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五斗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回连队的第17天,连长陈向东差点自杀。
凌五斗从六号哨所回来的第五天,陈向东奉命带着军区边防处的几个参谋到六号哨所去做边境勘察,一上哨所,她就看到了自己那尊还没有融化的雪雕。他看到了塑像胯间那具过于粗壮的阳具,他在心里满怀仇恨地发誓:“凌五斗,我会跟你一起死!”,然后眼前一黑,晕厥过去。同行的人以为他是高山反应,赶紧让他吸氧。他在凌五斗孤身守过的哨卡里躺了三个多小时,才苏醒过来。
从边境勘察回来,送走边防处的人后,他决定结束凌五斗和自己的生命。
那天下午,他让通信员汪小朔为他理了发,是那种叫青皮的发型,差不多像颗光头了,然后又修了面,他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也精神了许多。
凌晨一点,陈向东换了身干净的军装,对着镜子,把自己打量了半天。然后,他把椅子搬到镜子前,对着镜子吸烟。他吸掉了整整一包烟,然后站起来,拿出手枪,在镜子面前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做了几个扣动扳机的动作。“凌五斗,这是老子送给你的!”
凌五斗从哨所回来后,暂时睡在荣誉室里。陈向东站起来,拿上手电,看起来像是要去查铺。他用手电把凌五斗的头圈住,把枪对着凌五斗的脑袋,比划起来。他虽然打过仗,受过伤,他的子弹也肯定击中过敌人,但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杀过人。他激动得手都颤抖起来了。
从哨所下来后,凌五斗的睡眠就特别好,他鼾声如雷,浑然不觉,吧唧着嘴,嘴角流着一挂涎水。这使陈向东感到想吐。“死了还要带着这么恶心的家伙上路,我可不干!”他觉得凌五斗不配挨这一枪了。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宿舍,重新对着镜子,张开嘴,把黑色的枪管放进去,他那样含着,嘴唇竟像初吻恋人的嘴唇一样颤抖起来。他忍不住紧紧地咬住了枪管,觉得自己的牙齿比枪管还硬,似乎可以把那枪管咬断,嚼碎,咽进肚子里。他贪恋那种快感,舍不得把枪管从嘴里拔出来。他打开手枪的保险,把子弹推上膛,拇指在扳机上用力……枪膛的气味……火药的气味……枪油的气味……铁的气味……死亡的气味,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激情,特别是他想到这粒金黄色的子弹带着尖啸声带着灼热的温度从他的口腔穿过后脑勺时,他激动得浑身颤栗起来,使他都不敢继续畅想下去。
枪管在他的嘴里变热,那种快感也就消退了。他还是嫌这种死亡方式太快。他想体会死亡的过程。他把枪管从嘴里拔出来,小心地把上面的唾液擦干净。
陈向东突然感到异常伤感。他想了想,把别在军装左上衣口袋里的毛主席像章取下来,像吃一颗水果糖似的,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用力地吞咽了下去,然后,他躺到床上,安静地享受这枚像章带给他生命的风暴和惊雷。
不久,他的惨叫声惊醒了汪小朔。
汪小朔看到连长浑身是汗,可怜地在床角蜷缩成一团,嘶哑地呻吟着。
“连长,你怎么了?”
剧痛使陈向东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汪小朔赶紧叫来军医程德全。但无论军医怎么问,陈向东都只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嚎叫着说:“我……我……吞下了毛主席像章,但……但你们不要管我,不……不要管我!”
