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一通,那陈大庆、白南史、杨啸天都伸长了颈子张开耳朵细细聆听,可是有的话听清了,如“谁尊重我,我也尊重谁”,有的话一点也听不明白。那诗更是生疏得莫名其妙。只怕人笑自己不学无术,听不清也不好问。三个人听后都点头表示懂了,杨啸天更“咂咂”出声,说:“香老说得好!说得好!”他特别欣赏雷香山说的“谁尊重我,我也尊重谁”,觉得无异是用扫把打了陈大庆一下。
陈大庆和白南史当然也只能表示说得好,但听完这话,陈大庆就用白巾拭拭油嘴,说自己太忙,还有急事等着处理,客气而又尊重地谢了雷香山,同白南史、杨啸天握手,说要先行告辞。等在包间外的副官也忙站起走进来,拿军大衣侍候陈大庆穿上。陈大庆也对丹丹和夏强笑笑,但未握手,临走,对雷香山说:“香老,你说的那件事,请让女公子用电话同我的政治部主任联系!”他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丹丹说:“这上面有电话,打这个电话找刘主任就行!”
陈大庆一阵风地带着副官走了。
仆欧这时正开始送上奶油布丁、冰激凌、水果和咖啡。
杨啸天吃着布丁,虎头虎脑地说:“香老,这个陈大庆用上海话说是个‘死人额骨头’,硬得很!刚来,人就说他不开窍,有些事该买账他是不买账的!你说的这件事,本来找我,我是可以办的!但现在他知道了,我就不好插手了!南史兄,你说是不是?”他转脸向着白南史。
白南史微微点头,但没说话。
杨啸天把布丁吃完,别的不吃了,也站起身来,说:“香老,我就也先走了!改天我去拜望,今天谢谢了!”
雷香山同他握手,让丹丹送客。
这里,杨啸天刚一走,白南史轻轻说:“香老,你知道不?现在据传杨啸天正在打算走共产党的门路!这陈大庆也知道,先一会儿陈大庆那态度僵硬,说的有些话其实是对着杨啸天的。今天要是不请他就好了!”
雷香山吸着烟说:“嗬!我刚到上海,都弄不清!同乡嘛,他又是老上海!”
白南史说:“香老,你说的事,我看陈大庆会办的。香老到上海,是不是负有特殊使命?是李德邻托你来上海的?”他的眼光尖利。
雷香山朗朗笑了,喷一口烟说:“哈哈,我这人不爱说假话!真的,没谁给我特殊使命!李宗仁既不会托我来上海,我也不会受他之托,我早如闲云野鹤,是超然之人了!”
下午四点钟,按照电话约定的时间,雷香山准时由丹丹陪着坐在中山故居宽大、洁净而寂静的客厅沙发上了。有只火炉燃着煤,房里不冷。
这个宽敞的客厅并不华丽,但显得高贵,一角放着一架钢琴,显然是孙夫人的钢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整个花园,冬季的花园很寂寞,绿色和灰色形成凄凉。天色灰蒙蒙的,像有阵雨快要降临。客厅里不太明亮。坐在这幢坐落在静安区的别致而幽雅的、有点熟悉的住宅里,看着墙上玻璃框里挂着的中山先生的照片,引起雷香山不少回忆……
雷香山非常愿意在这里同孙夫人见面。
这幢有花园的西式住宅,是早年加拿大华侨集资购赠孙中山先生的。那时,国民党本部在法租界环龙路44号。在那之前,中山先生到上海,曾居住环龙路63号。好像是民国七年夏天,孙先生同夫人搬到这幢住宅里来了。当时这条路叫莫利爱路,这住宅算是莫利爱路29号。那时孙先生为了著书立说启发民众、唤醒社会,正在继续撰写《建国方略》。有一天,雷香山在这里同孙先生和孙夫人见面。那时,孙先生领导的第一次“护法运动”失败,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消息传到中国。那次同孙先生谈话的具体内容已经模糊,但孙先生那种兴奋和向往的表情使雷香山怎么也忘不了。最后一次到这里,是民国十四年一月里,孙先生因肝癌病故。4月间,雷香山曾到这里向孙夫人面致慰唁,看望孙夫人。
他还清晰记得孙夫人那天身穿黑色旗袍,臂上缠着黑纱,哀伤十分的容貌。她不时地用雪白的手绢擦泪水,心情是那样的悲恸。孙先生在世时常说,盼同志继续努力革命。那天,雷香山安慰孙夫人时曾说过:“先生死矣,夫人尚在,我辈当念先生之言,随夫人之后共同奋斗。”可是,后来的事态发展呢?……不但孙夫人和蒋介石等分道扬镳,雷香山也无可奈何地消极而且明显地感到一种格格不入,一种冷落和排斥,一种日益加深加重的愤懑和反对。而现在,时局如此,国民党如大厦将倾,对蒋介石,雷香山怀着一种想咒骂求其快垮的感情。只是对国民党,却又觉得像看到自己曾参与建造的一件珍品已经毁坏,即将灭亡。感情矛盾,简直难以表达。
那么为什么要同孙夫人见见面呢?
