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江到报社上任那天,雪花纷飞,路上泥泞不堪。他在进楼前有意在台阶上磕了磕鞋子,可还是在一楼大厅跌了一跤。郭雪江心里很窝囊,脸上颇尴尬,嘴上骂了句娘,在保安和服务大厅职员的众目睽睽下爬起来,拍了拍粘上污渍的西服,向电梯口走去。正是上班的时间,电梯里人不少,几个年轻人叽叽喳喳着议论《夜宴》,一个姑娘生怕粘上郭雪江身上的污渍,使劲儿躲他,头上的黄毛烫都碰到身旁一老头儿的下巴了。
郭雪江不是没想回去换衣服的事,他从地上爬起来就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头一遭跟报社记者见面,迟到可不太好,狼狈就狼狈点儿吧,郭副总编咽了口吐沫也只好认倒霉了。都说报社是敏感地带,看来还不准确,应该说也是事故多发地带。就冲刚才跌这一跤,足以说明问题了。
郭雪江走进会议室仍然显得气宇轩昂的,当然他有做秀的成分。否则他找不到一点儿副总编的感觉。说是报社,其实不是什么正规的报纸,县级市的小报,八九个人,内部准印性质的。但是因为根红苗正——成立那天就明确是市委机关报,市里各单位倒是都很重视的。
三天前在宣传部扩大会上,组织部的人宣布决定时,记者们都在场。今天是正式上任,所以要开个全体会,算是个仪式。以前郭雪江跟记者们都熟,今天招呼打得都很轻松。莫克说,恭喜郭总,欢迎郭总。郭雪江说,恭喜的话我听,谢谢;欢迎的话先别说早了,我得看你支不支持我工作。莫克正说着“支持、支持”的时候,总编王彪进来了。跟郭雪江握过手,王彪落座,宣布开会,重复了组织决定,介绍了郭雪江的情况,然后说“大家鼓个掌,对郭总编表示欢迎”。众人就噼里啪啦鼓掌。掌声不是那种“长时间的潮水般的掌声”,拢共七八个人,想潮水也潮水不起来。掌声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有些零落。
零落的掌声后,郭雪江表态发言。简单说两句啊。郭雪江说,原来在新闻科,没少跟大家打交道,都熟。能跟大家一起共事,缘分,真的非常高兴。因为是头天上班,我想说几个意思:一,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信任,因为民主测评时大家都投了我的票;二、谈谈对儒州报的认识,以便开展工作。儒州报有五大职能,首先是市委的喉舌,然后是公众获取新闻的载体,是各单位汇报工作的窗口,是文艺爱好者的园地,当然也是记者们展示才学的平台。发挥五大职能,需要正面宣传,塑造形象;积极宣传,推动工作;科学宣传,展示才华。这是我的一点儿认识,如果不正确,请大家尽快给我指正。第三层意思,我有信心做好副总编的工作,配合王总,依靠大家,共同办好儒州报,真正做到领导放心、群众满意、读者爱看。
又是七零八落的掌声。
报社还有一名副社长,姓游,游子太,主管行政和后勤,他表了表态,王彪又讲了讲分工,就宣布散会了。
儒州报每周二刊,周一和周四出报,周二和周五编报。郭雪江上班这天正逢周五,所以要开编前会。王彪因为要参加县里一个活动,全体会后就走了,编前会让郭雪江主持开了。编前会也开得很简单。儒州报为四开版小报。一版是时政要闻,二版是综合新闻,三版是社会新闻,四版是文学副刊。各版编辑说了说要登的稿件,郭雪江在本子上记了记,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就散会了。
下午四点钟,郭雪江陆续拿到了报样。先是四版,然后是二三版,最后要看一版的时候,王彪回来了。郭雪江说:“王总,后三版我看过了,有大小三十来处毛病,不知道改的对不对、全不全,您看看。”王彪说:“宁严勿松。你刚过来,别让人觉得是软柿子,否则贻害无穷。”
郭雪江会意地点点头,把后三版报样呈到王彪手里,笑着说:“堪称幽默的是三版一条消息,《东方红村妇女冬闲做编织》,上来就说‘针对冬闲无事妇女爱扎堆儿生乱子的特点,东方红村党支部决定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在冬闲时节组织妇女……’,要真这么发出去了,东方红妇女同志们肯定不答应呀!”
王彪笑了。“非上访不可。要是都到咱门前静坐示威了,咱脑袋就快掉地上了。”王彪说话很幽默,也很生动,他说撤职就是“脑袋掉地上了”、“脑袋骨碌碌掉地上了”一类的话,十分形象。
东方红是个老上访村,妇女同志全是上访主力,近些年让县里很头疼。有一次保安没拦住,都冲进市委了,带头的一名妇女同志还在楼前草坪上撒了泡尿,弄得市委办主任哭笑不得。东方红村安排妇女做编织也确实有稳定的意图,可是你别说出来呀!说出来也别写出来呀!可是,乡里的人偏就写了,三版编辑还真就要照发,郭雪江就不理解了。
郭雪江说:“要是把东方红的妇女招来,搁咱这儿也撒泡尿,看恶心不恶心!一点常识都没有。”
王彪抬眼瞟了下郭雪江,“有意思吧?这活儿。”
郭雪江立刻点头,“有意思有意思,太新鲜也太刺激了。”然后低下头开始看一版。
一版有四五条消息,中纪委领导慰问基层纪检干部的,市政协常委多少多少次会的,大学生村官儿表彰活动的,等等。中纪委领导慰问的稿子做头条。郭雪江刚看两眼就发现了问题,稿子上赫然写着“中纪委常委、省纪委常委、省纪委书记马岗陪同慰问”的话,郭雪江顿生疑窦,在“省纪委常委”的“纪”字上划个圈,并打上问号。这时一版编辑贾贝贝敲门进来了,郭雪江就顺嘴问道:“贝贝,你看是不是这儿多了个字?”贾贝贝弯腰看了看,有些拿不准,说稿子是江滨滨写的,我去看一下市委给的领导名单。两分钟后,贾贝贝攥着名单从编辑部风风火火地走进屋说:“哇,郭总,您眼真毒呀!”
郭雪江就很受用。虽然第一天上班,可是咱不外行,你蒙不了我你们。郭雪江心里美滋滋的,就高兴地发挥了两句,他说:“这里有三个政治常识,知道其中一个,这个错儿就可以避免。一个人是中纪委常委,又是省纪委常委,不太可能;一个人是省纪委书记了,又强调他是省纪委常委,没必要,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一个人是省纪委书记了,肯定要是省委常委。所以,画蛇添足多了‘纪’字,也就显而易见了。”
贾贝贝一个劲点头,样子很服气,表情略显尴尬。“我错了,以后多注意。”
王彪抬头问:“怎么样贝贝,郭总凑合吧?”
贾贝贝点头道:“凑合,太凑合了!您老凑合凑合的,把我都弄糊涂了。不是凑合王总,是厉害。郭总您别介意,王总说谁凑合就是厉害的意思,您确实厉害,火眼金睛。”
郭雪江道:“过奖了。跟江滨滨说,写领导名字和职务时一定小心,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有可能让我和王总脑袋骨碌碌掉地上。”
王彪和贾贝贝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都很惊奇,怎么郭雪江刚来不到一天,就学会使用“总编语言”了。
定版时已经晚上六点半,天大黑了。王彪组织众人到外边酒馆吃饭,既是加班晚餐,也算欢迎郭雪江。王彪说:“今天人不齐,算是小范围的欢迎,改天正式搞一次。但是,范围虽小,酒可不能少喝。郭总海量,大家可得陪好呀。”由于王彪鼓动得好,众人都轮番敬郭雪江。贾贝贝和连大发喝白酒,贾贝贝快酒,连大发慢酒,跟他们的性格和工作作风一样。一快一慢掺合着进攻,让郭雪江有些招架不住。“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别都对准我呀!王总你们就不敬啦?!”郭雪江一边喝酒,一边也鼓动他们敬王彪,“王总虽说是部领导了,可还是我们的社长、总编呐,别目无领导啊!”大家这才放慢对郭雪江的进攻节奏,抽出兵力对付王彪去了。郭雪江趁机吃了好些菜。
六个人中只有莫克喝啤酒,他说一喝白酒就脚后跟疼,新鲜。郭雪江还是头回听说。电子编辑小邬邬日娜喝白开水,据说正在“研究生”,有育人工程。现在的小青年还真有责任意识,婚前怎么疯狂甭说,婚后要造人了,还真讲科学,也算是生态育人了。
吃完饭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孩子睡了,妻子正在看电视。郭雪江先去洗漱,去了去嘴里、身上的酒味和油腻味。然后换上棉睡衣,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沙发里。妻子沈梅问:“老公同志,做总编的感觉如何?”郭雪江答道:“甚好。很适合我。起码三年内不会烦。也许七年,七年内不厌倦。”
沈梅目光回到电视上,“但愿没有七年之痒。工作的新鲜感不是七年,你不必对七年那么敏感。再说跟爱情的短命相比,工作还应该更牢靠和长久一些。爱情是两个人的感受,工作是一个人的,‘痒’也‘痒’你一个。”
郭雪江说有道理,正想说说《东方红村妇女冬闲做编织》稿子的事呢,手机来了新短信。郭雪江打开手机看着看着就乐了。“高,实在是高!”沈梅期待着看着他,“快给我念念,快!”
郭雪江就把短信读给妻子听。那个短信的题目叫《领导语言的差异》,内容是——对老婆:吃饭,睡觉;对小姨子:吃个饭,睡个觉;对美女:吃吃饭,睡睡觉;对小蜜:吃饭饭,睡觉觉;对群众:吃什么饭,睡什么觉?读罢沈梅也哈哈笑了,“给我发过来,给我发过来。”
郭雪江给妻子转发短信后,立刻说:走,睡个觉。
“讨厌!怎么着,没小姨子后悔了不是?”
“没有好,没有我就把你当了,昨天是你,今天就是小姨子了。走,跟姐夫睡个觉。”郭雪江起身把妻子抱起来。
“不睡!说不对不睡!”沈梅蹬着腿噘着嘴撒娇道。
“那就睡觉觉,走,宝贝,睡觉觉去。”
“更不成!小姨子还有情可原,小蜜你想都甭想!”
“那就睡觉!还是这个词来得实在。”说罢郭雪江笑了。沈梅也笑了。两个人已经在床上了。
沈梅微微喘息的时候,还断断续续小声嘟哝着问道:“郭雪江,你一点儿也不想说‘睡睡觉’吗?我现在怎么说也还算资深美女吧。”
郭雪江喘着粗气说:“明天,明天一定说。美女,美女啊!”
两人正黏糊着的时候,手机响了。郭雪江咬着牙帮子停止动作,跳下床去接手机。手机里是王彪急哧白脸的声音,“不好意思啊雪江,这么晚还打扰你。你怎么气喘吁吁的,是不是正搞低级趣味?不好意思啊,先歇歇吧。我没法以人为本了。”郭雪江听出王彪的口气很急,忙对手机喊:“低级趣味什么时候都、都能搞,没关系。您说!”
“我刚才接到江滨滨的电话,她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中纪委领导来慰问时,书记市长也参加了一会儿跟基层纪检干部的座谈会,后来有事先走了。可是江滨滨稿子里没写,她以为书记市长仅仅陪着吃了顿饭,就不算陪同慰问了。妈的!她刚才又想起来了。她奶奶的,你说这叫怎么一回事?!”王彪气得乱了方寸。
“甭急王总,您说怎么办?有什么补救措施没有?我觉得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够意思的,小姑奶奶要是明天后天想起来或者始终想不起来,那可要地震了。”
“你说的对雪江。我给你打电话正是这个意思,还有机会补救。我刚给印厂打了电话,值班室电话老占线,车间的没人接,估计声音大听不着。麻烦你跑趟印刷厂,让他们先别印,开始印了也赶紧停下来,损失算咱们报社的,好不好?”
郭雪江嘴上答应着,已经开始往身上套衣服了。那边王彪又说:“我夜里开车技术不好,你跑一趟吧。我这边儿通知相关编辑回报社。”王彪强调“开车技术不好”,那是客气了。这种事,总不能让总编辑出头露面的。这就够让他闹心的了。
那天晚上,郭雪江酒后驾驶私家车,跑了趟印刷厂,让已经印了七千份报纸的机器停了下来。然后去单位,准备跟编辑们改头条的稿子。编辑部的气氛很肃穆,王彪仍然一副气势汹汹余怒未消的样子,江滨滨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挨批评哭过了。稿子很好改,只是加上一句话而已——“市委书记许援朝和市长赵白冰陪同慰问”——郭雪江进屋时,事情已经搞定了。见郭雪江进来,江滨滨怯生生地说:
“对不起,郭总,我错了。按照处理规定,我接受批评和罚款,二百块钱我交。”
“这根本不是二百块钱的事儿,你连起码的职业素养都没有!”不等郭雪江说话,王彪声色俱厉道,“报纸要是印出来发出去,儒州报蒙受什么样的损失你知道吗?儒州市蒙受什么样的损失你知道吗?我和郭总会挨什么样的批评你知道吗?亏你还是科班毕业,新闻系老师怎么教的你们?!新闻要素不齐全,漏报领导,还是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你这不是把大伙往火坑里推嘛你!”