程德全束手无策。指导员傅献君立即向团里汇报。团里马上向陆军第十九医院求援。路途如此艰险遥远,十九医院就是赶上来,也救不了陈向东的命,只好采用电话会诊,让从没有做过外科手术的程德全开刀。程德全虽然害怕,也没办法。他让和连长同血型的人随时待命,准备现场输血,然后麻着胆子,听着十九医院外科主任通过电话传来的指令,给连长麻醉,一边输血,一边刨开连长的肚子,把他胃里的像章取出,然后又把肚皮给他缝上。
同时,陆军第十九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乘着救护车,昼夜兼程,颠簸了三天三夜,赶到天堂湾,对连长的手术进行了检查,除伤口缝合得粗糙了一些,其他方面尚可,他们把连长接下山,继续治疗。
军人生吞毛主席像章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上级非常重视,组建了一个调查组,专门调查此事,首长的批示是要查清身为一连之长的陈向东这么做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44
陈向东也再次知道了,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上次参加的是一场世界屋脊上的战争,要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在极度缺氧的环境里,忍受着剧烈的高原反应冲锋陷阵,浴血杀敌,极端艰苦的作战条件使他恨不得尽早牺牲,但直到最后一场战斗结束,他都毫发未损。没想在回撤时,他前面的战士踩上了地雷,当他被爆炸的地雷掀倒,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掉,但他被救活了;他从手术中苏醒过来,知道自己的生殖器已被弹片削掉,只剩下了一粒睾丸。他也曾想过死。但只是想想,刚过去的战争使他感到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后悔自己这次没有死成。但现在既然还活着,他就不能浪费这次未遂的自杀。所以,面对调查组众多目光的审视,他惭愧地说,他之所以吞掉那三枚像章,是想向毛主席表达无限的爱戴和敬意。他一直坚持这么说。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亮出了自己别在胸肌上的一枚像章。像章的别针已经长进肉里,据说调查组的人,无不感动。调查组将此事上报,他还没有出院,就被防区授予了“无限忠于毛主席的边防卫士”的荣誉称号。
何卫文记者专程赶到医院去采访他,写了一篇通讯,说他之所以能成为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成为常年屹立在“生命禁区”天堂湾边防连的青松,就是因为他有一颗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鲜红的心。这篇通讯发在很多家报纸上,感动了无数的人。后来,连长的事迹和凌老四的事迹一起,编入了《KL防区英模事迹汇编》一书。
陈向东伤愈回到连队,全连列队欢迎。他在陆军第十九医院捂了一个多月,养得又白又胖。他的举止尽可能显得低调,脸上挂着英模人物特有的谦逊微笑。
他显得和气了许多。他特意走到凌五斗跟前,握住他的手——凌五斗感觉连长的手变得柔软了,像袁小莲的手——握他手的动作也很轻,他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他的眼神也像袁小莲的,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他说:“连长,我要向您学习!”
陈向东说:“凌五斗同志,我与你孤身守卫六号哨所的事迹相比,真的算不了什么。”
“连长,我做的那点事只不过是在执行您的命令。”
“军区的何卫文记者近日可能会上山来采访你,你要做好准备。她说她曾经采访过你——我已给她汇报了你孤身守卫哨所的事迹。”
“是,连长!但是,连长,我的确没有什么好采访的,她第一次采访我时,我说的真话到她那里都变成假话了。”
“那你就跟他说假话,这样,他写出来的东西不就都是真的啦!”
“这个……报告连长,我们革命战士要实事求是。”
凌五斗的回答显然令连长不高兴了,他用雾蒙蒙的眼睛盯着凌五斗看了半天,突然用严厉的口气问他:“你不会是在六号哨所把脑子待坏了吧?”看凌五斗摇了摇头,他接着说,“我告诉你,所有印到革命报纸、革命书刊上的文字都是百分之百的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就不仅是真话,而是真理了!以后你要注意,一定要按我们革命报刊上的口径说话,明白吗?”
“我……明……白,连长!”
“回答得肯定点!”
“明白!”
