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行:韩星孩游记选-早期游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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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象山 石浦行

    最早的时候,石浦对我来说是一个离故乡不远的码头,是故乡人出门经常到达的地方之一。在那里,人们会贩运去很多渔网,贩运回来很多鱼干。

    那时候我吃过新鲜的海鱼,经常吃小鱼干,但还没见过大海,真是“吃过鱼但没见过鱼跑”的人,那时候只是在电影上看见过大海,它的颜色是碧蓝的,旁边有迷人的沙滩和礁石,浪花非常干净,在我的想象中,它的气味也应该是特别清新的。

    后来,我去过大海,并且去过好几次,它是浑浊的,它是肮脏的,它是腥臭的,就有点被电影欺骗了的感觉。

    后来,石浦与我也有了一个亲切的关系,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就是来自石浦。不过不是石浦镇上,而是石浦镇里面的一个小山村。看看地图,其实我们都是三门湾畔的人,他的象山在北面,我的三门在南面。

    后来又听到关于石浦的两个消息。一是每年的中国开渔节都是放在石浦举行,二是有一条从石浦返回的三门客船沉没了,全船一百多人全部遇难。前一个消息使我对石浦的想象放大了一点,它该是个港口,而不是个小码头。船正好翻在快过年的时候,总是这样,过年了,人要急着回家,货也急着回家,超载加风浪就出事了,全县都唏嘘一片,这一事件也使我又一次认识到石浦与我们三门的亲密关系,那是好多三门人祖祖辈辈谋生的地方。

    五年前的暑假我去了石浦。那个同学在杭州一家电视台工作,带着他的全班人马到他故乡,我正好去杭州看他,也就跟着到了石浦。

    石浦是一个镇,但不比很多的县城小,也更现代,沿港一条长长的马路,马路内侧是三四层的新洋房,外侧是一溜儿几百首巨大的渔舰,还是休渔期,这阵势就像一个军港。

    我们先在街上的一家饭店里吃午饭。这一顿海鲜大餐是我至今都是最丰盛的一顿,当时,我也算见过一点世面,毕竟是海边的人,并且也有机会跟着领导去大饭店吃过几次,但味道就是没有这里的好。到底怎样好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当时给我的美感至今未忘,那是一种震撼性的经历,记得整个身体被激活了,就像我们第一次面对某个震撼性的风景一样。

    然后,我们上了一只渔舰。石浦港还真大,出去几公里后,海水就真的蓝了,远处的群岛也真如电影里见到的那么迷人。最让我开世面的是一条大鱼,它露出水面的背就像一头牛了。上了岸,我们又看到一条鱼,真的像牛一样大,扁扁的,可以站在上面蹦跳,并且它有一个很大的家伙,就像发情的公牛那么大。

    然后,我们又驱车到了松兰湾海滩。据象山人说,上海人也经常来这里渡周末,当地人总是把这个当作一个标志,说明它所达到的档次。

    大伙儿先是买来游泳裤游泳,只有我没有下去,我觉得自己身材不好,不好意思曝光,并且他们都是一对对的,只有我是一个人,所以也没什么情绪。

    那天晚上,我们在沙滩上唱卡拉OK,因为我同学的女朋友马上要出国去留学了,所以大家都围绕着这个唱。晚餐时我喝了不少酒,趁着夜色我就下海去了,游得很兴奋。同学叫我别游得太进,因为有鲨鱼,他说:不是跟你开玩笑的,真的有鲨鱼的。

    当夜就在那里的宾馆休息。第二天醒来,奇怪怎么听不到涛声,急着打开窗户,看见海浪远远地舔着沙滩,我的同学和他的女朋友已经沿着那海滩散步,真的就像电影里的一模一样。

    吃了中饭我们返回到象山县城,然后他们回杭州。我要回三门,就在宁海梅林镇下车。天色已暗,下车时我同学的女朋友还把手伸出车外来和我握了一下,这个分别让我觉得很漂亮。

    五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她在杭州西湖边聊天,聊起我们互相认识的每一个事件,我特别提到去石浦的那次,她说,是啊,我出国前去石浦玩过,但你也在吗,我怎么没记得?我跟你说过话吗?

