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在什么都敢做的时代,敢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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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大可不必对灵魂如此充满敬畏,对灵魂的善待恰恰是对它的严酷拷问。唯有这些充满力量的拷问,才有可能确保生命意义与生命进程息息相关。

    走向胡杨

    去新疆,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胡杨。飞机在天上飞,我竭力看着地面,想从一派苍茫中找寻那种能让沙漠变为风景的植物。西边的太阳总在斜斜地照着地面上的尖尖沙山,那种阴影只是艺术世界的色彩对比度,根本与长在心里的绿荫无关。山脉枯燥、河流枯竭、大地枯萎,西出阳关,心里一下子涌上许多悲壮。

    夏天的傍晚,终于踏上乌鲁木齐机场的跑道。九点多钟了,天还亮亮的,通往市区的道路两旁长着一排排白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瓜果清香,满地都是碧玉和黄金做成的果实,偌大的城市仿佛是由它们堆积而成。来接站的女孩正巧是鄂东同乡,她一口软软的语言,更让人觉得身在江南。事实上,当年许多人正是被那首将新疆唱为江南的歌曲诱惑,只身来到边关的。女孩已是他们的第二代,他们将对故土日夜的思念,化作女儿头上的青丝,化作女儿指尖上的纤细,还有面对口内来的客人天生的热情。或许天山雪峰抱着的那汪天池,也是他们照映江南丝竹、洞庭渔火和泰山日出的镜子。客人来了,第一站总是去天池,就像是进了家门歇在客房。照一照镜子,叠映出两种伤情。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些古丝绸路上诗的遥想,有足够的理由提醒那些只到过天池的人,最好别说自己到过新疆。

    只体会到白杨俊秀挺立蓝天,也别说自己到过新疆。

    小时候,曾经有一本书让我着迷。那上面将塔里木河描写得神奇而美丽。现在我知道的事实是,当年苏联专家曾经否定这儿可以耕种。沿着天山山脉脚下的公路往喀什走,过了达坂城不久,便遇上大片不知名的戈壁,活着的东西除了一股股旋风,剩下的就只有像蜗牛一样趴在四只橡胶轮子上的汽车了。戈壁的好处是能够让筑路工的才华,像修机场那样淋漓尽致地发挥。往南走,左边总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右边永远是天山雪水冲积成的漫坡和一重重没有草木的山脉。汽车跑了两千多公里,随行的兵团人总在耳边说,只要有水,这儿什么都能种出来!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水就是生命。兵团的人说,胡杨也分雌雄,母的长籽生絮时像松花江上的雾凇。胡杨花絮随风飘散,只要有水它就能生根发芽,哪怕那水是苦的涩的。1949年毛泽东要自己的爱将王震将部下带到北京,作为新中国首都的卫戍部队。将军却抗令请缨进军新疆屯垦戍边并获准。爱垦荒的王胡子将他的部队撒到新疆各地,随着一百二十个农垦团的成立,荒漠上立即出现一百二十个新地名。在墨玉县有个叫四十七团的地方,那是一个完全被沙漠包围的兵团农场,由于各种因素,农场的生存条件已到了不能再恶劣的程度。农四十七团的前身是八路军三五九旅七一九团,进疆时是西北野战军第二军第五师的主力十五团,当年曾用十八天时间,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奔袭上千公里解放和田。此后这一千多名官兵便留下来,为着每一株绿苗,每一滴淡水,也为着每一线生存希望而同历史抗争。从进沙漠起,五十年过去了,许多人已长眠不醒,在地下用自己的身体肥沃着沙漠。活着的人里仍有几十位老八路至今也没再出过沙漠。另有一些老战士,前两年被专门接到乌鲁木齐住了几天。老人们看着五光十色的城市景象,激动地问这就是共产主义吗。对比四十七团农场,这些老人反而惭愧起来,责怪自己这么多年做得太少。他们从没有后悔自己的部队没有留在北京,也不去比较自己与京城老八路的天大的不同。他们说,有人做牡丹花,就得有人做胡杨;有人喝甘露,就得有人喝盐碱水。

    兵团人有句名言,活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就是对国家的最大贡献。新疆的面积占国土面积的六分之一,境外一些异族异教和境内少数有异心的人总在寻隙闹事。在那些除了兵团人再无他人的不毛之地,兵团人不仅是活着的界碑,更活出了国家的尊严与神圣。老百姓可以走,他们有去茂盛草场、肥沃土地,过幸福生活的自由天性。军人也可以走,沙场点兵,未来英雄与烈士都会有归期。唯有兵团人,既是老百姓又不是老百姓,既是军人又不是军人。他们不仅不能走,还要承受将令帅令,还要安家立业。家园就是要塞,边关就是庭院。兵团人放牧着每一群牛羊,都无异于共和国的千军万马。兵团人耕耘着每一块沙地,都等同于共和国的千山万水。一行人围着塔克拉玛干转了六千多公里,不时就能遇见沧桑二字已不够形容的兵团人,还能知晓一些连队集体家徒四壁的情形。很惭愧,我只在兵团农垦博物馆里见到他们创业时住过的地窝子。在昆仑山、在帕米尔高原、在二十一世纪前夜里,仍有这样的地窝子作为兵团人的日常家居人生归宿。兵团人笑着说,地窝子冬暖夏凉。兵团人笑着说,别人一不小心就将汽车开到地窝子顶上了。兵团人笑着说,维族人不会说公鸡,便将公鸡说成是鸡蛋妈妈的爱人。兵团人的笑让人听来,如闻霜夜雁歌、月黑鸣钟,大气磅礴、感天动地。兵团人长年生活在海拔两千九百多米以上的高山草场,没有蔬菜,极端缺水,毛驴从山沟里驮上来的水只能煮茶。就是兵团领导来,也没水给他们洗脸。吃的食物,除了茶水,无一例外地终年啃的是馕。

    车过阿克苏,往南不远的路旁终于出现一片胡杨,它隐藏在丛生的红柳后面,只露出半截树梢,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一行人刚开始兴奋,就听见兵团人平静地说,你们回来时,沙漠公路旁边的胡杨那才叫胡杨哩,这些是后来栽的,那是原始的。兵团人刚表示过又马上纠正自己说,栽的胡杨也是胡杨。最早说这话的人曾在南泥湾开荒时当过生产科长,并同王震来团里视察,他让团部的人排着队,同王震挨个握手。王震握到文书的手时,突然板着脸,不高兴地举起文书的手,说这样的手怎么写得好兵团的文章,先到连队去,将手上磨出老茧再说。这位团长当即让文书出列回去收拾行李。王震走后才三天,团长就让文书继续回团部上班,团长还在会上吼:王震算老几,这儿老子说了算,我就喜欢手嫩的,手嫩才写得出好文章,栽的胡杨也是胡杨!团长还说,你们将我的话告诉王震去。不知王震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话,几年后,诗人艾青蒙难,王震亲自出面请他来到兵团。得益于王震在中国当代政治中的特殊地位,艾青生命中的劫难得到暂时的缓解。兵团城市石河子由于诗人的到来,一夜之间变成了举世闻名的诗歌之城。石河子只有五十八万人,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占人口比例百分之二十,为全国第一,人均购书量曾为全国第一,更使人感慨的是他们的人均绿化面积全国第一。

    在新疆,曾多次遇见过上海籍的兵团人。据说,五十年代初,第一批上海支边青年来新疆时,还没度过玉门关,便朝着戈壁掩面而泣。如今的他们,已判若两人。每一次见面我都很难相信,这些或坐或站的男子汉,当年也曾在灯红酒绿的上海滩斯文儒雅过。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吼叫、大步走路,不管高矮,到哪儿都是铁塔一座。库尔勒是乌鲁木齐通往南疆的第一站,这座在盐碱滩上建设起来的城市如今有一种让人惊艳的美丽。如此花团锦簇的明珠城市在内地也很难见到。它紧挨着核试验基地马兰,并盛产香梨。我在这儿遇到湖南电视台的一个剧组。他们将未来剧名《八千湘女上天山》,印在T恤衫上,如血殷红的字迹,纪念碑一样雕刻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在历史的同一时期,十万山东姑娘也将青春奉献给共和国西部边陲。她们全都无一例外地嫁给了几十万屯垦戍边的兵团将士,风雨数十年,戈壁大漠多了许多绿洲,多了许多村庄和城市,多了许多夫妻儿女兄弟姐妹。一位社会学家私下里说过,在中国的屯垦史上新中国的这一次是最成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些女人的付出为这史无前例的成功奠定了基础。还有另一类女人,譬如几百名苏州姑娘,她们将现代缫丝技术带到古丝绸之路上的和田,同时,也将自己的命运编织在无尽的惆怅上。

    就在和田,我认识了当地兵团农垦管理局的孙副政委,他爱人是湖北麻城人,我外婆家也在麻城。那天晚上,我举杯向他敬酒,并要他照顾我妈妈的同乡。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想让离别的气氛轻松些,谁知竟惹得旁边的男人眼圈红起来。那一刻,我也心动了!我并不后悔自己说过这句话,但在往后的日子,但凡提及亲情时,我不得不十分小心,不让自己的不慎惹动连疆人的心弦。

