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女神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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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的老同学蒋碧云来看我是个星期天的傍晚。

    当时我刚刚为晚饭是不是下馆子的事跟老婆发生了一场辩论。我的那套陈词滥调很快就被老婆驳得体无完肤,只得垂头丧气地蹲在厨房里择菜。门铃就是在这一刻响起的。

    我趴在猫眼上向外看的时候,起先并没有认出是她。这一是因为凸透镜的变形作用,二来毕竟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我还以为是个登门制造推销陷阱的女人。直到她叫出我的名字,我才半信半疑地把她放进了门。

    等我认出是蒋碧云,一刹那就激动起来,心跳如鼓。那一刻,我的大脑逃离了现场,陷入一片恍惚迷离的状态,既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眼前一切是真是幻。只有嘴巴按照多年的养成训练,独当一面地跟蒋碧云热情寒暄。

    蒋碧云的来访实在太意外了,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她的确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蒋碧云——在我整个青春年少的高中时代,曾让我以及如我之流的一大批人梦寐以求却又高不可攀的蒋碧云,竟然主动找到我的门上来了!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想看看袜子上有没有洞。这是我多年来心理障碍的一个小动作。因为在上高中的时候,父母都是单位的积极分子,对我无暇顾及,所以我的形象衣着都十分窝囊。夏天的时候,我周围的男同学经常一个赛一个地拿我袜子上的洞编笑话,取悦于旁边的女同学。常常令她们笑颜如花,令我恼羞成怒。所以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一见到漂亮女人就低头看袜子的自卑情结。

    这一看不要紧,袜子上有没有洞不得而知,因为压根儿就没穿袜子。我自下而上地发现自己光脚穿着双拖鞋,两条风干肉一样的瘦腿上套着件空空荡荡、松松垮垮的家居大裤衩。上面呢,是光着膀子的二道背心。

    我向客厅里的两个女人不知咕噜了句什么,就面红耳赤地一头钻进了卧室。等我再出来的时候,我已是西装革履、挺括锃亮了。我的女同学蒋碧云不知所措地站起身,问道:“怎么的……你们要出门?……”

    我不安地看了看她们二位,发现我老婆正在用凶恶的白眼珠剜我。

    我兴奋激动的大脑渐渐冷却下来。

    老婆正在沙发上与蒋碧云客套着。我逮空儿笑着插问了蒋碧云一句话:怎么会突然想起上我家看我?我问这句话带有一种私密的好奇心。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奢望过蒋碧云会注意到我,哪怕只一眼。但今天,她居然不远千里找到我家门上来了。我想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问她的同时,不知怎么的,我心虚地瞟了一眼我老婆。老婆呢,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一副眼里揉不得沙的模样。怎么啦?她不看蒋碧云,盯着我干什么?我有种心怀鬼胎的紧张感。

    然而,蒋碧云好像没听见我在问她话。她显得有些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她的两手抱在脑后,身子仰在沙发靠垫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忽然,她醒过神来,想起我在问她话,于是说:“我辞职了,这次回来,想见见老同学,散散心!”

    说罢,她眯缝着眼睛盯着我的脸,仿佛想看看我对这事会有什么反应。她盯着人看的目光有些直,好像要看到人的心里面去,让人有种藏不住什么的感觉。我一时有点紧张,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老婆在一旁诧异地问:“在上海工作多好,你说辞就辞啦?也没跟你老公商量商量?”蒋碧云不看我老婆,自顾自地说:“这是我个人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她说这话的口气非常生硬,仿佛老婆的问话触着了她的什么痛处,忍不住要发作一番。

    我担心地看了老婆一眼,她的脸色不大好看,显见得不太舒服。我又偷眼望了望蒋碧云的脸,暗中揣测她为什么会辞了职?她和她老公之间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她的辞职会不会与此有关?客厅里一时沉默下来。

    然而,蒋碧云却对气氛的微妙变化浑然不觉。她自顾自地拉开身旁的手袋,取出香烟叼了一支在嘴上。她正要揿燃打火机的时候,忽然惊觉似的抬头问我:“抽支烟不要紧吧?”我忙说:“想抽你就抽吧。”她看了我一眼,仿佛不放心似的,又转向我老婆问道:“你们,没打算要小孩吧?”老婆没想到她会这么突兀,愣了一下,尴尬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抽了。”她微微地歪着头,右手揿燃打火机,左手拢住火,凑向嘴里叼着的那支烟。那一瞬间,火苗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眉头紧蹙在一起,她的嘴唇嘬紧香烟的海绵嘴,往里猛吸了两口。烟头骤然明亮了两下。她把烟深深吸进肺里,最后只有极淡的几缕烟气从嘴巴和鼻孔里徐徐喷出。看得出来,她不是像某些时尚女人那样借抽烟来装优雅或者扮另类。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烟民。从她吸烟时脸上那表情看,她还在门外时就想吸了。我猜想,她对香烟已经有了依赖性。

