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她一共发了两条状态——

    一条是：妈妈桑，老娘真的不干啦！

    另一条是：不爱我的人不会再给我上发条，我需要给自己装上发动机向前奔跑。

    1

    橘子在她头顶上用皮筋儿紧紧束着一颗蓬松的原子弹。

    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十分危险。

    之所以这么说，除了那发型看起来确实像之外，还有她面前摆着的那杯酒让我浮想联翩，不得不加以小心。

    那杯酒是巢城的无良老板兼黑暗极简主义调酒师姜东山的力作。

    由半杯白酒和半杯啤酒勾兑而成，威力无边，美名曰：你不倒谁倒。

    一般情况下，但凡点那种酒的人，基本上都有心理疾病，或是活腻了。

    那天，橘子面前就摆着这么一杯威力无边的“你不倒谁倒”。

    她端起来闭着眼睛喝一口，然后再睁开眼睛，趴在吧台上盯着那个鱼缸跟我说——

    我觉得我也是一条鱼。

    她已经摇摇欲坠地盯着那些在鱼缸里同样摇摇欲坠的金鱼好久了。

    我于是趁机把她面前的小盘子朝自己拉了一下，赶紧抓了两颗滚糖花生豆揉进嘴里。

    一边嚼一边问：鱼？可不可以滚糖吃？

    橘子身子一挺，然后虎脸相向。

    她紧攥着两个小拳头，拧着脖子噘着嘴朝我吼——

    滚滚滚，都给我滚！

    我不滚，我要在这里吃滚糖花生豆……

    哎，别生气嘛……哎哎，你要干吗？

    哎哎哎，别动手别动手，姑奶奶，我滚！

    见势不妙，我只好将那盘花生豆拉进怀里，端着酒杯找老姜去了。

    花生豆本来就是我的，我还没吃够呢。

    再说了，橘子肯定是吃滚糖花生豆过敏。

    她每吃一颗就扑簌簌掉一阵眼泪，然后才是无动于衷地盯着鱼缸看。

    我不能让她太难过。

    2

    橘子是个来自南方的小个子女生。

    她一年四季喜欢穿鲜艳的衣服，说话时从来都是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

    生气时会咄咄逼人，嘴巴往往比脑子快。

    笑乱了发型会拿梳子对着小镜子仔细地梳。

    哭花了眼睛哽到不能自已时，也会抽着鼻子说：不好意思，我、我上趟洗手间……

    实际上是补妆整理衣角去了。

    按照中东那个古老的苏菲教派的九型人格说——

    她属于动力十足的三号，每天都处于停不下来的赛狗状态。

    当天下午橘子来巢城的时候，脑袋上顶着的还不是一个像原子弹一样的爆炸头。

    她也没有点那杯只有心理疾病患者和活腻了的人才会点的“你不倒谁倒”。

    她如往常的周末那样，飘扬着乌黑亮丽的秀发走进门来，就像个浑身透着清新气息的小瀑布那样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就说了几句话——

    她说她受够了总裁助理这个职位：放个屁都让我记一下，害得老娘没时间看《绝望主妇》。

    我说：晚上呢？

    她说：屁多到晚上都写不完。

    还有，每次都是写得好的他说不行，写得不行的他说好！

    就像每天中午的时候他让我去楼下买面条，每次都是煮熟了的面条他说没熟，没煮熟的他说好吃！

    妈妈桑，这活儿老娘没法干啦！

    她于是“啪”地一拍桌子，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

    用极短的时间，便将她那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烫成了一个爆炸头。

    返身回巢，刚坐下就点了一杯“你不倒谁倒”，接着便拉过我面前的那盘滚糖花生豆。

    每吃一颗就扑簌簌掉一阵眼泪，然后无动于衷地盯着鱼缸看。

    我挪到老姜旁边，让他看橘子的脑袋。

    他边看边摇头，边从我怀里摸花生，我一巴掌拍开了。

    巢城老板姜东山已经成精了——我从他那儿买两瓶啤酒，他能着脸说要陪着我，然后喝一瓶。

    我拿过去一盒烟，稍不留神就能塌陷一半。

    后来我打算戒烟，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老姜万花丛中过，浑身洋溢着对各种花瓣的切肤体会。

