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世界级难题”-镇长的国事与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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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经过三峡时,有条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宁河。大宁河边有个美丽古镇叫大昌。开埠1700余年的古镇有过辉煌的历史,它是长江在三峡地区的第一大支流大宁河上的一颗明珠。凡要游长江“小三峡”的人不会不去大昌古镇游览观光的。然而我两赴大昌,更多的则是被这里的移民工作所引起,被一位同是当过兵的镇长所吸引。

    我知道在三峡整个库区,要说起移民任务,还没有哪一个干部可以同大昌镇的镇长王祖乾承担的责任相比。他肩头的任务之重,我们可以从下面的一个数据看出:全镇35000余人,却有规划安置移民15243人,外迁移民11580人,共计近28000人,占全镇总人数70%多,仅外迁移民一项就占整个巫山县全县外迁移民的50%,为全三峡库区外迁移民的10%!几乎是全镇三个人中必须动员一人搬迁到外省。

    一个乡级小镇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务,落在一位年龄不足40岁的退伍军人出身的镇长肩上!

    问题是大昌镇的外迁,是真正意义上的外迁,即必须远远地离开这块美丽的故土,到外省,到外地,到一个完全不可重复如此美丽的地方!

    大昌的移民比普通三峡移民多了一份牺牲,这份牺牲是他们必须告别天造美景。我称这样的过程,是一次向最后的美丽诀别。

    因此,大昌的移民们要走出他们美丽的坝子,其心理上,视觉上,会比别的移民倍加痛苦和难舍。

    再痛苦再难舍也得走。全库区的“倒计时”是统一的。

    县上从一开始对大昌镇的移民的难度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于是县委在2000年底便作出了一个决定:调原大溪乡党委书记王祖乾到大昌当镇长,与王祖乾一起调来的还有大昌新任镇党委刘书记。我第一次见到王祖乾镇长,就知道这是位只知默默工作,却不会自我张扬的实干家。用部队的术语说,这是个打仗时只知冲锋向前的坦克。战场上的司令员最喜欢用坦克。县领导将王祖乾放到大昌镇的意图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王祖乾在三个乡领导过移民,是位名副其实的“老移民干部”。

    都说做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上甘岭的战役,苦到可以想起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苦到焦裕禄,苦到董存瑞,苦到孔繁森,苦到你想都想不出来的事!苦到用背篓可以盛得起满满的眼泪。

    在大昌,在巫山县,在重庆市,移民干部们都知道王祖乾镇长有过一次生死“大劫”,一次钻胯之耻。

    事情发生在2001年8月底的那一次护送到安徽宿松一批移民过程中——

    本来并没有王祖乾镇长的事,因为他刚从广东护送移民回来。那天县移民指挥部来电话,说时任护送外迁到安徽移民的总指挥长马副县长不熟悉对接工作,点名请王祖乾镇长协助马副县长到安徽走一趟。这样的事,在移民过程中常有,能者多劳,劳者不言,是广大移民干部们共同的崇高献身精神。王祖乾自然不用说了,人家县长也是在帮助镇上加强领导的,遇到难事时,镇长理当一马当先。

    一路还算平静。但当王镇长他们到达移民安置点时,情况就出现了异常。29日下午,早先到达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护送移民干部的住处。有人伸手向王镇长要了一支烟后,声调怪异地说了声:“你王镇长总算来了呀!”

    王祖乾当时并没有在意,打从事移民工作这些年中,比这严重的吵吵嚷嚷几乎天天得几场,所以他并没有在乎。

    “镇长,好像这儿有些不太对劲!”一起来的派出所民警在晚上悄悄向王镇长报告。

    “有啥子异常?”王祖乾问。

    “我刚才出门,见我们住的地方都有好几个移民守在门口,好像他们是要监视我们来的!”

    “那我们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笑起来。

    “镇长我说的是正经事,看来他们要找你麻烦!”民警着急了。

    王祖乾依然淡淡一笑:“他们真的有事要找我,我躲也没有用。谁让我是镇长呢!虽然理论上讲,把他们送到这儿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来乍到,会觉得有些问题没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决,可能怨气还不少,大伙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气也想冲我们发嘛!你躲得了吗?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验吧!”

