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人生低处的风景-护工的故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她混迹在恹恹的病人和天生面容平庸的护工之间,她的美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恍惚以为是演员来体验生活的。夜幕降临后,她披着那件飘逸的薄风衣起夜为我端水倒尿,她那朦胧的身影又像是聊斋里那些从什么物件或是什么动物变化而来的,她的美便带了些惊心的成分。总之,我觉得她不是做这份工作的料,觉得她身上有故事。

    01

    我初见小潘竟有些目瞪口呆,她太美了!她的美出现在这里就有了侵略的意味。小潘是我的第一个护工,我也是小潘的第一个病人。也就是说小潘初入此行,我那时也是第一次跌倒、第一次膝关节手术。她混迹在恹恹的病人和天生面容平庸的护工之间,她的美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恍惚以为是演员来体验生活的。夜幕降临后,她披着那件飘逸的薄风衣起夜为我端水倒尿,她那朦胧的身影又像是聊斋里那些从什么物件或是什么动物变化而来的,她的美便带了些惊心的成分。总之,我觉得她不是做这份工作的料,觉得她身上有故事。很快,她就以她良好的服务纠正了我的偏见。

    我们都属于那种容易相处的人,我们的关系很快融洽起来,我若说,小潘你好漂亮呦,她就会马上回应说我也很漂亮。她见我举着镜子感叹这里没长好,那里没长好,就以略带责怪的口吻,或稍稍尖起细嗓门来表达她的立场:“哎呦,美中不足呀!”起初我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在婉转地批评我的长相。后来明白她是说我不知足,意思是说我这么漂亮了还不知足。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误导,她说得理直气壮,我只好哈哈一笑。起初我只知道小潘来自江西,很快我知道了她是婚姻出了问题才出来做工的,她说她跟老公吵架了,于是就偷着跑出来做工。她说得轻描淡写,我以为她会很快破镜重圆的,倒不是想到鲁迅关于娜拉出走那样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艾丽丝·门罗的《逃离》我以为更深刻,社会的复杂人性的复杂,不只是金钱可以解决的。我没有再多想,何况我还在病着。我们萍水相逢,却也算得上患难之交,我跌倒了,她不也是跌倒了吗,她在婚姻上跌倒了。

    小潘是我从一家护理站打电话请来的,这家护理站名声在外,护理站的护工都是经过严格的上岗培训和防疫站体检合格的。护理站的工作人员果然很负责任,两个工作人员亲自将小潘送上门,第二天又专程来了解情况,问我,你对小潘的工作还满意吗?我说很满意。护理站这样慎重其事,让我觉得护工是一件重要的工作,本来也是,只是那时候没有意识到,我们这辈人都只生一个,社会节奏加快像穿上了红舞鞋,护工也越来越重要。当初并不觉得珍惜,心想服务业么,总是越来越好。

    小潘确实让我满意,我对护理站的回答不是碍于情面、不是说敷衍的话。她不但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顺。我虽好护理,但术后的第一夜也是很折腾人的,我被疼痛与说不出的难受折腾了一晚上,小潘就被我折腾了一晚上,一会儿给我揉背,一会儿给我喝水,一会儿给我端尿,一夜没睡,始终和颜悦色,毫无怨言。她做得很尽职,给我洗脚时,她的纤纤玉指深入我所有的脚趾缝,一丝不苟。恰逢我父母来探访,看到她这样,很开心,也很放心。有小潘的细心护理,我恢复得很快。医术与护理,缺一不可。

    小潘除了去买快餐和打IP电话(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其余时间都陪伴在我身旁,不像后来的护工每天都要离开几小时,那可真是24小时陪护。我做康复运动时,她就在旁边很认真地看着表数数,让我感到现代社会服务业已达到能使鬼推磨的程度。小潘打IP电话是打给她的孩子的,她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正读小学,小的是儿子,还在幼儿园。