    他皱着眉头分析：这丫头估计失恋了。

    难怪赛狗三号突然变成了霜打了的茄子。

    我就很大气地端着盘子再挪回去，很小心地将盘子推到橘子面前说：

    不开心吗？拿花生豆喂喂金鱼。

    一般情况下，若是一个女孩脑袋上顶着一颗原子弹，是很难让人跟憔悴联系到一块儿的。

    就算眼睛涂了烟熏妆，化成了个熊猫，看起来也觉得倍儿提神。

    而橘子那天却显得无比憔悴，她那柔弱的眼神在原子弹的映衬下，让人心碎到抓狂。

    她盯着鱼缸里摇摇欲坠的小金鱼说：

    我哭泣的时候，你从来不曾发现，因为我是一条鱼。

    我快乐的时候，你也从来不曾发现，因为我是一条鱼。

    可是，我快乐的时候特别想让你看到，我难过的时候也特别想让你给我安慰。

    但我只是一条鱼，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摇着尾巴游上来，你不会注意。

    我安静地沉到水底，你也不会注意。

    因为我是一条甚至让你都不愿意提了去炖的蠢鱼！

    没过几天，我们便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她的状态：妈妈桑，老娘真的不干啦！

    她请辞了总裁助理的职位，再也不用管面条是不是煮熟了。

    关于这个结果，从那天她把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变成了一颗怒气冲冲的原子弹时，我们就已经猜到了。

    爆炸头根本就不是一个总裁助理的样子，她的离职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除非总裁疯掉了，或者是总裁与助理有一腿。

    后来，我发现这么考虑问题是不正确的，甚至是可耻的，原因如下：

    首先，她的总裁估计早就疯掉了。在橘子将她的脑袋变成爆炸头之前，他就已经无法分辨面条到底是熟了还是没熟。而那时橘子还是一个风风火火的总裁助理，也从来没见她骂过自己的老板妈妈桑。这说明橘子最后的离职与她疯掉的总裁有一定的关系，但关系不大，甚至连个导火索都算不上。

    其次，橘子不可能与总裁有一腿，因为除了总裁疯掉了以外，橘子还骂他妈妈桑。同时，大家都知道橘子深爱着一个男人，她是为了他才不远千里从南方来到这个海滨城市的。

    3

    橘子的男朋友是个电台的播音员，上的是夜班，并且周末还加班。

    而我惯于在晚上或是周末的时候才去老姜的店里坐坐，所以，我只在巢城见过他一次，并不熟。

    虽然我和老姜都不是那种用电台节目的靡靡之音来打发时间的人，但我们对橘子男朋友那天的样子印象很深。

    我记得他在那个夏日午后与橘子挽着手走进巢城的时候，整个屋里的阴暗角落都被这个家伙照亮了。

    那个南方小伙子长得实在是太水灵了，阳光灿烂，就像是正午十一二点钟的太阳。

    按照姜东山的说法就是，那个南方小伙子刚一进门，他就下意识地摸起了那双粗厚的手掌。

    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水灵的男人。

    他说：我要是橘子，我不会爱上他，我会杀了他。

    橘子那天依偎在那个南方男生白白净净的臂弯里，跟我们说她原先是一家报社的美编，有时还会扛着相机到处跑，拍一些新闻照片。她学的是摄影，很喜欢那个工作，从她的眼睛里将世界定格会有一种留住幸福的感觉。

    橘子噘起小嘴儿抬头看着那个男生，假装生气继续说：

    就是因为你非要跑到这里，让我觉得丢掉了幸福，所以我才跟了来。

    她的眼神柔情似水，对那男生含情脉脉地说：

    你知道吗？你离开我后，我一个人待在南方，每一刻都在想着你。

    从取景框里看到风和日丽，我会想起你来。

    从取景框里看到阴云密布，我也会想起你来。

    你离开我之后，我第一次从那些被定格的照片中感到时间在溜走，我感到很害怕。

    所以我觉得我不能离开你，离开你，一切都会被时间偷走。

    所以，我要跟了来……

    那天，我和老姜都被这俩人酸掉了大牙，彼此都感到自己的人生太不如意。

    原先觉得凑合的爱情观，在橘子的一番刻骨铭心的话下，在橘子与她男朋友的浓情蜜意下，被碾磨得不堪入目。我们只好悻悻地躲到一边，边瞟那俩人边拼命地喝酒。

    后来我们看到她在游客留言本上的那段话时，根本就没有把它与分手联系起来，还寻思恋爱中的女人都是诗人呢。

    在她将脑袋烫成一个原子弹之前的某一天，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巢城的角落里往旅客留言本上写写画画。我踮着脚尖走到她身边偷看，被她的虎脸凶了回去。