    民警同志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可见王镇长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其实王祖乾内心并不平静,他已经预感一场生死考验即将来临,则是他明白在任何人都可以躲避一下这场“暴风骤雨”的时候,他这个镇长则万不能躲。

    等待吧。

    暴风骤雨终于来临,而且来得比想像的更加猛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护送干部们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房门就“咚咚咚”地被砸得震耳欲聋。

    “起来起来,狗官们,老子要跟你们说话!”有人在门外出言不逊。随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门声。

    王祖乾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就像一股潮水汹涌地迎面扑来。三四十个群众将他团团围住,六七十双手开始轮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脸颊……从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下午,他被人架到会议室,与移民们对话。

    群众提出的问题主要有三点:

    为什么我们听说移民补偿费是4万多元,而不是我们拿到的每人3万多元?

    国家给当地每位移民1万元生产安置费,听说他们才花了8000多元,你们应该帮我们把剩余的钱拿回来!

    房子盖得太好了,我们用不着这么好。你们当干部的肯定从中捡好处了,把建好房的钱退给我们,我们自己重新盖!

    王祖乾一听,知道今天移民们冲他而来的不是想解决问题,是要找茬的。第一个问题,显然有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不实之言。第二、第三个问题是接收地的事,再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将移民们的房子盖得宽敞些,用料好些,这有什么不好嘛!

    不好就是不好!你姓王的不是镇长吗?在送出三峡时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是你大昌的人吗?好啊,现在我们就找你,你是跟我们签协议的人,不是代表政府和国家嘛,那就给我们把盖好房子的钱退给我们!

    对啊,退钱!

    退!我们要现钱!

    一分不能少!

    立即兑现!对话已经演变成一场蓄意的责问和围攻了。

    干警见情况不妙,立即采取措施,将王镇长和群众分为左右各一边,中间划上一条线杠。

    之后的继续对话,直到晚饭前。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移民们提出的要求,王镇长无法解决,讲理已经失去可能。

    移民们大概也看出要想从王祖乾嘴里和口袋里获得他们想要的钱是不太可能了。

    晚饭后的时间和这一夜的功夫,是移民和王镇长他们双方都在估计和谋划对策的时间,所以暂且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二十多名巫山来的县镇护送移民的干部们包括民警在内,在出入招待所时被“行动起来”的移民们限制了。

    31日上午,县领导主持召开的紧急对策会议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召开。马副县长刚刚开口说了不到两句话,突然听得楼下楼上吵吵嚷嚷,一片喧哗,并不时传来“把王祖乾揪出来!”“捶死王祖乾啊!”的叫骂声。

    “祖乾,又是冲你来的!你快躲躲!”马副县长和其他干部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儿。

    王祖乾正在犹豫之时,几位干部随手将他推进会议室旁边的一间茶水间。

    “别再犹豫了王镇长,他们在火头上,找到你会出事的!”同事们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大门就被八个彪形大汉一脚踢开了。

    “王祖乾在哪儿?”他们大声询问。

    茶水间的王祖乾知道事情万分危急,必须躲避一下。可小小的茶水间哪有地方可躲?除了几张草席,就是一堆散放着的香皂、毛巾之类的东西。已经不可再迟缓了,只见王祖乾随手捡起一张草席,一个360度转圈,恰好将自己裹圈在内。马副县长说时迟那时快地捡起一块毛巾往草席的上端一扔,便端着一只水杯,佯装刚从茶水间倒水出来。

    “姓王的躲在哪儿去了?”进来的人横冲直撞,扒开干部,一边嚷嚷,一边里外寻找。

    “王祖乾呢?”

    “你们不是看到他没在嘛!”会议室的干部有人回答说。

    “哼,谅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其它房间搜!”那群愤怒的人开始在招待所内的各个房间搜索起来。

    “祖乾,快快,上楼顶去!”这时,马副县长和另一位移民干部将王祖乾从茶水间叫出,然后乘人不备之时,将他推到楼道走廊顶端那个通往楼顶的一个井口样的天窗,接着端掉了梯架。

    王祖乾一看:虽然地方只有烟囱那么大,但不够天也不搭地,如果没有梯子是谁也上不来的绝对安全的躲身之处。他心头涌出一股对马副县长等同志们的感激暖流。

    下面依然吵吵嚷嚷,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砸门摔东西的声音。

    后来王祖乾知道,那群失去理智的移民因为找不到他,将招待所的好几个房门砸烂了,也动手打了马副县长及县人大副主任,三名值勤的公安干警也没有躲过雨点般的拳头。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挑拨下,移民们疯狂了。围攻王镇长他们的人数多达上千人,形势万分危急。

    一个个紧急的电话从安徽传到三峡的巫山老家。县委书记王爱祖用颤抖的声音在手机里跟被困在楼顶的王祖乾通话:

    “王镇长,让你受委屈了!千万记住: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当干部的要冷静,再冷静。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等着你和同志们平安回来啊!”