    恰在这时,夕阳从云缝间挣扎出来。苍黄乏力的阳光透过西窗照在蒋碧云的脸上,她的脸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仔细打量着她,不由得暗自吃惊,她老了!而且她的老超出了我的预计:她的下巴尖削,消瘦的脸颊和脖颈之间形成一道道松弛的皱褶。她的眼角也有了些鱼尾纹。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大家还彼此见过几面。那时她有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像瀑布一样垂挂在肩膀上。那时候她很活泼,每当她左顾右盼的时候,她的那头秀发也就跟随着左右飘拂起来,活像舞蹈演员的裙摆,让我的眼睛有种躲闪不及、甚至招架不住的感觉。如今呢,她的头发剪短了,成了中年妇女常见的那种发式,而且发质干枯,色泽黯淡。仔细看的时候,我居然看见里面夹杂了几根白发。那几根白发虽然并不显眼,但当我发现的时候,心里却感到被刺了一下似的,一阵酸疼。还有她夹着烟的手指,每次凑向嘴边的时候,都会让我看见涂在指甲上的蔻丹,那蔻丹不知是什么时候涂上去的,显见得长时间没经过护理,已变得斑驳残落。就好像她脸上化的妆,一望而知主人既没有精神也没有兴致去侍弄,那妆化得潦草马虎,甚至透出那么一种饱经风尘的味道。

    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聊天,一边脑子里却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着几个问题:蒋碧云,当年的校花,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这十几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还有,她这次来看我,甚至包括她这次回家乡,怎么想怎么让人觉得突兀。她究竟有什么目的?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就是“看看老同学,散散心”?

    在这不断揣摩的过程中,我感到,刚才打开门看到她那一刻的激动和兴奋,还不到一小时竟然彻底冷却下来。我有些失望,甚至沮丧。

    我不由得暗自分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很快就明白,今天主动找上门来的蒋碧云,已经彻底颠覆了当年我对她形成的高不可攀的美好印象。甚至大学毕业后没见面的这十几年间,我也会时不时地想起她,并把她美化一番。然而这一切,在今天的一瞬间都给毁了。

    由于脑子里不断走神,我对蒋碧云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常常是聊着聊着,我们的话题就枯竭了,那种令人尴尬的冷场就降临了。然而,说来也怪,每当这种冷场快要让人难堪的时候,不知是谁提起一个话头,又把我们的谈话救活了。

    我们的聊天就这样苟延残喘地进行着。不知不觉地,我竟在潜意识中盼着蒋碧云尽快告辞。然而,这个卑鄙的念头一进入意识层面,立刻引起了我强烈的自我谴责。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同学?而且是曾经令你向往过的,尽管如今有些不堪的女同学?

    我老婆感觉到了场面的尴尬,提议做晚饭招待蒋碧云。我也怀着复杂的心情热情邀请她留在我家吃晚饭。蒋碧云毫不推辞。

    晚饭桌上,我们一起喝了几杯。我猜想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蒋碧云渐渐变得兴奋起来,甚至说是亢奋也不为过。她的话越来越多,眉飞色舞地跟我一起回忆中学时代的美好时光。她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我,我也渐渐和她一起投入到浪漫的怀旧之中。我发现,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刚才那种沧桑、疲惫和风尘的意味被扫荡一空。或许是我家客厅灯光柔和,善于遮掩;或许是我已经有些醉眼陶然,总之,她脸上那种种岁月留下的痕迹不知何时被一只神奇的手抹去,留下的只是青春年少时的美丽轮廓。

    她向我打听每个同学的下落,详细地问我留在家乡的都有谁。我发现她对同学们的婚姻状况特别感兴趣,尤其是那些离了婚的,格外引起她的关注。她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离的婚?离婚几年了?有没有再婚?甚至身边有没有小孩?等等。每当我告诉她某个同学离婚的消息时,她就变得兴奋起来,仿佛得到了什么慰藉。最后她说,她现在最快乐的事就是和老同学一起回顾中学时代的生活。那时候多好啊,人人都那么单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真希望永远也别踏入社会,永远也别结婚!

    尽管我有了几分醉意,胆子比平时大了几分,但听到这话,我心里还是一咯噔。她这句话明显的有些措辞不当,尽管我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是纯洁的,但旁人听了难免会有歧义。而且,她的那种渴望也未免太幼稚太极端了。我忍不住去看我老婆的脸,果然,老婆阴着个脸,显得极不耐烦。本来我和蒋碧云怀旧,她就有些插不上话,再加上蒋碧云最后又发了那样一番不负责任的感慨和议论。

    那天的晚饭,对我和蒋碧云来说可谓畅所欲言,尽欢而散。对于我老婆来说,却是那样的尴尬、别扭、冗长。

    蒋碧云走后,老婆找茬儿给我发了一顿脾气。脾气发到最后,图穷匕见,怪我不该在送蒋碧云出门时喋喋不休地邀请人家再到家里来玩,说是“瞧你那副没出息相!”