他并不想谈太多的问题。孙夫人的态度历来是含蓄但十分鲜明的。他来看望,是一种奇妙的怀旧感情驱使着的,想来引起一些回忆,引起一点对当年豪情的眷恋,想在这时局处于剧变的关头来悟到些什么。
而此时此地,墙上孙先生那张照片上,那睿智的眼神,那挺拔轩昂的表情,那坚定不移的气质,那堂堂正正的容貌,就使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已,因此连女佣来上了茶,他也没有察觉。
但,他很快打断了那种沉浸在过去往事中的回忆。坐在他身边的丹丹突然提醒他说:“爸爸,孙夫人来了!”
他看到了孙夫人的出现。孙夫人在年轻姑娘时,曾喜欢华丽动人的装饰,成为妇人后则总是穿淡雅的衣服,自奉俭朴,杜绝奢侈,从不戴珠宝首饰,而将一头漂亮光滑的黑发紧贴两鬓向后梳,在脑后结成一个严实而好看的发髻。
现在,她移步来了,容光焕发,素雅优美,温娴淑静,穿着精致的藏青旗袍,仪态端庄,闪亮的眼睛似温柔妩媚而内含刚强和坚韧,神态似有一种羞赧和安静,却又万分高贵和炽烈。
雷香山站起身来,由丹丹扶持住向孙夫人问好,并介绍丹丹说:“这是小女雷丹,快向孙夫人请安!”
孙夫人微笑着同雷香山握手、问好,又微笑着同丹丹握手。她凝视着丹丹,似乎很喜欢丹丹。握手的时候,丹丹能感觉到她的手柔软而温暖。
互相问好、寒暄后,雷香山带着丹丹坐下,孙夫人也在沙发上坐下。雷香山带着感情地说:“常常挂念!人到老年容易怀旧,常常想起当年在这里见到孙夫人的情景。”
宋庆龄用心听着,点头说:“一晃已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一切都有很大的变化了!”突然说:“去年九月,我有个否认参加国大代表竞选的声明,雷先生看到没有?”她说话缓慢、文雅、清晰。
雷香山说:“看到了!”顿时悟到自己是国大代表,这显然是宋庆龄反对的。他记得宋庆龄发表声明辟谣时说,此种传闻完全不确,我并无任何从事政治运动以图参加政府的意图……因此说:“夫人不参加是对的!我去开会,但只参加了开幕式,后来就再也不去了!乱七八糟花那么多民脂民膏,只是为了一场抢肥肉的选举啊!”
丹丹仔细听着宋庆龄和父亲的谈话,一字一句都不放过。这时想到父亲开国大前后说过的一些话,似乎理会得更深了。
宋庆龄沉静地说:“最近,又有人造谣说我将在国民政府中任职,我打算再发一个声明辟谣,我是不会去就职或担任职责的。我正在以全部时间和精力致力于中国福利基金会的救济工作,我是这个中国福利机构的创始人和主席。”
雷香山知道抗战胜利的那个冬天,孙夫人的“保卫中国同盟”由重庆迁到上海,改名为中国福利基金会。孙夫人一直在为筹募救济基金、捐赠款项、粮食、药品、衣物等救济那些受饥饿和疾病交迫的、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受难者。还给儿童做福利工作,在上海建立儿童福利站和儿童剧团。这时说:“夫人是总理遗志的继承人,有大仁大勇的胸怀。我历来是十分敬重的。前年,我见过夫人发表的一则声明,号召停止内战,实行真正的三民主义,建立联合政府,并强调美国如果不再供给军火和军事援助,中国的内战就决不会扩大。我觉得都是极有见地的!”
但,宋庆龄说:“现在,情况变了!大局你是看到的。国民党的失败,是我意料之中的。”她一直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话不多,也不会哗众取宠或说废话,她娴静而且平稳,但每句话都铮铮发响,干净利落地表达出她的信念和实际。说完这,她就沉默了。
雷香山忍不住发自肺腑地说:“我这次是专诚来看望孙夫人的。这次来后何时再能同您见面怕就难说了。孙夫人能同我讲点什么吗?”
