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城市里,许多人都熟悉他,他吃饭打包,朋友请客和公家饭局都不例外;他个子不高,但是走路飞快,奔会场签到领取礼品时尤其如此;他的脚步丝毫不亚于年轻人——要是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定他可以参加国际田联大奖赛。当然,这全是人们对他的表面印象,这些印象导致老马在北京一带名声不太好,甚至很糟。其实,他还是一个工作敬业的人,是一个从不阿谀权贵的人,是一个善于斗争的人。但是,这些特点很少被外界认识到,以致于人们在谈论他时从来没有客观公正过。
老马是一个厉害的人,源于他是一个善于斗争的人。这是他的生存之道。这一点在他的一生中至关重要。在他的家里,有一本厚厚的斗争日记,那上边记录着他成人以后三十多年来的赫赫战果。本子上所提及之人,有的在北京地区还相当有权势,级别完全不在灵山区区委书记之下。可以这么说,本子上的人都曾经被老马“收拾”过,许多人至今都“谈马色变”。由于真正领教过他的厉害的人凤毛麟角,而这些人又大多干吃哑巴亏,从来不声不响,所以他“厉害”的一面很少被人认知。他的箱子里有一本帐,心里也有一本帐,这两本不会有丝毫偏差的帐本记录着他的斗争哲学和骄人战绩。他“谦逊”,自信,从来不在乎别人知道不知道他的份量。
“好小子,敢这么对我?!有你好看的!”每次准备跟一个对手较量时,他总是这样说。在他的眼里,一个人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朋友,没有别的选择。当然,他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对手可以化敌为友,老朋友也可以反目成仇,他有着极大的灵活性。
老马审时度势,按他自己的话说,“咱得顺应历史潮流。”小时候,他叫马援朝;年轻时自作主张,改名马文革;如今,他叫马富安,从心里头支持改革开放。他跟王洪文合过影,可是打倒四人帮后,他立刻把合影的照片撕得粉碎;他爷爷在北平日伪政府里当过课长,党和政府都对他宽大了,“三反”时却被老马揪出来,活活地被石头砸死。想吧,老马有多厉害!
除了不识时务者吃过他的厉害以外,其他不战而知其厉害者只有三人:妻子淑珍,部下东升,司机老胡。
不同时期的不同的战斗,老马的胜利都有着不同的分享者。
一
周一早晨六点钟,老马就到了单位,比平常整整早了半个小时。上午区里要举行桃花节开幕式,下午要迎接新部长,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桃花节都第七届了,开幕式新闻发布会也没什么新鲜的,邀请媒体、写新闻稿、接待记者,一切都轻车熟路。但是,也不能大意,有些事情的失败,都是出在大意上。老马骑自行车往单位走时还在告诫自己。不过,宣传是遗憾的艺术,百分百完美总是很难的。没办法,人总有无奈的时候。咱老马也不例外。这两年,这种想法偶尔也会窜到老马的脑袋里。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更年期了,老马也时常在心里安慰自己。而在以前,这种自我安慰是从来不需要的。“真是不服老不行。”这么想着,老马心里灰蒙蒙的。
但是,等他跟门房的保安打过招呼,保安规矩地向他敬了一个礼,并且尊敬地冲他微微一笑后,他的心里立刻发生了核聚变,耳朵上像是夹住了定海神针,手上似乎有了千军万马,周身血液流淌得跟堰塞湖决堤了似的。嗨,毕竟是个桃花节,狗日的,不会出问题的。瞬间,老马的心归于平静了,平静得有些突然,有些不着边际。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走进水房洗漱时,老马信心倍增,诗兴大发起来。
老马每天早上都到单位洗漱,已经二十年了。他曾经对老伴淑珍说:我算了一笔帐,单早上洗漱一项,这些年我就给家里节水一百吨。淑珍就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是啊,是啊。
他刷完牙洗完脸,坐在办公室的位子上,突然想到了新部长。听说新部长是个女的,还是博士,老马心里浮起一股莫名的激动。是啊,这辈子头回跟女人搭班子,又是博士,他望了望窗外的妫水湖,身上有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
“楼中帝子今还在,槛外妫河空自流。”老马信手改编了一首唐诗,并吟诵出来。
从十八年前出任宣传部副部长,老马已经熬走了六任部长。“他们无一敢向老夫滋毛的!”他曾经跟朋友老胡炫耀过。至于新来的女部长好不好对付,他几乎没有放在心上。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博士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往往都很迂腐,不食人间烟火,浑身冒傻气。跟她过招儿不过是斗蛐蛐罢了。可是,新部长毕竟是个女的,长的什么模样,身材怎么样,爱不爱跳舞,老马还是不由得做起了联想。
七点钟的时候,妻子淑珍打来电话,说家里的手纸没了。老马很不高兴:“这么点儿小事,还跟我说,你瞧着办!”淑珍答应着,然后又说家里的饮料也没了,来个客人什么的还得泡茶,麻烦,这回老马没有批评老伴,金鱼眼睛在大眼镜后面转了转,马上说:“好,这个我来办。”
放下电话,老马的眼睛盯在桌上一摞新闻稿上,他的脸上为数不多的慈祥逐渐变得很肃杀。稿子是上周五就写好了的,当然是新闻科东升执笔,老马修改,联合署名,东升前、自己后。“我跟记者的关系铁,跨上我的名儿好发稿。”八年前,老马第一次跟新来的东升这么说的时候,东升欣然响应。可是后来,不知不觉地,一些稿子见报时,名字都发生了颠倒,老马的名字就像长了腿儿似的,都跑前边儿去了。
“这些记者真不听话,非把我的名字放前面,这不是抹杀东升的成绩吗?!”老马脸上不温不火,口气不阴不阳,眼睛不睁不合,但是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些是报社编辑的疏忽,现在的年轻人,干活儿忒糙……东升你别介意,这样历练历练也好,对你成长有好处。但是,有一点咱们得说清楚,稿费你去领,拿上我的身份证,全归你,我分文不取……咱可不缺那俩钱,港币、美元咱都得过,咱这都是为了工作。”老马一番真诚告白后,东升半点儿疑心也没有了,心窝子热辣辣的,他说:“马部长,您对我有知遇之恩,这点儿小事儿根本不算事儿。如果您忙,稿费我去取,但必须您得装上,这您可得听我的。要不,人家就会说我忘恩负义了。您要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我可怎么在白楼里混呀?!”
东升是老马推荐调入部里的,他说的白楼是区委办公大楼。
“没想到!真没想到东升你这么爽快,懂事!你说得对,一个人要是忘恩负义,不仁不义,就要完蛋了。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财上分明大丈夫。东升,我看你行,懂事,有心。好好干,我会不遗余力地帮衬你提携你的。稿费的事回头再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咱们得往远了看,新闻科长想不想当,将来我退了,副部长你想不想接?这才是大事,咱们得谋大事!你就放宽了心,只要你跟我一条心,听我的,我会拼老命往上推你的!!”
这是八年前的话。四年前,东升如愿当上了新闻科副科长。如今,他已经是新闻科科长了。今天,他去城里接记者去了,天刚亮就走了。而此刻,老马坐在办公室里,正做着一个小小的抉择。面对着眼前的这摞新闻稿,他很闹心,手上也痒痒,于是故伎重演,打开电脑,找到新闻稿,把自己的名字提到了前面,然后打印了30份。
七点半,东升从城里打回电话,说除了两个人,要接的记者基本到齐了。老马问哪两个人?东升说,一个是京华日报的王老师,一个是早报的刘老师。老马立刻说:“你给刘老师打个电话,问她离你那里还有多远,如果近,你就等上十分钟;如果远,就算了。她人挺好的——你忘了那回去她们报社,她还管咱们饭——人挺好,就是没有时间观念。”东升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问:“王老师呢?等不等他?”老马坚决地说:“不等!他爱打车爱坐公交,自己想办法。什么东西?!写几篇大稿子当上腕儿了就牛逼啦?!就不可一世啦?!这些日子,我正准备收拾他呢。”
东升在电话那头支吾着答应了。他没有完全听老马的话,而是给刘王老师各打了一个电话,结果,刘老师说两分钟就到,王老师说:“不好意思东升,本来想坐你们的车,但是昨晚临时有个采访,干得挺晚的。”王老师让东升带其他记者先走,他自己开车去。看来,王老师买车了。东升之所以跟王老师也打了个电话,是因为区委书记跟王老师私交很好,王老师堪称书记的座上宾。每一次邀请记者参加活动,如果看不到王老师的影子,书记就把脸拉得比李咏还长。“今天的发布会只成功一半,”书记曾经拉着脸对老马说,“要我说,你们脑袋里都缺根弦儿!”当着下属面挨骂,老马觉得脸面丢尽了。从那儿开始,老马对区委书记十分不满。
那年,老马还没跟王老师闹矛盾,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后来,不知为什么,掰了。宣传部长调解了好几次,他们的关系改善一点儿,但也是面子上的事儿。一桌人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虽然也说话,但都是带着刺儿;单独在白楼里见面时,两人怒目而视,谁都不搭理谁。
王占绵是京华日报的跑片记者,又是区委书记的座上宾,宣传部的人没理由不跟人家搞好关系。但是,王老师惹了老马,老马以他多年的斗争经验和手段,跟王老师摽上了。
东升夹在中间,就很难受。几多时,原来的宣传部长曾经绕过老马,直接领导新闻科,以更好地处理跟王占绵的关系。这样,老马当然很不高兴,但是上任部长太强势,他跟部长发难过几次,骂过东升几次,事情也就过去了。现在,部长调走了,新部长还没来,东升正好可以松一口气了。
上午九点半,参加灵山区桃花节开幕式的二十家新闻媒体的30名记者都到了。签到的时候,老马跟记者们热情地打招呼、握手,唯独没有跟王老师说话。王老师也不搭理老马,自己签到后,坐在一个角落里跟晚报和青年报的记者聊天。签到接近尾声的时候,老马把两个纸袋子递给了东升,大大咧咧地说:“东升,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不容易。你和司机各一份。”然后嘴巴凑到东升耳旁,小声道:“装蓝色保暖内衣的袋子给司机,表示个意思,反正咱们是雇用他们公司车的。装灰色保暖内衣的袋子你留着,里面有两张电话充值卡,回头咱俩一人一张。”此前,老马把给司机袋子里的电话卡拿了出来,装在了给东升的袋子里。
半小时后,开幕式正式开始。区长主持仪式,区委书记致欢迎词,副区长介绍桃花节情况,市旅游局局长讲话并宣布桃花节开幕。期间,区长宣布媒体名单时,把京华日报排在了京华电视台后面,让一旁的区委书记脸上一怔。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台下的老马,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按说,京华日报总是排在京华电视台前面的,这是惯例。因为日报的社长是正厅级,电视台的台长是副厅级,而且社长是想当然的“市委委员”。但是,区长读媒体名单时就是这么读的,电视台在前,日报在后。他是十分钟前拿到“实际到会的媒体”名单的,名单是宣传部提供的。区长想,副部长老马干了十几年了,应该不会有错的。
所以区长就读了。照着名单上列的那样读了。
区委书记瞟老马的时候,老马仰头望天,饶有兴趣的表情好像天上有七仙女跳伞似的。老马不怕书记。老马今年已经五十五了。
而京华日报的王占绵老师当时正接电话,也没有听到排序的事情。接过电话后,电视台的一个记者告诉了他:“老马又来这一套。”他一笑了之,摇摇头,脸上很不屑的样子。
开幕式后,众人去参观万亩桃园。
午饭时,王占绵被安排到了贵宾席,跟区委书记、区长、市旅游局局长等领导一桌。这张桌子上还坐着一个清瘦女人,齐肩短发,胸脯不很鼓,又戴着眼镜,颇有书卷气。老马不认识这个人。他知道她不是记者,所以,他没有过去敬酒。
贵宾席只有一个记者,王占绵,老马是不屑于给他敬酒的。王八蛋,给你敬酒?没门儿!老马心里说,给你吃个图钉还差不多!上小学时,老马调皮,曾经在一个夏天把一枚图钉放在了女同学的凳子上,把人家扎得嗷嗷乱叫,老马却哈哈大笑,心旷神怡。从那以后,班里谁跟他闹别扭,他就给人家吃图钉,同学们防不胜防,诚惶诚恐,敬而远之。走路时躲着他,就像躲狗屎一样。这是小时候。年轻的时候武斗,当然用不着图钉,他只是偶尔在“战友”的脚上或者屁股上一试身手,就足够乐呵几天的了。今天,老马望着坐在贵宾席上的王占绵,心里十分不快,突然就想到了图钉。真该让他吃一枚图钉!老马想。
可惜,老马好久没玩这个游戏了,他没带图钉。老马暗地里寻思着,要是让王占绵当众捂着屁股一通乱叫,简直太解气了。哈哈,想一想都美!看来,还得拾掇起来那个玩艺儿。对,拾掇起来!