    在新疆的最后一天,周涛赶来送别。我们没有谈到诗。新疆这儿遍地都是诗:沙漠、盐碱、戈壁、草原、雪莲、白杨、红柳、葡萄等等,还有壮美的兵团城市石河子。我们谈酒。我说自己这辈子只喝过三斤酒,大前年上山东喝了一斤,去年去西藏喝了一斤,今次在新疆又喝了一斤。我们谈兵团人为他们的酒所做的广告:伊力特曲,英雄本色。

    被谈到的当然还有胡杨。

    和田是绕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折返点。沙漠的边缘出现时,黄昏正在来临,神秘的沙丘上,一个少年怀抱一只乌鸦,赶着一线拉开的数百头黑牛白牛,将大漠西边的地平线和东边的地平线,紧紧地系在一起。我想起了,西北野战军第二军第五师第十五团,改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十七团之前,穿越眼前这座大沙漠时,那些人链连接着的,正是共和国腹地与边陲数十年的安宁与和平。沙漠铺天盖地来了,比死亡的苍白略深的颜色更让人震惊。死亡只是一种深刻,绝望才是最可怕的。在维吾尔语里“塔克拉玛干”是进得去出不来的意思。独自站在沙丘后面,来时的足迹,像时钟上的最后一秒,又像身临绝壁时最后的绳索。仿佛在与末日面对面,人很难再前行一步。兵团人在车上悄然睡去,他们曾经从沙漠这边进去那边出来,塔克拉玛干神话在他们的脚下改写得很彻底,成了日常的起居生活。车行十几个小时后,重又出现的戈壁边缘突然冒出几棵树干粗过树冠的大树。兵团人说这就是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烂的次生胡杨林。活的、死的、倒地的胡杨零星散布在戈壁上,没有其他草木做伴,一只鹰和两只乌鸦在高处和低处盘旋。地表上没有任何水的迹象。胡杨们相互间隔都在十几米以上。作为树,它们是孤独的;作为林,它们似乎更孤独。希望里有雨露,希望里有肥沃,处在半干枯状态下的胡杨,用粗壮的主干举着纤细的枝条和碎密的叶片,像一张张网去抓住没有云的空气中每一缕潮湿与养分。白云晨雾这种亘古的印象,成了盐碱烙在胡杨树上的灰白色的苍茫与沧桑。

    一种树为了天地,长在它本不该生长的地方。

    一种人为了历史,活在本不该他生活的地方。

    一种人和树的沙漠戈壁有尽头。

    一种人和树的沙漠戈壁没有尽头。

    兵团人与胡杨实属殊途同归。在紧挨着原始胡杨林的地方,兵团人又挖掘出一道道深深的壕沟,他们又在向自然的极限挑战,又要向沙漠索要耕田。有胡杨在,就有兵团人在,因为他们的质地完全一样:一半是天山,一半是昆仑。

    灿烂天堂

    罗田是很小的地方,在那里,听到最多的话,却是与天堂有关。

    特别是刚到的客人,很快就会有人上前来客气地问:去天堂吗?

    当你还在犹豫时,又会有人插进来,认真地说,若不去一趟天堂,就是白来了。

    换了外地人,谁不会在心里嘀咕:天堂虽好,哪能这样来去自由,随随便便。

    不管别人怎么想,罗田人反正是说惯了。他们不在乎别人会想,天堂再好,也不如人间实在。他们还要问,是不是刚从天堂回,天堂好不好玩,天堂好看不好看?其实,罗田的天堂不在天上,罗田的天堂只在山上。他们说出来的是天堂般的概念,实际所指的不过是一座山。朋友在胜利镇外看到一幅横挂在公路上空的标语:胜利通向天堂。后来与我谈起时,心里还打着寒噤,他的意思是,这种话不能细想。天堂虽是一种传说,慢慢地就真的成了一种境界。按照传说里的规律,要去那九霄云外的天堂,只有一条路可走,可这条路是正常人和健康人绝对不愿见到的。罗田人所说的天堂,并不需要人用九死来换这特别的一生,也不需要人用心去造七级浮屠。罗田人自己常去,并且极力蛊惑别人去的天堂,其实就是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它是两省三县的分界处,也是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

    围绕这座山生活的人有很多很多。出于风俗,别处人都严格地不将天堂寨叫作天堂。只有罗田这里的人敢这么叫。比较一山之隔的两省三县,罗田的发展最快,日子也过得最好。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他们对天堂一类美好事物,比别人感受得快一些,深一些。一字之差,透露出来的是两样心境。

    天堂应该是好地方。天堂也的确是好地方。

    到了天堂才晓得,世上的天堂各不相同。那是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专属的天堂。

    通向天堂的路,喜欢沿着大大小小的沙河漂流而行,听任山水流泉洗尽心头尘垢。一群在我的童年叫作花翅的小鱼,还像我童年见过的那样,在清亮得不忍用手去掬的水汪里,彩云一样飘来飘去。河里的水与天堂那山上的水一脉相连,河里的风与天堂那山上的风一气呵成。还没到天堂,就能闻到天堂气息。小鱼花翅简直就是天堂那山脉上绽开的季节之花,无须去看盘旋在群山之上的苍鹰,也不用去计较奔突在车前车后的小兽,适时的春光早就铺满了盘山而上的二十里草径。大别山里,让人印象最深的是那种只有斯时斯地才会叫它燕子红的花儿。燕子红不开则罢,一开起来整座山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在天堂那山上,燕子红燃烧的样子太火了,就连满处沧桑的虬曲古藤,也跟着一片片兴奋地摇曳不止。

    清水赏心,花红悦目。安卧在千山万壑中的天堂自然无法脱俗。它将一座名叫薄刀峰的山铺在自己脚下,不肯让人轻而易举地达到心中目的地。四周的悬崖绝壁像是在共谋,同着远处的天堂一道,合力将一条小路随手扔在绵延数里的山峰上。曾经见过卖艺者的双脚游戏在街头的刀刃上,明知那刀不会太锋利,也还要为其发几声惊叹。薄刀峰是一把横亘在天堂面前真的利刃,没有经历过它,任何关于它的传闻,都是苍白的。如此高山大岭,是谁将它锻造为天地之间的利器?小心翼翼地将双脚搁上去后,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肌肤是否完整。步步走来,唯有清空在左右相扶。一滴汗由额头跌落,在白垩纪的青石上摔成两半,无论滚向哪边山坡,感觉上都能一泻千里。

    度人去往天堂的薄刀峰,无心设下十八道关。每每在刃口上走一段,面前就会横生妙趣,兀现哲思。

    山水自古有情,能读懂它则是一个人的造化与缘分。

    我们相信这就是天堂,我们也认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天堂本来就是心中熟悉的美丽与灿烂,加上必不可少的传奇。

    九寨重重

    有些地方,离开自己的生活无论有多远,从这里到那里又是何等的水复山重不惊也险,一切十分清晰明了的艰难仿佛都是某种虚拟,只要机遇来了,手头上再重要的事情也会暂时丢在一边不顾不管,任它三七二十一地要了一张机票便扑过去。重回九寨沟便是这样。那天从成都上了飞往九寨沟的飞机后,突然发现左舷窗外就是雪山,一时间忍不住扭头告诉靠右边坐着的同行者,想不到他们也在右边舷窗外看到了高高的雪山,原来我们搭乘的飞机正在一条长长的雪山峡谷中飞行。结束此次行程返回的那天,在那座建在深山峡谷中的机场里等待时,来接我们的波音客机,只要再飞行十分钟就可以着陆了,大约就在这座山谷里遇上大风,而被生生地吹回成都双流机场。有太多冰雪堆积得比这条航线还高,有太多原始森林生长在这条航线之上,有太多无法攀援的旷岭绝壁将这条航线挤压得如此容不得半点闪失。也只有在明白这些以壮观面目出现,其实是万般险恶的东西之后,才会有那种叹为观止的长长一吁。

    几年前,曾经有过对九寨山地一天一夜的短暂接触。那一次,从江油古城出发,长途汽车从山尖微亮一直跑到路上漆黑才到达目的地。本以为五月花虽然在成都平原上开得正艳,遥远得都快成为天堂的九寨之上充其量不过是早春。到了之后才发现,在平原与丘陵上开谢了的满山杜鹃,到了深山也是只留下一些残余,没肝没肺地混迹在千百年前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我看见五月六月的九寨山地里,更为别致的一种花名为裙袂飘飘。我相信七月八月的九寨山地,最为耀眼的一种草会被名曰为衣冠楚楚。而到了九月十月,九寨山地中长得最为茂密的一定会是男男女女逶迤而成的人的密林。