    我说,说的呀,从杭州去象山的路上,他坐驾驶室带路,我和你坐一起的,我们一路聊过去的。

    那天晚上,我们唱歌你记得吗?

    她说,是啊,在海边唱歌。

    我说,他们先去的,你要洗澡,所以我留下来等你,我们还是手拉手走到那里的。

    她说,想不起来了。

    我说,后来在你们回杭州的路上,我在宁海下车,你还特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并且跟我说,你会给我写信的。

    她说,这好像是真的,但我真的一点都没印象了。

    我说,你知道吗,我对你的美好印象就是从那次石浦之行开始的。

    2003年5月26日于杭州

    1998温岭 石塘行

    保存在中国古诗文中的秋天是凄楚悲凉的,但在当代江南的秋天很难觅此古意。这是盛行卡拉OK的时代,一切都已卡拉OK化,当然包括我的石塘之行。

    到石塘,下车四顾,最打眼的是远处的新教堂,我很想去看一下,因为我迷恋西方文化,我也迷恋同行的一个女教徒。可同行的十几个人已往路的低处流去,我只好跟上。

    渐渐的,我们就流进了石头的世界,地上铺的是石头,两边三四层高的楼房墙壁是石头,门口的台阶和矮墙也是石头。不过,我没有闻到石头的气味。我在石头的怀抱中弯弯曲曲地往低处流去。走下坡路,我总有点恐惧感。

    终于走出了长长的石巷,我们看到了更低处的大海和对岸山上更高处的楼群。沿港都是乱堆的石块泥沙,让人想大喊一声又不免皱眉。我们为游玩而来,但这儿好像不是游玩的地方,码头上人来人往,都是渔夫渔贩,港里的大船小船都非游船。这时,我闻到了并非港口特有的商业的腥味在忙碌地飘荡。

    我照例拍上几张照片,照例跟大伙儿上了一只黑乎乎的小轮船,看见大海照例是有点激动,也总是在海上更易感到自己还是孤身一人——一切都还在飘浮,我的爱情、我的信仰。

    很快的我们又流上了岸,大家都有一种完成了某种任务的满足感,都充满了可以回去了的快感。我却想走得慢一点,因为好多地方都是走过就走过,一辈子都不大可能有第二次的,石塘离三门不是很远,但我一般是不会特地再来了。

    在大伙儿打量鱼干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家小商店门口的大大小小的竹梭。我买了其中最大的一把,我捏着它,心中顿生宁静,仿佛找到了我和石塘的联系密码。小时候经常织渔网,不知多少根竹梭在我手里由青白变黄变褐。那时我只知织网赚钱交学费,可没有把网和大海联系在一起。而今天我买梭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它能给我比给别人更多的美。

    我拿着梭沿着另一条街往高处走,一半流连一半快乐,流连是因为我还没有感到石塘的美,只要时间允许,它在我的眼里总会美起来的。快乐是因为我又在上升了,上升总让我快乐,再说,或许这条路可以升到教堂——上帝驻石塘办事处。

    那女教徒从路边学校里手牵手牵出一个本地女子,她对我说,这就是我经常向你提起的同学,也写诗的。她俩密密麻麻地回忆,我只好继续陌生的往上走。本地女子偶尔也看我一眼,大概是她俩提到我了,我就趁机问她:作为本地人,觉得这小镇怎么样?她说:我觉得不怎么样。我附和说:住在这里有点压抑吧?她也附和道:是啊。

    很快地,我们就上车了。整个过程多像唱卡拉ok,并且唱得那么蹩脚,一群人是一盘散沙,整个石塘的石头还是一盘散沙,一切都没有趋向完整和宁静,于是我就把手里的竹梭捏得更紧了。

    这样匆促的走过期待已久的地方实在太可惜了,并且女教徒不久就要结婚了,最后的行走那么匆促未免粗糙。所以大伙都带着满足感欢声笑语,而我看着竹梭发呆。那下降和上升的路都让人心潮跌宕,而我带着私人的隐痛,又将回到平面的生活中去。

