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快要到终点站的时候,万淑红急切地从长椅上坐起身子,把鼻子紧贴在车窗上向外眺望,于是她望见了那座城市。在漆黑的夜空下,所谓城市其实就是一片灯的海洋。近处的灯光能够显现出建筑物的轮廓或是一条半条街道,而当粒粒灯火蔓延到视野的尽头时,就与天边的星光融为一片,叫人难以区分了。夜的背景下,一组组排列整齐细密的、亮晶晶的小窗格显现出高层建筑的轮廓。这些巨大的轮廓以一种豪华而又冷漠的气派耸立在普通楼群及纵横交错的街道之间,使初来者不能不肃然起敬甚至惶恐不安。
随着那两道亮亮的铁轨逐渐延伸进了市区,那些高层建筑的巍峨身影一幢接一幢扑面而来,又在万淑红的眼前一晃而过。这些巨大的轮廓对匍匐其间蜿蜒爬行的列车,进而对蜷缩在列车一角的小小的万淑红构成了一种危压感,使她在眼看着它们扑面而来时,不由自主地身子往后一缩。
梦想已久的城市如今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了。设计了无数种方案,但至今毫无着落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情绪突然就遍布了全身。
列车驶进了站台,紧张兴奋渐渐被不安内疚取代。已经是凌晨2点多了,让姐姐这么晚来接车实在出于无奈,因为她还没来过这座城市。不知道姐姐现在混得怎么样了,反正一个星期前她最后一次跟姐姐联系这事时,从语气间可以听出姐姐对这事很不积极。在电话里她反复提到连她现在也没什么正经事干,用的是她一贯的大大咧咧的口气。她的这种口气使人老是摸不清她话里的虚实。但最后又说来玩玩儿她是欢迎的。对万淑红来说,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万淑红一贯有这样的自信,她一旦行动起来,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家里的人评价她们姐妹俩时常说,姐姐有闯劲儿,妹妹有心劲儿。那意思是说,姐姐做事有那么一股子想也不想就敢干的勇气,但结果往往与初衷有很大偏差,有时简直是背道而驰。但妹妹做事却必定要经过深思熟虑,一旦行动起来,则步步为营,坚韧不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稀稀落落的旅客很快由各个地下道口流得干干净净了。万淑红提着旅行袋茫然地东张西望,怎么也望不见姐姐的影子,一股凉意从心底里浸漫上来。不管什么原因,姐姐若不来接车,她该怎么办?她觉得有点儿焦躁,顺手把旅行袋抡到右肩上,朝更远处的地下道口走去,因为她看见道口旁的那个廊柱下隐隐地似乎靠着一个人。当她走近那人时,她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她看见那人正就着站台上青晕晕的灯光,专心致志地捧读着一本书,脸上凝滞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很满足的样子,她忽然感到有几分惧怕。
二
周末的晚上,又到了万淑芳家里最热闹的日子。客厅和过厅照老例支起了两桌麻将牌,两盏100瓦灯泡将每间屋子都照得恍如白昼,强烈的白炽灯光很能振奋人的精神。灯光下是满室缭绕的烟雾和遍地的烟头、瓜子皮。这两桌麻将由七个男人和万淑芳一个女人组成,不过客厅沙发上还睡着一个男人等着接下半夜的班儿。男人睡得很香,涎水顺着嘴角流挂在已经不很干净的沙发布上,千奇百怪的呼噜声常常招来输家的刻毒辱骂。
“哗啦——”,一局牌推倒了,钞票在几双手之间传来传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淡漠,不过那只是对局外人而言。牌局内每个人都能从对方表情动作的一点最微妙的变化——比如饶舌的人突然一声不吭了,或者某人的喘息声忽然变得明显了等等,来窥破对方的底蕴。已经凌晨3点了,赢家苦熬着,等着输家支撑不住了好散伙儿回家睡觉,可输家的精神头儿永远比赢家旺盛。大家坐到了这张桌子上,本来图的就是有人进,有人出。可是进出的数额一旦大起来,就不好轻易收场了。所以麻将桌上克敌制胜的法宝,往往就是一个“熬”字,熬体力,熬智力,熬耐性。
本地人好赌成性在全省、乃至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曾有民俗学家做过这样的探讨,中国人为什么好打麻将?因为打麻将的过程巧妙地暗合了绝大多数老百姓的人生体验,即一个人的命运很难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而是要倚靠冥冥中的机缘做主。你这个人一辈子遇到了一部什么样的机缘,你就只能认一副什么样的命。各路善缘都凑齐了来捧你,你这一副牌就算成了。善缘未到,任凭你悬梁刺股也好,周游列国也罢,都白搭。
万淑芳是在厂里效益不景气,动不动给大伙放长假以后打起麻将来的。她不但很快就入了门,而且入了道。在她看来,麻将的魅力就在于,希望总是蕴藏在你的下一张牌里,使你按捺不住地要去揭开它。为此,她老是忍不住地要骂那些出牌太慢的人。麻将牌的另一样好处是,永不让你绝望,大不了推倒了重来,很容易的。自从万淑芳打起麻将以来,她家里很快就聚起了人气。常打麻将的知道,人气越旺,打起麻将才越热闹,越安逸。常来万淑芳家打麻将的有三类男人:住宿舍的单身汉,已婚好赌并因此离异的男人,已婚好赌但尚未离异的男人。万淑芳家为何能聚起人气?原因有三:第一,万淑芳作为女人不乏姿色。第二,万淑芳作为女人,却难得地有一副男人脾气,豪爽,泼辣,大方。第三,万淑芳作为女人,很难得地有一个若有若无的男人。人气旺,再加上有几个朋友帮衬,万淑芳打起麻将来就是赢多输少。虽说赢多输少,但却很少惹人非议。比如某天晚上她赢了200元,一高兴,就会“啪”地将100元甩在桌面上。立刻就有帮衬的拿了票子跑到夜市上去,抱回一大堆啤酒香烟火腿肠,卤鸡腿臭豆腐干炸鱼,大伙儿边吃喝边议论牌桌上的成败得失,几杯酒下肚,赢的也高兴,输的也痛快。男人们只要一踏进万姐家,立刻会感受到一种轻松自在的气氛。尤其几个帮衬万淑芳的男人,更是有一种主人翁的优越感。日子长了,其他男人中也有一些想加入帮衬者的行列,于是去万姐家打牌不再空着手,或烟,或酒,或开夜宵的方便面,多少总要提上一些。万淑芳也毫不客气地收下,堆在小卧室的床铺下面。有时碰上夜很深了店铺都打烊而万淑芳恰好手气又背时,就会笑着说,万姐今天手头紧,不白吃白喝啦!于是把方便面、香烟卖给嚷肚子饿或香烟断顿的人。常打麻将的知道,一过凌晨3点,没有香烟简直没法儿往下熬。万淑芳的香烟常常卖到一元钱一支。许多男人房子买不起媳妇娶不到,或者为了孩子的抚养费问题与前妻翻脸动手,但一说起到万姐家打麻将,把身上口袋搜个遍,也总要搜出几十元钱来欣然前往。
男人们安逸了,女人们却恼火了。恼火的虽然是女人,但出头到保卫科告状翻闲话的却还是男人,说万淑芳下岗不思再就业,却在家里支赌摊,不但坑男人们钱财,还破坏别个夫妻关系,害得多少家女人守活寡云云。说这话的男人某天在家属区小酒馆喝酒时,不知怎么就得罪了邻桌的一伙儿人,挨了一顿好打,从此也没人再说万淑芳的闲话了。倒是今年春节过后不久,原先让万淑芳下岗的车间主任忽然主动找到万淑芳,说是厂里补岗招聘,问她还愿不愿回去干。
你给我多少钱?
万淑芳边嗑瓜子边盯着车间主任的脸反问,有一粒瓜子皮险些崩到车间主任的脸上。
试用期间200元。
还要试用?!万淑芳大惊小怪地嚷道,怎么讲?!
当然是看表现……
怎么表现?——就是看你脸色过日子?
你不要耍态度!我这是为了你好!车间主任有点火了。
万淑芳不火,笑笑地说,我听说明年加入了WTO,大伙儿一锅端了,你还是多给自己操两个心吧!说罢扭头走人了。
车间主任看她走得远了,低低骂了声,不识抬举的东西!
总之,万淑芳就这么混着——她喜欢。
三
万淑红跟着姐夫刘仁孝一进家门儿,迎面一股浓浓的烟味儿和臭男人味儿几乎顶了她一跟头。她蹙紧眉头偷眼打量了一下刘仁孝,姐夫的脸上仍然是那种古怪的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凝固在他的脸上,仿佛他正思忖着的什么事情能够给予他一种精神上的宁静和满足,而他就一个人偷偷地享用着这种愉悦,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似的。
万淑芳一看见妹妹,立刻用一副夸张的热情口气嚷道:呀,老妹到了!怪不得手又幸起来了!刘仁孝,带妹妹去收拾收拾,我马上来!
