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娟娟比我和卢竹儿大三岁,与政委差不多,她是读完高中才来农场的,是这儿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之一。鲁娟娟的英语很好,因为她有一个大学外语系毕业的父亲。尽管她学习成绩好,又积极参加劳动,可直到高中毕业也未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卫兵,这是她当时最大的遗憾。我们虽然同在一所学校念书,认识却是在一次争吵中。当时我们三中的田地在市郊外北面的山坡上,我们早上上学下午劳动,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土地,那是为了响应主席的号召:“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工、学军、学农,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这些土地是我们学农的战斗场所,鲁娟娟她们种花生,我们种苞谷,每到成熟季节,各班级就派人轮流把守,因为都想丰收后得到表扬,因此经常是她们破坏我们的苞谷,我们破环她们的花生。
一次,我与几个同学计划去破环鲁娟娟她们班的花生地。卢竹儿不肯去,我说这是革命行动,你要是不去,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一怕苦二怕累。后来我们都去了,却被鲁娟娟她们发现了,我们一边往回跑一边取下红卫兵袖套想藏起来,可还未藏好,鲁娟娟已追上来。她双手在我们面前有力地一挥。大喝道:“站住,你们是红卫兵还干这种事?简直是给毛主席丢脸!”她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已看清了她没有带红卫兵袖套,知道了她肯定不是红卫兵。幸好只有她一个人追过来。其它几个怕我们调虎离山,固守在地里,于是我反咬一口,说她搞我们的破环。她此时正站在我们班的地里,我们大伙一齐讥讽她是个坏分子,在学校如果没有被批准加入红卫兵,她家里一定有问题!我们并不怕她,吵了一会儿无结果,她走时说要告我们随便取下红卫兵袖套丢在地上,这是反革命举动!当时我们的确害怕了,一连几天都心神不定。但她没有告我们老师,也没有告工宣队代表,我们都非常感激她。
后来一起下到十八块地农场,她与卢竹儿同住在一间房子。她有很多书,象《青春之歌》、《红岩》,《烈火金刚》、《难忘的战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我都是在她那儿借来看的,这些书使我成了一个文学梦者。我们在一起谈理想时,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卢竹儿的理想是当一名教师,鲁娟娟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解放军。听说她毕业时,曾去报名参军。体检都合格了,但人家一查,原来她父亲是多年的老右,当兵的事自然就吹了。
她很少与人说话,个子很高,头发剪成了当时很流行的“上海头”。她最喜欢穿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系一条三指宽的牛皮带。她腰直胸挺,穿起这身军装的确神采奕奕,气势非凡。她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早晨到牛圈旁的草坪上读英语,晚上总是在马灯下看书写字。农场的人都说她是装什么样,不就是高中生么?不就是懂得几句卖国话么?那时我们认为,凡是经常练英语的人,都是蓄意卖国,政委不这样认为。
政委很关心鲁娟娟,分工时总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如有人笑鲁娟娟学卖国话时,政委总是大怒说:“卖你妈的X,农场总要有人学外语,要不空投的敌人被我们抓住,问得出敌情么?鲁娟娟学习外语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备战、备荒、为人民’,不学外语,能解放全人类么?这是为备战,同志们一定要清醒!”当时学校上英语课时,都要唱一首英语歌,最后一句是:“为解放全人类,学习外国语”。
鲁娟娟小学不是红小兵,中学不是红卫兵,毕业又当不了兵,按理说,以她如此不体面的身份来农场,肯定会被安排去喂猪的。这事最难做,因为没有粮食,也没有糠,只好上山打猪草,回来还要帮助伙房,够累的。然而她不但没有去喂猪,过了一段时间反而去柳阳村当了一名代课教师。谁也不曾料到,全农场引以为荣的差事,竟被鲁娟娟这个不红只专的人夺了去!农场有几个又红又专的高中生不服气,比这比那,直比到了祖宗三代,但最终比不了政委一句话。那天最后开会决定,老场长征求政委意见,政委说:“鲁娟娟会外语,能让广大群众、学生都知道审问空降的敌人”。鲁娟娟从来未遇见这种好事,当场就热泪满面,发誓将革命进行到底,并要把这能解放全人类的外语教给祖国的花朵。政委不失时机地站起来挥臂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于是全场60个人沸腾起来了,口号一句连一句不停,喊了足足几分钟才停了下来。第二天鲁娟娟就跟着柳阳村公社书记前去中学赴任了。五年后,我问政委,为什么在农场时对鲁娟娟这么好,而对我与卢竹儿却要大义灭亲呢?政委想了半天说:我对娟娟奸,也许是你们文人所说的初恋的萌芽时期吧?我让娟娟去柳阳村教书,已有人告我,说我以权谋私,我们四个是三中的,娟娟走了,只有我们三人,你想我如不拿你们开刀,以显我的公正,他们会告到县办的,再说我也是经常暗中帮你们呀。其实我知道当时政委对我们是表面上严厉,现在问一问,只不过想知道他与鲁娟娟的事。那时鲁娟娟已是大学二年级学生。政委说他不敢妄想了。当然鲁娟娟不知道政委的初恋,一直到毕业回到柳阳村时,政委早已被安排到运输公司开车。政委经常开车来看她,过了三年他失事死了。鲁娟娟是来看政委的战友们中哭得最恸的一个。卢竹儿没能来,她嫁得太远了。
鲁婿娟去柳阳村代课的第一节课,当时是非常成功的,但过了多年后,却成了我们开玩笑的趣谈。为了给新上任的教师鼓劲,上第一节课时,公社书记、农场场长、政委都去听了。我与卢竹儿也偷偷躲在后排听。鲁娟娟看见那么多领导都来了,上课自然十分卖劲。刚好上的是董存瑞那一课,当讲到革命战士董存瑞拉响炸药包时,鲁娟娟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努力地学着董存瑞拉响导火线的动作,可一抬头,自己正站在毛主席像下,炸了肯定当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她移了一步又拉导火线,可一抬头,不行,是列宁像,又移一步,又拉导火线,再一抬头,也不能炸,是斯大林像。一直移到门口,她手上的那包炸药才从她口中炸响。顿时台下一片哭声,那些祖国的花朵和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们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似的,连支书、老场长、政委也在那儿抹泪。讲完后,老书记又请来了苦大仇深的孤老婆婆麻姝秀来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旧社会的罪恶。最后大家吃了一顿忆苦饭,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震天吼声中惬意而归。
以后我们就很少去鲁娟娟那里了。农忙季节来了,鲁娟娟上语文、外语、音乐三门课,但显得比我们轻闲许多。
第二年春天我们回城了,一直无事可做,鲁娟娟却还在那儿代课。79年她考上师范大学后,我一直与她有书信来往。回到本地区后她又主动要求去没人愿去的最边远的柳阳中学。过了五年传来她去世的消息,听说是得出血热死的。如果她呆在市里,就不会得这种农村常有的病了。这事让我伤感了很久,写了一首诗纪念她,发表后,又被选入了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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