    我住的是两人间的病房,同病房的那个病人还在等待手术,晚上总是偷偷溜回家住,于是病房里就我和小潘,我们就疯起来,唱歌,大笑,惹得值班护士来警告,才收敛。小潘很开心,说遇见我这个病人很幸运。应该说,我能遇见小潘,小潘能遇见我,都是幸运的。就在我们的关系更加融洽的时候,我得知“小潘”不是她的真名,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名,只说了她姓徐。她出身贫寒,因为美貌嫁了有钱的人家,丈夫很爱她,但却疑神疑鬼,总怀疑她,今天怀疑她跟这个男人好,明天怀疑她跟那个男人好,后来发展到拳打脚踢。那天丈夫又发飙,小潘正在削水果,竟用水果刀捅了他一刀,见血滴在地上,她害怕了,不知该怎么办,丈夫也去厨房操刀,后来家人来拦阻,她就乘机逃出来了,她做了假证件到护理站来上班。后来小潘忍不住,打电话给女儿,才得知她那一刀只是捅在左胳膊,一个很小的伤口,已恢复,而且丈夫也原谅了她,正在寻找她。她更害怕了,不敢回去。知道这件事后,我再看小潘就不一样了,我心里多了点什么,也就是说,她的冲动和敢于动刀,是让我心存芥蒂的。此后,在只有我和她的房间里,我是多了些戒备的,我们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样随便了。虽然我内心为她开脱,我心里想着小潘只是“狗急跳墙”,人都会狗急跳墙的。我还想着她可能那天正值月经期间,美国有份报道说美国女杀人犯大多在月经期间,这和激素分泌有关,人就会容易出现非理性行为。可是我依然不能说服自己。当然,表面上我们的关系一如既往。

    她常常开心的时候忽然忧郁起来,就会问我,说她该怎么办?意思是说她老公这样,她该怎么办。也许她觉得我有文化,能给她答案。可是面对这样的人生难题,我很羞愧。她知道我业余写点东西,就说让我帮她写诉状,她说她要离婚。我说我不会写那玩意儿,她怏怏地有点不相信。

    我恢复得很快,拆线后就能走着出院了。因为离护理站合同上的时间尚有一星期,我的腿还没好利索,我就把小潘带到了家里。家里环境不错,她很高兴,她住我儿子的卧室,我儿子住我母亲家。我送了她两件新衣服,其中一件是我忍痛割爱送的,苹果绿色的短袖上衣,很漂亮,她高兴得欢呼起来。因为我不需要怎么护理,她就大半天大半天地坐着看电视,不主动扫扫地什么的。我就有点生起气来,觉得对她太好,她反而懈怠了。我先生也生气,说花这么多钱请她来家里坐着看电视?我让先生小声点,因为我又想起她的敢于动刀。见我们生气,她及时做了检讨,说我们对她太好,她就放松了自己。听了这话我们心都软了。她也恢复了先前的殷勤,她希望合同期到后还能继续留在我家做工,她说我还没好利索,工资她也可以减少,她说她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不但没有续用她,还提早让她回去了,工钱照付。也许是还对她心存戒备,我们友好地告别了。

    后来,我吃惊地听说……是我的一位去医院探访过我的朋友说的,说是在牌桌上陪人打牌的那种,打赢了有钱赚,打输了出卖肉体。我不相信,但朋友说得证据确凿。于是就感叹,卿本佳人,为何做娼?可再一想,做这个的,又有几个不漂亮的?不仅又黯然起来。我再也没有遇见像她这么漂亮的护工了,我再也没有遇见像她这么好的护工,再找护工的时候就免不了想念起她来。那个时候我还没接触太多护工,还不知道,找一个好护工,比贫困山区老光棍找一个老婆还难。

    02

    亚惠与亚花是我第二次膝关节手术期间请的护工,她们的名字一听就是典型的闽南乡村女人的名字,她们是先后出现的,亚惠在先,亚花在后。先说亚惠,这次请护工没第一次那么幸运了,遇人不淑是内因,外因自然是护理站的撤销。护理站撤销了,这让我很吃惊,看来生活的某些方面并不是越来越好,工业产值持续提升,经济高速发展,而某些方面却越来越退步,甚至走入困境。护工没人监管了,无组织无纪律了。也不能说他们无组织,这家全市最有名的医院的护工大多来自附近乡村,都是整村整村的,他们结成帮派争抢地盘,全凭谁的拳头硬。这些小团体往往形成不可小觑的力量,我请亚惠的时候算是领教过了,还在病房里闹了一场小风波。