    在此时此境,能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领导的声音,王祖乾心头万般滋味,他想大哭一场,可不能出声,一出声他可能就再也完不成王书记交待的让他“平安回三峡”的任务。“书记放心,我王祖乾向你保证,群众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还一下手的。”王祖乾说这话时,眼泪夺眶而出。

    “好好,王镇长,我们会想法平息这场事端的,你和同志们千万要相信组织,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啊!”王书记再三叮咛。

    然而此刻的楼下,已经被愤怒的人群全部封锁。马副县长等干部只能在乘人不备之时商议这场突发事件的对策,而保护王祖乾的安全成了整个事件最紧要的大事。四五个小时过去了,滴水未进的王祖乾还贴在滚烫的水泥楼顶上被夏日的骄阳煎煮着。

    “这不是个办法,那样会出人命的!”马副县长急得团团转。

    “可楼上楼下全是人,转移到哪儿去也不安全呀!”

    同志们更着急。

    “无论如何得把王镇长从楼顶上转移下来!”马副县长下决心这么做。

    “好的,我们想法引开楼道上那些看守的人,你们尽最快迅速实施转移方案!”

    “就这么着干!”

    马副县长一声命令,移民干部们分头行动。王祖乾被从天井口接下来,并迅速转移到一个房间。这是三楼的一个当地施工队负责人住的地方,那天是休息日,施工头没有出门,就在里头的床上躺着。马副县长跟他说明情况后,人家非常爽快地答应帮助王祖乾躲在他的房间里。可房间很小,也很空荡。除了一张床外,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掩蔽的。

    “我看席梦思垫下可以藏人!”王祖乾机智地拉开床垫一看,那里面是空的,约15厘米高度。“我人瘦,能钻下!”说完就往里一钻,严严实实,丝缝不露。

    “只好如此了。”马副县长等谢过那位坐在床头的施工队小老板,赶紧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31日晚上7点左右。

    愤怒的人群找不到王祖乾并没有罢休,依然在招待所的各个房间和里外的每一处搜索。就是施工队小老板的房间内,他们也先后进来过七八次,而且门口一直安排了专人盯梢。

    那一夜对王祖乾来说,真是终身难忘。十四五厘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翻动一下身子。为了保持同外面联系,他把手机设在振动档上,贴着耳朵,需要联络时像蚂蚁似的说上几句。外面跟他联系也只能如此。

    此刻,远在三峡腹地的巫山县委县政府对王祖乾他们一行的移民干部们的安全也万分关注,县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并立即向重庆市委作了汇报。重庆市领导高度重视,马上与安徽省领导和省公安厅等部门取得沟通。

    “必须保证移民干部的安全!”一项营救决策很快作出,两地领导亲自指挥。

    9月1日凌晨2时半左右,王祖乾听到马副县长向他悄悄传来的信息:营救行动马上就开始,请作好准备。

    未过半小时,只听招待所门外响起警车。这时当地公安部门已经开始行动了,一队干警以检查治安为名,开进招待所。训练有素的干警们迅速进了王祖乾躲藏的房间,三下两扯地将瘫在地上的他连拖带抬,往楼下走,这时候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警服警帽套在了他的身上和头上。当他一进警车,围攻的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警笛已经响起,车子飞快出了招待所的门……

    被困44小时的王祖乾,这才摘下警帽,将头伸向车窗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此时,东方旭日已冉冉升起,王祖乾的眼里不由淌下两行像开了闸门的泪流……

    那一次“劫难”后回到大昌,许多日子里同事们不敢在王祖乾面前问一声发生在安徽的事。他照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照样天天从早到晚忙碌着又一批移民搬迁的事。

    过了很长时间,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连句牢骚话都没听他发呀?王祖乾笑笑说,谁让我是大昌镇的镇长呀!我能说什么呢?怪移民?可移民有怨气不向我们发又能向谁发!