刘仁孝带着万淑红从过厅的人圈儿和墙之间勉强蹭过去,牌桌上的人只是点了点头,马上又沉浸到麻将牌中去了。刘仁孝一边帮万淑红收拾行李整理床铺,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看,你姐现在就搞这个名堂,没骗你吧。语气间完全是局外人似的轻松嘲讽。刚才半路上,万淑红曾问他姐姐现在干什么。回答说是打麻将。她觉得他可能误会了她的意思。
我是说她现在工作方面的情况。
就是打麻将。
万淑红的疑团即使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解开。但姐夫却并不细说,只是关照了她几句,说是明天白天休班儿带她进城转转,现在还要到值班室去,就匆匆走了。
万淑红躺在黑暗中,心里觉得乱糟糟的。从火车站到家这一路,马路越走越窄,楼房越走越矮,路面也越走越颠簸不平,漆黑一片,到了姐姐家又是这样一副情形。万淑红决定丢开眼前这些不愉快,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谋划自己的大事。可是客厅和过厅每隔一会儿就要来那么一阵的“哗啦”声、男人的骂娘声和嬉笑声,弄得她无法入睡,甚至传来了一个男人在卫生间很响亮的小便声。令人懊丧的是,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忽然使她意识到她从上火车起就没有小便过,顿时便意如泉涌。但要到卫生间去小便,就非得从过厅那帮男人旁边蹭过去,而且听声音姐姐用的是老式便池,她能听见男人的小便声,男人们也一定能听见她的小便声,只好忍住。她烦躁地在床上反侧,最后只得拉亮灯找本书转移注意力。恰好看见刘仁孝在站台上捧读的那本书,她拿过来一看,封皮上印着的书名是《万事不求人》。内容提要里先是大诉了一番求人之难之苦,然后又渲染万事靠己不求人之乐。她不由得想起刘仁孝在火车站捧读这本书时的专心致志和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满足神情,忽然觉得蛮好笑的。再看书中内容是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小难题,包括如何擦阳台玻璃,如何清洗油烟机,如何通下水道,甚至如何对付孩子夜哭不睡觉。万淑红边翻这本小书,脑海边晃悠着刘仁孝那安静祥和的脸,不知不觉就像喝了杯热牛奶一样,沉沉睡去了。
万淑芳这夜又是鏖战一夜,并没有像她许诺的一样到她妹妹那里去。
四
当你在赤日炎炎的街道上走得腿酸脚疼,汗水浸透的内衣紧贴在皮肤上,脚下蹬的高跟鞋仿佛成了刑具的时候,偏巧有辆漆黑锃亮、内设空调的高级小轿车从你背后无声地滑过来,用短促的、不耐烦的喇叭声请你让道,在你慌忙让道时,你看见车内的盛装女人隔着车窗淡漠地瞥了你一眼;当你奔波一天,一无所获而且又饥又渴,为了省钱不得不赶回去给自己下碗面条的时候,你恰巧经过街角玲珑剔透的蛋糕西饼屋,隔着一尘不染的大玻璃窗,你看见富裕家庭的孩子坐在温馨柔和的灯光下,浑然不觉地享受着红围裙白头巾小姐的殷勤伺候,雪白如泡沫似的奶油堆在他的嘴角上,而他一双黑亮的小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你,仿佛对你的处境既费解又好奇;当你来到挤满求职者的大厅,从别人的眼光你分明感受到自己的穿着是多么的不入流,你觉得局促不安,手脚没地安置,眼光也像做贼似的躲躲闪闪,最后你绝望地感到,仅凭这身穿着和胆怯畏缩的神态,你已经注定被淘汰了。在这种种情况下,你是否会感受到来自城市生活的冷漠和压力,是否会在心底积淀下一层层的屈辱和不平,进而迸发出对一整座城市盲目的恐惧,嫉妒,甚至是仇恨呢?这样的心态十分普遍,在许多外地打工者的犯罪记录中都有所流露。
但这种不良情绪在一个新来者那里却得到了十分冷静的控制,并且把它转化为一种深藏于心底的极富韧性的力量。这股力量促使她不管遇上多少次失败,也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万淑红步入榴花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堂时,有意识地挺挺胸脯,两眼直视前方,做出一副冷冰冰模样径直往前走,眼睛的余光注意到门童这回好像格外殷勤了一些。在通向二楼大堂经理办公室的走廊上,有一面端容镜,万淑红看看四周没人,迅速跑到端容镜跟前再打量自己最后一眼:身上蛮服帖的是孤注一掷花最后300元买的套装,腿上绷紧的是晶莹剔透的丝袜,脚上是今夏最流行的一款,那种像刀鞘一样修长刚锐颇具冷感的女式皮鞋。万淑红一边端详一边暗自咬牙,这是为下一双势利眼准备的。
当万淑红站在了那个用高档西装、雪白衬衣、真丝领带包装得十分妥帖的男人面前时,仍然抑制不住“扑通扑通”的心跳。她用那种故作镇静的声调说:我是来应聘贵店的礼仪小姐的……男人抬起头来打量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到来感到莫名其妙。万淑红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正要进一步解释,那部该死的电话响了,男人抓起电话“喂”了一声,一张脸立刻就绽开了笑容。电话里是一个夸张而快活的女声,男人与她开起了玩笑,玩笑很快就变成了调笑,并且拉开了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万淑红就那么站在男人和电话的面前,感觉有半个小时那么长。男人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并且连一个让她坐下的手势都没有。其实他的手闲得很,正在大班桌上敲击着一串接一串的马蹄音。
有一蓬火从万淑红心底燃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再也没必要在他们面前表现得那么驯良,那么温顺,那么战战兢兢的。她于是径自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把站酸了的脚从高跟鞋里抽出来活动活动。因为她这个自作主张的行为,男人抽空瞥了她一眼,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稍作停留,很快就集中到了她正在活动着的脚上。据说中国男人普遍有种怪癖,欣赏一个女人喜欢先从脚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说,万淑红的脚和她的脸一样能讨男人的喜欢,她的脚显得很灵活,很柔软,足弓颇高,形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如果她愿意,可以让脚尖、脚背和小腿几乎成一条直线,整体上的感觉是纤细而且白皙。望着望着,男人开始对电话那头心不在焉了,并且很快放下了电话。不过,在对方淑红正式开口前,他却把脸抻平了:刚才说什么来着,你?
应聘礼仪小姐。万淑红脸平如水地答道,而且并未坐起身。
男人稍稍一愣,然后笑笑说,噢——,你指的是店里招餐厅服务员的事吧?
万淑红愣了一下,心中有点儿乱了方寸,可是,报上说的是招聘礼仪小姐?
我告诉你——男人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我们这里可是五星级的饭店,经我们培训的,哪怕只是个餐厅服务员,到了普通酒店当个礼仪小姐、领班什么的也绰绰有余,所以报上这么说也没什么错。
可是——,万淑红心有不甘,只好满脸堆笑地递上自己的自考文凭,我是有专业文凭的,并且将来我还想……
我们这里不看这个,男人笑着把资料推还给她,我们这里只要脸蛋漂亮,会伺候人。
万淑红不得不接受这份工作。如果再不抓到一份工作,她就会成为姐姐家白吃白喝的一个人。她最担心有一天她得看姐姐的脸色过日子,她想与其看姐姐脸色过日子,不如看外人脸色过日子。这个外人,现在具体地讲就是领班李姐。李姐的脸色有些什么规律可循呢?据万淑红观察是这样的,当李姐出现在她们这些餐厅小姐面前时,她的脸永远是抻得平平的。而这时候呢,餐厅小姐们的正确做法就应该是,把眼皮顺下来,两手交叠于小腹,紧贴墙根笔直站立,一副随时听候吩咐的模样。李姐要招呼客人了,平平的脸上忽然就会泛起些涟漪。这是一种非常得体的微笑,它一方面使客人感受到周全的礼貌,一方面又在客人面前横亘了一道适当的距离。但跟上去服务的餐厅小姐却不能拿这样的微笑来待客,餐厅小姐的笑容必须符合她们的身份,就是使客人感觉到足够的热情,而且不含有任何防御性,要让最胆小的客人也敢于拿她们打趣开玩笑,哪怕是那种沾荤带腥的玩笑。只有在徐经理(也就是那个男人)面前,李姐的笑容才是变幻多姿的,时而显得天真憨傻,时而显得肆无忌惮。有的时候呢,甚至可以把那种娇嗔委屈、需要人来庇护的意思糅合到她的笑声中去。在这样的情况下,餐厅小姐们可以站在一旁露出捧场的笑容,甚至羡慕的神色,但绝对不能凑到跟前去学李姐的样儿。徐经理养着一条宠物狗叫作“小板凳”,新来的小姐里有一个爱开玩笑的阿芸于是称李姐是徐经理的“大板凳”,这个绰号里所暗含的那种淫秽的比喻使小姐们听了觉得很畅快。有时,大家正在偷懒,阿芸一声“板凳来啦”,大家捂着嘴各就各位,再看见李姐迈着白领丽人的步子平板着一张脸走过来,感觉到的就不是端庄而是滑稽了。
万淑红和阿芸们平时除了伺候客人,还要接受李姐的所谓“仪容培训”。一间墙上装了大镜子、好像排练厅似的房间,各种训练五花八门:有的小姐头顶一本书学走路,为的是纠正她那种走起路来松松垮垮的毛病;有的呢,在大腿中间夹着一个鸡蛋,为的是让她在走路的时候养成一种端庄娴雅的风度。简单的掌握了,就开始学习日本女人的跪式服务。穿着好像唐朝人的衣服,手捧托盘跪地膝行到假想的客人面前作举案齐眉状。总之,一切为了让男人惬意,用阿芸的话说,简直可以辟为一个供男人参观的驯兽场。
对于这种培训的意义,李姐解释说,我们这里是星级饭店,客人来这里吃顿饭,要比普通饭店多花四五倍的钱。那么他们凭什么到这里来呢?凭的就是,我们不但让他的嘴巴得到享受,还要让他的眼睛得到享受,还要让他的耳朵得到享受,还要……阿芸对万淑红悄悄地说,按“板凳”的敬业精神,怕还要让客人的下面也得到享受。
为了消解小姐们对种种训练的抵触情绪,李姐又说了,你们看电视了吗?有多少女人为了重塑形象,挖空了心思,花费了重金,在我这里全免!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们,咱们这个时代,不管你们将来做什么,首先就要学会做女人。做女人不是什么业余爱好,而是你的职业本身!有朝一日,不管你走到哪个男人群体里,你都是那么魅力四射,信心百倍,那时你在这个社会上就游刃有余了……做女人真好!对于这番议论,阿芸简短地斥之为“放屁!”万淑红现在非常喜欢跟阿芸来往,就是因为阿芸发起牢骚来有股一竿子捅到底的痛快劲儿。在压抑的工作气氛中,有些话让人听起来十分解气。但牢骚归牢骚,万淑红和阿芸学起“做女人”来却一个赛一个卖力。这一方面是因为踏入这座城市不久,她们就发现李姐的话确非捕风捉影,另一方面是因为星级饭店的客人对于小姐似乎格外地苛刻。这里的客人一律有个怪毛病,稍不如意,甚至在你还没反应过来哪儿没伺候到的情况下,他就要发作了。要命的是,他不直接跟你说,回回都要拍巴掌叫经理或领班。小姐的结局呢?不是挨骂就是扣钱。小姐们想不明白,客人来这里花了那么多钱,按说是为了寻欢作乐,可为什么回回都要小题大做,既折腾别人又给自己找气受?小姐们想不明白,是因为没有站在客人的立场上考虑,客人花上比别处贵四五倍的钱来这里消费,表面上看潇洒大方,其实很多情况下也是出于无奈,客人心疼钱,又拿他要应酬的对象没办法,只好拿小姐撒气,好像他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使唤和折腾小姐,就能把他们在饭桌上的损失夺回来似的。凡此种种,绝非早先来的小姐吓唬万淑红她们,万淑红自己就亲眼目睹过两起。某次,一位女士把她随身牵来的宠物犬抱上餐桌与她共进晚餐。这引起了邻桌一位先生的强烈不满,说是让狗这样的下贱东西上桌,侮辱了全体客人的尊严,要小姐去干预。小姐不知轻重,傻乎乎地跑去干预,不料女士来头也不小,说她的德国种名犬,不论出身还是血统都比在座的大多数人高贵。一场很不体面的纠纷立刻在星级饭店里爆发。不管先生和女士怎样去打官司,聘律师,反正他们有的是钱,玩得起,但小姐却因为一件小事没处理好登时被敲了饭碗,哭哭啼啼地卷铺盖走人了。还有一回,一位小姐怀孕三个多月不报,却被一位眼尖的客人看出了腰身。客人是熟客,与徐经理无所不谈。某次酒后,随口说了句伺候他们这一桌的小姐里有个大肚婆,他看了“硌硬”得很。这位小姐很快就从饭店消失了。
