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艾琳娜-一九八六时空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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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summer Dream in 1986

    「真的有必要嗎?」夏天的一個早晨,我以傷風感冒病患的身份向科長請假。「嗯!我覺得,腦袋有點怪怪的,而且看過去每個人的臉色都有點發青,再加上從早上就一直咳個不停……」

    「好吧!好吧!」科長很無可奈何地打斷我的話,猛點頭,後來也許發現光是點頭單調了點又開始搖起頭來。「說起來,生病也的確是沒有辦法,它又不能像服務生一樣給個二十塊小費就打發掉對不對,可是,請三天假……」

    「咳咳咳咳咳……,可是……咳咳」

    「好吧好吧!」

    結果科長准了我兩天。

    其實,做一個科長來說,已經算得上是千載難逢的大好人了,彷彿成天都是沒可奈何的皺著眉頭,長得與其說像個科長倒不如說像個開娃娃車的老伯。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成了個開娃娃車的老伯,也許就不會成天皺著眉頭了吧?也許會成天把「我家門前有小河」或是「小花貓」快樂地掛在嘴上也說不一定。兒子在美國唸博士,女兒嫁了個有潔癖的程式設計師,每天早上和太太到公園散步,八點半鐘準時搭十二路公車上班,下午四點五十五分搭交通車回家的一個老好人。我拖著腳步慢慢地回到辦公室。

    上午九點四十三分的窗外天空灰濛濛的,彷彿是要下雨了。我在辦公桌前點了一根煙,吐著煙圈玩。上午九點四十五分的辦公室雖然開了日光燈,在水紋般的煙霧中像是躲在玻璃瓶裏向外窺視般的陰暗,而且因為感冒的關係,我的位置還要再更裏面一些,在玻璃瓶裏的另一個玻璃瓶裏面。這時有人敲著第一層的玻璃發出糢糊的聲音,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他說。「……。」

    「好啊!」我假裝用力的點頭。「你對。」

    於是他心滿意足的回座位上去了。真是莫名其妙的事吧?那傢伙平常是個一爭辨起來就沒完沒了的人,通常我和他只要一開始交談,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話,然後就準確地開始爭辯個不停起來,從蒼蠅的自體受精,宇宙收縮論到雷根的星戰計劃,辯個沒完。自從七十一年底我到這兒做事以來,那傢伙就是這樣喜歡和我爭辯,在這之前,聽說是個沈默不愛講話的人,可是自從七十一年底以後,「變了一個人似的,工作也積極了,精神煥發了不少,聽說也快娶老婆了喔!」,總而言之,就是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緩步走下樓梯。

    臺北市……早晨九點五十六分的臺北市,是個蠻荒時代的史前世紀森林。巨大的叢林中有許許多多的原始生物熱熱鬧鬧地穿梭其中,有隆隆隆的巨大劍龍,有遮住天空的巨齒科植物,紀元前三千六百萬年的玄武紀森林。我在長長的紅磚道上慢慢地走著,迎面走過樸克臉的人,悲哀長相的人,露出小虎牙的人,城市的公車不停地在身旁過去。

    遠遠的電影看板上閃爍著霓虹燈的光采,在大白天看起來有點被遺棄了似的寂寞。我在商店街的櫥窗上仔細注視芭比娃娃,金髮的漂亮芭比,露齒微笑,盛裝打扮要去赴一個宴會。我喜歡芭比娃娃,大約每過一個月我總要買一個,到現在床底下已經堆滿了幾十個,明星的芭比,運動的芭比,十七歲的芭比……還有其餘幾十種奇奇怪怪的芭比。我真的喜歡芭比娃娃,每當我輕輕地撫著華麗的漂亮紙盒時,總覺得心情快樂,並且耳邊好像響起了杏子高興的笑聲。