今天,老马没理王占绵,没理贵宾席的事。相反,老马把热情都放在了嘉宾席上,放在了其他记者身上。他跟电视台的年轻记者们喝了一杯,轻松地开着他们的玩笑;他跟晚报和青年报的记者喝了一杯,请求他们对新闻稿尽量不要压缩;他跟旅游报的记者也喝了一杯,叮嘱她别忘了领纪念品;他跟商报的新任记者喝了一杯,然后交换名片……虽然个子不高,但是他步伐从容,腰身挺直,他的微笑十分老练,他跟每位记者的亲密程度也都在计划和掌控之中。在这种场合,他显得游刃有余,轻松自如,就像杜月笙在上海的青帮会馆里对徒子徒孙们那样,嘴角上挂着针尖一点儿的微笑,就足以显示自己的威仪了。
期间,老马往贵宾席瞥了几眼,其中有一次他的目光跟书记碰上了。但是,书记睿智的目光疾如闪电,只在他的脸上一掠,就倏地离开了。所以,有些犹豫的他,微醺的他,果断地放弃了刚刚萌生的到贵宾席敬一杯酒的想法。
由于许多记者下午还有采访,很多人没有喝酒。午餐很快就结束了。当然,贵宾席除外。区委书记跟市旅游局局长酒量大,跟王占绵交情深,就喝得很带劲儿。嘉宾席的记者们吃过饭后,有的坐在那儿剔牙,有的去厕所,有的聊股票。老马看局面差不多了,就招呼上东升开始打包。“吃好了吗诸位?吃好了我可打包了,这么多东西不能浪费啊!”大家说吃好了,老马就立刻动手,风卷残云。以前,老马在这种场合打包,通常都是送走客人,自己杀个回马枪,回来慢慢地干。当然,送客人前他会小声而神秘地叮嘱服务员:别动,什么都别动,等我回来打包。那是过去。现在不用了。自从中央提出建立节约型社会,他就明火执仗地干了。“中央提的很好,我们就是要提倡节约,就是要做个节约人儿。”老马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说。
老马以节约为荣,以浪费为耻,打包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了。
“毛主席说过,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要我说,是造孽呀!你们年轻人没打困难年代过来,不知道粮食的重要性,我们可是记忆犹新啊!”老马一边手脚利落地游弋着收拾着东西,一边给记者们上政治课,“这些东西你们要不要?谁要谁拿走,晚上热热还能吃……”
“不要,不要,都是您的。”
“我们不开火,您拿您拿!”
“看,我就知道你们不要!不要算了。还是让我们这些老同志拿回去忆苦思甜吧。”
老马打包很有章法,他身后跟着东升和服务员,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大鱼大肉分两类,一类是吃得乱七八糟的,搁在一个大塑料袋里,回去喂狗;另一类是没怎么动筷子的,放在若干个餐盒里,回去给门房的保安吃。他自己和东升“打扫”酒水,半瓶的兑在一起,还是给司机老胡喝;整瓶的先放车上,抽空二一添作五——当然,半瓶兑满的和压根儿整瓶的要使上记号。末了,老马看见餐厅一角还有两瓶没开封的五粮液,他从容地环顾一下周围,见贵宾席和嘉宾席的人以及服务员都没太注意,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抄起瓶子,扔进一个已经装进几个餐盒的纸箱子里。
这一切,全被贵宾席上那个陌生女人看到了。这个清瘦的女人,就是新来的宣传部长,她叫赵艳君。
下午,在新部长见面会上,组织部门的人介绍了情况,赵艳君部长作表态发言。她说——
“我以前也是做宣传工作的。大学的宣传跟地方的宣传有区别,也有联系。我会尽快熟悉情况、熟悉工作,尽快进入角色,早日开展工作。希望同志们能够给我有力的支持和配合,也请组织上放心。”
她说——
“宣传部是党的喉舌,宣传干部是党的核心力量。作为区里的窗口单位,宣传部的人经常接触媒体、接触记者,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反映着灵山区形象。所以大家要谨言慎行,有损灵山形象的话不说,有损灵山形象的事不做。”
她说——
“年轻人要尊重老同志,多向老同志学习;老同志也要爱护年轻同志,给年轻人带个好头,不能倚老卖老……”
老马逐渐不悦,脸拉得越来越长。这个婊子,初来乍到,下车伊始,就敢跟爷爷来这套?!姥姥!!
老马打算给赵部长一点颜色了。
二
第二天上午,老马找到赵部长,以谈工作为名,沟通了好一阵子。本来老马是不打算跟赵部长聊的。但是头天晚上思来想去,觉得人家毕竟刚来,许多情况不了解,很可能偏听偏信,闹出误会。就觉得很有沟通的必要。
先礼而后兵。昨天晚上,老马躺在床上想。
先君子后小人。今天早上,老马蹲在单位厕所里说。
老马离开厕所时顺手拽了两卷卫生纸,拿回办公室,扔进柜子里,准备晚上拿回家。昨天晚上,老胡到家里做客,期间到厕所解手,竟然不得不用了旧报纸。当时老马批评淑珍:“你怎么搞的?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成,不像话!”因为自己也没有往回带饮料——桃花节开幕式记者午宴上全是大桶饮料,不是听装的,不符合老婆的意思,所以,老马的批评不是很强硬。
周二早上,老马在单位厕所里,顺手先把手纸的事情办了。
老马找赵部长沟通情况,无非是说说自己多年来的丰富的工作经验,介绍一些跟灵山区关系紧密的新闻媒体——哪些记者跟咱关系铁,哪些记者总找茬儿曝光,哪些记者爱找便宜,等等。期间,他提到了王占绵,说他狂妄,眼里只有区委书记,从来不把宣传部的人放在眼里。“王占绵还有个毛病,参加活动领取车马费时从不签名,弄得部里很被动,今天东升代签,明天我代签。”老马诚恳地对赵部长说:“时间长了,这都是事儿。”
“京华日报太重要了,咱们迁就他一些吧。”赵部长说。
“作为部长,您跟他该怎么处怎么处,别影响了工作。我也是这么嘱咐东升的。东升这孩子不错,以后您慢慢会发现。王占绵这个人毛病太多,慢慢地您也会发现,我不在背后乱讲……但是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得有个人约束他,让他知道咱灵山人不是好欺负的……我能对付他,您放心。只要他好好给咱们发稿,什么事都没有,否则,有他好看的!”老马嘴角挂着微笑,眼睛里闪着诡谲,脸颊上布满得意。
“您工作经验丰富,以后外宣方面,还得仰仗您。”赵部长说。
“没问题。我在副部长的位子上干了十八年了,伺候过六任部长,你是第七位。”说到这里,老马已经不用“您”跟上司说话了。“不瞒你说,前六位有四位跟我不错,两位混蛋,总犯糊涂,最后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泡稀粪似的。”还好,老马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挥挥拳头。
赵部长是一位城市里长大的博士,出身于书香门第,老马的话令她目瞪口呆,也让她心生厌恶。
望着女博士有些惊惧的眼睛,老马心里有数了。他胸有成竹地说:“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有多粗慢慢你就会知道,但是我没有坏心,对工作百分百认真、负责任,这你可以打听,也可以慢慢品。对上,我只求两个字:公平,处理事儿得公平;那么对工作,我一定会做到两个字:忠诚。忠诚领导的话我从来不讲,我只谈忠诚事业,忠诚于职责。处好了,大家都好;处不好,我也不怕。人世间好些个事情,都遵循着一个理儿——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赵部长顿时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了。甭说博士,就是博士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马副部长的话了。同事间怎么竟然可以这样说话?何况是上下级。她很困惑。她想起了许多黑社会题材的电影,也想起了一些儿文革时的纪录片。
“我虽然没有扛过枪、打过仗,但是我参加过文化大革命,那时候还是造反派的头头……你看,人一上年纪,就爱唠叨,不好意思……总之吧,我有信心跟你配合好。咱们握个手吧。”老马伸出一只已经爬上老年斑的手。
“哦,我、我也有信心……”博士部长迟疑地伸出了手。
可是,很快,她的手恨死它的主人了。清瘦的博士的纤纤素手被老马的皮包骨似的枯手“握”得很紧,很紧……她忍住疼痛,咬着牙没有吭出声来。她只是希望早点结束这次谈话和握手,她甚至试着想抽出手来,但是她的手就像是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动不能动,一动反而更疼。老马手上加着劲儿,微微晃着,脸上微笑着,嘴上还在说着什么,可是赵部长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最终,老马丢下一句“好,今天聊到这儿”,转身离开了。这时,赵部长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随着老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的远去,她下意识地抖落抖落手腕,好让刚才淤塞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真疼呀!”她自言自语道,“这叫什么招儿啊?难道,难道基层的政治斗争就是这种水平吗?”抖着抖着,她的手掌恢复了知觉,看来没有骨折。
“什么东西?!”赵博士忿忿地骂道。
中午的时候,老马约上司机老胡和东升,到城关镇一个农家院吃饭。此前老马帮助农家院宣传过,招来不少客人,所以农家院的主人很感激,就诚心诚意地邀请过老马几次,但是老马因为忙一直都没来。今天,他有了些时间,就约定自己的老友和心腹,到农家院“赏光”来了。
虽然桃花开了,但是春寒料峭,这天的气温又转低了几度。坐在滚烫的炕上,三个人就着农家菜,捏着酒盅子,边喝边聊,其乐融融。期间,老胡说了一个信息,是老马不知道的。新来的赵部长是市里一位领导推荐给区委书记的,区委书记自己就是博士,本来就喜欢高学历的干部,所以欣然接受了。这一消息也是老胡上午刚刚得知的。老胡上午没什么活儿,除了擦擦车,就呆在司机班里聊天、打牌。期间,区委书记的司机无意间说出了这个信息。在农家院里,老胡有意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马。老马很高兴,当即给老胡挺了一个大拇指。“这种‘情报’很重要,对咱们下一步开展工作,采取行动,有指导性的作用。司机班是信息中枢,你多留意点儿。”说罢,老马把一块柴鸡肉放进嘴里。
吃饭的时候,老马把上午跟赵部长沟通的情况告诉了老胡和东升。老马复述事情时候有一个特点,既层次分明,符合逻辑,又详略得当,绘声绘色。他把自己的观点明确地阐述给老胡和东升:今天的谈话,既是对她昨天表现的回击和警告,也是对今后合作的一个表态和展望。“我观察她当时的反应,有点犯晕,傻了吧唧的。”
老胡和东升不由得笑了。
“她一个小女子,哪见过这阵势呀?!”老胡也替老马感到得意。老胡说话时喜欢咽吐沫,一咽吐沫就带动着大喉结抽动一下。“让她尝没尝你老虎钳子的厉害?”
“尝了!尝了!”老马笑眯眯地说,“疼得她手直哆嗦,还想躲,那哪能躲得开呀?估计她身上出汗了。”
老胡“嘿嘿”笑了:“明着握手,暗着发力,好哇好哇!”
