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说:“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我想我就是那些匍匐在冰冷厚实大地上的蟋蟀,那么近地靠在它的胸怀,而少年是越过黑暗可怖峡谷的蝴蝶,轻盈得几乎虚幻。
那根长长的,泛着寒光的钢丝绳跨在峡谷的两端,切开沉寂的黑暗。我伸手去摸它,和想象中一样冰冷锐利。我模拟着少年的重量向下压它,手掌传来钝钝的疼痛。少年靠着一棵树站着,安静沉默,仿佛他自己也是一棵树。
“你不会紧张吗?”我松开手——手掌留下一片红色的痕迹。
“会啊,”他轻捷地,灵敏地跃到钢丝绳上,“我刚开始学的时候,一步都动不了。”
“即使是现在,也有时会感觉到无法抵抗的恐惧。你看,这里这么深,这么黑,而且还有一大群人心心念念等着看我掉下去。”
我心里一惊:他都知道?
少年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他跃回我的身旁,眼睛看着峡谷对面深深的丛林。“我们贩卖的不就是这种廉价的刺激?”
我突然哑口无言——生与死的矛盾被无数倍放大,演变成无边的峡谷和纤细的钢丝绳,这种看起来几乎必输的赌注能激活每一个人心里深埋的兴奋。我从很小开始就无法理解这些危险可怖的娱乐消遣,但我不得不承认,只有这种野蛮血腥的刺激才能打破这个镇子里凝固的压抑,尤其是在高考季,这种压力几乎可以让人发狂。这就像角斗之于古罗马,带着原始、粗粝在现代文明的夹缝里抽枝。
“你不上学?”
话刚出口我就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但少年好像并不在意。“我高二辍学了,我好像不怎么会读书,但是我妹妹很厉害,总是考第一,我得让她读完。”
“那你在这里……”我硬生生吞掉几个字,“……是为了挣钱供她读书?”
“是的。”
我很想问他一句他父母在哪里,可想了想,还是憋了回去。
“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发在报上了,”少年盘腿坐下来,揪起一束野草叼在嘴里,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写得挺好的。”
我愣了几秒,也冲着他笑笑。“没有的事,都是乱写的。”
少年不再答话了,夜风从峡谷里嘶吼着爬上来,沉默漆黑的小镇坐落在峡谷的那一端,万籁俱寂里犹如一头潜伏的巨鲸。我和白衣服的少年并肩坐在张牙舞爪的古树下,面对着那头巨鲸,好像是哪场海啸里最后的幸存者,彼此无言却又生死相依。
少年点燃了第二根烟。“走吧,我送你回镇上去。”
/3
在我十六、十七岁那两年里,我最大的乐趣除了写写没人看的小说,就是和各科老师对着干,除了好脾气的历史老师和板书多到让人手抽筋的政治老师,我几乎和每一个老师都爆发过激烈的冲突。我故意说一切激怒他们的话,做一切激怒他们的事,漫不经心地回嘴,向他们冷笑,用很大的嗓音和他们争吵。冲突爆发产生的肾上腺素飞速飙升,使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快感,好像吸了整整一大包致幻剂。我有时候想起自己几年前是怎样拼命学习考进这个学校的,感到一阵阵愧疚,但这点愧疚往往迅速就被冲淡。
我喜欢反抗,喜欢做一只挨枪打的出头鸟。
王小波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里写:“做不可思议事情的都是英雄,而那些永远不肯或不能越过自己限度的人是平庸的人。”
我把它奉为神谕,即使我所以为的英雄只存在于我刚愎自用的自我世界。
/4
走钢丝的少年在八月末的一天受了伤——他从峡谷一头往另一头走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一颗石子,正打在他的额角上。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人已经都散光了,他一个人守着巨大的表演场,蹲在门口的阶梯上,神情安静,波澜不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的额头上乱七八糟包扎着纱布,脸色比我第一次看到他还要苍白。
巨大的表演场像荒废的巢窠,他白色的身影沉默固执地守在那里,仿佛一只不愿南飞的候鸟。
我没有说什么,拆开他的纱布重新包扎。夕阳和他额角的血一起凝固着,变成暗红色。
在我过来的路上,我听见形形色色的人议论着那个走钢丝的少年,即使头破血流也能稳住身形,他如何在钢索上剧烈摇晃,如何稳住错乱惊愕的脚步,如何用手捂住额角流下的鲜血,如何在众人的惊呼里走完全程。他们夸耀着他技巧的出众和临危的沉着,但又忍不住在心底叹惋着那石子的功力还不够。
充满恶意的、肮脏的石子,这次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我惊恐地意识到,人们对于刺激的欲望正在爆炸一般膨胀。
不计后果。
少年沉默漆黑的眼睛一直望着远方,我觉得他一定知道一切,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看向小镇的眼神甚至带着一丝细微的怜悯。他像一只飞得高高的鸟,俯视着这个小镇里的污浊。我又想起我初见他的那一天,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挺拔地立在黑暗之上。
他的伤口处理得很马虎,灰尘和污秽都沾在上面干结成一块一块,我用药棉小心地把它们挑干净,仔细清理后缠上干净的纱布。处理完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没有道谢,若有所思地看着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峰,许久以后说:“你可以给我写点什么吗?”
