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小说
长桂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看杀猪,脑壳里突然冒出起床前做过的梦。
初春的一个清晨。门哐啷哐啷地开了,接着是吱吱呀呀的叫唤。长长的,像小村里习惯了的哭泣。猫的,狗的,驴子的,乌鸦的,寻死女人的……有人走动。先是在屋子里,而后在院子里。响动渐渐密集。磨刀,生火,倒水,唤鸡,招呼人。响动开始在长桂的梦里,与漂流直下的木筏和两岸的青山纠缠在一起,而后便从梦境分离开来,传到长桂的耳朵里。
“水煮啰!”长桂婆婆在灶屋里喊,“杀猪啰——”
想到杀猪,长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猪圈门已经打开,有人进去唤猪,有人守在圈门口。“挨千刀的,跑啥子跑?再一会儿到锅里去跑!”拉猪的人骂道。猪不动了,乖乖站着,肚子在筛动。又进去几个人。李金豆逮耳朵,胡常奎和长桂哥哥逮爪爪,胡常胜逮尾巴。猪不很大,就一百三四斤。
猪开始叫唤。都熟悉的叫声——绝望地、挣扎地。
猪明白要拿它做啥。
长桂拿手指拇塞住两个耳朵,时不时又松开。长桂想看杀猪,却怕听见猪叫。一塞一松,一松一塞,听见的猪叫便不是猪叫了,倒像是夏蝉的声浪。
“小哥哥,看杀猪也不喊我?”长桂妹妹披头散发跑出来。
“大大不让喊,怕你吓到。”
长桂给妹妹让出半边石凳。
“又不是没看过,那天在苹果树底下看生产队宰猪,血都喷到脚上了,还没怕哩!”桂妹妹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喜鹊窝一样的头发。
“二辈子变啥子都行,就是别变猪,变了猪要挨刀刀!”长桂说。
“我二辈子变长毛兔,长毛兔逗人爱。”长桂妹妹说。
“变长毛兔还不如变猪,不但要挨刀刀,还要遭剥皮!”
“那我变鸟儿!”
“变鸟儿也不好,要挨弹弓、挨火枪。”
“那就变石头,变石头总拿我莫办法!”
“石头会被人打成石磨、石凳、猪食槽。”
“石头不怕,石头不晓得疼。”
“倒也是。不过,最最好的是,我们不要二辈子!”
……
长桂跟妹妹说话的当儿,猪已经被七脚八手按在板凳上,叫声也小了许多。刀儿匠握着刀,眼睛打量着猪一起一伏的脖颈。
“血盆子!血盆子在哪儿?”刀儿匠抬起头来吆喝。
“长桂娃,只晓得吃血巴馍馍,还不快把血盆子端出来!”长桂大大吼道。
长桂打了个战,跑进屋朝婆婆喊血盆子血盆子,婆婆没有应声,倒是长桂大大在院坝里又吼起来:“把眼睛日瞎啦!血盆子明摆在门口的阶沿上!”
长桂从里屋跑出来,瞅了半天还是没瞅到血盆子,又不敢问,只好一个人在门口打狗驴子转转。
长桂妹妹看见了,却不对他讲,自己逞能跑过去要端,可是木盆太重,怎么也端不起。长桂冲过去端,妹妹死活不让。长桂急了,一把推倒妹妹。
无论长桂怎么快都来不及了,刀儿匠已经把月亮般的屠刀送进猪的咽喉,血一个劲地喷涌。满地喷洒的鲜血和猪垂死的呻吟使长桂有过片刻的昏厥。
昏厥中,长桂隐隐约约又记起了梦中的情景: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
“血都洒完了,叫你吃血巴馍馍?去吃屎!杂种,下河看驴子去!”长桂大大吼道,跑过去给了长桂一耳光。
一个雨点落在脸上,长桂感觉冰一样冷。
长桂赶着驴来到江边,远远的,看见唤儿也在放驴。长桂跑过去,想告诉唤儿他做的梦,谁知长桂没跑拢,长桂的驴倒跑拢了。长桂的驴,见了唤儿看的母驴就撒欢。
“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我坐筏子下江油了,河水好清,对河二岸的山好青。”长桂说。
“你梦到你下江油了,江油是个啥样子?”
“没走拢,没走拢江油就醒了……我们家在宰猪。”
“你们家在宰猪,你不在屋里等肉吃,还跑来看驴子?”