    曾有一次和姚倩談過芭比娃娃的事。

    「妳喜歡芭比娃娃嗎?」那時候,我們正坐在芝麻廣場附近一家咖啡館的靠窗坐位,大落地窗外偶爾有人向裏邊好奇地窺視。

    「喜歡哪!」她可愛的瞇起眼睛,我忍不住盯著她的臉看,有點著了迷的感覺,有股魔術般的煙霧這時從她的咖啡杯中昇起,在陰暗的咖啡廳裏充滿。「我小時候也買過三個呢!只是之後搬了幾次家就不見了。」

    「為什麼不再買呢?」我半開玩笑地問,心裏回憶起和她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奇怪的問題,我已經不再是小女孩了嘛!」姚倩嘟起嘴,一付受了委曲的表情。她二十五歲,但是看起來只有十八,不,笑起來也許只剩下十五了。明亮的表情伴著笑,梳了兩條小辮子,是一家私立醫院的掛號小姐。

    去年夏天我按照往例在六月裏傷風感冒一次。結果在去市立醫院的公車上睡著了,公車載著我在臺北市繞了一大圈,我在醒過來的第一站下車,找了家最近的醫院掛號,我隔著傷風的兩層玻璃笨拙地填姓名地址,玻璃外頭遙遠的地方有人對掛號小姐開玩笑說:「小胖胖,四號外線!」,遙遠的地方紮著小辮子的掛號小姐差點氣死了,叉著腰嘟著嘴一付氣鼓鼓的樣子。那一瞬間玻璃突然間全部嘩地一聲全碎沒了,我像是挨了誰一記左勾拳似的一下子清醒過來,眼前清晰地站著姚倩,當時她以絕對的驚詫表情看著我,因為據說當時我的眼睛像是要大哭一場似的閃閃發亮。

    「怎麼了?這樣看人家。」姚倩低聲說道,一下子把我從醫院拉回咖啡廳。輕輕柔柔的慢板鋼琴,淡而舒適的咖啡味道。

    「沒什麼,」我眨了一下溼潤的眼角,看著她。線條溫和的嘴唇,大眼晴,姚倩總嫌自己胖,她的幾個死黨也愛這麼說,可是你卻很難在大街上看到任何一個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

    於是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告訴姚倩她和杏子有多像多像的事。

    從熱鬧的大街走道附近的一座公共電話亭,撥了姚倩醫院的電話,電話響了十二聲才有人來接,因為那同時也是一家沒什麼生意的私人醫院。有時候她們會到門口去吃個冰什麼的。在等姚倩來接的間隙中,過去了三輛紅計程車和一臺小貨車。

    「要多喝水知道嗎?」她在電話中說。「最好回去躺著,吃兩片阿斯匹靈知道嗎?晚上可能沒法子去看你,因為是夜班嘛!乖乖在家中躺著,知道嗎?」

    「好好。」然後我就心滿意足的掛了電話,哼著歌,很少見地搭了奢侈的計程車回家。這是民國七十五年,我二十八歲,姚倩二十五歲,杏子十八歲這一年的事。

    民國五十八年到民國六十四年,五年左右的這一段日子,杏子和她的媽媽曾經住在高雄市小港區被服廠附近一帶的地方,緊臨著小港國際機場。

    「飛機轟隆轟隆從房子上面飛過去,好大喲!比看電影還要大。」杏子曾經這樣詳細向我描述,小嘴極力模仿出飛機的音效。「而且只要是這樣,像我們這麼近講話都聽不清楚啦!」

    還有沒有呢?