    1998年冬天写于浙江三门凤凰山

    1999天台 石梁行

    我与一场雷雨同时到达石梁。下了车,天骤然黑下来,空气骤然凉快起来,坐在门口新修的路廊上,就如在自家客厅里一样舒畅。刚劲的树林盖下茂密的蝉鸣,雷声抛下一阵阵粗大的雨点,在枝叶上闪烁出密集的低音,凝满阴凉的空气向我全身渗透,我像一朵干枯的茶叶徐徐地滋润起来,耳更真,目更明,我感到我的鼻子正在喜悦而缓慢地一口一口呼吸着。

    终于到了,飞瀑就在这些枝叶的下面,我已听到它了。金教授打着伞从浓荫遮蔽的石径上走来。他已退休,现在天台山佛学院教古汉语。

    第二天上午八点,我坐在下方广寺左厢的木质走廊上。暑假在家里,这时往往还刚起床,而在这儿,我重新拥有了早晨。随着古寺的晨钟起床,黎明的山谷沉浸在轻雾之中,古寺似还在梦中,而不远处的飞瀑似乎也叫得安静一些。金教授带我从客堂后的小门出寺,穿过菜园与竹林,一直沿着飞瀑下游溪谷中新修的“唐诗之路”走了一大圈。回寺用早斋后,他又带我在飞瀑上下左右好好大量了一番。

    随后,游客渐多。他们坐车爬上万亩松林中的三百六十道山弯到了这儿,在飞瀑前赞叹一番,留个影,然后就走了。这样匆促,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

    而我既然难得来了,又难得住在寺里,我自然要好好去感悟一番。于是,我独自走上飞瀑上游的溪涧,在那根著名的石梁边依墙瞧了眼飞瀑后,我坐在溪边光滑洁净的石头上。溪中的水洁净,与一般溪水一样柔弱,但它再往前几步,它悬空了,化为千万碎片,化为神异的音响、舞姿和色彩,然后又重新凝聚,重新静静地、柔和地流动。所以,是这悬崖的高度使这水流成为名扬天下的奇景,但这高度对于人来说却是要命的,我觉得石梁就像地狱的入口。两只灰色的小鸟在梁上自如地一跳一跳,如履平地,就像鱼不怕水深一样,这高度对小鸟来说是虚设的。也是这高度,这残酷的美,使得古往今来的众多游客克服高山险岭来到这儿,并且在石壁上种上一个个偌大的汉字,而两侧的寺院,无疑也是这飞瀑孕育的。

    更多的时间,我是在房间里看书。这儿不像山下的国清寺那么热闹,但也通了电,房间里都装了电扇和电浴器,生活还是很方便的。吃的是微甜可口的高山无药蔬菜,饮的是寺院自制的云雾茶,我知道我是在接受罕见的享受,我的身体承受着这一方灵地的爱。寺里的和尚都很好学,方丈月真师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我的要求下,金教授带我去见了月真师。他给我讲了一些基本佛理,比如戒定慧,他说,人如水,戒是杯子,是岸,使水稳定不乱溢,使水静,静则定,水里杂质下沉,这样你就可以判断,因此慧就是用来判断和选择的。他还说了力行,认识到的佛理要去力行,否则等于没有认识。谈到做事的心态,他说,做事多不顺是正常的,想办法去解决它,而不是去埋怨人。

    我更迷恋的是他的亲切,他表达的清晰,他是一个优秀的生命,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具有丰富的知识并且把它们寓于生命实践的人。从他身上,我看到了精神生活能给人带来的高度,与飞瀑相比,我更以有当面倾听他之缘而欣喜。

    正如他所说的,静则见尘,在古寺几天静思以后,我日益不能忍受自己的混浊。和尚和诗人一样,是一精神生活为上的人,但他们清守在深谷古寺,而我却乐于为按摩院捧场。与常人相比,我只是更无耻地深陷于欲望之中。

    所以,多有不舍之意,还是准备尽早下山,以免浊身污真境。在寺门与教授挥手作别后,我一直在分辨掺合在蝉声中的飞瀑的声音,在寺中三天,这声音无时不在响着,但此时,它让我感到了离别亲人时的忧怨。这声音一直送我到景区门外的拱桥。

