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雨-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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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黑,一直都很暗。冻雨簌簌簌簌下着,地上堆起灰白的盐巴一样的冰粒,不见雨水。

    长桂妹妹跟唤儿站在院坝里伸出手接冻雨,继而干脆仰起头用嘴接了吃。

    “我吃到泠壳子了,不冰,是甜的。”唤儿说。

    “我也吃到了,有点甜。”长桂妹妹说。她眯着眼,甜味像一朵云落在她的舌苔上。

    她们把冻雨叫泠壳子。

    “长桂,过来吃泠壳子,泠壳子下大了。”唤儿仰着脸叫长桂,长桂没答应。

    “莫喊他,我们吃我们的,他在跟他驴子耍朋友。”长桂妹妹说。

    “小哥,小哥,我要尿尿!”长桂妹妹叫着,开始在院坝跑圈圈。

    “尿尿,自己脱了裤子尿!”长桂在驴圈里喊。

    “裤腰带绑成死疙瘩了,脱不落。”长桂妹妹还在跑圈圈,两只手提着裤子。

    “站到,我给你解!”唤儿跑过去帮长桂妹妹。唤儿蹲在她面前,怎么解也解不开,拿嘴咬都咬不开。“解不开,长桂,你来!”唤儿喊道。

    “快点!快点!我要尿出来了!”长桂妹妹直跺脚,脸都憋青了。

    长桂跑进屋去拿剪刀。长桂妹妹又开始跑圈圈。等剪刀拿来,长桂妹妹的棉裤已经打湿了。

    长桂婆婆端着一筲箕洗干净的萝卜从外面回来,见长桂妹妹尿了裤子,照着脑壳就是两巴掌。打过,进屋找出裤子给长桂妹妹换上,换裤子的时候又打了长桂妹妹几巴掌。

    长桂婆婆往肉锅里加了水,把一筲箕萝卜下进肉锅,叫长桂妹妹守在火塘边烤棉裤。

    “长桂,到青皮树底下去看看你大大拉石板回来了没有。”长桂婆婆对长桂说。

    “我不去!青皮树底下才埋过死娃儿。”长桂在堂屋回话说。

    “死娃儿怕啥子?死娃儿就把你吓着了?”长桂婆婆没好气地说。

    “反正我不去!”长桂跑进灶屋,围着灶头打转。

    长桂婆婆起身揭开锅,捞出一块骨头说:“晓得你就磨道这个的,拿去啃!”

    “我要啃骨头!我要啃骨头!”长桂妹妹在火塘说。

    “啃骨头啃骨头!有本事到青皮树底下去接你大大?”长桂婆婆说,捞出一块光骨头劈头给长桂妹妹。

    “长桂,我陪你去看你大大!”唤儿在院坝里喊。

    青皮树底下没有人,远处金洞坡也没有人。冻雨还在沙沙地下,天光更暗,但通往村里的灰白的土路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头。

    “天黑了,我要回去了。”唤儿说。

    “再等一下下,说不定他们马上就来了。”长桂说。

    “连拖拉机的响动都莫得,还早。”唤儿说。

    “唤儿唤儿,再等一下下嘛,再等一下下我们一起回去。”长桂乞求道。

    “等到啥时候?等到土地麻黑?”唤儿说。

    长桂没再说话,两只眼睛望着金洞坡。

    青皮树是村口一棵带刺的树。叶青,果青,树皮青。像药柑,又不是药柑。果子可以入药,但不稀奇。整个夏秋,树下总是堆着青皮果,被人踢来踢去,最后变黄朽掉,像烂橘子。

    有人从金洞坡走进了长桂的眼睛。一个人,不像是长桂大大,戴着画报上雷锋戴的栽绒帽,帽子的两个耳朵耷拉着,走起路来,一扇一扇的。

    长桂有点害怕,拉着唤儿躲到了青皮树背后。

    “你是长桂?”来人脱下帽子,停在青皮树底下问长桂,“不认得我了?”