    老婆最后气哼哼地宣布:我可不想再见到你那个神经兮兮的同学!

    那天夜里,由于老婆发的那顿脾气,更由于蒋碧云的到来给我造成的巨大心理反差,我一夜没睡好觉。我揣摩不出,这些年来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得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忆我们打小做同学时的那些岁月。

    二

    你不能不承认,老天爷总是会按照极少的比例宠爱极个别的人,把最好的先天条件和最好的家庭环境赐予他们,使他们一生下来就与凡人们拉开一个巨大的档次。我和蒋碧云从小学到高中同学了十几年,正是从她身上,我深深地领会了这个道理。

    蒋碧云的父亲是我们那座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一把手。她的母亲呢,又是第一师范学校的校长,也是一把手。我们那里的人议论起她的父母常说,两口子就占了四个“第一”。后来,随着蒋碧云的成长、成材,她又成了我们学校的学习第一,漂亮第一。这样,蒋家一家三口就占了六个“第一”。而有的人家呢,祖宗三代合起伙来也占不了一个“第一”。

    记得小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也算不错,在年级里总排前10名。父亲总拿我的成绩跟最好的那几位互相攀比,以此刺激我在成绩的山峰上继续向上爬。这里面偶然也会提到蒋碧云。我记得一提到蒋碧云,母亲就会在一旁酸溜溜地说:人家那是啥条件!母亲的意思是不是她生养的儿子不够聪明,而是实在缺乏人家那么优越的条件。我最喜欢听母亲的这句话,因为这无形中给我和蒋碧云之间的差距找到了一个坚实的理由,实际上暗中维护了我的自尊心与自信心。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叨咕:我要是有人家那条件,哼……

    那时候,我对于“人家那条件”还理解得十分肤浅,主要集中在吃喝用度上。上小学时正是上世纪70年代末,生活还十分困难。像我们这种普通家庭的孩子,都是啃着苞谷面窝窝头,喝着苞谷面糊糊,就着咸菜疙瘩过日子。逢年过节,也许能吃碗羊杂碎。蒋碧云呢,平常就是喝着牛奶,吃着面包,逢年过节呢,我们就更不敢想了。像我也只是偶然从她嘴里偷听过几个特别高级的词汇,如麦乳精、巧克力、香肠、火腿等等。那时候,我没事儿就喜欢琢磨这几个词汇,妄想通过发音来琢磨出这些高级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还有它的色、香、味等。这导致了我的想象力从小就畸形发达。

    在那个食品短缺的困难年代,人们普遍有种迷信,认为所吃的食物决定人的智力水平。南方人为什么聪明?——因为鱼吃得多;外国人为什么聪明?——因为牛肉吃得多;蒋碧云为什么比我们聪明?——因为吃得比我们好;蒋碧云为什么长得白?——因为经常喝牛奶。

    对于吃得比我们好,穿得比我们好,长得比我们漂亮,脑瓜比我们聪明的蒋碧云,我们从小就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当我们处在少儿时期的时候,我们对她主要是一种羡慕之情。她吃着上海寄来的巧克力、麦乳精;穿着上海寄来的灯芯绒夹克衫;玩的有托人从上海寄来的洋娃娃、三轮小童车;用的是他爸爸出差上海买来的海绵带磁铁的铅笔盒。她那时有个绰号——“上海牌”。我们那时还小,不懂事。我们羡慕谁,就喜欢簇拥谁。于是我们簇拥在蒋碧云的身边,摸摸她的灯芯绒夹克衫,掀开她的海绵铅笔盒,把她的洋娃娃一下一下地捏,捏出“吱——吱——”的尖叫声,或是在她骑三轮小童车时,跟在她屁股后面使劲推,把她本人弄出一串儿尖叫声。渐渐地,她的父母开始对我们起了反感。我们开始在她所有的高级东西上都发现贴有一种小纸条。如海绵铅笔盒上:“蒋碧云的铅笔盒——别掀!”洋娃娃上:“蒋碧云的洋娃娃——别捏!”小童车上:“蒋碧云的小童车——别骑!”这样一来,我们对她单纯的羡慕开始变味儿了,变得复杂起来。每当我们看到她独自享用这些高级东西,而我们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所能做的只是“别掀!”“别摸!”“别捏!”“别骑!”的时候,我们对她产生了一种不满,甚至是仇恨的情绪。我们不知道,那就是人类最初的嫉妒情绪。

    有人趁着上体育课有身体接触的机会,在蒋碧云的后背上拍下了一张带胶的小纸条:“这是蒋碧云——别碰!”