    在拱桥上我伫立回望,只是婆娑枝叶、涧水哗哗,我在心里发愿,我还要回来,等我的生命洁净和丰富到可以不羞对此境时回来,那时,飞瀑的声音也将在这拱桥上开始响起。

    1999年9月9日写于浙江三门珠岙镇

    2000三门 附近的美景

    到了一个新地方,没有走过四周山水之前,我的心总有点不踏实,所以,我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对新校园附近的探访。

    首先是溪边的草地,被我好好的走过几趟,坐过几回,在松门桥上边还有一座废弃了的古断桥,适合晨昏时小栖,更适合在月明之夜听水观波。

    接着就发现了松门村口的一群古树,环抱一小庙,荫盖小溪,绕到村后,矮山腰上又有一群古松,形态特异,让人想到这个村庄的名字,概从中出。

    我知道,继续往山谷里走去,就是成片的果园,松门的杨梅名气不小,其实,松门的梨和柿子也不少,在杨梅林里面还有一只水库,水碧如玉,鸟飞鸣其上,无惊人之处,但足以净我俗心。

    而湘山村与松门村相似,新房子在外面,村中的老房子东倒西歪,断壁残立,杂草丛生,当你转过一个石子巷弄,说不定就有一丛细竹护着一口老井,井岸还有点水,这说明是口活井,人们还在使用。

    我想谁与我有相似的兴致,就会与我一样,很容易地就与村后的竹林相遇了。穿过竹林,我就与平日里在校园中经常打量的群山很近了,它自然吸引我再走上前去。这一走,不得了,没想到竟然有一小桥架于溪涧上,流水哗然,顺溪边而下之涧底,俨然见一个“人”字瀑挂在石壁上。

    顺溪而上,则“青泉石上流”,聚则碧绿,散则雪白,我兴之叹之,坐于石上,忘了时间,心如清泉般清澈和欢悦。

    冬天时,我爱它难得的滋润,春天时我爱它鲜花满山,夏天时,它是我款待朋友和善待自己的最佳礼物,我们成群去这里洗澡,真是国际一流的天然浴池,秋天里,我则要继续往上寻求。

    再往上约两百米,竟然有三叠瀑。四周树林茂密,溪石宽敞,我第二次去时带去了一班同学还不显得拥挤。我们都为离学校这么近的地方有这么高档的地方而欣喜,真是天涯何处无美景啊。

    其实这就是湘山最美的地方了,它足可以让我们停留整整一天,但没有达到最高峰,我们总有点心不甘。如果你想尝尝野猪路,那么就继续往上走吧,你得不怕在柴底下钻两个多小时,不怕茅草割破你的脸,刺丛网住你的衣服,你就可以到达山顶,可以一览县城小,脚踩一点,眼观海陆两县,在那里,一边是三门,另一边是宁海。

    自从发现了这些地方后,我一有机会就带领朋友们去玩,也是我介绍给师生野游的首选之地,让我欣慰的是,游过的都觉得不错,并且是我介绍的,仿佛我是这些景色的作者之一似的,他们的欣喜使我更欣喜。

    美景能够滋润我们的生命,我们尤其不要错过附近的美景,它们是我们更广泛的校园,最好的老师和朋友。

    2000年10月17日于浙江三门

    2002绍兴 孔乙己的绍兴

    徐文长买白菜,卖菜的说一文一斤,他说一文两斤,卖菜的粗鲁地答说,“那只好买粪吃”,徐文长便不再计较,照价买下。可是称来称去费了许多工夫,卖菜的觉得很饿了,等徐文长进去算账之后,他看桌上有两个烧饼,便拿来吃了。徐文长出来,向桌上张望。卖菜的便说:“这里两个烧饼是我借吃了。”徐文长顿足道:“了不得,这是砒霜烧饼,我拿来药老鼠的。”卖菜的十分惊慌道:“那怎么好呢?”徐文长道:“现在已经来不及叫医生,听说医砒霜只有粪清最好,你还是到粪缸那里吃一点吧。”卖菜的性命要紧,只能去吃。徐文长遂对他说:“究竟是谁吃了粪呢?”