总之,万淑红和阿芸在榴花饭店的工作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五
万淑芳家里的麻将摊儿近来有点儿人心涣散的迹象。
万淑芳隐隐地感觉到,这与万淑红对这个小集体的介入不无关系。万淑红通常每晚11点多回到家,每次楼道里响起一串儿清脆的女式高跟鞋敲击楼梯板的声音,个别男人就开始心不在焉了。万淑红一进屋门儿,首先带进来的是一阵宾馆小姐的清香,这清香使男人们已经被烟味儿、汗味儿、臭脚丫子味儿熏麻木了的嗅觉忽然苏醒过来,于是他们纷纷从麻将桌上抬起头来向万淑红点头致意。有大胆的男人率先用亲昵的口吻招呼“红红回来啦”,从此,“红红”就成了这伙男人对万淑红的公用称呼。
“红红”进屋之后其次带进来的就是一股让男人们不敢太随便太自在的气氛。“红红”一进屋,第一件事是皱着眉头去开窗,于是那些喜欢把一只脚丫蹬在座椅上并时不时用手去搓一搓的男人悄悄地把脚放回到拖鞋里。那些喜欢把汗衫一直卷到下巴颏下面图凉快的也悄悄把汗衫放下来。正抽着烟的,想把烟卷掐灭,却头一回发现这屋里居然从来都没个烟灰缸。打起麻将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万淑芳对男人们的这种细微变化怎能不有所察觉?不知怎么,她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快,好像她早已习惯,觉得很安逸的生活突然遭到了干预,她的主人翁地位受到了排挤似的。
万淑芳虽说年过三十,但成熟女人的味道像二道茶一样才刚刚泡出味儿来。因为夏天,万淑芳穿着随随便便,头发胡乱绾成一朵兰花用发针别在脑后,上身穿一件轻轻薄薄、藕荷色无袖短衫,下身是短裤拖鞋,连丝袜也不穿。万淑芳离开桌子去泡茶的时候,两条雪白大腿常常晃了男人们的眼。有时俯下身子去拾骰子,就让旁边的男人透过领口看见里面给撑得圆滚滚的花边胸罩。可是万淑红一来,“年岁不饶人”这句话就立竿见影了。万淑红那光洁的额头和脸蛋,立刻比出了万淑芳脸上本可以马虎过去的细皱纹;清澈如泉的眼神呢,则衬出了万淑芳熬夜熬混浊了的目光;尤其万淑红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一丝不苟的那么一身青春靓丽打扮,更是反衬出万淑芳人到中年的松松垮垮。男人们对万淑红殷勤备至,一看见“红红”就点头致意,脸上笑容盛不下。万淑红对这一切却反应冷淡,充其量给男人们回一个笑,而且那笑容呢,几乎还没来得及在脸上充分展开就已经收拢了。
这种能将男人拒于千里之外的笑容,使万淑芳想起了小时候家里人对姐妹俩的评价,说是妹妹比姐姐心机深。万淑芳现在觉着,妹妹的心机就体现在那笑里。
本来是自己治下的一群男人,现在一窝蜂地去捧寄居她家的妹妹,这本就让万淑芳心里别扭。而万淑红对男人们的捧偏又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这就让万淑芳禁不住有点儿恼羞成怒了。
万淑红对这一切似有些浑然不觉。因为住在姐姐家,万淑红觉得理应帮姐姐做些家务,于是每每趁第二天早上未到上班时间之前,把昨夜满地烟头、瓜子皮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满屋子混浊气味儿开窗散尽,喷上些宾馆用剩下的空气清新剂,桌椅板凳擦拭一新归置整齐,滚得窝窝囊囊的沙发也抻得平平展展。然而对众赌客来说,这过了头的干净整洁却意味着严肃和生分,好像一张板着的、陌生的面孔,而过去习惯了的肮脏和凌乱,反而显得几分熟识亲切。
赌客们在万淑芳家开始感觉到拘谨别扭了。
某晚,有两个人喝了点酒来迟了,没有轮上座位,两人搭讪着凑进了万淑红住的小卧室。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反正两人很快就不尴不尬地退了出来。他俩刚一出门,小卧室的门就“砰”的一声关上,并且很响亮地从里面扣死了。众赌客一愣,万淑芳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这事过后,那俩人再也不登万淑芳的门了,并且这情绪不知怎么地传染了大伙儿,许多常客渐渐地都不登门了。万淑芳家的赌摊儿变得人气萧条。
赌摊没人气,你让万淑芳一个下岗女人在屋里怎么待?这天,万淑芳烦闷地下楼转转,碰见两个熟朋友蹲在路边喝啤酒。万淑芳上前打招呼道:三儿!这两天怎么不来屋里玩儿啊?三儿眯着喝红的眼睛颇有点无奈地笑说:万姐,你家现在好讲究哟,我们哪敢去胡造!万淑芳顿悟出话里意思,转身回屋里去了。恰好万淑红这天休息,正在家里擦洗拾掇。万淑芳冷冷地甩了句:我家是猪窝,比不得大宾馆大酒店,再擦也没用的!万淑红愣了一下,片刻,笑了笑说:咱家客人多,不勤收拾着点儿,哪能像个家呀!万淑芳火了:我的家!我喜欢让它脏着!乱着!别人少管闲事!
作为星级饭店的服务员,万淑红很难理解姐姐的这种生活方式。她其实早就踌躇着想跟姐姐好好谈谈了,今天既然已经碰了这个本不愿碰的话题,索性说开去。她于是拿出一副诚恳的态度来说:姐,虽说你下了岗,但也不能照现在这样过下去。姐夫不喜欢说别人,心里未必赞同你这么生活。爸妈要是知道了,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万淑芳气得跳起来了:我怎么过要你来教训?!别以为你在大宾馆混两天就了不得啦!人上人啦!——还不是低三下四伺候别个!
这最后一句戳着了万淑红的痛处。她撂下拖把夺门而出。
六
因为修建环城路,榴花饭店的生意不太景气,许多新招聘的小姐还没过试用期就陆陆续续走人了。而万淑红想在这里挣一笔保底钱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她一冷静下来,就觉得真不该这时候跟姐姐翻脸。不管多么不情愿,她会找个时机到姐姐面前去低个头的。不过,内心深处有个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她:她早晚要让姐姐为现在的生活而羞耻,为她的所作所为而后悔。这时她已经沿家属区小马路踱到了河堤上,这条河沿城南流过,流到这里已经快要告别这座城市了,似乎为了最后回望一眼,河流在这里特意弯了一个优美的弧形。水面宽阔起来,形成了一平如镜的河湾,靠岸浅滩处,有一丛一丛的芦苇静静地生长在那里。再远一点是几株向河水斜探出身子的垂柳,柳树下有一块石头,仿佛刚从河水里爬上岸似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正全神贯注地垂钓,不仔细看以为是石头的一部分,仔细一看,却是姐夫刘仁孝。
万淑红住在姐姐家一个多月来,已经充分觉察到了这个家庭的两样奇特之处:一是围绕姐姐形成的那种令人生厌的“奇特”,再就是姐夫与这个家庭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奇特关系。姐夫在厂后门值长夜班,这固然为他不能充分参与家庭生活提供了一个理由,但即使是白天,他也只是很偶然地回来一趟。姐夫的回家,有点儿类似于邻居的串门儿。一开始万淑红难免猜测,他们的生活过成眼下的模样,究竟谁是因,谁是果?谁为主动,谁为被动?后来万淑红发现不能这样看问题。有时候姐夫和姐姐坐在饭桌上边吃边唠叨,那景象十分和谐,十分正常。姐姐也曾对万淑红说过,天下男人有十品,她最喜欢姐夫这一品。因为跟姐夫生活在一起,令她感到十分“自在”。姐姐还曾口无遮拦地笑着对万淑红讲过,说姐夫在外面还有一个“窝”。她那种坦然的神态,使万淑红能够判断出,那个“窝”并不含有那种意义。万淑红渐渐感觉出,姐夫和姐姐对家庭生活各自的态度,恰好使他们各得其便,甚至珠联璧合。姐夫或许就是要在一个家庭的外壳下,维持一份独立的生活。由此万淑红进一步推想,姐姐眼下这种不男不女、邋遢无赖的生活也许正是姐夫的放任自流形成的。她甚至很不舒服地产生了一种与以前截然相反的想法:也许女人就是要在男人的约束甚至压迫下,才能更像一个女人?
芦苇丛深处传来几声清幽的鸟鸣声,万淑红望着远处姐夫一动不动垂钓的身影,忽然觉得姐夫在外面的那个“窝”,可能就像芦苇丛深处的鸟窝一样,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它的安全和舒适。
万淑红与刘仁孝虽打交道不多,但每回见了刘仁孝就奇怪地生出一种心旷神怡,似可畅所欲言之感。细想想,原因在于刘仁孝虽也是男人,但在他面前就是有种既无须设防,更无须表演的感觉。
万淑红很随便地一屁股坐在了刘仁孝身边。刘仁孝略略打了个招呼,就问她是不是与姐姐闹别扭了。
你怎么知道?万淑红十分惊讶。
不闹别扭怎么会这么远地跑到河边来?
万淑红于是向刘仁孝诉说了一通牢骚,最后问道:你说,她怎么会这么过日子?
那你叫她怎么过日子?刘仁孝一边盯着鱼漂,一边漫不经心地反问。
她至少应该到再就业服务中心去,那里的条件多优惠,我姐这么年轻,蛮可以干一番事业的!
干事业自然也不错,可架不住你姐不喜欢。
万淑红满腔的牢骚本指望在姐夫这里求得点儿共鸣,不料姐夫却是这么一副超然事外的悠闲,心里有点儿堵,于是半是开玩笑,半是话里有话地说,我姐小时候蛮勤快,现在这么懒散,怕是受了别人的什么不良影响,姐夫你可要给她做个好榜样啊!说罢,用眼睛仔细盯着刘仁孝的脸看,刘仁孝的脸依旧是平静如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鱼漂,说,做个什么榜样?
像你现在干这个工作,拿这点儿钱,随便一个退休老头就能把你顶了。姐夫你真该趁年轻到社会上闯荡闯荡,先从做小生意开始。
然后呢?
然后生意越做越大,直到开自个儿的公司。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万淑红说着说着情绪就有点儿激动,那你就可以像我们宾馆那些款爷似的,个个初中没毕业,成十万上百万地挣着钱,养了轿车养别墅,养了别墅还养女人,就那样钱还多得儿子孙子曾孙子灰孙子都花不完!
那自己呢?
自己?爱干吗干吗!像你吧,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坐在这儿钓鱼了。
这时,刘仁孝侧过脸来,笑笑地望着万淑红说,你看,我不是已经无忧无虑地坐在这儿钓鱼了吗?
万淑红忽然发觉自己上了一个大当。她想理清楚她是怎么上的这个当,一时却又有点儿理不清楚,只得哑口无言地望着姐夫。刘仁孝见她不吭声了,顺势说道,所以说,享受生活本可以直截了当,用不着绕那么大个圈子的。
万淑红抓住机会反驳道,照你这么说,我姐那样也就算是直截了当享受生活啦?
刘仁孝却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说,她那叫糟蹋生活!