    这张纸条在当时代表的是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不知是哪个早熟的小伙伴干的——意思是号召大家孤立蒋碧云。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蒋碧云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时,这种号召,这种联盟,很快就土崩瓦解了。那是因为,一种对美丽的女同学的向往,在我们心中潜滋暗长起来。一开始,这种向往是非常模糊的,甚至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我们只是无端地渴望她的出现。她一出现,在场的男同学都会无端地兴奋起来。我能感觉到这一点,而且我还能感觉到,男同学们都想引起她的注意。那时候,大家的想法还很幼稚,只想着引起她的注意,却并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最恰当。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一些身强力壮的男同学,会在她出现的时候,以那种打打闹闹的方式欺负身单力弱的男同学。身单力弱的男同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遭到欺负,于是奋起反抗,有时候弄到头破血流的地步。有些同学体格不如嘴皮子有优势,于是你会发现,当蒋碧云在场的时候,总有些伶牙俐齿的男同学喜欢趁机卖弄口舌糟蹋笨嘴拙舌的男同学,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就好比现在的相声演员,用一个糟蹋一个的方式取悦观众。

    那时候的我,身单力薄,曾经被人当道具一样欺负给蒋碧云看。因为父母都是单位的积极分子,对我照顾不周,我的外在形象也十分邋遢,又曾被伶牙俐齿的同学糟蹋给蒋碧云听。我袜子上的洞就是一例。记得有一回,我的一个伶牙俐齿的同学给蒋碧云解释他新学的成语“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时,顺手就在我那毛蓬蓬的鸡窝头上撸了一把,说“就像这”。

    慢慢地,我形成了一个经验,蒋碧云只要出现在哪里,我就躲她远远儿的。这样,我就安全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引起她的注意。实际上,我有很多引起她注意的好点子。但是,不管她出现在哪里,她的周围总是簇拥着一大帮男同学,我不敢过去,因而也就没法实施我的那些好点子,只能远远地望着。你想想,我有多痛苦。

    那时候,我喜欢看一本英国人写的长篇小说《鲁滨孙漂流记》。我就动用我的想象力对这部长篇小说进行改编。我最喜欢的一种方式就是我和蒋碧云两个人漂流到了一个荒岛上,岛上没有第三个人来干扰我们。那时我多么兴奋啊,我尽情地实施我的那些好点子,我天天都能引起蒋碧云的注意,把她逗得开怀大笑。我的畸形发达的想象力大概就是那时候锻炼出来的。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不久,我就观察到,蒋碧云终于开始注意一个男同学了。那是高年级的一个篮球队队长,打前锋。周末的时候经常在篮球场上表现得生龙活虎,英姿飒爽。那些簇拥在蒋碧云身边扮鬼脸、讲笑话的男同学她一个也没注意到,她就那么踮起脚尖,扬着脖子,注意到了远在球场上生龙活虎的篮球队长。据我观察,蒋碧云一向是个家教严格、循规蹈矩的乖乖女。放学之后一向是直奔家门,心无旁骛的。可是自从她注意到了那个篮球队长之后,每到周末,她都会在灯光球场边看比赛,为篮球队长欢呼尖叫,流连忘返。直到比赛结束,灯光熄灭之后,才在浓黑的夜色中往家走。她走得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全然忘记了害怕。

    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仅仅凭着四肢发达、精力旺盛就引起女同学的注意。在我看来,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头脑,是想象力啊!但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在很多文学作品里看到,女人是如何欣赏运动场上生龙活虎、英姿飒爽的男人。我渐渐懂得,一个女人,当她不考虑种种复杂的社会因素,仅仅从本能和直觉出发的时候,她当然会喜欢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生龙活虎的男人。那是大自然赋予她们的本能,目的是为了保障种群的健康繁殖和壮大。然而,我却从那时开始,对那些身强力壮的体育尖子形成了一种偏见。我总是偏执地认为,他们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应该受到鄙视。这种偏见,虽经多年克服,至今仍在心灵深处作怪。有时在电视上看到一些收入以亿万计的世界级体育明星们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的模样,偏见还会在心灵深处不舒服地发作那么一阵儿。

    高中毕业后,蒋碧云顺利地考上了复旦大学。大学毕业后,据说又是在父母的严格甄别挑选之下,嫁了家是上海的有背景的同学,并且靠那位同学动用自家关系,留在上海工作。她的丈夫听说后来在一家大型民企做部门主管,大把赚钞票。蒋碧云的家庭十分富裕,早就步入了白领阶层。同学们相聚议论起她来,常常引来一声声自惭形秽的,或者是愤愤不平的叹息:有些人怎么就那么幸运呢?老天爷怎么就这样不公平呢?