    當然還有,杏子一定很愛那個地方,所以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小港機場的旁邊有座被服廠喲!被服廠的阿兵哥好好玩呢!天氣很熱的時候阿兵哥還要去拔草,好可憐喔!六歲的杏子嘟著嘴說,「所以我都帶小花去拿開水給他們喝。」

    然後呢?還有嗎?當然還有,但是我就不記得了,因為當杏子說著這些事的時候我還算年輕,大概十八歲左右,沒有一個十八歲的毛孩子會有心思去聽這些的。然後當然我付出了代價,每個人不外乎如此,有很多你年少的時候沒放心思在上邊的,以後也許你得在許多的晚上為它哭泣。多少個日子裏,我在深夜裏回想杏子說過的每一句話,想得頭都有點痛了起來。已經好些年了,我不停地向任何一個來自高雄的傢伙問一大堆問題,湊巧的話,也有幾個是對小港區和被服廠略知一二的。

    「飛機聲吵死人哇!」有個黑臉胖子這樣不耐煩地說道。

    「況且,」另一個也是胖子的說道。「一點也不熱鬧,又熱,空氣也不好,常有死魚的味道。」

    最詳細的一次,也許是有天我等公車時認識的一個瘦長個子,他就曾經在前邊提過的被服廠當過兵,敘述了和杏子說過相類的某些情景。「其實,該怎麼說呢?」最後,他在搖晃的公車上低頭對我說。「再怎麼說也不能說是個好地方,可是畢竟那兒的空氣中有過我的呼吸,而且我也把我的二十,二十一歲留在那裏了嘛!對不對?」

    也許你對,老哥,溶在那兒空氣中的你。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你也許可以遇見從前的你,而在某些你現在不知道的地方,未來不知道多少年後的你也可以在那兒遇見現在的你。到時候,也許大家會握握手,痛快的大哭一場是吧?

    現在再回過來談談民國七十五年的事。

    「去哪兒呢?」計程車司機在糢糊的遠方問我。我對他說了地址,車子就從安全島旁靜靜地滑入車海。黃色計程車在淺綠色調的原始森林中穿梭,這兒越過一座小山丘,再經過沈睡的雷龍家族,我也不禁在中世紀時代的環境中像根食蟲藤般緩緩眨著眼皮,睡著了。在夢中,我長了細小的翅膀,不停地在天空中穿梭一個一個的世紀,一座一座的山頭。大約一個短時期之後我突然間醒過來,流了一點汗,靜止的,沈寂的小小空間。世界的色調逐漸恢復。我拍拍自己的後腦袋,裝了二十公升清水的大腦。

    「塞車。」司機冷靜地說。果然,從車窗外望出去,一大堆古生物也似的車輛長長地排列在我們的前後。在車子們的背景,臺北火車站的數字鐘在天空中顯示,上午,十點三十二分的臺北市。這給了我一個奇妙的靈感,我在心裏盤算著某件事的可能性,荒謬,卻很有可能實現的念頭在心裏逐漸昇起。

    「喂!我……」唉!真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家。「我在這裏下車。」

    司機先生以可怕的眼神看我,我付了錢,在大馬路中間下車,繞過車子們向火車站走去。從第一次聽杏子講高雄小港的事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個年頭零兩個月又好多天,這麼長的日子裏我不停地向人問那兒的事,買不同的芭比娃娃,在心裏不止息地編織所謂的飛機,太陽,噪音和阿兵哥的整體形象,可是,自己去看看不也是很容易的事嗎?我從口袋拿出眼鏡細心地看火車時刻表。於是乎,早晨十一時十二分的莒光號,帶著我,隨著時光之流緩緩南下,帶我回到杏子六歲時的時光。

    杏子是我的妹妹,如果照電視劇的說法來說,杏子就是我不同父不同母,或者是說她乃是我的一個異父異母的妹妹。

    民國六十四年的有一天,杏子的媽媽經由錢鬼媒人的介紹從高雄北上基隆嫁給我的老爸,我那山東人,個頭矮,揍起人卻痛得要死的山東饅頭老爸。杏子是她媽媽從高雄帶過來的小可憐,她的老爸是誰我不知道,她媽媽也沒有講。我那時節在基隆的一家破商工唸高三,有天在外頭沒得混了回冢看看,原先盤算好的劇本是老爸一陣狂吼,一頓好打再奪門而逃的,可是一進門卻發現平白多了兩個人。杏子的媽媽啞吧似的,這以後我和她說過的話加起來大概不到三十句。杏子則乖乖地坐在饅頭蒸籠旁的小木頭椅上,嘟著嘴看我。老爸只瞪了我一眼,又把心思放回去做饅頭。