厂区后门值班室离河岸很近,不到100米。因为与毗邻的配电房连通在一起,所以进了值班室感觉里面房间套房间的还挺宽敞。值班室里摆放着不知谁家淘汰的旧长沙发,桌子上是一套茶壶茶杯暖水瓶。里间配电室支着一张单人床,床单干净整洁,不带皱褶,南窗窗台上摆着几盆花,窗下有带支架的电炉,还有锅碗瓢盆一应炊具。
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万淑红不想回姐姐那里,要在刘仁孝这里凑合一夜。
喝了刘仁孝熬得像牛奶一样的鲫鱼豆腐汤,她就进里间单人床上躺下休息了。夜半时分,她醒来一次,一睁眼望见了窗外银汪汪的月光,再看南窗根下,有一方银白色的窗格子映在地面上。窗格子纹丝不动,但里面有两盆花花枝在轻微地颤动。耳朵里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潺潺的流水声,忽而又有人在轻轻地哼唱着歌曲,仔细听听,是刘仁孝的声音。
万淑红又沉沉地睡去了,这一觉当真睡了个黑甜香。
七
徐经理在餐饮部搞管理这么些年,得出了一个经验,要让每个下属一见到他,神经立刻陷于高度紧张状态,甚至只要听到他的名字也会禁不住在心里打个哆嗦。对于他的每个指令,下属的反应应该像遭电击一般迅速,这样才能保持高效率。长期坚持这样的管理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一旦徐经理对某个下属流露上那么一丁点儿好感或亲近,该下属立刻会陷于一种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状态,就会加倍地为徐经理卖命,仿佛欠了徐经理什么似的。徐经理这些简单的小手腕可谓屡试不爽,最近他又在新来的万淑红身上看到了满意的效果。
万淑红近来明显地感觉到,徐经理对她似乎格外垂青。一开始,她不敢轻易下这个结论。渐渐地,她的感觉从三个方面都得到了印证。一是徐经理本人,他常常对其他小姐视而不见,独独跟她打个招呼,问问她在饭店之外的情况。这时他往往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甚至伸出手来帮她整整头巾或制服套裙什么的。二是其他小姐对她的态度也跟着有所变化,小姐们言谈举止之间开始明显地巴结起她来。只要她换一身衣服,就会被小姐们团团围住,有的用明显夸张了的语气表示赞叹,有的则显得十分积极地打听她在哪里买的,有的呢,则仿佛很胆怯似的猜测出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然后在万淑红说出实际价格后,吃惊地说:哇!这么便宜!其三,万淑红感觉到她和李姐之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李姐似乎对她有了敌意,再也不拿正眼看她了。吩咐她做什么的时候,声调格外严厉。尤其是徐经理一出现在大堂,李姐更是把她使唤得团团转,好像她一闲下来就会钻空子跟徐经理怎么着似的。
但徐经理对她的恩宠却似乎越来越升格了,他开始在晚上下了班以后单独留下她,带她出去吃宵夜,有几次甚至李姐也在场。吃这种宵夜令人十分紧张,简直是受罪。她只有在一旁陪着捧场的笑脸,看着徐经理和李姐谈笑风生,甚至打情骂俏的份儿,实际上等于是伺候他俩吃饭。而且这种伺候让人格外提心吊胆,比如她若把徐经理伺候得殷勤周到些,李姐就会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么偏向徐经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管呢?
万淑红开始琢磨徐经理为什么要对她好,最让人放心的原因当然是她举止得体,乖巧伶俐,办事利落了。可是举止得体,乖巧伶俐,并且“做女人”做得有模有样的可不止她一个,还有一个阿芸在呢。徐经理对她好,李姐就要对阿芸好。李姐有事要离开时,就会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阿芸,我出去一下,你给我盯着点儿,有事回来跟我说。万淑红当然希望徐经理能对她好,她有时甚至想,即使徐经理有那种意思,为了在这座城市扎下根,为了能借徐经理之力迈上人生一个新台阶,她也会迁就他的。但她不想跟李姐,尤其不想跟阿芸搞僵了。因此,她还是要费力地琢磨,徐经理为什么要对她好?
其实有些问题一时琢磨不通就不必费力去琢磨了,因为日子长了自然就水落石出。
徐经理开始带万淑红出入歌舞厅、卡拉OK包房等等。这天是发薪的日子,晚上,徐经理又带万淑红去了歌舞厅。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徐经理喝多了点儿,搂着万淑红在舞池里跳舞。徐经理跳的是那种随随便便怎么样都可以的情人步,他双手绕过万淑红的腰搭在她的臀部,万淑红的乳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男人躯体的压迫。徐经理的手虽说只是轻轻搭在她的腰下,但她因为不敢朝后挣,所以感觉上就像有两道铁箍箍在腰后似的。万淑红就仿佛被关在一座活动的牢笼里,而且要随着这座活动的牢笼在舞池里缓慢地挪动。面前不时有徐经理口中喷出的一股股酒气。万淑红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哪怕随徐经理的便做些什么,只要能尽快结束。可徐经理偏偏不愿意这么简单。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向万淑红倾诉,说别看他当经理,拿高薪,实际上老婆刁蛮,家庭生活苦得很,情感上也十分寂寞,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自己可怜自己……可惜万淑红早已了解徐经理的底细,对于他今天的目的也一清二楚了。因此这些话对万淑红只有一种效果,那就是:令人作呕。徐经理接着开始表白他对万淑红的向往,万淑红怎么也想不到徐经理对她的向往是从脚开始的。他说,退回一百年去,女人美不美,美到何种程度,全要看一双脚。那时候男人对女人脚的研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风流才子各个有莲癖……徐经理接下来就对万淑红的脚品评了一番,万淑红却实在听不下去了,因为她由脚联想到了一个词:破鞋。她觉得她离这个肮脏的词已经不远了。她忽然挣脱了那只已经伸进内衣、并沿着后背向上匍匐前进的手说,对不起,失陪了徐经理,我实在头疼得厉害。
手愣在了那里,因为近在眼前的惬意突然被打断了。
徐经理望着万淑红的后背喃喃地说,我看你也很头疼。
第二天,徐经理把万淑红叫到了办公室,手里扬着一个信封对她说,昨儿忘了件事,应该有你一个红包的。万淑红紧张地揣测着徐经理的话,可徐经理的话说得十分巧妙,可谓滴水不漏。昨天是发薪的日子,红包当然可以理解成奖金。可昨天晚上又分明发生了那样的事,红包也可以理解成是为那件事付出的报酬。徐经理的手就那么伸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地望着她,好像早把她内心的盘算看了个透亮。她不敢不拿,拿了红包,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徐经理,转身走出了经理室。
可出来之后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连试用期还未过,哪来的奖金?这么说,这笔钱是徐经理为昨晚的事付出的报酬,换句话说,昨晚她跟徐经理做了笔交易,她把自己卖给了徐经理。关键是,拿了这笔钱,就等于默认了自己是愿意做交易的,徐经理如果要进一步把交易做下去,她就不敢不答应,她以后就得乖乖地被徐经理牵着走。
万淑红在信封里塞了张纸条,把信封从经理室的门缝里塞了进去。纸条上写道:徐经理,谢谢你的红包。但我想了又想,觉得我应该和大家是一样的,不好拿这笔钱。
自从把红包从门缝里塞进去以后,徐经理就再也没搭理过万淑红。万淑红心里虚得很,有时见了徐经理想主动打个招呼,但徐经理的脸板得让她没法儿张口。而且星级饭店里的人不知怎么个个都那么聪明,那么敏感,哪怕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们锐利的目光。徐经理一对万淑红板脸,小姐们也立刻跟她疏远起来。万淑红的日子过得很凄惶,有时她幻想着徐经理能再带她出去一次,哪怕就一次,她也一定豁出去了把关系恢复到以前的状况。可徐经理就是一次机会也不给她。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找最谈得来的阿芸去诉说心事,把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她。阿芸听罢冷笑着说,谁让你不拿那笔钱?活该!咱们这号儿人,走到哪儿不是被别人玩儿?你以为你能玩得过徐经理?玩得过李姐?说实话我就拿过徐经理的钱,不过我已经想通了,咱们俩绑一块儿也不是李姐的对手,与其在这里看别人脸子过日子,把挣钱的好年月都耗干了,不如趁早走人,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你好自为之吧。
两周之后,阿芸当真不辞而别了。万淑红在饭店里更显得孤单凄惶,每天的生活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八
这家工厂的职代会近日通过了一项重大决定:在间隔了11年之后,以集资的方式修建最后一批福利住房。这个消息一传到光棍汉聚居的单身宿舍楼,立刻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引起了一阵躁动。许多在成家立业这个问题上至今浑浑噩噩或早已心灰意懒的光棍汉,被“最后”这两个字吓醒了。他们纷纷行动起来,有的突然迷上了泡舞厅,有的报名参加城里的各种培训班,有的开始跟熟识的大妈大婶套近乎,目的只有一个,寻觅一个肯在×月×日前跟自己领取一张结婚证的异性。这里面有一个绰号“眨巴眼”的小伙子,是万淑芳家的常客。小伙子身材瘦削精悍,生一头自来卷头发。若是初次见面,他给人印象倒也不赖,但若和他待在一起超过了半个小时,你很快就会发现小伙子的一个特点,性情急躁而且特别好动。即使坐在他最钟爱的麻将桌上,他也是一刻都安静不下来。他坐在那里,不停地转动脖子东张西望,毫无必要地颠动两下身子或耸起肩膀蹭蹭耳朵,再么就是用他那只格外灵活的手时不时地抓抓头皮。有人发现,他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止不住地要做鬼脸。总之,他老是给人一种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印象。在万淑芳家的麻将桌上,他抓头皮时飞扬起来的头皮屑以及他屁股底下不停地制造出的吱嘎声常常招来邻座的反感。但不拘小节的万淑芳对小伙子印象却不错,因为小伙子替万淑芳跑起腿来相当勤快。
小伙子找到万淑芳,说是想拜托万姐给介绍个对象。粗粗说明来意之后,小伙子就急切地将他的计划跟万姐和盘托出,他说他都想好了:头一个星期的时间先接触接触,接下来一个月他打算请女方吃四顿饭,跳四回舞,再看上两场电影,加深一下了解,再有半个月时间把结婚手续办了,这样刚好能赶在×月×日前参加集资分房。望着小伙子那因为急躁而不停眨动着的眼睛,万淑芳不由得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她说,你是不是看上我妹妹了?小伙子没料到万姐会主动说出他的心思,喜出望外地点点头。万淑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着急,我妹妹也是初来乍到,一个人没着没落怪狼狈的,我当姐姐的也得给她想办法呀。你好好听我安排,这事应该问题不大。
万淑芳这么草率地应承这等大事,一是因为她那本来就对一切都十分草率的性格。再就是因为她早已开始急切地考虑一个问题:怎么尽快给妹妹打发一个归宿,好让这个家不再有别扭,不再有障碍,尽早恢复到以前那种自由自在、热闹喧腾的生活中去。万淑芳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替妹妹考虑,只是在这样的工厂里生活惯了的人,考虑任何问题都只能从最实用的角度出发。妹妹一个单身女人来到这座大城市混,一没靠山二没本事,怎么立足?最简单可靠,经过几千年实践检验的办法就是嫁人。何况这回又是一石两鸟,有了男人,又有了房子,这对一个初来乍到者来说,是多么大的收获呀!
