同呢!」

    「誰知道呢?」明珠做出無所謂的表情,不露痕跡地把話題移開。「看,我是不是曬黑了?」

    「一點點。」振達側眼看她,語氣不是很堅定。明珠的皮膚很白,從一開始振達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皮膚白皙得很。剛認識明珠的時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她從沒有樹蔭的廣場走來,裸露的臂膀在大太陽下閃著柔和的光暈。這以後雖然有過很多個陽光熾烈的日子,台中市的女孩皮膚逐漸轉成巧克力色,但明珠好像一點也沒變,一樣讓人在大太陽底下眼睛陡地一亮,光滑的額頭有汗珠,臉頰微紅,奢侈得像是化了粧。

    「我告訴你啊!昨天我去海邊游泳呢!好漂亮。」明珠環抱著雙臂,彎腰將手臂輕撐於膝蓋上,看著遠方仔細回想。「沙灘上一條長木板,破破的,要不然腳板真會燙熟了。太陽好大,我和姨媽躲在陽傘下看人在海裏面游泳。後來我們也下去玩水,被海浪淋得好溼,我回家照了鏡子,曬得好黑呢!」

    「只是黑了一點點。」振達伸過去自己打了一暑假籃球曬成古銅色的手臂。「看到沒,這才叫曬得好黑。」

    明珠伸出手臂,與振達的相較之下的確差別蠻大。「我希望有天能和你一樣的,健康。」明珠由衷地說。振達想從她的神色看出這句話的真正用意,卻看不出來。她就是這樣,有時沒來由地說一句奇奇怪怪的話,你永遠猜不透它的含意。振達想,和她的某些格調很類似,就好像她從來不提她的家庭,學校一樣,在這方面令人透著一點蹊蹺。

    「我看妳倒是有一付好運動身材,妳在學校的時候打不打球?」

    「沒有。」明珠簡潔地回答,隔著長長的睫毛偏頭看遠方的天空,旋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臉來。

    「有種東西,紅紅的,亮亮的,用小木材串好多顆起來,是什麼東西?」

    「啊?」振達沒能聽清楚她的話。「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

    明珠嘟起嘴唇。「可能是吃的東西,我昨天在海邊看到一個小孩子扛著賣,可是太遠了,就沒有過去。」

    振達極力在腦海中搜尋這東西到底是什麼,他思索了一下明珠的敘述,臉上漸漸露出笑容。明珠仔細地看他,眼神柔和。

    「大概知道是什麼了。」振達拍拍黑書包,站起身來,過於僵硬的坐姿使得腰有點發痠,有時候他很氣自己很沒用,在女孩子前面一點也放不開,連和明珠說話也不大好意思像她一樣盯著人看,只是偶爾偏頭看一眼,立刻又把眼光移回來。「我帶妳去看是不是。」

    下午五點三十一分的公園沒有什麼人,雲氣在天空逐漸深重起來,陽光已不再熾烈。

    在陰涼的天空下走過樹蔭,時而有陣草香傳過來。明珠走在振達的身旁,挽著他的手臂,走過長長的紅磚路。挽著手臂走路這碼子事一直讓振達感到彆扭,他想即使到了七十歲也是一樣,一樣會對被個女孩子挽著手臂走路這檔子事感彆扭。但明珠就喜歡這樣,她大方得要了人的命,真的,振達有點害怕和明珠走在人多的地方,有時候她硬是在人最多的地方做出驚人的舉動。

    有一回在百貨公司電影院的大看板看見一部美國的青春電影廣告,明珠在大街上高興地歡呼起來,惹來一旁許多人的訝異眼神,振達窘得簡直可以直鑽進下水道去了,明珠挽著他的手臂看他窘得什麼似的,眼珠子一轉調皮地猛然往他的右頰親了一記,典型的火上加油。人群中一夥沒事幹的傢伙還湊趣地拍起手來,帶動了不少的掌聲。英雄式的一個臺中市熱鬧下午,只是那天的人行道像是火燙的鐵板,令人坐立難安,能走得完那段彷彿每個人都看著你露出詭異笑容的可怕路程,振達每次回想起都相當的佩服自己。