“光明正大,光明正大,这可不算暗器。”老马谦虚道。
“马部长,既然她是区委书记的人,您还得多加小心。”东升说。
“没事。老夫自有办法。”老马把筷子放下,郑重地盯着东升说:“今后,你要一如既往地跟着我,别有二心。八年前我说的话,现在都兑现了,我没亏你。能把你推上科长的位子,也能把你拽下来。就看你的表现。”老马就像跟人谈论天气一样,脸上十分坦然,语气里没有一点惭愧。
“这您就放心吧,我……”东升深知老马的厉害,赶紧表态。
“东升没问题,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老胡打断东升自己的表白,喉结就像羊蛋发情似的动了好几下。
东升立刻点头:“就是就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好,那就好!那就不愁咱们没有好日子过!”老马重新拿起筷子,又到火盆锅里夹了一块猪肉,扔进嘴里。
这时,农家院的老板进来了,满了两杯酒,说了些感谢的话。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心窝子都是热的,话里也透着实诚。但是,老马急不可待地打断了农家院大婶的话,“你说这个我爱听,就我那几篇稿子,轰动大了去了!要是做广告,你不得花个三头五万?!”两句话把大婶说得更激动了,恨不得立刻给老马烧三柱高香。搞宣传的厉害,像老马这样的更厉害,能把人说死。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赵部长让老马去她的办公室一趟。老马就去了。赵部长说她爱人在山西工作,这次进京带了几箱汾酒。“听说您好这一口儿,有酒文化,送您一箱,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赵部长,真没想到。”老马眼睛立刻浮上一层雾气,很感动地说,“你这样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真没想到。我、我,谢谢了。”
“还有一件事,想跟您说一下。区里非常重视包村工作,部里这几年没怎么抓,区里不太满意……哎,咱们部里包哪个村?”
“马营。”老马脱口而出。
“哦,对,马营。马营的人对咱们也不太满意,反映不小。我的意思,咱们今后抓一抓。我呢,经常去转转,也调研调研,看看人家在增收致富方面有什么困难,咱们帮助做点儿事情。”
老马眼睛贼亮贼亮的,警惕地看着赵部长。凭借多年的斗争经验,他已经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但是,仅仅这样恐怕还不够,按照区里的要求,包村单位还要有一位领导常驻村里,所以我想,您经验丰富,又熟悉灵山情况,就请您辛苦辛苦,代表部里,去马营工作一年吧。”
“赵部长,你是征求意见跟我商量?还是在宣布决定直接向我下命令呢?”老马气定神闲。
“呃,当然是——商量。您是老同志,也是班子成员嘛。”赵部长说。其实,这几乎是决定了,不过她没有那样说。上午,就在她的手被老马握得生疼以后,她就跟另外一位副部长商量过了,也请示了区委书记,书记完全默认了。但是,她跟老马说是商量,一为给足他面子,让他容易接受,二是藉此显示自己的民主和胸襟。
“那我这样跟你说吧,赵部长。我从心里是不想去的,原因有三:一,我干了二十年的新闻宣传了,我跟这份工作有着深厚的感情,跟媒体记者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应该说,灵山区的对外宣传工作,目前还离不开我,目前也还没有接替我职务的合适人选;如果让我包村,我对外宣不放心。二,你刚上任,不但不向老同志虚心请教,不尊重老同志,还让我靠边儿站,一脚把我踢到马营去,这个做法非常欠妥当,而且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赵部长的脸颊“噌”地红了,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老马的第一条原因就让她脸红了,那是因为老马的说法在她看来十分无耻——这年头,谁敢说单位工作离开他就不行了呢?后来又白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老马竟敢当面指责她,而且还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好像她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
“第三个原因,就是我的年纪和家庭情况。今年我都五十五了,再有两年就该二线了。我最近血压有点儿高,夜里失眠,让我下乡包村,身体多有不便。另外,我母亲刚刚去世,父亲身体也不好,媳妇淑珍又是糖尿病,需要人照顾……”
赵部长的脸抽搐了一下。老马竟然有这么多的理由等着她,这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区委书记曾经嘱咐她,让她动他一定要胆大心细,有理有利,但是,她还是轻敌了。不过好在有书记做主,又跟另外一位副部长通了气,她毕竟是强势和主动的。
“老马,您多心了。我可不是踢开您,就算您下乡包村,外宣上大事还得跟您商量呢。另外,我也没有不用您的意思,您想想,我昨天上任,今天就想换副部长,我哪能那么没谱呢?!我还总有一点儿政治常识吧。之所以有这个想法,确确实实这项工作需要抓一抓了。李副部长已经包村两年了,再让人家下去,说不过去了嘛!至于您说的第三个原因,我想倒是值得重新考虑的,您几十年的老宣传了,给灵山的发展做了那么多贡献,说不上功勋卓著,也是劳苦功高吧。您的身体既是您个人的,也是宣传部的,如果您失去了健康,宣传部就失去了健康,我们损失就大了!”
赵部长的一席话令老马精神一震,眼前一亮,心窝子热辣辣的。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他知道她的这些话都是逢场作戏故意说给他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支开他,自己好大干一场。我是干什么的?你以为你哄三岁娃娃呢?老马心里说着,脸上微微地笑了。
“赵部长,你的话让我很感动。好久没有人这么评价我了。谢谢你说了一句公道话。我刚才说的三个原因,都是我的真心话,没有半点儿隐瞒。但是原因归原因,如果工作真的需要,我服从安排。别的不说,就冲您刚才说的一番话,我就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去马营。”
老马说话的语气有些夸张,有些慷慨激昂,就像文革期间他发动群众搞串联似的。
赵部长心里也暖了一下。老马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身体总是或多或少有些问题的,弄不好,真的会影响健康的。赵部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前两年,父亲刚满六十周岁的时候,就是因为高血压并发症,三天之内撒手人寰,弄得母亲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毕竟是一个女儿。此刻,她面对一个年岁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老人,即便他是自己的副手,即便他有许多对自己开展工作不利的因素,她的心还是软了下来。她的犹豫明白地写在了脸上。
“老马,这件事先搁一两天,抽空儿叫上李副部长,咱们再议议,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赵部长有气无力地说。
“好吧。你对我的体谅我明白,但是你也别为难,”老马看出赵部长的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表白令她心动了,于是他强化了这种表白,“请你相信我,老马是支持你的。”他竟还拍了下自己的胸脯,“老马,跟你绝对是一条心的。”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了。
赵部长本来是成竹在胸的,但是经过一番试探,她有些举棋不定了。老马的年纪和身体带给她的善良的内心的压力,远远胜过了他的强硬和无耻带给她的厌恶。老马呢,心里也明白着呢,无论如何不能下乡。他在交谈的间隙就已考虑成熟,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破马营,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包的?!另外,人总是不在部里,什么信息得不到,慢慢地就被架空了。什么发布会也参加不上,什么好处也捞不着,弄不好连出差旅游的机会都弄丢了。所以,乡是万万不能下的,村是断然不能包的。当然,怎么个不下法不包法,是要讲究的。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实在不成,就来硬的,横竖老子不去,想打仗老子奉陪。
“黄毛丫头,真不知道自个儿吃几碗干饭了!”老马走出部长办公室往自己屋走时,这么在心里骂了一句。
五分钟后,老马手拿一个大信封,再次敲开了赵部长的门。
“这是一幅李有来的字,一个朋友送的,我也不太懂,送给你吧。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老马从信封里拿出叠好的宣纸,小心地展开,亮在赵部长面前。
“老马,这可不行,您这么大年纪,送我礼物不合适!”
“礼尚往来,传统美德,天经地义。”
“很贵的吧?”
“价格说不好,人家送的。估计不会太贵,青年书法家嘛。”
“那也不太合适。”赵部长的口气松动下来。她在脑子里转了转,在她的印象里,书法界除了启功沈鹏欧阳中石,她还真没听说过其他什么名人,所以她的警惕减少了。“要不,您送别人吧?”
“那不行。要是这样,我这就把那箱汾酒给你搬回来。”老马满脸正经斩钉截铁地说,脸上是一副杀伐决断的神情。
“好吧、好吧。”赵部长只好接受了。
老马很得意。不管日后怎样,先把地雷埋上,总能在战略上占据一些主动。处好了则罢,处不好就炸。妈妈的,这个可不比图钉,惹恼了爷爷,大屁股给你炸烂喽!
下班时,老马没忘记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早晨抄的那两卷手纸,塞进一个手提袋子里。大概每两天,老马回家时都会拎着一个手提袋子。其实,袋子里很少装手纸,里边大多是一些钢笔、雨伞、T恤之类的东西。按照分工,手纸是由妻子淑珍负责的。只是淑珍单位最近管得严了,手纸老带不回来,也只有他亲自动手了。无论自己还是客人,总用旧报纸擦屁股,终归是不体面的。
三
周三的天气非常好,让人不禁想起杜甫的一首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这天,灵山区晴空万里,春光明媚,许多麻雀喳喳叫着在翠柳间嬉戏翻飞,街上的行人好像也多了起来。
上午,老马要了解桃花节新闻的刊登情况,东升就把收集到的十几家报纸凑齐,拿到老马办公室。以前,东升都按照老马的要求,把京华日报搁在最上面,但是自从老马和王占绵闹矛盾以后,东升就有意无意地把京华日报放在下面。因为王占绵说过,只要是老马的稿子,他都不发,爱咋地咋地。这种情况大概有半年时间。后来,老马改变了策略,即便是自己亲自写的稿件,也挂上东升的名字,他想将王占绵一军——如果不发,你就得罪我们两人,就得罪了灵山区委;如果发了,说明你黔驴技穷了,我们就达到目的了。但是王占绵王老师没上当,他办得更绝,“凡是联合署名老马在前面的,我就不发;联合署名老马在后面的,我发,但是老马的名字得删掉。”他曾经对东升说,“东升,咱哥俩没问题,老王八的不成!所以你只管写你的。”
今天,东升仍然把京华日报放下面了,因为稿子上没有老马的名字。他怕他生气。但是,老马很快找到了京华日报,并翻到了相关版面,他的圆脸很快就拉得老长。由于星期一,他是偷着把自己的名字提到东升前面的,所以他也不便多说。只能在心里骂王占绵:老子名字放在前面都敢删掉?!狗日的,算你狠!但是嘴上却说:“稿子发了就成,谁的名字都一样;要是敢不发,可真有他好看的!”
东升嘴上“嗯啊”着,算是回应。
老马又翻了翻其他报纸,大部分都署着自己名字,而且多半在东升前面,他暗自出了口气,然后又大模大样地叹息了一声,遗憾地说:“这帮小子,总是不听话。东升,又让你委屈了啊。稿费一来,我就给你身份证,都归你。”东升立刻说:“您又来了,您要把我当外人,我跳楼去我!”劳动人民在漫长的受压迫和被剥削的历史中,既学会了忍耐,也学会了调侃,因为他们暂时还没有打算反抗,适当的解嘲足以缓解他们内心的痛苦。
“你这个臭小子!”老马甚是得意,他打心眼里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
高兴之余,老马把赵部长让他包村的事儿告诉了东升。
“东升,你说我能不能去?”老马问。
“不能!您包村外宣怎么办?”劳动人民东升机智地反问。
“你来宣传部八年了,科长也两年了,你差不多也能顶起来了。”老马试探东升。
“我可不行,差远了去了。您可不能下乡,您要是下乡,我没主心骨了。要不这样,干脆我也跟您去算了。外宣的事儿爱谁干谁干!”东升百分百真诚地说,脸上是对老马的依依不舍。老马刚才说这件事对他来说很突然。但是老马的为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要是流露出丁点儿想接他班的蛛丝马迹,他非炸死你不可。所以,要韬光养晦,一定要韬光养晦。
“好小子,没看错人我!”果然,老马心满意足,“我估计,赵部长有可能征求你的意见,”然后瞟了眼别处,目光重新回到东升脸上,逡巡了片刻,确信了东升的忠诚,又说:“这样,如果征求你意见,你就把你刚才说的,跟她讲一遍。如果不征求,也就算了。反正假如她问起的话,你就反复重申一点:离开马部长,工作不好开展,一个区的外宣单靠新闻科两个人,是万万不成的。”
“记住了吗?”东升一个劲儿点头的时候,老马都没忘记再叮嘱一句。
不知为什么,东升的脸颊浮起了一抹红晕。
“还有,商报的稿子怎么没发出来?你问一下。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小年轻?问问,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为什么拿了车马费不发稿子?你打电话敲打敲打他。”老马说。
东升诺诺应着,离开了。他觉得老马真是不可思议了。
老马觉得上午没什么大事可做,就取出照相机,找出上周开会时跟京华日报总编辑的合影,然后下载到电脑上,又倒在U盘里。他准备去照相馆冲洗一帧大幅照片,装进镜框,然后挂到宣传部的会客室里。一想到将来王占绵坐在会客室里能看到这帧照片,他就心潮澎湃——“吓破你的狗胆!”老马胸有成竹地断言,尔后装上U盘,走出办公室了。
从照相馆出来,老马又去了趟保姆市场。他要给父亲找一位保姆。母亲去世后,父亲倍感孤独,曾经想找个老伴,遭到老马坚决反对。“给我找个后妈,那不成!”老马眼珠儿一转,“找个保姆吧,这样既能陪你说说话,还能照顾你的生活,两全其美。”父亲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此后,老马去了保姆市场几趟,但是都没找到合适的。今天,老马终于找到了。半小时后,他哼着小曲儿,把一个河北坝上的小伙子送到了父亲那里。
快中午的时候,赵部长电话通知东升,让他带好笔和本,到区委书记办公室去。王占绵来了。王占绵要和书记商量一些新闻题目。赵部长自己要参加,还要新闻科长东升在场,负责做一些记录,以便帮助王老师找素材。东升就去了。书记站位高,王老师新闻敏感性强,只半个小时,就商定了好几个题目,一个是彩薯种植富民增收的,一个是文化创意产业产生集聚效应的,还有一个更绝,是说灵山区三万奶牛建起了养殖档案,文章题目当即拍定——
“灵山三万奶牛要办‘身份证’”。
东升是真服了。赵部长也一个劲地慨叹:“不愧是书记,不愧是首席记者,脑袋就是好使。”赵部长毕竟学院派出身,吹捧人用词不当,区委书记略有不悦,他会意地跟王老师对笑了一下。王占绵说:“呵,能得到博士的夸奖,很荣幸呢。”赵部长没听出弦外之音,就进一步说了些好听的话,只是她的话不但不像恭维,反而更像是表扬和勉励。
去宾馆吃饭的路上,东升机智地问赵部长要不要通知老马参加,赵部长犹豫一下,觉得左右为难,就拨通电话请示区委书记。书记说:“看老马吧,他要是不忙就来。”其实,书记的本意是——“老马要是忙就算了。”但是书记没有明说,而是拐了个小弯儿,话反着说了。书记毕竟是书记,话总要含蓄一些,艺术一些。赵部长如是吩咐给东升,让他给老马打电话。东升知道书记的真正心思,但是东升顾及到老马的知遇之恩,没有把这层意思向赵部长挑明,只好当着赵部长的面,给老马打了电话。
结果,老马说自己不忙,满口答应了。“没问题,我去!”