万淑红开始还有几分犹疑,可一来因为最近的艰难时世,二来万淑芳讲得天花乱坠而又语重心长:房子,男人,指日可待的安稳的小家庭生活,不能不引起万淑红的幻想,第一次约会就这么敲定了。约会之前,万淑芳跟小伙子单独谈了话,让他一定要沉住气,而且反复叮嘱见面时一定要坐踏实了,千万别乱动。可真到见了面的时候,小伙子不知是过度紧张还是怎么的,把他那点儿禀性在万淑红面前几乎暴露无遗。
这种约会因其背后急功近利的性质,双方难免要斗斗心眼儿。一斗起心眼儿来,小伙子哪里是万淑红的对手?谈话的主动权很快就掌握在万淑红的手中,小伙子可以说是乖乖地被万淑红牵着鼻子走。这样,万淑红大体上掌握了小伙子的意图。而且,虽然不到一小时,万淑红也看出小伙子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劲儿。她最后告诉小伙子她得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就是两个星期,眼看着计划要被耽搁了,小伙子沉不住气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于是把这事另托了一个在光棍楼前摆台球案子的做惯了媒的老太婆。天可怜见,这回竟然顺利,很快找到一个愿意成全他的女人。然而,万淑红这条线索小伙子却又舍不得白白放弃。要知道,小伙子在万淑红身上耗了多少心神儿,而且,约会那次还花了钱。从最实惠的角度出发,小伙子决定把万淑红的情况介绍给他在光棍楼上的铁哥们儿“蓝眼儿”。
于是这天晚上,万淑芳家的麻将桌上出现了一张新面孔。新面孔上桌自然是要输钱的,而且专挑万姐坐庄时放她的和儿。万淑红从宾馆一回到家立刻就注意到了那张新面孔,她觉得那个右眼圈儿周围有一圈儿淡青色胎记的男人看自己的眼神儿有点儿不对,透着一股子什么打算。万淑红在小卧室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奓着耳朵听过厅里的动静,大概快到夜半时分,动静终于出现了,新面孔果真是冲着她来的。她听见万淑芳在对新面孔说那个小伙子的事,新面孔马上急急地说,小伙子知道没戏已经另找了人家,结婚证都领了,因为关系铁,才把万淑红的情况介绍给他的。万淑芳笑道:看把你们猴急的,不就一套房子嘛!新面孔马上换了一副口吻连诉苦带哀求,话没说完,就被万淑芳打断。万淑芳笑着说:都一个厂这么多年了,你们的苦衷我还能不理解?这事成不成先不说,万姐我是肯定会帮着你的,说句掏心话,我妹也该有个自己的窝了……
万淑红再也听不下去了,脑子里轰然作响。她没想到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已经被这些男人们当作礼物一样互相馈赠,她更没想到她的婚姻大事一生幸福竟被姐姐当作顺水人情一般卖给了那些乌烟瘴气的男人们。她在这些男人眼中算是什么?不过是他们混房子把戏中的一样道具罢了,而且看他们那一副副急功近利的嘴脸,把戏结束之后道具该怎么处置他们恐怕想都没想过。万淑红由此又联想到万淑芳与赌客们说笑的时候曾经讲起过,11年前厂里分房子时,就曾出现过那种为了挣一笔钱而和别人领结婚证的外地女人。万淑红没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她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她更没想到的是把自己搡给那一个个男人的竟会是她的亲姐姐,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她无非是嫌自己妨碍了她那种乌烟瘴气的生活,无非是想早一天把她扫地出门罢了。现在她该到哪里去?若是一个月前,她还可以去求徐经理,在饭店的贮藏间或地下室将就一个地方住住,可现在怎么办?这样想着的时候,万淑红就渐渐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两道眼泪无声地顺着鼻梁流淌下来。
就在万淑红觉着走投无路的那一刻,忽然有一个人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九
刘仁孝坐在电炉子跟前,手支下巴颏盯着锅里的“省事汤”望着。“省事汤”是刘仁孝生活中的一项重大发明,将青菜、豆腐、西红柿、鸡蛋花烹于一炉,汤滚时,捏一撮儿虾米,淋几滴麻油即成。汤里的颜色有翠绿、乳白、鲜红、嫩黄四种,味道鲜美,营养齐全。在整个夏季,刘仁孝每周喝十二碗“省事汤”,吃七斤大饼,星期天是调剂日,河里钓上了鱼就喝鱼汤,钓不上鱼,就上市场称一斤排骨肉回来炖汤。刘仁孝整个夏季的饮食结构就是这么一种,日复一日,雷打不动。刘仁孝为自己的饮食结构核算过一笔经济账,“省事汤”每碗耗钱1元,大饼1斤1.5元……刘仁孝每月的伙食账大约在130元左右。至于穿衣方面,根据多年经验,厂里发的工作服就足够应付了。因此刘仁孝每月的生活开支总也超不过200元。
这个坚持了若干年的生活实验最终得出了一个满意的结论:维持生计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这样刘仁孝就安心了,他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一些在他看来更有意思的事情上去。
刘仁孝听到门响时,从锅沿上抬起头,于是看见万淑红站在值班室的门口。一天中最后的阳光斜斜地、懒洋洋地照在她身上,使她的面部和身体处于一种半明半暗、过渡均匀的状态中。刘仁孝忽然觉得如果把她右边的门框拆下来挪到她身后做背景,就有点像那天在十字街头摆卖的那些带框油画中的某一幅。画中的这个姑娘脸上表情沮丧,略带泪痕,身后背着一个大旅行袋,看起来有几分憔悴。不知怎么,刘仁孝心中“咯噔”一下,忽然觉得小姨子这副落魄的样子倒比上次伶牙俐齿、咄咄逼人时要显得可爱些。
来啦,坐。
依然是那种平静如水的声音,平静如水的微笑。万淑红心头却感到一股巨大暖流的冲击,好像一杯荡气回肠的烈酒,让她鼻酸眼热,忍不住地要流泪,要倾诉。女人和孩子,遇到第一个关切自己的人时,就会感到莫大的委屈。
既然这样,就先住到这儿来吧。刘仁孝沉吟了半天,又加了一句:要是没什么不方便的话。
这后一句话提醒了万淑红,她忽然发现她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个问题,这使她意识到她作为女人的某些方面已经很迟钝了。是走投无路的处境使她在那些方面变迟钝了?还是刘仁孝作为男人的特殊性能使任何女人在那方面不再敏感警觉?她已顾不上细想这些,只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急切地从塑料袋里取出那瓶品质不错的葡萄酒,用一块细巧的花手帕以饭店的技术水准擦拭得锃亮而殷红,把它摆在了姐夫简陋的铁皮餐桌上。
她很快就醉眼陶然,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轻松。她又有了一个小窝,至少可以坚持到她的下一步打算实施之前,尽管她也说不出下一步打算究竟是什么。她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快活和兴奋像温泉一样止不住地往上涌,她有种想笑的感觉。她忽然想起了刚才顾不上细想的一个问题,于是她拿一双罩着红晕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刘仁孝的脸,望得他别扭地转过脸去看南窗外河湾里泛着的最后一点波光。
哎,以后我不叫你姐夫了。
怎么的?刘仁孝有些迷惑地拧过脸望着她。
她面若桃花,吃吃地笑了两声,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因为,因为不想把你和她联系到一块儿。
随你好了。刘仁孝无可无不可,低下头去喝汤。
刘仁孝!
刘仁孝抬起了头。
她望着刘仁孝从汤碗上抬起眼睛看她的样子,心里果然动了一下。她真的蛮喜欢他抬起眼睛看她的模样。
酒真是个好东西!她想。
十
李姐近来发现万淑红有点儿不对头儿,变野了,胆子大起来了。在大堂里站班儿的时候,过去好容易给她们培养起来的那种温顺又文静的仪态现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那么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头儿,让人一看就生堵。站没个站相,两只脚来回倒着作稍息状,打着弯儿的那条腿时不时地颠动两下,嘴里几乎一刻不停地嚼着口香糖,两只眼睛一刻也不老实地在大堂里四处逡巡,目光所到之处,有那么一股子冲犯人的邪性劲儿。
有那么几回李姐与万淑红面对面走过,竟然发现万淑红也敢不拿正眼看她了。虽然李姐从来不拿正眼看手下小姐,但她的余光却从来没有放过她们,她就用余光也能随时掌握她们是不是在按她的要求做。现在余光就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她,万淑红也同样没拿正眼看她。同时她的嗅觉也告诉她,那股淡淡的酒气正是从万淑红嘴里散发出来的。她会跟谁喝酒?李姐当然不会想到每次万淑红都是和一个月前不辞而别的阿芸喝的酒。阿芸现在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已经混开了局面,时常请万淑红出去喝酒,每次喝酒都有男人作陪。阿芸使万淑红长了不少见识,人一长了见识,难免胆子就要变大,眼珠就要朝上翻。
终于有那么一回叫李姐忍无可忍了。万淑红用大堂的订座电话不知跟什么人闲聊,聊得旁若无人,没完没了,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李姐迈着比平时格外端庄的步子,板着比平时格外冷感的面孔走过去,不怒自威地说:回到你的位置上去,这是订座电话!
万淑红瞟了她一眼,“啪”的一声把电话摔在了话机上。
李姐的心愤怒地哆嗦了一下,但只哆嗦了一下。李姐是个冷静的人,她冷静地又一次回忆了徐经理近一个多月对万淑红的态度,再次认为她的判断没错,徐经理早把她玩腻了。
收拾你的时候到了,不识相的东西!李姐在心里默默地念叨。
机会是由一只苍蝇带来的。
这只苍蝇堪比当年驾机在莫斯科红场降落的西德青年鲁本斯,它创造了一个奇迹。它不知怎么冲破重重关口,竟然出现在星级饭店餐饮部的大堂里,这是星级饭店的耻辱!李姐一看见那只苍蝇,立即用她犀利的目光在大堂里搜索万淑红的身影,她很快搜索到了,她像一条蛇似的悄然滑行到万淑红的身边。
看见了吗?那儿有只苍蝇,把它赶出去,注意,千万别让客人发现!
万淑红捏着李姐给她的手帕边跟踪边轰赶那只苍蝇时,才发现这简直是进饭店以来难度最大的一次任务。且不说餐饮部的大堂对于一只苍蝇来说是多么空旷辽阔,游刃有余,就说她的一双眼睛,既不能放过苍蝇,又不能妨碍惊扰客人,也够勉为其难了。万淑红今天恰巧喝了点酒,她有点儿冒火,于是撂下客人,只把眼睛盯在苍蝇身上。她时而碎步跟进,时而倒步后撤,时而仰头望空原地转个圈儿,同时挥动着那条花手帕,那模样简直与《红楼梦》中的所谓“湘云扑蝶”一般无二。二十分钟后,万淑红居然快要成功了,她已经把苍蝇赶到了回廊口。灾难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万淑红突然觉得撞上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接着是一声尖叫和瓷器坠地的碎裂声。万淑红从苍蝇那里回过神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位端庄高雅的中年女士提着她的品质不凡的旗袍下摆,正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她的旁边是另一位小姐,脸涨得通红地垂手而立,地上是跌碎了的一盘菜,汤汁在四处流淌。
李姐赶来的时候,女士一下就回过神来了,她提着旗袍下摆立在那儿,嘴唇哆嗦着冲李姐嚷道:看看呀!过来看看呀!哪儿不能找个机灵丫头?你们就找这号儿笨东西!还星级饭店呢!知道我今天陪什么人吃饭吗?!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事儿吃饭吗?!知道我这款旗袍什么价位吗?!
李姐慌乱地赔着笑脸答道:我们赔偿您损失,就从她工资里扣除……李姐的本意是给女士解气,不料女士却似乎受到了新的侮辱,尖着嗓子嚷:就她?!赔得起吗?一钱不值的东西!
万淑红觉得脑子有点儿木,里面在轰然作响,她机械地循着固有的思维习惯蹲下身子,用那块花手帕一下一下地为女士擦拭那件品质不凡的旗袍下摆。旗袍一撩起来,她首先看见的是长筒丝袜,真丝内裤,再往上就是赘肉已有些堆叠的中年女人的肚皮,思维渐渐有点儿回来了,是阿芸常骂的一些脏话,是那些脏话中最肮脏的部分……老母猪……肚皮上不知趴过多少男人的老母猪!……这些快意的脏话在她轰然作响的头脑中回旋,但……不知怎么的却让女士给听见了,她的脸奇怪地慢悠悠地扭曲起来,她顺势抬起膝盖朝前一顶,万淑红就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血从她鼻孔里蜿蜒地爬出来,她一时似乎还是没什么反应,就那么坐在地上,用沾满汤汁的花手帕又去擦鼻血,她的脸上擦得红一道花一道的。
……还骂人呢!还敢骂人呢!……
……您消消气,明天就叫她走人……
这是万淑红在榴花饭店听到的最后一些声音,她没有等到明天,而是当时就走人了。她从回廊向外走时,觉得有点儿头晕,顺手扶了扶墙,墙上于是留下了几个鲜红的手指印。这是万淑红在榴花饭店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出了饭店,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小商店打了一个传呼。
傍晚时分,一位女士面若桃花从榴花饭店出来款款拾阶而下。当她刚走到人行便道上时,两位在便道上闲逛的小姐突然凑近她,一个从背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顺手挽个结略略朝下一压,同时用膝盖顶住后腰,女士就成了个弯腰挺肚、仰面朝天、但又毫无办法的很不舒服的姿势,她的两只胳膊像蟹螯似的在半空中徒劳地舞动着。另一个小姐乘机跳到她面前,挥手在她脸上扇着凶猛的耳光。便道上立刻凑过来几个男人站在那里看热闹。紧跟着女士后面出来的几位西装革履男士见此情景,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英雄救美,但只冲了几步就聪明地停下了,因为他们忽然发现那几个看热闹的男人原来和那两个小姐是一伙儿的。他们听见其中一个男人笑着说:往死里打!看以后还耍不耍娇气!