    等她写完走后，我和姜东山便赶忙取来偷偷翻看。

    然后找到了她零零落落写下的那一段话——

    我希望你亲口跟我讲，然后将我放生。

    我会从这不远的海边，一直游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然后，一个人去拥抱碧蓝的世界。

    在那么那么遥远的地方，我再也见不到你。

    大海会将我的骨头都融化掉，在茫茫的碧蓝之中沉淀又涣散。

    然后变成雨，然后变成插上翅膀的雨的微粒。

    在某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在散场的影院门口，降落到你为她擎着的伞上。

    就那么不断地流淌下来，如同淌不完的泪水。

    在五光十色的雨光灯影里，我化身为泥，黏到你们的鞋跟上。

    一路风干成坚硬的石头，随着你们缠绵的脚步再一路碾磨成齑粉。

    然后蒸腾成跳跃的灰尘，飞扬入天。

    与另一个插着翅膀的雨的微粒牵手，在半天腰变成彩虹桥的一部分。

    那个时候，你会看到全世界的风和日丽。

    再一次在巢城见到橘子，我就翻出留言本来跟她讲道理：

    不要太煽情，不要太《红楼梦》，好不啦？

    写朦胧诗，让人家看不懂，是极大的犯罪，好不啦？

    姜东山也带着满脸的小兴奋凑上来问她：你俩咋啦？

    橘子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留言本，结结实实地朝姜东山的脑袋上挥去……

    那留言本是用粗糙的牛皮纸手工缝制的。

    足有半个易拉罐那么厚，像一块大板砖。

    4

    橘子辞职之后，我们都觉得她会像别人那样扛起相机去外地旅游。

    姜东山还煞有介事地跟她说什么马尔代夫的小龙虾啦，台湾的蚵仔煎啦，马德里的烤鳕鱼啦……全是美食诱惑。

    可橘子却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海边待着。

    于是她就天天跑到巢城里虚度光阴，偶尔来一杯“你不倒谁倒”助助兴。

    姜东山害怕她再次爆发，来的客人都尽量安排在远离橘子的地方坐下。

    那个周末我过去的时候，她还在那里盯着鱼缸看。

    在不经意间听到她嘟囔了一句话：今天他会来找我说个明白。

    我和姜东山立马交流了一下眼神，互相觉得今天天气不错，是个好日子。

    那个白白净净的男生走进来的时候，整个屋里的阴暗角落再次被这个家伙照亮了。

    橘子一声不吭地继续看着鱼缸里的鱼，小伙子则坐在旁边跟老姜说：来一杯啤酒。

    姜东山搓着粗厚的手掌，咬牙切齿地给他倒了一杯，啤酒沫都漾到了外面。

    然后“啪”的一声放在他的面前。

    橘子一瞪眼，姜东山就躲到一边抽烟去了。

    男生很识趣，端着啤酒从吧台走到了后面的沙发上坐下。

    橘子也不再看鱼，也跟了过去，头顶上的原子弹一抖一抖的。

    我问老姜：我的啤酒呢？

    老姜朝那边努努嘴：给他了。

    我说：我还有半杯没喝完呢。你怎么能把我的半杯酒给他添上呢？

    他恶狠狠地看着那边：没往他酒杯里撒尿就不错了。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之前得罪老姜的几个片段，然后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知道那边说了些什么，反正我们看到那个男生酒还没喝完就起身往外走。

    橘子的原子弹突然蓬松起来，哭着大喊：你敢走！

    男生回首：瞅你那发型！

    然后带着浑身的阳光灿烂扬长而去，屋里顿时变得十分阴暗。

    那天，我们拦都拦不住她。

    我们数着她一共喝了五杯“你不倒谁倒”，都没有彻底地倒下。

    等到第六杯的时候，她的脑袋“咣”的一声摔在桌子上，人才倒下。

    但她头顶上的那颗原子弹，依旧直翘翘的，非常顽强。

    当天晚上，老姜让服务员把她拖到了房间里盖上了被子。

    第二天一大早，服务员却大呼小叫：那个女的不见啦！

    老姜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到窗台往下瞧，然后说：幸好没有血迹。

    狗日的。

    之后好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都没有橘子的消息。

    她的微博和朋友圈的状态，都停在她辞职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一共发了两条状态——