    那时候的蒋碧云,对如我之流的一大批人,就是这样的高不可攀。

    三

    从蒋碧云突兀登门的那天起,我就一直被一种矛盾心理困扰着。一方面,我在潜意识里总希望再见见蒋碧云。那天她主动来看我,确实带给了我莫大的惊喜,但又总觉得意犹未尽。我好像渴望从这件事里探寻到一种深层次的意味。一旦探寻到这种深层次的意味,仿佛就能了却我多年的宿愿似的。另一方面,我又怕和她见面。说实话,与当年相比,她如今那种沧桑、疲惫还有点儿落魄的神态,让我觉得特别失望,沮丧。而且,一想到和她见面,我就担心她会不会表现得像上次那样神经质,把气氛弄得尴尬难堪。我尤其害怕她找到我家里来,谁知道那会在家里引起什么麻烦?我说过,我老婆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女人,在她面前,我可什么也藏不住。

    我这个人遇到什么让人矛盾犹豫的情形时,就很难做出决断,最后往往会选择听天由命。在这种听天由命的心态中,我发现,蒋碧云渐渐地缠上我了。

    她这次回家乡,好像准备无所事事一段时间,因此有大块时间要靠找老同学玩来消磨。我发现,她的思维方式有些古怪,与人情常理格格不入。比如她来我家找我,从不事先打电话,总是很突兀地按响我家门铃。有好几次,如果她事先打电话,我可以找个理由推托掉。可她不给我这个机会,这样,在我们的交往中,我就显得十分被动。我曾经委婉地暗示过她,以后来之前事先打个电话。她却表现得十分惊讶:你为什么要把串串门这样的小事搞这么复杂,弄这么正式?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人和人之间越来越冷漠、隔阂?就是因为所谓的文明和礼节太多、太滥了。我记得小时候,大家都住平房那会儿,串串门儿是很随便的,有时连门都不用敲。后来呢,有了电视了,没必要串门儿了;有了防盗门和猫眼了,你得学会按门铃了,学会站在门前让别人窥视了。等又有了电话了,你就得学会预约了。社会越来越文明,人心呢,越来越疏远了,是不是这样?

    我有点儿不甘心地说:毕竟有时候不方便。

    一听这话,她忽然拿那种有些发直的、穿透力很强的目光盯着我,说:你们男人经常拿不方便做借口,究竟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需要藏着掖着呢?如果大家彼此心地坦荡,会有什么不方便呢?

    我有种被打中软肋的感觉,顿时哑口无言了。我发现她这次回来似乎很喜欢跟别人较真儿,辩论,而且往往言辞激烈而极端。似乎80年代大学生中间流行的雄辩症在她身上又复发了。每次她把我驳得哑口无言之后,她就显得兴奋而满足,似乎她跟我交往的乐趣也就在于此。而我想探寻的那种意味,至今却一无所获。

    我感到有点儿累。

    随着她那种不期而至的登门次数越来越多,家里的麻烦也越来越多。老婆开始给她甩脸子。每当她登门的时候,老婆一扭屁股就进了里间卧室,并且把门很响亮地摔上。有一次,因为她在我家使用马桶的事,老婆借茬儿跟我大闹了一通,质问我为什么老是把不三不四的女人招惹到家里来。我十分委屈,跟老婆解释说:我什么时候招惹过她?她每次都是自己来你看见的。谁让我是她同学,她又刚辞了职心情不好?……老婆说:放屁!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要不是你心怀鬼胎,她怎么不叮别人去?!每回来了,两个人神经兮兮地神经在客厅里!我看你们一对儿神经病!

    第二天下班回家,进家门时大约声音比较轻,没有引起老婆的注意,于是我发现老婆把书柜最底下一层翻腾得乱七八糟。

    她在翻啥?

    我怀着一种不好的预感悄悄蹭过去,却赫然发现她正在翻腾我中学时代的影集。与蒋碧云有关的照片总共只翻腾出了三张。其中一张是毕业照,因为是平均主义大锅饭,老婆没挑出什么毛病。还有一张是同学们毕业时互赠的单人照片,按说也没什么毛病,但老婆却不依不饶,翻到照片背面想从临别赠言里找毛病,幸亏那只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豪言壮语。老婆在检查第三张照片时,不知我哪一声没喘对,老婆一下扭过头来,发现我不知何时已在背后监视她那不太光彩的举动,顿时恼羞成怒。老婆先下手为强,把那张唯一说不清来历的蒋碧云的单人照片扬到我的鼻子尖下面,要我做出解释。幸亏我的脑子早就磨炼出来了,对答如流地告诉老婆,说那是某次学校组织我们学习好的同学搞了一次夏令营,营里给每个人都照了互留纪念的。

    尽管我对老婆的问题都做了圆满的解答,但那些照片还是把老婆刺激着了。那时候的蒋碧云多么清纯,多么美丽呀!在我的记忆中那大概是她最辉煌的年代了。

    老婆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说是她再也不想见到蒋碧云了。

    四

    为了避免蒋碧云再到我家里去,我十分巧妙地把她引导到了我单位的办公室。在这个过程中,为了遮掩好我的真实意图,我绞尽脑汁,尽量让事情显得自然,尽量让过渡显得圆滑。尽管我很清楚,如今的蒋碧云已远不像当年那么矜持、敏感(她好像经常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对外界的一切反应迟钝),对她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的。但也许过去她在我心目中形成的地位造成了一种惯性思维,我宁愿像对待当年的那个娇小姐那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生怕伤了她的自尊心。