西装男士中有一位反应快的,掏出手机要拨号,却被看热闹的一个男人一把夺过来掼到了脸上,鼻血立刻流了出来。
像通常的那样,巡警赶来时,不法之徒早已逃之夭夭。
十一
初到今夜娱乐城的时候,万淑红对自己的假名字阿雪一时还有点儿不太适应。有时阿芸叫她,阿雪,陪陪这位先生,人家可是一眼就看上你啦!她却坐在那里,手夹香烟愣愣地望着那个看上了她的陌生男人。当然,对于干坐台小姐这一行,需要万淑红去适应的事还多着呢。比如她看客人的那种眼神就让阿芸不知说过多少遍。阿芸说,你不能这么直愣愣地看客人,像你这种看法,熟客要腻歪,生客要被你吓跑。客人不肯在包厢呆着,有的上厕所,有的打电话,其实上屁的厕所,打屁的电话,都是出来看小姐的。他看你,你也看他呀!而且要做得好像忍不住要瞟他一眼的样子。男女交往,第一步从哪儿开始?不就是眉来眼去吗?你既然做了这一行,就别想着再端什么架子了,早早地挣足了钱,该干吗干吗去!
阿芸说的是对的,客人一进来,小姐的目光就齐刷刷地朝客人射过去,在昏暗暧昧的酒吧光线下,她们的眼睛因此而显得灼灼发亮。看到那么多漂亮小姐眼睛灼灼发亮地盯着自己看,客人难免会陶醉一时,会误认为自己是不是还有几分帅气?有几分男人气?或者,还并不算老?有时难免就会忘了小姐们眼睛为之灼灼发亮的东西,并不是客人本身,而是人人身上都多少会揣一些的那点儿东西。
除了眼神儿功夫,第二样是喝酒。有些客人不把酒喝到一定的份儿上,平常脑子里想了无数遍的事,临了就是放不开手脚去做。初涉此道的小姐还没学会喝酒的时候,在客人怀里简直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当她们学会把自己灌醉之后呢,她们也就毫不费力地把自己变得讨客人喜欢:活泼好动,撒娇耍嗔,或者软玉温香,视情况而定。酒在这里的作用就在于把平常挂着的那张脸皮打发走,没脸没皮的男女在一起才好做那等勾当。
第三样功夫是讲荤笑话,善讲荤笑话的小姐最讨客人喜欢,往往几个荤段子一甩,要命的拘束感顿时打消,现场气氛顿时活跃,客人小姐顿时放开手脚。而且小姐讲荤话开涮客人,客人绝对不生气。对小姐来说呢,时不时开涮一下客人,心理上也得到些补偿,有点儿你耍我,我耍你,对等了的意思。
万淑红第一样适应的就是喝酒。万淑红作为女人的某些方面在榴花饭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变迟钝了,当她适应了娱乐城小姐们自己把自己弄醉的那种喝法时,她的那些方面就更迟钝了。她开始变得与其他小姐一样的没脸没皮,一样的嬉笑怒骂收放自如,一样的在男人窝里左右逢源。万淑红接着学会了眼神儿功夫,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出与其他小姐们不一样的地方,她要在绝对的被动性之下为自己留一点相对的主动性。因此客人们一进来,她就要在里面挑选一位相对顺眼些的客人,然后就使出她的眼神儿功夫。她那双一刻也不老实的、会说话的眼睛,总是能让她中意的客人乖乖地走到她跟前来。万淑红暂时还没掌握的,就是阿芸那套满嘴跑荤话,既把客人涮了,还让客人高高兴兴掏出钱来的本事。
十二
城南区某路段最近打死了一个女人,女人身上的BP机、手机、项链、戒指、随身现金等被劫。抢劫钱物不多而人又被打死,警察于是怀疑是吸毒分子干的,而且与死者认识。警察顺着那个路段一摸就摸到了今夜娱乐城,一落实,死者果然是在今夜娱乐城做生意的小姐。
刘仁孝近来发现万淑红的作息习惯完全变了,变成了昼伏夜出。每天晚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深夜才回到配电室的那张单人床上休息,回来的时候常常一身酒气。问她,她又不肯细说,只说是工作性质变了,常常要应酬。那种应酬好像是很累人的,因为每次回来见了刘仁孝,她就向他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算是打招呼。不知怎么,刘仁孝一见她那疲倦的笑容,就禁不住心中一阵发紧。有一天,她忽然说最近夜里不安全,想让刘仁孝每晚到某公共车站接一下她。刘仁孝有值班纪律,他犹豫了一下,但想起她晚上独自回来时那疲倦的样子也就不忍拒绝。每晚刘仁孝一接到电话就骑自行车赶到那个公共车站,时间是不一定的,有时候早,有时候却很晚。很晚的时候,万淑红往往已喝得烂醉,在车后座上坐不稳,就伸手抱住刘仁孝的腰,把脸偎在他的后背上,嘴里还嘟囔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刘仁孝别扭得心里咚咚地跳,但想到她年纪轻轻在社会上混得这么累,也就不好再说她什么了。刘仁孝问她到底在哪儿工作,她却总会把话支开。刘仁孝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也就不追问了。
这么接连两个星期,麻烦就来了。保卫科头头电话查岗两次没人,给刘仁孝记了两次脱岗。刘仁孝很为难地把情况跟万淑红讲了,万淑红忙说不用再接了,她这就要搬到工作的地方去住了。
厂里最近兴起了传销热。很多下岗人员、闲杂人员纷纷花钱加入传销网络,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互相串联,你骗我,我骗你。万淑芳在这方面群众基础好,很快就成了这一带传销界的热门人物。据她自己跟刘仁孝讲,她现在已是银钻级经理,升格为传销大使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现在她每天晚上在家中办讲座,因为她传销的保健药品中含有壮阳的成分,所以学员清一色是外强中干的中年汉子,而且每天晚上都有汉子拎着几盒壮阳药出去到别处寻找下线。万淑芳现在不仅有了下线,而且有了下线的下线,下线的下线的下线,感觉上成了这帮壮阳汉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女观音。她得意洋洋地跟刘仁孝说,你总嫌家里人多,现在看出人多的好处来了吧,没有朋友帮衬,我能做出这么大事业?
因为嫌闹,刘仁孝平常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是下午。这天值班值到半夜时,他肚子难受,好容易挨到清早去家中取药。走到卧室门口时就觉得不对劲儿,门口有一双大号的男人拖鞋。卧室门上挂着半截帘,刘仁孝慢慢弯下腰朝里看,当他不得不两手撑地时,他看见床上的一点局部情况:毛巾被下伸出的是四条腿而不是两条腿。那四条腿好像在夜间经历过什么长途跋涉似的,此刻懒洋洋地纠缠在一起,暧昧的晨光之中,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刘仁孝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恶心得好像再趴一秒钟就会呕吐一地,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卖力地帮衬万淑芳。他突然觉得再也不能在这个不干不净的房间待下去了,他几乎是跑到了河边,他坐在河湾柳树下的那块石头上,两眼凝视着东边的天际。他其实早已不在意万淑芳和那个所谓的家了,他一开始成家就是成给别人看的,好堵住那一张张关切的嘴。他想在家的外壳下维持一份独立的生活,谢天谢地,他居然成功了。今天的一切对他来说就好像走路不小心踩了一脚屎,他现在需要的是做一些能够涤荡心灵、激浊扬清的事,好把那恶心事彻底从心底打扫出去。
聚集在东边天际的层层叠叠的云霞渐渐地由浅紫色变为深紫红色,又由深紫红色变为烂漫的金黄色。最初的几道霞光从云缝间迸射出来,直指长空,并且消融在那无垠的蔚蓝色之中。当一轮金黄色的火球终于从云蒸霞蔚之间喷涌而出时,刘仁孝的眼睛也随着初升的太阳一起发亮,他终于又恢复到那种宽广、宁静而又略有些兴奋的心境中去了。他感到河对岸吹来的夏日和煦的清风,忽然想起他在暮春时节扎的一只风筝,他望着蔚蓝色的天空想,对,今天应该是个放风筝的日子。
刘仁孝从值班室里取了风筝正打算出门,恰巧万淑红回来搬东西,就要跟刘仁孝一起去。河边的草滩上,风并不算大,但刘仁孝手把线轴收收放放,从容自如,一会儿就让那只风筝飘到了高天之上。两人仰头望着那纤纤一根银线渺渺地伸向天空,一会儿就不知伸到哪里去了。那只已经变得很小的风筝就仿佛有了生命似的独自在天空中悠闲自在地游弋着,它的尾羽猎猎地飘动着,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它正在不断地向更高处飞升。目光凝注得久了,风筝不再向上飞升,那高邈的、蔚蓝色的天空却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于是两人都觉出几分眩晕。万淑红就说,人要是活得像风筝那么悠闲自在多好!刘仁孝说,人的欲望太重,飞不上天的,只能在烂泥里挣。他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万淑红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说,这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刘仁孝解释说,你对生活的要求太贪婪,把整个生命搭进去都应付不过来,走投无路了就开始自己糟蹋自己;你若对生活要求得十分简单,天地自然就会对你宽容,让你自在让你轻松。万淑红说,我不信你从小就这样,难道你就从来没有个奋斗目标?刘仁孝说,怎么没有,小时候我的成绩本来很好的,那年高考,恰好城里来了个大人物,街道上戒严,我最棒的语文迟到了半小时没进考场,落榜之后,我爸急着让我挣钱,这就稀里糊涂进了工厂。那时候活得真是万念俱灰了,跟谁也不说话,跟谁也不打交道。后来不知怎么慢慢就想通了,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我们厂里的老大学生,跟别人争职称争房子,争领导岗位,多少年争得你死我活,后来别人当了领导他就当了孙子,别人当一年领导,他当一年孙子,别人当十年领导,他就当十年孙子。现在不到45岁,背也驼了,头发也花白了……所以人心若摆不正,奋斗一辈子,就受罪一辈子。
万淑红再也不吭声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就独自来到柳树下,坐在那块石头上,愣愣地望着那一河碧水静静地、永不停息地向前流淌,撇下刘仁孝一个人像个顽童似的在阳光下手牵风筝仰脸望。
厂里的露天库房丢失了一些配件。
保卫科根据库管员出具的入库单据判断出失窃的大致时段。在这一时段,只有刘仁孝有脱岗的记录。根据规章制度,这一责任理应由刘仁孝承担,处理是下岗。有人劝刘仁孝去分管人事的副厂长那里求情,哭哭鼻子也行嘛!那人说。
刘仁孝觉得哭鼻子太难了,因为他没有感觉到那么大的痛苦。社会上随便找个什么事干干,不能维持生活呢?他想。
十三
万淑红搬进了今夜娱乐城的地下室。刘仁孝的那些话虽然能让她怅然若失于一时,但绝不会动摇她固有的禀性,也就是那种非要在这座城市打拼出一片天地的意志。
对万淑红来讲,在今夜娱乐城这种地方混,挣钱固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在与三教九流的周旋之中抓到一个向上爬的机会。正如俗话所说,机会只青睐那些有准备的头脑。
这天晚上来了一帮客人,打头的那个精瘦的枣核头万淑红虽然没见过,但看得出是阿芸以前的熟客。他人刚在前厅一露面,万淑红就看见阿芸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人也带着同样的笑来到阿芸面前。他们就这么带着暧昧的笑容对了一会儿眼,阿芸说,这么久没来,饿坏了吧!众小姐哄堂大笑,那人说声就是,伸出一条精悍有力的胳膊将阿芸一把捞入怀中,左手顺势在阿芸胸前不知怎么捣鼓了一下,阿芸立刻在他怀里笑作一团。
阿芸现在领班不陪客,就把枣核头介绍给了万淑红。枣核头风趣得很,不仅一见如故似的很快与万淑红调笑起来,而且那颗灵活的枣核头还忙里偷闲地转来转去,与其他人怀里的小姐插科打诨。他很快就与众小姐打成了一片,在包厢里制造出热火朝天的气氛。
几杯酒下肚,枣核头就微微有了几分醉意,直着嗓子喊阿芸来给他唱支歌。阿芸一进包厢,枣核头胡乱按了一首歌在屏幕上,不料那歌早被阿芸填了新词,阿芸一手抓起话筒,一手搂过那颗枣核头夹在胳肢窝下便唱道:
这位男士没人味儿,
爱起我来像畜生。
……
后面的词就淹没在一片刺耳的笑声中了。笑够了,阿芸问枣核头,听说你们那里生意不错,陈老板领着你们大把抓钱啦?——这话在万淑红脑海里“当”地敲了一记。枣核头说,哪里话,再好也比不得你们这里,滚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就把钱赚了,搞得我也想做女人呢!