    他摇摇头,又下乡去处理移民们的另一件烦事。因为那儿又有人在骂骂咧咧,指名道姓的就是他镇长王祖乾。

    移民们为了自己家里的事来找镇长解决,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县长住在县城太远不好找,自己村里的干部也都成了移民,找了也等于白找,人家说不准需要解决的问题更多嘛。所以镇长是移民心目中的“国家”,可不,最后销户迁出的那份合同上就是他镇长的名字呀!

    镇长你别闲着。移民镇长不可能闲着,就是睡觉的时候,移民也会敲开门将他从床上拖起来。想关着门躲一会?得,千万别冒这种险。那些本来心头有火的移民说不准会操起木棍或砖头砸烂你的头,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王祖乾当了七八年镇长,对移民的心态了如指掌,唯一能让问题得到妥善解决的就是你得实实在在,一片热忱,忍辱负重。

    “劫难”的余痛仍在心头流血,大昌镇新一批的外迁移民工作已全面展开,他王祖乾想躲也躲不了,更不用说静下心来歇几天。

    那一天,他从早晨4点钟被人敲开房门后,一拨又一拨地接待了三十多个(批)移民,直到深夜11点办公室里才算安静下来。11点就想休息了?这是不可能的事。镇党委书记过来说还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下一步几个难点移民村的动员工作——半夜开会在移民区基层干部中是常有的事,大昌镇更不用说了,他们已经成为一种不成文的习惯了。

    那天超纪录的接待,又加上会议的疲劳,当书记宣布会议结束,留下镇长和他一起往宿舍的路上边走边商量些事时,走着走着,书记忽觉不见了后面的王祖乾镇长。

    “祖乾?祖乾——!”书记的手电四处寻搜,发现王镇长竟不省人事地倒在了一个花坛上。

    “怎么啦,祖乾你怎么啦?说话呀!”书记吓坏了,扶起满脸是血的老搭档,拉着哭腔大声喊了起来:“快来啊!镇长出事啦——!”

    住在镇机关的干部们全都惊醒了。大伙七手八脚地将王祖乾镇长火速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过于疲劳导致的休克。那个花坛让王祖乾缝了七大针,并在鼻子和嘴唇中间的位置留下了永远的疤痕。“不行,我得回镇政府去,那儿的移民们正等着我呢!”第二天一早,王祖乾醒来就跟医生嚷起来。他的手上吊着针,医生不让他乱动,可他却坚决要求回办公室。

    “你的身体根本没有恢复,耽误了你自己负责?”医生问他。

    “移民们到规定时间走不了,是你负责还是我这个镇长负责?”

    他反过来把医生问得哑口无言。他笑了:“求你了医生,吊针我还是打,但可以搬到我办公室去,这样我可以边治疗边处理移民们的事,这样总行了吧?”

    “不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唉,当移民镇长的也实在太难了!”医生长叹一声,感慨道。

    2001年在河口村动员移民工作时,村主任陆某起初表现还算不错,带头到了外迁对接地考察参观和选点。这一关在整个移民工作中非常重要,通常如果移民们对未来的迁入地如意了,下一步就比较容易地回来办理正式的搬迁。可河口村的陆某从安徽回来后,不仅没有向本村群众宣传迁入地的情况,反而一溜了之,连个人影都不见了。王祖乾和镇上的干部非常着急:村主任撒下工作不干不说,关键时刻竟然不向群众介绍和说清迁入地的情况,这让村民们怎么想?还用问?肯定我们要去的那地方不好呗!要不连村主任都躲着不想走了嘛!群众这么说在情理之中。

    王镇长到处派人找姓陆的,有人说他躲在亲戚家,有人说他跑到广东打工了,总之就是见不到人。河口村的移民工作因此无法开展下去。这把王祖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得不亲自来到河口村,想找个难度大一点的移民家住下。可人家连门都锁死了,白天黑夜见不到人影。

    都到哪儿去了呀?王镇长问村民,村民们朝他冷脸笑语:找到村主任就知道了呗!

    就是,村主任不带头移民,还能动员其他人吗?