    唤儿跑了。长桂认出戴栽绒帽的人正是中午他在麻柳林见过的筏子客。

    “这么冷的天,守在这儿做啥?”筏子客摸着长桂的脑壳说。

    “在这儿等人,等我大大,我大大去羊场关拉石板去了。”长桂趔了趔,不想让筏子客摸他。

    “我才是你大大。”筏子客说。

    “你不是我大大,你是个筏子客!”长桂说。

    “我是个筏子客,我也是你大大,我是来带你走的。”筏子客又要抚摸长桂的脑壳,长桂像受惊的野兔往回跑了。

    长桂跑过晒坝,唤儿几个叫他“藏猫猫”,长桂没理睬。长桂不要那个筏子客给他当大大,更不想跟他走。

    “有个筏子客要带我走,还说是我的大大!”长桂一进院子就大声喊。

    “哪个筏子客?哪个筏子客胆子那么大?”正在竹林跟李金豆砸马草的哥哥问。

    “我认不到,在青皮树底下。”长桂说。

    “有个筏子客要带我走,还说他才是我的大大!”长桂进屋还在喊,吵醒了在火炉边睡着的妹妹。

    “哪个筏子客?哪个筏子客?”婆婆握着菜刀从灶房出来。

    长桂说:“我认不到,他还在青皮树底下。”长桂梦游一般从一个房间钻到另一个房间,像是中了邪,希望又不希望在黑屋里看见他妈。

    屋里不见他妈。

    “婆婆婆婆,有个筏子客想把我带走!”长桂失魂落魄地从黑屋里出来,蜷缩在灶背后的柴草里。

    “狗啃的,大白天也做梦!”长桂婆婆打了长桂两个巴掌,“你大大他们回来没?”

    “没回来,连个影子都没有。”长桂爬起来,坐在灶门前的一截废钢管上。

    “又不是死人!只晓得在青皮树底下等,不晓得去金洞坡看看!”长桂婆婆说,喂了坨冷饭在没了牙的瘪嘴里。

    “天一黑便有穿白裙子的女鬼从蛮坟里出来,在金洞坡堰盖上唱歌!”长桂说。

    “女鬼!有哪个看到?”长桂婆婆说,“我说是个男鬼!”

    “胡常奎看到,说修电站挖了蛮坟,女鬼是从蛮坟里钻出来的,白天住在金洞子里,晚上出来唱样板戏。”长桂说得有板有眼。

    “拿一匣洋火出来!拿一匣洋火出来!”长桂哥哥在竹林里喊。

    长桂拿了洋火出来,留下来揽马草、装马草。天黑了,冻雨簌簌簌下响了,落在竹梢上,响声很匀净。“长桂!长桂!”长桂婆婆跑出来在大门上喊,“你到金洞坡去看看,你大大他们要来了不,肉都煮落锅了!”

    “婆婆,我在揽草!”长桂回婆婆话。

    “哪个要你装草?快去!”长桂哥哥说。

    在底下院子的路口,长桂看见胡常奎跟队长几个在老核桃树底下摆龙门阵。

    “嘿,你大大拉石板回来了没得?我等着喝酒。”看见了长桂,胡常奎问道。

    “回来得从路口过,莫非还长了翅膀飞过去了?”长桂说。

    “有跟你奎爷爷这么说话的?”队长瞪了长桂一眼。

    “狗屁奎爷爷!奎白嘴!”长桂说。

    “狗啃的,看我咋个收拾你!”胡常奎一把抓住长桂,问道,“是吃干胡豆还是吃菠萝?”

    “吃你婆娘的奶波儿!”长桂耍起横,在胡常奎怀里横板带嗔。

    “莫惹这个碎杂种,这个碎杂种是个脓包。”队长说。

    “这个碎杂种一点不像他老子,像刀儿匠。”胡常奎说。

    “你说错了,才不像刀儿匠呢,像……”队长凑过去,跟胡常奎耳语。队长和胡常奎说这话的时候,长桂虽然走了,但夹着冻雨的风还是把话带到了长桂的耳朵。

    长桂走到金洞坡朝前望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对岸的錾子岩连一点轮廓都看不见。长桂想拿刀儿匠的杀猪刀一卷卷地把黑暗割下来,让天重新变成白天。

    就在长桂胡思乱想的时候,长桂大大出现了。长桂大大走在前面,拖拉机啵啵啵地跟在后面。长桂喊了声大大,又喊了声胡常胜爷爷,都没有理他。

    长桂大大身上的血迹是进屋在灯底下才看见的。拖拉机停在院坝里,大人没有像平常那样急于卸石板,而是洗手的洗手、喝水的喝水、吃纸烟的吃纸烟。院坝里黑黢黢的,有人坐在石凳上,有人坐在门槛上,有人站在竹林边,有人在橘子树底下撒尿。

    长桂婆婆炒回锅肉的声音哔哔啵啵的,让人想起一片片半肥半瘦起卷卷的肉。

    一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坐在厅房的灯底下,跟长桂大大吃着纸烟,长桂本能地把这个人跟他大大身上的血迹联想在了一起。