“我大大打我了,打了我一脸的猪血,还有猪屎。”
“怪不得这么臭,老远都闻到了。”
“我们家今天,要请常胜爷爷开拖拉机去羊肠关拉石板,我们家要给猪盖石板房。”
说话间,两头驴子已经连在一起。
“你们家的驴子不要脸,动不动就骑在我们家的驴子身上。”唤儿对长桂说,蹴在地上扯锁眉草。
长桂说冬天的锁眉草干的,锁不住眉毛。
唤儿说长桂,把你们家的驴子吆开,它咋那么不要脸?
长桂捡起块石头跑拢去,站在驴子旁边不动了。
唤儿在背后喊,吆啊,咋个不吆?
唤儿喊打啊,拿石头打啊,咋个不拿石头打呢?
长桂闻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骚味,这才朝驴子扔过石头,一个、两个、三个……驴子分开了,驴子跑远了,长桂还在扔。
驴子安静地觅草吃,长桂和唤儿在大青石上找不到话说了。天比先前更灰了,又有几滴雨落在长桂的脸上。长桂开始想象他们家的猪被人举起,被亮铮铮的铁环勾着吊在光秃秃的刺梨树上,开膛破肚,在刀儿匠老练的分割下,热气腾腾的内脏一骨碌淌进他大大端着的簸箕。长桂在想象里触摸着沿猪的脊背剖开的三指宽的膘,嘴唇滋生出比眼睛更明亮的欲望。
“长桂娃,这阵你们家的猪宰完没得?你婆婆在煮肉了没得?”唤儿问长桂。
“肉煮到锅里了,我婆婆在炸猪肝。”长桂说。
“我想吃你婆婆炸的猪肝,回去拿几片来,得行不?”唤儿问长桂。
长桂听了,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长桂说他现在不敢,要等中午他大大拉石板走了,才敢回去拿。
“你就那么怕他?”唤儿问长桂。
“我又记起昨夜做的梦了,清清的江水变成了泥浆,浪子打翻了木筏,对河二岸的青山轰隆隆倒塌……对了,我看见江油了,无边的平原,滚滚的麦浪,高高的楼房……”长桂说。有几个词语是他刚学会的。
“长桂,你大大是猫,你是老鼠!”唤儿说。
长桂说:“我大大是老虎。”
长桂爬上门口樱桃树下的石墙,透过竹林,看见大大跟刀儿匠在翻猪肠子,他哥哥在舀烫猪的水灌猪圈门口的那棵老橘子树。拖拉机已经停在院坝里,常胜爷爷叼着烟卷坐在门槛上,包了棕的脚板像两个大粽子。
长桂绕过石墙,绕过胡常奎家的牛圈和柿子树,绕过李金豆家的后院,来到自己家的后门外。在胡常奎家的柿子树底下,长桂遇见正在刨地的胡常奎。胡常奎问他是不是回来吃肉肉的,长桂说唤儿肚子疼,回来给她找药。胡常奎说唤儿肚子疼有你长桂娃屁事,唤儿是你媳妇儿?长桂说唤儿不是我媳妇儿,唤儿是我看驴子的伴儿。长桂一心想着炸猪肝,没再跟胡常奎啰嗦。胡常奎拉住长桂说,莫慌走呀,我还有个秘密告诉你。长桂对胡常奎的秘密不感兴趣,挣脱跑了。
“杂种,连自己是哪个的种都不晓得!”胡常奎在背后说了句。
长桂揣着婆婆偷偷为他包的炸猪肝往江边走,一路脑壳里都是胡常奎的那句话。长桂并不觉得胡常奎坏,只觉得他说破了啥秘密。真的,长桂自己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他大大的种,要不然大大对他会这么下得手?