    我明白,这些怪不得谁,就像我也要来一样。天造地设的这一段情景,简直就是对有限生命的一种抚慰。无论是谁,无论用何种方式来使自身显得貌似强大,甚至是伟大,死亡总是铁面无私地贫贱如一,从不肯使哪怕仅仅是半点因人而异的小动作。所以,一旦听信了宛如仙境的传闻,谁个不会在心中生出用有生之年莅临此地的念头?每一个人对九寨沟生出的每一个渴望,莫不是其对真真切切仙境的退而求其次。谁能证明他人心中的不是呢?这是一个自问问天仍然无法求证的难题。千万里风尘仆仆,用尽满身的惊恐劳累疲惫不堪,只是换来几眼风光,领略几番风情,显然不是这个时代的普遍价值观,以及各种价值之间的换算习惯。以仙境而闻名的九寨山地,有太多难以言说的美妙。九寨山地之所以成为仙境,是因为有着与其实实在在的美妙,数量相同质量相等的理想之虚和渴望之幻。

    九寨沟最大的与众不同,是在你还没有离开它,心里就会生出一种牵挂。这种名为牵挂的感觉,甚至明显比最初希望直抵仙境秘密深处的念头强烈许多。从我行将起程开始,到再次踏上这片曾经让人难以言说的山地,我就在想,有那么多的好去处在等待着自己初探,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上九寨山地,似这样需要改变自己性情和习惯行为,仅仅因为牵挂是不够的。人生一世,几乎全靠着各种各样的牵挂来维系。其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当数人们最不想见到,又最想见到的命运。明明晓得它有一定之规,总也把握不住。正如明明晓得在命运运行过程中,绝对真实地存在炼狱,却要学那对九寨山地的想象,一定要做到步步生花寸寸祥云滴滴甘露才合乎心意。

    牵挂是一种普遍的命运,命运是一项重要的牵挂。与命运这类牵挂相比,牵挂这片山地的理由在哪里?直到由浅至深从淡到浓,用亲手制作的酥油搽一辈子,才能让脸上生出那份金属颜色的酡红,与玉一样的冰雪同辉时,于心里才有了关于这块山地的与美丽最为接近的概念。

    再来时已是冬季。严冬将人们亲近仙境的念头冰封起来,而使九寨沟以最大限度的造化,让一向只在心中了然的仙境接近真实。冬季的九寨沟,让人心生一种并非错觉的感觉:一切的美妙,都已达到离极致只有半步之遥的程度。极目望去,找不见的山地奇花异草,透过尘世最纯洁的冰雪开满心扉。穷尽心机,享不了的空谷天籁灵性,穿越如凝脂的彩池通遍脉络。此时此地与彼时此地,相差之大足以使人瞠目。从前见过的山地风景,一下子变渺小了。小小的,丁点儿,不必双手,有两个指头就够了,欠一欠身子从凝固的山崖上摘下一支长长的冰吊儿,再借来一缕雪地阳光,便足以装入早先所见到的全部灿烂。

    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后果是什么,会因其过程不同而变化万千,唯有其出发点从来都是由自身来做准备,并且是一心只想留给自己细细享受的。正是捧着这很小很小,却灿烂得极大极大的一块冰,我才恍然悟出原来天地万物,坚不可摧的一座大山也好,以无形作有形的性情之水也好,也是要听风听雨问寒问暖的。从春到夏再到秋,一片山地无论何等著名,全都与己无关。山地也有山地的命运,只是人所不知罢了。前一次,所见所闻是九寨沟的青春浮华。不管有多少人潮在欢呼涌动,也不管这样的欢呼涌动,会激起多少以数学方式或者几何方式增长的新的人潮。在这里,山地仍然按照既有的轨迹,譬如说,要用冬季的严厉与冷酷,打造与梦幻中的仙境,只有一滴水不同、只有一棵草不同、只有一片羽毛不同的人迹可至的真实仙境。

    人与绝美的远离,是因为人类在其进行过程中越来越亲近平庸。能不能这样想,那些所谓最好的季节,其实就是平庸日子的另一种说法。不见洪流滚滚激荡山川的气概,就将可以嬉戏的涓涓细流当成时尚生活的惊喜。不见冰瀑横空万山空绝的气质,便把使人滋润的习习野风当成茶余饭后的欣然。当然,这些不全是选择之误。天地之分,本来就是太多太多的偶然造成的。正如有人觅得机会,进到了众人以为不宜进去的山地,这才从生命的冬季正是生命最美时刻这一道理中,深深地领悟到,山有绝美,水有绝美,树有绝美,风有绝美,在山地的九寨沟,拥有这种种极致的时刻已经属于了冬季。

    白如胜利

    一直以为大别山腹地那座属于罗田县的胜利小镇只会是心中的一个忧郁而多思的结。

    经常地,因为艺术的缘故,一个人面对浮华的城市发呆时,胜利镇的小模小样就不知不觉地从心底升腾起来。要说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大别山区里待过的山区小镇少说也有十来座。不管是已做了自己故乡的英山,还是因为一段文学奇遇,而让我念念难忘山那边安徽省的霍山,我的经历一直与各色小镇连在一起。之所以胜利会在这些小镇中脱颖而出,全在于它给了我一些特别的记忆。前不久,一群城里的朋友说是要去我的老家看看,而我竟毫不犹豫地带领他们去了这样一个在心里做了结的地方。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只身一人背着一包空白稿纸,乘上破烂不堪的长途客车,沿着羊肠一样蜿蜒的公路第一次走向这座小镇。飞扬的尘土绝不好是好旅伴,可它硬是挤在一大车陌生的当地人当中,与我做了足足半天的伴。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还没放下行李,天就黑下来。在久等也没有电来的黑暗中,住处的一位刚从县城高中毕业的男孩,用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我问,这一来要住多久。我将牛仔包中的稿纸全拿出来,在桌子的左边堆成半尺高,告诉他:等到这些稿纸被我一个个方格地写满字,一页页地全挪到桌子的右边,我才会离开胜利。男孩用手抚摸着那叠得高高的稿纸,嘴里发出一串啧啧声。

    那一次,我在胜利一口气待了四十天。小镇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它那无与伦比的洁白。

    这样的洁白,绝不是因为最初那如墨如炭的黑夜,在心情中的反衬。也不是手边那些任由自己挥洒的纸张,对其写意。它是天生的或者说是天赐的。在紧挨着小镇身后的那条百米宽的大河上,静静地铺陈着不可能有杂物的细沙。在山里,这样的细沙滩已经是很宽广了。它能让人的心情像面对大海那样雄壮起来。年年的山水细心地将细沙们一粒粒地洗过,均匀地躺在那座青翠的大山脚下。那色泽,宛若城里来的,在镇上待过一两个月后的少女肤色。又像镇上的少妇,歇了一个冬天,重又嫩起来的身影。一到黄昏,细沙就会闪烁起天然的灵性,极温和地照着依山傍水的古旧房舍,俨然像极光一样,将小镇映成了白夜。四十个日子的黄昏,我在这细沙滩上小心翼翼地走过了四十趟。每一次当需要用自己的双脚踏上那片细沙滩,心里就会有种不忍的感觉。就像没有进城前所经历的一些冬季早上,开门出来,面对出其不意地铺在家门口的大雪一样。胜利镇外河滩上的细沙有七分像雪,当它只为我一个人留下脚印时,它的动人之处就不只是抒情了。在后来时常会的沉思中,那行细沙为我的行为所铸成的行走之痕,总是那样明白,不仅不可磨灭,甚至还在时光流逝中,显得日渐突出。有这样的沙滩在,哪怕是有电的夜晚,胜利的灯火也无法明亮。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着自己关于胜利的最大愿望:找一个属于夏天的日子,再去那里,在那细沙滩中安然睡上一夜,将自己的身心完全交付最近的清水,狠狠地享受这无欲的纯洁。

    胜利镇有一条自清朝就存在的古巷。作为往日的兵家必争之地,最新的幽静,完全替代了再也见不着的由过往仕女乡绅用欢笑编织成的繁华。古巷的一头就是细沙滩。在胜利的时候,我总是在下游的某个地方,顺着细沙滩一路走来,然后踏着河岸上古老的青石板一头钻进古巷。一个人在沙滩上走的时间长了,内心免不了会苍茫惆怅。特别是在黄昏之际,古巷里初上的灯火,仿佛就是那久违的人间温暖。无人的古巷里,脚印落在青石上啪啪作响。听上去,分明就是年轻的父母,用自己的空心巴掌,疼爱地抚摸一样击打着自家婴儿光洁的屁股。这时候,古巷两旁那些镂刻着百年光阴的杉木铺门,已经一块挨一块地合在屋檐下,只留着一道五寸的缝隙。每天里,我的脚步声总要惊动一两道这样的门缝。随着那一阵不太响却也显得急促的吱呀声,扩大的门缝后面,就会出现一张充满盼望的少妇的脸。还没到歇冬的时候,少妇们的肌肤里浸透了阳光里所有阴冷的成分。看着陌生的我,她们免不了要在失望之后很快就补上一个微笑。很早就听说,罗田女子善感多情。弥漫在胜利镇古巷中的这些微笑让我不得不相信。一个孤单的男人,永远也无法拒绝这样的微笑。我转过身去,听着近处的木门轻轻地关严了。再回头时,除了心中一片洁白,别的已经全部消散。

    再去时的胜利镇,汽车一溜烟就到了。小镇的模样大改,曾经住过的小楼,不再是银行,已改做了邮政局。住在小楼里的那个从前的高中毕业生也不知去了哪儿。镇委书记老董带着我们绕着小镇转了半圈。古巷还在,先前的少妇也还在。大家一样地在自己的面孔上多了几个岁月。几个新做的少妇,不时忙碌地出现在我们前头。偶尔她们也会无缘无故地冲着一群从未谋面的外来人笑上一笑,还没等到黄昏日落心思归宿,那笑里就含着几分温柔几分缱绻。在离细沙滩最近的地方,一个刚嫁来的女子冲着老董说,你也来看河呀?老董说,这河又不是专给城里人看的,为什么我就不能看。女子说,我是怕你看花了心。一旁的人插嘴说,老董真要花心,也只会花在胜利。因为是正午,看上去河滩白得如同冬季里铺天盖地的大雪。我又起了从前的念头,如此无瑕的沙滩,正好能使人的身心轻松地与天地做一次交融。

    上一次离开胜利镇时,我带走了自己的长篇处女作《威风凛凛》。

    这一次离开时,我能带走的是什么哩?洁的胜利!白的胜利!