接下来,连长和每个人握了手,最后,当指导员集合好队伍,要他给大家讲几句时,他谦虚得红了脸:“哎呀,真的没什么好讲的。”但他还是走到了队列前面,向大家敬了军礼,讲了一番话,“同志们,我和你们一样,从小就无比热爱毛主席,他是太阳,是雨露,他领导中国得解放,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小时候,只要一听到有人说‘毛主席’,我的眼泪就会流出来。我从小就认为,他是全国人民的父亲和母亲。我是个农村娃,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一家吃不饱穿不暖,但解放后,毛主席把地主家的房子分了一间给我们全家住,我还上了学,当了兵,成了天堂湾边防连的连长,我想报答毛主席,但我的确找不到报答的方式,所以我就吞下了毛主席像章。这是一件小事,没想到组织给了我崇高的荣誉。但这荣誉不是我个人的,它属于我们天堂湾这个光荣的集体,属于全连的每一个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继续努力,带领大家,一起去夺取新的荣誉!”
45
凌五斗上六号哨所时下的是班长命令,孤身坚守哨所又有功,按说还是应该担任班长的,但因在别像章一事上没有顺着连长,最后只让他出任了炊事班副班长。
接受任命之后,陈向东专门找凌五斗谈了一次话。他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凌五斗同志,让你这哥班长来当炊事班副班长,是为了更好地锻炼你。你知道,我们都是部队的先进人物,我是立过战功的英雄,是授过荣誉称号的模范,你呢,当新兵时就上过报纸,在养猪场的时候,吴政委专门为你写过报道,上级把你派到天堂湾来,就是要好好地培养你,我把你派去守六号哨所,就是为了锻炼你,要为你创造条件,你是个随时被记者关注着的新闻人物,可能在我们防区,你算是最有名的战士了,所以你的一言一行都要像我一样,时刻注意着;每一句话你都不能随便说,说之前都是要在脑子里过几遍。”
“是,连长,就是要三思而行,三思而言!”
“对,你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说完,他把一大摞报纸放在了凌五斗的跟前。“何记者马上就要到连队来采访了,我给你找了一摞报纸,你要好好学习学习,把握舆论导向,理解宣传口径,提高理论水平,也就是说,我要你看看人家是怎么说话的。”
“多谢连长关心!”凌五斗道了谢,走出连部,回到炊事班,不敢怠慢,当即阅读起来。他看了一遍,就把报纸里的内容记住了。
凌五斗出任炊事班副班长的第七天,何记者专程到天堂湾边防连采访他来了。
凌五斗见了她,感到格外亲切。他在接受采访时,已经没有了在火车上的拘谨。
何记者身边放着氧气袋,在凌五斗对面坐下,对他说:“你看,我又来采访你了,我想听你谈谈你一个人坚守六号哨所的故事。”
“我作为毛主席的战士,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是我的天职!”
“你的故事你们连长都给我讲过了,你说说你的感受吧。”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安家!当我知道大雪封山以后,我就想到,我要做毛主席的钢铁战士,我不能被这一切吓倒。六号哨所即使已经撤销了,但我作为革命战士的精神是永生永世都存在在那里的。”
何记者听他这么说,感到很惊奇,也感到很高兴,“凌五斗同志,我发现你变了。”
“是吗?”
“你已变成了一个成熟的革命战士,说话知道用革命语言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度过那些难熬的时间的?”
“我用革命先辈的精神激励自己,用无数英模的事迹鼓舞自己,他们就是我的精神支柱。”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何记者小心地提醒他。
“好的,具体地说,在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面前,孤独和寂寞根本算不了什么,它们和一切反动派一样,都是纸老虎!”
“请你讲一讲你一个人在上面时做的事。”
“哨所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知道我的身后有我亲爱的战友,有我像家一样的连队,有我无比强大的、伟大的祖国,所以我一点也不畏惧,也不担心。”
“你一个人在上面还站岗吗?”
“毛主席教导我们,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我到边防就是站岗放哨的,而六号哨所是前哨,所以,我时刻警惕地圆睁着自己的眼睛。”
“听说你每天都向连队汇报你观察到的情况。”
“这是一个革命战士的职责!”
“上面没有蔬菜,只有干粮,你就靠吃干粮坚持了半年时间啊!”