想起大大,长桂就肉皮发麻,腿杆直啰嗦。长桂大大“抗美援朝”去过朝鲜,受过伤,总是阴尸倒阳萎靡的样子。总是板着张脸,从不开颜,仿佛他的脸不是真的脸,而是一张脸壳子,一个凝固了表情的面具——木头做的面具。
然而,长桂大大的脸不是面具,是真脸,除了不会笑,除了“板起”,还会愤怒、咆哮,还会像狮子或老虎张牙咧嘴、双目喷火。长桂生来就惧怕大大,惧怕大大的那张脸,惧怕大大的影子乃至咳嗽的声音。长桂大大个高、干瘦,脸膛黑红,额头和脖子青筋绽出,每每发怒,青筋都会在黑红的肌肤下滚动,像藏匿起来的幼蛇。那些流淌着长桂大大的血的小蛇像是与生俱来的,从一开始就长在他的颈脖上,属于他的血液、骨头、情绪……随着大大的生长,那些蛇也生长,毒力也生长。那些蛇把毒力传到长桂大大的眼神、声音,传到他往后梳的分头上。
长桂害怕大大,就躲大大,尽量不与大大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大在桌上,长桂就不上桌,围着灶头吃,坐在屋檐下吃,要么干脆肘着碗去路口吃,骑在石墙上吃。
干活的时候,长桂也不跟大大在一起。大大在东,他就在西,大大在北,他就在南。长桂更不敢跟大大睡一床,害怕跟大大睡了,会死,不死也会像《吃人婆》里讲的,被大大吃掉脚指头、手指头。有时家里来了客换铺,大大叫长桂跟他睡。长桂睡在大大的脚下,蜷缩成一团,生怕挨到大大,感觉挨到大大就会被吃掉。
也有长桂大大不在家的时候——出门做木活,上老林挖药,或者进城卖樱桃让亲戚留下过夜了。每每那时,长桂不知有多高兴,说他想说的,做他想做的,还可以放声唱……长桂妈习惯了长桂皈依佛法的样子,不喜欢他放肆,把他的放肆叫着“猫儿走了,老鼠子反阵了”。每次长桂“反阵”的时候,长桂都希望大大永远不回家,他甚至想,大大要是死了该多好。
长桂捡了块石头,在上面写上大大的名字——胡玉山,又画了大大的模样,然后使劲往大石头上砸,一边砸一边吐口水。砸过,一趟子跑到江边,欲将半死不活的大大扔进江里……长桂正要出手,又收住了——长桂看见了一条鱼,白乎乎的,沉在水底,在离岸几丈远的深水处。那是片静水,碧蓝碧蓝的,泛着细碎的波纹,底子有些模糊。
长桂面前的河叫涪江,里面有一种叫白片子的野生鱼,肉质鲜嫩,脑壳里有一把十字剑。这十字剑,是识别白片子的标签。长桂放驴的日子,正是抬田改土学大寨的时候,不缺炸药,炸鱼成了人们改善生活的唯一途径。长桂在床上,在教室里,在山坡上,在河边,在田边地角,总能听见轰隆轰隆炸鱼的响声。那时候,大人小孩,只要往河边走一转,都不会空手而归,总能捡到一两条白片子。有一回,长桂婆婆推磨回来路过龙嘴子,碰见李金豆在炸鱼。他用一个红岩墨水瓶装了一炮药,炸出了簟那么大一片鱼,白肚子翻翻的,黄脊背亮亮的。长桂婆婆放下夹背,捡起一根木棍,连水都没下便捡了好几条大鱼。在河水清澈的冬天,人站在河坎上,随便都能看见白片子从上游漂下来。长桂大大端着一碗饭在菜园子转悠,也能把鱼捡回来。雨季涨水的早上,长桂大大总爱对绵床的长桂吼道:“挺尸的!不看驴子下河捡条鱼回来也好!”
长桂想踩水去捡鱼,又弄不清楚水到底有多深。长桂记起了唤儿,抬眼去看,只见唤儿已经走到远处的河滩去了。河滩上的灌木落光了叶子,远远看去,唤儿和对岸的山崖都是黑白的。
长桂看了看前后左右,没有发现有什么记号,便脱下一只胶鞋顶在一根水捞柴上,插在石逢做记号,然后便向唤儿跑去。
长桂把唤儿带回做了记号的地方,把白片子指给唤儿看,唤儿看了也说是一条鱼。
长桂挽起裤腿,下水去捞,刚走了几步,河水就把裤腿打湿了。一阵河风吹过,长桂打了个颤。
长桂回到岸上,脱掉裤子,几步踏进深水。河水没起肚脐眼,唤儿模模糊糊看见长桂在动荡的水域,一片奶白。
起风了,风里夹着冻雨。长桂站在齐胸的水里不动,等水平静,以便看清河底鱼的位置。可是,夹杂着冻雨的河风让水面变得愈加摇曳模糊。
“长桂,快出来!看把你冷着!”唤儿在岸上叫道。
“我看到鱼了,我不怕!”长桂在水里应了一声。
“长桂,快出来,你大大晓得了不打死你?”唤儿又叫道。
“唤儿,猪肝在裤包里,你取了吃!”长桂说着,一个跟头钻进了河底。
长桂发现那个白东西不是白片子,而是一块白石头。白石头也不嫌,长桂潜水将它抓了起来,看个究竟。石头也太像鱼了,形状不说,乳白的肚子,麻黄的脊背,上面还有不易察觉的好看的花纹,像猫,像狗,也像长桂家灶头上装熟油辣子的瓷盅上的仕女。
长桂觉得那仕女有点像唤儿。
长桂喊着唤儿:“唤儿,你二辈子是变鱼还是变石头?”