王彪的话越来越重,江滨滨小脸都绿了,看样子精神都快要崩溃了。郭雪江忙说:“有一点还值得肯定,江滨滨知错就改,毕竟帮助报社避免了一次事故。”
江滨滨感激地看了郭雪江一眼。
王彪也意识到话太狠了,就降一些口气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既然有规章制度,只好照办了。”
那天夜里郭雪江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三点了。
二
王彪说的制度是他以前制定的错误处理规定。规定十分具体,分印刷前和印刷后两种错误。印刷前的错误是指经过了编辑、互校编辑、校对员和编辑部主任四关后,报样到副总编辑时还存在的基础性错误。这些错误按照错误处理规定,是要罚款的,比如一个标点一块钱,一个错别字三块钱,一个病句五块钱,题目错误或新闻要素短缺一次十块钱,领导名字错误或者排序错误二十块钱。印刷后的错误就是副总编辑和总编辑均未发现导致报纸印刷后出现的错误,根据影响的不同给予五十到二百元不等的处罚。处罚大多都是针对编辑的,其中版面编辑的责任最大,罚的也多,互校编辑、校对员等减半处罚。记者罚的最少,只是领导名字遗漏或人名、地名错误等原始稿件中出现的错误,编辑难以发现和纠正的,才罚记者的款,罚的相对也狠。但是这种情况又很少。要不是发现及时,江滨滨那次漏报领导名字就构成一次印刷后错误。
郭雪江到报社一个月了。由于卡的比较严,一个月下来,编辑记者们罚的都不少。最多的是二、三版编辑连大发,200多块,最少的是记者孙祥,30多块。超过100块左右的有一版编辑兼编辑部主任贾贝贝、四版编辑兼记者莫克和记者江滨滨。江滨滨只有漏报县领导那么一次错误,虽然导致报纸重印,但是由于认错态度诚恳,并没有按照200块钱处罚,只是象征性地罚了50块钱。对此,郭雪江有些不同意见。但是,王彪认为当时对她的批评已经很严厉了,加上她承认错误的态度,再加上“她一个外地小女孩怪不容易的”,“罚50算了”。王彪是一把手,郭雪江当然得听命了。
可郭雪江心里有不同意见。
编辑业务是有章可循的,大家都该照章办事。而规章制度是严肃的和刚性的,不能随意更改,执行中更不能掺进执法者个人的情感。可是王彪王总就是一个这么个人,性情中人,刀子嘴豆腐心,一高兴就大赦天下。法治不健全,一不留神就演绎成人治了。可是,人们怎么看待你的宽容,就不好说了。
郭雪江听到过一次孙祥和江滨滨的议论。
孙祥说:“滨滨你又逮着了,王总网开一面,慈悲为怀,省你一百多块呐。还是女孩子好啊,本来就楚楚动人,一流泪儿就更让人心碎了,谁下得了手啊。”
江滨滨说:“去你的,我可没觉得占了多大的便宜。在大家面前,能扛得住那么疾风骤雨排山倒海似的批评,我也是顾全大局了的,也是折了面子的。你以为损失小呐?!”
郭雪江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可是那天,他刚好到编辑部一台机子里找东西。当时,他坐在编辑部最里侧的位子上,因为隔断挡着,两个人没看见他,还以为屋里就他们俩人呢。听了两人的议论,郭雪江听着很不是滋味,既气王彪的随意,更气两个人背后说风凉话。
孙祥又说:“面子算什么?面子值几文钱?我倒情愿天天挨批,多狠的批评都成,就是别罚我款,我还急着攒钱买车呢。”
江滨滨说:“瞧你这点儿出息,买车还在乎这么一点儿?!”
孙祥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江滨滨不屑一顾道:“落后。我就从不靠省钱过日子,靠从牙缝里抠、靠省吃俭用富不了,实现现代化更难。”
“嘿,你还得了便宜卖乖,不念领导皇恩浩荡也就罢了,还指责革命同志思想落后!”
“同志?!谁是你同志?咱们是同事。同事懂吗?”
“怎么着?连革命同事都不是同志啦?那无产阶级阵营里还有没有自己人?都成敌我关系啦。”
“同志是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瞎侃什么?!”
“哦,同性恋人间的一种昵称,忘了忘了。这么称呼你是不合适,咱们是异性间的……”
郭雪江已经听不下去了,再这么说下去两个人不知会说出别的什么来,郭雪江立刻咳嗽了一声。
屋子里立刻安静了。孙祥和江滨滨一惊,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冲编辑部里边儿的位子走过来。待走到郭雪江的身旁发现副总编的时候,脸立刻一红,堆着笑说:
“哎哟,郭总,您在呐。”
郭雪江眼睛还盯在电脑显示器上,没有什么明确的表情,脸上有些凝重也有些慈善,看上起就像神秘的大佛似的。郭雪江没应承他俩的招呼,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听拉拉鼓叫还不种庄稼啦?!他们倾慕他们热恋那是他们的事儿,咱们瞎跟着激什么动呐?咱们还是同志,正宗的革命同志。”说着郭雪江也就起身了。
“那是那是,革命同志,正宗的。”孙祥附和道。
郭雪江已经往门口走了。
“郭总您需要帮助吗?”江滨滨的声音追过来。
“谢谢,不用。”郭雪江没回头就出门了。
两个人这番对话他从未跟王彪提起过,但是,郭雪江善意地暗示过他。郭雪江说,王总您嘴上狠心里软,大家都知道,可我隐隐觉得,大家未必都领情。王彪眉头一皱,眼睛狐疑地盯着郭雪江,怎么啦?郭雪江说也没什么,不是谁说什么了,就是我直觉——即便您大肚能容,可您嘴上批评得也太狠,大家未必没有意见。郭雪江决意打消他的疑虑,不能再让领导追问下去,又说,其实都是为了工作,批评也是对事儿不对人的,可就怕有的人想不通,嘴上不说,心里记恨您。我意思是有法可依、执法必严,照章办事,出了错误是你违反了制度,埋怨也埋怨不着领导,就像司机闯了红灯被罚了款,你再生气再沮丧也不会对处罚的交警恨之入骨的。王彪会意地点了点头,说:“有点儿道理。”
统计第一个月的处罚时,编辑部主任兼一版编辑贾贝贝不断地问郭雪江:“郭总,这个算吗?”郭雪江说算。贾贝贝又问:“郭总这个错误也算吗?”郭雪江说也算。贾贝贝善意地说:“您刚到报社,我担心太狠了大家受不了。”郭雪江说:“这个制度不是我定的,我只是稍加完善而已,无论当初制定还是后来完善,都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大家都是举了手的。在一个法治规范的国家,法制是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单位也一样。我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但是这个好人我不能做。”贾贝贝就不言语了。待统计到自己的错误时,也说一句“这个算我的,罚吧,谁让我干这个呢”,脸上挂着阴翳,语气里略带决绝,弄得郭雪江自己也有些灰心丧气的。
头一个月,郭雪江自己也交了50块钱。
错误处罚结果公布后,大家三天内都把款子交了,但是反映颇多不同。莫克主动找到郭雪江表态:“我支持您工作,坚决维护您的权威!放心。”连大发在编辑部里当众给郭雪江提建议:“郭总,能不能找本参考书,大家学一学,也好有个参照。”郭雪江答应说没问题,尽快选书买回来大家看。郭雪江听出了连大发话里的意思:你郭雪江说错啦就错啦,书上是这么说的吗?对新任副总业务能力表示怀疑。
孙祥和江滨滨都没有什么反映,只是背后的议论不巧让郭雪江听见了。郭雪江初步判断他们不会“上访”,因为罚的忒少。
反映最强烈的是校对员老陈。老陈是市里一位退休干部,赋闲在家,不知怎么就到了报社干起了校对。他是王彪干副总时找来的。郭雪江到报社第一个月,老人家被罚了90多块。以往每月罚个十块八块,也就忍了,这回可坐不住了。
老陈敲响了郭雪江办公室的门,郭雪江请他进来、坐下,并递上一根香烟。
老陈说:“去年,王总让我来报社上班,我非常高兴。虽然校对这活儿挺辛苦,我却不觉得苦,不觉得累,跟您说实话,我觉得这件事很神圣。我的那些老哥们一见我就问:‘这个事不赖,报纸不登一登?’那个也说:‘老陈你可美了,当了儒州报第一读者,总能先睹为快。’我打心里觉得自豪。这是真心话。我喜欢文字,摆弄文字也有二十来个年头了。可是,我这个人水平不高,也是战战兢兢的,所以,我想跟您表达一个意思:如果郭总觉得有更合适的校对人选了,千万别顾及面子,该换就换。”
郭雪江说:“陈老您想到哪儿去了。没有的事。”
老陈微微叹了下气,又说:“我来找您,还有层意思,说出来您别多心。文字上的事,我不太懂,没有您字艺儿深,没您把握得好,可是我觉得文字也是很严肃的,一句话该怎么说不该怎么说,也是很深奥的。所以我提个建议,能不能多组织大家学习学习,必要的时候再讨论讨论。一个标点的用法,可能王力这么说,吕叔湘就那么说。对待一个有争议有难度的案子,讨论讨论、争鸣争鸣,可能是有用处的,就像医学上对待疑难杂症一样,组织专家会诊也是必要的。我老伴是干医疗的,所以举了这么个例子,哈哈,不知道恰不恰当?”
郭雪江点头说:“恰当,只要遇到疑难杂症,咱们就会诊。上个月的错误有什么问题没有?有您只管说。错误都是我定的,大部分也都请示了王总,但是也难免判定有误,欢迎大家指出来。”
老陈连说“没有没有”,然后干笑了一下,表示了他对自己直言的鲁莽的愧疚,接着说道:“第三层意思……”
老陈显然是有备而来,来意都分了好几层了。
“虽然没有意见,但是总体上看,我觉得您太细,文字上把的太细。我个人觉得没这个必要。何必呢?大家也都人心惶惶的。拿出点时间多休息休息,会会客,出去潇洒潇洒,不好吗?”
郭雪江的始终微笑着的表情有些涣散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坦诚而迎受的含意被惊讶和警觉所取代。但是,他尽量掩饰自己,保持沉默,打算洗耳恭听老陈完整的“第三层意思”。
“而且,‘罚款’这种说法儿通不通?也值得研究。我这么大岁数,我无所谓,小年轻们儿怎么看?外边儿怎么看?我想,执法部门才有罚款权力,咱们一个报社,罚款是不是欠妥当?是不是缺乏依据?我想,因为大家都有补助,稿费呀,编辑费呀,是不是叫‘扣除’更好?更准确些,也更名正言顺些。”
郭雪江绷紧的神经略有些放松,但是心里仍然像小时候写作文形容的那样——“打碎了五味瓶一样”,有酸,有甜,有苦,有辣,还有馊,前四种味道都不多,明显的就数最后一种“馊”了。五味中唯独没有“咸”,没有人体最需要的“咸”。“真是扯淡!”郭雪江在心里说。
“这个建议也不错,还真让您费心了。”郭雪江说,“从这儿也能看出,您对报社是有感情的。好,以后不说‘罚款’,可以考虑叫‘扣除’什么的。”
老陈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但是,他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谦恭、谨慎、热诚”,张口说道:
“第四层意思,也是我跟您说的私房话——虽然您是领导,咱们在年龄上也有代沟,但是我觉得您很开明,通情达理,所以我才跟您说——就算是交个心吧。出错罚款,天经地义,是应该的,这个理儿我也明白。要是象征性地扣我十块二十块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是一下子扣我这么多钱,我从心里不平衡,我觉得我接受不了。他们有稿费有编辑费,扣点儿无所谓,我却什么也没有……有点儿冤了!真是接受不了!”
这老人家循循善诱绕老绕去合着还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且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话里净是陷阱,郭雪江气得肝都疼了。
“啪!”郭雪江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咬了咬嘴唇,隐忍着满腔怒火说道:
“你的意思我都懂了,除了第四层意思我都能考虑接受。但是,决定的事情不能随便改变,接不接受那是你的事儿,你看着办。我的意见是,作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你应该起表率作用,应该遵守制度,服从大局。好吧,就这样吧,今天先谈到这儿。”
老陈从沙发上起来了,脸上先红后白,尴尬着出去了。
郭雪江往嘴里塞支烟,点着后狠狠地嘬了几口。刚才一着急,把老陈的第一层意思也当成“好建议”了,竟然也“考虑接受”。郭雪江这才想起来,老陈当时是这样阐述的——“我想跟您表达一个意思:如果郭总觉得有更合适的校对人选了,千万别顾及面子,该换就换”,这个意思郭雪江是无意“考虑接受”的。可是一生气,脑袋就懵了。让人家怎么想呢?会不会误会呢?郭雪江心生忧虑。
可是,一想起老陈让他“潇洒潇洒”的话,郭雪江就又气了。管我潇洒不潇洒呢?潇洒不潇洒跟你有什么关系?让我放松办报出去潇洒,你倒安的什么心呐?!