没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没什么好写的,不为难你了。”
/5
九月,鸟群开始起飞了。
我不再乖戾暴躁,终于学会像多数人那样,一头扎进题海里,闭目塞听,把自己变成一架木偶。我不再逃课去巨大的峡谷,而开始捧着大大小小的记忆手册心无旁骛地穿过喧闹的人群。高考使我渐渐变成一座荒芜的城池,积满厚重的尘灰。
真实的蟋蟀靠着冰冷的大地,发出无意义的鸣叫。虚幻的蝴蝶仍然掠过污浊黑暗,飞向遥远的彼方。
我盯着地板上瓷砖延伸的线条,它们渐渐拧成一股,白得发亮,横跨在我脚下,而身边的一切突然幻化成了无边的漆黑。我听见古树间咆哮的风声,听见野兽的嘶吼,听见刺耳的蟋蟀的鸣叫,钢索深深勒进我的皮肤里,磨出血来。我低头向下看,秦皇汉武和长长的政治条文都直勾勾地盯着我,而我惊恐地站在钢索上,身下是冰冷的黑暗。
我听见一片喧哗吵闹的叫好声——悬崖的两边挤满了观众,他们盯着我,头颅探到防护栏外,眼睛像饿狼一样闪着绿光,我的班主任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脸色阴郁。
我在钢索上,摇摇晃晃,难以平衡。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一颗石子,重重打在我额角上,咸的血流下来,顺着脸颊流进嘴角,钢索剧烈摇晃,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想抓住什么,但四周一片虚空,我想大声叫喊,却如鲠在喉。人群兴奋地尖叫起来,在我耳边旋转,变成强劲的龙卷风呼啸而过,我看见黑暗越来越近,然后彻底把我吞没。
我蓦然惊醒,在压抑安静的教室里泪流满面。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目光阴郁,半根粉笔躺在我的课桌上,我摸了摸额角——还在疼。
几十双眼睛刷地一下看向我,闪着饥饿、渴求、戏谑、兴奋的绿光,像一潭浮着绿苔的死水,水底埋着一颗定时炸弹,带着咸咸的血腥气进入倒计时。我终于发现我和这镇子上的人其实没什么区别,我们都一样空虚,一样麻木,一样无趣,一样拼命追求着刺激,为着身体分泌的化学物质而头昏脑涨。我和老师激烈地争吵,我撕试卷摔门,愤世嫉俗像一个傻子——也不过为了一点点廉价的快感——兽的本能在身体里发出低沉的嘶吼,我们谁也不说,但心照不宣。
我突然没有了反抗的意愿,眼泪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内心却感到惊诧而木然。我站起来,撞得课桌乒乒乓乓地响,班主任的怒吼和几十双眼睛射出的目光都粘在我身上,我旁若无人地推开教室门,然后开始狂奔。一如六月那个下午,一场盛大的逃亡。
那一瞬间,我只想去见那个走在钢丝上的少年。
/6
佩索阿说,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
这句话后来刻在了少年的墓碑上,没有尸骨,没有名字,远看就像是一块不起眼的路标。
我时常固执地认为,他坠落的那一刻一定没有任何挣扎,就像一只飞得累了的蝴蝶,轻盈得几乎虚幻,它被黑暗像潮水一样吞没,然后回归沉寂。少年在小镇上短暂地存在过,带来了些许微弱的光芒,并很快就要被遗忘。我提起笔想为他写点什么,眼前却又一次出现那座巨大的峡谷。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行走在钢丝上,作着仿佛必输的博弈,在生与死的矛盾里,希望与绝望的矛盾里,我们都是走钢丝的少年。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我终于写下第一个字了,我感觉少年漆黑的眼睛正盯着我的笔尖。
那里承载着他全部的重量。
风起时
张益清
山东省实验中学/高二
/(一)
我决定去找老顾摊牌。
还不都是方岑岑这个死大嘴巴子。
本来今天就是一个寻常的周五早晨,六点五十分的教室没到的同学只有三三两两,不甘寂寞的女生们还扎成堆咀嚼八卦。这时方岑岑肥胖的身躯简直就像是一阵奇怪的飓风撞进教室,她一边倾斜着肩膀拉下书包一边用夸张的语气说:“哎,你们猜我今天看到的啥!”