    一条是：妈妈桑，老娘真的不干啦！

    另一条是：不爱我的人不会再给我上发条，我需要给自己装上发动机向前奔跑。

    5

    再次见到橘子的时候，我们发现她的原子弹发型又恢复成了乌黑靓丽的直发。

    她像个浑身透着清新气息的小瀑布那样走到我们身边，从包里给我们掏出了很多礼物——马尔代夫的彩绘酒瓶，台湾的国军军旗，马德里的皇马球衣……

    我们傻着眼睛一件件地接过来。

    又傻着眼睛一件件地在巢城找合适的位置将它们摆放起来。

    其实，老姜当时说什么马尔代夫什么台湾什么马德里，全是随口一说。

    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坐了七个小时的汽车去了一趟水泊梁山。

    还在那个叫“三碗不过岗”的酒店跟当地人拼酒。

    最后胜利归来，激动不已地哆嗦着双手勾兑出了那么一款酒——你不倒谁倒。

    云游回来后的橘子，浑身的花花绿绿，朝气蓬勃，三号女人已是满血复活。

    她大大咧咧地旧事重提，满脸的超脱。

    橘子告诉我们，那时她偶尔会听他的电台节目。

    有一次，她听到一个热心听众祝他与节目里的那个搭档幸福一生。

    他的回答是：我们会的。

    橘子刚开始还认为他是在与听众调节谈话的气氛。

    后来连续听了几天，才发现他跟听众甚至约定会与搭档去嘉年华，见到的听众朋友可以一起合影。

    橘子说：当时真跟一场噩梦似的，因为他上夜班我上白班，我们黑白颠倒，从来都没有去过嘉年华。

    她开始在这个噩梦里坠落，每天都不能自拔。

    一天忍受着折磨，两天忍受着折磨，等到第三天的时候甚至已经忘记了洗脸化妆。

    她一直等待着他的解释。

    但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的回答却是：她很温柔，不会惹猫踢狗。

    橘子告诉他：我没有惹猫踢狗，我要上班赶路，谁挡着踢谁！

    他说：她很朴素，落落大方，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橘子就哭着告诉他：我化妆，是怕自己不漂亮了你就不爱了。

    然后，他就没有再安慰橘子，而是扬长而去。

    走之前还朝她吼：瞅你那发型！

    橘子告诉我们——

    曾经为了他，将自己的照相机卖了给他换了一台电脑。

    曾经为了在这座海滨城市留下来，冒死给总裁挡酒，喝了两斤五十二度的台湾红高粱。

    曾经为了给他送一顿午餐，被他的同事笑话是一个疯婆子，仅仅是因为她冒着大雪冲进了他的办公室，忘记在门口蹭一下脚上的泥。

    橘子说：这些都是我愿意为他去做的。

    橘子说：但现在，不爱我的人已不会再给我上发条，而我已决定给自己装上发动机向前奔跑。

    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跟我们宣告：我换工作啦！

    我们问：做什么？

    她把头发甩到后面：老本行，摄影！

    那天，没出过远门的姜东山将橘子送的礼物都摆放好之后，心情依然不能平静。

    他决定将那款简单粗暴的“你不倒谁倒”再改改名字，改成了：原子弹的温柔。

    我们捧腹大笑，都吵吵着要来一杯。

    6

    后来，我和姜东山曾在一处全是上个世纪初的老别墅区遇到橘子。

    她当时正拿着相机对着新人们叽叽喳喳，大呼小叫。

    我们守着橘子跟新人们开玩笑，为什么选这么个疯婆子拍婚纱照？

    他们说：因为她拍的照片有留住幸福的感觉，每一幅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阳光明媚。

    我于是也跟橘子预约，到时候也让她给我拍。

    她告诉我：到时候站得像个男人一样，别招我骂你！

    那天橘子忙完之后，跟着我们一起去巢城吃饭。

    走在路上的时候，橘子拿着一个真正的橘子。

    她一边剥皮吃，一边拿着橘子皮对着那些作为道具的气球挤。

    七彩的气球一个个地炸裂。

    原来，橘子汁能瞬间引爆一个气球，威力好大！

    跟原子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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