“误会就误会,不干拉倒!”郭雪江自言自语道。
三
桃花盛开时节,儒州市迎来了令许多人欢欣鼓舞的政治节日——村委会换届选举。选举三年一次,对许多农村人而言,就像过了一回年。选举前夕,各村选举气氛格外浓烈,旧的政治格局即将打破,新的政治格局尚未形成。广大农民群众擦亮眼睛,准备投上庄严一票,选出自己心目中的致富带头人,好早日奔小康。可是,在许多村子,老的村委会主任想谋求连任,新的候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势在必得。双方各执己“见”(所谓政见),四处承诺,八方游说,目的只有一个:战胜对手,掌握权力。这本也无可厚非,民主嘛,竞选嘛,美国不就这么搞的嘛。可是,怕就怕当事人不用正常手段,利用武力恐吓对方,拿金钱使唤选民,民主就变味了,馊了。
儒州市下湾镇河湾村的选举就是一例,热闹极了。
河湾村现任支书跟村主任不合,想借换届把村主任“弄掉”,推选了本家一名堂侄作候选人。这位“堂侄”还行,算近几年村里新冒出来的致富能人——一名民营房地产企业家,符合上边儿的精神。镇里说了,连自己都不会致富,怎么带领大家共同富裕。听上去也好像有点儿道理。大选前夕,双方纷纷出招儿:请选民吃饭,往选民家里送东西。你送一桶油,我就送十斤猪排骨;你请小馆子撮一顿,我就请大饭店开开眼,弄得村民们特不好意思。开始还只是稳固自己的支持者,争取中立者,后来连对手的支持者也不放过。意思明确的很:支持我的别倒戈,中立的投我一票,反对我的停止反对至少保持中立,千方百计瓦解对方。有一位生性老实的村民翟宽,本打算投新的候选人一票,可是现任村主任来了,说了一些关怀的话,又撂下一袋白面,就让他不知怎么办好了。等他终于想通了,准备还投村主任票的时候,村书记的“堂侄”——村主任候选人来了,随行人还扛了半扇猪肉。“堂侄”说:“投我一票吧,我保证你好过。”说完扭头要走。翟宽说:“你快把猪肉拿走,怎么投票我心里有数。”“堂侄”就有些尴尬,进退两难。这时,翟宽耍了个心眼儿,假装威胁道:“你要不把东西拿走,我真不选你了;等你当上了,想怎么照顾我就怎么照顾我,那都不晚。”“堂侄”一听也有道理,就对未来描绘承诺了几句,让随行人扛上猪肉,撤了。
可是回去一想,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又来了。老翟宽远远地看见了,赶忙回屋并插上门,关灯、上炕,跟老婆子假睡。书记的“堂侄”站在门外敲门,翟宽说:“哎呀,俺们睡啦,你别进来啦!”“堂侄”站在门外继续敲门。翟宽又说:“哎呀,俺们睡啦,你别进来啦!”“堂侄”第三次敲门,翟宽还是那句话。“堂侄”就生气了,愤愤地说:“猪肉给你撂窗台子上了,明天早上我来检查,要是还在窗台子上,老东西你是活够了。”“堂侄”名叫高耀武,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他冲着随行人使了个眼色,随行人从院里抄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向窗户。
砸击声把翟宽两口子吓得惊惶失措老脸灰白。
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从此,许多人变灵活了:给东西先收下,投票时候再说。斗争形势的复杂性让许多农民变聪明了,群众智慧就是这么给锻炼出来的。
下湾镇河湾村选举结果一公布,村里就炸了。为竞选村长花掉十万元的村书记“堂侄”简直要疯了。钱都不是最重要的,无颜见江东父老啊!跌份儿呀!我堂堂的高耀武高总,连市长的手都握过的民营企业家,竟然……竟然连个村主任都选不上……我真日他奶奶啦!高耀武跟自己的副总、办公室主任、秘书一干人大发雷霆:“真没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倒在小阴沟里翻船了。”平时都是前呼后拥的他,觉得这回可是受了窝囊气,现眼现大发了。
告他!手下人撺掇他说,贿选!严重的贿选!
于是,举报信雪片似的飞到了儒州市的组织、纪检和宣传部门以及市法院。儒州报社也接到了这封署名举报信。因为儒州报《新农村》版中有一个“农民来信”栏目,所以三版编辑连大发收到了这封信。上次因为东方红村妇女冬闲编织的稿子受到批评,并被罚款50元,这次连大发没有贸然编稿。但是他觉得这件事蛮有新闻,就在编辑部里发布起来:“快来看快来看啊,署名举报信,下湾镇河湾村贿选啦!”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其实他已经是一个小学生的父亲了。
大家纷纷挤过去看。“别挤别挤,我给大家念吧。”举报信攥在手里的孙祥大声喊道:“独家新闻独家新闻啦!美国空袭伊拉克伊朗研究原子弹克林顿后院起火喽!”
孙祥把举报信读完,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莫克说:“乌鸦落在猪身上,还讽刺人家黑,其实是一路货色。”
贾贝贝问说:“大发,借你个胆儿,你敢不敢把这信编上?”
连大发说:“敢呀,只要你编辑部主任敢签字!”
江滨滨说:“哎呀,中国还真是民主了。你看,农民们对选举多重视!”
孙祥说:“幼稚了吧小同志,那叫争权夺势,背后是巨大的利益驱动。现在村干部一个月也好几百大洋呐!”
江滨滨说:“人家已然腰缠万贯富得流油,谁在乎那两个铜板!你别把人家都想成你似的,给女朋友买个礼物,也要先对对工资单!”
孙祥脸立刻红了,“去你的,我那叫量入为出理性消费,是我们双方约定的共同准则。其实,我也是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大手大脚的人,不信咱俩好一段你试试。”
江滨滨撇了撇嘴儿,“歇了吧你,我才不身陷囹圄呐。”
连大发贾贝贝邬日娜都笑了。
这时,莫克说道:“其实呀,孙祥说的利益驱动只说对了一半。利益驱动不假,但肯定不是那几百块钱的工资,政治权力和经济利益才是大头儿。在农村,宗族观念是很严重的,张家的当官儿李家的就绝没有地位,反过来李家的执政张家的也绝对不得烟儿抽,这是现实。村民有这种政治上当家作主的心理需求,至于能从中得到多少物质实惠,那倒都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但是,村干部们就不这么想了。随着城市化的加快,农村在开发建设中的事儿越来越多,盖楼离不开包工头的追逐,卖地少不得开发商的央求,那里边儿猫腻大了去啦!特别是城市周边乡镇的村子,那可是油水大大的!”
“莫大哥说的对,我严重同意!”江滨滨说。
“透彻,分析透彻!”连大发夸奖道。
“莫克你太有才了。”孙祥和贾贝贝异口同声道。
当天下午,郭雪江就看到了这封信。下班前连大发把信交给了他。郭雪江粗粗一看,笑着说道:“信当然不能登,但是如果真的闹到法院,倒真是条不错的新闻。”
站在一旁还没离开的连大发睁大眼睛,“难道您想把它做成一条消息?!”
“可惜呀!”
“可惜什么?”
“我们是党报,你我是党员,多半没戏。”郭雪江说。但是,他心里浮起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见总编没有表扬自己,连大发说:“上次东方红那事,也算让我长个记性,所以这次没有草率编,先拿给您看看。”
郭雪江明白了,立刻夸奖道:“好,很好。我们首先是市委的机关干部,其次才是记者,所以政治敏感性一定不能丢。”
“就算是记者,毕竟也是党报的记者。”连大发撮着手说。
“就是,就是。”郭雪江又肯定了几句,连大发高兴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郭雪江的中学同学李思懿打来电话,说请他晚餐,有重要事求他。高中时郭雪江追过李思懿,没得手,毕业后各奔东西。李思懿倒是个有良心的,每逢春节都给郭雪江发个问候的短信。所以,同学的关系还算维持着。
郭雪江没有理由拒绝李思懿的晚餐,只好去了。在饭桌上,他认识了下湾镇河湾村一个人——落选的高耀武。高总为人倒还直爽,说话不兜圈子,出手也挺大方。
“我们村子还算不错的,不像有些村子一推选,出来八十多个候选人。太乱。我们的村子也有问题,就是贿选。”高总说。
“给我把这封信发表了,我给你两万元。”高总说。
郭雪江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嗔怒地看着李思懿,又看看高耀武,“把我当什么人啦?!这饭我没法吃了。”
“吆喝郭雪江,你还这么清高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李思懿大大咧咧地说。
郭雪江知道他什么意思,拿起包就往外走,“不吃了。”
“别别别,算我求你了成不?钱你可以不要,忙你可以不帮,吃顿饭总可以吧?”李思懿把他挡在胸前,“雪江,这么多年咱们可是头一遭在一起吃顿饭。”
高耀武也直着嗓子说:“你不要紧张嘛!这又不是给你的,是鄙人对报社的一点支持嘛!”
“那你倒是说清楚啊!别吓着我,我胆小。”郭雪江终于坐下了。
“那么说你收下啦?给鄙人这个面子喽?!”高耀武洋洋得意,俨然他就是一香港首富似的,一口一个鄙人的。
“收下个鸟!吃顿饭就算给她……给李思懿面子啦。”郭雪江气咻咻地瞟了眼李思懿。
“好,给面子给面子。”李思懿乖巧而大方地端起酒杯,跟郭雪江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来,宝贝,干杯!”
四
那天晚餐郭雪江十分地警惕,但是扛不住李思懿的甜言蜜语,还是喝了不少。高耀武也并非不喝,他的表现就像葫芦岛人的喝酒待客风俗——不管别人好不好,先把自己胡噜倒。席间高耀武再也没提发稿的事情,加上喝一半的时候就被司机背走了,所以,郭雪江就喝得很放松。饭局快结束的时候,高耀武的秘书吴迪又赶回来了,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坐下道:“我就知道你们还没走,等着我喝一杯呢。”
郭雪江和李思懿实际上并没有等她的意思,也打算要收场了,偏偏她又折回来了。两个人有些面面相觑。
“老是不让我喝酒,好像我是学龄前儿童似的。”吴迪大大咧咧嘟嘟囔囔着,给三个杯子都倒上了酒。“我都二十有三啦,什么事都能干啦!何况喝酒。”
郭雪江想跟小姑娘调侃一句,但是没有,他忍住了。
“赤膊上阵的都是我,擂鼓助威的都是你,知足吧小公主!”李思懿嗔怪道,“那是高总爱护你,别得便宜卖乖!”
三个人在说笑间又喝了五六杯。从名片上看出来,李思懿是高耀武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吴迪是总裁秘书。
从饭店出来,吴迪提议去唱歌,李思懿提出去逛公园,让郭雪江选择。郭雪江说他无所谓,只要她们俩高兴就成。吴迪还坚持去歌厅,李思懿死活不让,说想跟郭雪江叙叙旧。二人相持不下,只好按照吴迪提议玩起了“老虎、剪子、布”,结果,李思懿赢了,只好逛公园。吴迪开车把郭雪江和李思懿送到江水泉公园,噘着嘴说:“没意思,你们遛吧,我一会儿来接你们。”又问:“大概得多长时间?”
李思懿说:“不用你管了,我们打车走。”
吴迪调皮地说:“那不行,我得把李主任安全送回家。”
李思懿说:“你让我轻松一天好不好?”
“所以才让你逛公园呀!我故意输给你的,哈哈!”吴迪的样子十分调皮。说完,她走到李思懿身边,嘴凑到耳朵根子上,小声地说,“可是咱们说好了,你今天是有任务的,别假公济私啊。”
“去你的吴迪,别没大没小的。”李思懿狠狠推了吴迪一下。
吴迪大大咧咧地站住脚,扭身往车子那边儿走,忽然又把轻盈的身体一扭,一边倒着走,一边大声嚷嚷道:“别超过俩小时啊,人家郭老师也急着回家呢。”
郭雪江觉得这80后的孩子也蛮可爱。
那天晚上,郭雪江陪着李思懿逛了一阵子公园,两人搜肠刮肚地回忆了美好的高中时光,蜻蜓点水地提到了儿女私情,饶有兴致地聊到了各自事业,最后,在临出公园大门的时候,郭雪江突然抓住李思懿的双臂,诚恳地问:
“思懿,我以老同学的名义问你一句,发稿子的事情对你很重要吗?”
“对,很重要。不过,我以老同学的名义告诉你,事情能办成当然好,办不了也没关系,找个理由回了高总就成。”李思懿举头望了望明月,低头思考了下说:“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那一刻郭雪江百感交集,他轻轻地把李思懿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肩头说:“谢谢你的理解,思懿。我会尽力的,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
李思懿没有说什么。二人在静寂中相拥了三秒钟后,向公园门口走去。
吴迪已经等在停车场了,她向他们挥了挥手。郭雪江和李思懿走过去,拉开车门上车。“怎么样李姐?”吴迪问道。李思懿不明白吴迪什么意思,反问道:“什么怎么样?”吴迪说:“别装糊涂,叙旧嘛!叙得怎么样?”李思懿说:“好,相当地好。”吴迪诡秘地笑了。
到李思懿家楼下,郭雪江开玩笑道:“李思懿,你不请我上去坐坐吗?”还没等李思懿说话,吴迪嚷嚷道:“就是就是,到家门口也不请老同学上去坐坐,也太不够意思了。”见吴迪一起哄,郭雪江赶紧说:“开玩笑开玩笑,今天太晚了,不方便,改天吧。”
“方便方便,李姐是吧?不会影响任何人休息的。”吴迪撺掇说。
“讨厌,吴迪,你怎么知道我方便不方便的,赶紧走,慢点儿开。明天不用你接我了,我去工商局办事。”李思懿向郭雪江挥了挥手,“雪江,再见啊。”
路上,郭雪江夸吴迪的性格好,热情而直率,还有点儿坏。吴迪说热不热情她不关心,直不直率也不在乎,她就对“还有点儿坏”感兴趣,问从哪能看出来。郭雪江说从她刚才替李思懿说“方便方便”的时候。吴迪急哧哧地说:“本来嘛,她一个人嘛。”
郭雪江心里一震。从吴迪口中,他知道李思懿不久前刚刚离婚。
路过西湖小区的时候,吴迪突然说道:“郭老师,我就住这个小区,要不要上去坐坐?我也一个人。”
郭雪江笑着说:“多新鲜,你才多大,当然一个人!”