“当然是变鱼啰。”唤儿说。
“要是条朽鱼呢?”长桂又问。长桂在穿鞋。
“朽鱼可以喂猫。”唤儿说。
“我二辈子不变鱼,我变石头。”长桂冷得牙壳直发抖。
长桂把白石头拿给唤儿看,给她指石头上的仕女。“我也要变石头,不变鱼了。”唤儿说。“你喜欢石头就送给你,我还是巴望变一条鱼,鱼可以下崽崽。”长桂说。
唤儿接过鱼形石头,问长桂冷不冷。长桂说不冷的时候牙壳抖得像是在吃干胡豆,脸也变紫了。唤儿叫长桂跟她到青石背后去暖和暖和。长桂问咋个暖和,唤儿说青石背后河风小。长桂说你带的有火柴,你给我兜火!唤儿说她没带火柴,她身上没火。长桂说你身上有火,眼睛看着唤儿。“我身上哪来的火?不信你摸。”唤儿说。“我不摸,你身上有火。”长桂说。“我身上真的莫火,你摸嘛!”唤儿说,走拢去要长桂摸。长桂不敢,一趟子跑开了,边跑边说我一会儿回去换裤子,我大大要陪刀儿匠和胡常胜爷爷喝酒,这阵可能还没走。
雨点落密了,砸在石头上、沙滩上却不见水印,是一些盐巴一样的冰粒。冷风嗖嗖,夹着越来越密集的冻雨。
长桂靠着唤儿,又记起了夜晚做的梦。
“晓不晓得我们面前这条河淌到哪里去了?”
长桂感觉唤儿的身体也在变冷。
“淌到江油去了。”唤儿说。
“你下过江油不?”
“你去过?”
“想去,只怕一辈子都去不了。”长桂说。
“江油远,还是北京远?”唤儿把长桂揽紧了一点。
“不晓得,反正下江油要坐三天三夜的筏子。”长桂闻到唤儿身上的汗味。
“你们邓老师就是江油的,你咋不问一下?”唤儿说。
“不用问邓老师的,我有个孃孃就是江油的,每年都要回来,问她就晓得了。”长桂说。
“那你可以跟你孃孃下江油。”唤儿说,“还说一辈子都去不了,骗子!”
“我大大肯定不让去!”长桂说。
“你可以坐筏子客的筏子去,不让你大大晓得。”唤儿说。
正说着,真有筏子从上游滩头下来,不是竹筏,是木筏,一架一架,一共七架。木筏避开礁石,在雪白的波浪中漂流,浩浩荡荡。
最前面的一架木筏已经下完滩,进入缓水,走到青石面前。眼睛尖的筏子客看见长桂和唤儿,手掌卷成筒朝他们喊话。
看见木筏,长桂丢开唤儿跑到水边,朝着木筏喊:“筏子客叔叔,筏子客叔叔,你们停一下,带我下江油好不?”
浪子的轰鸣声在上游的滩上,长桂听见的则是“唰——唰——”缓水段的波浪抚摸河卵石和沙滩的声音。温柔而清静,声音的宽度里有种寂寥。
筏子客朝着长桂傻笑,没有回答长桂。
“筏子客叔叔!筏子客叔叔!带我下江油嘛,带我下江油嘛!”长桂还在喊。
木筏一架一架过去,离岸很近,筏子客脸上的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有穿救生衣的,有没穿救生衣的,缓缓地驶向锅坨漩。
最后一架筏子过了,没有一个筏子客回长桂的话。长桂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望着筏子的方向,唱起骂筏子客的歌谣。
筏子客,滩上歇,那边湾湾里去不得;
筏子客,吃不得米,吃了米要镇底;
筏子客,吃不得面,吃了面要碰烂;
筏子客,吃不得肉,吃了肉要短阳寿……
等记起驴子,驴子早已不在。唤儿带着长桂朝下游跑了很远,也不见驴子的影儿。虽是阴天,还时不时落着冻雨,但冬天的河滩仍显得空旷,视线能抵达很远。岸上的田地也很空旷,除了光秃秃的椿树、桑树,台地上的油菜,就是被霜打萎的麦苗。
唤儿在前面跑,长桂跟在后面。长桂在麦地里跑,唤儿在河滩的干草地跑。唤儿一边跑一边喊:“长桂娃,看到驴子了不?看到驴子了不?”