大概是怕无人搭理,她赶紧凑到小圈子旁边一脸神秘但是嗓门依旧地说:“我看到了老顾和他的女朋友!”
小圈子立刻炸出骚动一片。
该死,手里的笔甩了几下还是不出水,我干脆丢在了桌子上。
“你怎么知道?”“确定啊?不可能吧。”“天哪,心碎啦!”……
我斜瞥过去,看见此刻处于关注重心的方岑岑如小鸡啄米一般狂点头,大脸上的表情如古装剧中的忠心家仆。
“千真万确,我还看见老顾用小摩托载着她呢,白衣飘飘呢。”女生们非常配合地齐齐惊叹。
“这就是咯?还可能是他妈呢。”我站起身。声音不大,可是相比女生们围成一团的热情,冷不丁的声音还是让她们齐齐看向我。
“就是,还白裙子,俗不俗。”班里一个漂亮的姑娘最快反应过来说。随即话题整个偏向于“老顾绝对不可能不是单身”的互相确定。
我看见方岑岑没再插嘴,表情讪讪,拎着大书包回座位。
把目光收回到面前的书本上,我发现脑子里还是嗡嗡一片:老顾有女朋友了?
整整一节化学课我都在满耳朵的二氧化硅中考虑如何开场。
下课铃响,我蓄势待发。
第一个冲出教室,步幅很大,好像这样就能憋住一口气从头到尾。我穿越明晃晃的走廊,数学办公室就在楼梯拐角处。
急匆匆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好像是在追着我的步伐。我转身,差点和后面的人撞个满怀。
“你干吗?”来者原来是方岑岑,我不满地皱着眉头。
她也没想到我会突然转身,吓得不轻。“我去抱作业啊。”哦,忘了说,老顾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方岑岑就是那个幸运的数学课代表。
我没在意她的理直气壮,想到此行目的,小声嘟哝:“不知道中午办公室还有没有人啊。”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俩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哪。”
我缓缓回头,如同被按下慢动作。
是老顾。
我想,老顾在高中时期应该是这样的男生。
下课插科打诨活跃在篮球场上,上课偶尔睡觉但是也会在数学课上漫不经心地给出另外一种解法。
会被要求讲题时认真地在演草纸上写出来,但是对于女生的叽叽喳喳实在是不甚了解。
就像他开学自我介绍时那一句:“别鼓掌,我和大家一样,咱都是新来的。”
就像他总是在粉笔灰飞扬之中用食指指节敲着黑板说:“别睡啦看清楚重点来了。”
就像他此刻向我们走来一样。
卡其色长裤和方格衬衫,发型干净,鼻梁挺直。
他拿着钥匙哗哗啦啦地开门,还一边说:“上节课刚改完,来得正巧。”
一摞给方岑岑,又把另一摞递给我说:“张跳也帮忙捎回去。”
然后,化学课在脑内演练的“单刀直入式”还是“蜿蜒曲折式”蒸发到了九霄云外,我只记得自己乖乖跟在方岑岑后面出了办公室。
还是方岑岑在路上不忘问我:“诶,你来找顾老师干吗?”
我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后悔,发现已经没有刚才的勇气再回头了,于是只好收拾出淡淡表情说:“没事。”
可是,老顾,真的有女朋友了吗?
/(二)
答案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你们顾老师,可真是不错啊。”老妈利索地把两碗米饭搁桌上。
我警惕地抬起头,消息可真是长腿儿了。合着大小的事情就没我妈不知道的了。
我拿起两只筷子,毫不客气地伸向鸡腿,说:“你怎么又突然想起顾老师来了?”
我妈坐下,挑眉笑笑:“是呀,你们老师不是订婚了嘛。”
“谁告诉你的?”
我妈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继续说:“我可记得他呢。暑假你小辉阿姨还拜托他给你讲过几节课来着,当然还是你小辉阿姨说的啦。你不记得了吗?”
筷子应声掉在桌上。
我起身。“吃饱了。”眼见我妈要拦住我,我问:“我爸呢。”
我妈的脸瞬间就沉下去了。“不知道。和客户吃饭吧。”
好了,我承认了,那位传说中白衣飘飘的女人,不是老顾的妈妈。
好了,我知道了,老顾不仅有女朋友了,而且还要订婚了。
我当然记得了,暑假,中考数学发挥失常差点考不上重点高中的我,几乎是被我妈拖着去找老师补习。我几乎认定了自己对数学的爱以中考为止,翻个课本心情都是百感交集。
还好我遇见了老顾。
会把简单的计算也一步步写清楚,会在我嬉皮笑脸要求逃课时同样笑嘻嘻地拒绝,会在我唉声叹气时风轻云淡地说“你就是过不了失败这一心理关”。
暑假最后一天下了瓢泼的大雨。确定我爸妈都脱不开身之后老顾撑开雨伞。“也是最后一节课了,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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