    跌倒都是旦夕的忽然的,没有时间让你事先筹谋呀调查呀,所以一进医院就必须立刻请护工。我先是托骨科护士长帮忙找,护士长打了一通电话说找不到人,我慌了,但我很快想起原来骨科的一位护士调到眼科当护士长了,跟我关系不错,兴许她有办法,于是我给她打电话,她果然一口应承。可是刚才在骨科护士长身边的一个好事护士,路遇亚惠就告知她说护士值班室那里有人要请护工,于是亚惠就赶来了,亚惠那匆匆的样子让我误以为是眼科护士长叫来的。亚惠看去灵巧精干,长得不算好看,但绝对不丑,身上有着主人翁的气场,让我感觉是她丰富护理经验的外在体现,反正我是一眼相中,喜出望外。心想,没有护理站也不是不行的。

    我正在庆幸自己的顺利,护士长叫的那个护工也来了,一个看去有些呆傻的老女人,两眼之间的距离特别宽,话都讲不清楚,到时候不知道谁该护理谁。她和她老公一起来的,她老公可精明着呢,死活不依,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搭车赶来的,若不雇用她,就要我出车费、误工费、违约费。我真不明白她搭什么车这么快就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当时我脑子就蒙了,忘了我有选择权,即使他们从北极来从外星来我也有这权利,凭什么让我出路费钱?这对夫妻一下子就给了我很不好的印象,我想即使没有亚惠在先我也一定看不上她,难道她搭车从远方来我就一定要雇她?岂有此理。他们不仅跟我吵,也跟亚惠发飙。正在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斜刺里杀出亚惠的两个护工男友,他们得力的拔刀相助,让对方受了忽然的袭击,气势大减,但依然不想示弱,两拨人在病房大吵,差点动手。说“两拨人”有点不确切,亚惠这边的人越积越多,可以说是一个团体的力量,而相对那夫妻俩就是散兵游勇了,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吓得我还是掏钱息事宁人,也并没有宁人,那对夫妻说我的钱只够路费,还要误工费,说了个不小的数目。幸亏一个护士赶来干涉,说让家属做决定!双方才散去。还是护士有震慑力。

    我没有看错,我坚持留下的亚惠果真是个资深护工,对医院环境极熟,她用轮椅推着我做手术前的例行检查,穿梭往来于各科室轻车熟路,人脉也熟络,和导诊叫号的聊着天,和心电图室的清洁工打着招呼,不一会儿,什么心电图呀、超声波呀等等各项检查很快被拿下。我怎能不庆幸有亚惠这样的护工呢?

    术后第一夜像过鬼门关,缠着绷带的腿压着冰袋,依然不解疼。我先生没有按护士的嘱咐买水垫,他以为护士和那些店铺串通好要赚病人的钱,结果那一夜我的腰身疼痛麻木到不能入睡,忍不住叫醒亚惠两次,让她扶我起来坐会儿,让她为我揉揉腰。第二次,亚惠就耷拉着脸子不高兴了。晨起,亚惠的脸依然很臭。我其实除了第一夜,后面还算好护理的,我只输了三天液,而且我住的病房也是很好的,两人间的,有电视看。我来时就只剩下这间最贵的病房,住不起也得住。

    亚惠不但与医院工作人员关系熟络,在他们的帮派里她绝对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当初拔刀相助的两个护工男友,其中一个看得出来,是这个帮派的老大。这老大膀大腰圆,不时地来和亚惠搭讪,可以说几乎每天都来,看得出来,这老大对亚惠有不轨之心,从亚惠这里我却看不出来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这样一来,亚惠反倒游刃有余,亚惠与自己丈夫,与这老大,还有老大的胖老婆都相处自如。我不禁佩服起亚惠的为人之术。除此之外,亚惠的骄傲也很让我吃惊,她常常说起她的舅舅,说她舅舅在外省如何如何赚大钱,她的叔叔在他们村里如何如何有势力,说到兴头上,很是扬扬自得。听得我心里倒很反感,心想这算什么呢?毕竟是农村的,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她身上那股主人翁气势不仅仅是丰富护理经验的外在体现。但表面上我只能应和。我没想到,更大的不愉快还在后头。

    亚惠除了吃饭时间每次要离开一小时以外,晚上也常常请假回去很久时间。她和丈夫都做护工,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后来离开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属都看不惯了,几次我憋尿都是同病房的家属帮忙端尿。同病房的病友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家是下面县城的,他的家属也就是他的妻子。作为感谢,我把我的牛奶、肉干、面包送给他的妻子。后来出院后,同病房的一大家子进城,中午时到我家里来,我热情地在酒店宴请了他们一家子,那个妻子还把她在城里读书的两个侄女也叫来了。再后来的一个中午我又接到她的电话,非常直接地说要来吃饭,让我害怕起来,我怕没完没了了,就借故推辞了。这样说起来很丢脸,像是忘恩负义,无奈我那时正做着房奴呢。如果当初亚惠能尽职一点,我也不会落下这人情。我请的毕竟是24小时的护工。