    这个关于徐文长的故事我是在钱理群写的《周作人传》看到的,不管怎么说,这故事里含有绍兴式的质感,我现在关心的是这个故事的具体情景:卖白菜的季节应该是冬天,菜农是戴着乌毡帽的,当然没有绍兴商店里卖的那么新,他是摇着自家的乌篷船来的,已经快要中午了,他肚子饿了,他想尽快卖掉菜先到咸亨酒店去灌一碗酒。

    想到这里,我的酒念也上来了,我想起了电影里阿Q喝了酒后飘在河边石板路上的舞蹈般的动作,他哼着绍剧,在那个凄冷的年月,有了几碗酒在肚,自己的体温就足够温暖了。

    绍兴有多少名人呀!不说超人政治家勾践,文武双全的陆放翁,鬼才艺术家徐文长,也不去说清末革命家徐秋陶三大侠,单被鲁迅嬉笑怒骂过的绍兴人就都不是一般的“名人”了:阿Q、祥林嫂、孔乙己、润土,尤其是孔乙己,我真想尝尝他挚爱的老酒和茴香豆。

    我是坐车进入这片智勇好汉层出不穷的水乡的,那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与水那么亲近的地方却出产了一大批绝对不水的男子和一个男子般的秋瑾。我只呆了一个下午,但这已足够我在咸亨酒店醉上两回了。咸亨酒店并不像它的年纪和名字那样古老,它是新的,它所处的街道也是新的,但酒色是老的,酒味是厚的。我喝着酒,打量着一个个穿着2002年服装的喝酒的游客,想着孔乙己。

    当年,他是住在附近的一个破地方吧?但当年的酒客们也不会去关心他住在什么地方,孔乙己只有在咸亨酒店才会现身,在酒店之外,他是一个虚无的人。

    现在,他被塑在酒店门口,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石头,成了商标,人们快乐的和他合影——真是死也不得安宁哪。我想,等夜深店闭,只有他一个人在街头摆着喝酒的姿势,被街灯一夜一夜的照射,被每一年的台风,每一年的风雪侵袭。

    茴香豆确实很有味道,绍兴也确实是一个好吃的城市。吃好中饭,没几步路就到了鲁迅故居。出乎我的意料,鲁迅的家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觉得自己如果在这种房子里长大肯定也会成为天才。房子的结构如他的文章一样精密,到处是干净的石头地,光溜溜的四方天空和无言的木板墙壁,缺乏水和绿色,有点压抑。童年时的鲁迅自然爱往百草园跑,因为一般不允许孩子们往街上跑。我们看到的百草园是一个似乎没有欣赏价值的菜园。鲁迅的诗性印象其实是根源于对童年的美好回忆,同样的,凡是有幸福童年的人都有自己的百草园,比如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到的后花园。因此,我们欣赏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本质是在欣赏传统的童年。

    坐在百草园西北角外的小山上,同行的两个人突然谈起了周作人,似乎为人们对他的偏见而抱不平。是啊,这里也是周作人的家,而他们又都是研究周作人的。20世纪的中国文学,一大半在上半叶,其中一大半又在浙江,浙江的一大半又在周氏兄弟,这些我们是一致的,而我说,鲁迅又占周氏的一大半,研究周作人的老兄就摇了摇头。

    我似乎听到了百草园的树上传来了蝉鸣,鲁迅,一个多愁多病身,对应着一个倾国倾城的时代,他早已远离了百草园。百草园只有在他的童年时才是活的,我们来到这文学的圣地,看到的是一条搁浅于水泥地上的鱼,因为它周围的水一般的环境已经变新了,不再是当年的绍兴。

    三味书屋自然是要去的,它比我想象的要小一点,它也不再是一个学校,而是作为一个天才培养基地的实体展示给游人。阴暗的光线犹如鲁迅小说的基调,而鲁迅之所以是鲁迅,却更是得益于整个中华民族新旧嬗变期给敏感的他的巨大的压力和机遇。地域、时代和家族文化和遭遇共同组成了鲁迅的命运。