    黃泥土地的花園旁,有兩個清湯掛麵的小女生打著羽毛球。振達輕輕將明珠挽著的手臂抽出來,順勢指向花圃中被濃密樹葉掩蓋的一個角落。

    「就在那兒。」

    明珠看了那兒一眼,點點頭。

    今天的明珠有點不一樣,像是有心事,看起來安靜多了。這是微妙的感覺,並沒有具體的根據。振達喜歡憑感覺看一個人,今天的明珠就給人沈靜的感覺,像朵夜裏的百合花,同樣的比喻,大部分的時間明珠像陽光下的玫瑰,只有少數的時間是沈靜的百合,比方說,現在。他們正走過沈默的七里香小徑,明珠的手搭在黑書包上,配合振達的節奏走著。

    小徑的盡頭是條看得見天空的走廊,一個轉折後偌大的市立圖書館就映入眼簾了。振達游目四望,希望找到賣李仔糖的小販。市立圖書館前的廣場有個十來歲的平頭男孩常扛著稻草紮的架子插滿華麗的李仔糖叫賣。或許今天的天氣不好,廣場上冷冷清清的。振達有點不甘心,跑上台階,再度四下找尋,還是沒能看見那男孩的蹤影。有點洩氣,一回頭,明珠遠遠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短頭髮被風吹起了幾絲。

    「真奇怪,每次來都在的,反而是現在要用到他了,才不在。」振達遠遠地向明珠攤攤手,明珠輕掠一下頭髮,背著雙手向他走過來,敞著一臉的笑。

    「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東西呢!」

    「現在已經很少看到人賣了,」振達仍不死心地游目四望。「但是我們小時候多得不得了。有人叫冰糖葫蘆,不過那是講究點的說法,我們都叫它李仔糖,用臺灣話講。」

    「是吃的東西吧?」

    「嗯!好像是用紅色的糖漿澆在一種叫鳥梨子的梨子上,串在一起,吃起來甜甜的,酸酸的。」

    「你剛剛說的,叫李仔糖,用臺灣話講,怎麼講?」明珠很有興味地問。振達說了一遍,她沒聽清楚,又說了一遍,而她那怪腔怪調的口音將李仔糖學著說了幾次,自己聽了也忍不住吱吱咯咯地笑了出來。振達望著她,突然萌起奇異的心情。

    「哪天有空,我請你到我們老家那邊吃李仔糖,還有好多妳一定會好喜歡的東西。」

    「一定。」明珠笑嘻嘻地合地手掌,看看天空。「哪天有空,我一定去吃光你們老家那邊。還有這個,李仔糖。」

    「就這樣說定了,」振達說。「不過,妳怎麼會沒看過這種東西呢?我還以為,像你們這種都市長大的小孩子應該也會知道這種糖果的啊!即使是從來沒真正看過。」

    「我就是不知道,先生。」明珠淡淡地笑著說。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另一邊台階的前面。「可能會下雨。」她仰望著天空,再次一掠頭髮。「坐一會兒,好嗎?」

    坐在台階上的時候明珠有好一陣子不說話,她支著下巴望著圖書館前馬路上來往的車子出神。

    微風帶來水的氣息,真有點要下雨的味道了。奇怪得很,今天振達一直忍不任會在任一個時刻裏想起和明珠認識以來的每一個細節,小小的片段,不清楚今天什麼地方不對勁,總是忍不住要去想那些過去了的事。

    這只不過是個平凡的星期三,在這一個暑假裏振達每天下午五點多都會在市立圖書館的噴泉旁邊等待明珠突然出現,然後持續著某種屬於十七歲的醇淨情誼。他們己經認識二十三天了,是明珠在認識第十九天的時候掰手指頭算給他聽的,而從那一天算起,他們又在公園見了四次面。但是振達覺得自己今天有點異樣,一直忍不住要在明珠一抬手,一微笑間聯想起過去這二十二天的她,在這一個太陽依舊下山,雲一樣在飄的星期三。