    蒿草青未央

    一棵荒草用细细的根须抵达千年史实,一行黄叶用小小的叶面采集千年的荣光,一瓣野花用嫩嫩的蕊丝扰动千年的芬芳。

    这就是长安城,荣华末路唯有荒草。

    这就是未央宫,历史日后尽是浮尘!

    千百年前,这里曾是龙首山。

    千百年后,这里又是龙首山。

    岁月之间,肯定有过那座方方正正,四面筑围墙的未央宫;也肯定有过东西长二千一百五十米,南北宽二千二百五十米,面积约五平方公里内有四十多座建筑的未央宫。同样宫城之内,肯定有过居全宫正中,台基南北长三百五十米,东西宽二百米,最高处达十五米的前殿。这一刻,脚下的所有和全部,又都回复成平常人也能察觉的风水极好的龙首山模样。并且,当地人还不肯将其称作山,只管与黄土叠叠的汉中大地一样,笼统地叫作塬。

    站在这样的山上或者说是塬上,秋天刚刚来到,花儿们连忙开谢了,叶子们却不着急染上红黄。满眼之中的绿自然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一阵风吹来,甚至是一片阳光刮来,就会显出深处里已经在弥漫的枯瘦。

    这情景,正如南方楚地民谣所唱:风吹麻叶一片白。下一句唱词是:葫芦开花假的多。从南方楚地一路攻城略地,率先攻陷长安城的刘邦,果然依着“怀王之约”抢得“秦王”位置而号令诸侯,中华天下岂不是将要跟着成为说“秦语”的“秦人”与“秦族”?好在西楚霸王倚天怒吼,顷刻间山河倒置沧海横流。面对英雄愤怒,刘邦只得领了“汉王”衔,一时憋屈的无奈,竟然成就了千年万代的“汉人”“汉语”与“汉族”。诎寸信尺,小枉大直,若非善忍,哪得长安?一棵葫芦藤蔓铺天盖地开花,到头来只结得几只瓜果;那些结不了果的花儿,鲜也鲜过,艳也艳过,也招过蜂,也惹过蝶,最终还是逃不脱作假的命。历史高高在上,在现实的眼光里,如同上面青黛、下面粉白的麻叶,有风吹与无风吹,景致大不相同。

    分得清的是前世,分不清的是重生。荒草再猛怎么生长千百代?一丛丛狗尾草偏偏要光鲜地摇滚,宛如未央宫内六大殿中的大汉重臣。芳菲再浓如何弥漫万万岁?一片片瘦芭茅在炫耀地飘扬,好比未央宫外十八阁里的汉室小吏。

    左手拣起一片瓦砾,掌心里有了一座殿的沉重。右手拾得半个瓦当,指缝中夹带着一处阁的优雅。抬起左脚,无论是不是小心翼翼,都会将东阙踢得空空回响。落下右脚,无论有没有故意,注定要将柏梁台踩得踏踏实实。向西一声喷嚏,足以让西司马门风雨飘摇。向东一下咳嗽,定招致东司马门草木惊心。

    帝宫未央,轮回多少兴衰。

    焦土一杯,拂一拂就得见天禄。老尘一捧,闻一闻就想起石渠。泥巴一坨,捏一捏就造就金华。沙砾一掇,数一数就数出玉堂。浮灰一团,吹一吹就飘来白虎。流沙一把,漏一漏就变成麒麟。离宫别殿,崇台闳馆,总记得星宿般列列环绕。

    王者长乐,更知岁月无敌。

    飞灰一阵,如裙袂飘落掖庭。汀泞一掬,如胭脂抹到椒房。土骨一堆,像英姿锦绣合欢。石子一粒,像玛瑙闪耀昭阳。残垣一列,似淑女窈窕鸳鸾。枯沟一带,似珊瑚出浴披香。荒径一路,为红玉流连蕙草。兽迹一行,为白玉圆润兰林。断墙一面,当长袖画眉飞翔。青石一方,当翡翠夜映凤凰。后妃闺室,粉阁香楼,忘不了虹彩般灿灿流霞。

    雁过留声,那些早已开过花的舞蹈得汪洋肆意而累得歇季的虞美人,除非来了赵家飞燕,还有什么可以再叹三十六宫秋夜长!风过留痕,那些早已飘香过的芬芳得醉生梦死的野蔷薇,若是迎不来陈家女儿,也就没有人留恋金屋修成贮阿娇!天涯望断,正在不远处悄然伫立的雪花与梅花,等待的是那位步出长安,千载琵琶作胡语,永远出塞的美妙昭君!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秋风醉了,仿佛刚刚穿越汉武大帝流连过的三千余种名果异卉:棠枣、梬枣、西王母枣;紫梨、青梨、芳梨;霜桃、含桃、绮叶桃;紫李、绿李、金枝李;赤棠、白棠、青棠、沙棠;朱梅、燕梅、猴梅、紫叶梅、同心梅;白银树、黄银树、千年生长树、万年生长树、扶老树、金明树、摇风树、鸣风树、琉璃树。百里长安,铺陈绿蕙、江篱、芜藨和留夷。十里未央,尽是揭车、衡兰、结缕和戾莎。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苎青(艹烦),天下奇花妙草,世上国色天香,可以遮蔽江湖大泽,可以蔓延帝国原野,只是抵不过一夜风尘。树还是树,草还是草,花还是花,却一一还原成树中杨柳、草中青蒿和花中酢浆。

    荒郊旧址,古来绝唱。

    野遗之上,满目无常。

    那天,在未央宫遗址旁,同行的一位朋友忽然说起,曾有甘肃朋友送他一只汉代陶罐,摆在家中的日子,一家人天天做噩梦。有一回惊醒时还记得梦中之人对自己说的话:若无鬼魂,何来惊扰?一旁的另一位朋友接着说,她曾留一位女友独自住在自家的另一处房子。女友住了一晚,临别时与她说,夜里曾被某种软体东西抚摸。女友也是见过世面的,她镇定地将那软体东西推开,还说不要这样,三番五次之后才没动静。这处房子只有八十平方米,放了许多古物。女友走后,她马上去那里“开会”,对着屋里的古物说话,要它们守纪律守规矩,否则就请出门外。朋友此处房子是否再有软体东西出没不得而知,得到汉罐的朋友将其放到地下室后,家中一切便重回安宁。

    来自楚地的刘邦,大概更在乎中国南方的魔幻之于自身及汉王朝的现实。于楚地中心湖北随州孔家坡出土的汉简中有几只简记载用鸡血祭祀土地神,其中有简文“央邪”,表明其时“央”与“殃”相通,“殃邪”当然是指殃祟与灾祸。如此例证还有云梦睡虎地的秦简、长沙马王堆的帛书,既然秦汉时期普遍将“殃”写成“央”,堂堂汉高祖,肯定对身后之事有所预见,“未央宫”就应当是没有灾难,没有殃祸的王宫了。

    经历吕氏之乱、七国之变、巫蛊之祸,待到商人杜吴于宫中酒池杀了王莽,校尉公宾斩其首级,未央的意义,无论解释为没有尽头,还是理解成没有祸患,都不过是传说了。

    正如朋友们所遭遇的,百代千年的未央宫存于当下、活在当下的意义,重要的是在长乐长安之上,不使那些历史中的邪恶再犯人间。史遗所在,宁肯葳蕤酢浆作了国色,唯愿棽离青蒿是为栋梁,也不让前朝奸佞重享半缕阳光。一棵草的未央,于过往是莫大遗恨,对历史则要摛笔穷鞫。人文烝会,瑰异日新。如此芳草积积,嘉木满庭,才有天下兴盛、无极长安的深远寓意。焦土累累,雁碛遥遥,那些生长在历史中的狗尾草,飘荡在时光里的蒲公英,都将具备现实的强大力量。