想做女人还不容易!阿芸抓过吧台上备着停电用的火柴扔给万淑红:阿雪,给他掏掏耳朵!
哄笑声中,那颗枣核头就枕在了万淑红的大腿上,于是万淑红开始给枣核头掏耳朵,阿芸在一旁揿燃打火机给亮。万淑红刚一掏,枣核头嘴里就“噢——噢——”怪声怪气地叫,火苗的微光照着一张丑陋而舒坦的脸,引得众人止不住地笑。就这枣核头还意犹未尽地说:深一点嘛!没够着舒服地儿!阿芸忙说,小心把膜捅破!大伙又笑,阿芸嗔道:笑啥笑!人家说的是鼓膜嘛!
闹够了,闹累了,男人们撇下小姐开始说他们自己的事。万淑红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很快听出他们一伙是凑在一起骂陈老板的老婆,大约因为陈老板的老婆账目管得太森严,手下人清汤寡水的忍受不住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说到了狗身上。枣核头就说陈老板老婆对他还算够意思,一个月前下的那只狗仔送给了他,值600元呢。另一个就问:我记得他老婆只养了母狗,公狗从哪里来的?
枣核头说,花150元牵去配的种。
那么贵呀?
所以他老婆对公狗挑剔得很,要见了动作麻利、看着精神、长得又帅气的才肯配!
狗也讲帅气不帅气呀?那一个笑嘻嘻地问:是依着他老婆的眼光呢,还是依着狗自己的眼光呢?
当然依他老婆的眼光啦。
那就是包办婚姻了噢。
又有一个插进来问:一年给配几次?
就那么两三次吧。
吓!狗要是会讲话,一定要天天闹着让陈老板牵去配呢!
嘁!陈老板与老婆闹了分居,自己到哪里去配还摸不着门径呢,哪顾得上狗哟!
至此,万淑红总算听出了些有价值的情况,这些情况围绕着一个人——陈老板。可以归纳为三点:一,陈老板有钱。二,陈老板被老婆管得紧,大概还从未涉足过风月场。三,陈老板与老婆已经分居了。她感到冥冥中有一个机会快要降临了。她当然不是想嫁给陈老板,那未免有些不着边际,况且她不想靠在某一个男人身上。她只是直觉感到来了一个机会。
送枣核头出门时,枣核头问万淑红要多少小费。万淑红说,你看着给吧。枣核头惊讶地说,你这位小姐倒好说话。万淑红淡淡地道,我不是小姐,我是才毕业的学生,最近遇上点困难,实在没办法了临时在这里混一混。看您先生也是有层次的人,今晚就算交个朋友。说着主动向枣核头伸出手。枣核头颇为动容,再加上酒后男人易生豪气,一把握住万淑红的手说,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就说。万淑红说,也没什么大事,下次能不能把你们陈老板带来?枣核头说,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万淑红说,那倒不必,你只要把他带来就是了。
不能把意图暴露得太明显,要让一切显得自然。万淑红这样告诫自己。
十四
这天下午,今夜娱乐城雇了一帮钟点工搞卫生。傍晚,万淑红睡足了午觉从地下室钻出来,刚到前厅,就听见在外面监工搞卫生的阿芸不耐烦地嚷嚷着:搞快点搞快点!哎呀,你不会站出来嘛!掉下来有我接着呢!万淑红信步走出前厅,顺着阿芸的眼光一看,原来是一个钟点工正在擦五楼的一扇窗子。外墙的窗台只有半个脚掌那么宽,钟点工正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绑在腰上,然后又把绳子的另一头儿系在室内的暖气管道上。眼看着阿芸又要发作了,万淑红禁不住朝钟点工时而探出的脑袋打量一下,这一打量不要紧,万淑红一把抓住阿芸胳膊说,芸姐,你嘴上留德,那是我姐夫!
晚饭是万淑红请刘仁孝吃的,才两个星期没见面,刘仁孝就瘦了一圈,黑了一层。听说他已经下了岗,万淑红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两眼定定地看着他说,是不是因为那时候夜里去接我的事?刘仁孝被她看得别过脸去,淡淡地道:那倒也不是。是我自己嫌夜里太黑,屋里太闷不想干了。现在这份工也蛮好,天天站在高处看世界,蛮舒心的。
然而,万淑红摩挲着他那只老是浸在碱水里变得粗糙了的手,那种久违了的要掉泪的感觉又充溢在眼睛鼻子周围。她说,姐夫,明天我就到家看你去。
刘仁孝抽出自己的手说,你别到家里去了,我已经别处租屋住了。万淑红问为什么,刘仁孝又不肯细说。万淑红就说,姐夫,我在外面长期包租了一间屋子没人住,要不你改天就搬过去住,也节约点开支。刘仁孝说,算了,我一个人弄惯了,还是住自己屋方便。看着刘仁孝那淡然的、仿佛从高处向下俯视的眼神,万淑红仿佛突然悟到了什么。
姐夫你瞧不起我,她说。
刘仁孝忙笑着说,我这样子能瞧不起谁呀!你不要多心,我的确是一个人弄惯了的。你也知道我的生活简单得很,到处都能随遇而安的,你就放心好了。刚才那个女经理一出手就给了一百元,足够半个月花的了。下个星期我就休息,到河里游泳去。进夏这么久了都没下过水呢。
万淑红知道,刘仁孝能够接受她的帮助也就这么一顿酒饭了。
十五
四方机电公司的陈老板终于经不起手下经理李开有的撺掇,跟着他踏进了今夜娱乐城的大门。说老实话,过去他从未涉足过这种场所。每次应酬,作为财务主管的老婆都寸步不离地紧盯在身边,酒足饭饱,把各路朋友都安排妥帖之后,他就得像那条一年配不了几回的宠物狗巴比一样,乖乖地眼巴巴地被老婆牵回家。八年的婚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八年的禁锢八年的屈辱。这回离了婚,他虽然承受了经济上的巨大打击和事业上的沮丧感,另一方面却也体味到那种久违了的轻松与自由。他的一颗男人心又蠢蠢欲动起来了。
陈老板朝着光线显得幽昧而温馨的沙发圈儿那边略瞟了一眼,立刻看见了一排在幽暗的光线中几乎是萤萤发亮的女人的眼睛。陈老板的眼睛像被蜇了一下似的立刻避开了那里。简直是……母兽……一种紧张不安的感觉顿时袭遍全身。怎么会是这样?……他暗自后悔来时没听李开有的……应当先喝几杯。
领班听了李开有的介绍,立刻带着一种亲切温柔而又不失分寸的笑容上来与陈老板寒暄。陈老板的心刚刚舒缓放松了一些,领班却立刻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打击:喜欢什么样的小姐,陈老板自己挑吧。
怎么会是这样?!……难道就像在肉摊上挑肥拣瘦似的,伸着一张脸在这群女人中间当面挑拣吗?……那母兽一样萤萤发亮的目光……陈老板体会到一种冰凉的失望,种种美好的设想冰消雪融,但又怕被李开有笑话,硬着头皮胡乱指了一个。
几杯酒下肚之后,陈老板心情平复了一些,但仍然不喜欢那位胡乱点来的胖乎乎的小姐。胖小姐没话找话了一番,见陈老板毫无兴致,误把他归作了那一类,于是孤注一掷了,像头小猪似的直朝陈老板怀里拱。陈老板一边漫不经心应付着胖小姐,一边却发现了一个新情况,他发现陪侍李开有的那位眉目清秀的小姐时不时地朝他身上瞟一眼。他有些兴奋,又有些疑惑,会不会李开有正跟她说到自己?他注意观察了一阵,疑惑就打消了,李开有压根儿就没往他这里看一眼或指一下,李开有只是在小姐身上忙碌着。那小姐一边咯咯笑着对李开有穷于应付,一边却忙中偷闲地要朝他这里瞟上一眼。他忽然想起李开有曾说过的话——小姐有时也挑客人的。他顿时兴奋起来,那种美好的感觉像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他试着用目光回应那个小姐,小姐好像也有了感应似的更频繁地朝他这里望。男女目光相撞那一刻在心中激起的那种美妙感觉在陈老板心中漾开了。当他又一次拿眼睛朝小姐那里瞟过去的时候,他发现小姐的眼睛早就等在那里了,而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在小姐脸上一闪即逝。
陈老板向领班打听那个小姐的时候,领班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说,陈老板到底是不一样,一眼就把我们这里档次最高的小姐相中了。那是个成人大学的毕业生,想留在城里又一时找不到工作,实在没办法了暂时在我这里混两天,早晚是留不住她人的。
陈老板听了心中越发激动,却假意沉吟了一番,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领班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别的小姐倒好说。这个小姐你最好自己去问她,有没有缘的,就看你们自己了。
陈老板第二次来今夜娱乐城是单身一人。他再也没有一丝儿紧张与尴尬了,他的目光轻车熟路地搜寻到万淑红的身影时,万淑红的眼睛也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了,他们有了一次会心的微笑。
陈老板没有请万淑红到包厢里去,他依然无法在包厢里单独面对这位还不知名的小姐。他带她到散台去,他想从跳舞开始,他想让一切显得从容自然些。他的想法与万淑红的设计几乎不谋而合。跳舞的时候,他问小姐你贵姓,小姐说是姓冰,又问小姐芳名,小姐说是冰淇淋。陈老板感到一点小小的挫折,不过他没有气馁,他几乎是以那种将心换心的态度,借着聊天把自己生意场上的烦恼,家庭的烦恼,向这位冰淇淋小姐和盘托出。他看得出小姐在以鼓励的眼神听他讲。讲罢了他又问了句,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连个名字都不让我知道吗?万淑红笑道:陈老板要真拿我当朋友看待,我哪儿能不识抬举呢。于是万淑红把自己的情况——当然是与阿芸那里口径一致的情况,向陈老板和盘托出。
舞跳得差不多了,陈老板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万淑红于是说,今天能交到陈老板这样的朋友真是蛮开心的,这样吧,我请陈老板去吃夜宵好不好?只这一句话就让陈老板又激动又感动。他本来踌躇的就是今晚结束后该怎么对万小姐表示一下,如果拿现金,那就全完了,什么感觉呀,眼神呀,交心呀,全是自欺欺人,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但不拿钱又该怎么办?万小姐这句话等于主动给他搭了个梯,他哪有真让万小姐请他的道理。
其实,万淑红眼下根本就没有打算挣他的钱。阿芸早跟她讲了,该铺垫的我都给你铺垫好了,钓陈老板这样的大鱼,你一定要沉住气,有耐性,千万别为几个小钱让人家拿你当了婊子。不能一股劲儿地收线,也不能一股劲儿地放线,收一收,放一放,再收收,再放放,弄到他筋疲力尽了,才会乖乖跟你走。
眼下收得差不多了,该放一放了。
这天,陈老板跟万淑红打电话,约她去游泳。万淑红知道他想看自己,偏不让他如愿,推说病了。陈老板立马急三火四地要赶来看她,她又不让,说是不方便。随后几天陈老板打的传呼她一概置之不理,这样把陈老板晾了一个星期,等陈老板的第九个传呼打来时,她才回电话,说是呼机掉到浴缸里了,才修好。她一边替呼机道歉,一边爽快地答应了陈老板的约请。到了餐厅,又把那一副大病初愈后的慵倦表演得淋漓尽致,由不得陈老板不信。
