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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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恹恹的方太太热情地来照顾吃住,讲些热情的客气话,买了上等的水果、糖果、点心送来,还让小大姐送炖好了的燕窝、银耳来。方国华既是感激当初雷香山对他的热心帮助,想要回报;现在林东方的事牵连到他,雷香山父女能专门到上海设法搭救,他自然喜出望外。

    他对夏强说:“我已经得到了消息,沙逊大厦里的笙记行写字间,已被警备司令部查抄过了!在写字间里接电话、联系业务的两个年轻人事先都跑掉了。我知道,那牵涉不到你我的。东方谨慎,又是个刚强守信能牺牲自己不愿害别人的男子汉。我相信,他在牢里就是再上刑也不会乱咬人的。救出东方是最最要紧的事。雷老伯带丹丹小姐来上海,一切事我都该办。你一定要答应,为了把事办好,凡请客送礼甚至需要送金条,只要你打个招呼,我立刻照办。花再多的钞票,我也心甘情愿……”

    他有上海巨商那种气魄、派头与作风,讲信用、讲面子、讲义气。夏强明白他同东方的合作关系,既要救东方,也只有尊重方国华的意见。雷老伯和丹丹在上海是不会住久的。到上海办事,讲究场面,没有合适的住处,没有汽车、没有符合身份的气派不行。按照时下风气,请客摆阔,对办事有利,因此,接受方先生的建议,像秘书一样给雷老伯和丹丹把一切都张罗好。

    现在,住在光明村方国华那阔绰的住宅里了!雷香山受到一番礼遇,斟酌着对夏强说:“我这人一生耿直狷介,既答应给人办事,麻烦人心就不安。”

    夏强说:“老伯能来,我们一家同方先生一家都非常感激。老伯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也就不敢请老伯来了!他同东方有生意上的往来,同我们家又有密切的关系,老伯来救东方,他同我们家一样十分感激,一切事他都会张罗着办的。他让我转告,今晚七点,他和太太在国际饭店宴请老伯和丹丹,为你们接风洗尘。”

    雷香山思考了一下,正色说:“不要了吧!你给我谢谢。我不喜欢吃请,这你知道。而且我想,明天或后天我要发请帖给陈大庆、白南史、杨啸天三人,地点就在国际饭店,我干脆就在宴席上提出林东方的事要他们帮忙。这请客的事毋庸他办!”说着,对丹丹丹说:“这事你就同夏强一起操办一下吧!”又说:“说穿了,这次来上海,救林东方的事也只能这么办!成与败难说,但成的可能还是大的。还有,丹丹给我联系一下孙夫人,我要专门去拜访她。听说,她现在不大愿意见人,但我去看她,也许她是会见的。”

    女佣来送报纸,有隔夜的晚报,也有当天的《新闻报》《申报》《大公报》和《中央日报》。

    丹丹回答雷香山说:“好!爸爸,我会联系的!”见一叠报纸放在桌上,笑着说:“这方先生,好像知道爸爸爱看报纸似的!”说着,拿起晚报就看,忽然同情地说:“唉!前天上海夜间气温下降,一夜就冻死了露宿街头的二十几个叫花子!这比南京死得还多!”

    夏强说:“穷人太多,这些天我清早去报馆时,一路常见到慈善机关的大卡车将路边冻死的乞丐抬上卡车。到了冬天,往年也是这样,只是今冬更多。”

    丹丹仍专心地看着报纸。夏强见她看报,心中有点紧张,却又觉得不该隐瞒,正要解释说明,听到丹丹笑了,说:“嘻!有趣!……”

    雷香山在喝茶,问:“怎么?”

    丹丹朝夏强看看,说:“这不是《新联晚报》吗?这条新闻是怎么回事?”

    说着,丹丹将报纸递到雷香山手里,说:“爸爸,您看,这消息好快啊!您人刚到,报上已经发消息了!”

    雷香山将报纸拿来一看,在第一版下端有一个小花边框,一条简短的消息写的是:

    〔本报讯〕国大代表雷香山今日离京来沪,雷老早年参加同盟会,系辛亥革命老党人,此次来沪,据传有特殊使命,将与上海各方人士共议时局云。

    新闻虽短,不满百字,但加上了花边框,自然引人注意,而且写得云里雾里,似隐似现,诡谲神秘。雷香山看了,先是一笑,接着朝夏强看看,说:“是你写的吧?”

    丹丹一直朝夏强看着,这时也笑了,说:“看来爸爸猜对了!”

    夏强诚实地点头,说:“老伯,这消息是我写的。我觉得老伯来上海如果阒然无声,办起事来也许不如事先张扬一下有利。事先如果先在一些报上发条消息宣传一下,定会引起陈大庆、杨啸天、白南史他们的注意。这条消息使他们莫测高深,会有点用处的。”

    丹丹笑了:“我是说呀!这怎么发《新联晚报》上呢?想不到你还很会造舆论,真是‘无冕之王’呢!”