    书屋外是小桥,流水,乌篷船,可惜还有马路,汽车,红绿灯,并且流水是旧的,大概是清朝末年的水吧,流水是窄的,而马路是宽的。我们讨价了一阵后坐上了乌篷船,除了听到哎乃声,我们还听到汽车的喇叭声。或许只有在梦中,才能体会到小船被流水温柔的抚摸。坐船已经不是原汁原味,而是在唱卡拉OK。

    AA制付钱,“弃船登岸”,我瞪了一眼水泥马路,一转身进入宋朝,进入沈园。园里的树大多不上一百年,但青砖路上的天空还是给遮严实了,那诗壁,使我想起一个名词“哭墙”,一个旅游队正在拍照,一个小伙子在解说,其神情好像在宣布什么秘密似的,他说中国古代有名的爱情悲剧就两个,一个是《孔雀东南飞》,一个就是这里的陆游和他表妹唐婉的事情。他如我上语文课一样,能够把不知道的东西也说得头头是道。《钗头凤》里写到一些很伤感的柳树,有些句子意思还有点费解,但整首诗歌传递的情绪还是清楚的,只要看看最后的错错错和莫莫莫,就很有当年的伤心欲绝的现场感了。

    那茅庐很有古意,那仿古的亭顶也令人感叹,只是最古老的是那水,很黄很黄,我估计是南宋真迹,而最新的是围墙外的建筑,90年代的实用或说寒碜,使你不想在水边慨叹一番,因为所有对历史的想象全部被破坏。

    清藤书屋比较难找,我们找到以后才发现已经两次经过它门口了。但这徐三的小院落最小商业气味,其藤虽新栽亦已老,其字画虽非真迹,但亦有他独特的意蕴,有点霉味的空气里仿佛还有着徐三冷漠的带着讥笑的目光。就是这穿透时间的目光,使这小城具有了一种持久的湿润。

    第二次经过孔乙己的塑像时,我就走不动了,我要喝酒了。据说只有喝醉才能回到孔乙己的时代。喝了两三碗后,我看孔乙己的脸似乎在笑,不是徐三或鲁迅式的用心良苦的笑,极有优越感或忧虑感的笑,是那种淳朴的笑,平等的笑,生命在酒面前忘了自我的笑。这个时候我觉得和孔乙己是哥儿们。

    又是讨价还价,又是坐上了汽车,离开这土地。在车上,我们都觉得这酒不错,喝了那么多,但不上脑,而鲁迅在回乡的船上听着呜呜的冷风,想起被吃了心肝的革命者,在土地中麻木的润土,一个个孔乙己,一个个阿Q。那是一个吃人的绍兴,绍兴是变了,绍兴已是一个好看、好吃的孔乙己的绍兴。

    2002年写于三门

    2002仙居 仙居三日

    第一夜

    我对《江南》杂志副主编谢鲁渤老师印象不错。我与他一起喝过酒。

    时间接近半夜,地点是仙居县苗辽林场天顶山庄,酒是台州茅台,菜是仙居狗肉。我坐地上,房间里仅有的两张沙发上分别坐着三门作协主席谢老师和仙居文联主席,卢刚和杨邪坐在床上,仙居林业局长郭诗人坐在另一张床上。窗外传来山的呼噜声,隔壁时有美女的笑声,我估计是钱国丹老师的幽默引起的反应。

    郭局长还没有人称过他是诗人,我也只是在内心里这么称呼他。这次聚会就是由他出钱的,他说之所以让大家坐两个多小时的车到海拔700多米的高山里聚会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会议的层次。他下午给我们讲了仙居林业系统利用仙居的自然条件种出仙(杨)梅和蜜梨的故事,我被迷住了,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智慧又非常体贴农民生活的人,一个有着爱心的科学家型的领导干部。

    喝酒时他又讲了一个故事:我们郭村移出一户,后来他们发出很大的一支了,要回来认祖宗,但郭村的人不认。后来,商量了一个办法,他们就在村口载了一棵树,如果树能活,那么就接受,树死了,就不接受。那时是夏天,一般很难把树种活,但他们经常浇水,专门守候,这树还真的活了,祖宗也认了。这棵树逐渐长成我们村里最大的树。