“我都二十三了,哪写着二十三就非得一个人呢?”吴迪声音不大,声音听上去略带沙哑,“郭老师,我确实一个人,我说的是真的。”
郭雪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80后的话是真的,郭雪江说:“吴迪你还是个孩子,你真会开玩笑。不过,这种玩笑是有暗示作用的,会让人想入非非走上犯罪道路的。”
吴迪悻悻道:“说哪去啦?什么人呀!”尔后疯笑起来。弄得郭雪江直犯晕。
第二天,郭雪江就把高耀武要赞助两万元发稿的事告诉了王彪。王彪立刻说:“雪江,你可得讲点儿政治,农村选举这类事非常敏感,趟雷可不是闹着玩的。”
郭雪江说:“我知道,我也没有要发的意思。我一个是跟您汇报,一个是探讨一下刊发的可能性。”
王彪眼睛一瞪:“有什么想法只管说,甭跟我兜圈子。”
郭雪江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的意思是,高耀武的来信坚决不发,换一个角度写一条消息,把高耀武到法院状告当选村主任的消息捅出去,既说明农村民主与法制进程的加快,又帮了高耀武的忙,给单位创收两万元。理由是,既然你告到法院了,这就终归是一个诉讼案子了,是事实。对于一个稍显敏感的诉讼案件,我们只报道事实,不加以分析和评论,应该也还是可以的。当然,鉴于国情和市领导的保守,批评还是会有的,但不会太重,口头批评而已,绝不至于让总编们做检查。“而且,对报纸也还有另一个好处,”最后郭雪江补充说,“可以借此扩大影响,提升知名度。”
言罢,郭雪江安静地等着王彪表达意见。
王彪思忖片刻后说道:“我们报社确实不富裕,可是这种搞钱的方式还是不对,弄不好脑瓜子就骨碌碌掉地上了。”
郭雪江微笑了一下,“是啊,危险是有些的。可我琢磨着也没大事,顶多说咱们没政治常识,没政治敏感性。”
“那还说什么?说你没政治常识就已经很严重了,基本上已经判你死刑了。”王彪停顿了一下说,“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
“钱的事情我想好了,我们不直接拿他钱,以广告的名义,走协议,弄几十个栏花给他,也就冠冕堂皇神不知鬼不觉了。”
王彪盯住了郭雪江的眼睛,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和兴趣。
“最坏的打算是,如果领导真动怒了,要来真格的,”郭雪江信誓旦旦无限忠诚侠肝义胆地说,“王总,您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
“那怎么成?我是报社的一把手,难辞其咎。”
“没关系,您就说太忙,这期报纸您没顾上看,全靠给我了。我认真写份检查也就过去了。”
“雪江,你让我很感动。但是不能这么干,你还年轻,上升空间还很大。”王彪下意识地碰了碰坐在沙发另一侧的郭雪江的手。
“咳,丢卒保帅嘛!这您又不是不知道。留得您这座青山在,就不怕我们没柴烧。”
这时,副社长游子太敲门进来了。“正好都在,咱们商量一下‘五一’发补助的事。”
“其他单位都怎么发的?”王彪问。
“公务员身份的每人一千,死数。事业单位的不一样,个别的两千,咱没法比,大部分都在八百到一千二之间,少数的也有发五百的。”
“电视台的发多少?”郭雪江问。
“一千。”游子太答。
“帐上还有多少钱?”王彪问。
“一万八。”
王彪下意识地摸了下心脏。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绿瓶,揪掉盖子,把瓶嘴对到嘴上一阵猛倒,由于动作过猛,几个小米大小的药粒滚落到地上。是丹参滴丸。郭雪江在他母亲那儿见过这种药。是啊,单位九个人,每人发一千,家底子就掏空了。能不上火吗?!想不心律过速都难。
“给宣传部打个报告,申请点儿援助。”王彪有气无力道,“抽空我跟赵部长说说。只能这样了。”
五
那些天李思懿频频约郭雪江吃饭,几乎每两天一次。郭雪江大部分也都去了。按照李思懿的说法,他们一半是公事,一半是私交,老同学或者朋友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待发稿子的公事,李思懿总是轻描淡写蜻蜓点水的,她还是那句话,事情办成固然好,办不成也没关系。这让郭雪江心里确实轻松一些,但是他知道自己会因此更为她打算了。他(她)们吃饭的时候,有时候有吴迪,有时候没有,没有的时候总碰到些熟人,郭雪江就有些窘,尴尬。吃饭时总是环顾四周,心神不宁的,美食也没什么味道了。
“吴迪呢?她怎么没来?”郭雪江就问。
“怎么着,这就惦记上啦?!”李思懿开玩笑地问道,尔后又很开诚布公地说:“雪江我跟你说,我不指望你跟我发生点儿什么,但是也不希望你们间发生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
“看,想哪去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她来了,我反而觉得工作味道更浓了。”
李思懿听郭雪江这么一说,很开心地笑了。“要不这样,下次吃饭你带上一个记者,我带上吴迪。”
郭雪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下次吃饭就带上了年轻的孙祥。饭后,吴迪还吵着要去唱歌,李思懿仍然不同意,吴迪就提议兵分两路各取所需,你逛你的公园,我进我的歌厅。李思懿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各奔东西喽!”吴迪在公园门口嬉皮笑脸地跟李思懿打过招呼,然后猛地一踩油门,拉着孙祥走了。
郭雪江突然有些后悔带孙祥来了。两个小年轻,两个80后,太容易粘到一起了。而且,怎么看吴迪都像高耀武的小蜜,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呀。郭雪江说出了这种担心,李思懿笑着说:“杞人忧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
郭雪江还是有些忐忑,李思懿道:“他们要是在大街上认识了呢?”一下子打消了郭雪江的顾虑。
那天晚上,在江水泉公园的最北边,甬道上的灯突然熄掉了,四下里一片漆黑。公园里一向人就不多,有灯时也是昏暗的光,气氛很神秘很幽静的,此时一下子暗了下来,味道立刻就变了。加上刚才还蛙声一片呢,现在也突然戛然而止,公园里真的很阴森了。黑暗中李思懿马上挽住郭雪江的胳膊,嘴上说了句“怎么回事”,两个人的脚步就停下了。
郭雪江说大概是停电了,就伸手从腰里掏出手机,刚要打开准备照亮时,被李思懿伸手制止了。“别、千万别,会招来鬼的。”李思懿惊恐地说,因为紧张她说话时发出了轻微的喘息。
“迷信!”郭雪江这么说着,也只好又把手机放回了腰里。
这时候,在黑暗和静谧中,突然“嘶——”地传来一声长叫,听上去十分恐怖,把郭雪江都吓了一跳。李思懿“嗷”地一声尖叫,立刻钻到了郭雪江的怀里,双手死死地搂住了郭雪江的腰肢。
“别怕,思懿,有我呢。”他一边宽慰高中的女同学,一边摊开双臂,义无反顾地把她搂在怀里。“什么该死的鸟儿,敢吓唬我们思懿小姐,看我不拧断它的脖子!”
这么说也不光是为安慰李思懿,郭雪江也是在给自己壮胆。说过之后,他真的不那么紧张了。
那天晚上月亮都若有若无的,满世界都像是被黑暗占领了。两个人就那样抱在一起,心里本来就嗵嗵跳着,现在跳得更厉害了。郭雪江嘴巴正好碰着李思懿的头发,下巴有些痒痒,就把脸扭向一边儿,结果脖子直接暴露给李思懿的发尖了,更痒痒了。郭雪江只好又把脸扭转过来,干脆低下头,用嘴巴抵住李思懿的秀发。秀发散发出一种兰花的清香,很勾人魂魄,郭雪江很快就吻起了那秀发并深深地摄取那清香。李思懿的胳臂本来紧紧地箍着郭雪江的腰肢,这回一下子放松了。她微微呻吟了两声,黑暗中腾出修长的双臂,绕住了郭雪江的脖子,这样,他的嘴巴就碰到了她的额头。渐渐地,李思懿的脚跟儿脱离了地面,颇似一个芭蕾演员一样,单凭脚尖就唰唰地来到了舞台中央,竖在了唯一的观众郭雪江的面前。李思懿的嘴唇向郭雪江的嘴唇靠拢,再靠拢,两个人的嘴唇就要会师了。
突然,公园里的灯亮了,两个人又被吓一跳,刚要闭上的眼睛只好又重新睁开,但是又因为有些刺眼,只好又微微合上,慢慢适应着,适应着,终于四目相对了。两个人怔怔地看着对方,脸上有一些惊惶,尴尬,还有一些不知所措。关键时刻,是池塘里的青蛙打破了沉默,也消解了僵局。呱,呱,呱。青蛙们随着灯光的逝去而偃旗息鼓,现在也很快地适应了光明,伴着光亮的到来而立刻纵情高歌。呱,呱,呱。这一瞬间的齐鸣冲破夜空,调皮而荒诞地来到二人面前,令他们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思懿在第一时间捂起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妈的,该死的青蛙!”郭雪江紧跟着也笑了起来,他甚至还诅咒起了青蛙,“调皮的青蛙,没趣的青蛙,不顾全大局不以人为本的青蛙!”李思懿笑得更厉害了,她蹲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都快站不起来了。
郭雪江就站在她的身旁,开始还笑着,后来就不笑了。再后来,郭雪江也蹲了下来,他扶住了李思懿的肩膀。渐渐地,李思懿也终于停止了笑声。他们的目光再一次交融了。交融的目光把他们的脸拉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的嘴唇终于集结在一起了。
公园西面的树林里,一只布谷鸟多情地叫了几声;南面的河塘里,青蛙们也还在欢愉地鸣着;夜空中,几颗星星突然钻出来不断地眨巴着眼睛,探头探脑地往公园里张望。
李思懿吻得有些疲劳了,她想站起来,被郭雪江按住了。几乎同时,郭雪江在瞬间就坐在了地上,不由分说地把她搂进怀里,并再次口对口地堵住了她的嘴唇。李思懿身体很快就软了下来。
半个小时以后,郭雪江温柔地说了句“对不起”,李思懿忧郁地接了句“没关系”。郭雪江本来还想说句“思懿,我对你感情依旧”,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那样有些做作,有些演戏的成分。
就是在那天晚上,郭雪江知道了公司老板给李思懿的命令:拿下郭雪江,提你为公司副总,年薪翻一番,五万长到十万;拿不下,继续做你的办公室主任。
此后的一个星期,李思懿没有再跟郭雪江主动联系,郭雪江知道她在等他的消息。郭雪江陷入思想矛盾中,有些不知所措了。
一天,王彪打电话告诉郭雪江,说不食人间烟火的赵部长深明大义,批给报社两万元,可以顺利度过五一了。王彪说:“给姓高的发稿子的事情就算了吧。”郭雪江还想做些努力,鼓动他同意发稿子,但是终没有说出口,他回复郭雪江的话只有四个字:
“行,听您的。”
那些天郭雪江总是心神不宁的。他觉得对不起李思懿,从心里对不起。他甚至有些心疼。继而头疼。他给李思懿发了一个短信:思懿,对不起,你托付的事情没有办成,十分抱歉。李思懿很快就给他回复道:没关系,我相信你尽力了。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朋友间是需要理解的。别净等我请你吃饭,你也主动一次。哈哈。
就像心里被针扎了一下,郭雪江更觉得不是滋味了。除了愧疚,郭雪江对李思懿复生了浓浓的迷恋。迷恋之情不断扩大,弥漫,更加剧了对李思懿的愧疚,郭雪江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在郭雪江心神不宁诚惶诚恐忐忑不安中,儒州报连续出了两次印后错误。一次是三版一条社会新闻的题目错误,应该是“张镇重奖品学兼优独生子女”,结果“独生子女”成了“独身子女”,引来几十个读者来电质疑,其中一个老人在电话里问:“怎么,中央政策变啦?不许生孩子也不许结婚啦?”弄得人哭笑不得。另一个错误更大些,把一名常委的名字和副市长的名字排乱了,本来应该常委在前,副市长在后,结果拧了。郭雪江受王彪指派,带上记者江滨滨和编辑连大发,分别到常委和副市长那里道歉。常委倒是很开通,说没关系,以后注意就是了。副市长可真生气了,因为他正琢磨着当常务副市长呢,而且儒州市已经有了这样的传闻。常务副市长当然就是常委了,当上以后排在一般常委前面当然无可厚非,可是还没当上呢,就显然差劲了。副市长拉得老长的驴脸也仿佛在说:我现在没当上呢,你们瞎忽悠什么呢?这不是坏老子的好事吗?