跑过生产队的界线,看见临队的房舍和远处的公路,长桂才停下来坐在一截干树桩上喘气。气没有缓过,长桂的眼泪便长泻出来,身子不停地颤抖。“驴子啊我的驴子,你快出来嘛,你不出来我咋敢回家?”长桂一个劲地号啕。
唤儿说长桂,看把你吓的?驴子舍不了,大不了跑哪儿叼嘴去了。
唤儿诓着长桂,长桂又哭凶了。“我大大说了,我大大有言在先,我要是不把驴子看好,让驴子叼了嘴,他就要把我的脑壳扭下来。”长桂边哭边说。
“长桂,你是个瓜娃子,你大大吓你的你都不晓得!”唤儿噗嗤笑了。
“莫笑,我大大从来说到做到。”长桂说。
“我就不信,一个当老汉儿的会把自己娃儿的脑壳扭下来!”
长桂没再说。长桂看见驴子了,在靠近山边的大路上,一前一后,被两个陌生人牵着,朝生产队的方向走去。
长桂叫了声驴子,拔腿朝大路跑去。跑过沙地,跑过麦地,跑过油菜地,站在大路下的堰沟边,看清了是自家的驴子,还有唤儿家的驴子。两头驴子都肚子鼓鼓的,像是吃得特饱。
长桂想吆喝驴子,又不敢,呆呆地立着,目送着驴子。
长桂晓得,这下他闯了大祸。
唤儿还在田坝中间,把那块像鱼的白石头顶在头上,慢吞吞地朝大路走着。
长桂回到家,看见驴子已关在圈里,正无所事事地拿灰白的嘴啃圈墙上的尿斑。平常,长桂是很心疼他的驴子的,可是现在,他非常非常的恨,恨不得剥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
长桂爬上圈墙,抬起脚要踢驴子,驴子看见也不躲开,长桂还是踢了。被踢的驴子还是不躲,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长桂。长桂懂这畜生的表情,仇恨像是过了时辰的饥饿一下消退了,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懊悔。
长桂跳进圈里,抱住驴子的颈项,跟它脸贴脸,轻声问道:“你跑哪里去了?你偷吃了人家的麦子?你晓不晓得,你给我惹了大祸?你偷嘴不要紧,背时的是我,我大大把我的脑壳扭了。”长桂抚摸着驴子颈上灰白的鬃毛,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沾湿了驴子的脸。驴子打了个冷颤。长桂把驴子抱得更紧了。长桂也打了个冷颤。“你听点话得行不?你不晓得,你听话就是在帮我,就是在救我……”长桂说。
天放晴了,长桂坐在灶背后吃肉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外面白花花的阳光。
肉倒吃得踏实,但长桂心里却一点不踏实,长桂害怕。
“婆婆,我大大会不会真把我的脑壳扭下来?”长桂边吃肉边问。
“你没把驴子看住,你大大就是要扭你脑壳!”长桂婆婆在案板上切肉。
“我晓得为啥子我大大要把我的脑壳扭下来。”长桂丢了筷子,来到婆婆身边。
“为啥子?你没把驴子看住,驴子吃了庄稼!”婆婆说着,哐啷一声搁下菜刀。
“才不是嘞,因为我不是我大大的亲儿子,不是我大大的种!”长桂说。他嘴里还包着一包肉,油水顺着嘴角滴在了地上。
“啐,砍脑壳的,哪个教你说的?”长桂婆婆一巴掌打在长桂脑壳上。
长桂抓起一片肉,一趟子射出了门。
长桂婆婆撵到大门上,长桂已经跑出路口,樱桃树下只看得见一个脑壳顶顶。
“哪个说的你不是你大大的亲儿子?哪个说的你不是你大大的种?”长桂婆婆拐着她的三寸金莲,嚷嚷着追到路口,看见长桂坐在胡常奎家苎麻地边的石墙上,正点燃一截瓜藤当纸烟吃着。
“长桂娃,你个二流子,不学好的,还不下来!”长桂婆婆喊道。
长桂没下来,故意猛吃了两口,还学着电影里的特务吐烟圈儿。
“我不管你了,等你大大拉石板回来,把你的脑壳扭脱背在背上!”长桂婆婆说。
“大大也管不到我了,大大永远永远都管不到我了,因为我已经不是他的种了!”长桂从石墙上跳起来说。