    「我他媽的平白多了個媽媽,」那時候我想。「外帶拖油瓶妹妹一個。」

    有很多事情現在想起來真是過分,是那種讓你在深夜偶而念及時耳根忍不住發熱的過分。杏子的媽媽好像不太喜歡她,我就從來沒看過她好好抱過杏子親親暱暱的說話。至於我那饅頭老爸也是,除了喝酒和做饅頭之外什麼都做不來似的。

    咱們在基隆的那個饅頭小鋪子像是座墳墓,冒著白煙,只有燒開水掀鍋蓋聲響的一座墳墓。不說話,老爸和杏子的媽媽都整天不說話,也因為這樣,杏子只能和我說話了。老實說,以一個做哥哥的來說,我可以算是個拿到完美零分的壞哥哥,因為我也不喜歡她,甚至還想過找個機會把她丟了。可是杏子卻不這麼想。

    曾經有一年我又回到咱們在基隆那家破敗的小鋪子去,在佈滿蜘蛛網的小抽屜裏找到一張包饅頭的報紙。

    「我ㄗㄨㄟㄞㄉㄜㄖㄣㄕ」杏子在上邊寫著。「哥哥。」

    因此我才說這件事情真的很過分,因為每次杏子嘰嘰呱呱地和我說話的時候我都蒙著棉被假裝呼呼睡著,要不就吼她一陣。

    還有另一件也很過分的事。那一陣子每天中午杏子的媽媽都要杏子送中飯到學校給我。那時候的杏子最多不過七歲吧?打咱們饅頭鋪子到商工要過三條大馬路和一條平交道。

    「太過分了!」我對老爸說。「真沒面子,同學都笑我了啦!」

    老爸冷冷地喝著悶酒沒理我。在這之前,老爸每天給我幾塊錢吃中飯,然後我只花五毛錢買個饅頭就可以敲上老半天的桿。

    「太過分了。」我又說。「再說,人家如果問我那小女孩是什麼人我怎麼說?」

    「砰」的一聲,老爸重重把酒瓶放下,起身找藤條去了,我像是著了火似的沒命奪門而逃,差點撞倒了在牆角看圖畫書的杏子。那以後沒辦法了,我只好向杏子說,要她把飯送到學校後邊的圍牆不要讓人家看見,要注意別讓人看見喔!好!杏子笑著,用力點著頭。

    有那麼一回就出了差錯。上午第三節我蹺課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出來已經快下午一點半了,在街上看見一個小男孩哇哇大哭猛地想起杏子,哇!完蛋了!三步兩步跑到學校圍牆後邊,卻看見杏子蹲在牆角張著小嘴巴睡著了。我拎著書包走過去,輕輕把她叫醒。她不好意思地站起來,然後我們蹲在那兒把冷了的飯一起吃掉。

    一切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其實說好像也不盡然,本來那就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坐在莒光號明亮的車廂裏,窗外景物不斷的倒退。說起來我倒像是在潛水艇裏往一座神秘的無名島前進似的,玻璃窗外是陰鬱的深海奇觀,巨大的深海礁石偶爾還有大大的科學工業園區燙金大字鐫在上面,外表挺像在平交道旁等火車過去的汽車機車的深海魚類們不停地在景物中流過,像快速放影的片子在眼前流逝過去。