副市长心里那么想,但嘴上没有说出来,他的态度尽可能地保持着克制,但是仍然颇具威严。“宣传工作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因为它给公众一种舆论导向,所以必须准确无误。东西对了,全市人民就耳聪目明精神振奋干劲倍增,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好了;东西错了,全市人民就神志不清心灰意懒一蹶不振,说明我们的工作做糟了……你们还年轻,一定要敬业,要珍惜现在的岗位,采访要全心,写稿要精心,编稿要细心,否则没有出路嘛……”
从副市长办公室出来时,郭雪江和连大发心里都沉甸甸的。江滨滨早已经哭成红眼兔子了。连大发和江滨滨再次承认错误,郭雪江早就无意批评他们了。“责任主要在我,副总编渎职。”郭雪江说,“我这些天状态欠佳,眼睛总不管事。”连大发问:“您有什么事情吗?”郭雪江说没有。江滨滨问:“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郭雪江说也没有。
反正,在副市长那儿挨过批评以后,郭雪江反而心里轻松了。
一个礼拜以后,郭雪江突然接到了高耀武的电话,高耀武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大大咧咧的:“郭总你好呀,我那个事情我又想了想,我知道你们确实为难。不过,既然你们觉得以广告的形式搞这件事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并且,我决定加大投放力度,10万元的广告,你们考虑一下好啦!”
起初,郭雪江都没弄明白高耀武在说什么,待反应过来后,已经只剩下惊叹的份了。
郭雪江实在没有拒绝的勇气,相反他的眼睛一亮,强忍着跟高耀武矜持了一下,放下话筒立刻跟王彪汇报。王彪同样被10万元的广告打蒙了,他激动地说:“非同小可,确实非同小可,让我好好想一想!只要别让咱哥俩脑袋瓜子掉地上,就值得考虑!”撂话筒前还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姓高的,太他妈狠了!”
六
两天后,郭雪江来到市委大楼的副部长办公室,王彪要面授机宜。屋里养着好几盆花,杜鹃、橡皮树、君子兰,都长得枝繁叶茂野心勃勃的,憋着劲要大红大紫。王彪见郭雪江进屋,示意他关严门,然后从板台后站起来,走到会客沙发旁坐下。平时,王彪都是坐在老板椅里讲话的,很少坐在会客的沙发上。今天他挨郭雪江坐下,就有了一点儿推心置腹的意思。郭雪江坐在沙发上后,王彪又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前,伸手用力地按了按门,确认门关严无误后,放心地坐回到沙发上。郭雪江已经明确感到了一种神秘的谈话氛围了。
王彪说:“雪江,你到报社三个多月了吧?”
郭雪江点点头,说是。
“这三个来月,我觉得咱们配合得不错。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直肠子,就是想干点儿事。你年轻,有冲劲儿,敢创新,不计较个人利益,真是不多见。我支持你。报社的规章执行得都不错,严点儿没坏处,如果有谁不满意闹意见,有我给你顶着。”
郭雪江说:“谢谢,太谢谢您了。”他觉得王彪如此铺陈,真是有什么大事要说了。什么大事呢?听听看吧。郭雪江想。
“报社在咱们哥俩儿手上,会大有起色的,对此我有信心。游子太人不错,就是办事太缓,甚至有些肉,不敢太指望他。你年轻,多干就多干点儿,我心里有数。干上三五年,你接我的班,也弄个副部长干干。”
“不敢不敢。我没那个能力。”郭雪江赶紧地谦虚和敷衍。
“也包括经营上,你多操点儿心。”
“那没问题。”
“那天你说的那件事,高耀武要发稿的那件事,我又琢磨了琢磨,觉得真是件好事,不干可惜了。”王彪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始终逡巡在郭雪江的脸上,见郭雪江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十万广告费确实不是小数,值得咱们冒一次险。姓高那孙子也不打折,按照刊例价就可以签字,真是够他妈大方的。十万呀!我们去年一年才有十万广告呀!所以,值得干一场。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是。”郭雪江兴奋地说,血直往头上涌。
“那好。咱们就干他娘的一次。像你说的那样,对报纸的经济效益,对扩大报纸的知名度,都是有益无害的。只是毕竟有风险,我们还真得有个防范应对之策。假如领导们怪罪下来了,咱们怎么交待?”王彪期待地看着郭雪江,他的声音听上去语重心长如和风细雨。
“我还是那句话,王总,出了事往我身上推,我执行总编嘛。”郭雪江脱口而出,“一般的写个检查什么的,就不说了;要是真把我打入政治死牢,您想方设法捞我就是了。”
王彪眼睛一亮,立刻说:“那是肯定的,宁可把这十万块钱都花掉,我也会让你的政治生命起死回生的。这是事情闹大了的情况。如果不是那样,压根没引起什么政治地震,万事大吉!算我们运气好!我也有重奖,奖励你一万块!”
“那倒不必那倒不必,您多关心我……我的成长、进步,就行了。”
“一万块少,两万块,如果事情闹不大,那么我奖励你两万块!”
“王总您太客气了,您这样让我……”郭雪江一脸窘迫,好像王彪马上就要给他钱似的。
“你也别推辞,奖励你也是师出有名的,一是你给单位创了收,二来呢,你也担了个政治风险。应该,应该。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王彪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开宗明义开诚布公。
郭雪江又胡乱着客套了两句。
王彪说:“只是,你担起这件事来,总得弄得滴水不漏。我是这么想的,平时吧,我老在儒州,不审报样是不可能的。下个月,我正好去海南,你就在那个时候把稿子发了,上边问下来,我正好能自圆其说,不必让他们看出咱们的计谋来。你看怎么样?”
“行。就这么定了。您哪天走?”
“5月7号,下星期四。”
“哎哟,那没几天啦?要办还得抓紧办。这样吧,三天之内我把合同跟姓高的签了,收上钱,立刻登广告,然后就等……”
“还有新闻稿。我走前一定要定下来。你先写个稿子,然后我改。稿子一定要注意分寸,只要能跟高耀武那边儿交待,就尽可能把危害和风险降到最小。要找擦边球那种效果。报社其他人暂不让知道,稿子确定以后,你看看以哪个记者的名义发为好,你斟酌着办。”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郭雪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当。反正是自己提出的丢卒保帅的主意,加上还有两万块奖金在那儿等着,再加上李思懿的情分,不干都不成了。
三天以内,郭雪江就跟高耀武的公司签了合同,收了十万元全额广告费。高耀武请了郭雪江一顿鲍鱼,一个劲儿地夸儒州报为民请愿关注民生伸张正义。李思懿自然也格外高兴,没人的时候一边按捺不住地吻郭雪江,一边儿又神经兮兮地问:“没太为难吧?”郭雪江当然是轻松地摇了摇头。李思懿甚至把郭雪江带回家里住了一夜。
新闻稿也定下来了。王彪把了把关,然后让高耀武看了看,他已经很满意了。高耀武说:“我也不指望当村主任了,但是那个王八蛋也别想落好,非弄臭丫的不可。”高耀武还来了句京骂。这个人四海为家惯了,儒州话不怎么说了,可又没有形成其他某一城市相对固定的语言风格,一会儿说半生不熟的香港话,一会儿又来句半吊子京腔,一会儿可能又跑东北那旮旯去了。说什么话全凭一时的感觉,真是语言集大成自由自在放浪形骸了。
郭雪江说:“放着你的企业家不当,非要当什么村官,庸人自扰。”高耀武说:“说起来也是!哎,我也是听了镇里一忽悠,脑袋一热,就答应了。啥子狗屁竞选?都是瞎掰。娘希屁瞎耽误功夫,整整三个月哩。我省里好几个工程哩。”高耀武这么说的时候,哪的口音都听不出来了。
署名的事情也确定了。起初,郭雪江打算让孙祥上,跟他说明了利害关系,答应给他500块钱稿费,可是孙祥拒绝了。理由很简单:找份工作不容易,实在不敢弄飞了。然后郭雪江又做江滨滨的工作,江滨滨也不干,原因是她刚考上公务员,准备找机会奔腾奔腾市委机关呢。这丫头倒是直爽,也不怕领导多心。连大发更直接,嫌钱少,当然是半开玩笑说出的,真正堂皇的理由说他是编辑,从来不出去采访写稿的。听上去也好像有些道理。郭雪江把钱立刻提到1000元,征求他的意见,连大发犹豫了一下,脸上很为难和痛苦,终还摇头拒绝了。郭雪江又找贾贝贝,贾贝贝是编辑部主任,应该不会拿连大发的理由来搪塞。确实,她没那么说,她说了件让郭雪江更没法答应的事情:钱我可以不要,我只希望我为领导分忧,也希望领导为我解难。我都副科三年了,今年能给转正吗?要是不能就算啦。把郭雪江气坏了。
就剩下一个莫克了,要是再不成还就没有别的选择了。郭雪江狠了狠心,把稿费提到2000元,然后口气很硬地跟莫克谈。不料莫克轻轻松松嘻嘻哈哈地就答应了下来,他说:“什么钱不钱的,您见外了,都是报社的事嘛!署我名吧。”
“嘿,莫克同志,你就不担心会出事?”郭雪江高兴地问。
“既然领导让干,就一定有道理。不会错的。”莫克说。
郭雪江从心里感谢莫克,关键时刻彰显人品,说得还真是有道理。从此以后,郭雪江更欣赏莫克了。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七
5月8日是星期五,正是排版的日子,也是王彪王总去海南的第二天。往返海南六天,排版的报纸5月11日出报,正好在王彪回来的前两天。所以,郭雪江按计划行事,选择在那天的报纸刊登高耀武的稿子。到时候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收到丢卒保帅的效果。
星期五忙了一整天,下班后去赴李思懿的约。两个人在一家民俗村里吃了顿便饭,然后去公园。在公园里逛了一阵子,亲热了一会儿,郭雪江说要回家,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是妻子沈梅的生日,打算进山里去过。李思懿也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当然她的叹气似乎有表演的成分,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回就回去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沈梅买件礼物,让她高兴高兴!”
郭雪江一惊:“这是干什么?”
李思懿道:“不干什么,表示表示我的心意,她也不容易。”
郭雪江伸手捏了下厚厚的信封,赶忙又松开手,斜觑着李思懿说:“她不会接受的,你的同情对她是不道德的。”
“谁让你跟她说明啦?就说你买的嘛!”
“那也不成。我也不能接受。”
“雪江你跟我瞎客气什么?咱们以前是同学,现在……密友,你还跟我隔着心呐?我可是对你毫无保留的。”
“不是客气,也不是隔着心不隔着心,我不喜欢接受女人的礼物,特别是金钱。你快收起来吧。”
“嘿——,郭雪江,你还来劲儿了不是?!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表示一下都不成?好人都让你做啦?”
“做好人我乐意,帮你忙我也心甘情愿,无需回报!”
“我……嘿——,邪了门儿啦今儿个!还真有你这样的人!”李思懿的媚眼睁得大大的,表情惊讶像是看到了飞碟或者哈雷彗星。
郭雪江斩钉截铁义正辞严,李思懿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星期六一早,郭雪江就开着车拉着沈梅,往山里一个叫香屯的地方进发。孩子即将中考,所以这个周末没有回来。两个人正好找一找情调。再婚两年,郭雪江和沈梅还是第一次去郊游。
香屯是个美丽而神秘的地方。它夹在一个山坳里,古朴而自然。村里二十四户人家六十余口人,生活得恬淡而富足。青砖瓦的房子,掩藏在茂密的山林中,依山就势,错落有致。山石垒砌的围墙,整整齐齐,石子铺的小路通向一家一户。
先过迎风沟,然后就到了旺龙潭峡谷。峡谷比较开阔,巨石密布,形态各异的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十分光滑。一条细流在岩石间流过,偶尔有落差的地方,还能听到哗哗的声音。走到山崖绝壁处,一潭泉水汇成的碧水,就是旺龙潭了。巨大的山石,如屏风一般,阻住了泉水。春天的时候,水不是很大,但清澈见底,粒粒沙石清晰可见。有五块白色的石头,排列的象手掌一样,印在水的中央。陡峭的崖壁之间,有泉水渗出,细细地,顺着山石流出。泉水常年流过的一块大石头上,自然形成了一条沟,颜色紫红。旺龙潭的山和泉就是这样紧紧相连的。
山里的春天遍布了每一个角落。村里人修剪板栗树,脚下铺着厚厚的褐色的板栗壳,一粒粒毛茸茸的小球,一冬过后,成了地里的好肥料了。在香屯村,抬眼就能看到蜿蜒的长城。村民们世代守候着山上古老的长城。两个人登上长城,是中午十二点,天空湛蓝,飘着朵朵白云。城下的山桃树,枝条紫红,小小的花骨朵儿露出头角儿,开始绽放春天的色彩。
在山吧午餐时,郭雪江陪沈梅喝了一瓶红酒,期间二人说了许多知心话,还聊到了工作。沈梅单位来了位新局长,是从乡镇调过来的,好色。有一天中午喝了些酒,下午开会时在台上讲话,见女服务员弯腰倒水时乳峰暴露,一时走神,稿子就念错了,别人提醒才回过神来,拍着自己的脑袋说:“说到哪里了?你看我这奶子!”
郭雪江听得开怀大笑,笑过后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恶搞吧?”
