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表情和手臂挥舞的动作,鼓舞着人们的情绪。他的话说得流畅自然,高昂激烈。巩亮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游行示威是一定要进行的!喻斌之流的破坏,并不能阻挡进步潮流汹涌澎湃向前冲突进!
不知谁唱起歌来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大家都热血沸腾地和唱起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这首在抗战初期脍炙人口激动人心的爱国歌曲,这两年唱的人逐渐少了。此时此地唱起来,多么鼓舞人心呀!唱着歌的学生们一个个被爱国热情所激励,都热泪满腮。
雄壮的歌声回荡在缙云坝的上空,像一阵狂飙冲上云霄。天又高又蓝,又宽又广,像被水刚刚洗过,日光明亮,照得天地和远山近水一片光辉……
现在,我站在绿色的江边高坡上,眷恋地环顾这过去熟悉而今天又显得陌生的环境。这美丽的山山水水,这整齐的树木和房舍……我即将离去,眼前却总像闪现着那白色浓雾中出现红色火光的惊心动魄的情景。
我们那时曾多么向往于在浓雾中看到火光的意境啊!只要想起当年的情景,谁的心头能不熊熊燃烧起爱国之火……那次从傍晚开始的火炬游行,在我过去经历过的峥嵘岁月中是永远难忘的。那是多么雄伟壮丽的场景!那是由革命的激情点燃的火把汇成的爱国铁流!我愿保持这种爱国的激情终生不渝。
我突然感到有所发现。倘若那位画家朋友在面前,我会对他说:“请快动笔吧!画出我们那在黑夜浓雾中举行火炬游行的情景,画出我们心里和脸上的火一般的革命激情,画出我们高举起的红色火把……”
如果有这样一幅画,我将把它悬挂在我书桌旁的墙上。每当我看着它的时候,我将变得年轻,我将永远有当年那种为祖国母亲伟大前程战斗的豪情壮志。
历史是一条长河,我愿永远是长河中壮心不已奋力搏泳的一个浪花。
啊,别了,缙云坝!再次告别回忆中的这段历史,我觉得我们的这段生活过得如此充实,青春年华没有白白流逝,它曾经为我们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放射过光和热。我将留下美好的回忆,带走昂扬奋发的心绪,永远永远……
我很快就要结束四川之行回去了。我想章民合也该回国了。回去以后,我要去看望她,把我到缙云坝上的全部感受带回去告诉她。那也许是三天三夜也谈不完的!……啊,真奇怪!我为什么竟如此急切地想回去见到她呢?……
【尾声:分道扬镳】
三斋三室宿舍里六个大学一年级新生,分道扬镳以后,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孔镇中搬走,孙启先迁移,叶迅在被揭露出来的当天中午也灰溜溜地卷起铺盖像条丧家犬似的跑了。据人说,喻斌给他做了安排,让他转学到重庆沙坪坝另一所大学里去仍旧做大学生。这种特殊学生历来是可以从这个学校转到那个学校里去的。人们说:张树椿现在是躲起来了,保不住伤一好就又会回校。孙启先报名从军后,已被确定为“青年军”的代表,参加出国去印度访问,并已离缙云坝去到重庆集中。这显然是避风,去外国兜个圈子等到风浪小一些他还是可能回来的。斗争正未有穷期!