“我是主管副部长,凭什么我不去?”老马还反问东升。放下电话,老马咬牙切齿地想,老子再忙也得去,陪鸡巴王占绵是小,关键要看看你这位新部长的态度。另外,大中午的,你们下馆子,让老子去吃食堂,扯淡!
进了饭店雅间,老马没有跟王占绵握手,只是点点头:“王记者来啦?”王占绵答应着“来了”,也没有主动跟老马握手的意思。区委书记微笑着说:“赵部长刚来,你们就握握手,对赵部长表示一下欢迎嘛!”老马见书记这么说了,就主动伸出手,但是身子一动没动,矜持地发出邀请:“来,咱们握个手。”有试探王占绵的意思。不料王占绵很干脆地说:“我不跟你握,怕疼。老虎钳子似的,别被你夹骨折了,回头没法儿写稿了。”赵部长深有体会,就想附和两句,但是没等措好辞呢,老马就开口了:“哈哈,我没那么有劲儿,没那么厉害……不握也成,待会儿咱们喝杯酒,同样可以贯彻书记精神,表达对赵部长的欢迎。怎么样?”王占绵说:“那真不好意思了马部长,酒也不能喝。吃过饭得开车回城呢。”老马立刻沉不住气了,脸上涨得通红,正要发作,区委书记说话了,“占绵,酒你必须得喝一杯,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了。”王占绵说:“那你不是照顾我违章吗?”书记一锤定音:“我给你派司机!”
东升去洗手间的时候,老马立刻跟了出来,他面目狰狞,语气严厉,“东升,王占绵早就来了,你怎么吃饭时才跟我说?”东升赶忙解释:“十一点半,赵部长才通知我到书记屋,而且是马上,没顾上跟您汇报。”见老马半信半疑,又说:“马部长,您要怀疑我,我一头扎马桶里去!”老马才说:“好、好,我相信你。这阵子咱们得多个心眼儿,别让他们背着咱们搞什么勾当!要是他们串通一气乱来,被我捉了辫子,有他们好看的!”
吃饭的时候,王占绵跟书记说话,跟赵部长说话,唯独很少跟老马说话。王占绵称谓赵部长为赵博士,赵部长有些不高兴,被称呼几次后,她就要阻止。王占绵说:“怎么,你不喜欢叫博士?博士多好啊!”赵部长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喜欢人家喊我博士。”王占绵带着歉意说:“哎呦,那不好意思了。得罪,得罪。”这时,区委书记说:“王老师是无冕之王,你让他称呼你什么?职务吗?”赵部长的脸立刻红了。
老马就想做个好人,给赵部长解解围,他说:“社会上对博士有偏见,所以赵部长……呵呵,我觉得可以理解。赵部长是区委常委,宣传部长,王记者不难称呼吧!”老马嘴里哈出的气都带有揶揄的成份。
“行,那我就称呼赵部长吧。赵部长,失敬了。来,我敬你一杯。”王占绵举起杯子跟赵部长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又说:“不过我对博士可没偏见,虽然我只读了本科、没读硕士,但是我知道博士的学问,知道博士的深浅和厉害,不像三年级小学生,打死他他也弄不明白博士是怎么回事。”随即,王占绵瞟了眼东升。东升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是目光里不敢有任何迎合和会意,赶忙把头低下了。作为劳苦大众的一员,他实在太惧怕流氓无产者的淫威了。
老马没赶上好年头,初中没毕业就搞串联,当红卫兵,干造反派,按他自己的话说——咱革命经验丰富,就缺点儿文化。好在写大字报时候,也多少识了一些字,加上后来搞宣传工作,天天看报纸,天天写新闻稿,水平也超过一个高中生了。但是,究竟没上过正经的大学,心里始终有一种遗憾。这遗憾就像一条虫子蛰伏在脑袋里,偶尔蠕动一下拨一拨老马敏感的神经,让他心灰意懒,坐卧不宁,叹息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里边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有炸开的可能。
今天,当着王占绵的面,老马不能流露出来半点儿遗憾,这是他心里认准了的。不过,他在心里也咒起王占绵:兔崽子,揭老子的短处,有你好看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兜里,放在一盒图钉上;他真想拿出来一枚,偷偷地放到王占绵的屁股下。可是没办法,人家已经坐在那儿了,不可能了。
“有学历不一定有知识,有知识不一定有文化,有文化还不一定有能力呢!”老马前两天在报纸上看到这段话,当即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如今派上了用场。“毛主席只有中专学历,不照样带领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朱德彭德怀文化水平不高,打起仗来抵得上千军万马。”
“那是战争年代,现在不同了。和平建设时期不学知识,不讲科学,绝对没有出路。”王占绵反唇相讥。
“搞建设怎么了?搞建设也需要人的一股子干劲儿,一种精神。”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不是科学发展观。”
“科学虽然重要,但也不是万能的!”
“没有科学是万万不能的!”
区委书记看他们要抬杠,赶忙制止:“你们说的都有一些道理,但是我可提醒你们,小平同志说过,不要争论,一定不要争论。来,喝酒。”
众人只好举起杯,小喝了一口。赵部长不会喝酒,只喝饮料。据说沾酒就过敏,脚后跟痒痒。书记让王占绵干掉一杯酒,王占绵犹豫了一下,只好从命;书记让老马随意,说他毕竟年岁大了,酒上别逞能,身体要紧。老马笑眯眯地看着书记,意味深长地说:“书记,我还行呢。廉颇老矣,尚能吃饭。酒,我一杯不拉下,馒头,我照样吃三个。怎么样?比您,比诸位,胃口都好吧!”说罢,老马一举杯,一仰脖,杯子都没碰嘴唇,硬是把酒直接灌进了嗓子眼儿里。
“真是好饭量,羡慕。”王占绵飞快地瞟了一眼区委书记,又转向博士,“赵部长,你的饭量怎么样?你不会也这么能吃吧?!”
“不行,不行。”博士没明白什么意思。
众人边吃边聊,聊着聊着,聊到了城乡统筹、东西差距,王占绵信口说道:“要我说呀,干脆再建两个经济特区,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西北搞博彩业,开赌城;东北搞色情业,开妓院,用不了两年,西北也发展了,东北也振兴了。”
书记微笑着说:“占绵,你够开放的呀!”
赵部长一脸郑重:“哎呀,王老师,你这个思想太可怕了。要是你当总书记,这个国家可就完了。”
王占绵说:“没关系,我这不是当不上嘛。”
老马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说:“作为一名党报记者,敢这么说话,持这样一种观点,我非常惊讶!好!好!”
王占绵没理老马那茬儿,继续说:“从理论上说,有没有妓院和赌城,不是衡量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标准;从现实上说,每年国人在境外输掉的钱有成百上千亿,这其中还包括大量的国有资产,可惜啊!”
赵部长说:“我们要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根本不能发展……”
老马不等赵部长的话说完,立刻抢话道:“就算是在境外赌博,党员干部也是违纪的,如果使用公款,那还犯法呢!对这种违法违纪行为,我们党和国家会严肃处理和严厉打击的。这个不能成为发展赌博业的理由。王记者,你的思想有问题。”
书记瞟了眼老马,笑着说:“咱们聊聊天,可不用报道啊。”
“就是,随便聊天呗,老马你少吓唬我,动不动给我上纲上线。”
“你这是右倾,至少也是资产阶级自由化!”
“瞧,又给我扣帽子了。”王占绵说,“大道理谁都会讲,关键是怎么解决问题。而且,这里边有个角度问题,宣传部长可能不同意,没准儿财政部长就同意,税务总局局长就同意。”
“我这个共产党员就不同意,你这是没安好心,想把社会主义往阴沟里带,想让国家变质,让民族灭亡。”
“别说得那么瘆,香港澳门也有赌场,五星红旗还不照样高高飘扬!再说了,国家发行彩票本身就是博彩业的一部分,怎么啦?国家变质了吗?天下大乱了吗?要我说,发展西部振兴东北,再多俩特区的事儿!”王占绵慷慨激昂。
“钱、钱,有些人就知道钱,纯粹是拜金主义!”老马反唇相讥。
“你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赌场只好出国,大量国有资金流失,那都是人民的血汗钱!”王占绵的谈性已经很浓了,有点儿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了。“另外,大量农民工在城里做活儿,常年跟配偶两地分居,性生活没保障,这也不公平。有的干脆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到公园里强奸妇女,造成了大量的社会问题。从长远发展看,一个国家没妓院是不成的。”
“太不像话了!”老马“啪”地拍了下桌子,“嗖”地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王占绵,你是一名党培养多年的新闻记者,怎么能替强奸犯们说会呢?!你提倡国家开赌场和妓院,我不答应,我想书记和赵部长也不会答应,广大人民群众更不会答应。就你这番话,要是反映到你们报社里,你的饭碗子就得丢喽!”
说这番话的时候,老马壮怀激烈,老马泰山压顶,老马意气风发。
王占绵有些懵了。老马这个态度,他实在出乎意料。一旁的书记和赵部长也愣了。
“不瞒你说,上周四在燕京饭店开会,我是跟你们老总合了影的。”老马眯起眼睛,恫吓道。
“合影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跟你们书记一起吃饭呢。我能让他开除你吗?”王占绵定定神后立刻回击。
老马突然语塞。
“坐下,坐下。”区委书记摆了摆手,示意老马落座,“大家都是朋友,在一起聊聊天,不要火药味十足,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这很不好。我们提倡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要以人为本,你们这——可有点儿背道而驰啊。怎么样,中央的决策没有错误吧?和谐很有必要嘛!和谐拯救危机嘛!”
老马和王占绵都附和了一句。老马又坐下了。
“反正你的观点是错误的,反动的。”老马兀自说。
“反动这个词都退出历史舞台了,你来点儿新鲜的。”王占绵说,“那么上周四你跟我们老总见面,没少给我美言吧?”