沈梅一脸正经地说:“话是真的,服务员倒水也是真的,看没看乳峰你想去吧。”
郭雪江觉得真是条新闻了,情绪一下子亢奋得不得了。就说起了自己的工作,把给高耀武发稿子并创收十万元的事情说了出来。
“你傻不傻呀?!怎么这么幼稚?!”沈梅满脸惊悚。
“怎么啦?王彪跟我讲好的,不管捅不捅大篓子,都奖励我两万块;篓子捅大了,就丢卒保帅,他再想办法让我复活。”郭雪江轻描淡写道,“稿子昨天已经排上了,周一就见报。”
“哎呀,怎么说你好呀!你这个大傻瓜!”沈梅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子里快速地踱起来,“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的工作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郭雪江梗着脖子反问道。
“宝贝,贿选的稿子如果见报,你的麻烦大了。”沈梅凝视着郭雪江,语气平静但毋庸置疑地说。她告诉丈夫,如果一个人在政治上被打入死牢,被贴上标签,再想起死回生比登天都难。除非这个地区的一把手是你爹。她继而分析,即便王彪不食言,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地盘活郭雪江的仕途,那也得四五年以后了。“那时候,你已经四十三、四了。最好的可能是恢复副处职务,正处你想都别想!”
郭雪江立刻心头一紧。妻子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可是,高耀武的广告费也收了,协议也达成了,跟王彪的计划也已经开始执行了,印刷厂正嗖嗖印着的报纸周一就出来了,就要撒向全市各个机关单位了。任何退路都没有了。郭雪江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鲁莽行事,也后悔自己没有征求一下沈梅的意见。
但是,作为男人,郭雪江不想被困难吓倒,更不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认错。他说:“宝贝你多虑了,没那么严重,顶多也就是一个处分,撤职绝对不可能的。王彪的人品我了解,他绝对不会撒手不管的。好,不说了,生日快乐,再干一杯。”
“那他万一不管了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就告他,找宣传部长找组织部长找市委书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事已至此,沈梅也只有慨叹的份了,郭雪江只好默默祈祷:老天保佑,让我平稳度过这一关。
那天,沈梅总是若有所思心神不宁的,郭雪江知道她还在为自己担心。安慰了几句,也不见什么效果,只好暗自叫苦。郭雪江也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关键时刻,还是老婆疼自己。
但是,生活总是喜欢开玩笑。戏剧性的变化出现了。
周一上午九点钟,儒州报摆在了郭雪江的案头。郭雪江开始习惯性地读报。其实,报纸的每一篇稿子他都看过了,此时只是怀着收获的心情再浏览一遍,当然也为了看一看有没有错误。以往都从头版头条看起,这回郭雪江直接翻到了第二版,眼睛钉子似的盯在那篇因贿选要对簿公堂的稿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心里更忐忑不安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响得那个急促和突然,把郭雪江吓了一跳。
是王彪的电话。王彪从天涯海角拨通了儒州市报社副总编的办公电话。王彪说,他昨天就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事情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结果,今天就验证了,十分钟前赵部长给他打电话,叮嘱再三地指示:关于村委会换届选举,只能正面报道,不能有任何负面的东西出现,这是市委的要求,是许书记的要求。
“那怎么办?”郭雪江问。
“现在还来得及,雪江,赶紧去邮局,把今天的报纸全部收回来,一份不剩。换一条稿子,从新排版,尽快交印厂,争取明天出报。至于今天的报纸为什么没出来,你随便找个理由——要不就说印厂机器出现故障,跟赵部长汇报一下,应该问题不大。至于高耀武那边儿怎么对付,我回去再说。”
郭雪江一口气说了三个“好”。
“雪江,你辛苦了。这件事,一定办好。”王彪在天涯海角那边儿手捂着话筒许诺道,“办好了,我照样奖励你。”
八
孙祥的右腿被一伙陌生人给砸折了。
那是王彪从海南回来的第三天,当时孙祥完成一次采访,搭电视台的车回单位。刚从车上下来,身后突然有人拽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向后一拽,同时后腿弯子被猛踹了一脚。孙祥仰面朝天倒下后,几个人争着伸出脚向他踩来踢来,他一手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另一支手死死地护住相机,大声嚷着:“各位各位,你们哪部分的?无怨无仇的,有没有搞错啊?!”。
一个人阴郁地问:“你是孙祥吗?”
孙祥立刻说:“是,我是儒州报……”
话音未落,孙祥的右腿就受到了那角铁的狠狠一击,他“嗷”地一声尖叫,立刻在剧烈的疼痛中昏了过去。
两分钟后,郭雪江就接到了高耀武的电话,“姓郭的,想跟我打仗,你们还嫩点儿。你的人腿折了,就在楼下,快去吧,晚了小命都不保了。”高耀武的声音听上去阴沉而霸道,完全是恶棍的口气。不等郭雪江说什么,高耀武便把电话挂了。
郭雪江当时正在办公室里,他“嗖”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立刻蹿到窗前,向楼下张望。果然,他发现了四层楼下的孙祥,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把孙祥送到医院后,郭雪江才给高耀武打了电话。郭雪江的口气也是咄咄逼人:“高耀武你孙子给我听好了,稿子不上是我说的,你干吗动我的弟兄?有本事你冲我来呀!你个乌龟王八蛋!”高耀武没有因为挨骂而起急,而是嘿嘿地笑了。这样,郭雪江就更生气了,他狠狠地攥住手机话筒:“姓高的,你到底还是露出你的本相了,你就是一个流氓恶棍!一个十足的混蛋!河湾没选你当村长算是全村人开眼了,真是村民们的福气了!”
高耀武终于说话了,他说:“骂够了吧?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
郭雪江声音低沉着说:“你就等着进监狱吧。”说罢挂机了。
高耀武又把电话打回来:“郭总编,我想你不会吧。你们答应给我办事,又收了我十万块钱,结果出尔反尔,不讲理嘛!要不咱们找市委书记评评理去?”
郭雪江心里一震,马上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至少不能现在立刻就报警。起码也得跟王彪请示一下。他心里狠狠地骂了句流氓,然后尽可能地心情平静下来,换了副口气说:“不是早就答应你啦,钱如数退还,我向你道歉,道歉!怎么着,你还得理不饶人啦你?!”
高耀武说:“钱我可以要,也可以不要,这要看我的心情。但是,你们说话不算数,把老子当猴耍,这是在老子脸上画╳!那怎么成?”
郭雪江说:“操你妈的高耀武,你听着,爷爷现在正式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们考虑不周,给您带来了损失——你有他妈的什么损失呀?”
“有啊,我被当猴耍,当然就是损失!精神损失!”
你精神个屌!郭雪江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你精神病!”
“是啊,我精神上有病了。你们耍弄我不说,还勾引我女人,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女人?勾引?郭雪江心里又是一震,难道是李思懿……出卖了我?郭雪江脑袋“嗡”地一下,真有些不知所措了。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呀!郭雪江急中生智道:
“高经理,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别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高耀武说:“你当然不懂啦!回去问问你的孙祥。妈的,敢在老子头上动土!”
郭雪江如释重负的同时,又眼前一黑,他隐隐感觉到:孙祥招事儿了。
等医生把孙祥的腿接上,输了些液,他又睡了一觉后,郭雪江以聊天的形式向他发起了询问。起初孙祥还躲躲闪闪有意回避,当郭雪江指出这次事故可能跟女人有关时,孙祥终于都招了。
事情也并不复杂。从孙祥跟高耀武的秘书吴迪认识后,俩人很快混熟,似恋非恋地好了起来。孙祥不止一次地约她吃饭、唱歌,不止一次地到吴迪的家里去过夜,而吴迪那个所谓的“家”,正是高耀武斥资给她置办的。孙祥在第一次跟吴迪上床以后,就已经知道她是高耀武的人了,而且高耀武刚刚离婚,打算续吴迪的弦。至于吴迪答没答应他的求婚,孙祥确实无从知道。据吴迪自己说,她不想结婚,她想终身不嫁,做她的单身贵族,她的生存哲学只有一个字:玩。
孙祥当然就相信了。他自己呢?也是玩。孙祥告诉郭雪江,他开始确实是玩,后来就真喜欢上吴迪了。当然,是不是就跟省城的女朋友立刻吹了?这问题还没到他考虑的份儿上。
俩人就这么半梦半醒半真半假地好着。结果,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孙祥跟吴迪在屋子里腻着,被突然造访的高耀武发现了。高耀武破口大骂吴迪,又伸手打孙祥的耳光,反被孙祥躲开并推了一把,高耀武站立不稳,结果凿凿实实地坐在了地上一个脸盆里。然后,孙祥穿上衣服走了。
坐在脸盆里的高耀武恼羞成怒,起来后打了吴迪两个耳光,然后拿出烟狠命地抽了起来。本来讲好的事情,报社那边突然又变了卦,已经让他恼羞成怒。但是,郭雪江打来的电话,又让他怒不起来了,郭雪江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道歉,让他满肚子的气也没处发了。放下电话,他把李思懿叫来,商量着怎么办,也想让她给拿个主意,不料李思懿惊讶以后只是一句话:事出有因,一定事出有因。
高耀武不满地骂了句:都他妈的胳膊肘往外拐。
高耀武联想到最近几个月一桩接一桩的倒霉事,突然就有些心灰意冷了。他觉得心里很累。他想找个地方歇一下。当然就想到了吴迪那里。于是就去了。于是就撞到了吴迪孙祥搂在一起的场面。
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和怒气,没处撒没处发的,此时的高耀武,真是被气得肝胆俱裂怒不可遏了。他冲吴迪赌了个死誓,然后拂袖而去。
他说:你要再敢偷人,老子弄死你!
第三天高耀武就向孙祥下了毒手。
郭雪江向王彪汇报了这件事。王彪说:“报警呀!怎么不报警?”郭雪江说:“如果报警,高耀武说了,把咱们跟他做交易的事情捅出去。”王彪那边儿不言语声了。后来王彪又说:“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狗日的东西!”
郭雪江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又给高耀武打电话。“老高,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别把事情弄大了。这样吧,你雇凶打人的事我们不再追究,也不用你掏医药费什么的。另外,十万块广告费我们如数退还,这件事就过去了,怎么样?”
高耀武说:“不行,医药费我还一定要掏,这是我做人的风格。广告费我不能要,吃了东西怎么好再吐出来呢?你们必须履行诺言!”
“这我做不到!”郭雪江斩钉截铁道。
“你做得到。我相信你们。”高耀武也是斩钉截铁。
“你这是何必呢?你中了哪门子邪啦高耀武?!你怎么总是老鸹喯猪屄——死凿一门呐?!”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
“不是跟你说了嘛,本来都安排了,上边儿又来话了,根本没法操作。你总不能让我把饭碗子弄丢了吧?”郭雪江真是掏心窝子了。
“哈哈,郭总,不至于吧。”高耀武不怀好意地笑着,又说:“如果真把饭碗子打了,那来我这里好了,做我的副总。”
“我还没贱到那种地步。别开玩笑了,快说怎么办吧。”
“上稿!”
“我们没的谈了。”
“有的谈,有的谈!”高耀武慢条斯理却又胸有成竹似地说,“明说吧,我手里有5月11号的报纸。你们看着办。”
“什么?你再说一遍。”郭雪江瞪大眼睛问。
“我有5月11号的报纸。”高耀武耀武扬威地说。
郭雪江压抑住内心的惊悚,警觉地问:“你从哪儿弄的?这不可能!”
“哪弄的你别管。中国有句古话,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这句话变了,是有钱能使磨推鬼,你信吗?”
“我信,我信。”郭雪江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不是印刷厂就是邮局,无非这两个渠道。妈的。他用低沉得有些骇人的声音说:“姓高的,我真后悔认识了你!你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加流氓,而且这些还都是表面现象,骨子里你还是一个阴险家!”
“哈哈,谢谢夸奖。”高耀武得意忘形道,“这样就好,只要我们是朋友,什么事情都好办。明天我请郭总吃饭。”
这一回合,高耀武赢了。
九
王彪听说高耀武手里有5月11日的报纸,大惊失色,脑门子上立刻爬上了细汗。“不会吧?不是都收回了吗?不是都粉碎了吗?”他期待地看着郭雪江,郭雪江脸上茫然,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是邮局?是印厂?还是单位内部有人……?”王彪一连串又是三个发问。郭雪江仍然表情迷惘,继续摇头。“雪江你别老摇脑袋呀!得赶紧想办法呀!弄不好咱们脑瓜子真的要骨碌碌掉地上了!”王彪情绪激动地说,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迅速地踱起来。
“我就说嘛,创收固然好,可趟雷的事情是要冒风险的!”王彪流露出埋怨的意思,也好像在给自己开脱。
郭雪江立刻眉头一紧,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后,他的嘴角又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在心里暗自庆幸:那件事多亏没做成,多亏没做成!郭雪江立刻觉得跟王彪的心里距离顿时就十万八千里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事已至此,咱们说什么都意义不大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应对之策。”郭雪江语气平淡地说,“高耀武想要在报上发稿子,无非是要臭臭当选的村主任,拉他下台,就是不下台也出口恶气!”
“恶气?!他妈的他哪来的那么多恶气!不就是出口气嘛,雇凶杀人好了,既然他都敢动咱们的记者!”王彪说话的样子很江湖。
“是啊,他怎么没想起这招呢?”郭雪江意味深长道。
“怎么着,你还想提醒他雇凶杀人!你糊涂啦你!”
“我这不是顺着您的思路在说嘛。他之所以没这么干,是说明他还没到那个地步,跟一般的地痞流氓还是有区别的,毕竟也是一企业家呢!”
“他就够流氓的了!够卑鄙的了!”王彪说,“他比普通的小混混坏多了。他有足够的智商和算计!”
“足够的狡猾和阴谋!”郭雪江不满地纠正道。
“抛弃立场和敌对情绪,都一样。”王彪说。
“下一步怎么办,我都听您的了。”郭雪江说。
“也别都听我的,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呢。毕竟你是执行总编!”