    蒋碧云到办公室找过我几次之后,很快就勾起了同事们的兴趣。他们先是拿我当跳板,跟蒋碧云搭讪、套近乎。渐渐地,他们就在蒋碧云的身边围成一个小圈子,把我挤到了圈外。我很清楚,她的那种看似不拘小节、随随便便的性格,一定让他们误以为她是个对男人慷慨大方的女人。而且她那种嘴叼香烟、吞云吐雾的派头,她那种口无遮拦、惊世骇俗的言论,对于百无聊赖的办公室生涯也是一种新鲜刺激的调剂。他们并不像我,因为了解蒋碧云的过去,深知她今天这副模样的背后必定掩藏着人生的什么重大挫折与变故,所以跟她在一起时心里总怀有一种说不上是痛心还是怜悯的沉重感觉。他们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倒挺有意思,还没见识过这一路的。虽然面相老了点儿,脾气怪了点儿,但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如今也还风韵犹存。

    有一回,他们这样问她:“你为什么不工作呢?”蒋碧云吸了一口烟,回答说:“因为工作使人堕落。”“啊?!为什么?!”他们故作惊讶地反问她。“有工作,就会有竞争。有竞争,就会有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不知不觉,你就会干出各种可耻的事情。我也工作过十几年,辞职之后,我才明白,其实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最具有人情味儿。就像我现在,还知道经常来看看老同学!”

    我的一个同事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男人喜欢把漂亮女人养在家里,原来是为了给她培养人情味儿!”周围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他们就是这样拿她调侃、取乐,而她却浑然不觉。我有些后悔把她带到办公室来了。

    这种状态终于以一种很不好的方式结束了。有一回,她来了,而我不在办公室。同事们的胆子大起来了,玩笑开得过了头,惹得她给开玩笑的同事歇斯底里发作了一通。我回来后,有人给我解释了一番,说是个“误会”,“玩笑开得过了点儿,把她给惊着了”。

    他使用“惊着了”这个词汇,我很生气。一方面,由此我能想见她当时的状态。另一方面,在我家乡“惊着了”这个词汇通常不是用在人身上的。尽管我清楚,那个跟事情不沾边的同事绝不会有羞辱蒋碧云的意思在里面,或许他只是本能地使用了他认为最贴切的词汇形容当时的状况吧,但我却有种与蒋碧云一起受辱的感觉。

    五

    一个念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想通过什么渠道打听一下,蒋碧云在上海究竟怎么了?她这次回来究竟是什么目的,今后打算怎么办?在她面前,我总觉得张不了口,担心触及她的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我也曾委婉地试探过,但她好像听不懂我的试探,总是心不在焉地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去了。如果通过别人间接地打听,别人又会怎么揣摩我?会不会觉得我和她之间又怎么了?我很为难。就在这个为难的当口,有一件事促使我下定了决心。

    那是某天我在单位加完班,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晚。我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惊惶失措,有点儿语无伦次。半天我才听明白,她说有个男人对她不怀好意,就在她的附近,弄得她进不了家门儿了。她让我去把她送回家。

    我听得头皮有些发麻,按照我的性格,这并不是适合我的一件差事。但我的嘴巴已经连连答应了。我打的往她说的西山路南三巷赶。夜风吹着我的脸,我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

    西山路一带过去是农村,是在城市扩张的过程中并入城区的。《都市报》有个记者曾以《都市里的村庄》为题报道过这一地区。说这里的农民土地被征用后,主要靠出租自建房为生,因此形成了外来人口聚居区;说这里的城市配套设施跟不上,脏、乱、差;前些年甚至不通公交车,经过他的呼吁之后,勉强通了一辆72路公交车;还说“由于人口素质普遍偏低,治安形势不容乐观”。

    我忽然想起,蒋碧云不是说过她住亲戚家吗?按说她的亲戚是不会住在这种地方的。况且,她要是真住在亲戚家,为什么不就近向亲戚求助呢?我慢慢明白过来,蒋碧云实际上就租住在这一带。我心里又一次觉得沉甸甸的,很难受。同时我想,她为什么向我隐瞒这一点呢?