    「妳在想什麼?」

    「很多很多的事。」明珠輕輕的說。「我在想,怎麼會認識你呢?如果那一天你走得慢一點,或者我走得快一點,我們還會不會認識呢?」

    「難說。」振達輕易便想起和明珠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甜美地在腦海中湧現。「世界上很多事都是很奇妙的,有時很難預料。在那以前,我下了課一直都在圖書館看書,很少到噴泉那邊。我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過去噴泉那邊,我們還是可能認識的,但或許跟現在的情形就不一樣了。」

    明珠轉過臉來,帶著疑惑的表情。

    「奇怪吧?」振達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實,我早就看過妳好幾次了。妳總是坐在鞦韆上看噴泉,還有來來往往的人,對不對?有時候我看書看累了會到陽臺上去吹吹風,順便看風景,就是這樣對妳有了印象的。人的緣份很奇怪的,好像很難捉摸,但有時又好像有特定的軌跡可尋。」

    明珠露出潔白的貝齒開心地笑了,她的笑帶著特有的感染性,能夠左右旁邊人的情緒。「而我,」她回憶著。「卻真的是第一次看到你。我那時候想,這個男孩子的書包真好玩,黑色的,又掛著,呃……鬚鬚,看起來好有趣,你記不記得,我一直看著你呢!然後,那顆網球就飛過來了,差點……」

    「差點打中妳的頭。」

    「對!」明珠瞇著眼笑,很自然地把頭靠在振達身上,清爽的髮香淡淡地擴散。「我想到過要在噴泉的水池裏游泳,但可不是那時候,要不是你拉住我,我大概就「噗通」了,我可不喜歡這樣,就是要游泳,我也要穿游泳的衣服啊!」

    「我只是覺得妳很特別,我從來沒看過有人放著好好的路不走,要在水池的邊邊走過來的。」

    「我喜歡呀!」明珠說。「要不然我就不會這樣認識你了。」

    振達喜歡聽明珠這樣說,何況已經不止一次了,他相信明珠是真心說這種話的,縱使有時她的來歷讓人迷濛,他對她可說是一無所知,但明珠是個單純的十七歲女孩則無庸置疑,起碼振達自己對這一點固執得很。明珠不喜歡談家裏的事只是某種程度上的矜持,而她的與眾不同也不過是個人的差異罷了。總之,一切都是可以解釋的,明珠很好,沒什麼問題,就這麼簡單。

    「可是……」振達望著膝上的黑書包,撥弄著上面的流蘇。「妳連妳家住在什麼地方都不肯告訴我。」

    明珠的身上起了一點不為人知的輕微震動,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誰說我不肯哪!我只是打算有天給你一個驚喜,突然帶你去我家,帶你看我的小狗小花,看看你的表情。」

    「真的?」

    「當然,不過要等一下下,現在啊……」她俏皮地拍一下振達的手,不很自然的。「還不行。」

    「只要有希望就好,不過我倒想能快點。」

    「一定,來,勾勾手。」

    又來了,振達在心裏想著,玩這種過時十幾年的小孩玩藝明珠永遠不會厭倦。他伸出右手小指與明珠的勾在一起,還是一樣,只看了她一眼便做錯什麼事似地將眼光挪開。遠遠的路樹在陰鬱的天空下隨風搖擺,看起來有點悲哀。明珠勾住他的小指沒放開,振達有點詫異,卻發現她正望著兩個人的手指出神,眼睛蒙上一層水霧般的光澤。