“说实话,没有,我要是跟他反映谁的情况,我会提前通知他的。咱老马向来是光明正大,正大光明。”老马“咚咚”地拍着胸脯子,里面松弛的肉皮子居然能发出一种篮球撞击水泥地的声音。
接下来赵部长提议喝酒,书记又提议行酒令,背诗,众人只好从命。背到第五轮的时候,老马就结巴了,许多唐诗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把他急得直冒烟儿。但是,他也不气馁,他大义凛然地估摸着来了一首:
“日暮苍山远,孤云独去闲;野旷天低树,形影自相怜。”
把李白孟浩然刘长卿张九龄裹一块儿了。倒也押韵。
三个人开怀大笑——赵部长捂嘴,王占绵前仰后合,书记也是乐不可支。
老马满脸通红,气得五内俱焚,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他真想拂袖而去。但是又不能那样做,那样太小家子气了,有失风度。他只好嘿嘿傻笑着,嘴里给自己下着台阶:“真是人老不重用了,记性忒差……这脑壳!这脑壳!”
他从心里恨透了眼前这三个人——书记,部长,王占绵。其中王占绵的表情最坏,幸灾乐祸,所以老马还是最恨王占绵。东升并没有笑。其实东升是硬憋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的,为此,他把大腿根儿都掐紫了。老马不恨东升。老马恨透了王占绵。但是,好在,老马完成了一件大事,获得了一个取得胜利的法宝,他心里也就好受些。
半小时前,他悄悄地按了一下手机上的一个键。
老马的手机就开始录音了。
王占绵关于开赌场妓院的高论就被录下了。
“但是,得把背诗的那段删掉,让淑珍也不能知道。”老马心里说,“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传播得范围越小越好。”
吃过饭,众人送王占绵到饭店门口,王占绵当着书记和博士的面,主动跟老马握手,令他颇感意外,不能不伸手。当时老马左手一个食品袋,右手一个食品袋,只好慌乱地把右手的食品袋挪到左手,然后向王占绵伸出右手,结果,风衣里边夹在咯吱窝下的两听可乐掉出来了,掉到了地上。地不很平,圆柱体的可乐骨碌碌地滚向路边,老马赶紧追过去,猫下腰,撅着屁股,伸手捡可乐。
区委书记暗暗叹了口气,博士部长眉头紧锁,王占绵坏笑着拉开了自己的车门。
下午,宣传部召开全体会,赵部长宣布:由于工作需要,老马挂职包村,下周就去马营。
老马当即就炸了,拍案而起——
“赵艳君,你上台不到三天,不调查研究,不虚心请教,就拳打脚踢,让老同志靠边站,往轻了说你这是不尊重老同志,往重一点儿说,你这是排斥异己、结党营私,分裂宣传部、分裂党委,我代表宣传部同志向你抗议……不是我们不配合你工作,是你脱离群众;不是我不协助你,是你要、要生生剥夺我工作的权利;不是我们要造反,是你逼迫我们造反。你必须重新考虑,必须收回这个决定,否则我跟你没完……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
老马从座位上站起来,阴险地,硬硬地,语速很慢地发出警告:
“有、你、好、看、的!”
说罢,拂袖而去。
下班时,老马经过赵部长办公室门口,见四下里没人,顺手在门前扔了一把图钉。妈妈的,先让你脚心见点儿血再说。
四
到灵山就任第四天的赵部长身心疲惫。昨天晚上,从食堂吃饭回来,在进门时踩到了几枚图钉,两个没扎透,一个透了,正好扎在脚心上,血都出来了。夜里,她又接到了好几个骚扰电话——来者拨通了她的办公室电话,她过去接时那边儿并不说话,两三秒钟后挂了;按照显示号码回拨过去,那边儿已经关机了。座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这个陌生的手机每隔一小时就打来一次,从星期三夜里十一点到次日凌晨五点,共拨打了七次。开始,博士部长还以为是哪个调皮孩子在恶作剧呢,但是后来,她果断地丢掉了这一想法,她知道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因为一夜没睡好,加上焦虑、烦躁,赵部长面容憔悴,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上午她坐在办公室里,眼睛发瓷,不能集中精力;下午开会的时候,也总是走思,领导讲话她听得断断续续;傍晚电话铃响的时候,她突然一怔,神经兮兮的。她认真回想自己周围的人,其中可能得罪的冤家或者仇人,但是任凭她绞尽脑汁,恨不得把一颗博士脑袋想成两半,她也不得其解。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把这种情况说给李副部长,李副部长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明说什么。但是,李副部长的表情和话里,好像是在暗示一个人。“我也是瞎猜,传说他有这个毛病,但只是传说,没有证据呀。”李副部长又补充了一句,“不像他,什么事情都讲证据,特别善于捉别人的辫子。”
老马确实有捉辫子的能力。这要得益于他哥哥的言传身教。老马的哥哥相当不简单。当初,老马哥哥捉住村干部儿时偷鸡的小辫子,换来一个考试名额,从农民变成了戏校学生;捉住戏校校长抨击时弊存在右倾倾向的小辫子,得以分配到大城市的剧团工作;捉住剧团团长殴打老婆的小辫子,结果从小丑演员调到剧团办公室当主任;捉住主管文化的领导虚开发票的小辫子,平步青云地升任了剧团副团长。不是每位领导都害怕小辫子,主要是老马哥哥捉住辫子不放,得寸进尺,到处散布谣言,弄得满城风雨。当事人为了息事宁人,往往会做出一点让步,结果老马哥哥所向披靡,每捉必胜。
老马在捉辫子方面丝毫不比他哥哥逊色。去年,老马随团到华东五市旅游,导游收了他二百元的贵宾席演出费。他得知比同席的韩国人多交四十元后,找到导游评理,导游害怕事情闹大,送了件礼物表示歉意。得到了好处,老马答应既往不咎,导游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旅游回来,老马又杀了个回马枪,抓住导游这个小辫子不放,写了十六页的投诉信,要求对方旅行社全额赔偿华东五市费用三千元。旅行社没有办法,赔了。他拿了赔款以后,还不甘心,又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发给那位导游,让导游个人再打三千元到他的建行卡上,否则他就到国家旅游局投诉,取消那位导游的资格。那位小导游气坏了,不但没有答应,反而在网上哭诉自己的愤怒和委屈。结果,很多人跟帖,骂老马禽兽不如。为此,老马大病一场。病来如山倒,病情一日千里……看到大限已到,他叫来身边的儿女说:“我死后,单位人肯定会来,亲戚朋友也都会送花圈,我估计起码得有四十多个花圈,所以你们自己就不用买了。你们切记,这些花圈千万不要烧掉,我是唯物主义者。办完事后,你们把这些花圈送到火神庙东边第一家的寿衣店给退了,能退几千块钱呢。老板如果不同意,你就说是我让退的,他在我手里有辫子,在第十四个本子里,我给他记着呢……”
诚然,老马没有死。他的生命很顽强。死亡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错觉和假想。但是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的关于退花圈的计划真的会成功的,那么这将是他捉辫子生涯中最经典的一次。是啊,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永远地失去战斗力了,结果,出其不意,倒下的老马又突然坐了起来,杀一个回马枪,令花圈店老板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实在是高!
但是,旅游索赔这件事,毕竟是老马为数不多捉辫子没完全得手的一次。老马反躬自省,得出一个结论:捉辫子要大胆,提条件要慎重。
中午在食堂,李副部长始终没有说出骚扰者的名字,他唯一的吐露就是——这家伙好像是单位里的人。
赵部长恍然大悟。但是她实在不相信,老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就是他的斗争策略吗?握手让人家手疼,不高兴了就让人家吃图钉,就打骚扰电话,太原始太小儿科了吧。博士部长没有想到卑鄙这个词,因为她是学党史的,专攻张闻天,所以她的脑袋里没有北岛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赵部长吩咐东升,让他问问老马,是不是老马打的电话。她的意见是,如果是老马打的,请他不要打了,她也既往不咎,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谈;如果不是他打的,那就算了。
东升果然就问了。东升在问前是有些约摸的,也是有些担心的,但是他觉得跟老马的关系还不错,所以就没多考虑,打电话问了老马。
结果,遭到了老马的一顿痛骂。
“刘东升,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来问我?你吃哪碗干饭的?她的电话乱响跟我有什么关系?明天他怀孕了你也来问我?你告诉她,她就是一混蛋,就是一不开窍的书呆子。臭娘们儿,少跟爷爷来这套!”
还警告了东升一番,让他好自为之。
其实,电话是老马打的。目的只有一个,敌驻我扰,敌疲我打,让老子难受,你也别想痛快喽!
这天是星期四,老马托病休息。上午,父亲打来电话,说不想要那个保姆了,弄得他费了好一通口舌,才说服老人继续留用坝上小伙儿。在家里,他也丝毫没有闲着,他反而更忙了。他才血压不高呢,他才不头晕呢,相反,他精神头儿十足。
老马出手了,并且两线作战:跟王占绵,跟赵部长。昨天午饭后,王占绵没有直接回京,而是去一家洗浴中心做了个桑拿,说是感冒了,蒸一蒸,也顺便醒醒酒。这是东升告诉他的。所以,老马立刻给京华日报社长、总编写了一封信,检举王占绵到灵山区高消费场所接受色情服务。这是匿名信。老马也知道这是虚招儿,不一定管用,但是有枣没枣掴一杆子,恶心恶心他再说。另外写了封署名信,向报社领导揭发王占绵的反动言论;信封里还附带着一张光盘,里面有王占绵酒桌上关于林彪的一番阔论。这是实实在在的杀招儿。老马儿子给他买的手机很先进,功能全不说,像素特高,音质特好。儿子孝顺父亲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老爸会把手机功能用得这么全面,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堪称独门暗器。
“好儿子,真没白养!”老马往信封里装光盘的时候,发自内心地夸了儿子一句。
向王占绵出的招儿也就这样了。他认为这就够他吃两壶的了。“小样儿,不死也扒他一层皮!”老马说。
关于自己下不下乡的问题,确是一个大事情。这关系到脸面,关系到权力,关系到实惠,关系到许多问题。所以,老马打定了主意,不能下乡。而且既然已经翻脸,那就一斗到底,必须分出个粉浆豆汁来。赵艳君虽然是部长,但她是书呆子,身上没长着几根刺猬毛,是完全容易对付和拿捏的。难的是她后面的区委书记。区委书记百炼成钢,城府深,有背景,跟自己不远不近的,是真正的对手。而且书记比自己高两级,毕竟位高权重、势大力沉,是强敌硬敌。但是,与我老马不共戴天的两个人——王占绵和赵艳君,又都受着他的庇护和恩宠,所以他简直就是资产阶级的司令部,是修正主义的大本营,必须砸烂,必须把黑统帅揪出来,必须斗一斗!
想到这里老马突然笑了。“妈妈的,我好像回到火红的文化革命时候了!”老马下意识地摸了摸微热的脸颊,不无得意地说:“要是那时候,爷爷振臂一呼,把你们整个区委都端了,自己上去干!”这时,老马非常留恋三十年前的时光了。太好了,太自由了,太痛快了。就是抡大板斧的李逵喝足了酒,都不及老马此时的心情。痛快!就是痛快!