天空露出了蓝天,太阳虽然没有照着长桂,没有照着长桂所在的村子,却照着对岸山上的人家,照着人家背后山湾里的白雪。走在突然明亮起来的天光里,长桂反倒感觉恍惚,不是身体的恍惚,一种虚弱的恍惚,记忆的恍惚和混沌的恍惚——长桂分辨不清他是走在上午的时光里还是下午的时光里,也分辨不清他那个有着三寸金莲的婆婆到底是他大大的母亲还是他母亲的母亲。
看见对岸的山,长桂那颗还没被他大大扭下来的脑壳便隐约闪现出红军打仗的情景,以及婆婆口中那位跟红军走了又回来当了县长的山里人。
雨季,或冬天出太阳的时候,长桂婆婆总爱坐在路口的断墙上做针线——纳鞋底、补衣裳、锥鞋垫,一边做针线一边给生产队的孩子讲红军的故事——那炮火啊,吓死人啦,男人都被叫去当背夫了,女人家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李木生胆子大,当了三天背夫就跑了回来,牵着牛到三杨盖耕地,驾挡还没套在牛颈项上,就让流弹打中了屁股,死啦……晓不晓得李木生是哪个?就是金豆的大大。
长桂婆婆讲高兴了,就拿手头的针在她挽了发髻的脑壳上挡一下,再挡一下,接着又讲。每次,长桂婆婆讲着讲着就抹起眼泪——红军过的时候,长桂婆婆刚嫁过来,她男人和男人的大大都被叫去当背夫;当背夫回来,两个人都得了疟疾,打摆子死了……每次听到这里,每次见婆婆抹眼泪,长桂就不明白婆婆的男人为什么不去当红军,当了红军再回来当县长。
长桂婆婆后来又结了婚,才有了长桂的妈。
长桂在龙嘴子没找到他妈。长桂不知道他妈上哪儿了。生产队的男男女女都在龙嘴子战天斗地,向乱石滩要粮。龙嘴子的河滩是改造过的,种过土豆和花生,长桂还摘过土豆花给唤儿,只是被夏天的洪水冲毁了。长桂记得那些蓝得像精灵又像孔雀毛的土豆花。
长桂在桐子树下碰见胡常奎,问胡常奎看见他妈不。“你妈找刀儿匠去了。”胡常奎说。长桂想,早上不是刚杀过猪?怎么又去找刀儿匠?长桂看见胡常奎在笑,才明白胡常奎在骂他妈。“你妈才找刀儿匠!”长桂说。
长桂很扫兴。长桂本来想找到他妈问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他大大的亲儿子,可是现在听胡常奎这么说,不想问了。
远远看见李金豆推着鸡公车过来,迎上去问金豆哥看见他妈没有。长桂万万没想到,他金豆哥也说他妈找刀儿匠去了。河滩上热火朝天,高音喇叭里放着样板戏,社员们在甩开膀子大干,倒土坎的号子此起彼伏。
长桂坐在桐子树底下,感觉愈加恍惚。
从龙嘴子到刀儿匠家,长桂一路狂奔。他越是跑得快,越是感觉身后有人像追杀一匹狼一样在追杀他。长桂不知道追杀他的那个人是谁。
当恐惧像一个鹅卵石悬在长桂头上的时候,天又阴了下来,吹起了风,下起了比先前还要密的冻雨。
长桂爬上刀儿匠家门前的石墙,躲在竹林里看刀儿匠家的动静。蜘蛛网沾了一脸也没注意,直到一只黑蜘蛛钻进领口,才发现自己被蚊帐一样的蛛丝罩着。长桂看也不看便拿手捏死了蜘蛛,随手把黏乎乎的肉水揩在裤子上。细小但却刺骨的冰碴打在竹梢上,沙沙沙响。长桂不怕长蜘蛛疮,他只怕他妈真藏在刀儿匠家里。
刀儿匠家的大门半开着,屋里黑黢黢的,啥都看不见。长桂从竹林出来,走到院坝里干咳了两声,爬上一个石板搭建的洗衣台不走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长桂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长桂发觉洗衣台在摇晃,正要下来,看见从刀儿匠家屋里走出一个女孩子来。女孩子穿着红袄子,从出门那一刻起一直在对长桂笑。长桂自然认识女孩子,她是刀儿匠的女儿,长得很好看,可惜是个白痴,除了笑什么都不晓得。
“瓜女子,我妈在你们家不?”