    「妳哭了?」振達驚訝地問她。「怎麼了?」

    「因為有一粒砂子吹進了我的眼睛。」明珠揉揉眼,突然伸出手掌高高地平舉。「啊!下雨了。」

    天空裏細細的雨絲正柔和地下著,但還沒到淋溼人的程度,空氣中有股初雨時的水泥味道從地面昇起。剛開始的時候細柔柔地,像溫和的手指拂過面龐,但一下子卻粗暴起來,在暫時像面鏡子的地上濺出點點水痕,和噴泉的水池水面上很類似。後來雨越下越大了,陰暗的光線下,振達和明珠躲在圖書館的走廊下避雨,感覺上像是處在一個封閉又溫暖的空間中似的。明珠的頭髮上散布著雨仍溫柔時留下來的小水珠。振達掏出手帕遞給她。

    「擦擦頭髮吧!會著涼的。」

    「好大的雨,」明珠的聲音在嘩啦啦的水聲裏顯得遙遠。「好大。」從屋簷上匯積的雨滔滔不絕向地面沖灑,跟雨的節奏混在一起。振達開始擔心起待會怎麼回家的問題。而明珠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這些,她伸出雙手來接著奔瀉而下的水流,那水珠子濺了她一身,玩厭了這個之後,再用手掌接了點雨水往自己臉上揮灑,長長吐了口氣。

    「很涼呢!小高,」她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笑容。「要不要試試看?」

    振達坐在較裏邊的台階上,笑著搖搖頭。明珠甩了甩水滴,在短褲上隨意抹抹,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手臂環著膝蓋。白皙的臉頰在陰暗的走廊下透著奇異的紅暈,點綴著一點點水漬的痕跡。她一下子就變得沈靜下來。大雨沖刷下的封閉空間裏,一開始充塞著沈默就好像時間凝住不再流動似的,這樣的感覺很不錯,振達發現他們兩個中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寂靜的默契,就這樣,一直坐下去,看雨聽雨,不說一句話。

    外邊的大雨依舊沒有絲毫轉弱的趨向,偶而伴隨著幾陣雷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明珠突然輕輕叫了振達一聲。

    「小高。」

    「嗯?」振達從不自覺的沈想中回過神來,卻不能肯定明珠是不是叫了他,轉頭看了她一眼,明珠正盯著雨的簾幕出神,輕輕地說話。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忽然不見了,你會不會想念我?」

    「不見了?妳是說,如果有一天妳不見了?」

    「我是說如果,」她偏過頭來,神情認真。「如果是這樣子,你會不會想念我?會不會記得我?」

    振達點點頭。

    「真的嗎?你真的會記得嗎?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只是跟你在噴泉旁邊偶然認識的,才二十幾天,短短的還不到一個月,如果很久很久以後了,你真的會看到噴泉就想起,喔!有一個叫做李明珠的人曾經和我做過朋友。小高,你會不會這樣想?」

    「一定會的。」振達堅定地說。其實他想告訴明珠,她一點也不普通,任何只要和她交過朋友就一定忘不了她的。但是在那青澀的年代裏,對一個女孩說這種話未免過於荒謬,是窘到了頭頂的事。有一刻他幾乎說出心裏的話,但到最後關頭卻忍住了。他僵硬地挪了一下身子,一個不慎卻把黑書包掉在地上,書包的扣子早壞掉了,有兩本參考書露出來一角,上邊那本書的書套裏夾著張相片。他連忙俯下身去,明珠卻早了一步將參考書撿起,看看那夾在書套中的相片。相片中的男孩悠閒地坐在草地上,穿件灰夾克,遠遠的背景中有人放著風箏。

    「是你吧?好漂亮的地方。」明珠掀開塑膠套取出相片仔細端詳,再翻過來背面,在那兒寫了幾個字,明珠看了很久,才翻來正面,向振達笑笑。「照這張相片的時候你一定很快樂。」