    饭还没有端上桌,长桂的瞌睡就来了。他先是站着打瞌睡,继而趴在灶台上打瞌睡。长桂婆婆炒最后一个菜的时候,长桂从灶台上栽倒了,栽在灶背后的钢管上。长桂哥哥过去拉他,发现长桂的鼻子摔破了,血流不止。大人都跑过来看。长桂哥哥要抱长桂起来,长桂不起来,赖在地上哭,血把灶门前的灰都打湿了。

    “不起来算了,莫管他,看他在地上躺得到好久?”长桂大大说。

    干部模样的陌生人走进灶房,把长桂抱起来,问生产队的知青住在哪儿。李金豆说住在晒坝边,要给他带路。陌生人一把将长桂搂在背上,跟着李金豆朝晒坝跑去,长桂的血流了陌生人一背。

    长桂哥哥追上去,把长桂从陌生人背上拖下来,不要他背。陌生人放下长桂,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哭起来。

    长桂没有让哥哥背,他自己去了晒坝边的知青屋。

    知青在。知青是个女的,叫黎抗美,正在织毛衣。抗美拿出医疗箱,给长桂止了血,消了毒,上了药,贴了纱布。还摸了长桂的脑壳,说了几句逗孩子高兴的话。

    长桂的血洗干净了,但长桂大大身上的血还在。奇怪的是没人问起,仿佛除了长桂,都晓得那血的来头,包括长桂哥哥、长桂婆婆、长桂妈、长桂妹妹和李金豆、胡常奎,自然也包括开拖拉机的胡常胜。

    长桂大大在灶屋的柴草里叫醒长桂的时候,除了那个干部模样的陌生人和开拖拉机的胡常胜还坐在黑灯瞎火的火塘里,其他人都走了。咄咄咄……长桂婆婆还在另一间屋子剁猪草。

    屋外的冻雨下得更大了,听响声像是在下沙子。长桂揉着眼睛往火塘走,又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长桂注意到陌生人在打量他,便想起筏子客的话:“我是筏子客,我也是你大大,我想带你走。”长桂琢磨着筏子客的话,记不得筏子客的模样了。眉毛、眼睛、鼻子……长桂看了看陌生人的面貌,觉得他就是筏子客。

    “你,你是不是筏子客?”长桂问陌生人。

    “筏子客?我不是筏子客。”陌生人说,“往后我就是你大大。”

    陌生人看着长桂,眼眸里浮出一种朦胧的可怜的爱。

    “你咋又是我大大?”长桂说,“筏子客也说是我大大!”长桂显得很吃惊。

    “我不想说,你问你大大!”陌生人说,又开始擦眼泪。

    长桂望了眼大大。“你胡常胜爷爷的拖拉机碾死人家的儿子了,我得拿你赔人家,往后我就把你交给他了。”

    “拿我赔人家,我又不是东西?我不干!”长桂说,哇啦哭了。

    “我都答应把你交给李叔了,李叔是成都人,又是吃国家粮的,马上要回成都了,以后,你跟他,你也是城里人了,从今往后不愁吃穿,不愁念书,一辈子不愁。”长桂大大说,语气从来没这么温和。

    “我不晓得!我不当城里人!”长桂边哭边说。

    “啥子不晓得?不晓得我不是在跟你说?”长桂大大又凶起来,“好生睡一觉,你明天就跟你李叔走!你慢慢要改口,叫他大大。”

    “下午那个筏子客,也叫我跟他走,也说是我大大,现在又钻出个李叔,也叫我跟他走,你们把我当成啥子了?”长桂号啕着跑了。

    “哭!尿水子还把人淹死了?这屋头老子说了算!”长桂大大厉声说,语气咬铜嚼铁,脖子的蛇扭动起来。

    “长桂不送人,我一泡屎一泡尿把他拉扯大,不容易!”长桂婆婆拐着小脚出来,对陌生人说,“哪个敢拿长桂送人,我就跟他泼命!”

    长桂婆婆手头握着砍猪草的弯刀,亮闪闪的。

    “不拿长桂送人,老李就要把事情交到公家去,他常胜爷就要坐班房。”长桂大大站起来,走到长桂婆婆面前说,“他常胜爷是给我们家拉石板出的事,我们能眼睁睁看着别个去坐班房?再说,又不是拿他去喂狼,是让他去享福!”