长桂躲开女孩,问她。女孩不说话,仍是笑,很好看,一点看不出痴。
“瓜女子,我在问你,我妈在你们屋头不?”
长桂提高了嗓音。女孩子依旧不说话,依旧笑,依旧好看,依旧一点看不出痴。
长桂被女孩子邪乎乎的美丽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本能地绕到一棵椿树背后。一阵北风,椿树掉下一串干果,砸在长桂脑壳上。长桂摸摸脑壳,恶狠狠拿脚去踩干果。女孩子跑上来,推开长桂,不让踩。长桂没想到,一个瓜女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女孩子捡起椿树果,搓掉果壳,一粒一粒吃起来。边吃,边朝长桂笑。
长桂跑上去打落女孩手中的椿树果。“瓜女子,又不是瓢羹儿(一种乔木的种子,像豌豆,附在形似勺子的壳中,可吃),哪里吃得?看把你卤死!”长桂朝女孩嚷嚷。
雨下得不是雨了,完全成了冰粒。长桂挣脱女孩,顶着一头冻雨,钻进刀儿匠家的屋里。长桂想找妈。长桂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子,嘴里妈呀妈呀地喊着。长桂没找到妈,看见刀儿匠杀猪用的背篼立在火炉旁,光线虽暗,背篼里的杀刀、砍刀、铁环、铁杆还是发出白亮的反光。“妈呀,妈……”长桂在黑屋里乱跑,突然希望看见他妈睡在刀儿匠的床上。
长桂没有在刀儿匠家找到妈,随手拿了坨煮熟的肉藏在袄子里。
冻雨越下越密,颗粒也变大了。“公社是朵向阳花,社员都是藤上的瓜……”长桂看见瓜女子站在洗衣台上唱歌,一边唱还一边跩。洗衣台搭在竹林边,长桂要经过才能上大路。长桂经过洗衣台的时候,女孩笑着朝长桂冲上来,长桂看见一趟子跑开了。
从刀儿匠家出来,长桂不想找妈了。天灰灰,地灰灰,冻雨灰灰,学大寨修的居民点灰灰。走在灰灰的世界中,长桂冷,长桂虚,长桂饿,长桂不再急于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他大大的种了。长桂想回家。
想回家,却走错了路。长桂看见了筏子,一架一架,跟“火烧赤壁”里曹营连起的战船一样,停泊在刀儿匠家门前的麻柳林边。
看见筏子,长桂又兴奋起来,也不冷了,不饿了,不虚弱了。
长桂又记起了昨夜做的梦——山崩了,筏子散了,他像是到了江油,看见了平原和城市,还看见了火车。
在下河的田埂上,长桂碰到刀儿匠和一个筏子客。两个人各扛着一圈铁丝和麻绳,筏子客身上还套着救生衣。
“四爷,看见我妈不?”长桂拦住刀儿匠问道。
“长桂娃,你拦我干啥?我有急事。”刀儿匠说。
“四爷,我妈到底在哪里?”长桂又说。
刀儿匠推开长桂,望了一眼旁边的筏子客说:“你看这娃儿,他妈在哪里问我,我又不是他老子!”
“刀儿匠,都说我妈找你来了,你说,你把我妈藏在哪里了?”长桂急了,也不喊四爷了。
“你妈在青?林里搞资本主义!”刀儿匠冒了一句,跟筏子客有说有笑地走了。
长桂没精打采地来到麻柳林,看见筏子一架连一架,遮了半边河。长桂跳上筏子,一架接一架地跳,像是安心要跳到河心。麻柳林前面是一汪风平浪静的深水,对面是刀砍斧劈的悬崖,悬崖上有一条古栈道。
长桂在筏子上跑、跳,兴奋无比,自由无比。筏子在脚下延伸,江水在筏子间流淌,水鸭子在离筏子不远的水域戏水。栈道上有几只白羊走过。
有人在上游呵斥。长桂停下来,看见隔着两架筏子,一个人在绑什么、锤什么。他用南方口音朝长桂喊话,打着手势。长桂好半天才听清楚是要他回去,别在筏子上跑。
长桂不情愿,站在原地没动。那个人跑过来,手里握着斧头,嘴里叽哩哇啦骂着。长桂吓得要命,拔腿朝岸上跑去。“你个舅子娃儿,给老子慢点儿,落到尻尻里可不是好耍的!”那个人停下来,朝长桂吆喝。
从筏子上下来,长桂看见一堆青?木,想起刀儿匠刚才说的话——你妈在青?林里搞资本主义,觉得青?木或许真是他妈卖的,想过去问问筏子客,又不敢,只好坐在青?木上发呆。
长桂看见了他妈,一边肩膀上扛着一根青?木,从田埂上下来,满脸是汗。刀儿匠和刚才遇见的那个筏子客跟在后面,也扛着青?木。
长桂妈没看见长桂,长桂也没有喊妈,长桂躲进了麻柳林。
长桂看见他妈放下青?木,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堆青?木上歇气。操南方口音的筏子客走过来,递给她一条手帕。她接了手帕,擦了汗,还了手帕,还手帕时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那个筏子客。那个筏子客在笑,他妈也在笑。长桂从来没见过他妈笑起来这么好看。
长桂一口气跑回家,见哥哥跟李金豆、胡常奎几个正在揭猪圈顶棚上的草,就爬上圈墙说:“你们日弄我,你们说我妈找刀儿匠去了,我妈哪里是找刀儿匠去了,我妈是找筏子客去了!”