    「照得不好。」振達將身體挪近明珠一點,探頭看著那張相片。「風景很漂亮,但是我覺得我看起來呆呆的。」

    「什麼時候拍的?」

    「啊?」

    「我是說,什麼時候拍的?」

    振達詫異地望著她,方才她分明看過照片的背面了,那兒清清楚楚地寫著拍照的日期。「這兒不是寫得很清楚嗎?高振達,攝於七十二年三月六日,中興新村。是去年拍的。」

    「啊!對不起,」明珠俏皮地敲敲額頭。「我沒看清楚。小高,這張照片給我好嗎?」

    「不過真的拍得不好。」

    「可以了啦!」明珠將相片小心地放進手袋。「看,雨停了,我們去噴泉那邊看看。」

    走在潮溼的七里香小徑上,明珠摘了一片泛著水珠的葉子,深深地聞著,空間裏依然充滿水氣,雨並沒有真的停下來,只是從水滴變成細絲。明珠走幾步摘一片葉子,聞了幾次後停下腳步。

    「都是一樣的味道,好香呢?」

    振達從她手上接過一片青翠猶有水痕的小圓葉。

    「我讀國小的時候就迷上了這種味道。」他也深深聞著手上的葉子。「我們的學校那時候種了一大圈這種七里香,每次上學放學都會經過,我那時候常常在想,如果以後長大了,一定要在花園種七里香,這樣我就可以天天聞到那種好像是做夢的味道了。」

    明珠仔細地傾聽著。

    「有一回,我們下課下得好晚,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因為當值日生,所以回家最晚,關上教室門的時候我突然間發覺到這麼大的學校只剩下我一個人,走在校園的時候好害怕,好像有鬼會出來一樣,腳步又不敢放快,怕腳步一急那些東西就會竄出來似的。可是,奇怪得很,走到七里香那裏就不害怕了,晚上的七里香味道更濃,好像把整個人都包圍住一樣,一點都不會害怕四週的黑漆漆了。」

    振達輕輕地撥弄著一叢青翠的七里香。

    「不過,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上了國中後,感覺上就沒有小時候的心情了。天天要唸的功課那麼多,只是有時候會夢見,坐在軟軟的草地上,有月亮,有蟋蟀的聲音,旁邊滿滿地長著七里香,但是夢醒了就不再有機會想起它。要不是妳提起,我根本忘了有這樣的一種東西曾經我這樣喜歡過。」

    「就是這個嗎?」明珠將葉子湊近眼前,眼神飄向遠方。「日子一久,就記不得了,沒有在一起,就記不得了……」

    「妳說什麼?」

    「啊!沒有,」明珠帶著從夢中驚醒的笑容,順著小徑繼續前進。遠遠的噴泉已經看得見了,它在路的另一端,在這淒迷的雨天裏,它是遺忘的空間中唯一清醒的東西。水花在雨絲中不停地燦爛噴射。振達撥一撥自己的短髮,沾了一手的水漬。明珠走過去,坐在噴泉的池畔,淺淺地笑向振達招手。

    「坐呀!」她的臉頰上有水珠,幾綹髮絲溼溼地披在額上。振達有點擔心書包裏的參考書給弄溼了,但是雨並不是太大也許不要緊。水池的邊緣涼涼的,透過牛仔褲的布面傳送到皮膚,一種說不上來的奇特感覺。明珠輕輕地拍著膝蓋,振達注意到她的身子有點發抖。

    「冷嗎?這樣淋雨不好,還是找個地方躲躲雨吧!」

    「沒關係的。」明珠開心地看著飄落的雨絲。「我從來沒這麼快樂過,真的。」

    振達想說些什麼,又覺得不妥,就不再吭聲了。明珠再次地凝神看他。還是一樣,那樣淡淡地不安。他決定不再畏縮閃躲,眼前需要個話題。

    「跟妳說過一個故事嗎?」振達問。「我叔叔和嬸嬸的?」

    「沒有。」明珠微笑。

    「是個屬於緣份的故事,很吸引人的。」水池中的水很清涼,滑過手指覺得相當舒服。

    「叔叔在臺灣唸完大學後,當完了兵,考過托福後就到美國加州的大學去唸書。有一年寒假他搭了灰狗巴士到紐約去,車子在奧克拉荷馬的大風雪裏拋錨了,在休息站,一大堆外國人中間卻有一個黑髮的東方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她就是我嬸嬸……當然那時候還不是。叔叔就過去跟她講話,一聊之下才知道,嬸嬸原來也是臺灣來的,在紐澤西唸碩士。更巧的是,嬸嬸家居然就住在中興新村,妳看看……」