“我们革命战士都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就是天天吃冰雪,喝北风,我也能坚持住!”
何记者听他这样说话,有些不知所措了。她说:“凌五斗同志,我到高原来,是专门来采访你的,你不能让我白跑一趟,是吧?你得说点具体的、真实的东西!”
“我作为一个革命战士,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具体的、真实的。”
“你一个人在上面,想家想亲人吗?”
“不想,因为伟大的祖国就是我的家,敬爱的亿万人民就是我的亲人。所以,我无论在祖国的什么地方,我都在家里,我都在亲人身边!”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我每天都在履行祖国和人民赋予我的神圣职责!”
“我知道,六号哨所是我们部队条件最艰苦的哨所。”
“我觉得一点也不艰苦,因为祖国处处是花园,只要是祖国的神圣国土,无论哪个地方,都比花园还要美。”
“我想知道,假如你在上面遇到了危险,你该怎么办?”
“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你在哨所上哭过吗?”
“战士流血不流泪!”
“如果现在还需要你孤身到六号哨所去,你还去吗?”
“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何卫文长叹了一口气,她努力微笑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她只有从其他途径来获取素材了,就问他:“听说你为了排解寂寞,用冰雪为连队的每个战士塑了像?”
凌五斗稍微紧张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静,大声说:“是的,但我这样做,只是想丰富一下自己的业余文化生活,并不是因为寂寞。”
“我还听说你记了日记,可以给我看看吗?”
“除了观察日记,我没有记任何东西!观察日记现在放在连部,但因为那个哨所在我上去时就撤销了,所以我记的观察日记其实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听说你读了毛主席的红五卷,还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伟大著作,听说你都能倒背如流?”
“伟大领袖和导师的书我最爱读,革命战士句句记心头。我记得有些篇章和段落,但还没有全部背诵过。”想了想,又强调道,“我也不可能全部背下来,但我会努力争取。”
采访到这里,高山反应使何记者觉得自己的头像要裂开了,她嘴唇乌紫,脸上也没了血色,她觉得自己严重缺氧,她拿起氧气袋,赶紧吸起来。她强忍着,但语气中仍然流露出绝望来。她用虚弱的声音对凌五斗说:“今天……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吧……”
凌五斗看她那个样子,担心地问:“何记者,你没事吧?”
“没事……吸点氧……就好了……”
“我看你脸色太不好了,我去叫军医。”他说完,就跑了出去。
他在门口遇到了连长,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他赶紧立正,向连长敬了个军礼。连长把他拉到一边,很迷人地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不错,看来你把我给你的报纸看了好几遍啊!”
“报告连长,你知道,炊事班的事情很多,时间不够用,所以……我只看了一遍。”
“很好,你虽然只看了一遍,但已经把报纸的精髓和要义都领会了。”
46
何记者吸了氧,感觉好了一些。她连续采访了三天,但得到的都是凌五斗式的回答——一些口号、空话和套话,没有挖到一点稍微有价值的东西。她不知道凌五斗是多久学会这一套的。但这篇报道非常重要,是军区为了把凌五斗树为“世界屋脊上的钢铁卫士”这个先进典型所做的前期宣传,是军区政治部主任点名让她来写的,要她一定要一炮打响,只有这样,才能组织全国各大媒体来进行深入报道,才能把这个典型推向全军、全国。
这个采访任务她一定要完成。所以,她只好采取间接采访法,发动战士把发现到的凌五斗的闪光点写出来,这个办法很奏效,很快就汇集了厚厚的一大摞。指导员傅献君为了配合她的采访,突然组织了“物资点验”,把凌五斗的“哨所日记”点验了出来。何记者如获至宝,她用了一个晚上,把凌五斗的日记看完了。她有些迷茫。她怀疑这些日记不是凌五斗写的。她想,幸好是指导员负责的这次点验,如果是连长组织的,他又看到了这些日记,不把凌五斗枪毙了才怪呢。
她拿起笔,忍着高山反应带来的头痛,对凌五斗的日记编辑修改起来。她严格按照报纸、按照《雷锋日记》(她认为凌五斗本来就可以成为另一个雷锋)的要求来修改这些日记,把她认为不合时宜的词语、句子、段落、章节都做了认真负责的删改。由于担心连长看到,她把其中涉及连长的、不好的话语都用墨水涂掉了,还把需要重写的地方做了批示。然后,她把凌五斗叫过来。用亲姐姐般的眼光看着他,示意她坐下,装作生气地问:“你不是说你没有记日记吗?”