    刷的一聲,我們進入了隧道,深而遠的山線隧道,聯結著「好久好久以前……」以及「很久很久以後……」的古老隧道。在黑暗中亮起的日光燈映照下,我不停地打噴嚏。

    如果我的記性可以的話,以一個小女孩的標準來說,杏子可以毫疑問地得到九點九九以上的完美高分。除了嘰嘰喳喳地在臨睡前說故事給我聽之外,大部分時間杏子總是乖乖坐在角落讀我小時候看的兩本圖畫書,孔融讓梨和一零一忠狗。她很愛那兩本書,有時候送飯來的時候還仔仔細細地挾在不提飯盒的那隻手臂裏。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七歲小女孩都還離不開愛哭,撒嬌等一些小可愛事情,有的還不害臊地尿床耍賴哩!可是,在這方面杏子一點也不像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一個不撒嬌,不耍賴的奇怪孩子,害我有好些年一直以為這種年紀的小女孩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我只看過一次杏子哭,因為只有一次,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怎麼啦?」當時我輕聲不耐煩的問她。是晚上,大約十二點多左右,老爸和杏子的媽媽都睡了。咱們饅頭鋪子小房間天花板上破了個洞,淡淡的光線從那兒透進黑暗的房間,本來我已經睡著了,被一陣抽噎聲吵醒。原來是杏子,她說她好想念小花,不知道小花現在會不會哭?

    小花又是哪一位啊?我不禁在上鋪翻了白眼,如果可能的話,把她找過來咱們三個好好哭一場就睡覺了好不好?

    小花好可憐的,杏子抽抽答答地說。原來,小花就是杏子在高雄時候家裏養的小花狗。杏子說小花好乖好乖的,很聽話的一隻小狗狗,現在沒人餵它了,不知道小花會不會哭?我的小妹妹就這樣在夜裏輕輕地嘮叨著小花小花,一會兒帶著眼淚睡著了。留下一個老哥哥我,睡意全消,望著遠方的南部想像一隻小花狗淒涼的景象發呆。

    三天後,杏子走出饅頭鋪子的矮木板門,從此再沒回來過。她的身邊一定帶著我的兩本圖畫書,因為事情發生後我翻過饅頭鋪子總有五十次,一直沒能找到。算算我和這個我生命中根本毫無關聯卻讓我永遠想念的小妹妹相處了不過短短兩個月又二十三天。

    在高雄火車站下車時已經是下午了。傷風的玻璃瓶壁漸漸變薄,我在火車站的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溼答答地走進南部的大太陽裏。我揮手攔了一輛藍色計程車,真是少見的大手筆,在一天裏搭了兩次計程車。如今在天堂的老爸一定好欣慰,十七八歲我一直在混的那一陣子老爸總認為我會成為臺灣天字第一號挨餓而死的倒霉傢伙,因為我喜歡拿一塊錢擺三十塊錢的排場。時至今日,如果老爸得知他的寶貝兒子成了六年來每天只花十四塊錢坐公車,花不到一百塊錢解決三餐的精細鬼,一定會激動得從墳墓跳出來吻我吧?

    「小港機場!」我向司機先生得意地發著命令。「有飛機的小港機場。」

    一路上,高雄帶點灰撲撲色彩的夏天從計程車窗外流了過去。司機老兄嚼著檳榔在八線大馬路上衝刺,超車和換道。風吹得我痛快死了,可是我的後腦勺隱隱作痛,鼻子不通,別忘了,我還是傷風的身子呢!車子在紅綠燈的間隙中向機場接近。現代化的航空大樓,前面一顆大型的幾何圓球雕塑刷刷刷沖下一大片水幕。到了!司機老兄說,這就是小港機場。

    「好像弄錯了,對不起喔!」我說。「好像還有個軍用被服廠或什麼廠之類的地方。」,杏子說過的,大太陽下的阿兵哥好可憐,我都和小花帶水去給他們喝。車子緩緩前進,是下午,大太陽,車子拐了個彎,在一條午睡氣息很濃的街道上前進,右邊有家掛滿了烤鴨的鴨莊,然後我在被服廠的大門口下車。

    真的有阿兵哥耶!我在心裏頭讚嘆著,一下子覺得好感動。雖說軍用工廠的大門口有阿兵哥本來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可是還是好感動。我的腦海一陣暈眩,同時,還流了兩行不合時宜的鼻水。