    振達將黑書包平放在膝上,以手指在上邊劃著。「我們家住這裏,而中興離我們家不到三公里。叔叔繞了這麼一大圈,在加州,而嬸嬸呢?」刷地一下,從中興新村又劃到紐約。「就到了這兒,一個在東岸,一個在西岸,卻在這兒見面,認識,然後……」

    「結婚!」明珠一拍雙手,笑得開心。

    「沒那麼快。」振達有點啼笑皆非。「又不是送作堆的。就這樣,兩個人有了聯繫,開始通信。原來他們不但家住得近,而且高中時還常常搭同樣的車子到臺中市唸書呢!想想看,本來只距離三公里,或許唸書時還曾經搭過同一班公車,見過面,或是擦肩而過,這樣也沒有認識。到頭來,繞了這麼一大圈,好幾千公里或更遠,才在美國的大風雪裏認識了,好像很不可能是不是?卻像是早就註定好了。而且……啊!下雨了!」

    在雨天裏本就飄著細雨的天空,這時落下了沈甸甸的水珠,再次打斷了話題,雨濺灑在手臂是明朗鮮活的打擊感。振達轉頭看看明珠,卻發現她毫不在乎似的。

    「明珠,會淋溼的!」黑書包裏的參考書也許已經開始濡溼。明珠的T恤布面迅速被雨水浸染佔據,發出柔亮的水色光澤。振達自己感覺得到那冰涼的雨正急速在背部的肌膚劃出冷洌之感,像條冷冷的蛇,蜿延過處,不禁一陣抖顫。

    「躲躲雨吧!」這一次他發覺自己開始有點氣餒了,語氣開始軟弱。這種大雨可能在走到最近一個躲雨的地點就能把人淋得溼透。明珠的想法一定是「既然要淋溼了,倒不如淋個痛快」的瀟灑想法。振達也常常想瀟灑,但總是顧慮太多。有許許多多的淒迷故事在雨中開始,也許也在雨中結束,常常,許多最空靈的靈感也出現在雨中……參考書大概都完蛋了吧?他想。剛開始下大雨時的確令人坐立難安,然而混身溼透後反而有股與水結為一體的痛快之感,身體開始溫暖起來。天空漸漸轉暗,是天黑的時候了。

    「涼不涼快?」明珠帶著開玩笑的語氣,伸過手來拍拍他的膝頭。「就算是陪我好了,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濃厚的暮色裏,臺中市大街上的華燈紛紛亮了起來。不停落下的雨,投射在噴泉上的燈光,交雜出閃爍的亮點。

    明珠的頭髮溼得很徹底,她將髮絲全部攏到後面,光潔的額頭經由水的滋潤,給人予發著微光的錯覺。起初明珠是笑著的,後來笑容逐漸消褪,眼神開始迷濛起來。振達這才發覺,他們兩個一直在互相凝望著,很自然,以前從來不曾這樣。明珠的神情令人難以理解,有首歌說,你可以在雨中假裝淚水是流在臉上的雨,但是振達相信自己此刻絕對可以分辨出明珠臉上的水痕不完全是雨水的關係。兩人之間有了暫時的靜寂,但那靜寂卻是從傾盆大雨的刷刷聲中透現出來的。

    「妳哭了?」他再次問她。「怎麼了?」

    明珠閉起眼晴,再張開,輕輕地搖頭。她輕輕地挪過身子來,緩緩地抬起手臂搭著振達的肩,像最輕柔的古典芭蕾,在雨絲中,明珠將臉向振達湊近,振達可以感到她溫熱的呼吸。一股令人癱軟的感覺下沈至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明珠柔柔地摟著振達,看著他,然後閉上雙眼,親暱地吻振達的唇。

    明珠的唇涼涼的,柔軟靈活。書上描述的那些諸如天崩地裂,波濤萬狀的情景一樣也沒有發生。振達帶著驚異的心情僵硬地接受明珠的親吻,順著明珠的側臉望出去,雨,噴泉,街上的華燈巧妙地在黑暗中排列一起,繽紛的色彩像永不醒的夢。明珠的唇依然輕觸著他的,他偷眼看明珠閉著眼睛的臉,心裏想,要是時光就此永遠停住不曉得有多好?

