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得意

    金岭镇上有家浴池，不大，二十号人同时洗浴显得十分拥挤，免不了就出现胳膊腿相碰、肌肤相擦之事。因都是小镇的人，相互比较熟识，仅是面红耳赤一下，小心地躲开，怕是再不小心，碰上要害之处更是难为情了。如果不是因为赤身裸体相见，脾气火暴的怕是就能动起手来。

    可是多年来，浴池里虽挤，但还没闹出什么事端，男人女人各自占了一池温水，你来我往，日子过得倒也畅快。

    因为生意红火，多年来这家浴池里养了两个搓澡师傅。搓澡看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并不容易。把一个浴客认真地搓下来，非要弄得一身汗不可。要是稍有疏忽落下了哪个地方没有搓到，不说是浴客心里不舒坦，就是搓澡师傅想起来心里也不踏实，好像是自己身上落了一块泥巴没擦掉一样。一个师傅一天忙活下来着实不得了。

    这两个师傅一个叫陈默，一个叫张洋。一老一青，一胖一瘦。年长稍胖叫陈默的师傅搓澡时倒不沉默，一个劲儿地和顾客攀谈，搓轻搓重问得及时，话也温顺，让人心里安稳，无论搓到哪个部位也不觉得别扭生分。从开始到结束，话一直跟着手动。话题选得也好，让人愿意跟着唠。不过陈师傅也看得出哪些人想谈，哪些人不爱张嘴。看得出眉眼高低，话多话少也捞得着分寸把握。每每在氤氲水雾中陈师傅搓澡完毕，都俯在耳边轻问一句“您看哪儿还不舒服”，言下之意就是该起来了。不必再多说，浴客晓得意思，也便从床上爬起，伸个懒腰，让周身上下关节“拔拔节”，直觉得惬意绵绵。

    近四十略显单薄的张师傅话少，通常是浴客躺到床上他便轻车熟路地操弄起来，该搓的地方搓个认真，不该搓的地方蜻蜒点水，该翻身了也只是用手暗示一下，不懂时才告诉一声。能听见他说的话，也只是一句“好了”。有时他一番轻重缓急地按摩之后在后背上响亮地一拍，示意“你完毕了”，也省了那一句提示。更多听到的声音是他汗珠子滴落和搓澡时喘息的声音。

    镇砖厂仇老板是浴池的常客，每次去浴池都定是要请师傅搓澡的。不像是一般浴客，一周或十天才搓一次，还要看灰多灰少。

    仇老板只要脱了衣服进得浴池，奔着陈师傅身边的床就先号个位置，然后一头扎进桑拿间。

    仇老板喜欢让陈师傅给他搓澡。自从陈师傅给他搓过一次之后就再也离不开他了。仇老板逢人便讲，陈师傅搓得那个舒坦劲任是给个神仙也不做的，就连城里的小姐也硬是比不得的。

    仇老板话是这样说，别人却是半信半疑：那样大的一个老板怎就会喜欢陈师傅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老师傅呢？只是说说吧。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浴客们都知道了仇老板确实喜欢陈师傅。那次，仇老板脱得衣服进来，赤条条地里里外外找了两圈没找到陈师傅，竟穿上衣服又走了。

    外人不晓其中原因，仇老板也从没对别人讲过。浴客们倒还是来来往往，喝喝应应，在一池温水里搅个热闹。

    就有那么一日，砖窑不好烧，仇老板钻进窑里和工人鼓捣了一下午，直弄得土一身，灰一身。事毕，仇老板径直奔到了浴池。

    仇老板在如鱼穿梭的池内逡巡了几圈，硬是没看到陈师傅的影子。仇老板心下暗自着急：这一身灰不搓定是不行，搓吧，陈师傅又不在。

    就在仇老板思忖的当儿，张师傅抬眼看了仇老板一下，说：“要是不嫌，今儿个我代陈师傅给您搓弄两下。”

    仇老板不好再推辞，哼哈地答应了。

    一个浴客在一旁小声说：“仇老板，试一试，张师傅手艺好着呢。”

    仇老板不做声，心里有些不悦：光着屁股，有什么可唠的。

    那日，张师傅第一次给仇老板搓澡。从上到下，从搓到按，手法比陈师傅更为得当，用力更讲技巧，或许比陈师傅更为仔细。尤其是按摩之时，仇老板竟是觉得每一个关节里都像是灌进了酒，酥酥的。站起身，浑身轻飘飘像是坠入云里雾里。仇老板不由得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仇老板从浴池出来时，那个浴客又悄声说：“张师傅可是在大地方干过，得过一级证的。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在镇上不肯入城，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回咱这儿的。”

    日子一点点过着。仇老板过五天八天还是到浴池去搓洗一番，依然和往常一样找陈师傅搓澡。

    一次，陈师傅给仇老板搓过澡，问：“张师傅手艺可是好着呢，你怎么偏喜欢让我搓呢？”

    仇老板把陈师傅足足瞅了一分钟，才瓮着声说：“我喜欢那种感觉。”

    “感觉？哪种感觉？”陈师傅不解。

    “你像我爹。我小时我爹就这样给我搓。”

    “那你爹呢？”

    仇老板低头沉默了半晌：“很早就没了。”

    说这话时，仇老板怔怔地看着陈师傅，看着看着，泪水就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胸脯上。

    这时，有人喊陈师傅搓澡。陈师傅慌乱地用手在仇老板胸上抹了几把，像是自言自语：“这身上怎么没擦干呢？”

    仇老板再去浴池还是找陈师傅搓澡。

    从此陈师傅搓澡时没再和仇老板多说一句话，每次，仇老板眼里都噙着一汪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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