可惜,今天不行了。中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什么事情都那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秩序井然,没有一点儿供他超长发挥的地方。真是的。一丝惆怅又蒙上老马的心头。但是,老马转念一想,爷爷过去当造反派司令时的辉煌,还在头上;当司令时的手段,还在腕子里。不怕。虽然对手强些,自己弱些,但是没关系;历史上以弱胜强的战例不在少数,解放军更是深谙此道;俗话说,熊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总之,即便今天不是三十年前了,也必须要发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敢于向强敌下战书,敢于揭露反动学术权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老马顿时豪情万丈、信心满怀,拳头攥得嘎嘎直响。他写告状信的时候运笔有力,那气势堪比启功李铎刘炳森;他步行到邮局发信的时候健步如飞,那速度可敌韩端孙雯王军霞;他从邮局返回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那来派好比志愿军渡过了鸭绿江。他目光炯炯,胸脯高挺,稀疏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街上许多行人跟他相遇时都绕着他走,家里淑珍看小品时都不敢笑出声来。
王占绵分分钟搞定,难的是赵艳君及其背后的靠山。赵艳君好办,凭借那幅李有来的字,就足以把她拉下水——老马庆幸自己先出一招,何况还有电话和图钉,足以弄软了她。老马自鸣得意之际,开始酝酿跟书记的斗争。他想了许多法子,编桃色新闻太老套,不见得奏效,这些年上面对这种事好像也不怎么关切,何况不容易捉辫子;告他们贪污腐化倒是一个路子,只是手上没有丝毫证据,乱告也只是瞎浪费时间;最终,他想出一计,先书面写信给区四套班子领导,反映赵艳君上台伊始,不注重调研、排挤老同志,以此在区里造成一个影响,把自己和赵艳君的矛盾公之于众,也借此看看书记的态度。如果书记疏忽了,没有在十五天内给他答复,那他就违背了国务院信访条例,就有文章可作了。何况,人大主任和区长跟书记也未见是一条心,很可能出来表表态,那样对书记也未尝不是一种压力。这么想着,老马乐了。哈哈,办法总会有的,办法总比困难多。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要敢于愚公移山。这时,老马想起了毛主席的话:要敢想、敢说、敢做,不要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做,束手束脚的现象不好,要从这种现象里解放出来;大风大浪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里发展起来的;努力奋斗,再接再厉,光明就在前面。老马想好了向“资产阶级”打响的第一炮:写署名信,反映问题,制造斗争气氛。老马坚信“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黄昏了。老马突然觉得有些累,眼睛发木,腰酸腿软,肚子也空了。
“晚上吃什么?”老马问妻子。
“熬粥。”淑珍答道。
老马有些不满意,自己辛辛苦苦一天,到头来就喝粥,清汤寡水的,不像话。可是,早晨单位吃好,中午外面吃饱,下午家里喝粥,这原则是他自己定的,他不便发怒。只是,肚子里没有油水怎么行,怎么面对强大的对手而能胜之不武。但是米已下锅,又不能改变节约的传统,老马灵机一动,有了。
最近,老马的一个朋友老白开了个诊所,曾经请过老马。席间,老马帮助老白策划,说搞经营免不了跟工商局、药监局、卫生局、税务局的人打交道,要抽空跟相关人士联络联络。当时老白满心欢喜,满口答应。今天,老马想起这一出了。于是,他立刻给老白打电话,提议今天晚上请客,联络感情。老白答应后,老马立刻跟几个部门的熟人打电话。这些部门的熟人或多或少都帮过老马的忙,他也一直说要答谢人家,请人家吃饭。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茬口儿。现在饭店里的东西都很贵,花自己钱实在不划算,老伴不干不说,自己也舍不得。这回好了,给老白召集这些人,既是给老白帮忙,也还了欠下的人情,一举两得。或者叫双赢。双赢这个词好。不像一举两得,老是觉得有什么企图似的。
这天傍晚,老马给朋友们打了六个电话,结果,有四个说能来。老马觉得大家还算给面子,就对淑珍说:“三分之二,还行。毕竟这么晚了。”又提议淑珍也去,说算是工商局的代表。淑珍确实就在工商局工作,只是已经二线一年了。淑珍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咱们拿点儿酒水饮料吧,毕竟……”淑珍说。
“不拿!都让老白出。帮他的忙嘛!”
“孩子过年带回那箱啤酒,再不喝就过期了。”
“是吗?那得拿上。我不爱喝啤酒,总不能浪费了不是?!”老马的脸上是通情达理的,“再想想,还有什么要过期的,大桶饮料什么的。听装的别拿,保质期长,放家里好招待客人。对,带上那箱啤酒,不错不错……你真是贤内助。”
淑珍得到了表扬,灵感突然就又蹦出来了,“找点子没用的小玩意拿上,给大家一人一件,算是个礼物。你说呢?”
老马高兴得“啪啪”直鼓掌。“是啊,那些从单位拿回来的零头碎脑的东西,总得派上用场呀!”老马从柜子里、抽屉里和手提袋里翻了一阵子,找出一把雨伞、一顶遮阳帽、一个小手电筒和一件T恤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东西会派上用场的。”他非常高兴,他觉得妻子在关键时刻提醒了他,发挥了一个参谋助手的作用。他走过去,搂住已经处在更年期的淑珍,嘴巴在人家脸上一通乱亲。虽然脸上没有什么感觉,可毕竟是一种亲昵的举动,淑珍心上还是热了一下,又热了一下。
这天,东升和老胡临时接到老马的电话,也不得不去凑饭局了。
晚上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老马有些累了。他想把那封反映情况的信留待明天再写,他想和老伴早点儿上床。可是,物业又来催取暖费了。“讨厌!那么多家都没交,干吗老催我们?”淑珍不满地说。
以前,物业来过两次,说小区里许多业主不交暖气费,想让老马这个国家干部带个头,被老马谢绝了。老马说:“承蒙你们看得起我,可是,这个钱我不能交。你想想,暖气烧得不热,大家伙联合起来抵制交费,都是街坊邻居的,我也不好藏这个面子。而且,你们确实在临近春节的那阵子,没有好好烧锅炉,我们两口子都被冻感冒了。我们是国家干部,也就算了,要不然会找你们索赔的……我看呀,小同志,你们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等他们都交了,我一定交,那时候我绝没话说,邻居们自然肯定也没话说。”
今天,物业的又来了。老马手指头竖在嘴前,向妻子“嘘”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走到防盗门前,顺着猫眼往外一看,吓了一跳。妈妈的,物业的还带了两个保安!
什么意思?生抢呀?老马的爆脾气来了,他站直身体,抬手准备开门。这时淑珍挤过来,按住他的手,把他拽回客厅,并且轻轻地关上灯。“不理他,看他们能怎么样?”淑珍撇了撇嘴,毛茸茸的唇上肉跟着拧巴了一下。
“对,智取。”老马向妻子竖起大拇指,“懒得跟他们费口舌。”
就这样,物业的三个人站在门外,每隔两分钟敲一次门;老马和淑珍坐在屋里沙发上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以静制动。双方以这种形式对峙了半个小时。物业的人临走的时候,朝老马的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五
周五一大早,老马就起床了。
从五点半到六点半,老马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写好了给四套班子领导的“检举信”。而且是手写,复写纸一式四份。按照重要性的级别,他把原稿装进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上区委书记的大名,并带有“亲启”字样;另外三份分别装进三个信封,分别写上区长、区人大主任和区政协主席的名字。其中,第二联给区长,第三联给人大主任,第四联给政协主席。在老马的眼里,区委书记是灵山区的一把手,拥有绝对权力和绝对真理;区长是灵山区实际上的二把手,拥有相对权力和相对真理;人大主任是名义上的第二把手,拥有一定权力和一定真理;政协主席是排序上的第四把手,虽然没有权力和真理,但在保护老干部方面,可以制造舆论,也绝对不可忽视。
多年来,老马练就了一手苍劲有力的写字功夫,他腕力十足,力透纸背,虽然复写了三份,但是最下面的一份字迹仍然清晰可辨。他落款的名字尤其遒劲,看上去藏着一股锐气、一股霸气、一股杀气。书法造诣固然不能和伟大领袖相比,但是霸气倒是不分伯仲的。老马对自己的签名非常满意,他觉得这封信就是一枚炮弹,而这签名就是炮弹炸开后最锋利的一块弹片,该弹片将毫无疑问地直指敌人心脏。
他揣着这四封信,骑着自行车,七点钟就到了白楼。
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很奇怪,昨天休息一天,老马竟然没有大便。“看,咱跟组织多有感情呀,离开单位都拉不出屎来。”老马蹲在那儿,心里跟自己打趣,“毕竟多少年的习惯了,不是一朝一夕改变得了的。”他在厕所里酣畅淋漓,就像昨晚上跟几个朋友聚餐时一样痛快,大快朵颐。
离开厕所时,老马没忘记把一卷手纸带走。
刚到八点钟的时候,老马就站在了区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口。他泰然自若地敲响了一扇他认为可以通达胜利的门。进去后,他简短说明来意,然后把一封信交到书记手里。书记接过信后,笑着说:“老马,咱们楼上楼下,有事情你只管说就行,还写什么信啊?!”
老马眯缝起眼睛:“不一样,不一样。”
书记看着老马的眼睛,定定地看了足有三秒钟,然后他突然低下头,迅速地撕开信皮——他的动作干练有力,又有些轻描淡写——准备抽出信瓤阅读其中内容,却被老马制止了。
“书记,您先别急着看。既然是一封信,就等写信人离开您再看吧。”老马跨上两步,走到书记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张便笺和一支笔,“书记,这封信可是当面交给您的,只有你知我知。不像别的信都是秘书收到的,还有个登记造册手续。我跳过这些繁文缛节,绕过这些程序,您允许我直接向您呈递一封信,就是给我老马天大一个面子。我感激不尽。”
书记打断他说:“老马你是老同志,别您您的。不客气。”
老马没搭理书记的打断,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但是,反映问题也有反映问题的规矩,反映者必然有反映者的难处和委屈。我想请您签个名,证明我曾经向您写过一封信,反映过一些问题。您呢,也认真接待了我,收下了我的一封信。”
区委书记的脸突然怔了一下,但马上就释然了。他笑着说:“老马,有这个必要吗?”
老马笃定地说:“有。”
“信就在我这儿,问题解决前就摆在办公桌上,”书记说,“问题解决以后,档案室会存档——当然如果你要收回去也可以——所以,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吧。”
老马仍然斩钉截铁地说:“有!”而且语气怪怪地反问:“这也是事实,不算我强人所难吧?”
书记就答应了。就在老马事先写好字的便笺上签了名。
那张便笺上有这样一些字:
3月14日上午,我收到宣传部老马同志的一封信,反映新任宣传部长赵艳君脱离群众,分裂党委,排挤老同志……我会尽快了解情况,查明事实真相,给老马同志一个满意的答复,让宣传部工作尽快恢复到有序、正常的状态中。
区委书记看上述字的时候面带微笑,在上面签名的时候同样面带微笑。这令老马有些意外。但是无论如何,书记接下了自己的“战书”,今后就得按照自己的“套路”出牌,他觉得已经取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所以,老马离开书记办公室的时候,心里美滋滋的。
老马走后,区委书记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一种警觉,一种冷峻,一种有计可施后的从容,先后掠过他长长的面庞。
“老狐狸,还给我埋雷?!胆子不小!”书记道。
老马从区委书记那里出来后,先后去了区长、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办公室。区长去市里开会了,秘书接待了他,也接受了他的信。他没让秘书在他的便笺上签名,但是他反复叮嘱那位秘书:“一定尽快交给区长,事关灵山政治稳定!一定!”口气的急切和诚恳程度,丝毫不亚于电影里中共地下党员间的联络——“一定把情报尽快交给党组织,事关同志们安危!一定!”
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也接待了他,收了信,还嘘寒问暖地跟老马聊了一阵子,老马一边感激不尽,一边例举了赵艳君在区委书记的庇护下为所欲为的“罪行”。老马说,要想做人民的先生,得先做人民的学生,而她赵艳君,上来就想做人民的先生,这怎么成?!老马说,我向您表个态,从今天开始,我跟他们划清界限,跟他们决裂,凡是他们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他们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临了,老马猛烈而阴险地向书记开了一炮:
“他说过,在咱们这个地区,区人大和区政协完全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多没水平!自己好歹也是局级干部,嘴上怎么这么没有把门儿的?!人家是市里派来的,就是瞧不起咱们地方干部……妈妈的!我老马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只要灵山人一条心,咱们也不是打了气的猪尿泡,谁想踢就踢一脚的。”
虽然请了病假,但是老马既然到了白楼,决定还是回单位看一看。尽管从根本上逆转形势的办法还没找到,但是毕竟走出了打击对手的第一步。找到办法之前要示弱,要麻痹敌人。于是,他找到赵部长,希望她再想想,看看能不能收回成命,别让他下乡包村。但是,赵部长拒绝了,老马悻悻而去。老马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又恶毒地骂了几句:
“臭娘们,都死到临头了,还不知好歹!”
“真该让日本人强奸了你!”
“有你好看的!”