    王祖乾三番五次找到那位村主任的亲戚朋友,终于得知陆某到了广东。电话里,一番推心置腹,感动了陆某——

    王镇长:老陆啊,现在我跟你说话,不是啥命令,也不是干部跟干部说话。你就当我啥都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三峡百姓,你也不是啥村主任,跟我一样也是个普通的三峡百姓。你老哥说说,国家要搞三峡这么个大工程,世界瞩目。水库早晚是要建起来的,建水库就要涨水,就要淹没一些地方。那儿就出现了移民,你说国家总得给这些淹的地方百姓一个新地方生活嘛!我们大昌淹的地方多,走的人也多。说句实话:早走了心里早踏实,家也早点安下,这对家人对孩子都会有好处,你说在这么大的事面前国家怎么可能光照顾一个人两个人不让走嘛!所以老陆啊,你想开些嘛!往大的方面想一想,既然你全家都是按规定确定了移民身份,早晚都得搬嘛。你现在一走,一直在外面晃荡,也不是啥好办法,总不能一辈子没个安身之地吧?或许你自己能在外面常年呆得下去,可你不为家里人想一想,以后的孩子咋办?你上了年岁咋办?静下心你想想是不是这理啊?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一丝声音。

    王镇长:喂喂,老陆你听见了吗?你在电话机旁吗?

    陆某:镇长,我在着呢!

    王镇长:好好,在就好。我……

    陆某:镇长你啥都别说了。我明天就往回走,一个多月在外面,我的日子也没法过呀,你知道吗?呜呜……

    王镇长:老陆你千万别着急,有难事我们马上给你想法解决啊!

    陆某很快回到了村上。王镇长亲自掏腰包为他洗尘。河口村的移民工作从此开始迎头赶上。

    但还是有几户工作难做,主要是不跟干部照面。在移民动员最紧要关头的一个多月里,这几户天天只有大门上的一把铁锁看着整个院子,就是不见老老小小的主人。

    “王镇长,我已经‘侦察’到他们在什么地方了。你快过来……”一日深夜,村主任老陆给王祖乾打电话,报告情况。

    王祖乾立即赶到河口村。

    老陆带着他,打着手电,便往村子后面的山上走。“你想都想不出他们会在那地方躲着。”一路上,老陆有些得意地告诉镇长他是怎么发现几个村民为了躲避干部们动员他们搬迁的秘密。

    “后面不是有坟地吗?他们就藏在那些空穴的墓洞中。瞧这些人真能想得出的,又潮又湿,见不得一丝光亮……”

    王祖乾一听这,不由停住了步子:“老陆,你村上有小卖部吗?”

    “有啊,你要干啥?”老陆跟着止脚,并问。

    “我去买些吃的给村民,他们藏在墓穴里已不是一天两天,大人受不了,小孩子更受不了啊!”王祖乾执意让老陆跟他一起回到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些食品和水果,这才重新往后山的墓地走去。

    当王镇长他们来到坟地,唤醒躺在墓穴里的两户移民,并将食品和水果送到手中时,还未等王祖乾说什么话,倒是对方先失声哭泣起来:“镇长啊,是我们糊涂,不该躲藏在这种地方,让你这么忙的人还为我们操心。镇长你别笑话我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说心里话,我们就是害怕到外地过不习惯,无法给小的抚养,给老的送终嘛……”

    王祖乾听着这位移民的诉说,默默地流下泪,然后他拍拍对方的肩膀,不无内疚地说:“都怪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家,让你们全家心里老没个落底。其实国家对三峡移民是特别的重视,对外迁移民更是关怀备至。大哥你相信我一句话:今天我王祖乾是你的镇长,管你的事。你以后外迁到了他乡,只要你觉得哪儿不舒心,你找我说一声,我还像今天当大昌镇镇长一样帮助你和你全家。我这话你搁在心头,啥时你觉得我不是那么回事的话,你可以跑到长江边,一路骂我王祖乾是乌龟王八蛋!”

    “镇长啊,有你这话,我就是外迁到天南海北也心甘情愿了!”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握住王祖乾,连声说“谢谢”。

    “要谢的是你。谢你和全家帮助政府、支援国家建设作出的牺牲呀!”王祖乾满腔热情地将这个躲藏在坟墓里整整44天的五口之家一一接出潮湿阴暗的墓穴,又把他们送回家中,与村主任老陆给这家人做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空荡荡的镇政府大门前,只剩下镇长王祖乾孤单单地一人站在那儿,他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高山,那山后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老母和妻子及两个孩子。

    关于自己的家,他从八年前开始从事移民工作后就全部交给了妻子。在这期间,他能留给家里的仅仅是码头上匆匆塞给妻子的几件脏衣服和又从妻子手中换回的几件干净衣服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移民身份,唯一可能的是将来按政策可以随他这个当镇长的落户到某一地。至于母亲,王祖乾一直不愿提及,因为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觉得这几年中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