    亚惠的长久离岗,最后连护士也看不下去了,她们终日不见她的踪影还以为我辞退了护工。后来有个耿直的护士实在看不下去,就去训斥她,可亚惠一脸的老油条,不睬不理,似乎也不生气。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就说了她。我只是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久……”这下子,我是摸了老虎屁股,没想她一下子翻脸了,提出辞工。我一下慌了神,我说那你也要等我找到新护工呀,当初双方也算口头协议,说好半个月的。也许像我这样很少人来探访,她觉得我没有人撑腰,就放肆了。我心里定了定神想,反正钱还没付给她,谅她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亚惠确实没把我怎么样,她只是臭着一张脸不停地催我,说有新主顾要雇她,不时地把手机短信给我看,还说是以前的老主顾,这次住院还要她护理,让我赶紧找人,态度越来越决绝。且做什么事都浮皮潦草,那天我的碗筷上面爬着蟑螂,她就那么拿给我,也不给我烫开水。虽然钱在我手里,我也不敢说了。我想起一个朋友说的,一个护工背地里在得罪她的雇主的菜汤里吐痰。我越想越怕,看来不赶紧找人是不行的了。

    我先是央求科里的护士为我找新护工,却一直找不到。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里基本都是亚惠这一帮派的势力,我跟她闹僵,就是跟一整个帮派闹僵,没人敢来护理我,都怕得罪亚惠,她在这个小团体里,有老大罩着就够了。

    亚惠要把我像一条鱼那样抛在岸上。这次连护士也不顶用了,我去哪里找护工呢?这个时候,已经好久不见的那对夫妻,就是先前向我要误工费、车旅费的那对夫妻忽然出现,他们频繁地从我的病房门口过往,尤其是那个男的,来来去去总往我这里瞟上几眼,那眼神幸灾乐祸。我几乎崩溃,情急之下,我想起在另一家医院工作的老同学,赶紧打电话托她找。两天后老同学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找到了,只是不知那人行不行。我说哎呀我都火烧眉毛了,快把她叫来吧。于是那个叫“亚花”的护工来了。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了,也许我是被强大的势力压倒,跟亚惠算钱的时候我竟然多给了她一些钱,我是想要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想,这一点也没感动亚惠,或让她心软,她拿了那多出来的钱一点反应也没有地离去了。

    亚花刚来时也是让我很满意,很有点任劳任怨的样子,尤其喜欢笑,虽然笑起来一整排上牙连着牙床全暴在外面,如果说小潘是我见到最美的护工,那么亚花就是我见到最丑的护工。然而,在这里,品德的美远比外貌的美更吸引人;在这里,品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但没过多久她就不敬业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跟这个小团体的护工接触了,亚惠一伙不知跟她说了什么,看来我无法摆脱亚惠的阴影。

    亚花抱怨这抱怨那,抱怨这份工钱太少,接下来,她离岗的时间渐多,快跟亚惠有一拼了。在岗的时间也大都耗在电视剧上,她特别迷韩剧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泡沫剧,另一床病人爱看武打片,飞来飞去的那种,搞得我昏头涨脑。我好不容易抢到遥控器,点开久违的百家讲坛,亚花却惦记着韩剧里的美女们,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不帅也不年轻的教授看,便心急火燎义正词严地说:“这老头讲话有什么好看!”我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只能乖乖缴械,谁让我受制于人呢。亚花越来越不像话,我让她给我倒杯水喝,她就说对面那间病房里的一个病人很好护理,从不讨水喝。我要撒尿,她又说,尿多其实是一种败肾的表现!搞得我真想大哭。一个人怎么能不撒尿不喝水?除非变成机器人。另一楼层病友跟我隔壁床是老乡,常来串门,他说知足吧,他说很多护工若没有家属监督,都虐待病人了。虐待?我惊叹,这工作性质都变了呀,护工成了虐工,苍天呀,这钱花得冤呀!那时候,广州还没出现那个专门杀害病人的保姆,否则也就见怪不怪了。