    杏子的下落至今仍是個沒解開的謎。

    出事當天,我和小二那小子趕了場不入流的二輪電影,因為乏味到了極點,所以我們都在電影院裏像豬一樣睡到死死的,醒來才知道大勢已去,乖乖,晚上七點鐘,走在基隆街上,擺地攤的早做了好一會生意了。

    挺著餓了兩餐的肚子回家,我是硬著頭皮進去的,同時我還打算一進門先吼聲搞什麼鬼杏子怎麼沒送飯來,害我等了三四個鐘頭……先聲奪人,也許老爸的藤條會輕點也說不定。一進門,沒人「砰砰砰」地衝過來一陣好打,也沒人陡地一聲暴喝拎住我的脖子,連最起碼的動靜也沒有。老爸的大手不停地搓著,一張臉木著坐在桌旁,管區警察和他低聲說些什麼,還做了筆錄。杏子的媽媽坐在角落,眼睛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

    管區警員說,沒有車禍的跡象,也不像出了什麼意外,他們已經在家裏和商工的路上查過了,也沒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這會兒我才弄明白他們說的是杏子,打中午出門一直到晚上還沒回來。後來那天夜裏我來來去去在基隆街上走了五六十回,一直找,看到七八歲的小孩心裏就陡地一跳,滿心希望杏子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惡狠狠地兇她一頓,然後我們一起回家。

    快半夜的時候我回家了,帶著滿天的星星和基隆街上的冷寂路燈燈光回家。等了我大半夜的老爸開的門,只木然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講。

    那以後的幾天我很少去上課,就是上課也沒心思。小二和我踩破了基隆市的好幾條馬路,杏子送便當的路上,杏子在圍牆旁等我等到睡著的地方,每次杏子經過都會摸摸她頭的老太婆檳榔攤,杏子等火車過去的平交道,還有,那些映照過杏子小小身影的商店櫥窗,還有……

    還有就是有一天夜裏,我刷過牙,準備睡覺了,我微微地笑著,爬上雙層床,月光從天花板的縫隙透進來,然後我哭了,眼淚像不花錢似的流個痛快,起先只是咬著牙哭,後來越哭越大聲,一定很難聽,可是隔房的老爸和杏子的媽媽靜靜的,像是睡得太沈似的沒有反應。我張大嘴嚎啕大哭,聲音遠遠傳出去,我在那天晚上流掉了數以公升計的眼淚,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有生以來最大規模一次的嚎啕大哭。

    「先生請問您有什麼事?」

    說話的是被服廠的衛兵先生,持槍警戒,刺刀在陽光下亮著灰濛濛的光。他告訴我按規定在營區大門口逗留及徘徊是不可以的,所以如果沒有事的話麻煩您離開。我向他問了附近的路,拍拍後腦勺走了。真是好人,是我的話,我也會在大太陽天送水給他們喝。這附近有條飛機路,也有條青島路,衛兵先生說。也許在那裏您可以找到您那位養了條小花狗的朋友。

    我依然感到頭昏,晃晃腦袋則好過點,也許頭上腳下走更不錯。一路上倒是看到了不少狗狗,黑的,黃的,髒的,當然也有斑斑花花的。我在想,只可惜缺乏適宜的溝通途徑,否則也許可以和他們談談八十年代男性狗們的撒尿方式,或是小狗們的性教育,再談投機一點,也許還可能打聽到十幾年前那位小花的消息。也許小花在小港區的狗狗社交圈還小有名氣也說不定啊!