“长桂娃,你火烧火燎地找妈,是想吃你妈的奶波儿?”胡常奎哗啦蹬掉一排朽草说。
“吃你婆娘的奶波儿!”长桂回嘴说。
胡常奎猫在檐口,像只老鹰。
“莫在这儿瞎掰,进屋去看看婆婆把饭煮熟没得,肚子都饿扁了!”哥哥在圈棚上说。
长桂还没有从圈墙上下来,便看见婆婆一拐一拐端着木盆从大门出来,嘴里喊着:“饭熟啦,都下地洗手。”
看见长桂,婆婆又说:“死娃子,这半天跑到哪里去了?使个嘴都找不到人!”
长桂说:“找我妈去了,我妈在刀儿匠家门口的麻——”“麻”字才说出口,长桂脑壳上已经挨了婆婆重重的一个巴掌。“把你的嘴闭到,到灶背后吃你的尿脬去,免得天天往床上画地图!”婆婆揪着长桂的耳朵说,“这个东西长起不是当木菌子的,还是要听得来话!”
哥哥跟李金豆、胡常奎几个在桌子上吃饭,长桂躲在灶背后吃猪尿脬。尿脬里炖了胡萝卜,特别香。
妹妹走进来问在吃啥,长桂说尿脬,你吃不吃?妹妹说尿脬好吃,要吃。长桂说在鼎锅里,你自己舀。妹妹端了碗过来舀,婆婆进屋来啪地脑壳上就是一巴掌:“这是给你小哥哥医病的,等你小哥哥一个人吃。”妹妹说他一个人吃,他咋不一个人做事。妹妹赌气把碗摔了、跑了,婆婆拐着小脚追了出去。
“猫走了,老鼠都反阵了?”胡常奎在一旁火上浇油。
正热闹,长桂妈回来了,人没到声音先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长桂妈跟胡常奎、李金豆打过招呼,不吃饭就进睡房了。先是一个人,嘴里哼的还是“我家的表叔”,随后把长桂叫了进去,把长桂哥哥也叫了进去。
长桂出来,手里拿着一副自制的乒乓拍,出奇的大,像羽毛球拍。长桂哥哥出来,手里拿着一顶军帽,但拿着拿着,就突然扔了,用脚踩,嘴里叽叽咕咕骂一些难听的话。
“妈,你说,我是不是我大大的亲儿子?”长桂在灶台上吃着吃着,跑过去问他妈。
“你不是你大大的亲儿子,还能是哪个的亲儿子?”长桂妈说,两只杏眼瞪着长桂。
“那他们说我不是我大大的种?”长桂咬着大指姆。
“你听哪个乌龟王八说的?”长桂妈把碗往灶台上一蹾说,“把他的烂嘴撕到耳岔根去!”
“奎爷爷说的。”长桂走到他妈背后,悄声说。
“他还说你找刀儿匠去了,你是不是找刀儿匠去了?”长桂从他妈碗里抓了片白菜喂在嘴里,边嚼边说。
“你个死娃子,嘴巴还有收管没得?”长桂妈拿筷头子打了长桂两下,碰巧打在眼睛上,长桂哇啦一声哭了,边哭边喊:“你本来就是找刀儿匠去了,你本来就是找刀儿匠去了,我亲眼看到,你还找过筏子客!”
啪啪,长桂妈又打了长桂两筷头子。
长桂哭得更凶了。“你把我眼睛打瞎了,你把我眼睛打瞎了……”边哭边嚷。“瞎了才好!瞎了免得乱看!”长桂妈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