昨天晚上,赵部长又接了好几个骚扰电话。头天夜里遭到骚扰她还只是垂头丧气,第二天就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现在,即便是大白天,她的电话铃声一响,她的心也颤一下,眼睛急切地盯着来电显示,去拿话筒的手竟然有些哆嗦。这种骚扰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这样的情况自己该如何面对,她的知识分子的脆弱的心灵诚惶诚恐,有一种不堪重负不可终日的感觉。其实,她今天一大早就已经向书记汇报了这个情况,书记说再看两天,如果继续骚扰,就去公安局报案。“如果真是他打的,正好跟他算总账,彻底废了他!”区委书记说。他话里的“他”当然是指老马。
但是,赵部长已经不想再受煎熬了。因为她背井离乡来灵山工作,是要为一方黎民造一点福祉,却遭受到如此“礼遇”,她心里窝着一万个委屈。而且,那些骚扰电话有恃无恐,在半夜三更直接打到她的座机上,令她全无睡意,整夜失眠,心力交瘁。
“太可恶了!”早上,赵部长从书记那里出来,在心里感叹道,“就这种卑劣的行径,也不配当副部长呀!”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赵部长给公安局长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两个民警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那种高科技监听手段,能不能使用?”赵部长问。
两名民警互相看了一下,胖一点儿的说:“那个恐怕不行,咱们自己没那个能力。市局倒是有那个技术,但是不会轻易来。”
“为什么?”赵部长问。
“那种技术一般都用于重特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或者是对反动政治势力的监控,比如对付邪教组织,倒是有可能的。”瘦一点儿的民警说,“即使这样,也需要向市局请示,市局批准才能派人来。”
“做一做市局的工作,怎么样?”
“这个,恐怕……”
赵部长有些失望,烦躁地摆了摆手,两个民警走了。
坐在办公室的老马百无聊赖,他给东升打了五个电话都没有打通。这小子会不会有意躲我?老马心里嘀咕上了。他真想直接到新闻科去看看,又怕东升真的不在,碰上那个疯疯癫癫的国强,再挨上几句骂,实在犯不上。以前,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国强顶撞过老马,老马后来略施小计,收拾过那个小青年。没想到,初生牛犊不怕虎,国强见到老马就开骂,连他八辈祖宗都敢骂,要不就笑嘻嘻地来上一句:“老马,你还没死呢?!”老马曾经把情况反映给部长,但他平时跟部长貌合神离,所以部长根本没给老马做主。
“年轻人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部长的态度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听说他家族有精神病史,咱们少惹他吧。”
国强是白楼里唯一让老马害怕的人。有两次,国强曾经追着老马满楼道里跑。“那孩子有精神病,咱不跟他斗。”老马在许多场合给自己下台阶,“还是大学生呢,不按套路出牌!没德行!”
老马好斗,而且热衷于不按套路出牌,但是瞧不上别人胡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是老马的哲学。
上午十点钟,老马离开单位,去照相馆了。跟京华日报总编辑的合影照得不错,扩大洗印出来后,看上去更加器宇轩昂。照相馆的老板被老马宣传过,所以也没有收钱。老马瞎客套了两句,就搬着大镜框走了。
路上,父亲打来电话,又想辞退保姆,被老马训了一通。“真是老糊涂了,”老马咬着牙根子说,“宁可让你在烈火中永生,也不允许你做出对不起我妈的事情来!”
他重新回到单位,把大照片放在办公室里。本来照片是要挂在宣传部会客室里用以震慑王占绵的,但是自己目前正跟赵艳君“冷战”,这个计划只好暂时放一放。“等将来‘两国关系’修好了,再挂不迟!”老马自言自语道。老马对跟赵艳君的关系缓和乃至修好,有充足的信心和把握。他觉得,赵艳君向他低头的那天,就是他们“邦交正常化”之日。不错,一定不会错的。他深信不疑。
当然,他也想到了王占绵。等下回王记者再来灵山的时候,说不定就会看到这幅照片,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的。为此他胸有成竹,心潮澎湃。
临近中午的时候,老马准备回家。刚走到楼道大厅,就看到了电梯里的东升,可是电梯很快关闭了,他张开的嘴只好又合上了。老马掉转头,重新回到办公室里,他用内心拨通了新闻科的电话。
“东升。”
“马部长。”
双方在电话里打了招呼,问过寒暖。老马说:“东升,我上午打了你至少十次电话,都打不通。你去哪儿啦?”东升答:“去青龙峡办点事,那里可能没有信号。”老马说:“去那里干什么?”东升没有立刻说,嘴上支支吾吾。老马就说:“东升,我想跟你聊聊。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那个精神病在屋没有?”东升说:“没有。他陪记者下乡去了。您来吧。”老马愉快地答应了,立刻锁上门,往四楼走去。
老马从来不坐电梯,他说一位中央首长就从来不坐电梯。“一为锻炼,二为节能。”其实,老马不坐电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怕电梯出故障,出事儿。如果电梯出问题了,里面黑漆漆的,突然掉下去,人不摔成肉饼才怪。两条腿的人咱不怕,对付这没腿的电梯,咱可真是没招儿。电梯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坐它不就完啦!所以,老马从来不坐电梯,并且以此为荣。有一次上任部长在楼道里问他,为什么不坐电梯,他狠狠地啌了部长一句:
“毛主席还不坐飞机呢!”
话里透着对主席的景仰,也含着对部长的不屑。
可是今天,当他步行到四楼走进新闻科的时候,他十分地生气了。屋里空无一人。“明明知道我要上来,你东升还敢出去?就是上厕所,也得等我进屋呀!”老马在心里忿忿地说,可转念一想,“难不成是憋急啦?嗨,也没准儿。等几分钟吧。”
老马等了二十分钟,东升都没有回来。老马立刻五内俱焚。“这不是涮老夫呢吗?说好了我上来聊聊,人却不见了,什么玩意?!小王八羔子,你作死呢你!你活腻味了吧你!”老马一边骂着一边在屋里兜起圈子,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除了烦躁还是烦躁,除了着急还是着急。
这时,嘀哒一声,老马发现了东升桌上的手机。老马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东升的,里面还有一条刚到的短信。他不由分说拿起手机,察看起来,很快,那条来自米米的消息进入了他的眼帘:升哥,好几天不见你,想你了。
老马“噗哧”笑了。
又等了几分钟,还不见东升回来,老马又坐不住了。联想到刚才自己问东升去青龙峡干什么去了他支支吾吾的,老马立刻就对东升有了新的不满和警觉。好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老马大胆地推测,昨天晚上还喊你一起吃饭,今天上午就背叛我?孙子,有你的!爷爷告诉你,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
吃中午饭时,老马接到了东升的电话。东升先问老马找他去没有?老马说找了,你唱了空城计。东升立刻说赵部长让他找她一趟,他一着急,忘了跟老马打招呼了。老马说怪不得哩,空等了你半小时。
东升就说上午没聊成真不好意思,您看什么时候,是现在还是另外约时间?老马说没关系,也没什么可聊的。老马的语气冷冰冰的。东升马上说,“怎么没的聊呢?您跟我没的聊,我跟您可有的聊!上午赵部长问我了,如果新闻宣传离开您,工作还能转得开吗?您猜我怎么说的?”老马立刻来兴趣了,马上问:“怎么说的?”
“我说呀,地球离开谁都转,马部长自然也不例外。”东升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但是,”
“但是什么?你快说!”老马催促道。
“但是如果马部长不干了,损失是重大的。赵部长问怎么个大法儿?我说,如果您在,一年一千篇稿子没问题;您不在,发五百篇都有困难!”
“你真是这么说的?!”老马半信半疑。
“天地良心!您看我这么说成吗?”
“成。太成了!这么多年,没白……没白……护着你。”老马高兴得心花怒放,他完全相信东升的话了。
“那么,上午你去青龙峡,干什么去了?”老马随口一问。
“呃,呃……”东升又支吾起来。
这立刻引起了老马的警惕,他那几十年练就的阶级斗争的弦儿,瞬间又绷得紧紧的。他立刻追问,再次追问。
“呃,不瞒您说,赵部长不让我跟任何人说。您、您这……我可怎么办呀?”电话那头,东升脸上已经急得冒汗了。
“你必须跟我说,否则咱俩十年的交情就到头了。”老马说,然后想起了刚刚捉到的辫子,立刻觉得自己有了暗器。静默了两秒钟,他冷冷地问:“米米是谁?是你爱人吗?”
东升一怔,眼前一黑,忙扶住身旁的柜子,定了定神。“那、那我跟您说,您要绝对保密!您别跟任何人讲,这、这件事跟咱们也没多大关系。”东升央求着。
“你说!快说!”
“书记吩咐赵部长,赵部长又吩咐我,从青龙峡旅游公司拿回来一张十万块钱的支票,说是做专题片什么用的。”
“嗨,不就是这么点儿事嘛!还用得着遮遮掩掩的?!”老马假装没事儿似的宽慰起东升来,“你想啊,不掏钱哪家电视台会白给咱做专题片?拍摄、制作、播出,都得钱呀!”
“您说的对,对、对!”单纯的东升如释重负,但是没忘记叮嘱一句,“那您也别往外边说。”
老马满口答应了。
“真是天不灭曹!”老马撂下话筒后,满脸奸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奶奶的,跟爷爷斗,有你们好看的!”
至此,老马找到了绝杀暗器。老马盘算着,如果那样,如此这般,那么化险为夷转败为胜,实现局势的惊天逆转,将是举手之劳,易如探囊取物。
当天下午,老马就去了青龙峡景区,分别找到老总和财务科,一番花言巧语,把一份价值十万元的记者劳务费签到表复印了一份,牢牢地攥在了手里。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老马对赢得这场斗争已经胸有成竹。
“专题片?蒙鬼呢!少跟老子来这套!还嫩着呢你们!”老马迈出青龙峡景区大门的时候,冲着景区牌楼上区委书记题字的牌匾啐了一口——“呸!”
六
周六凌晨,老马打第四次骚扰电话的时候,突发奇想。他披上灰布楞腾的衣服,在屋子里摸到一根手电筒,打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他蹑手蹑脚,既怕惊扰了邻居,更怕震亮了楼道的感应灯。来到楼下,老马东瞧瞧、西望望,见四下里没人,就大步地走向物业管理办公室。在物管办旁边,他找到半拉砖头,再次东张西望一次,然后决绝地把砖头投向物管办的玻璃窗上。“哗”,夜的宁静被瞬间打破。尔后,他撒丫子跑回单元门。在楼道里,他重新恢复了慢走,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
“让你踢爷爷的门!”老马回家后说,“不交暖气费就踢门,黑社会呀!奶奶的!”
上午九点,老马走出家门,准备去参加一个活动。活动有纪念品。活动是老胡昨晚来家里时说的。参加活动前,老马准备先到单位上个厕所。不料刚出楼门,就被几个陌生人挡住了,为首的那个人老马面熟,好像是物业公司的。那人说:“终于等着您了!”而后冷笑了一下,凶巴巴地说:“对不起,跟我们走一趟!”
老马瞪起眼睛:“干什么,你们想绑架我?!”
“没人想绑架你,你又不是亿万富翁!到了物业,你就明白了。”
“我不能跟你们去,我是宣传部副部长,我一会儿有个重要的会。”
“只耽搁你十分钟。我们不会动你一指头的。”
“暖气费的问题嘛,我正试图说服大家,近期就交,近期就交。”
那人笑了笑,冲着随行的保安说:“马部长年龄大,你们搀着,别让老人家摔着!有个三长两短的,咱们可赔不起。”
老马就这样被保安一左一右“搀”着,走进了物业办公室。
一个肥头大耳、头发油黑、脸上斜着一条疤瘌的男人坐在老板椅上,眼里藏着凶狠和狡黠,也有洞悉一切后的得意。
“马部长,你先看一段录像。”
老马看到了自己凌晨砸物业玻璃的画面。他立刻就傻了,立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是啊,怎么这么虑事不周啊?!人家那儿有探头呐!自己应该知道的呀!真是岁数不饶人啊,脑袋糊涂了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吆!但是,多年的“革命”经验,使得老马没有过于紧张,相反,他露出了罕见的镇定。
“不交暖气费又不是我一个,凭什么你们踢我家的门?!那对不起,我只好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没什么好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怎么办,说吧。”
物业的人真是被老马这阵势弄蒙了。老板椅后面的疤瘌脸笑了笑:“不愧是老革命!敢作敢为!”