那本日记被点验出来,凌五斗本来就很担心,现在看到它在何记者手里,便更紧张了。“这个……这个……”
“你会撒谎了。”
“首长,我……我觉得那些日记记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好意思拿出来给您看。”
“诚实是一个革命战士宝贵的品质。”
“我……我……”
何记者严肃地说:“好了,既往不咎,以后注意就行了。你可能是第一次记日记,所以还不知道哪些该记哪些不该记。你要记住,不要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写,不要太个人主义。你是个革命战士,你写下的每个字都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首长,我记住了。”
然后,何记者把凌五斗的日记本递给他,恢复了大姐姐一样的口气:“五斗同志,你一当兵我们就认识了,从部队的角度来说,我们是战友,从私下的情感来说,我对你就像大姐姐一样,你告诉我,这些日记是你写的吗?”
凌五斗正翻着自己的日记本,听了何记者的话,非常感动,他“哗”地站起来,回答道:“谢谢首长,但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首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日记,“报告首长,这些日记不是我写的。”
“坐下吧,这些日记不是你写的吗?”
他又“嗖”地站起来,大声回答说:“报告首长,它曾经是我写的,现在不知道被谁涂改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不像是我写的了。”
“你坐下说话,不用站起来回答,也不要开口首长闭口首长的。”
凌五斗还是习惯性地站了起来,大声回答道:“是,首长!”
“我命令你不要再站起来说话了!”
“是,首长!”他两手放在膝盖上,腰身挺得笔直,端坐在小马扎上,纹丝不动地回答道。
“这日记是我帮你改的,它虽然被我涂改过,但还是你写的。这是为了你好。你不能那样写日记,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首长!”他端坐而答。
“那我就告诉你,你知道你是谁吗?”
“知道,首长,我是凌五斗。”
“对,你是凌五斗,你也是革命前辈凌老四的儿子!你要知道,你从当兵起就被我宣传报道,入伍第一年就立功受奖,上级对你非常关心。你孤身守卫六号哨所后,军区是要把你培养成先进典型、模范人物的。你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以后都要被别人学习的。所以,你在写每个字前都要严格地要求自己。就拿你在六号哨所上的事来说,也许真实的情况的确如你日记中所记的,但那只是你看问题的很偏颇的个人的角度。你是一个革命战士,你不能用这样的角度来看问题。你在孤哨上待了半年,这本来就是一种英雄之举,我就是因为这个来采访你的,我的报道出来,至少全军官兵都会知道你了。然后会怎样?做进一步的宣传,报道你入伍以来所做的所有事情,整理出版你的日记,让大家学习。但你所做的一切,却可能因为你日记中的某个句子不恰当而毫无价值不说,还有可能受到严厉的批判。你知道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吗?”
凌五斗点点头。“像在老家一样,把我从批斗台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
“那不算什么,主要是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给你父亲脸上抹黑,所以,我把你叫过来,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做任何事情,都要从一个革命战士的角度出发,用革命战士的眼光来看待。我告诉你,你只要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问题,你眼里看到的东西就会永远都是光明的、美好的。”
“首长,但是……”凌五斗用纯洁的眼光望着何记者,想站起来说点什么。但何记者严肃地制止了他,“坐下!没有什么但是,永远没有!”
“但是……首长,那我该怎么办?”