    因为杨

    五月的大平原。

    五月的苏北大平原。

    五月的京杭运河边的苏北大平原。

    没有见过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的苏北大平原,也没见过一月、二月、三月和四月的苏北大平原,只见过五月的苏北大平原,因为这是迄今为止我与这座梦一般的大平原唯一的相逢。

    停泊在古码头上的现代游艇,正如长到南北的京杭运河之于横到东西的水闸。漂移在京杭运河中的重载船队,更像坚硬的堤岸之于柔软清波。教科书里说,这片有过太多沉重史实的平原,那些苦难艰涩,连带从地里渗出来的每一滴水都很苦咸。铭记于文字的那些绝望坎坷,即便逃难至千里之外,能品尝的依然只有辛辣。真的来到泗阳,梦一般的苏北大平原,猛然化作童话撞入我的胸怀,用那种对历史的浪漫深深感化于我,又将那些浪漫不再的历史铮铮地牵动每一根心弦。

    苏北大平原的五月,本该牡丹红透原野,茉莉香浸天际,那红的牡丹不见消失却似消失,那香的茉莉依旧弥弥却难沁心底,只是由于一种杨的出现,珠圆玉润的圆润顿成运河畔百代玛瑙,流光溢彩的光彩迸出苏北大平原近世琉璃。

    做了群山的树便做了雄伟,做了平原的树便做了壮阔。

    站在杨树博物馆旁那棵三人合抱粗的苍茫大杨树下,我想起一个关于杨的贬义词。那被爱情视为天敌,被婚姻当作杀手,能使浮生红尘一塌糊涂的“水性杨花”原来也可以是世间美德。听说过戈壁人行走千里百里,只要停下脚步,就在地上插上一枝青春之杨,为自己种下来年的一片绿。抚摸过那种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沧桑之杨,就像抚摸时时刻刻在一起,却一生一世见不得面的命运。然而,真正年年岁岁日日夜夜相厮守的是从泗阳到苏北再到大江南北五岳东西,从平原到山地再到房前屋后田边地头,平常得如同家人的惬意之杨。这样的杨比如父母,高也高得低也低得。这样的杨比如兄弟,干也干得淹也淹得。这样的杨比如爷爷奶奶,盐也盐得碱也碱得。这样的杨比如子子孙孙,肥也肥得瘦也瘦得。这才有了行走在黄河故道,找不见旧日铺天盖地的风沙。徘徊在盐池碱窝,闻不到先前茫茫死寂的气息。一个媚眼或许成就一段情爱,一个灵感或许创造一部诗篇,一句闲话或许改变某种人生。在一切还是皆有可能面前,一种名叫杨的树已经在改变泗阳、改变苏北、改变大平原以远的山水世界。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在苏北大平原核心地带的泗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还是不毛之地。就因为二十株杨的意外出现,经过四十年的栽种与繁殖,那一株株挺拔的躯干,那一片片飘扬的绿叶,竟然覆盖了这片土地的百分之五十五。奇迹是信念的果实,信念是奇迹的种子。生长是普通的!我们是孩子时如此,我们的孩子也是如此。有雨露阳光就好,春风吹几吹,该长的长,该粗的粗。长成却是非凡的!非凡到成与不成只在一念之差。那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其他四十株杨,就这样被其他地方的一念之差成了枯枝。

    因为杨,相关林海的赞美不再专属于莽莽群山。

    因为杨,相关林海的注释需要添上湿地与荒滩。

    因为杨,一眼望穿的辽阔里有了舒曼爱恋的林荫小道。

    因为杨,一马平川的迷糊中有了寻觅奇妙的呼啸林涛。

    天山戈壁胡杨千载,乌苏里江白桦无限,洞庭鄱阳天水相共芦苇,塞外漠北苍茫只见红柳。平原平原大平原,苏北苏北老苏北,因为有了杨,一切的可能都成美妙,就像童年与林鸟一同飞上林梢。

    天堂横行客

    有个星期天,我领着儿子上集贸市场买菜。儿子站在张牙舞爪的小龙虾面前不肯走。没奈何,我只好停下来,让儿子自己去挑,儿子伸手刚向前又缩回来。他怕,要我动手。我正准备说我也怕,虾贩子已飞快地替我们代劳了。一边往菜篮里扔那些狰狞可怖的尤物,一边热情地说个大体肥的小龙虾最好。我对小龙虾没有经验,对各色贩子却是有经验的,他们总是恨不得将孬货先脱手。我想,虾贩子说大的好,我就偏要小的。于是,便顾不得含蓄斯文,冲着处处暗藏杀机的小龙虾们大打出手了。

    回家后方知,儿子要吃小龙虾是假,要玩小龙虾是真。他哭闹着使尽浑身解数,不让我将它们活活蒸了,自己端了半脸盆水,放几只精灵的小龙虾,用一只小棍子去和那些大钳子打斗。最逗儿子开心的是小龙虾中小的们。由此,我想到在与虾贩子的较量中,我胜了。其实,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明白过来,这吃小龙虾与吃螃蟹应是一样的道理,讲究的就是个大体肥。

    在那次,由于儿子的欢乐,我发现自己对小龙虾的感情起了变化。

    1990年那个流火的月份,在通往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的客车上,往日的冷冷寥寥,被突发的熙熙攘攘搅得让当地人吃惊,猜不透这满满一车横行霸道的城里人,来这大山深处干什么。有问则有答,说是去山上宾馆开笔会的。他们“啊”了一声,仿佛懂了。我则以为未必是真懂,这种拢到一起写小说写诗的聚会,在城里都要浪费太多口舌做解释;而在山里,他们也许是将我们当成卖笔买笔的生意人,来此搞展销的。

    如火如荼的季节,笔会亦开得如火如荼。高手当仁不让,新秀死不认输,三三两两住一间屋子,大家都暗暗骂着“他妈的”较着劲写。宾馆条件应该说是不错的,却无法使每个人都得到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无奈,大家各显神通,或是掀了被窝将床板当桌子,或是将水桶倒过来做成椅子。直弄得服务员叫苦不迭。而到了夜里,一群人叠起会议室的沙发茶几,拎出一部录音机,放上些抒情浪漫的舞曲,自然又欢欢乐乐,轻轻松松了。

    宾馆在天堂寨山腰上,外面一弯小桥和一群裸露的玄武岩,勾勒出一条清悠悠的小河。我曾说过,在这山泉之中洗衣服是一种享受。后来,当我看到几个小孩在那溪水中做天体扑腾时,一番蓦然回首之中,呼地觉得,那才是一种这辈子不会再有的享受。

    那天中午,在去餐厅的路上,几个湿漉漉的小孩迎面跑来,大点的一个手上托着一只罐头瓶,瓶里装着几只小螃蟹。我立即想起了儿子和小龙虾,就问,你这螃蟹能给我一只么?小孩愣也不愣便说,你拿吧。我从口袋里翻出一只旧信封,随手拿了一只装进去。稍后坐在餐厅等候上菜的时间里,我拿出螃蟹炫耀说,自己给儿子弄了一个最漂亮的礼物。旁边的人却提醒说,螃蟹是只死的。我仔细一看,顿时愣了,果然那小生命已魂归山野了。

    料想不到的是,等我步出餐厅,那小孩竟然等候在那里,见了我,问,喂,你那蟹子是死的吧。我说是呀是呀,蟹子是死的。我小时候也是将螃蟹叫蟹子。小孩说,不怕,我再到河里给你捉一只,河里蟹子多得很。又问,你住哪个房间,捉到后,我给你送去。我告诉他自己住二〇五房间。等到天黑,散步回来,小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站在我面前,依然喂了一声,说,我把蟹子放到你房间里去了。回到房间,果然,茶几上放着一只罐头瓶,瓶里的清水中,透出一只大螃蟹和几只小螃蟹。

    此后和小孩碰面,我们都以喂来打招呼。有一次我问他,这蟹子吃什么。小孩认真地想了想,极负责地回答说,吃沙子。我是真心问,小孩也是真心答。我不知道螃蟹吃什么,却能断定绝不是吃沙子。我仍然笑着点头表示懂了,回房间后,却丢了几粒饭粒在瓶子里。

    下山之际,和《长江文艺》的刘耀仑君坐在一辆吉普里,忍不住从那声“喂”谈到山里人的淳朴,同时拿出瓶子里的螃蟹作证。刘君精神大振,说谁给他儿子送了一只小乌龟,谁又送给他儿子一只小团鱼(鳖),说,干脆也将这螃蟹送给我儿子吧,这样,三位铁甲将军就会齐了。我笑一笑,没做表示,心里则想,你有儿子,我就没儿子么?