老马说:“要我说,你们给我修我的防盗门,你们的玻璃我赔。说价儿吧。”
“一块玻璃值不了几个钱,我们不会那么计较。”疤瘌脸说:“我担心这件事传到区委——,对你可不太好!”
“哈哈,是啊,”老马眼珠子滴流一转,“如果真是那样,我就臭名远扬了,说不定饭碗子也保不准了,我后半辈子也就没着落了,是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疤瘌脸的小眼睛射出一束光,探究地打在老马的脸上。
“借你个胆,你也不敢!”老马提高嗓门说,那样子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疤瘌脸立刻扭曲得很难看。
老马的屁股上挨了一脚。老马没动,也没回头。“后边的兄弟,你干脆捅我一刀吧,要不你就是狗操的!你看爷爷眨眨眼睛不?!”老马真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他跟面前的疤瘌脸对视着,身体一动不动。
果然,一把冰冷的匕首贴在了老马的脖颈上。
老马面不改色,身体岿然不动,眼睛里充满无畏,视死如归地跟疤瘌脸对视着,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疤瘌脸冲老马身后的人摆了摆手。“马部长,让您受惊了!我们没那意思。”
“不能把人给逼急了!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老马说,偷偷地喘了口气。
“您的门我们帮您修好,我的玻璃不用您管,只当是您老冲我们发发火。我只要您帮我们一个忙。”疤瘌一脸诚恳。
“什么忙?”老马问,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您带个头,说服大家把物业费和暖气费都交上。”
就这么简单?!老马心里说,他感到有些意外。他矜持地说:“可是,你们的暖气烧得不热,业主们都是有意见的。而且大家都订了拒付同盟,这,不太好办吧。”
“冬天最冷那几天,确实有两车煤质量差,暖气不太热——当然这是我们的原因,但是毕竟只有那么三、四天啊!”疤瘌脸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让老马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到老马的旁边,“其实,我们也是被煤贩子蒙了,我们也是受害者,今后我们注意,一定注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帮帮我,尽快把这事儿摆平,成吗?”
老马不置可否,脸上露出难为情,脑子里飞速地思忖着。
“我知道,罢交暖气费的事情是您挑头的……别,您还别不承认,您是明人不做暗事的主儿。我知道,这件事您要出面,不用半拉月,就全搞定了。小区里的人都信服您不是?!”
听到这儿,老马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而且,如果事情搞定,您的那份钱,我们不要了。”
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手,老马想。
“一言为定!”老马立刻说,生怕疤瘌脸改变主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疤瘌脸说。
“不打不相识。今后小区里有事,尽管向我老马开口。”老马拍着胸脯子向疤瘌脸打保票。他跟疤瘌脸实现了“双赢”,心里甭提有多敞亮了。是啊,玻璃没用赔,暖气费还免了,老马简直幸福死了。
今后永远不交取暖费,那才好呢。老马想。
虽然是周末,赵艳君部长并没有休息。骚扰电话使她感到恐怖,她觉得自己身边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无时无刻地在窥视着她。也在等待着她的反应。现在,她已经丝毫不怀疑骚扰者的身份了。老马,等我抓住你,你就死到临头了;我绝不会手软,不办你个拘留,也至少给你个党内警告;到时候,你恐怕连下乡的机会都没有了。
赵部长上午约了公安局局长,局长真就来了。但是,公安局局长表示无能为力。派出所专门安排民警拨打那些匿名的电话,但是没有一次打通的。那几个陌生手机永远都是关机。这时,赵部长跟局长说了自己的一个想法,她想让公安局上点刑侦手段,把老马挖出来。公安局长说刑侦手段不能擅用,犯罪嫌疑人的举动必须得造成一定的后果和危害。赵艳君问:“都三天了,他骚扰我已经整整三天了!我都快神经病了!”
公安局长面露难色,“恐怕不成。刑侦手段真的不能轻易上,人更不能轻易提,再等等!多掌握些证据!多凑些材料!”
“难道非把我送进安定医院,危害才算足够大吗?”赵艳君十分不悦地问。
公安局长笑了,不置可否。他的意见是“再等等”。
赵部长真的心灰意冷了。其实,昨天下午,她已经想到了一招儿:把座机用被子蒙上。那意思如果是骚扰电话,自己听不着;如果是其他电话,自己早上再回拨过去。但是,前半夜很奏效,后半夜就不管事了,骚扰电话直接打到了手机上。当时她真是恼羞成怒了。她对着自己的手机竟然大骂起来:
“王八蛋,有种的你站出来!别当缩头乌龟……”
那边儿挂断后,赵部长立刻回拨过去,已经关机了。突然,赵艳君觉得很好笑,怎么搞的,自己堂堂一个博士、处级干部,怎么就骂起人来了呢?跟农村泼妇似的。
想到这一层,赵艳君觉得更生气了。
公安局长走后,赵艳君突发奇想,她想到了一个诱敌深入的办法:假装自己不知道骚扰者是谁,假意自己还有别的仇家,自己首先提出服软,引诱对方向自己索取钱财,甚至成交,那样,岂不就给老王八蛋造成敲诈勒索的罪名了吗?
赵艳君突然很激动,兴奋起来。她迅疾给所有骚扰过她的手机发了短信:老刘,求求你了,别再这么玩下去了。如果上次我给的不够,你再说个数,我尽量满足。
十分钟后,她又发了一条:你老是暗着来这套,不够意思。打你的手机,你老关着,还用新号骚扰我。别把人逼急了,兔子急了还跳墙呢。咱们直来直去,你说条件吧。
赵艳君进入了一种“妄想”状态——不用你们民警,我自己干,兴许也能“破案”呢!
她怀着一种兴奋的期盼的心态,等着骚扰者“上钩”。
上午十一点,赵艳君真的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正是老马。她以为他要向她提“条件”呢,结果不是。老马在电话里说,已经三天了,已经到了他“通牒”的最后时刻了,他想和她见一面,围绕“双方的分歧”再“谈一谈”,结果被赵艳君拒绝了。赵部长十分生气,但是她隐忍住了,她尽可能客气地跟他对话,显得若无其事。“下周一再说吧。”赵部长淡淡地说。
“我可是给你机会了,赵部长,往下怎么办,我不跟你谈了。”老马语气也很淡,淡的后面又很硬。“就算我嘴上抹石灰,白说。”
赵艳君恨透了老马,没有觉得拒绝他有丁点儿不妥当的地方。她一门心思等着他“上钩”呢。
下午两点钟,赵艳君在区委大楼里碰到了区委书记。书记在电梯里说:“怎么搞的艳君,瘦啦?!”赵艳君委屈地说:“整整三夜没睡了,老东西总骚扰我!书记,我……您可得给我做主啊!”书记说:“没关系,坚强些,你一定会赢得这场战斗。我告诉你,除了骚扰电话、写诬告信,他也没别的新鲜的。”说罢,书记下了电梯,奔办公室而去,赵艳君跟了过去。赵艳君说:“就这骚扰电话,我都受不了了。以前听说过电话骚扰这类事,总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不就个电话吗?!现在自己赶上了,才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它对人精神上的打击远远超过身体上的伤害。还甭说诬告信了。”
书记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微微转动着,“别紧张,没那么严重。”
赵艳君说:“您是没经历过!要是……”
书记打断她的话,“你怎么知道我没经历过?”
赵艳君一怔,满脸都是问号,“难道……?”
书记点了点头。
赵艳君恍然大悟,区委书记都受过他的骚扰,那也是受害者无疑了。多一个受害者就是多一个战友。书记毕竟不是普通人,所以作为战友,他是最有力量和最可信赖的。因为多了一分依靠,她的心里顿时有了一份安全感。
赵部长突然有些激动,眼睛有些湿润。
老马中午睡了一觉,下午两点钟醒后,突然想起了上午跟物业疤瘌脸的事,心里有些发虚。事情固然达成协议了,但是那种人毕竟是泼皮无赖,也许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都未可知。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就是拒交取暖费的头儿了,等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个人危险是存在的。怎么样才能震一震疤瘌脸,让他一心一意跟自己“合作”,而不是玩邪的给自己带来新的麻烦,颇让老马费了一些思量。后来,他找到了答案。去年,他跟公安局长曾经有过一次接触,并且已经合了影,如果冲洗两张,贴在单元门和自家防盗门上,绝对可以驱妖避邪。说办就办,老马两点半离开家,奔照相馆去了。三点半,他和公安局长合影的照片就贴在了门上。
“好啊!公安局长成了家里的门神,看哪个毛小子还敢造次?!”老马开心地对妻子淑珍说,“明天我就写篇稿子,《灵山公安局长成为当地群众保护神》,怎么样?”
淑珍无比景仰地望着老马,一个劲儿地啧啧称好。
按照原计划,老马跟赵部长通牒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但是,老马考虑到赵部长是个书呆子,就把时间错后五个小时。虽然上午已经通牒了,而且那娘们也不识好歹,但是只要在下午四点前她迷途知返,他就原谅她,“兄妹一笑泯恩仇”;否则,他将使斗争升级,拿出杀手锏,一招制敌,赢得全面胜利。
老马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甚至想起了她曾经给过他一箱酒,他的心更软了。天最高,地最大,天地之间有良心。老马想,良心最珍贵。可是,老马又想到了另一层:我还给过你名家书法呢,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刚上台就想让我靠边站?姥姥的!
“女的,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老马心里说。
“人小不懂事,我多给你点子机会!”老马嘴上说。
“但是,我只能等她五个小时,下午四点,看她觉悟不?!”老马对妻子淑珍说。
可是,赵部长没有“觉悟”,她没有在下午四点前向老马“认错儿”。老马脸一拉——“得,那我也不客气了!一切都怨不得我了!”
北京时间四点钟,老马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赵艳君部长,向她索要那幅名家书法作品——李有来的字已经完成了使命,该完璧归赵了;另一个打给区委书记,老马在电话里说了三句话。
老马说:“我老马都快下岗了,你也不管管。”
老马说:“我这里有一张十万块钱记者车马费的表格,谁能给我解释解释。”
老马说:“你们别逼我,把我逼急了,有你们好看的!”
说完,老马就挂机了,都没等书记接话儿。
这天晚上,赵部长又被区委书记叫去,围绕老马的去留,作了一次长时间的恳谈。
七
星期天,老马的父亲突发心梗,住进了医院。老马给医院院长打了个电话,又给两个弟弟打了电话,算是尽了孝道。他对院长和弟弟们说:“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办,你们费心吧。”
这天老马心情格外好。京华日报社来电,表示要对王占绵记者的不当言论进行批评,并扣除当月奖金;至于接受色情服务一说,查无实据;京华日报社欢迎并感谢老马同志的监督,希望他今后继续对记者进行监督。
对于这个结果,老马已经很满意了——“老太太抹口红,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老马心情格外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赵部长找他“认错儿”了。她诚恳地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下乡包村,部里绝不亏待他:包村期间,每周下乡两天就行;每个月发下乡补助1000元(保密);确保正常的外出参观考察,一年两次(双飞)。
“如果您不愿意,就还在部里,反正都是革命工作。”赵部长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哭的心成都有了。“我是晚辈,您是长辈,哪儿做的不对的,您多包涵!”
老马满意地笑了。他的脸上布满了胜利的喜悦。他矜持地说:“有诚意,很有诚意。不过,我得回家跟老伴商量商量,明天给你答复。”
老马伸出了手:“怎么样,握个手吧?”
赵部长面露难色,“这个……就免了吧。”
老马晃了晃伸出的大手,微笑着说:“握一个,一定要握一个。”
赵部长还是有些犹豫,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老马立刻跟进了一步,脸上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如果不握,说明你没有诚意吆!”然后怂恿道:“来,握一个,放心吧,不会使劲的。”
赵部长犹豫着伸出了手。这次老马真的没有用力。还格外地柔。
“大漠歌舞厅刚刚装修,条件特别好,老板我也熟。”老马说,“今天是周末,咱们晚上去跳跳舞,怎么样?”
赵部长懵了。这有些不靠谱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声音。该不该答应他呢?赵部长的脑袋有点儿疼。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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