“按我帮你改过的,把日记重新写一遍,越快越好!还有,这个事情除了你知我知,不能让任何人——包括你们连长、指导员——知道,抄写完后,我要看着你把原来的日记本扔到火炉里去烧掉。这是上级的要求,你必须执行!”
“是的,首长,我坚决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袁小莲曾让我帮她藏一件东西,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我家牛圈的土墙里凿了个壁橱,把东西藏在里面,再用砖砌住,抹上泥,涂上牛屎,就谁也看不出来谁也不知道了。”
“是吗?凌五斗同志,以后不要再跟别人说你在老家挨斗呀,有对象呀之类的事。你要记住,不论谁问你,谁采访你,关于你老家的事你都只能这样说——我是凌老四的儿子,虽然我的父亲早就为了亿万人民的解放事业英勇牺牲了,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但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是祖国的花朵,从小就生活在伟大祖国春天般的大花园里,受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从小就受父亲的影响,梦想当兵,为祖国站岗,为人民放哨,我决心继承他的遗志,所以,中学毕业后,我毅然入伍,来到了我父亲曾经战斗过的风雪高原,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战士。”
“报告首长,但我的确挨过斗,对过象,结过婚。在道城,甚至我们德城县,都知道我挨过斗,摔坏了脑子;我结婚的事在我们乐坝也是谁都知道的,那天来了好多人吃我们的酒席。我爱人的名字叫袁小莲,她是我们道城最好看的女孩子。”
“我知道……”
何记者还没有说知道什么,凌五斗就像生怕自己说不上话了,抢过话茬:“首长,还有,我出生时,我们国家还没有成立,所以应该说我是生在旧中国,长在红旗下。”
“凌五斗同志!”何记者加重了语气,以严肃的口吻接着说,“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们不需要这些!明白吗?我是首长,我现在命令你——”
凌五斗一听,马上立正站好。
何记者也站了起来,板着一张虽被高原反应折磨但依然好看的脸说:“我命令你,必须按照我刚才给你说的来做!这是上级的命令,你必须执行,明白?”
“报告首长,我坚决执行!”
“现在,你就在这里,重写你的日记!”何记者说完,把一个新的日记本递到他手里,“这也是命令!你最好在三天之内完成,这三天你就干这件事情,我给你的连长指导员就说我要你整理采访资料,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准进来打扰你!”
“是!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47
除了何记者要凌五斗把“今天与昨天无异”改成“啊,又是一个多么有意义的日子”之外,还要写出怎么有意义,虽然她对此做了提示——“一,你成了通信员,要想到怎么做好这份新的工作;二,你要为自己树立一个新的目标,比方说,每天读多少页革命著作”,但凌五斗还是觉得很难写出这种意义来;再如,何记者让他把离开连部的理由改为“虽然连部的生活很舒服,但自己作为一个边防战士,应该到最前线去,所以自己主动要求离开连部,到六号哨所去守防”;在守防期间,何记者要他写上自己在其他同志因大雪封山不能上卡后,如何克服困难,战胜孤独寂寞,始终心向祖国,心向北京,心向毛主席;还让他把背记报纸新闻的初衷改成为了避免高山反应造成自己失忆而与严酷的大自然进行的英勇斗争;让他把抱怨的话换成表决心的话,把不好的事换一个角度变成好事——比如说,他做雪雕不再是因为无聊,而是对战友的真挚感情;对连长的最后的描述——“在临上车之际,我回转身,给他添上了一个粗壮的男性标志”也要改成“因为连长曾经是战斗英雄,是我学习的榜样,所以在临上车之际,我回转身,给他添上了一支钢枪,让他挎在胸前,这样,他就显得更加威武高大了”。而贯穿整个日记的,是要他写上自己一直在坚持学习毛主席的著作,让他一次次突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给予他的战无不胜的力量。
凌五斗看着原来的日记,觉得要重新写好是很难的。他冥思苦想,好半天难以下笔。他咬着笔帽,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晚饭前,何记者想他定然已经写了一些,走进来一看,却见他未着一字,便关切地问他:“你怎么还没有写呀?”