第二天一早,又是个大雾天,远山近水雾蒙蒙,树丛里,沙滩鹅卵石地带,农舍炊烟中,雾一团一团变幻流动,然后,逐渐淡了,化了。当报纸由北碚送到缙云坝时,大家看到《新华日报》上登了束川被绑架事件和学生罢课驱逐训导长喻斌的消息。从重庆沙坪坝、成都华西坝和昆明,各大学学生团体都打来了声援电。报纸来到缙云坝,零售的都被抢购一空。学生们看了报,情绪更高涨了。喻斌之流十分狼狈。
傍晚,远处山峦间和嘉陵江上白雾弥漫,学校里的八百学生,到了六百人,教授、讲师、助教也有一部分参加了集会。在大礼堂里,学生会的主席和束川、孟怀远等都上台演说,要求建立联合政府挽救危局;抗议特务横行,要求取缔特务反对法西斯。会议结束,六百多人的游行示威开始。这时,夜色浓黑,白雾更重,人们高举着火把像一条火龙蜿蜒游动,穿行在缙云坝上,也穿行在东阳镇、黄桷镇之间的道路上。火光射穿浓雾,在暗夜中熊熊燃烧,口号声、抗日歌声响彻云霄,吸引了居民百姓男女老少都出来张望,也引起了远远近近狺狺的狗吠声……
队伍像滚滚洪流,向前,向前。巩亮头上虽仍裹着纱布,却早忘了伤口的疼痛。他和束川、孟怀远、章民合、徐志轩、黄汉云、陈胖、胡石泉等都手执火把一边游行,一边狂热地高呼口号。在茫茫夜雾中,看着游行者手中红艳艳的火把,人们的表情都是振奋的,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哀愁、忧郁和颓丧。生活是这样的充实!巩亮觉得自己的目光里燃烧着火焰,不禁想起束川遭绑架那晚在江畔看篝火的情景来了。他似乎又听到束川那番诗意盎然的话。从这一支支火把汇成的熊熊火流中,他仿佛看到夜色在败退,浓雾就要消逝,从游行队伍那排山倒海脚步声,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新世界即将来到的强劲步伐。巩亮想:现在是秋天,还会有严冬,但春天总是要来到的!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激动得流泪了!……
在这多雾的黑夜里,乳白色的雾散成一片轻柔的薄纱,飘飘忽忽地笼罩了缙云山和嘉陵江。雾,白茫茫,灰蒙蒙,湿漉漉,大家睫毛上挂起了一层细细的珍珠,身子像在云中飘浮。一根又一根火把的燃烧,汇成了这样壮观的铁流。巩亮触景生情,又突然想起那个夜晚,在“鬼屋”前看到喻珊玉在窗口擦火柴的情景来了。一根又一根小小的火柴,点燃又熄灭了!啊,拿那瞬息即灭的火柴跟这壮烈的火把比,拿寂寞孤独的一个人和这团结斗争的群众洪流比,他觉得可思索的问题是很多的。他想:唉,要是珊玉能在这游行的队伍里有多好!她现在在哪里?她是否也看到了这灿烂的火光呢?巩亮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再找找她,再劝她!把我此刻的心情和想法告诉她!……”
巩亮当然不会知道:就在此时,在校园后的小山上,在那个镌着诗碑的墓前,秋虫哀鸣,雾气缭绕,寒霜湿鞋。喻珊玉穿着她平日爱穿的那件淡淡的蓝旗袍,乌黑的长发仍卷着大波浪垂在脑后,头上扎一条天蓝的绸带。她独自来到这里已经好一会儿了。她孤零零满怀矛盾地踯躅在黑暗中,站在荒草萋萋的大青石上远望着游行的“火龙”。她在想些什么?谁知道?谁能说?……
人们发现她在这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太阳升起、黑暗早已消逝的上午时分了。她像熟睡似的平卧在坟前那块曾同巩亮合坐过的大青石上。她的眼角上有干了的泪痕,使人想见,昨天夜里,她那两只晶亮的黑眼睛,曾飘过晦暗的雨云,凝成睫毛上的泪滴,纷纷抖落下来。她像一颗孤零的流星,消失在浓雾翻滚的黑夜里。在她的手上,拿着一只空的安眠药瓶。地上,有一只空的水壶,身旁还有一个空火柴盒,脚边是一堆点燃过熄灭了的火柴杆。
阳光照在她的躯体上。这只离群的孤雁,终于折断了自己的翅膀。再也不会苏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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