    车子开进了西山路,马路渐渐变得坑洼破损,路灯也变稀变暗了。一些素质偏低的人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在马路上游荡,对交通规则置若罔闻。司机开始烦躁地、频频地按喇叭,骂声不断。我看见路边土坡上建有很多二层楼,阔气点儿的马赛克贴面,寒酸的呢,就腆着一张灰不溜秋的水泥门脸。讲究的人家院子里修一道水泥槽通到马路上的排污窨井里,不讲究的就站在院门口,把污水朝门外一泼,任其沿着土坡淌到马路边沿。

    出租车拐来拐去,灯光扫过一个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一律打的进城。司机在前面笑着咕哝了一句:“上班时间到啦。”

    蒋碧云就在南三巷巷口的路灯下等我,那里的光线较为明亮。见到我之前,她一副左顾右盼、焦虑不安的模样。我刚走到她跟前,她就一把攥住了我的右胳膊。她搂着我的胳膊紧贴着我向前走。通过身体的接触,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不安。她一边给我指点着她住处的方位,一边不时地扭过脸看我,仿佛想找些什么话说,来放松一下情绪,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夜色遮掩了她脸上那些不好的细节,我只能看见她白皙的肤色和大眼睛。她的轮廓是美丽的,就像十几年前一样。我很激动,又紧张,尽量让自己步履坚定、镇静。路过一处路灯时,她突然紧张地往左边推我,我被推到了马路中央。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林带的阴影里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瞥了我们一眼。我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脑子里激烈地盘算着该如何应付。没等我盘算出个眉目,我们已经走过了路灯杆子,什么也没发生。我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个男人其实只是坐在林带里喝啤酒,他们自顾自地闲聊着,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我们俩。刚才瞥我们的那一眼,或许是无意识的,或许是眼前飞过了一只苍蝇,眼珠子本能地跟了那么一下子。我松了一口气,想,这恐怕又是她的那种神经质在作怪。我问她:“就是他们俩?”她依然很紧张,简短地说:“不是。”又向前走了几十步,我看见了她说的那个岔路口和路口边她租住的那间小二楼。就在我打算跨过马路走向那座小二楼时,她的手猛然攥紧我的胳膊,把我拽进了路边林带里。我的胳膊被她攥得生疼。我们站在林带的阴影里,她用手指指岔路口边那个铁皮杂货铺。杂货铺外有个秃头男人,手里夹着支香烟,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在杂货铺附近徘徊踱步。有了前面的经验,我冷静地观察了一阵子,看不出秃头有什么图谋不轨的迹象。他只是有些百无聊赖,像大多数群众一样。我又望了望杂货铺里面,灯光黯淡的铁皮房子里空无一人。我明白了,秃头是杂货铺的主人。

    “我们走吧!”我拉了拉她,“那人是杂货铺老板,你不认得他吗?”

    “怎么不认得,每次从这儿过,他都要盯着我看,盯得人害怕。”

    “那是他闲得发慌。不管谁从他眼前过,他都会盯着看的。”

    “有时候买东西,他对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那是为了揽生意,混个好人缘。”

    “他还跟踪过我!”

    “你们这儿公厕在哪儿?”

    她朝我们的来路指了指。

    “他要是上厕所,会不会跟你同路一段儿?”

    蒋碧云大约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她沉默下来。但我能感觉出,我并没有说服她,她仍然保持着内心的紧张状态。直到进了她住处的房间门,把门咔嗒一声锁好,她才放松下来。

    她要留我吃晚饭。

    在她去厨房的当口,我着意打量了一番她的房间。房间很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寒酸。只有简单的家具和一些必备品。水电费大概是由房东缴纳的,所以连节能灯都选择的是瓦数最低的。屋子里的光线十分黯淡,令人心情压抑沮丧。

    然而,酒改变了这一切。几杯酒下肚之后,她又兴奋起来了。她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熠熠发光。她看着我,兴奋地说:“刚才那个秃子一直在盯着我们俩看,这下他该明白,在这里,我可不是孤身一人的。”

    她还在想着刚才那个秃头!我猛然意识到,她的那种神经质恐怕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我觉得应该抓住今天喝酒的机会,好好了解了解她的内心世界。斟酌了一番之后,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一直没跟我说过,你在上海生活得怎么样?”

    “上海吗?打个比方吧,就像生活在传送带上。早晨一睁眼,两只脚从床垫上下地的时候,就踏在了你所归属的那条传送带上。然后,一切都身不由己了。”

    “怎么讲?”

    “传送带会把你送到各种场合,各种处所。实际上相当于流水线上的不同工位。每个工位只停留有限的几分钟。你必须抓紧时间,手脚并用,把这个工位的事做完——传送带是不会等你的,它只听命于雷打不动的一个程序。传送带动起来了,而你的事还没做完,后果不堪设想,也许会引起一系列的混乱。这些混乱可能会导致连锁反应,影响到你的前程,甚至就会砸了你的饭碗,毁了你的后半生也不一定!”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怎么的,她没像以往那样,因为顾忌什么而岔开话题。相反,她显得激动,甚至亢奋,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仿佛我这个话题恰好搔着了她的痒处。

    “因此,你必须在每个工位都全神贯注,同时时刻留心脚下的传送带,你的工作总是处在倒计时的状态。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你做不到全神贯注了,因为你老是分心去想传送带或倒计时的事儿。你强迫自己不要想,别分心。但是不可能,你的神经系统里已经产生了一种力量,迫使你去想你最不该想、也最不愿想的事。这就是强迫症,长期紧张、焦虑导致的一种神经官能症!”