“首长,我写不动。”
“怎么会写不动呢?写字总比你在养猪场喂猪、在六号哨所站岗、在炊事班煮饭轻松吧。”
“首长,不,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每一笔每一划都比一头肥猪还要重,所以这些字不要说写,连搬都搬不动。”
“怎么会这样呢?你在哨所上不是写了那么多吗?”
“首长,哨所上那是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就写完了。”
何记者一听,感到绝望,她长叹了一声,鼓励他:“你不要着急,慢慢来。”
凌五斗说:“首长,我不急,我写东西就是这样,不写的时候一个字也写不动,只要一开始写就能一气写完,首长放心吧,也许过一会儿我就能写了。”
何记者心里已不抱什么希望,但嘴上还是说:“能写就好,能写就好。”
凌五斗吃了晚饭,他的脑子开始变沉,像一块石头,里面的东西也变得和岩石一样冰冷、坚硬。他感到很痛苦,觉得自己的脖子把脑袋怎么也撑不起来。到熄灯号响的时候,他的头脑渐渐变轻,变得像一片浮云,一阵清风,成了空白。然后,词语、标点、句子,像雪花一样飘落在他空白的大脑里。他赶紧跑到连部,找到连长,说自己今晚要写何记者要求他写的东西,不能按时就寝,请连长批准他在炊事班加班。连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行行行,你愿干嘛干嘛。
他舍不得点连队的油灯,就坐在炉膛跟前,借助炉火,把日记本放在膝盖上,奋笔疾书起来。他脑子里的那些词语、标点、句子又从他脑子里像雪花一样飘落到了纸上。他感到自己在书写与自己无关的生活时,真是酣畅淋漓,痛哉快哉。第二天他躲在何记者的房间里,又埋头苦干了一天,当太阳往西边的雪山后降落、向高原泼洒玫瑰色夕辉时,他的新日记已经写好了。这是严格按照何记者的要求完成的。他有所有战士提前完成任务后的那种欣慰和喜悦感。他舒了一口气,把新旧日记本拿出来,双手交给了何记者。
何记者看完日记,有些兴奋,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春风拂面、开满鲜花的原野上,高山反应带给她的痛苦一点也没有了。她真有些怀疑这是凌五斗一个昼夜完成的。这可是三万多字的日记啊!就是抄写也得两三天呢。她觉得这个凌五斗身上的确蕴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她笑了,她知道,自己的通讯稿肯定没什么问题了,也知道她要推出的这个典型肯定能成功了。
她来到炊事班,看到凌五斗正乐呵呵地在炉膛前烧火,脸上手上都是煤灰。他看到她,马上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立正问候。
何记者示意他忙自己的。她找了个马扎,在炉膛边坐下,说:“五斗同志,你熬了一个通宵,累不累啊?”
“有点累,但一忙就忘掉了。”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你还有写作才能呢,你写的东西,都可以直接拿去发表了,我看你以后可以改行去当作家了。”
“我初中都没读完,哪能当作家?昨天晚上,我想这是首长布置的任务,我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完成,哗哗哗地就一直在写,我觉得那是在写别人的事情,所以写得特快。”
“你不要谦虚了,你看你又忘了,你得说自己是中学毕业,如果人家要细问你,你就得按你档案里填的高中毕业来回答,不然,人家就会觉得你在做假,欺骗组织。你要记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报告首长,我没有忘——我是凌老四的儿子,虽然我的父亲早就为了亿万人民的解放事业英勇牺牲了,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但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是祖国的花朵,从小就生活在伟大祖国春天般的大花园里,受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哦,好了好了,知道你记忆力超常,能一字不差地记住。”
凌五斗听她夸奖,有些羞涩地笑了。
何记者把凌五斗的旧日记本拿出来,扔进了炉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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