宋庆龄迟疑、犹豫了一会,终于说:“雷先生,你应当扩大视野!”
“扩大视野?”
“是的!雷先生!我早说过,现在的国民党早完全失去了它早年革命的意义!你是一位老同志,必然知道该怎么做。我看,不必被人把你当作招牌去用来欺骗公众了!”
雷香山感到这话是既有很沉重的批评的意味,也有鼓励的用心。一时,心跳加剧,感到胁下出汗。
只听宋庆龄又说:“现在,充满了希望的白昼好像正在将要代替令人失望的漫长黑夜。把中国从内战、分裂、混乱、恐怖和穷困、灾难中拯救出来,建立民主统一的新中国,是有希望的。谁代表人民、爱护人民、为人民谋福利,谁才会取得胜利!”这些话她说得平和,却很慷慨。
丹丹看到她说到这里,就停止了。依然那么温娴端庄地笑着,非常大气地微笑着。丹丹突然很想把刚才她讲的这些话马上去告诉夏强。夏强写过诗也说过,总是像身处在黑暗中想让心晒晒太阳,而她说,充满了希望的白昼好像正在将要代替令人失望的漫长黑夜。她说得多好哟!……
雷香山没有再说话,沉默着,似在体味、思索着刚才的谈话。终于,起身告辞。也许是觉得别把时间谈得太长,因为孙夫人这一向几乎是拒绝同外界接触;也许是孙夫人的话触动了他心中的块垒,他有了一种懊丧,需要回去冷静地思索……
但,孙夫人却忽然笑着对丹丹说:“雷小姐,你长得真美!你一定会弹钢琴,是吗?”
丹丹彬彬有礼地点头,说:“夫人,您怎么知道我会弹钢琴?”
孙夫人笑了:“我发现刚才我同令尊谈心停止时,你的眼睛常常关注着我这架钢琴!我又注意到你的那一双手!那肯定是一双会弹钢琴的手!”
丹丹笑了,说:“我弹不好,但我爱钢琴!”
孙夫人突然笑了,说:“那弹一曲给我听吧!”给她这一说,刚才谈话时的一种紧张、严肃的气氛消失了,变成亲切而融洽的气氛了。
雷香山对爱女说:“丹丹,孙夫人叫你弹,就照孙夫人说的做吧!”
于是,丹丹坐到钢琴跟前,轻轻掀开琴盖,弹奏起来。她奏的是贝多芬的《英雄》,钢琴上的黑白键上下翻动着,丹丹白皙的手跳动着。有鲜亮、蓬勃的意境,有激烈、奔驰的狂放,有气吞山河的豪迈与激昂,钢琴上发出的旋律,神奇得像是一个神灵奏出的。但只弹了一会儿,她就戛然停止了!谦虚地说:“我弹得不好!……”
只是孙夫人却笑容满面,十分喜欢她似的朝她看着,过来握起她的手,说:“不!很好!我很喜欢!我也喜欢你!”
天下雨了。雨很大,雨声沙沙。带着一种在梦幻中的感情,在坐福特蓝色轿车回南昌路的途中,丹丹发现父亲一直沉默着,郁郁地沉思着,眉宇间露出一种以前她很少看到的伤感神色。
丹丹明白,孙夫人宋庆龄的话对父亲触动很深。
快到南昌路光明村时,雷香山说:“丹丹,回去后打个电话给陈大庆。我想,这件事可能办得通的。事办成了!我们就立刻回南京吧!”
丹丹答了一声:“好!”
可是,回去后,打电话给那位刘主任时,带着宁波腔口音的刘主任,非常客气、十分热情地回答:“陈司令嘱我向香老致意。他关照过,这件事本来应当就办。但按程序,此事应由第一绥靖区办理。第一绥靖区南通指挥所主任顾锡九已派人在今日上午将案犯提出押赴南通军法审判了!我们无法越权代庖,已向陈司令报告,并特向香老致歉,说明……”
夜里,夏强来听回音,丹丹把情况说了。后来说到见孙夫人的事,雷香山说:“我其实生性并不平顺,但受的是旧式教育,又被习俗、舆论、身份、地位、名望等力量所起的作用驯服下来,一切希望听其自然而不喜欢有过激行动。看来,我是落伍了!……”说完,长叹了一声,严肃而伤感地摇头。
(五)南通买人头
雷香山由丹丹陪着回南京之前,托杨啸天转请人打听,印证了东方确实押到了南通,关在第一绥靖区大牢里。于是,在雷香山父女走后,怎么救东方成了夏强和方国华最大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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