    “如果说我对自己的母亲拿出对移民所尽努力的二十分之一作孝心,那我将是世界上最好的孝子了。”

    王祖乾说到此处,声音开始哽咽。

    “你可能不知道,我打从事移民工作后,就极少顾得上照顾母亲。1994年也在移民工作最忙的时候,我父亲突然病故,那时我在另一个乡当党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也是负责全乡1000多名就地后迁的移民工作。父亲病逝时我都没时间与老人家见上一面。之后当了乡长、乡党委书记和大昌镇镇长后,就几乎一年没超过两三回见母亲,更说不上照顾和孝敬她老人家了。今年4月,我带着儿时的那份对母亲的依赖,回到我的老家曲尺乡。在回老家之前我向县领导请示,希望把大昌镇今年的外迁移民指标给一部分曲尺乡。县领导开始怀疑这一方案能不能成。我说能成,曲尺乡是我的老家,他们那儿没外迁移民指标。领导说,你们大昌镇外迁任务重,指标落实有困难,人家曲尺乡的百姓就愿意走了?我说我试试。这样县领导才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自己早已不是曲尺乡的乡干部了,人家凭什么一定要把难题弄到自己的头上嘛!说心里话,我也不是想让人家为难,我知道这个难题还是得靠我自己来解决。我唯一的能耐就是找我母亲,想请母亲作榜样当移民。我知道我家本族人多,如果把他们动员外迁了,不就可以完成几十个外迁指标嘛!不就可以少给政府些压力嘛!我回家后见过母亲,向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而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老人家。母亲万没有想到一年回不了几次家的儿子好不容易出现在她面前一次时,竟然向她提出了这么个要求!我见母亲的嘴唇抖动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哥知道后,狠狠地将我奚落了一通,那话是很难听的,说我当干部当得六亲不认,现在连自己76岁的老母亲都得骗走啊!听了大哥的话后,我心里十分难受,确实感到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可母亲这时说话了,她当着家人的面斥责了我大哥,说你弟弟现在是国家的干部,忙着三峡移民的大事。他有难处,来找我这个当妈的商量有啥子不对?母亲的话让我落下了泪。但我觉得再也无法向老人家开口动员她外迁当移民的事。可我心里还是着急,一面让在外面打工的妹妹回来做母亲的工作,让妹妹给母亲讲外迁地方的好处。母亲还是不表态,只冲妹妹说了一句:你父亲的坟边已经有我的一个墓穴,我过几年就陪你爸去了。妹妹把母亲的话告诉了我,我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便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让她老人家跟我媳妇和两个孙儿在一起住。经过一段时间,母亲有一次见我回家,便主动跟我说,祖儿,妈知道自己当不当移民无所谓了,如果孩子他们能以后在外迁那个地方有发展,我答应你。我一听母亲的话,忍不住跪在她老人家跟前,痛哭起来,连声谢她老人家支持我的工作……”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个电影镜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英雄母亲,面对敌人的炮火,她脸不改色地对自己的儿子说:走吧,孩子,革命需要你!假如有一日你牺牲了,妈会永远地守护在你的烈士墓前……王祖乾镇长的母亲不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吗?

    “听说我的母亲愿当外迁移民了,而且由她出面做我的大哥和家族叔叔婶婶们的工作,很快曲尺乡的90个外迁移民指标全部得到落实,我高兴得甭提了,而且特别特别感到自豪。当我母亲和大哥他们正式在乡政府那儿办完销户手续后,我特意回去表示祝贺。我告诉母亲说:儿我从部队当兵到现在,大大小小得过不少奖励,但所有奖励加起来不如这一回母亲带头当三峡外迁移民这么高兴。母亲红光满面地拍着我的头说,你妈是知情达理的人,能帮你一起为三峡作一份贡献,就是献上这把老骨头也值呀!当时我听完她老人家的这句话,就想着一个件事:如果我哪一天出色完成了移民任务后,上级领导给我个啥子奖状或其它什么荣誉的话,我第一个要给的人是母亲,因为她才够这个格。你知道吗,她老人家一共动员了我家直系亲戚和旁亲共65人!他们中除了我母亲外,有我哥嫂全家,有我妹妹全家,有我老姨全家,还有老亲叔亲婶……”

    这就是一个移民镇长的家事,国事,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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