    谁知在罗田县城住下开总结会的那一日中午,《芳草》编辑部的刘宝玲先生忽然很沉痛地冲着进门的我说,你看看,好像那大螃蟹将小螃蟹吃了!我立刻将眼睛凑近去,但见瓶内浊水横溢,一条条断胳膊残腿在展示着一场凄惨的屠杀。小螃蟹全不见了,只剩下那只大螃蟹耀武扬威地举着屠刀似的两把大钳子。我真想骂,你这混账东西怎么可以残害自己的兄弟呢,真不该错爱一场。却没有骂出声,我怕伤害送我螃蟹的小孩的心,尽管他听不见,可人做事说话都得凭着良心,而不能似这天堂之中的横行者。

    再也没有将这螃蟹送给儿子作礼物的兴致了,回转身就将它送给了刘耀仑君。刘君立即回报一副感谢的样子。我几乎要告诉他这家伙的暴行和血债,但我更愿见到龟鳖蟹同居一室,比试谁斗得过谁。我强忍着终没说出口。

    在我们这一行人中,没有谁能解释螃蟹为什么会自相残杀。日后,在另一场合,我又说起螃蟹之残忍。一位朋友不以为然地说,假如你不把它囚禁起来,它就不会吃自己的同胞,它是饿急了才这样。我一时竟无话可答。如他所言,倒是我凶残而不是别的什么了。朋友亦是那次笔会中人,他继续引申,说,就像那次笔会,上山时车上挤得像蒸饺子,我们反怪路上不该还有人上车。如果没有我们这一帮人,车上会那么挤么?在山上,我们埋怨服务质量不高,但若是别的普通会议,就不会那么难伺候了。我终于有了话,我说,假如山下的新鲜东西,始终不上山去横行,那山上不永远是死气沉沉么?

    在这一瞬间里我突发奇想,这个世界假如从没有骄横之物,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因为历史从来都是横行者开的头,所以,我很想知道刘君家三个铁甲将军会面后,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尾。然而,我不会询问的,因为我更想将这一切全部忘掉。

    寂寞如重金属

    假如记忆没错,水一样的清愁,这意韵沉幽的诗句最早是由郁达夫说出来的。这六个常用汉字组合而成的意蕴,在2005年夏天最后的一段日子,更加深了我在找到某种根由后的重重怅惘。

    这样的感觉是在一条河流上开始的。来自面积之大世上仅有的高原湿地草海的这条河,猛地从高山大壑中挤出来,隔着它从贵州地界上望过去,对岸我所要去的滇西北彝良县的一处山村,其余景致并无特殊,只有那些掩映在参天古树和累累如山的庄稼中的瓦脊,在一片深色的青灰中,有意在四周镶上浅色的青灰窑瓦,初次相逢只当是一幅鬼斧神工的山水巨绘。等到一步步、一程程深入其中,再从记忆中翻箱倒柜找出,颜色深浅不一的青瓦,稍在脑子里荡漾,就变成山光水色辉映之下思绪的清流碧波。

    后来问过不下十位当地人,竟然没有谁能准确说出位于河边的山垸的名字,其原因几乎都是因为没有去过那里。直到回家后,洗却身上的尘埃与病痛,翻出所接触过的一些人名,发了一通短信之后,才有了我只能认为是权威的回复:这条河流有几段叫法不一,你过河的那段叫格闹河,再下段叫洛泽河,过河的那个山垸是龙街苗族彝族自治乡坪子村迎春社,那个山垸就叫迎春社。因为有了这叫迎春社的小小山垸,格闹河才应运而生。如此妄自尊大般的判断,当然会让那种名为历史的庞然大物怒发冲冠,横亘着的高山大岭便是此种心情的证明。历史总在婆婆妈妈地数说,择水而居,以河为邻的是人,眼前事实分明不是这样!水流踪影幽幽在前,高山空大莽莽断后!山水合谋,让飘零一样的迎春社,往上收拾了高高云天的视野,向下留驻了路路锦绣的步伐,寂寞无声地做了天籁之下,一处云淡风清曲径通幽的生机。

    黄昏来临之际,这条叫了一个古怪名字的河流,再也不肯驱流响驾涟漪汤汤泛泛地往前去了。从过于峻峭雄奇的群山之中获得这小小的出人头地于心太累,连日来一场场大雨淋坏习惯中的清纯模样,不懊悔也有遗憾。一涧山水,出乎意料地不是在它奔腾浩荡汹涌澎湃时突现,反倒是因为比两岸纹丝不动的山峰更加凝重,才有了区别于别处流水的绝对纯粹。高原风凉,高原峡谷之风更凉,感觉上秋天就在眼前,却看不到任何迹象。也许水中会有某些枯叶,但也没有染上秋风吹红的色彩,那是天地间一切生灵都会发生的小小误会,就像河水将壁立巨岩当成故道尽头的家门,直到走近得无法再近时才蓦然回首。河水是真的没有流动。那些充满动感的色泽与滋味,是从山垸里爆发出来的。披散着的涟漪和波纹,也是借着那些看不到的东西为载体,从长着绿青苔的茅屋顶上,用沉郁的节奏轮番打扰这流不动的格闹河。

    仿佛晓得,此非赊了洞庭月色,将船去到白云边买酒之飘逸身,而是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的凄凉孤旅。所谓“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大世面大境界仍是千山万壑之外的向往,能先得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小小抚慰,也是去向极美生涯的一次进步。面对那些千百年的大樟树,不得不去形容“荷风送香气”是。站在万丈高的崖岩下,将一声断喝惊落下来的阵阵水珠,听成是“竹露滴清响”。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大峡谷中仅见的山垸,有足够的情愫让这条孤独潜行的河流,突然明白秋水共长天一色只是遥远的梦境。而离人心上秋,纵然芭蕉不雨也飕飕才是每时每刻的日常生活,所以才变得如此寸步不离,将与山垸紧紧依偎当成最大的想念。

    用不着想很多次,这样的仅有,虽是一次,仍能使人从此在心头缠绕成清浊兼而有之,高耸与低回都不游离本质的山水。河流是真的流不动了,在被山屏蔽的人间,被目光逮住的山垸越小,越有可遇而不可求的温暖与馨香涌动。那些已经穿越和等待穿越的奇峰怪岭粗糙而嵯峨,任何细小的外力都有使其摇摇欲坠的可能。流不动的河流执拂之手,一边虚拟地将狂躁和悸动给了与水毫不相干的山,一边实在地顺手安妥心劲中披坚执锐的那一部分。山越是大得不可理喻,险得不可理喻,越能接近情商极高的河流。山垸里清烟稍一袅袅,它们便摇摇晃晃,醉成错把酒坛当蜜罐的巨大狗熊,迫不及待地要用最近的任何人烟安稳下来。河流像那些埋藏在大山深处的重金属,生就了如此模样并不是为着沉沉一叹,所以才有与重金属品质相同的沉重无声。

    小小山垸,让本可以尽快汇入江海的河流如痴如醉,彻日彻夜地离其不开,凭借的是置身于天堂,却不似天堂。譬如,有星星的黑暗时空,有甘泉的万仞峰巔,有藤桥的绝壁断岩。还有更直截了当的,譬如那些种在岩石缝里的荞麦和土豆,自己活得无比艰难,还得养活这怀抱在山水中的小小人间。无论如何看去,这样的人间都在本色地将自身打扮成天籁,即是天堂中的模糊地带。

    如果河流也是天籁,那么在天堂中,哪里是它的模糊地带呢?命定属于崇山峻岭,属于名叫迎春社的小小山垸的这河流,虽然心语难以谛听,意韵却清晰可见。河流的痕迹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四周,有的挂在山野上,有的卧在瓦脊上,有的在山路上与家畜野兽一起奔突,有的在大树下与根须一道深植于大地深处。

    河流之心毫不犹豫,等不及去想就将天堂中模糊地带的位置,交付给一个女孩的眼睛。当然,除了眼睛,还有哪一种感觉值得不假思索地信任呢?按行程算,那个地带离河流很远,在地理上却是近得不能再近,用手指轻轻弹出一粒石子,没有任何障碍,十几秒钟之内就能无声无息地融入河中。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纵然人的心灵不转,行为也不得不弯了又弯。那座因为继承的历史,哪怕还有几成新,也要叫红军桥的石拱桥,将河流两岸连成通途。穿过山垸的道路,匆匆挣脱靠水的泥泞,每弯一弯就在河流上空升高一层,河流的重金属气质就会凸现几分。

    正是有着重金属的基础,才没有错过那双眼睛。当那个爷爷般的老人将沧桑装进背篓,负在肩上,同河流一起,同高山一起,依偎着山垸,看过来的眼睛也是重金属的。相去不远就有一个年轻的父亲,那背篓太夸张,连带着眼睛里沉淀了更多的重金属元素。毋须求证,后来的那个该是上小学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女孩,在血脉里选择这河流作为根源。过格闹河,过迎春社,一台越野车只用了缓缓的十分钟。女孩的出现和消失,像重金属那样,为注定要成为历史的十个瞬间,做了沉默到极致才是真响亮的结论。那眼睛很清,也很轻,看得我们不禁飘扬和透明起来。