陈老板渐渐觉出跟这个女人打交道的累来了,但是又累得有趣,仿佛年轻了10岁。
万淑红现在很少在娱乐城坐台了。吃饭有陈老板请她,衣装首饰,甚至鞋袜内衣都由陈老板供着。她可以陪陈老板游泳,吃饭,逛商场,但就是不满足陈老板最后的那点儿要求。她经常在陈老板面前忽然就情绪低落,对陈老板不理不睬。陈老板问她怎么了,就说在这个城市里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着,工作也没有,身份也没有,将来怎么办?陈老板请她到公司里当秘书,她又不愿意,说要工作也不能和他在一个公司。
这就难办了,于是没有下文。
这么僵持到第三个月,万淑红感到再不让陈老板尝到真正的甜头,这条大鱼就可能忍痛甩钩而去了。于是她选了一个好日子,借着一股酒意答应了陈老板的请求。但很快又伤感地说,到娱乐城的时候,心里发过誓不出台的。这话一下刺伤了陈老板的心,气得站起来说,你还说这种话!你还说这种话!什么叫出台?!咱们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她红着眼圈儿反问,你说是什么关系?陈老板于是表情庄重地说,咱们是朋友加情人的关系!是相亲相爱的关系!她于是拉住陈老板的手摇了三摇,做出一副可爱可怜的样子来说,今晚做了你的女人,以后可一定要帮我的噢——陈老板自然是指天画地赌咒发誓了一番。
万淑红带陈老板去的宾馆是事先特意让阿芸圈定的,为的是万一有事时可以有内线接应。夜半,陈老板终于功德圆满,躺在床上发出均匀安详的鼾声之际,阿芸给万淑红打来了传呼:进展如何?万淑红回呼:孩儿已喂过,勿念。
十六
陈老板开始绞尽脑汁为万淑红安排一个前程。他开始带着万淑红参加各路朋友的宴会,指望他们中间有人能为万淑红提供一个位置。在这些宴会上,万淑红有时表现得贤淑文静,仪态万方,很给陈老板长脸。有时却又当着面与他的朋友眉来眼去,甚至撒泼放刁,似乎故意要让别人知道她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要陈老板的难堪。陈老板已经了解了这个女人,知道那是她在敲打自己尽快兑现诺言。就在陈老板时不时要为这件事分心、颇有些烦恼的时候,一件小事提醒了他。某天,一个漂亮可人的保险推销小姐上门向他推销五花八门的保险项目。他灵机一动,向小姐打听了保险公司的运行及用人机制,随后就把小姐打发走,呼来了万淑红。他问万淑红,你愿不愿干保险推销员?
资深的保险推销员都知道,如果你在工薪阶层平头百姓之间搞推销,往往是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换来百分之一的收获,他们的经济水平使他们对任何找上门来的推销保持高度的警惕,况且,就算他们对保险有所了解,有没有那份儿闲钱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但你若把客户网建立在了大款、老板、经理这个阶层,那么你伶俐的口齿,机敏的反应,漂亮可人的相貌,坚忍不拔的毅力,忍辱负重的精神,甚至你的一些不正当、不健康的推销手段就都有了用武之地。而这一切,却恰恰是万淑红经过近半年来的锻炼所已然具备了的。
她在太平洋保险公司销售部的业绩很快就飙升至一个令人咋舌的程度。在这个只看业绩其余不问的行当里,有谁能知道这位新加盟者的背后站着一个由陈老板及其生意伙伴构成的经济实力强大的客户网呢?陈老板有时在生意上稍稍妥协那么一点儿,不要说一个高额的个险,甚至一个团险也就搞定了。
万淑红很快在太保销售部站稳了脚跟。
在这座城市的洪流之中,万淑红这条小船并非自身不具备动力,她只是需要所谓的“第一推动力”。她本是不入流的,可一旦陈老板一伙的“第一推动力”使她入了流之后,她很快就感觉到游刃有余了。
生活渐渐地开始对她露出了微笑。
时令已近秋季。周末的这天下午,万淑红陪着陈老板到滨河公园赏菊。这几日是秋老虎天气,菊花开得并不饱满,两人坐在休闲椅上,只是边呷饮料边盯着河水出神。河水这几天有些上涨,河面变得宽阔起来,对岸活动着的人影就有些渺渺。陈老板忽然发现万淑红的神情有些古怪,那是一种他所从未见过的神情。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望见阔大的河水中有一个人正顺流而下地游泳。那人采取的是仰泳的姿势,只见他微闭双目仰躺水中,一副随波逐流的姿态,即使隔了那么远,也能感觉到那人安详自得的气度。陈老板禁不住赞了一句:好兴致!
十七
万淑红为两个月来没有想到去姐夫那里看一眼而感到内疚。如果不是在滨河公园看到刘仁孝在河里游泳,她恐怕至今也想不到该到姐夫那里去看看他。她禁不住自问,为了混生活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吗?按照上次见面时的记忆,她找到了刘仁孝说的那个地方。这是城南滨河的一片棚户土房住宅片区,没有铺柏油的土路上烟尘飞扬,留着五花八门的车辙印。路边的厕所歪歪倒倒,破败不堪,铁皮垃圾箱被拾垃圾的人翻腾得一片狼藉。路边一些脏衣破裤、甚至光裸着脊背浑身油汗的民工用瓷瓷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片区难得一见的白领丽人。但奇怪的是,万淑红却在这里嗅到了一种熟悉亲切的气息。
她敲开那扇门,开门的是一个神色警觉的老头。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一眼万淑红,当万淑红说出刘仁孝的名字时,他朝大杂院东南角似乎临时盖的、与整个大杂院不能融为一体的那间砖房努了努嘴。
刘仁孝盘腿坐在一张铁架床上,微闭着双目。他上身光裸,身体也像路边民工一样晒成了古铜色,虽然瘦,但筋肉却块块饱绽,仿佛一副干过些力气活儿的模样。床前摆着一只矮凳,凳上立着一瓶白酒,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
看见万淑红进来,刘仁孝的眼皮微微掀了掀。不知怎么,万淑红觉得那目光中似乎有了一丝疏远,她环顾四周竟没有可坐的东西,瞅见墙角有一只破马扎,她就一把拽过来扔在矮凳前不管不顾地坐了下来。
你好像已经混出来了。刘仁孝看了看万淑红,拿起酒瓶抿了一口。
给我也喝一点。
刘仁孝从床头的木柜子上取下一只玻璃杯,用嘴噗噗地吹吹干净递给万淑红。万淑红倒了小半杯一饮而尽。
我现在是好了一点,有条件可以帮助那些帮过我的人了。我的朋友之间都是这样互相帮助的,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我不需要什么帮助,真的,我挺好,不是对你说过不止一遍了吗?刘仁孝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你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努力地去生活呢?
我生活得挺好。我打零工,修自行车,我卖报纸,养活我自己。其余时间我就游泳,享受夏日之乐。我还可以喝酒……
冬天怎么办?
夏天有夏天的活法儿,冬天自然有冬天的活法儿。
老了怎么办?
老了更简单了,大家都有一个地方可去,所有的人在那里——大团圆!
我们还这么年轻,不应该想那么悲观!
是你先想到那一点的。
万淑红又一次哑口无言了。
刘仁孝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望着万淑红淡淡地笑了笑,仿佛倒是要安慰她似的说,其实你说的那个问题也的确是需要考虑一下的。本来我也就剩下这个问题没想通了,不过今天我在河里游泳的时候已经顿悟了,人的生命就像一条河,河流流到尽头就流进了大海,河流不存在了,河流死了吗?河流没死,河流只是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活在一种更加博大精深、自由自在的境界中了。
万淑红起身告辞的时候,留下了她的手机号和办公室电话。
这年冬季,万淑红已经升任了太保团险部的经理。这天,她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女人用哽咽的声音告诉她一直想与她联系一直没能联系上,万淑红正要细问,女人就哽咽着告诉她她姐夫死了,希望她能回家看一看。万淑红撂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打个的就奔回了那个曾经熟悉而今已非常陌生的工厂的家属区。
姐姐的家里已完全凌乱不堪,家具几乎只剩了大卧室的一张双人床和过厅的一张折叠式饭桌,客厅和小卧室里堆着快齐到屋顶的纸盒。
姐夫实际上死于秋季,他的遗像就悬挂在空荡荡的大卧室里。万淑红凝视着镜框里那张平静的脸,忽然感到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仿佛死而复生一般由镜框里流泻出来,从他的眼睛一直流泻进了她的心灵。于是她不再感到悲哀,只是宁静而又恍惚地坐在饭桌旁边,听她姐姐用抽抽噎噎的声音讲事情的经过。不知怎么,姐姐却是从她的传销事业讲起的,她说,自从8月份国务院宣布取缔传销以来,那些杀千刀的下线就像疯了似的涌到她家来,他们把东西扔给她要她退钱,她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之后,下线们就开始抢东西,她要拦他们,他们就毫不手软地揍她。
他们合起来欺负我一个女人啊……他们险些把我弄死啊,你不知道……姐姐哭哀哀地絮叨着。
我姐夫呢?万淑红打断她问道。
你姐夫喜欢游泳你也知道的吧?他一游起来好长哟,从城西一直游到城东,往年从来没有出过事的……哎哎……谁能想得到啊……那天,他们要我去辨认尸体,我一眼就认出是他啊……哎……他怎么会游到那里去呢?下游有个水电站他是知道的啊……
我姐夫回过家吗?
你姐夫去之前就回来过一次啊……整个夏季就回来过这一次,这个电话我是最近才翻出来的……
万淑红于是注意到饭桌上有一张纸片,那正是她留给她姐夫的电话号码。他什么意思呢?她想,一边用眼睛去望着墙上的遗像,她从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中似乎读出了这样的意思:照顾她吧。
十八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万淑红用她近一年的积蓄——有不干净的,也有干净的——在城里盘下了一家微型超市,她雇佣姐姐万淑芳做了她的店堂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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