“我的意见就是没意见,您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那天塌下来你都顶着?”
“那不可能!”
“那不就得了。别这个态度呀!什么叫‘您怎么着我都没意见’?好像这不关你的事似的。我告诉你,这件事接下来怎么处理,就是你我两个人的事,处理得好坏也关乎咱们的政治命运。所以,咱俩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的。”
“王总,我是要跑吗?我有要跑的苗头吗?我是那种人吗?”
“雪江你不是那种人,这我比谁都清楚。好了,不说了,咱们分头想想办法。你负责跟高耀武周旋,我侧重查一查报纸流失的事情。”
结果,王彪把重任还是交给了郭雪江,郭雪江也只好领命了。
晚上,郭雪江回到家里,把自己目前的窘境告诉了沈梅。沈梅唏嘘了一会儿,并不再表示什么,只是说了句:谢谢老公信任,我帮你想想。
孙祥已经从医院回到市委服务中心的宿舍了。为了照顾他的起居,报社给他雇了个保姆。除了医疗费,王彪拿出一万块钱给孙祥,算是营养补贴和精神损失费。当郭雪江把钱送到宿舍的时候,孙祥笑着说:“嘿,这么多,顶我半年工资了。要不再把我左腿也砸折吧!”
郭雪江立刻觉得孙祥也确实很可爱。
又一天晚上,郭雪江约李思懿吃饭,吃过饭又去逛公园。如果说以前在一起吃饭在一起亲昵郭雪江还觉得是一种享受的话,那么,现在这种享受的感觉他一点也找不到了。更多的是功利。在郭雪江的心里,她不再是他过去的高中同学和现在的情人,她代表高耀武,代表公司在跟他这个报社的副总编谈判。一想到这里,郭雪江心里就不舒服。可是也没办法,照旧得接受李思懿的挽胳膊和亲吻,跟一对情意绵绵的伴侣似的。
那天晚上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在公园最西端,郭雪江和李思懿走在甬道上,一条往北十余米小径尽头的小树林里,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郭雪江凝神静听定睛细看后,更加确定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和身影。身材伟岸的报社编辑连大发,正站靠在一棵杨树上,对着怀里一个矮他半头的女子说情话。郭雪江立刻做出一种判断:他怀里的女人多半不是他的妻子,连大发可能有外遇。第二件事,就是郭雪江知道了高耀武阴招的由来,为高耀武出主意把5月11日报纸弄到手的始作俑者,就是郭雪江面前的李思懿。
郭雪江站住脚步辨别连大发的时候,李思懿轻声问:“怎么啦?怎么停下了?”郭雪江把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下,然后把嘴巴凑到她耳旁小声说:“有情况。”
连大发的声音也不大,说什么话几乎听不见,好像有“喜欢”、“爱”一类的字眼。公园西边的太阳灯很零落,个别的还坏掉了,郭雪江完全是借着一点儿月色往里张望,所以看得也不太清。一分钟后,两人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
“什么情况?你发现什么秘密了?”李思懿问。
“也没什么,那男的像我一个同事。”郭雪江说。
“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可以来,人家也可以来啊。”
“那倒是。我也没说他不能来。不过我估计,他怀里搂着的不是他爱人。”
“那也不稀奇。你看,现在挽着您的不也不是您的爱人吗!”
郭雪江立刻把胳臂抽出来,逃脱了她的搀挽,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李思懿重新挽住郭雪江的胳臂,“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别瞎挽着啦!”郭雪江提高嗓门说。
“讨厌,你故意误会我是不是?我说没什么意思,是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又胡思乱想!”李思懿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年头,谁都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是啊,谁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郭雪江附和道,他忽然觉得这话背后好像还应该有一层别的意思,还有另外一种用意,但是他一时也想不出来。他莫名其妙地来了句“也有偏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谁?!”李思懿问。
“高耀武。”郭雪江咬牙切齿地说。
“呵呵,他呀!差不多,他够一根筋的。”
“思懿,他说他手里有5月11号的报纸,是不是瞎诈唬?”
“不是,他确实有。”
“多少张?”
“三份。”
“你亲眼看到啦?”
“看到了。”
“从哪儿弄到的?”
“不……不知道。”
“你在说假话,思懿,你不该骗我。”
“雪江,我真的不知道。”
“他有这么敏感?有这么细致?这么善于抓住时机?他后边一定有高人,你知道是谁吗?”郭雪江疑窦丛生。
李思懿保持沉默,没有说话。
“我在问你话,你又走思了吧?你这个大走私(思)犯!”
“我在想该不该告诉你。”
“那想好了吗?”
“想好了。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不会向你隐瞒的。”
郭雪江立刻站住脚步,两手紧握住李思懿的肩头,急切地问:“快告诉我,谁?”
“我,李思懿。”
“什么?!”郭雪江直着嗓门子问,眼珠子瞪得溜圆。
“雪江,关于这一点,我不想骗你。没办法,他是我的老板,我有我的职责。”李思懿声音不大,语气冷静得令人战栗。
郭雪江觉得真受不了了。他嘟哝了一句“什么人呀!”,又推了一把李思懿,转身气哼哼地独自往前走去。他走得那个义无反顾,那个大步流星,那个恼羞成怒,把他心里的愤愤不平都走出来了。
“雪江,雪江——”
李思懿的呼喊粉碎了这个夜晚公园里的宁静,惊动了翠柳上的黄鹂和湿地里的野鸭。郭雪江不为所动,毅然决然地向公园门口走去。
十
那天晚上,郭雪江回到家里,觉得心灰意冷浑身乏力。沈梅一边给他打洗脚水,一边给他说一个她刚收到的好玩的短信,可是他没听进去,他实在有些心猿意马。他泡上脚后,沈梅又给他揉肩,一边揉一边又说了个好玩的短信,他还是乐不起来。沈梅不满道:“没有幽默感!没劲!”
“老婆,我真的高兴不起来。那件事闹得我焦头烂额的。”郭雪江说。其实,他只说出了一半,跟李思懿的事情是断然不能提的。郭雪江从心里一直把李思懿当红颜知己,心里也常怀着纯洁的情愫,以为是人间少有的一种至情,可是,没想到,李思懿还是“出卖”了他、“背叛”了他。这让他心里很疼。可是,转念一想,李思懿是高耀武的办公室主任,人家为老板排忧解难、为公司出谋划策,也是份内之事,你郭雪江还能干涉不成?就是这么一想,郭雪江更痛苦了。在郭雪江的潜意识里,李思懿干了一件对他极其不利的事情,就可以定性为“出卖”、“背叛”。这当然是一种蛰伏在儿女私情下的逻辑。
李思懿给他带来的失望,比高耀武的难缠还令郭雪江痛苦。
可是,这一切感受,郭雪江是没法跟妻子说的。
不过,沈梅真是一个聪明而贤惠的妻子,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那好,别生气啦!我给你一个锦囊妙计!”沈梅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十分调皮,像一个孩子似的。
“妙计?什么妙计?”郭雪江有气无力地问。
“已经写好,放在锦囊里,在门口鞋柜第一个抽屉里,明天上班时候带走就行。”沈梅神秘兮兮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快说,有什么高招儿?”
“不是开玩笑,真的搁在鞋柜里了。”沈梅一本正经地说。
郭雪江立刻从沙发上弹起,冲到门口鞋柜旁,拉开第一个抽屉,果然,里边有一个小纸团。他拿出来,走回客厅中央,迫不及待地展开,发现里边写着沈梅龙飞凤舞的两行钢笔字:
第一招,欲擒故纵。方法:对高说,我支持你,你的这口恶气必须出!第二招,金蝉脱壳。方法:对高说,世界上有很多树,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郭雪江立刻“啊”的一声,惊喜万分。他的脸上布满激奋,眸子里闪动着光亮,嘴角没有遮拦和城府地挂着傻笑,嘴巴时不时地张动一下,“啊呀啊呀”地发出一些象声字和感叹词,完全是一副喜出望外又惊讶不已的样子,几近歇斯底里。
“聪明!太聪明了!”郭雪江由衷地吻着沈梅的额头,“你这个脑袋瓜子可不白长,关键时刻真出智慧!快,亲亲。”
郭雪江抱着沈梅长吻了一阵,忽然想起沈梅刚才要念短信给他听,就问短信的内容。沈梅立刻从沉醉中解脱出来,雀跃着去拿茶几上的手机,然后就是一阵子噼里啪啦熟练的翻弄,抬高些嗓门说:
“先听第一条:老婆花巨资做了整容,数天后变成美女回到家里,对一脸疑惑的丈夫说:‘怎么,不认识我了?’丈夫愣了一下,然后惊喜地说:‘快进来,我老婆不在家。’”
郭雪江一阵开怀大笑。
沈梅跟着笑了两声,又激动念另一条短信。
“第二个更有意思,你听着。某学生翻墙,被校长捉住,校长问:你为什么翻墙?学生指着上衣说: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校长又问:这么高的墙,你怎么翻过去的?学生指着自己的裤子说:李宁,一切皆有可能!校长生气地说:翻墙的滋味怎么样?学生指着鞋:特步,飞一般的感觉!次日,学生从正门出去碰到校长,校长惊奇道:今天怎么不翻了?学生指指全身说:安踏,我选择、我喜欢!校长大怒道:我要记你大过!!!学生不满地问:为什么?我又没犯错。校长冷笑道:动感地带,我的地盘听我的。”
这次郭雪江倒没有大笑,只是一阵唏嘘叹服声而已。
第二天一上班,郭雪江就要打电话给高耀武,转念一想,不好,电话里他一纠缠,自己容易把不该说的话也说出来。于是,就发了短信,内容跟沈梅的锦囊妙计差不多,只是省略了一些字:
老高,事已至此,我对你说两句话,你看着办。一、我支持你,你的这口恶气必须出!二、世界上有很多树,你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没两分钟,高耀武的电话就过来了,郭雪江按拒接键,结果高耀武又拨过来,他再次拒接。郭雪江想,这个土包子,也不琢磨琢磨,就他妈立刻打过来,真他妈沉不住气。为了防止高耀武再打过来,郭雪江又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老高,我正开会。我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你别细问了,我什么也不会说了。如果同意,广告费改日奉还,咱们的事情就此结束了。
结果,高耀武电话没打过来,短信也没发过来。郭雪江有些纳闷,就在屋里踱着步,踱着踱着突然笑了:妈的,高耀武大概不会发短信吧。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嘲笑了高耀武一下,有一种恶搞的快感。
那天不排版,记者们大都出去采访了,编辑部里只剩下了贾贝贝、连大发、邬日娜几个编辑,都在各忙各的。郭雪江心情愉快,过去跟几个人扯了一阵子谈,又回到自己办公室。还是无所事事,就拿出《唐宋词诵读》,开始朗读。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诵读唐诗宋词了。在乡镇工作的时候,他喜欢读唐诗,并且背会了其中的两百多首。到了报社,他给自己定的学习计划之一,就是潜心研究一下宋词。郭雪江的习惯是并急于上来就背,而是先朗诵,弄懂意思和词人心境,不断地朗诵,直至正背如流。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很好,他非常喜欢。辛弃疾这个人他也了解,壮志未酬的英雄。绍兴三十二年,23岁的辛弃疾率万人南归,希望在抗金救国事业中一显身手,不料刚到南宋就被解除了兵权。七八年来报国无路,十分苦闷。一天,他登上赏心亭,触景生情,写下那篇千古名作。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上阙写登楼远望看到的景色:秋高气爽,长江水与天相连,奔流不息,周围青山连绵万里。然而秀美的江山却勾起了他河山残破之思。而此时的他,空带了宝刀,只能拿在手里看看。他激愤地拍遍了栏杆,却没人能领会自己的志向和忧愁。落日、断鸿、游子,一方面点明登山的时间、地点、人物,另一方面也是国势衰微、人民流离失所的折射。下阙辛弃疾用三个典故来表达自己的志向:尽管自己不受重用,报国无门,但自己也决不学张翰(季鹰)和许汜之流,只图个人安逸和自己的利益,而是要继续胸怀天下,杀敌救国。遗憾的是,时间一年一年白白地过去了,壮志未酬的苦闷和无奈,有谁理解呢?又有谁可以为英雄擦泪呢?
清朝人谭献称赞这首词有如“裂竹之声”。郭雪江觉得最后三句尤其感人,荡气回肠,天地动容。
郭雪江一口气朗诵了十五六遍。
最后一遍朗读的时候,郭雪江眼里已有些许湿意了。“揾英雄泪”话音刚落,李思懿敲门进来了。
“倩何人?这不我来了嘛。快告诉我,去哪唤红巾翠袖?我这就去办,好给英雄擦泪。”李思懿调侃说。
“哈哈,你来得正好,就别叫别人了,你就用你的巾袖给我擦吧。”郭雪江心情不错,很高兴地对李思懿说。昨天的不满和愤懑早已荡然无存。他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
“小心进来人。这可是你的办公室。”李思懿娇嗔道。
“办公室怎么啦?革命友谊中诞生儿女私情,多少个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郭雪江说。
“人家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工作条件多恶劣啊,爬雪山过草地战火纷飞南征北战,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或九死一生或英勇就义或被叛徒背后打黑枪死得不明不白,人家多壮烈啊!所以人家有点儿女私情那叫革命爱情,感人至深催人泪下令人荡气回肠。咱们这么好的条件,能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呢?顶多就是办公室的私情,上媒体娱乐版的那种,跟花边新闻似的,还时不时地闹点别扭儿说某某男星女星掰了,过后又说二人不计前嫌破镜重圆重休旧好,固定的死套路。”
“思懿小姐的高谈阔论我不敢苟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革命爱情固然令人羡慕和钦佩,但那对于我们来说,永远都是遥不可及望洋兴叹的事情。我要说的是,伟大的爱情不一定非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产生,不一定非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产生,在和平时期,在经济变革时期,照样可以产生伟大的爱情,爱情反而因为没有生存危机等因素困扰,显得更加纯粹。何况,和平年代往往也存在着没有硝烟的战争。”
“总编大人今天谈兴十足。”
“是你先话痨的。”
“好了,别讨论什么不切实际的爱情了。我们说说正事。”李思懿松开环绕着郭雪江腰肢的双臂,略显不耐烦地说。
“说吧,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郭雪江回到座位上说。
“随你怎么看我吧。我要知道的是,你跟高耀武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到底什么意思?”