    我感觉他对乡土、农人和一树一草有着非一般的感情,所以我说他是诗人。作为林业局长,他管着多少棵树呀,每年贡献出多少甜蜜的水果啊,他因此是一个幸福的人。

    大家在喝酒,聊呀,总有两个人在聊着,北大荒啦,工作啦,孩子啦,旅游啦,就是不聊小说。

    我们到底聊了什么,我当时就忘了,只记得把几瓶白酒都喝光了。那文联主席喝醉了,我喝高兴了,并且忘了自己在哪里,安然入睡。

    第二夜

    下山后,我们在车站下车,大家都走了,只有我不想走,我可是冲着仙居的景色来的,仙居离三门虽然近,但特地来一趟也不容易。谢老师也想看看仙居的景色,但他不想麻烦他们。

    我也不想麻烦他们,特别是领导,所以我向几个仙居女作家透露了我的决定,并且希望她们能够陪我看看县城,看看山水。

    但她们都很忙,大家都很忙。我想,那就算了。但我们还是聊了一个晚上。有一个女作家很漂亮,她非常详细的介绍了她欢乐的童年和残酷的疾病。这本来是倾诉,但她快速的言语仿佛在介绍一种有幽默感的危险产品。

    我还是念着仙居的风景,希望她们介绍一下。她们说,其实也只有山和水,没有别的。我说,山和水就够了,还要什么,我明天去看山,永安溪就留到以后再来。

    我也向她们倒出了我目前的痛苦,我因为好心被人误解,并且有两起误解同时发生,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想到山水之间释放掉,但又没心情去山水之间。

    她们说,既然来了就玩一玩嘛,误会总会被澄清的。我说,我听你们的,我明天就去玩一下吧。

    已经定下来了,明天去神仙居,所以一夜安眠。

    第三天

    我喜欢仙居已是第三天了。第一天到车站后不久就坐车上山,仙居的山显得密集,山间树多村少,离外面热闹的世界仿佛非常遥远,正是我向往的隐居处。

    而神仙居已经有了国家级的牌子,自然是热闹的了。我一个人,看见别的人都是一家或一单位的,有点羡慕,偶尔我会跟在他们边上免费听听导游的解说。我看他们都是脸带笑容,仿佛每张脸都发出声音,使山谷变得吵闹,而我是安静的。

    我在象鼻瀑前喝茶,看《小说选刊》上的《救灾记》,小说写的是某个乡村的落后、腐败和一个老编辑的土思想土作风。瀑布加上故事的寒意,使我觉得冷。

    虽然人很多,但有些路却前后几百米只有我一个在走。看见好看的落叶夹一片在书中,内急了给树施点肥也没人管。如果有个额外的女朋友,可以到这路上走走,但我对额外的东西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分内的都够我忙的了。把老婆扔家里带孩子,自己开好了会还留下来游山玩水,心里就有点不舒坦。

    摩天谷里碰见一个客气的老头,农民打扮。他先请我用神仙水洗脸,我忐忑不安的接受了,对冷漠我已习惯,对客气我总保持着警惕。他再请我烧香,我无言无行,那几个神仙做得也实在欠好看一点。

    他再请我在这里用饭,吃了饭可以在宾馆里睡觉。我说,要回去了,家里老婆等急了。

    他用幽默的语气说,你家里有老婆,这里也有老婆的。

    我说,这里老婆虽好,但是神仙的。

    他说,神仙的老婆,老板也可以享受一下嘛。

    于是我站在神仙洞和神仙餐馆之间的仙人桥上朝神仙宾馆看了一眼,那里只有房子,没有人。我想,在这里住一夜也好,看看山月,听听山风,但我还是像乞丐一样地溜走了。

    上了回家的车后,我给仙居的朋友打电话告别,可是,打了三个,三个手机都关机了。看着放在脚边的两小盒仙居板栗,觉得收获真是又实又香。

    2002年10月23日于三门孤读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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