    我的心悬起来了,我觉得可能快要触及到她内心最隐秘的处所了。我专注地盯着她的脸,浑身绷紧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我的什么不慎举动使她就此打住,缄口不语。

    我的这种状态一定是鼓励了她,她继续滔滔不绝起来:“你得去看心理医生了。心理医生收费很贵的,是按分钟计算的,这又在你心中引起了新的紧张和焦虑。况且,最要命的是,你不愿意把你神经系统的弱点暴露出来。因为从本质上讲,人和人之间只有竞争关系,别人都是你的对手,你怎么能把神经系统的弱点暴露给你的对手呢?要知道,在我们公司那种竞争激烈的环境里,神经系统的弱点是最致命的。你的自信心垮了,你失眠抑郁了,或者是患上强迫症、焦虑症、社交恐惧症,那你就完了!”

    我看出她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制,她把半截残烟掐死在烟缸里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指都在颤动。我担心她这么说下去情绪会失控,赶紧打断了她:“没想到你那里工作环境这么紧张,你不是在政府机构工作吗?没这么严重吧……”

    “那是以前,后来我就到了现在的公司里。”她对我打断她的话很不高兴,不耐烦地截住了我的话头,“我说到哪儿啦?……从本质上讲,要治愈这些神经系统的疾病,你必须停下来,彻底停下来一段时间。但传送带不会等你一个人的,传送带只是一刻不停地驶向远方。你不敢从传送带上跳下来,你害怕被这滚滚向前的社会抛弃,那你只有带病作业了。你可以安慰自己,如今有很多人都是在各种各样的传送带上带病作业的。但心理医生警告过,心理疾病若不及时治疗会愈演愈烈,直至发展到‘不可逆’的程度。‘不可逆’你懂吗?就是你已经无可救药了!成了彻头彻尾的精神病患者!你完了!”

    六

    我没料到我的一句问话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会使她变得那么激动。她把她的不知郁积了多长时间的情绪,像暴风骤雨一样倾泻在我一个人的头上,使我招架不及。我都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收的场。大概是我苍白无力地劝导安慰了她一番,就匆匆地逃离了她租住的那间小屋吧。

    第二天,我就翻出了通讯录,勉强在里面找出了一个同级不同班、目前在上海工作的同学。因为我不明白,以蒋碧云目前这种状况,她那个白领阶层的老公怎么会不闻不问?但我又不敢拿这样的问题再去刺激她。

    我不顾冒昧地直接拨通了同学的手机。接到我突兀的电话,同学先是惊讶了一番,接着就客气地与我敷衍了几句。对于我为什么会不远千里打听蒋碧云的事,他毫无兴趣。他显得很忙,大概也觉得我很无聊,只有像我这样在北方生活的人,才会这样无聊地远隔几千里去打听别人的隐私。因此他很简单地在电话里跟我介绍了几句,就说他还有个商务活动,欢迎我有空到上海去玩,随即挂断了电话。

    据他说,蒋碧云的老公在民企工作的时候,与手下女职员有了绯闻。以蒋碧云那种任性惯了、受不得一点委屈的性格,她竟然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从政府机构辞了职,然后要求老公把她安排在他的那家企业工作。她老公是有实权的部门主管,无奈之下设法给她在公司安排了一个职位。但她在政府机关养尊处优惯了,到了民企什么也不懂,处处碰壁。她老公最后受不了她了,自己主动要求到公司驻外机构任职。在深圳,又与一个公司的女客户同居了。大概有一次受到公安上的骚扰,那个女老板借机提出办一个假结婚证方便同居。但没想到她是骗他的,竟动用关系办了一个真的(蒋碧云的老公也没向女老板说实话)。这个后面办的结婚证是女老板偿还债务的时候才东窗事发的。重婚罪的丑闻一败露之后,蒋碧云受不了刺激,脑子就出毛病了。她和老公好像已经离婚了,至少她的那个家是名存实亡了。

    我明白了。她这么频频地找我,大概觉得如今只有我这样毫无棱角的男人才能给她一种安全感吧。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又能给她什么安全感呢?她从我这里找到的所谓“安全感”,恐怕只是她的某种神经质的妄想罢了,就像她老是产生那种“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也会对她不怀好意,要加害于她”的妄想。自从她缠上我之后,不要说给她提供安全感,连我自己都失去安全感了。

    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么才能让她不再来找我呢?

    直到我偶然从同学那里听说,她的父母目前也在上海定居。经过一番惯有的犹豫不决,我终于下定决心,设法跟她的父母取得联系,告诉他们,她在这里,目前状况很不好,让他们尽尽父母的责任,把她领回家吧。我又将措辞推敲了一番,修改了好几种方案,心里才踏实。

    下定了决心之后,我感到心里一阵轻松。我想,这个方案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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