    晚上七點,雨帶著無法挽回的姿態掙扎了一下,就慢慢地停了。道旁的樹葉垂掛著水珠,使人聯想起那一聲清脆的「答」。馬路上的車子劃過水潭,濺起扇形的水幕,惹得帶雨傘的老伯大聲叫罵。明珠的月票溼得上面的字都糢糊了,振達坐在公園旁的紅色欄干上,看著明珠的身影在遠遠的售票亭日光燈下,不禁有點出神。他第一次知道明珠原來是坐公車回家的,眼前排列著好多支站牌,通往臺中市的每一個地方,他想,如果明珠肯早點告訴我她家住哪兒就好了。

    「哪!你的。」

    明珠遞過來一罐百事可樂,冰得人手掌發痛。她開了自己手上的一罐,卻沒有喝,像是想起來什麼事。

    「小高,」她拄著欄干仰著頭問。「故事還沒說完呢!你叔叔嬸嬸後來結婚了嗎?」

    「當然了,今年三月。」振達伸指點點她的額頭。「在西雅圖,叔叔寄了相片回來。」

    「是很漂亮的新娘嗎?」

    「很漂亮。」振達努力回想嬸嬸的相貌。「長頭髮,跟妳一樣,白白淨淨,清秀型的。」

    「那麼,」明珠一掠短髮。「如果我留了長頭髮,會不會比她還漂亮?」

    「一定的,明年畢業,我要看看妳留長頭髮的模樣。(註:在民國七十年代,高中女生還不能留長過耳垂的長髮。)」振達遠望黑得並不太徹底的天空,編織著屬於高中生的未來期望。「明年的今天,我要將明珠長頭髮的樣子拍下來,永遠留著,好不好?」

    「就這樣。」明珠淺笑著,點點頭。

    車子來了,是三十五路的市公車,站牌上每一個站名都可能是明珠的家。明珠細細的肩頭沒入車廂裏,卻又在車窗探出來半個身子。

    「小高!」她急急地叫著。

    振達在隆隆的車聲應著,回答著她。明珠在夜色裏向他招手。

    「是這個,快點!」她把振達送她的照片拿出來,伸長手拿給他。「寫你的地址,快點,車子要開了!」

    振達忙亂地在背面寫上家的地址,車子緩緩開了,他追著車子跑,把照片還給明珠。

    「明天見!」他在車子的引擎聲中向明珠喊。明珠用力向他揮手,也喊了句話,卻被吵雜聲淹沒了,沒能聽清楚,只隱隱約約知道她喊了句話。

    雨後的夜裏,振達在人潮,車潮中逆向而行,心情輕鬆。十七歲的夏天夜裏也許就是這樣,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瀰漫著水氣的芳香。一陣清爽的風吹過,年輕的臉龐微笑起來。是一個值得回憶的星期三。

    遠遠的大雅路上,戴眼鏡的二十一歲男孩坐在三十五路市公車上,偶爾偷眼看看坐在前邊兩排的年輕女孩。空盪盪的市公車中燈光昏暗,女孩看著窗外,一任水氣新鮮的夜風吹散頭髮。她之所以惹起男孩的好奇是因為方才上車後她向她的男孩朋友喊了句很奇怪的話。