    节气离秋霜秋露还差一个月,根茎作物还没有从天地间获得足够的糖分。不是挖红芋的时候,靠在山坡上歇息的女孩,背上的背篓也像长辈那样,被红芋藤填得满满的。也许是野猪,也许是豪雨,还没成熟的红芋被迫当成早熟收获了。女孩用她的眼睛说出了这里的一切:河流之流不动,山垸之梦不醒,秋意早来,花香迟到,还有被我们所默默怀想,早早于星期五就投入辛劳的黄昏小女孩。引领着天堂中模糊地带的女孩,用那容不下任何异物的眼睛,将模模糊糊的物是,映衬得如天堂般清澈。

    在高处看来的河流离心灵更近。迎春社,格闹河,没有生长出可以看风景的垂柳,只有尚且无法收割的田垄。有山峦叠嶂,其实想看远也看不远。非要分出远远近近时,一定是与所认识到的河流之流不动相同。说女孩步步远去,尽可以理解为她正走进我们心中。说河流与山垸渐次去远,也可以当成那光影的微小粒子正在抵达不经意间就会隆隆作响的灵魂。只要牢记生长在河流边的高山柳,枝条是红色的,叶茎是红色的,与我们一样用血来营养的河流与山垸,就会在它们流不动时,改道流入我们的生命。

    夏末的彝良山区尽管阴冷和潮湿早早就来了,因为有女孩水一样清纯的眼睛,苍茫不绝的雾海也挡不住这地方突然开始的成长与年轻。女孩的眼睛,是河流与山垸不知不觉中的翻覆与轮回,是山垸与河流愿意和不愿意都得泄漏的天机。在重重寂寞笼罩之下,那天晚上,这条被金属般梦想缠身的河流,枕着山垸睡了。

    写下这段文字之前的几个小时,我站在长江中游的一处岸边。我不是有意的。如果是有意,那也太矫揉造作了。我是陪一位拥有美国绿卡的朋友信步到达的,面对今年以来最大一次洪峰,我理所当然会想,这许多的浪涛和波澜,有没有来自那条格闹河的?成为记忆只有半个月,在很小时差的此端与彼端,分明存在着差异巨大的两种历史,并让人难以置信:此水即彼水吗?大水望天而去,烟云都显得渺茫了。格闹河,那条当地人也不晓得何为这般叫法的奔流之水,没有一滴能够弄潮到不使自身滚滚东逝。千汇万合之后,只好成就了金沙江,然后再成就长江。

    那么遥远的地方,绝不是想去就能去的。然而,有一种更好、更深情、更人道和人性的方式,它让我在心里不断重复,不断向往,不断祈祷和祝福。我会通过自己深邃的目光,从东湖和西湖,从黄河和长江,驾一只想念和思索之舟,去汇合那个地方。我得感谢自己一不小心走进这从未到达的秘境。我也喜欢自己一不小心,竟然找到心情中久违的旧识。我不晓得会不会期待下一次的一不小心。我将这条寂寞如重金属的河流作为留言,有我要说的话,有我一挥而就的先锋诗,有我信奉的古老哲学,最后还要加上我在日常中屡屡敬畏的泛神主义者的宗教。

    沉郁岳阳楼

    记不清楚上岳阳楼几多回了。想来却奇怪,每遇楼上道道飞檐、盔顶和楹柱,总会生出初临之感。也许正应了“云江北、梦江南”这句民谚,两湖比邻,文化同属古楚,来湖南,就如同寻根访祖了。

    远眺洞庭碧水长天,空怀沧溟辽阔无际。

    其实,天下各处名楼,都隐匿有各自沧桑的源起,如同人,都对应着不同的命运。岁月倥偬,时光如尘,多数来历亦真亦幻,却归于了一统,或位列神话仙班,或藏于人云亦云。岳阳楼也无法僭越这种宿命。建造年代已无可考究,建楼者更是无从谈起。不过,后世重修者大多为当朝历代精英,早已彪炳典册,有迹可循。至于那建构一梁一栋的工匠,啸聚于精英们的盛名之下,只能成为历史无尽的猜度、疑问,等同虚无。就像身边的洞庭,人只注目湖水的浩渺博大,谁还在意那一点一滴呢?历史的不公正,于此可窥全貌。此为题外话,说修楼人。

    溯至三国,史载首修岳阳楼者,是东吴大将鲁肃。鲁肃为人豪侠,谋勇于当时乱世中,卓尔不群。早在诸葛亮初出茅庐前七年,就曾预言天下必将三分。历史的残酷,于诸葛身上又得以鉴证。煌煌一部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把“三分天下”的天才眼光,就这样硬生生移植在孔明头顶,造就了中国文化的智性传统。文化的强大,连历史往往也只能自叹弗如。

    鲁肃在当时叫巴丘的岳阳地界上大兴土木,修缮当时未曾得名岳阳楼的城楼,并不出自文化考量,只因战事所需,用以检阅和训练水军。于是,岳阳楼的前身,不图享乐以博美人眷顾而奢靡,也不为王权折腰而浮华。这楼,其沉郁之气,因与战争如孪生兄弟般同时降世,就如此钦定下来了。

    时过五百年左右,至公元七一六年,岳阳楼等来真正懂它的人,没落权贵、被贬中书令张说。比之鲁肃,张说对中国文化的影响要小很多,但在唐开元年间武则天主政期,张说却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从现今留存下来的《四月一日过江赴荆州》里两句“比肩羊叔子,千载岂无才”,就可管窥张说并非浪得虚名。张说被贬,祸起仗义执言,不做伪证,敢于当朝顶撞武氏内宠。好在历史总在阴错阳差间,会留下些许幸事。“伪证案”没给张说引来灭族杀身的横灾,却给岳阳楼带来了重生。

    谪守岳阳的张说,开始了扩建鲁肃阅军楼的宏大工程。先名旧楼为“南楼”,后正式定名为岳阳楼,整日里与一群文人雅士们在楼上饮酒作诗,赏湖观景。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被贬谪的朝廷命官,一个失败的男人,在洞庭湖上,面对被雨打风吹近五个世纪的一座残楼,面对被惊涛骇浪濯洗拍打了快五百年的一座老楼,修葺整改岳阳楼如凤凰涅槃重生之时,不以沉郁为底色和檩木加入打磨、构架,难道会为那道道飞檐、盔顶和廊柱,抹上层层浮光?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湖与楼的相得益彰,如老友故旧,端坐于云谲波诡的中国历史长河中经年交谈,以心换心。浩荡的气势与悠久的内涵,使岳阳楼成为唐以后诗人墨客的心灵栖息地,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或贬谪、或流亡、或失意、或落魄,心怀沉郁之气,饱尝家国悲愤,于此登楼,于此吟诗,于此作赋。至盛唐中叶,岳阳楼已然成了传统文化里的特殊符号、意蕴和象征,借以抒发忧国济世的感念、理想。

    如此说来,我们的文化、历史,包括传统,似乎是因贬官们的创造才得以继承。其实也不难理解,贬官失宠,跌宕,孤苦,孤单,以至孤独,恰巧掰开了文化、历史和传统的内核;贬官在外,鹤野云闲,亲近自然,寄情山水。于是,文写了,词赋了,且性情感喟大多真挚。人因文立,文因人诵。历史有了,文化有了,传统也就立起来了。北宋庆历四年春,同是贬官的滕子京,在岳阳楼也是走此老路。谪贬到洞庭湖边的第二年,便集资重修,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大约滕氏觉得自己被贬得不够远,也不够狠,或许自知才华有限,便想起另一位贬友,远在千里外的邓州地方官范仲淹。

    终生未登岳阳楼的范仲淹,仅凭滕氏遥寄书画一幅,想象,还是想象,就借楼写湖,凭湖抒怀。当然,也只有如此经历过从极乐到极忧的贬官,才有了比从未上位的平民和从未下位的权贵更加深刻的忧乐体味,而留下了千古流传的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此,世间就有了从未有过洞庭水映岳阳楼的胜景。中国文化的吊诡和奇妙,于《岳阳楼记》里展示得淋漓尽致。

    在母亲心里流浪

    去丽江,不管是何种年龄,一定要去听一位歌手的歌。即便是与音乐最无缘,也能因为他那个令人奇怪的姓氏,而多一些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在丽江小住,因为过年,现代情感与传统情绪纠结得格外深,以至于意外得出一种与历史社会无关,纯属个人的结论:这座在文化上只配与茶马古道共存亡的小城,能够在航天时代大张旗鼓地复活,应是无限得益于那些从来不缺少才华,也从来不缺少浪迹天涯情结的知性男女。

    那天下午,从客栈里出来,随心所欲地沿着小溪将自己散漫到某条小街。清汪汪的流响若有若无相伴着。水声之外,其余动静亦如此,不到近处,不用心体察,皆不会自动飘来。就这样我走进一所“音乐小屋”。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也叫《音乐小屋》的小说。眼前的小屋似乎有某种默契。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听着弥漫在四周的歌唱,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那位开店的彝族姑娘搭着话。最终,我从她手里买走了一大叠歌碟。虽然歌碟有些来历不明,那些歌唱却是真情感人。据此,我晓得了,在这些本地制作的歌碟背后,漂泊着许多比音乐还自由的自由歌手。