    好友珍来探访,珍见亚花如此懈怠,便火冒三丈,说她长得那么丑又不善良!我扑哧笑了,心想,好像长得漂亮就有资格不善良。珍说你还笑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任人欺负了。我赶紧让珍熄火,我说你别抱怨,我说你要是把她赶走了谁护理我呀?珍便长叹,说我们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若又不在身边工作,将来我们免不了要请护工,国家不监管这一块怎么办呀?从此,珍便有了后顾之忧。

    出院后我需要一个保姆继续照顾我,因为我的腿还不能走路。所以请了回家给我煮饭的保姆小何,保姆小何来医院接我出院,不到半天的交替时间里,亚花就在背后告诉小何,说我是个苛刻的,给我买饭菜花的钱我都要问好几遍。吓得小何一直推脱本已说好的每早去买菜。后来是小何发现我不是那样的人,才告诉了我这件事。我终于明白过来,每次手术麻药之后,至少有半年时间里我的记忆力极差,刚说过的话立马就忘了,所以常常一句话重复两遍三遍,也就造成了亚花对我的误会。小何算是比较满意的一个,病好之后,我们建立了朋友关系。可惜她后来回老家了。要不我们会一直来往。

    03

    那是我第五次跌倒,我被连夜送来一家部队医院,为我抬担架的人介绍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给我当护工,她一上来就用指头捅了一下我那硕大膨胀的膝盖,也许她以为是一个大瘤子。她下手有点重,我忽然大叫一声把她吓到,那声音就好像是自己发出来的,是硕大膨胀的膝盖发出来的声音,不受我控制一样。她飞快地跑得没影了,她马上在护工圈里传递了一个消息,说来了一个病人,怕是大官太太,要不就是大款太太,脾气很大,说她不敢伺候我。我以为我请护工的事情就要陷入绝境了,好在这世上从不缺勇者,勇者对那个护工说,我来试试吧,于是老妖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看到一个穿艳色服饰的胖女人,紫花衣、翠绿裤,色彩扎眼。一张大脸笑得比阳光灿烂。看她着装的样子,又听人唤她老妖,心想真是老妖了。后来才知道她姓“姚”,她那群护工老乡们都称她老姚,是故意取了谐音“老妖”的。

    这样笑头笑脸的一个人的出现,让我喜出望外。她果真是勇者,竟开出天价陪护费,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样好伺候的在当时的价钱是160元,最多180元,她竟然要了我240元。我们自然是不了解行情的,先生还给她订了一份饭,也是基于前面护工阿惠的教训,想这样她不必回家吃饭,就可以多陪护我。这还不算,她竟然怂恿我去开单间,看来她还真把我当大官太太或大款太太。我告诉她说单间我住不起,她又说那不然就双人间吧。正好双人间的一个病人出院,我就住进去了,否则只能住走廊了。这样也就合了她的心意,她的笑容更灿烂了。以至于她接到儿子劝她不要再当护工的电话时,她用浓重的四川话说着:“那也要等我护理完这个病人,很难遇到的……人好护理,价钱又高……”虽然她躲到门外,她的大嗓门还是让我听到了一些关键词。老妖50岁上下,她跟我抱怨她的姓不好,所以她绰号“老妖”。老妖的屁股坐不住,上午下午总得离开一阵子,我有时就要憋尿,老妖嘴也闲不住,那么胖了嘴巴还是吃个不停,我刚住进医院,来看我的亲朋好友比较多,水果就多,她毫不客气,吃的都比我还多。老妖尤其爱吃甜的水果,我放进柜子里的黑加仑她总是惦记,有一次终于忍不住了,见有人来看我就主动把柜子里的水果拿出来请人,自己却吃得比谁都多,一只手不停地在果盘上来来去去,直至黑加仑消失殆尽。

    由于我的膝盖肿得太大,需要输液消肿一星期后才能做手术。术前,我跟老妖说,术后的那个晚上请她一定多辛苦,一定不要离开我,其实就是让她尽职一点。基于第一次膝关节手术的经验,我让她给我准备面线糊,少放肉多放面线,还要备有冷开水。因为前一晚开始就不能进食进水了,等到第二天下午手术做完,已是晚上,术后还有6个小时的禁食禁水,这么长的时间,不吃不喝,胃肠就虚弱了,只能接受流食,那时候,口渴得一定像“上甘岭”若没准备冷开水也是不行的。我的一再交代让老妖烦了,她说你放心放心!没有多少事,我都会做好的。确实没有多少事,只要用点心就能做好。我又说,术后第一个晚上我可能比较难熬,到时吵了你,请你多担待点。她很大度地说没问题。