    夏强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虽是造舆论,并无捏造之事。老伯是国大代表,早年参加同盟会,是辛亥革命老党人,都是事实。说此次来沪有特殊使命,指的是救林东方。将与上海人士共议时局,这句也切合实际,老伯同陈大庆等或同孙夫人见面,时局总是要谈的!”

    雷香山吸着雪茄听着,笑着点头说:“好吧!我想发一发这消息也许有用。这社会人情势利,你力量越足,人越含糊你!你没力量,人就不理你。如今一说‘与各方人士共议时局’,他们肚里就犯嘀咕;一说特殊使命,他们就会乱猜想,也就对你买账三分!给救林东方创造一种条件也好!”

    丹丹笑着说:“好了!想不到爸爸不批评你反倒表扬你了!”

    雷香山拿起《新闻报》看,忽然说:“咦?这里也登了同样的一条新闻呢!”

    夏强老实地说:“是我托《新闻报》的记者老沈,拿去登的。”

    从国际饭店十四楼宴会大厅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笼罩在雨帘中的夜上海霓虹灯红红绿绿,跑马厅在夜晚漆黑一片,南京路上两边商店灯光闪烁,汽车成串亮着灯像甲壳虫似的在雨中行驶。远处一些高楼上由霓虹灯组成的广告图案,变幻着颜色,变幻着样式,既热闹又繁华。

    暖气使西餐宴席的包间里温暖如春,穿红色紧身上衣黑色长裤的仆欧轻盈而礼貌地斟葡萄酒、上冷盘,然后又收盘、换刀叉,上金碧罗浓汤。金碧罗浓汤里的两枚鸽蛋白生生,衬得那有着鸡丁蘑菇丁的番茄汤更诱人食欲。

    戎装的陈大庆脸上表情严肃,鼻子两侧有刀刻似的线条,脸上皮肤粗糙,讲话扬起下巴颏儿,有副睥睨天下的气势。那口夹着江西崇义乡音的普通话使人有一种生硬的开机关枪似的感觉。他从衢州绥靖公署副主任一下成了京沪杭警备副司令兼淞沪警备司令心里一定很高兴。这是重用!这个黄埔一期毕业生,宦途还是颇为得意的!他穿着中将军装,金板领章上两颗金星闪闪发亮,正在谈他抗战时期任第三十一集团军副总司令时的往事,说:“那是民国三十二年,我才三十八岁……抗战爆发那年,我只是三十二岁,是85军第4师师长……”言下之意,是炫耀自己的年轻得志和光荣历史。但听的人觉得他说得干干巴巴,听了想打瞌睡。夏强就希望他早点闭嘴或者谈谈当前的时局。

    白南史的长脸上一直带笑,表现得谦虚和蔼,不多说话,但谁讲话他都点头,也不谈时局。

    杨啸天个儿高大,头也大,虎头虎脑,有铜铃似的大眼,有异常的大嘴。他离家多年,但那口安徽宁国的乡音很难改掉。他早年曾在广州孙中山非常大总统府任参军,北伐时当过师长,民国十六年做过上海警备司令,“四一二”时杀过不少共产党人。抗战前,又任淞沪警备司令,也有过中将军衔,但如今是监察院的监察委员,与军界面上无涉,只是谁都知道他在上海有很大的潜势力。他掌握着海员工会,掌握着帮会势力,人都知道他在上海“路路通”。但今天,陈大庆这个比他年轻十六岁的新任淞沪警备司令,把他这个老前辈叫作“啸天兄”,实际上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就座时,陈大庆昂首朝首席上一坐,似乎那是他当然的座位,使杨啸天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头。这雷香山和丹丹、夏强都感觉到了。以致陈大庆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杨啸天却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地喝汤,慢慢地咀嚼,慢慢地一次再次地用白巾拭嘴。

    金碧罗浓汤撤下去了,上来第一道菜是煎车片鱼,鱼煎得极好,金黄的灿灿发亮。

    陈大庆仍在滔滔谈他在抗战胜利第二年做首都卫戍司令部副司令时常见到老头子的事。

    雷香山用刀叉吃着煎鱼,带了丹丹和夏强陪着客人,丹丹是爱女,夏强像秘书。白南史隐然觉得雷香山是完全把夏强当女婿待的,于是开起玩笑来了:“香老,你好福气啊!你看你身边这一对鸳鸯好讨人欢喜啊!什么时候请我们吃他们的喜酒啊?”

    于是,听厌了陈大庆唠叨的杨啸天说:“这真是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香老好福气!”