    正当长桂婆婆与长桂大大扳嘴劲的时候,长桂悄悄走后门溜了出去。长桂不喜欢这个家,但也不想跟人走,长桂只想坐筏子去江油,看一看山外面是什么,平原是什么,然后再回来。但长桂知道,他犟不过大人。

    大人要把长桂交给别人。长桂想给唤儿说句话。长桂摸进唤儿家的院坝,看见唤儿家的门关着,又绕到当头唤儿睡房外面的菜地里。长桂翻过栅栏,看见一只猫卧在栅栏下,黑乎乎的。长桂听见那畜生喵了一声,才知道它是猫。长桂差点踩在猫身上。

    唤儿的睡房窗子没关严,但屋里也没有灯。长桂敲了敲窗子,没敢使劲。窗子里有动静。“贼娃子,还是毛狗子?”长桂听见唤儿说。“喵——喵——”长桂学了两声猫叫。“原来是猫儿。”唤儿伸手来关窗子,被长桂逮住了。唤儿没叫唤出来,便听见长桂说:“唤儿,是我。”“是你?你是哪个?”唤儿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懵里懵懂的。“我是长桂呀,我有话要给你说。”长桂说。

    唤儿翻窗出来,跟着长桂出了院子,朝村子外面走去。冻雨簌簌下着,有的颗粒很大,像冰雹,打在脑壳上有一点疼。

    “胡常胜爷爷的拖拉机把一个城里娃儿碾死了,我大大要把我交给那个城里人,当城里人的娃儿。”长桂说,“那个人就坐在我家屋头,明天就要带我走!”

    “你同意了?”唤儿问长桂。

    “没同意,我哭了,就跑来找你。”长桂说。

    “是我就干!交给城里人好,城里人吃白米,坐凉房子。”唤儿说。

    长桂停下来,没再说话,黑咕隆咚像个树桩。

    “你同意蛮,跟那个城里人去,当个城里人。”唤儿走过去,摇着树桩说,“二回我好进城看你。”

    长桂不说话。“你不开腔,你到底是树桩还是神桩?”唤儿推长桂一把。长桂突然抱住唤儿说:“我不稀罕当城里人,我也不喜欢自己家。”长桂哭起来,黑夜里哭泣的长桂像一棵割满口子的漆树。

    “要是你,巴喜不得跟城里人走,是不是?”漆树还在一点点滴漆。

    “只要对我好,我就干。”唤儿回答得很轻松。

    正说着,路口突然有人走动,手电光在樱桃树和竹梢上晃荡。

    “长桂娃,长桂娃!”是胡常胜在喊。“长桂,长桂!”是长桂婆婆的声音。接着是长桂大大的怒骂:“给老子跑?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长桂没跑,躲在菜地边的断墙背后。唤儿问咋办,跑还是不跑?长桂拿手蒙住唤儿的嘴。

    喊声惊动了午夜的村子,好些人家的门都开了,人也跑出来了。有人在问,有人在答,更多的人加入了找寻。樱桃树在摇晃,青皮树在摇晃,竹子在摇晃,光秃秃的梨树、苹果树在摇晃,越来越多的脚步在摇晃,越来越多的声音在摇晃,越来越多的手电光在摇晃……冻雨下得密匝匝的,透过手电光,看得见粗盐一般的颗粒。

    村子倾斜了,像是要把长桂倒出来。

    唤儿家的门也开了。唤儿大大披着棉袄站在门口自言自语。

    响动去了下院子,长桂站起来要跑。“莫慌,我带你去个地头,保险他们找不到。”唤儿说。长桂不听,一个人翻过石墙,跳过水沟,绕过几棵椿树,再翻上更高的石墙,跳过更大的水沟,跑进了麦地。

    长桂穿过麦地,绕到挑水路,翻过石墙,钻进了自家院子的竹林。屋里没有灯,院子里静悄悄的。长桂摸到手磨背后,再摸到驴圈。驴子已经睡了。长桂向来心疼驴子,而今自己遇到麻烦,驴子却呼呼大睡,心头总感觉不是滋味。长桂搂住驴子的颈脖,亲了一口,驴子没有反应,长桂把眼泪沾在了驴子粗糙的毛发上。

    长桂没敢在驴圈里久留,绕过房子当头来到后院。后院是一个长了几棵樱桃树的平台和一个废弃了的猪圈。废弃的猪圈一直都是长桂的乐园。樱桃开花的时候,冬天收拾的柴草还没有烧完,一捆捆立在石墙边,长桂和长桂妹妹跟婆婆在柴堆里晒太阳。婆婆一边做针线一边给他讲红军的故事。有时唤儿也来。樱桃成熟的时候,长桂就坐在石墙上摘樱桃吃。露水濡湿了头发和手板儿,手板儿就发红发痒。夏天后院灌木茂密,是蛇和蝉的栖息地,踩在石墙上拿篾条和蛛丝做的网子在高大的椿树上捕蝉是长桂的另一种快乐。

    “那娃儿突然从停在养路段门口的卡车肚子底下冲出来,等到我看到,就来不及了。”