    小街的青石,光滑得像是从沧桑中溜出来的一页志书。

    小街的板房,粗犷得像是垂垂兮长者在守候中打着盹。

    小街的空旷,幽幽地像是明眸之于女子越情深越虚无。

    这时候,还没想到,再过几小时,就会遇上一位真正的自由歌手。

    在这段时间里,首先,天黑了,肚子饿了。接下来,在爬到一所餐馆小院的二楼上看古城灯火时,因为限电,身边一带突然了无光明。不得不离开时,我们还是不想选择灯火通明的四方街等,偏要沿着背街深巷,在青石板成了唯一光源的暗夜中缓缓潜行。当光明重新出现时,正好看到一处可以推门进去的酒吧。坐下后,那位男歌手为着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唱了几首老歌。突然间,酒吧里也停电了。

    点蜡烛时,聊起来,了解到他叫丑钢。我忍不住问,这是你的艺名吧。丑钢却说是本名,而姓丑的都是满族人,还说自己曾经是银行职员,做歌手已经十几年了。过年的丽江,一限电就是两小时,这一次我们不想刚坐下就走。而丑钢也拿起一只吉他,唱起他自己写的歌——《老爸》。只听他唱了一段,接下来我们就能跟着唱:“爸爸,我的老爸爸,那天你突然病倒了。我说爸爸,我的爸爸,你不要离开我和妈妈!”这样的歌唱让人心动,其理由自不待言。

    接下来他唱起:“老了,真的感觉老了。一切都变化太大,再不说那些狂话。老了,纯真的心灵老了,不过仅仅二十几岁嘛,却真的感觉老了。我真的老了,我已付出太多代价。天真离我越来越远,我却根本留不住它。我真的老了吗,看到打架我好害怕。生存,说白了更像一种挣扎。执著,其实只是没有办法。理想,我已差点忘记了。对不起,我不能再唱。我感到饿了,妈妈……”

    听这一曲,恍若在小街拐弯处,与命运撞了一个满怀。

    不是能否躲得开,而是这一头撞得有多重。是翻出几个跟斗,或者几个踉跄,再不就是满脑门金星灿烂?老了是一种命运,从年轻到老了是一种命运,刚刚年轻就觉得老了也是一种命运,只有年轻却没有机会老了更是一种命运。谁想反其道而行之,从老了再到年轻,无论如何,都是痴人说梦,而不可能是命运。

    曾经听过别人说,丽江必须靠自己去无人的小街上寻找,才能发现。客栈老板亦说过,有美丽女子三年当中十几次投宿门下,所要做的便是满街寻找。不晓得她找到“老了”否?想来能够让人一生中寻找到老的,除了命运,不可能有其他。

    与我共有过的小街上的“音乐小屋”,何尝不是某种命运!在找到她之前,丽江小街是别处的一种言说。一旦命运撞将过来,这些便顺理成章地有了事实发生。不仅仅——不仅仅是某种新艳际遇,那些太微不足道了,就像一张小面额纸币,就能在小街上买到扮酷的帽子与秀美披肩。重要的是在哲学辨察、史学明鉴和文学感怀之上,用双手实实在在地抚摸到一生中无所不在的命运,顺便掂一掂其重量。

    在丑钢的自由歌唱下,从忧郁到安宁只有一步之遥。

    作为一名从长春到北京,再到深圳,最后来丽江并爱上丽江,不肯再走的歌手,他比自己姓氏更奇怪地从不用流浪一词来形容自己。

    到了需要我们离开酒吧时,被限制的电一直没来。

    于是非常情不自禁地想道:面对黑夜,无法流浪。除非流浪的人和灵魂,揣着一粒烛光。然而,有着烛光一样的理想,就不是传统的流浪了。

    离开丽江,回到武汉,收到丑钢的短信。回复时,我形容他是在母亲心里流浪。实际上还想说,能在母亲心里流浪,最轻微的歌唱,也会是最深情的感动。一如普天之下,每个人都曾想到并说过的:我饿了,妈妈……

    滋润

    生活在南方,对湿润有着别样的感情。

    记得第三次去北京,是参加《青年文学》召开的我的几部中篇小说研讨会。时值1992年的夏天,在中青社的地下室招待所住了一晚,早起后,朋友发现我的左眼忽然变得通红。急忙去医务室看,一位女医生只是随便瞅了一眼,便问你是南方人吧?听我作了肯定回答后,她斩钉截铁地说,没事,是不适应北方的干燥,眼球表面的毛细血管破裂,过几天就会吸收干净的。1993年第二期《青年文学》的封面人物登了其时我的照片,知道的人,还能看出我眼睛中的异样。在北京待了几天,女医生所说的吸收,在我回到武汉以后,才真正出现。自那以后,我也拥有许多人不喜欢北方的理由——太干燥!

    所以,我就没有理由不喜欢南方的湿润。正如眼下,长江中下游两岸绵绵不绝的梅雨时节,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没事时宁可站着,只要不坐在椅子上,就是一种幸福。可我仍然不会埋怨,并且由衷相信,湿润是南方人生的一种根本。

    去年十一月,我去西北某地时,突然接到朋友的邀请,从干涸到十几个人共用一盆水洗洗的黄土坡上的窑洞,直接飞到宁波。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由于是深夜到达,直到第二天早起,才产生对她的第一感觉。怎么说哩,当然是很好。不是虚情假意,也非虚与委蛇。想一想,一个人在干旱得习以为常的地方,最渴望什么?当然是水。而一个在长江边玩水长大的人,去到那种干旱得对水都麻木了的地方,自然更加怀念天设地造的江河湖泊了。

    偏偏宁波懂了一个对水不舍的人的心,在我抵达宁波的第一个早上,就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好雨。

    那一天,只要在户外,自己坚持不使用任何雨具。

    并说,自己是从西北来的,那里的人将打伞当成一种罪过。

    宁波的雨,竟然如此深得我心。人在室内时,它便下得激越而豪迈。一旦发现我们走到门口,那雨马上变得温婉而抒情,细细密密地从空气中弥漫下来,比打湿脸庞多一点,比浇透衣服少一点,让人实实在在地放心地走在雨中。

    说来很怪,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机会来宁波,自来过一次后,不算因故没有成行的那几次,仅成行的,半年之内竟然来宁波三次。

    第二次从武汉自驾来宁波。时值四月,沿途没有不是艳阳高照的。一到宁波,天就下起雨来;待我离开宁波,出城区不远,那雨就消失了。所以,第三次来宁波时,心里已经不可能有其他假设了。从武汉开出的动车到上海后,不出站依然是动车转到宁波,七小时的动车车程,我一直在入神地看一位藏族肢残写作者的长篇小说打印稿。但有放下书稿,朝着车窗外若有所思时,一定会在心里重复地问:宁波会再下雨吗?

    宁波后来用我所喜欢的湿润回答说,会,一定会下雨。

    事实上,在我前往的路上,宁波正下着一场少有的豪雨,只是当我们走近时,那雨才变得温情脉脉。对于外来者,走马观花是其永无休止的真理。第一次来宁波,只与仿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书的“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诗意而建造,是为浙东古代雕刻艺术最集中、最精致,内容最丰富的建筑之一——林宅,有一些接触。第二次来宁波,也只看了两个地方,除了少有人去,却有国内最早全木榷穹隆顶结构的保国寺,再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一阁了。坦率地说,第三次来宁波,所了解的是比天一阁的存在更让人为之心动的另一种事实,2010年11月2号的《宁波日报》说:据不完全统计,全市现有各类博物馆、纪念馆、陈列馆84家,其中国办71家,民办13家;由文化文物系统归口管理的博物馆、纪念馆、陈列馆31家;国家三级以上博物馆10家;向社会免费开放66家。让人觉得惊讶,同时又更觉得欣慰的是,文章所说的13家民间博物馆,馆舍总面积有44800余平方米,藏品总数已逾19600件。这样的事实如何不让人心动!如何不使人觉得,这是一场无声细雨在湿润这座城市!

    在宁波的最后一天下午,去阿育王寺,瞻望佛顶骨舍利。

    一行人一边排着队,一边听管事的僧人细说瞻望之要领与心得。说是,自从佛顶骨舍利供人瞻望以来,无数得到佛祖引领的人,所看到的景象,再没有任何重复的,人所各异,异所各人。终于轮到我们一行,并终于轮到我自己,诚惶诚恐地上得前去,尽可能地贴着阿育王塔的小小飞檐,放飞自己的视野。或许只有十秒钟,这样短的时间,想要看清一种影像该是何等的不易,更何况是在金碧辉煌的背景之中。所以,我只能说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一种感觉。至于是什么,则不敢轻易地说定。

    从寺庙里出来,上了车,迷迷糊糊中像是又遇到一片雨雾。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滋润!

    是这样的,在阿育王寺内的阿育王塔中,我所看到的正是一种滋润,将人的渴望还给人,让人的渴求满足人的滋润。

    正如宁波的雨,可以轻浥心尘,却不会寒侵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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