“果然不出所料,你来我这里,又是在履行你办公室主任的职责。”郭雪江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满。
“我承认。如果是我想你了,我会选择在花前月下。但是不是,今天我是受人之托,也可以算是履行职责吧。”李思懿眼睛望着窗外。
“好吧,那就效率高点儿吧,说完李主任好回去领功请赏!”
“雪江你过分了啊,我这可是第一次到你办公室。你怎么能这么奚落我?!”李思懿目光从窗外移到郭雪江脸上。
“是嘛,我没觉得。”郭雪江狠狠地叹了口气,“他确实不该在一棵树下吊死,他就是他妈的典型的一根筋!”
“对,你说的对。可是,他就是这么一人,他不在你这棵树下吊死,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李思懿眉头微蹙。
“你说呢?”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来吗?”
“思懿我问你,我是谁?”
“郭雪江呀。”
“我是说我的社会角色。”
“报社总编呀。”
“世界上不是只有一棵树,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一个总编。”
“你的意思是……?难道让我去找……王彪?”
“咳,真急死人了你们,都他妈是一根筋!你们就盯死儒州报啦?除了儒州报,天底下就没有别的报纸了吗?你们非逼我把不该说的也说出来,好获得一个以后还能胁迫我的把柄是吗?”郭雪江的声音很大,都散到了楼道里。
李思懿恍然大悟。她看着郭雪江气愤的神情,心里真是很不落忍了。她徐徐走到郭雪江座位前,温柔地把他的头搂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前。“对不起,雪江,这件事真是让你为难了。你一定相信我,我不会跟别人透露半点儿消息的。我会加倍补偿你的,也会格外对你好的。”
“还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吗?”郭雪江带着揶揄的口气问。
“不用不用。”李思懿低下头去吻郭雪江的嘴唇。郭雪江摆脱开她的追逐,用平静得有些可怕的声音说:“李思懿,你听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在别人那也许好使,在我这里,门儿也没有!”
“我知道,宝贝,你、你别说了。我怎么能让你亲自操刀呢!”李思懿伏下身体,蹲在地上,侧脸趴在郭雪江腿上。她的声音听上去情意绵绵,但是很有感染力,仿佛都能钻到郭雪江的骨头里了。
十一
半个月后,省城晚报刊登了儒州下湾镇河湾村的贿选事件,高耀武作为这一事件的揭露者,立刻成为街谈巷议的公众人物。河湾村新任村主任接受了方方面面的调查,最终对贿选的事实供认不讳,他万万没有想到,到嘴的鸭肉还没来得及嚼上一口,就在高耀武的纠缠和媒体的曝光下不得不吐了出来。他恨死了高耀武。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高耀武的对手,的确不是对手。
除了郭雪江,没有人知道李思懿在这件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高耀武只知道死缠烂打,只知道蛮横无理,只知道心狠手辣,在郭雪江眼里,高耀武本人并不可怕,关键是李思懿。她作为他的幕僚,她的智慧和他的蛮横一结合,就互成犄角相得益彰变得厉害起来。是啊,从开始李思懿想起老同学郭雪江,到找到郭雪江,再到为高耀武出的几个关键主意,以至最终帮助高耀武破译郭雪江的偈语并得以实施,李思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点郭雪江心知肚明。没办法,谁让李思懿是自己的同学呢,谁让他曾经暗恋过她并且后来还藕断丝连着呢?谁让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谁让他火中取栗自取其辱呢?没办法,一切都是宿命。在悲观的时候,郭雪江甚至想,也许是自己上辈子欠了李思懿的,弄得他在编辑部老是险象环生的。虽然最终化险为夷,但是郭雪江还是不得不自我总结:事故啊,教训啊!
高耀武心里可没有那么多烦恼。这得源于他根本就是一个脑筋简单的人。郭雪江是什么人,李思懿是什么人,他都不关心,也从不去细想。但是,有一点,高耀武是十分清楚的。他知道,在干掉河湾村主任这件事上,李思懿是立了头功的。他因此给了她足够的嘉奖,他拙升李思懿为副总,也兑现了年薪增长一倍的诺言。至于李思懿是如何绞尽脑汁干成这件事的,他从不做任何探究。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就是上演狮虎争霸或者人猴做爱,跟我都没关系。他只在乎结果,不关心过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的口头禅正说明了这一点。他唯一耿耿于怀的是,他的小情人吴迪被孙祥唰了一道,他认为这是在整个事件过程中自己的唯一损失。
李思懿自认为是对得起郭雪江的。她在为公司效力的同时,担起了能为郭雪江担的一切。郭雪江向她破解偈语的情况,李思懿没有向高耀武提及,而且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她知道,如果省城晚报刊登儒州贿选的新闻的幕后故事传出去,郭雪江也许会一夜之间成为敢于自曝丑闻的新闻英雄,但是他的市委机关的宣传干部和报社副总编的身份,恐怕也会瞬间蒸发。市委书记和包括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在内的所有市委常委的震怒,会让他24小时内被削职为民。所以,李思懿不但隐瞒了重要细节——这些细节可能会成为郭雪江政治生命的杀手锏,还叮嘱高耀武要有意识保护郭雪江。“高总,关于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意思,是我最终想出来的。这个说法本身,也许是郭雪江随便一说的,并非他要怂恿我们做什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希望您不要随便乱咬伤及无辜。”她曾经这样对高耀武说。
“思懿你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我高耀武的为人?我也是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他郭雪江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忘恩负义呢?”高耀武瞪着眼睛说。
就是这样,李思懿还是不满意,她斜觑着高耀武纠正道:“谁对你恩重如山啦?他给你做什么啦?他什么也没给你做!你是你,郭雪江是郭雪江,他什么都没给你干,什么忙都没帮你,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记住!”
“思懿,你可从来都没这么对我说过话。”高耀武不满地看着李思懿,不料李思懿也正盯着他,她的目光冰冷得像一把刀子似的,他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大发感慨道:“同过窗的,扛过枪的,分过赃的,还是同学交情深啊!嫉妒,嫉妒。”
“您也甭嫉妒啦,说点儿真格的,手机里郭雪江发给您的那条短信,删了没有?”她开始恢复跟高耀武说“您”了。
高耀武有些不乐意了,沉着脸说:“思懿,过分了吧?怎么着,还要动我的手机?”
“不是高总,您既然是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您既然知恩图报决不忘恩负义,那您还留着那条短信干吗?”李思懿寸步不让,脸上却带着微笑。
“是他让你这么干的?”高耀武狐疑地问。
“不是,您要是不存心害我老同学,我从来都是站在您这一面的,从来都是为您忠心效劳的。如果您是皇军,我就是您的铁杆汉奸。”
“去你的,贫不贫你?!”高耀武转念一想,李思懿说的也都是实话。他从腰里开始往出拿手机,嘴上却说:“那要是我不删呢?”
“您要是不删,我哪天趁您喝多了,偷着把也它删了,或者干脆把手机扔河里去!您还以为丢了呢!”李思懿几乎是撒娇地跟高耀武说,她调皮的样子让高耀武咧嘴大笑。“没见过你这样的,还办公室主任呢,还副总呢!臭丫头!”他找到手机里那条短信,递给李思懿说:“亲自动手吧,这样你才放心。”
李思懿接过手机,毫不含糊地把短信删掉。尔后,她微微叹了口气,笑嘻嘻地把手机还给自己的老板。
这件事,她从来没跟郭雪江说。她知道,她无须向郭雪江表白什么,她知道自己对他的一份心,就足够了。
这一切郭雪江当然蒙在鼓里。王彪更是无从知晓。那些天,王彪作为市委宣传部主管新闻的副部长,经常得到市委书记的亲自训斥。“别的地方就没有贿选吗?为什么晚报单单曝光儒州?”这是市委书记许援朝常问王彪的一句话。王彪只有检讨,再检讨,承认自己跟晚报的关系没有搞好;王彪还承诺,针对有传闻说晚报记者还要追踪报道的事情,他要恪尽职守主动出击防患未然,一方面正在争取省委宣传部的介入,另一方面也在通过关系打点晚报记者,同时布好天罗地网等待着其他媒体记者的追逐和猎奇,以确保万无一失。许书记对他的态度是满意的,这令他如释重负。其实,自从晚报曝光了儒州贿选事件后,省委宣传部立刻向全市新闻媒体下了死命令:在基层换届选举期间和前后,任何媒体未经允许不得报道相关情况,敢以身示法者,唯总编辑试问。这道命令按照王彪的表达习惯,就是谁要敢刊登贿选新闻,就让谁的脑瓜子骨碌碌掉地上。但是,王彪对省委宣传部的死命令并不知晓,他唯有彻夜不眠地寻找对策,精诚所至地宽慰领导“受伤”的心。后来,当他获悉那道“死命令”后,也没有跟市委说明和明说,他只是欣喜地告诉许援朝:“许书记,省委宣传部已经跟媒体打招呼了。您放心,绝对的万无一失!”
惊恐平息以后,王彪对郭雪江说:“咱们报纸没有登贿选的消息,真是对了。否则,你我早掉脑袋了。”郭雪江一个劲儿地点头。“哎,奇怪了,高耀武后来怎么又没有动静了?你怎么做的工作?”王彪又问。郭雪江轻描淡写地胡扯了两句,说自己立场鲜明,态度坚决,高耀武就知难而退了。“妈妈的,谁想到这小子东方不亮西方亮,又找到省里报纸去了。好嘛,据说晚报的值班副总编挨了处分。看来,咱们的政治敏感性不比晚报总编的差。”郭雪江就顺着王彪的心思,又恭维了一番。
王彪还告诉郭雪江一件事,卖给高耀武三份报纸的是内部人,莫克。他是费了好大周折才查清的。5月11号那天,莫克配合办公室的人处理从邮局拉回的那批报纸,出于收藏的考虑,莫克私自往包里装了三份。后来,有一个同样喜欢收藏的朋友找到了他,问能不能找到5月11号的报纸,他愿意一千块钱一份全部买走。也是利令智昏,莫克立刻就跟人家完成了交易。等半小时以后,他突然意识到事情蹊跷,绝对存在危险后,立刻去找那个朋友,可是一切都晚了。人家说已经出手了。莫克心惊胆战了两个多月,最终还是被王彪查了出来。王彪狠狠地批了莫克三个小时,说莫克出卖灵魂、利令智昏、脑子进水,莫克把所有王彪的狠话都扛了下来,并且给自己扣上了更为严厉的罪状——损公肥私、见利忘义、挖报社墙角、没有政治头脑等等,直至王彪原谅了他。最终,莫克把三千块钱交公完事。
郭雪江惊悚不已。
十二
两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连大发的妻子找到郭雪江哭诉,说离婚时以感情不合为由,双方平分财产,离后才发现连大发原来早有外遇了。“不行,这对我不公平,他要赔偿我精神损失!”连大发的妻子悲切着说。
郭雪江这才知道连大发离婚了。是啊,人家离婚不用单位开证明,你当然不可能知道了。但是郭雪江还是有些不解,心里慨叹道:天下真是变了。“证据呢?你有证据吗?”郭雪江问。
“没有。但是,我们才离两个月,他就跟别的女人看电影了。”
“那也说明不了问题。这年头一见钟情的事情屡见不鲜。”
“不可能,我了解他,大发是那种预热很慢的人。没有半年以上时间,他不可能爱上一个人。”
“我们不能总用老眼光看人。一切都是变化的。你不否认吧?”
悲泣的女人走后,郭雪江找到连大发,“大发,作为男人,你应该善待女人。你前妻也不容易。”
不料连大发一拧脖子:“谁容易?我也不容易嘛。”
郭雪江立刻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坦率地说,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但是,你的前妻找到了我,我总要做一次调解。我觉得,她有足够的理由得到更多的财产。”
“我不懂您的意思。”连大发佯装无辜。
“因为正如她所言,你离婚前先有了外遇。”郭雪江直视着连大发的眼睛。
“郭总,您说话可要……您不能这么说呀!”
“因为在江水泉公园,我曾遇到你跟别人谈情说爱。我不信那是你的妻子。”
连大发的脸立刻红了,同时眼睛里掠过一万个不明白。“呃,您,这个……我……咳!”连大发终于低下了头。
“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你掂量着办吧。”
连大发擦了把额头的汉,嘴上说了句“您费心”,走了。
这件事处理起来倒不复杂。可是在郭雪江眼里,这算不算一次事故呢?他一时有些拿不准。
2007年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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