    她說的是:「小高,不要傷心。」

    北臺灣正午的陽光很耀眼,白熾而熱烈。前一個晚上的雨聲和水氣在陽光的曝曬下彷彿成了亙古前的遙遠記憶。

    年輕的女孩站在國際機場的大廳裏,隔著深色的落地長窗向外邊望過去,遠遠的天際悠閒地掛著一朵白雲。機場的空氣很清涼,但給人寂寞的感覺。女孩白髮蒼蒼的媽媽遠遠坐在她身後的彩色塑膠椅上,看著女兒清麗的背影,忍不住眼淚湧上眼眶,偷偷用小手帕揩揩眼睛。女孩以眼角餘光瞥見了這一切,也知道下一步該做的是什麼,即使是陰天的心情也得努力扮出明朗的假象,於是一掠頭髮,假裝更專注地望著外邊充滿陽光與新鮮空氣的天際。然而,那清朗白雲居然也逐漸糢糊起來,有一座燦爛的噴泉在那兒若隱若現。

    女孩來自遙遠天空的彼端,一個廣大的新大陸。她的名字不叫李明珠,明珠這兩個字是她給自己取的。女孩七歲那年剛到養父母家時有一個小名叫杏子,不懂中文的養父母沒能把這個名字記下,日遠年湮之後,就連女孩自己也不記得了。現在她的真正名字是艾琳娜·李,在護照上除了那張黑髮黑眼珠的相片之外,是個純粹的美國女孩。

    在那個陽光熾烈的正午,女孩乘著西北航空的飛機回到西雅圖的家中,三個月後的一個夜晚,在一個噴泉的夢中靜靜地永遠睡著了。死因是早發性肺部纖維症。她的養父母早在一年多以前就知道好不了了,他們決定對女孩隱瞞,並且要讓她快快樂樂過完這段日子,所以女孩才會在這個明亮的夏季裏回到她的出生地臺灣。

    其實,女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是為了讓養父母高興,她裝做一切都不知道,快快樂樂地跟母親回臺灣,快快樂樂地剪了及肩的長髮,快快樂樂地……裝做沒看見母親偷偷地擦眼淚。她不曾為生命的短暫哭過,至少在到臺灣前沒有。但是在那生命的最後三個月裏,每當想起那充滿生機的噴泉,以及那個告訴她緣份奇妙的男孩之際,眼淚,總止不住地沾溼了枕頭。

    秋日的午後,她的父母親整理著她的遺物,兩本髒得什麼似的中文圖畫書,一本畫的是兩名中國小孩搶著一隻梨,另一本則是一零一忠狗、八歲生日時的髒小熊、七年級時小男生用緞帶細心包紮寄來的情書、十六歲生日送的金懷錶,上頭鐫著當時的照片,還滴滴答答地響個不停。養父母幾乎是整理一件東西掉一次眼淚。最後,他們在女孩的抽屜最裏層找到一盒用鍍金紙仔細包裹的東西,鍍金紙底下還有一層細絲絨,緩慢的手指帶領著眼光,在那裏面,白色的鏤花相框中,一個年輕的男孩坐在廣大的草地上露出高興的笑容,背景的天空有風箏飄揚。

    等待的過程通常有點無聊,但如果盡頭的目標值得忍耐的話,那份無聊就會變得無所謂了。星期四的下午,振達坐在噴泉的旁邊,遠方大樓上的數字鐘在黃昏的天空裏跳動了一下,時間是六點十分,振達想,今天明珠遲到了,要我等這麼久。黑書包裏用透明紙包著兩枝李仔糖,他將李仔糖拿在手裏,繁華的城市已漸漸充滿燈光,他將那明珠一直念念不忘的小東西拿近眼前,在噴泉的燦爛波光映照下,一顆顆發出暫時的寶石光澤。而那是他特地騎了一小時的腳踏車到市郊買回來的,他堅信明珠一定會露出喜悅的笑容,為了這個笑容,他耐心地坐在噴泉旁邊等待。

    溫柔的晚風帶著七里香的味道緩緩飄來,有一刻他似乎聽見後面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滿懷喜悅地一回頭,在那兒,長長的公園小徑上,只有寂寞的夜色躺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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