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为道，言志缘情。《击壤》之乐，帝力何有；《康衢》之谣，立我蒸民。卿云烂兮，南风薰兮。民之为本，莫之与京。是以其思无邪，《三百篇》之旨；其意多感，《十九首》之音。梗概多气而趋风华，曹魏直下六朝；情韵遥深而转理趣，赵宋遽变四唐。所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前人之述备矣！

    有明立国于蒙元驰骋中原之后，故老不图复见汉官威仪。明祖未有尺土之封而获秦鹿，其功盖与汉高同辉。而贯索犯文昌，致一代文人有厄，亦如桀纣，当可入独夫民贼之列。朱家帝胤，或嗜血如命，擅作威福；或刚愎自用，夥颐荒唐。加之厂寺弄权，天昏地暗；党争偾事，雨骤风狂。花开花谢，人去人来。虽时易代更，风会各别，自下难问狐狸，当路原有豺狼。方正学殒身灭族，一身正气；于忠肃忘己图国，两袖清风；言忠义则椒山自有胆；说纰陋则王祐本无须。用修之逍遥滇海，对山之放浪关中，状元遭际，亦多憾焉。誉传“长斋御史”，朱裳清峻；名高“埋羹太守”，王琎廉洁。盖原宪虽贫，于道则富；猗顿虽富，于道则贫。澄水鉴形，纤毫无遁。“天下有殊理之事，无非情之音”，李空同之叹琴操，总因伉俪尤笃；“官府酒易，故人酒不易”，吴匏庵之归林下，概以朋旧为先。杨慎见李生如临水月，谢客梦惠连忽现池塘。高致雄怀，原本真心诚意；凄风苦雨，亦是荆玉灵蛇。酒酣耳热之际，眉飞色舞之间，捻管四顾，沛然千里。烂烂成章，行艺相副；熠熠生辉，忠孝互标。未若后世士风之斫丧殆尽，寡廉鲜耻，仅知歌功颂圣，不屑为民请命。故有明政虽阘茸，而千古儒脉尚在；士或不堪，而万般风义犹存。陈卧子得中进士有言：“一第不足喜，所喜者出黄石斋先生门下。”谅哉斯言，当可见晚明士风之一斑。三百年于历史不过一瞬，然其间文章、小说、戏曲亦颇可观。发为诗歌，倡言复古者有之，独标性灵者有之，或如秋鹤引吭，婉转天际；或如空谷传音，驰响云外。金戈铁马之吼，游子思妇之悲，叱咤则千人皆废，吟哦或万古长留。质言之，有明一代诗风固难方驾唐宋，而佳构时出，亦堪称大吕黄钟。此《新译明诗三百首》之所由作也。

    承蒙台北三民书局诸同仁不弃，责予从事《古籍今注新译丛书》之一种，黾勉以求，年馀杀青。虽非条入叶贯，亦拟窃窥百家。责编郢斧屡挥，匡正尤多，是当所铭心者。虽既竭吾才，终究绠短汲深，今不揣冒昧，献丑于方家，诸君子幸有以教我！

    是为记。

    庚寅秋月赵伯陶谨识于京北天通楼

    （原载《新译明诗三百首》，台北三民书局2015年版；《深圳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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