    陈大庆话被打断,有点扫兴,但也咧开了嘴,似是凑趣敷衍。

    雷香山本来正想转换个话题,这时就抓住夏强做文章了,说:“其实,夏强是南史兄爱婿的胞弟,要论关系,你们的关系比我同他的关系亲密!”

    白南史笑道:“他二哥确是小婿,但以后香老同他的关系是必然更亲密的。哈哈,丹丹,你说是吗?”

    丹丹只好大方地笑笑,夏强也只好微笑地右手用刀切鱼左手用叉将切成小块的鱼沾上番茄酱和辣酱油送进嘴里咀嚼。

    雷香山趁机将话题拉回,说:“今天,请三位小聚,主要是有件事拜托,就是夏强的妹夫名叫林东方……”他说到这里,丹丹将三张纸条一一送到陈大庆、白南史和杨啸天面前。纸上写的是:

    林东方,正当商人,无政治问题,做物资交流生意,现关押淞沪警备司令部大牢,请求保释。

    白南史看着纸条忽然思索着说:“他的妹夫怎么是叫林东方?……”

    丹丹赶快插嘴说:“以前那个姓濮的关系不行了,后来就又同这个林东方结合了……”

    白南史沉吟不语。

    雷香山继续说:“林东方此人我也认识,确是正当商人,将本求利,把苏北的土产物资运来江南,又将苏北可以销售的货物运去苏北。其实对稳定物价、丰富供应颇有好处的。当然,商人重利,不问政治,是否有禁运物品,不太清楚,但枪械之类肯定是不会有的。此人确无政治背景,关押实在冤枉!所以,想拜托三位,尤其是大庆兄,能推情予以取保释放,不胜感荷。我雷香山平素不喜欢求人,也不愿给人增添麻烦,但因是夏强的亲戚不能不管。小事一件,希望三位尤其是大庆司令鼎力支持!”

    他说这番话时,夏强注意到白南史和杨啸天听了都连连点头,那意思是应该帮忙。但陈大庆脸上表情死板,没有点头,这显然是丹丹也注意到了!

    丹丹忽然看着陈大庆笑着说:“陈叔叔,这人就在您管辖下的大牢里。您一点头一句话这事就办了,您可要高抬贵手啊!”

    陈大庆出乎意外地像下象棋被将了一军,目光神经质地闪烁着,但有分寸地说:“香老的事,自然应当照办!但我得回去查询一下,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放就放吧!”

    他这话,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固然说了“自然应当照办”又说要去查询“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放就放吧”,那话只说了半句,下半句显然是“不该放就不能放”!

    这个陈大庆,现在显然因为受到重用自恃是蒋介石的“天子门生”,所以做了汤恩伯的副手,兼了淞沪警备司令,变得骄横不可一世了!

    他这一说,白南史、杨啸天的嘴都等于被堵住了,两人怔在那里,似乎难以说什么了,既不能答应,也答应不了。这件事的大权是在陈大庆手里哪!

    但,杨啸天到底是江湖上混得老练的人,有分寸地说:“香老是党国前辈。前辈说话,自当遵办。我看大庆兄是首肯了。他一点头,事就好办了。”

    仆欧收下鱼盘,送来第二道菜炸鹌鹑,整只鹌鹑油亮亮的去了头颈和尾部,上边撒着椒盐,配着蔬菜。这是一道改良过的中国式的西菜了。大家又吃鹌鹑。

    白南史凑趣说:“这种做生意的商人,只要案情不大,事就好办。大庆兄今天百忙之中来赴宴,说明尊重香老是没问题的。”

    陈大庆用刀切着鹌鹑,听了白南史、杨啸天的话,笑笑点头,但脖子生硬,头点得勉强。

    雷香山拱拱手,说:“好!那我就谢谢三位尤其是大庆兄了!”

    没人再愿谈这件事了。大家沉默着切鹌鹑吃,冷了一会场,夏强心想,这件事似乎还不能有十分把握,且看如何发展?

    这时,陈大庆忽然开口了,说:“香老这次来上海,听说有特殊使命,不知是什么特殊使命?”

    白南史嚼着鹌鹑说:“是呀,今天我看《新闻报》,报上登了消息呢!……”

    一个淞沪警备司令,一个市党部主任委员,都在关心这件事了!杨啸天没说什么,却也用铜铃大眼望着雷香山。

    雷香山笑笑,老练地使人莫测高深,说:“哪有什么特殊使命,要说使命就是我刚才拜托三位的这件事,别的没有,哈哈,没有!”他说得既很诚实,听来却极玄妙。

    陈大庆来赴宴,好像是为摸摸这情况来的,似信非信:“香老是前辈,恐怕也知道,现在有人企图逼总统下台,甚至提出和平解决的主张,但实际我们如不能战,即亦不能和。我们如要战,则言和又徒然使士气人心解体。故无论我们能战与否,言和皆有百害而无一利。不知香老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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