    总算平安地从手术室出来了,唯有这次手术,竟没有我担心的难熬,已做过4次手术,这是唯一一次不难受的,那个我吩咐装水的大搪瓷水杯已经放在床头柜的那头,我很放心。盼星星盼月亮地看着那个大搪瓷水杯,数着钟点,总算快盼到头了,已经饿过好几阵了,6个小时的期限马上就到了,我让老妖先去楼下买面线糊,老妖像是被解放了一样,带上饭盒撒腿就跑。我心想,这老妖还是挺有爱心的。没想到老妖就像失踪了,买三趟都该回来了。术后禁食的钟点都过了,那就先喝水吧,我伸手拿不到那个大搪瓷水杯,隔壁床的女孩和她妈妈见状,一起跑过来帮我,可我万万没想到搪瓷杯被她们高高地举在空中,因为谁也没有料到搪瓷杯竟然是空的,老妖信誓旦旦,先生也就忘了检查一遍就回家了。刚手术出来医生不建议喝矿泉水。哪怕先给我一口水润润嘴,我简直要崩溃了,隔壁床母女俩忙不迭地给我从水壶倒了滚烫的水,又用碗倒出一点凉着。那一刻我连眼泪也没有了,似乎体液和血液一同流干了,那一刻我真想诅咒老妖。老妖还没回来,这时,隔壁床女孩的父亲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说老妖是去弄六合彩了,他说她每天离开那么久的时间都是去买六合彩,去和赌友们探讨六合彩。那一刻我忍无可忍。老妖终于回来了,她也知道她去得太久,所以一回来就解释是电梯很堵,她才这么晚回来,鬼才相信半夜电梯会堵。反正我第一次对她发脾气,她也发了脾气,然后要撂挑子不干了。我说好,随你的便。老妖有个优点就是能服软,不一会儿,她就主动从睡椅上爬起来关心我,问我要不要喝水,还为我按摩背。我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但心里还是不舒服。

    有个夜晚,病房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歌曲:“妈妈呀妈妈呀……”我憋了很久的泪哗哗地像开闸泄洪。我是为隔壁床的那个苦命的小女孩流的,为那个草一样的女孩流的,我想,有妈的孩子怎么也像一棵草呢?因为她的妈妈不爱她,她的爸爸也不爱她。女孩已经很乖了,女孩从手术室出来已经很虚弱了,但她的妈妈一晚上都是谩骂,她的父亲比她的母亲骂得还凶,看得出来父亲怕母亲。小女孩半夜要撒尿都要叫很久,她妈妈都不理她。我很想跟女孩的父母说点什么,可我不敢,他们看上去那么凶悍。第二天一早,老妖忽然就冲过去了,对着女孩的父母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四川话,不知那女孩的父母能否听懂,他们都是农村来的,连普通话都听不太懂呢。我反正能听懂,老妖说的是孩子已经很乖了,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大人要有耐心,要对她好一点……啊,那天我觉得老妖很可爱,她比我勇敢。从那时开始,我对老妖不好的印象一笔勾销。那天晚上,女孩的父母出去了,我们才得知女孩的母亲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是后来改嫁过来的。女孩没见过她的亲生母亲,她的亲生母亲是她爷爷花钱买来的一个北方女人,生下她就逃走了。这个没有亲妈的女孩,让我想起萧红《呼兰河传》里的小团圆媳妇。女孩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我和老妖也眼睛湿润了,女孩父母很晚都没回来,老妖就为女孩端水倒尿。我说老妖我出院以后,你还是要常来这间病房看看,看女孩有什么需要。老妖说会的会的。我说我出院时要给女孩一点钱,老妖也说要给。我说老妖你真可爱,那一晚,我和老妖紧紧拥抱在一起,尽释前嫌。老妖还说了一句:“不打不相识!”女孩父母回来了,她母亲气急败坏地发现她为女孩买的卫生棉居然买错了,买到孕妇用的床上的棉垫,我赶紧说我正需要呢,卖给我吧。我害怕她又要迁怒于女孩。

    老妖拿着我付给她的工资,变卦了,没有按她说的给女孩,但我走了以后,她还是去看过女孩几次,给予了女孩一些帮助,我还是很感动老妖所做的一切,不时地也会想念老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