    想到這裏,我覺得有點腳痠了。我正走過一家雜貨店,門口有條長凳子,天氣真太熱了,雜貨店的老媽媽老闆關心地問是不是不舒服,怎麼臉色這麼不好看?於是我坐下來,向她買了兩罐蘆筍汁,一邊我們聊著天。

    杏子失蹤三個月後警方將案子列為懸案。

    真是完美而毫無破綻的失蹤案件,分局局長說,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小女孩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我討厭分局局長這種日本推理劇看多了的說法,他是個爛東西,我還討厭他將這件案子看成只是一件案子。這樣說也許不講理,但是我就是他媽的不講理。杏子是我的妹妹,不是一件案子。到後來,分局長吩咐警員不準我再進分局,因為前面那些摻雜著「他媽的」的話就是我在分局長面前揮著拳頭講的。在這以前,他們分析過幾個可能,其中有一個可能就是被基隆港過境的外國水手帶走。那一陣子港警局的確查獲幾件外國水手拐帶小孩到外國賣給老夫婦的案件。

    杏子失蹤那天有兩艘外國貨輪出港,美國籍的布魯代摩號和南非籍的黃金三角號,而且因為航線的關係,這兩艘船應該都不會再回來臺灣了。

    這是我在港務局查到的最後一次資料。於是,春天過去,秋天也過去,我和老爸,杏子的媽媽就這樣過著剩下的日子,撕一張張的日曆。我長大,他們變老。老爸在我二十六歲那年過世,杏子的媽媽則早在杏子失蹤的第三年因子宮癌過世,臨終前一直保持沈默,只是盯著我和老爸掉淚。

    「那孩子,」老爸去世前一晚上和我說。「也沒這緣份好好待她,不過,應該在這世上什麼地方活得好好的吧?」

    我說是啊!同時拍拍他的手叫他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誰會想到,那居然就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講話,半夜裏,單純的感冒併發成心筋炎,老爸在送醫途中過世。所以我就成了孤單單的一個人,好些年養了兩隻巴西龜,活在巨大的臺北市某個角落,上班,下班,在塞車的公車上睡頓好覺,偶爾買盒芭比娃娃,隨著季節做場奢侈的夢。

    講完了。雜貨店的老婆婆老闆說對不起,改天再聊,因為孫子要放學回家了,她得去張羅晚餐。在暮色裏,我循著既定的路徑伴著月色回到臺北。真是不平凡的一天,在早晨九點五十六分和晚上十點三十七分之間做了場夢。

    這以後幾天,我的傷風演變成了重感冒,軟趴趴地躺在床上起不來。醫生說是已經出現了感冒症狀還跑去曬太陽,吹風的緣故。那個姚倩醫院的赤腳醫生診斷得倒是準,不過我寧可相信是做了年代太久遠的夢的緣故。

    「下次再亂來就不理你了啦!」姚倩盯著我吃完藥後說。「叫你躺床上休息還跑去高雄,神經啦!」

    那是晚上,房間裏只亮了床頭燈。我半閉著眼裝睡,頭上放了冰枕退燒。不太亮的光線裏,姚倩的臉在眼簾下投射出像記憶般的形象。我說過的,姚倩有幾個角度會讓我聯想起杏子。只是,矇矓中美好的嘴型仍然像流水般的嘮叨著。

    「好好,」最後,我忍不住說。「可是,我是病人哪!」

    「啊哈!」姚倩伸指在我額頭敲了一下。「我以為只有我曉得哪!」

    然後她就得走了,傻瓜醫院裏有一連三天的大夜班,收拾了一下東西,俯下身來親親我的唇。臨出門前我叫住她。

    「姚倩。」她詫異地回頭看我,眼神溫柔。「晚安。」

    「晚安。」她嫣然地笑著,走出去。過了一會兒,我就睡著了。窗外有水溶溶的月色。然後我做了一個夢,不,也許不是夢,因為大部分的內容我都不記得。反正,不知道為什麼我又回去了小港區的雜貨店,可能忘了拿走什麼吧!然後老闆娘彷彿又開始和我聊天。

    「說也奇怪,」她說。「不久之前,也有過一個女孩子來我這兒問過小花狗的事哩……」

    可是,抱歉,那卻是另外一個發生在六千英哩外,某個叫傷心酒吧地方的故事了,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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