    “我把娃儿从地上抱起来,娃儿满脸是血,还有一口气,我抱起娃儿就往县医院跑,跑到纪念碑,我感觉娃儿越来越重,停下来摸摸鼻子,娃儿已经咽气了。”

    长桂听见是大大和胡常胜爷爷的声音。

    “我不听这些,我只要你们给我赔个孩子,明天天一亮就得跟我走。后天我老母亲就要从成都上来,还没有见过她的孙儿,得她见着。”

    长桂听见是陌生人的声音。

    长桂爬上房背后的堰盖,深一脚浅一脚朝下院子走。堰盖很窄,长桂几次掉进了堰沟,好在堰沟没水。

    长桂在麦地里奔跑,一边跑一边想象全村的人都在追杀他。麦子只有韭菜那么深,长桂却想象麦子正在扬花。看不见麦子的颜色。长桂在想象里双腿开始发软,像踩在棉花上。

    没有风。冻雨下得密而匀净,麦苗上已堆起一层,伸手便能摸到。没有风,树木和竹子却在疯狂地摇曳。

    长桂跑出麦地,跑出整个村子,上了上学的大路。突然,背后响声雷动,像是在围猎一头盘羊。全村的人已经对他形成包围之势。他本能地恐惧起来。前面不远处有一支部队在堵截他,那是县革委派来的部队。他走投无路,发现自己对唤儿的好感还在,对大大的仇恨还在。他知道自己要完了,感觉有些不甘。

    后面的人在步步逼近。全村的人在步步逼近。唤儿在步步逼近。眼看就要被全村的人围住了,男人、女人、小孩,他们手里全操着家伙。长桂大大也在人群里,筏子客也在人群中,陌生人也在人群中,他们都像是已经不认识长桂。长桂看见队长抱着一挺机枪,在三个女民兵掷出的手榴弹的掩护下,朝他直奔过来。

    在手榴弹开出的花瓣里,长桂变成了一只鸟。这是长桂没有想到的。其实,长桂也不敢肯定他变成了一只鸟,他只是栖息在一棵翠绿的树上。从枝叶间往下看,长桂看见他大大和全村的人都举枪朝他瞄准。他不怕了。他相信他们看不见他,即使看见他也打不中。长桂有种强烈的醒在梦中的侥幸。

    开枪了。长桂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从一丛枝叶飞到另一丛枝叶。长桂用树叶挡住他的脸,两只眼睛却在叶逢间寻找唤儿。

    有人终于发现了长桂,嘴里喊着鸟鸟,朝树上开了炮。

    长桂最后记得的是从树颠坠落下来的那种飘的感觉。

    从梦里醒来,长桂发现草垛子已经被冻雨覆盖,唤儿正在帮他抖草把上的冻雨。

    “你刚才抽筋了!”唤儿见长桂醒了,说,“还说梦话,喊着江油。”

    “唤儿,筏子客要搭我们下江油不?”长桂抱住唤儿的脚。

    “要搭。你妈跟筏子客熟。”唤儿说。

    “筏子客是我大大,我的亲生大大。”长桂愣地一头坐起来说,“我想通了,我愿意跟筏子客走!”

    “跟筏子客走,未必就当得到城里人。”唤儿说。

    “我不当城里人,我要跟我亲生大大坐筏子下江油。”长桂说。

    “把我也带上!二回我给你当媳妇儿。”唤儿抱住长桂说。

    村子就在远处的山脚下,安安静静,像是一个熟睡的人,像是一座古旧的坟,没有了一点光,只有一点声音。

    筏子还泊在麻柳林外边的缓水里,一架连一架,透过落光了叶子的麻柳树,隐约看得见水域反射的黛色的波光。

    望着无声的夜漆黑的村子,长桂感觉非常陌生,像是自己从来都不曾在这里生活过。

    附录:长桂近况

    长桂没能像他想象的那样坐筏子跟他的亲生父亲下江油,也没有跟那个革委会副主任去当城里人,而是继续留在了涪江边的那个小村庄。

    等长桂大大找到别人家的小孩交给那个城里人,城里人已调回成都了。

    那个恐怖的夜晚之后,长桂再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长桂问过他妈,他妈说:“你问那个筏子客?死了!死到马屎滩了!”

    胡常胜最终被判了三年徒刑。三年里,长桂家一共赔偿胡常胜两千三百个工分。每个工分值人民币一角二分。

    长桂1978年小学毕业,考进县城中学。1983年高中毕业,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1987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成都一家科研单位,做软件开发。1989年,长桂赴美留学。现年四十九岁,定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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